自从沈谷至拜入鹤凌序门下,两人就一个悉心指导一个勤恳修炼,唯独她一个……无所事事,每天就与打瞌睡作斗争。
好不容易逮着个间隙,趁沈谷至碰到瓶颈,鹤凌序暂且无暇顾及她的空偷溜了出来。
在外面自在吃喝玩乐个遍,还目睹了怜娘与鹿涂你追我赶的戏码后,才踩着夕阳回了家。
一走出阵,就被一跪一站的两人给惊住了脚步。
跪着的人着黑衣,同色发缎绑的马尾低垂着,尾梢有点翘乱,本是些许慵懒意气,现在却透露着低郁与浓重自厌。
站着的人背对着她,泼墨长发泻于背腰,雪锦飘飘仙气盎然,却是压抑得不发一语。
气氛很不对劲,宿半微小心翼翼挪着进了院。
前些日子逐渐活泼的少年恹恹垂着脑袋,连她故意制造了点动静,都没动个分毫。
这怎么了,她也就走了个半天而已……
“还记得回来。”
转过身的仙君面色并不软和,清峻板正凝在每一寸肌肤上,但相比刚开始背对时的冷酷气息,已然是消融不少霜雪了。
“啊。”宿半微心虚点点头,转而疑惑提问了句,“他这怎么了?怎么跪下了?”
言及在地上跪了不少时间的少年,他就又恢复了眉眼霜成的样,当于她面垂着眼沉声问道:“可有反思?”
“谷至知错。”
喉结滚动,少年郎低声答了他最敬爱的师尊,眼睛因愧悔而红了个彻底。
“急躁暴戾,出剑即杀招,非我所教,若长此以往,假以时日你必然走火入迷。”
云端仙君字字如冰如刀般犀利,脸上线条凌厉得逼人。
这状貌,很像凡间那种古板严厉的教书先生。一时之间,连宿半微都被震慑得大气都不敢喘。
娘诶,但凡刚开始鹤凌序给她展了个这副模样,她哪还敢去招惹他。
原以为知错后鹤凌序就会不予追究了,但直至晚间夜露深重,发现少年还跪在外间时,宿半微才知晓鹤凌序本并不是那种轻易放过的人……恐怕是对她,才一再放低了原则的。
来自深海的夜明珠将清雅竹屋内点得有一股温润质感的明亮,宿半微支个肘趴在床边,看了看那个在蟋鸣声中安静跪地的劲装少年,半晌叹了口气,转身望向褪去外氅执笔绘符的男人,“鹤凌序你会不会太苛刻了啊?”
都跪大半天了,想想膝盖都得受不住了。
“心性戾气太过深重,必需打磨。”
“但这……”
“何须同情于他?”动作优雅地沾了下朱墨,鹤凌序面色平静地垂眼作绘,“我年少之时起了一次无端杀心,师尊罚我不得休憩进食,于寒冰崖跪思七日,此次谷至所受,已不过是小惩大诫。”
“啊,这么狠啊,那你当时受得住吗?”缓步走到案桌对面,宿半微轻声问道。
气息一下近了很多,笔锋顿了顿后,他意味尚显不明地答:“自是受不住,年少修为尚浅,寒意侵骨,倦怠难忍,七日后是司武长老背着出的寒冰崖。”
瞥了眼他劲白指骨游走下绘出的符……巧了,她认得这个符——静心符。这下一眼便知这是为谁绘的了,敢情鹤凌序也不是明面上那般不讲情面的嘛。
无声笑了笑,她也不戳穿,只顺着话柄调侃:“司武长老啊,他那么护你,不得跟你师尊闹啊?”
“是,司武长老与师尊打了架,两人皆负了好些时日的伤。”
说这话的时候,锐凌的眼弧都温和了些许。
也是,凌序仙君,也是有人宠着的啊。
恐怕是遇了她,才尝到了各种真正意义上的苦痛滋味。
咬了咬唇,又抠了抠手,犹豫半晌后还是把想问的问出了口:“那戒刑和大规则……是不是你受过最难捱的刑了?”
