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龙凤褂
“阑西国宾馆???”
不等柳拂嬿出声, 陶曦薇已经失声叫了出来。
“天哪,薄家果然不一般,结个婚竟然能定在阑西国宾馆。”
“我当时还以为,他们只是列在合同里唬人的。”
柳拂嬿也有些意外。
阑西国宾馆毗邻湖畔, 是一栋历史悠久的古建筑群。
隔着高高的围墙, 能望见里面红砖碧瓦,翅角飞檐。
不过那里管理严格, 闲杂人等不得随意进出。
她也没想到, 婚礼的场地竟然会定在这里。
望着短信的几行小字,她有了一点紧张的感觉。
少顷, 对面又弹出一条信息。
[婚纱也做好了,明天记得去试]
比起前两句公事公办的态度,这句就带了些家常嘱咐的语气。
似乎能透过屏幕,能听到他温清的尾音。
柳拂嬿莫名放松了些,缓缓吐出一口气。
一见到婚纱两个字,陶曦薇立刻两眼放光。
“哇!!!这可是要在阑西国宾馆里穿的婚纱!那得多好看啊!”
她没能忍住肢体触碰的禁令, 张开怀抱就把柳拂嬿揽进了怀里,连声道:“终于等到这天了!明天是吧, 我陪你去试!”
这高亢嗓音一出, 半屋子的小猫都被吓了一跳, 尾巴竖起来,玻璃球般的大眼睛精光闪闪, 警惕地盯着陶曦薇。
“你明天不是要加班吗?”
面对着满屋猫咪的凝视, 柳拂嬿小声提醒她。
“我现在就请假!”
陶曦薇不假思索地掏出手机。
见她走去窗边打电话,柳拂嬿给薄韫白回了一条[知道了]。
发完, 她没退对话框。
少顷便看见,对方似乎也在等她的回答, 见到这条回复,显示了一会儿“正在输入”。
望着那行动态的小字,她放下渐渐冷掉的红茶,默默地等着。
回复没有等到,耳边倒是响起一串弱弱的哭腔。
“呜呜呜呜,我老板也太不近人情了……”
陶曦薇沮丧地回来了。
“她说虽然明天是周日,但所里这场会议非常重要,谁也不能缺席。我要是不去,大概率转不了正了。”
“没关系的。”柳拂嬿坐在柔软的蒲团上,仰头看她,“婚礼那天再看也是一样的。”
“那怎么行?”陶曦薇说,“哪有伴娘不陪着新娘试婚纱的?”
“这不是有特殊情况嘛。”柳拂嬿安慰她,“你转正要紧。反正我这边也是……”
喉咙里忽然有些干涩,她不自觉地咽了咽,这才轻声道:“反正我这边,也是协议婚姻,做给别人看的。”-
周日这天,柳拂嬿独自驱车,去了薄韫白给的那个地址。
到地方才发现,原来是一栋中式阁楼。
阁楼前栽种梧桐树,大片苍翠的掌状叶随夏风漂浮,清雅洁净,遗世独立。
两个穿旗袍的年轻女人等在门口。
这地方看起来不像能试婚纱的样子。
柳拂嬿怀疑自己开错了路,低头又仔细检查了一遍导航。
确实是栖梧路29号,没有问题。
就在犹豫的这会儿,穿旗袍的女人走过来,轻轻敲了敲她的车窗。
“柳拂嬿小姐,欢迎您!薄先生嘱咐过,您今天会过来试衣服。”
对方笑得很甜,一见便知接待惯了大人物,笑容和姿态都亲和有礼,毫无距离感。
见到一个陌生人这么熟稔地叫出自己的名字,柳拂嬿有些意外。
“你认识我?”