话一出,气氛陡然僵硬。
静默中,笔停了下来。
宿半微呆滞望着被乌笔衬得白皙要命的修长瘦手,有些后悔问了个不合时宜的问题。
“是。”
无需狡辩否认的答案罢了,鹤凌序没有否认。
笔杆继续游走,男子垂眸,眼睫被顶上的珍珠光晕给渲下动人阴影。
“不必纠结此处,皆是过往罢了。”
轻描淡写的语气,他再也不会跟她提及当时那不人不鬼心碎魂殇的境遇。
嘴唇蠕动了两下,宿半微也没说出个什么来。情绪爆发得激烈,索性也就隔着书案,伸着身子吻向他。
朱色的墨从静止的狼毫尖滴落纸上,鹤凌序一如既往拒绝不了她的亲近,也不想拒绝,只压着翻腾情丝与她细致纠缠。
知她这晚来的爱意与悔意,心甘情愿先行安抚她,然后才让这一点星火,发酵燎原。
移至榻上的前一秒,他才传音出了室外结界,予那凄凉跪膝少年解了惩令。
颤颤巍巍从凉意地面上起身,沈谷至自语低念:“谢师娘。”
他也知的,能让师尊破例早恕,也唯有师娘能做到了。
*
搬到了山下宅居,不再居于人迹罕至的高山峦上,是宿半微没想到的发展。
“既留恋凡尘,便无需拘束,没必要居于山顶。”
鹤凌序如是对她说,让人不禁感慨他委实是心细如发了。
当然,她也没想到鹿涂竟然真的花了整整一年时间追到了怜娘,还将人逼着妥协,与他官了宣。
是以,怜娘约她一见的时候,她迫不及待就想去见见这两人相处的场面了。
看好戏的心情冲昏头脑,兴高采烈地跨出大门,也就没注意到后面目送她出去的那道身影。
她没看到,提着剑靠树的沈谷至却看得清清楚楚,要不说旁观者清呢,他这小半辈子过来,还就从未见过师尊这般用情至深的人。早先卸出乾泽闯过戒刑不谈,光是这年日以来藏都藏不住的温情眼神,讲究照顾的细腻动作,眼不瞎的人都能看出。
此时,女子身影渐远,头都一下未转回来过,可怜师尊一人孤单落拓期待了个寂寞。
还在腹里同情师尊,下一秒,“第四式可有把握现与我一战?”
因忘不见人影而回首,师尊声低磁,身姿如竹,清风朗月,问他的话却堪比夺命阎罗。
……不是,他还可怜他师尊?他哪来的资本可怜他师尊!!
轮到他可怜可怜自己了!
不出意外,硬着头皮扛剑上的沈谷至被碾压得气喘吁吁狼狈不堪。而反观对面仿若闲庭散步的持剑仙君,气息平整得令人嫉妒,发丝毫不散,衣分寸不乱。
鸿沟太大,哪怕他也曾被断言为天纵奇才,但面对眼前这男子,他只有无尽谦敬。
又是一日的晚阳西下,余光轻柔撒下,温柔又不舍。
天意发橙,观他剑法的师尊就已频频往向门向,明明已经施诀可闻门际声响,偏偏还是忍不住看看等的人是否归来。
唉,自古情字乱人啊,沈谷至心想。
持剑自练的少年频频望向不远处的男子身上,师尊眼风似乎都不往他这来了。
……所以,师尊到底有没有注意到他快没力气了啊啊啊!
“步法错了。”
冷清一声,炸响在他耳畔。
好的呢,师尊不愧是师尊,等得再焦心也没遗漏他的一点小过错。
终于,“嘿,鹤凌序,我回来啦!”
人未至,声先到。
一转眼,刚刚还在眼前的师尊……已经在十米开外了。
笑盈盈的脸蛋拐了出来,宿半微一到后院内就看到鹤凌序站在累石拱门边,一身雪色,白肤朱唇,宛如遗世独立。
“鹤凌序,我回来啦!”
她走到面前,又说了遍。
“嗯。”他应了声,低低的,似是融了很多思念。
虽然也只是一天的功夫而已。
余晖斜洒,拉得人影子都有了暖黄的色调,从而予了彼此温情。
练完最后一式的沈谷至望见了这一幕,心也柔了柔,心想不管以后的路怎样,这都会是他永远铭记在心的场景了。
给了他温暖的人,他希望他们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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