“对呀。”年轻女人笑盈盈地说,“这三个月以来,您的模样早就被我们刻在脑子里了。”
一直到其中一人去帮她泊车,另一人热情地接她进门,柳拂嬿这才知道,这里是做中式嫁衣的地方。
而阁楼的主人,是一位十年前便悄然隐居的苏绣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
走进前厅,凤栖梧的紫檀苏绣屏风后,坐着一位气度不凡的老奶奶。
迎上对方视线,柳拂嬿立刻回忆起,这位就是三个月前亲自给她量尺寸的人。
那时她才和薄韫白签完协议。为了筹备婚礼,有两拨人来给她量体裁衣。
其中一波是法国人,双方语言不通,全程没什么交流。
而另一波人里,最有话语权的那位,就是面前这个和她同乡的陈奶奶。
“柳囡囡,好久不见了。”
陈奶奶笑着站起身,引柳拂嬿去往内间,看最终的成品。
内间窗景清幽,透明的阳光倾洒而下,被大片的梧桐叶梳成流苏的模样。
微光笼罩着展示架上那件金红交织的嫁衣。其上的苏绣翩跹如飞,丝光回动,繁华似梦。
那光芒太过炫目,穿惯了黑白两色的柳拂嬿,不禁稍稍眯起了眼。
嫁衣是龙凤褂的式样,虽是红底,却几乎看不到红色,繁复华美的刺绣将底色遮掩起来,正是龙凤褂里的“褂皇”。
“其实按照传统,龙凤褂多用粤绣。像咱们这种用苏绣的,不多见。”
“找我做成苏绣,也是薄先生的意思。”
陈奶奶蔼声解释。
“薄先生说,你是苏城人,喜欢家乡那边的东西。”
闻言,柳拂嬿轻轻一怔。
想起三个月前,两人还生疏得仿佛陌路人。
他倒一直惦着她那点儿微末的乡愁。淮扬菜、苏绣衣,桩桩件件,做得如此周到。
她垂下眼睫,抿了抿唇。
带着衣服走进更衣室,正觉得有些无从下手,方才那位笑脸很甜的年轻女人也跟了进来。
她叫小叶,是陈奶奶的学徒,进来帮柳拂嬿一起试穿。
见柳拂嬿要直接把上褂往身上套,小叶赶紧制止了她。
“这个不好直接贴皮肤穿的。”
小叶又拿出一套做好的红色真丝小衣,柔声道:“穿在这个上面,清凉又舒服。”
柳拂嬿默默点头,换上了这套小衣,再去穿上褂。
小叶小声教她,哪里有绑线,哪里有暗扣。
又道,记不住也没关系,婚礼当天,她和陈奶奶也会去现场,随时应对各种不时之需。
嫁衣光彩瞩目,才穿好半套,镜中的人影已是繁丽不可逼视。
柳拂嬿抬眸望了一眼,觉得这样的自己十分陌生。
小叶却激动得不行。
“好看好看!怪不得我们老师隐居了十年,终于为你出山。”
穿好上褂,柳拂嬿又去拿下裙,就在这时,一直殷勤帮忙的小叶,忽然有些欲言又止。
可能是碍于对方身份尊贵,小叶没有直接说什么,双眼扑闪了两下。
“怎么了?”柳拂嬿主动问道。
“嗯……”小叶见她平易近人,于是也拿了实诚话来说,“您别怪我多嘴,其实穿龙凤褂有个老讲究。”
“说是穿一次,嫁一次。”
“所以试衣服的时候,很多人会选择先不试全套,上褂和下裙分开来试。等正式婚礼那天,才把全套穿齐。”
见柳拂嬿神色稍怔,小叶又忙道:“不过这些也都是老迷信了。咱们现在是新时代新气象,不兴这些。”
她笑起来:“您和薄先生恩爱情深,不怕这些没由头的话。”
穿一次,嫁一次?
柳拂嬿默默念了一遍这几个字。
其实她以前,从没想过结婚的事。嫁一次?那时的她一定会回答,不,一次也不嫁。
没想到如今,无论是出于何种原因,终归已经是领了证的人。
“既然有讲究……”
柳拂嬿眼眸低垂,视线扫过下裙上银光灼灼的绣纹,眸底也映了些细碎的淡银。
“那就分开试吧?”
最后这句话说得很轻。
话音落在飘散着梧桐气息的夏风里,几乎叫小叶疑心是自己听错。
也不知柳拂嬿是在问她,还是在问自己。
小叶抬眼去看,面前的女人神色平静,长眸深邃,像两潭无波的深井。
可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在那其中,好像掠过了一丝,淡而无名的情绪。
放回了下裙,两人开始专心观察,上褂有没有什么不合适的地方。
哪怕在柳拂嬿看来,这衣服已经完美妥帖到了极点,小叶却仍十分精益求精。
她先让柳拂嬿原地转了一圈,又道:“要不要出去走一走?外面光线好,还有一面大镜子。”
“也好。”
柳拂嬿和这种匠人脾性比较投缘,点点头,站起身。
却没想到,才掀起帘子,一个清落身影映入眼帘。
隔着一扇木门框,大厅的紫檀屏风之后,不知何时多了个人。
茶烟袅袅,在初夏的光线里,笼罩出一层雨露般的清润。
而那人的矜贵轮廓,好像也随着这抹云雾一起,融进了浅淡的光芒里。
这个角度,看不见他的正脸。仅见那人肩背端方平直,烟灰色衬衣温雅贵重,仿佛浸润了幽谷烟雨。
修长手指轻执瓷盖,拂过茶杯的边沿,微有清澄的响声。
柳拂嬿蓦地放下帘子。
“他怎么来了?”
小叶闻言探出头去,见到大厅内的男人,眼中本能地掠过一抹惊艳。
回过头来,语气难掩羡慕:“薄先生过来,肯定是看您试嫁衣的呀。”
柳拂嬿有些尴尬:“这一套也穿不齐,他看得了什么?”
“也是。”小叶笑着道,“这些都是旧传统,薄先生可能也不知道吧。”
清风拂过窗棂,庭院内的梧桐树叶沙沙作响。
本应令人心旷神怡,柳拂嬿却有些如坐针毡。
她悄悄在里间试完下裙,最后还是换了自己进来时的衣服出去。
走回大厅时,薄韫白正在打电话。
听话里的意思,好像是推了什么事情出来的。
而他此时这身商务风的穿着,似乎更印证了这个猜测。
柳拂嬿走到他面前。
从薄韫白的角度来看,空荡荡的视线里,忽然出现一双纤细的足尖。
他话音一顿。
少顷,打电话的语调也变得略有不耐。
“就这样。挂了。”
挂完电话,他略带几分倦怠地倚在弥勒塌的扶手上,掀眸看向面前的女人。
她今天穿得仍素淡简约,白衣白裤,虽是现代式样,可穿在她身上,却无端有种仙气飘飘的清冷。
“你怎么来了?”
柳拂嬿是真的有些疑惑。之前他也没说要来,只是发了个地址。
“听说你是一个人过来的。”
薄韫白食指微蜷,轻轻揉了揉眉心。
他面有倦意,唇畔倒还扯着。
就这样微微扬起下巴,隔着疏落的阳光和梧桐叶,看向了她。
“我还以为,会有朋友陪你。”
柳拂嬿说:“曦薇临时要加个班,来不了。”
“哦——”
闻言,男人的音调稍微拖长了些。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他眸底似乎掠过一丝笑意,叫人莫名觉得,仿佛是在什么方面取胜了似的。
此时,身后传来一个苍老却温婉的声音。
“怎么样,囡囡,衣服还合身吗?”
“特别合适,辛苦您了。”
柳拂嬿回眸笑答,语调也不由掺了几分乡音的婉转。
“合适就好。”陈奶奶笑呵呵地扶着桌子站起了身。
“给你这么漂亮的姑娘做嫁衣,我感觉连桌上的针啊线啊,都高兴得像在跳舞一样。”
说完,又从一旁拿起个很大的礼物袋子,交到柳拂嬿手中:“这是送你的。”
柳拂嬿不知好不好接,毕竟这桩生意是薄韫白谈的,她心里没数。
见她迟疑,倒是薄韫白从容地接过了那只袋子。
男人眼眸轻垂,温声道了句:“有劳您了,陈奶奶。”-
两人一齐走出门,来到停车的地方,柳拂嬿回头问他:“你的车呢?”
“没开。”薄韫白淡声道,“公司的人送我来的。”
柳拂嬿有些意外,随口问了句:“那你怎么回去?”
男人站姿散漫,一副倦淡模样:“这不是还有你吗。”
稍顿,漆墨般的眼睫半垂下来,话音也带了丝落寞。
“怎么,不打算管我了?”
见他眸底掠过一丝像极了委屈的情绪,柳拂嬿的瞳孔微微一震。
怎么回事。
不就多问一句,怎么就搞得好像她对这人始乱终弃了一样。
她缓慢地眨了下眼睛,朝薄韫白又走近了一步,这才十分柔和地回答道:“没有呀。那你要去哪?”
说完,还随手帮他打开了车门。
她感觉自己也没干什么,却见一抹笑意在男人眸底晕开,好像挺受用。
两人坐进车内,薄韫白说了个地址,柳拂嬿驱车前往。
这次的目的地是一栋洋馆,门前立着一尊希腊女神像,四周开满了雪白的重瓣月季。
透过彩色的玻璃窗,能看见里面挂满了形形色色的婚纱。
霓虹色的光斑落在雪白的裙摆上,说不出的绮丽梦幻。
没想到目的地还是婚纱店。
她原本以为,刚才那件重工的苏绣嫁衣已经足够了。
结果等进了门,柳拂嬿才知道,原来为她量身定做好的除了主纱,还有晨袍、外景纱、迎宾纱、敬酒服……零零总总,中式西式加在一起,竟然有将近十套。
由于新郎不能提前看到成品,薄韫白被留在了外厅。
柳拂嬿一个人望着里间繁多的展示架,有种乱花渐欲迷人眼的感觉。
她无奈地给薄韫白发消息。
[这也太多了吧]
过了两秒,对面轻描淡写回了句:[光挑喜欢的。]
全部试完一圈,时间都过去了两个小时。
柳拂嬿有些腰酸背痛地回到前厅,见薄韫白仍耐心地等在原地。
他甚至没在看手机,而是在听设计师讲述设计理念。
设计师口若悬河,正在讲述自己是如何根据柳拂嬿的性格和气质设计元素的。
薄韫白稍稍颔首,唇畔挂着一丝笑意。
见到新娘子回来了,设计师很有眼色地离开了前厅,把地方留给两位新人。
柳拂嬿疲惫地在沙发上坐下。
见她嘴唇稍有些干裂,薄韫白倒了杯水递给她。柳拂嬿也没客气,接过来就喝尽了。
喝完才道:“结婚原来是个力气活儿啊。”
薄韫白原本是靠在椅背上的,此时陪着她坐直了身体,半开玩笑问了句:“后悔了?”
柳拂嬿给他宽心:“合同绑着呢。放心。”
听到这个回答,薄韫白挑了挑眉尾,眸底掠过一丝深浅不明的情绪。
他换了个话题:“外景纱喜欢吗?”
柳拂嬿回想了一会儿,才分清哪个是外景纱。
她点了点头道:“挺好看的。袖口的设计是菱形花纹,特别……”
“等一下。”薄韫白无奈地扶了扶额,笑着道,“这些还是留到当天再让我知道吧。”
他垂眸沉吟片刻,冷白指尖在扶手上轻轻敲了两下,又问:“你想去什么地方拍婚纱照?”
这是个自带粉红泡泡往外冒的话题,可柳拂嬿早就不是那种怀抱少女绮梦的人了。
她犹豫片刻,诚恳地说:“不热、不远、不累人的地方。可以吗?”
“……可以。”
仿佛并不觉得意外,男人说话时若有似无忍着笑,尾音缠绕着些许细碎而温热的气息。
“有几个备选项,江阑的海边,璃城的竹林,云珀的花园酒店,或者是——”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话音,双眸瞥过来,漫声道:“苏城的园林?”
听到最后这个答案,柳拂嬿忽然有种被击中的感觉。
她不假思索地点点头,眸光盈盈亮起,褪去了平日里的清冷和从容。
抬眸看薄韫白时,唇角微弯,眼中的光彩仿佛斑斓的糖纸,满满浸透着纯净的期待。
男人垂下眸来看她。
对视间,他眼中的宽纵一闪而过。黑曜石般的眸光沉沉如海,广阔温厚,似能将她所有的愿景和情绪都包容其中-
周一这天,柳拂嬿很早就去了学校。一是为拍婚纱照和婚礼的事情请假,二是给办公室的同事发请柬。
虽然早就知道她闪婚的事,但这套设计考究的请帖,还是成为了话题的焦点。
教篆刻的王令安老爷爷推了推老花镜,哑声道:“这是哪请的高人设计的?水平真高啊。”
闻瀚在一旁附议:“我也觉得。不输咱们设计学院的院长。”
另一波人则感慨喜糖精致。
“小柳老师也太大方了!这个巧克力我在比利时旅行的时候见过,价格超级贵,我咬紧牙关才买了三小片。”
“怎么会有口感这么绝的软糖啊,比新鲜水果还好吃,我也要往家里买一盒!”
“你买吧。我刚搜了,这个荔枝口味是贵宾特供,网上没有。只有普通白桃版,八百一盒。”
眼看对喜糖的讨论就要盖过对设计的讨论,忽然有人眼尖地瞅见婚礼地点,大吼一声。
“柳老师的老公什么来头啊?结婚地点居然是阑西国宾馆?!”
话音落下,其他老师跟要上课的学生翻教科书似的,纷纷将手中喜帖翻到对应的位置。
少顷,所有人都看清了那条字样,赞叹声此起彼伏。
闻瀚正了正衣领,一脸严肃道:“能参加这么高规格的婚礼,我感觉自己从此也是个大人物了。”
一场传奇的婚礼,是无趣生活最好的调剂。大家热火朝天地期待起来,恨不得日期马上就来到周三。
就连一个衣冠楚楚的身影,轻轻敲了两声半开的门,都没有人听见。
来人只好径自走进办公室,见柳拂嬿桌前围满了人,轻轻咳嗽了两声。
总算有人看了过来。
“院……长?”
听到这声称呼,整个办公室齐刷刷地安静下来。
几个年轻老师嘴里还塞着喜糖,手都不知道往哪放。
角落处还坐着个刚来的讲师,蹭地一声站了起来。
以院长如今的身份,连学院都不怎么常来。更不用说是他们这间小小的国画系办公室。
众人不料这尊大佛大驾光临,一时都有些惊慌失措。
少顷,还是德高望重的王令安老教授开口了。
“刘院长,有何贵干啊?”
刘仕安姿态从容,瞧着也没什么架子,只是自始至终只望着柳拂嬿一人,好像别人都不存在似的。
他语调温和,脸上挂着亲切的笑容。
“有点事情找柳老师。”
柳拂嬿不明所以地站起身,跟着刘仕安坐上专属的电梯,来到院长办公室。
她也是头一回才知道,从外面看起来灰扑扑的大楼,里面竟然有一间如此舒适美观的办公室。
院长将她请到沙发上,又亲手泡了上好的茶,递到她手旁。
“听说柳老师就要结婚了,恭喜恭喜。”
“谢谢您的祝福。”
柳拂嬿刚才出门时就多带了一份请柬和喜糖,此时便递给了院长:“婚礼定在这周三,欢迎您到场参加。”
刘仕安连声道了几句好,接过请柬仔细看了一遍,颇有风度地赞赏了品位。
少顷,才微微躬下身,从抽屉里取出了一只礼盒,郑重其事地递给了柳拂嬿。
“这是我前些年收的一套画具,也算是有点年头的古物。”
“如果柳老师不嫌弃,就送给柳老师,当做新婚礼物吧。”
柳拂嬿垂眸看了看,一眼便知,院长的措辞实在是谦虚过了头。
这东西是货真价实的古董,外面那只小牛皮箱子,应当是后来才为它量身定制的,牛皮温厚古朴,愈发衬得里面那只黄花梨雕花木盒贵重典雅。
盒中摆放着三只毛笔、砚台、调色盘和笔洗,精致考究,久远的古意扑面而来,用于收藏再合适不过。
柳拂嬿在心里估计了一下这东西的价值。
约莫七位数的厚礼,不知为何白白送她。
她并未多想,婉声拒道:“您的心意我收下了,但这份礼物实在太贵重,还是请您收回去吧。”
刘仕安却不松口,坚持要让她拿着。
无功不受禄,又摸不清对方的用意。柳拂嬿同样坚持不收,婉拒了好几轮,总算听院长道出真意。
“听说,婚礼的新郎官,是博鹭集团的继承人啊。”
刘仕安抚摸着请贴上的花纹,一直沉稳的嗓音,终于碎裂了一道缝隙。
“我还听说,你们好像是在春天的那场游艇晚宴上认识的?”
“这么说来,柳老师,你去晚宴的请帖不还是我给你的吗?我这也算是半个媒人啊,哈哈哈哈。”
刘仕安发出两声浑浊的笑声。
他平视着柳拂嬿,目光里有急切、有殷勤,更多的是一种久居高位的油滑。
见柳拂嬿不接话,刘仕安也并不觉得尴尬,清了清嗓子,总算提出了心底的请求。
“不知道柳老师这边的证婚人,现在有人选了吗?”-
柳拂嬿两手空空地从学校出来,也没耽搁,直接去了高铁站。
时间比较紧,来不及批航线,不过江阑离苏城也不远。
所以包下了一节商务座的车厢,除了她和薄韫白,还有摄影师、造型师等人也一同过去。
柳拂嬿是第一次坐商务座,许是薄韫白打过招呼,车站这边一路开了专属通道,还有专人带着白手套帮她搬行李。
直到上车,她也没见到其他游客。
车厢里光线明亮,商务座的设计十分优雅,堪比飞机的头等舱。
为了确保每个人的空间都是充足的,车厢一边设立独座,另一边设立双人座位。
柳拂嬿按照票上的编号找到座位,忽然看见薄韫白坐在邻座,正靠着椅背,阖眸小憩。
他眼形生得极好,阖眸时,漆深眼睫连成一条内勾外扬的线。
下眼睑自带阴影,有种雕刻的美感。
长睫漫卷,弧度流畅,为本就好看得不真实的五官轮廓,染上了几分淡淡的妖异。
柳拂嬿不自觉放轻了呼吸。
她还是第一次,在白天看到薄韫白的睡脸。
没了醒时那种清矜桀骜的神采,深邃双眸轻轻阖起,清隽面容上,只剩下一种纯粹的无防备。
其实有时候,都忘记了他其实很年轻。
别人花四五十年仍无法达成的成就,他在这样意气风发的年纪,已经在行业内登峰造极。
柳拂嬿的视线慢慢下移,掠过男人流畅挺拔的鼻梁,落在他色泽稍浅的薄唇上。
她自觉并未发出什么声音。
可不知为何,薄韫白忽然睁开了眼。
第32章 风月旎
柳拂嬿没动。
刚才为了看得更清楚一些, 她不自觉间形成了一个前倾身体的姿势。
此刻,也就没有做出什么不自然的躲避。
仍淡定地维持着原来的姿势。
然而,仿佛是为了回应薄韫白的睁眼。
她鬓旁的一缕头发,忽然掉了下来。
头发划过一道弧线, 映入男人眼中。
薄韫白微微掀眸看她, 眸底尚带着朦胧睡意。
见她站在面前,他好像一点都不意外。
稍顿, 男人棱角分明的喉结上下滑了滑, 下巴微仰起几寸。
气息离她更近,清冽灼热, 似被引燃的薄荷叶。
少顷,薄韫白抬起手,很自然地拂起那缕头发,轻轻揽回了她的耳后。
日光宁和,空气安静。
与他对视,柳拂嬿忽然有一瞬的恍惚, 仿佛自己被吸入了什么人的梦境。
她怔怔地望进他眸中,仿佛陷入两潭无底的深井。
不知是否错觉。
也不知, 是哪一方在主动靠近。
两个人的距离, 似乎在逐渐缩短。
在这场夏日的梦境里, 好像再也无需考虑其他任何事情。
两个人只是单纯地,被某种无形的东西牵引着, 越靠越近。
忽然, 列车开始行驶。
周围的街景迅速倒退。
柳拂嬿一个没站稳,被巨大的惯性朝前一拽。
为保持平衡, 她下意识地去扶座椅。
可座椅的位置太低。
就在扶到的前几秒——
她的下巴,已经磕在了男人的锁骨上。
痛感从交叠的地方扩散开来。
两人都是。
夏日的气泡骤然破灭。
柳拂嬿倒吸一口冷气, 下意识捂住被撞痛的地方。
就在此时,听见他呼吸稍稍乱了一下。
男人眸底的睡意终于褪尽,涌起了一片透彻的清明。
而柳拂嬿就保持着这个半栽进他的怀里的姿势,因疼痛而微微蹙起眉,仰视着他。
时间有一瞬的静止。
他清冽的气息渗入意识里,带几分莫名的纠缠之意。
柳拂嬿迅速从他身上弹了起来。
站直的一瞬间,手也从下巴那边挪开了。
虽然还是很痛。
但她想假装什么也没发生。
“你来得好早。”
她一边淡定地说着,一边小心翼翼地经过他的腿,确保自己没有再次碰到什么不该碰的地方。
就这样来到了靠里的位置,坐了下来。
“……”
男人似乎低笑了声。
而后也配合着她,没对刚才的事情发表什么评价。
“嗯。你想坐在哪边?”
“靠窗就行。”
柳拂嬿随和地应了一句,扭过头看窗外倒退的风景。
肩膀绷得很直,有一副永远不打算再转回来了的气势。
直到五分钟后,端庄得体的乘务员走入车厢,轻声细语地询问每位顾客需要什么服务,柳拂嬿这才回正坐姿。
她本来还有些不自在,不过见薄韫白又阖上了眸,似乎打算继续休息的样子,便松了一口气。
看来刚才的事情是翻篇了。
心稍稍落了回去。
就在此刻,她忽然注意到一件事。
薄韫白今天穿的是一件浅灰色衬衫,不知是什么质地,面料挺括,却有光泽。
丝光清润低调,愈发衬出男人的矜雅气度。
然而,她忽然看见,这件衬衫的肩膀处,贴近脖颈的一方——
隐隐约约,印上了半个淡粉色的唇印。
始作俑者柳拂嬿:……
她下意识地用力抿了抿嘴,恨不得把唇瓣全抿到口腔里,再把上面的唇彩彻底抿化。
就在她焦灼的这一小会,薄韫白也睁开了眼。
似是觉得座椅角度不太舒服,他抬手调了一下角度,顺便揉了揉刚才被撞到的锁骨。
余光掠过柳拂嬿的神色,男人忽然察觉到了什么。
垂眸一看,就见那半枚唇印浮在衬衫上,仿佛浅灰色海洋上一条明艳的渔船。
男人挑了挑眉。
从这个角度看下去,浅粉色的唇印正好依偎在他的肩窝里。
似乎还散发着一股妖冶又纯真的香气,类似朗姆酒味的巧克力慕斯。
有一种,引人遐想风月的旖旎。
见他凝视那处,柳拂嬿耳根一跳一跳地发烫。
她迅速抽出两张纸巾,想把唇印擦干净。
可用力擦了十多下,纸巾上也只擦下来淡淡的余痕。
唇印的主体部分仍坚韧不屈,仿佛大风大浪里毅然挺立的渔船,紧紧地扒在衬衫上。
“还挺上色。”
薄韫白浅声调侃。
他好像完全不在乎这唇印还能不能洗掉,闲适地靠在椅背上,看着柳拂嬿的努力模样。
为了方便她擦,还解开了一颗纽扣。
领子散漫地低垂下去,领口微微敞开,和先前不太一样,多了一种风流不羁的气质。
柳拂嬿埋头努力一阵,见纸巾没用,又问:“可以用湿巾吗?”
得到肯定答复后,她换了湿巾上阵,还滴了好几滴卸妆水。
没想到,一包用完,还是没什么改善。
看来这卖口红的商家没有夸大其词。
确实是超级显色,喝水不掉,持妆强力。
柳拂嬿逐渐无奈。
眼看一贯桀骜疏淡的男人,被这抹颜色衬得像个浪荡公子,她心里很是愧疚。
少顷,不由地开口道歉:“对不起啊。”
“没事。”薄韫白漫声道,“就一件衣服。”
柳拂嬿半站起身,视线越过座椅和过道,朝坐在后面的摄影师他们望了望。
“但这个样子,让别人看了,会觉得你不太正经吧。”
言语之间,全是对他名节不保的忧心忡忡。
闻言,薄韫白却眉心稍蹙,似乎有一线不愉。
“我跟合法妻子出门,不过亲吻一下,哪里不正经了?”
“亲、亲……”
柳拂嬿简直怀疑自己听错了。
她都不好意思重复这个词,微微睁大了双眼,语气也多了几分波澜。
“谁亲你了!”
“哦,那好吧。”
薄韫白一副挺好说话的样子,理了理上衣,淡声道:“那等别人问起来,我就说——”
他唇畔蓦地掠过一抹带些顽劣的笑意,语调却仍轻描淡写。
“我就说,你一个没站稳,嘴磕我身上了。”
“……”
柳拂嬿如遭雷击。
她不再进行徒劳的反驳,而是开始认真思考,这两种说法,到底哪种更叫人不好意思。
很快得出结论。
程度差不多,她都不能接受。
柳拂嬿开始尝试用第三种办法解决这个问题。
“你还带别的衣服了吧?要不然一会儿你换一件衣服,把这件脱下来,我用更强效的卸妆油擦。”
她说着,又忽然想到一事,认真地问:“但那个油得乳化了才能洗掉。你这衣服可以泡水吗?”
她这么着急,薄韫白却好像一点都不严肃。
见男人眉尾稍挑了挑,唇畔笑意不减,柳拂嬿忽然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果不其然。
下一瞬,薄韫白懒声开口。
“把这件脱下来?”
“光天化日的,不好吧。”
他瞥她一眼,语气若有所指地放轻了些,尾音垂落几分若有若无的暧.昧。
“还说我不正经。”
柳拂嬿:……
我刚说了那么多,你就听见了一个“脱下来”?
她垂下头深呼吸,胸腔不平稳地起伏了一圈。
就在此时,身后忽然传来脚步声。
一想到那个唇印会被人看见,柳拂嬿心里一阵慌张。
薄韫白垂眸看过来,正撞上她微颤的眼睫。
似透明夏阳里轻轻振翅的墨蝴蝶,误闯禁地,无奈不安。
就在来人即将路过座位的一瞬间,薄韫白长臂一伸,将她搂了过来。
侧颊随即贴上他温暖又宽厚的胸膛。
这距离实在太近,柳拂嬿呼吸一窒,下意识往外抽离了少许。
下一瞬便感到,男人的手指愈发收紧了几分,叫她动弹不得。
他的手掌很大,干燥微凉,能将她整个肩头都拢在掌心里。
心跳开始不受控制地加速。
这个姿势,虽然能将那枚唇印遮掩过去,可她的耳朵也正好贴在薄韫白的锁骨下方,能隐约听见他的心跳。
是这样比较不好意思,还是唇印被看到比较不好意思?
柳拂嬿大脑一片空白,想不出这个问题的答案。
却能很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长发垂落下来,散在他肩膀上。
仿佛毛笔沾了枯墨,在他衬衫肩头,涂抹出小小的花。
来人出现在他们面前。
原来是负责妆发的造型师,正要去上洗手间。
路过他们时,尊敬地打了个招呼:“薄先生,薄太太。”
薄韫白从容颔首。
柳拂嬿却连头都不好意思抬,索性当鸵鸟,往他肩窝里藏得更深了些。
造型师匆匆走进洗手间,片刻后又出来,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薄韫白收回了手。
柳拂嬿坐直身体,理了理自己被蹭得有些发乱的头发。
顺便将不少头发都拨到了侧面,遮掩自己发烫的脸颊。
好半天,乱了的呼吸才平稳下来。
见她垂着头不说话,薄韫白轻声问:“讨厌这样?”
“……”
柳拂嬿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于是假装没听见。
“那我这样吧。”
薄韫白说完,便抬起右手,按在了左肩膀处。
“一会儿下车,我就这么捂着。”
姿势挺不自然,但看起来也没有开玩笑的意思。
柳拂嬿沉默少顷,还是没忍住,脱口道:“你这样,有点像《还珠格格》里的蒙丹。”
薄韫白眼底掠过丝迷茫:“《还珠格格》是什么?”
柳拂嬿有些震惊:“你不看电视剧吗?”
“不太看。”薄韫白懒声道,“电视剧时间太长,剧情也会更拖沓一些,我一般看电影。”
柳拂嬿就点亮手机,给他找蒙丹行礼的剧照。
找着找着,又看到其他有趣的东西,两个人小声地聊起来。
时间不知不觉地过去了。
列车到站,柳拂嬿又被惯性所影响,在座椅上幅度很大地晃了下身体。
“小心。”
就在她脱离椅背的一刻,薄韫白反应极快地伸出手,挡在了她的脑后。
等列车彻底停稳,柳拂嬿抿了抿唇,朝他笑了一下。
“多吃点。”薄韫白垂下眸,“弱柳扶风的,叫人担心。”-
柳拂嬿原本还在担心唇印的事,却见刚一下车,薄韫白便接过她的包,顺势背在肩上。
幸好她今天背的是一只黑色的大号硬壳双肩包,设计简约大方,风格也比较中性。
背在他肩上,也看不出是个女包,反而有种学院派的气质。
肩带遮住了那抹艳色,柳拂嬿总算彻底安下心。
放松下来后,她才想起刘仕安提的那件事。
说实话,见到一向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院长,亲临他们的小办公室,还摆出那样谦逊的姿态时,柳拂嬿总算有了实感。
原来自己是真和一个大人物结了婚。
想到对方毕竟专程找了她一趟,柳拂嬿思前想后,还是决定问一句。
“我看你发给我的文件,证婚人已经定下来了?”
发文件还是昨天的事。筹备负责人那边把企划彻底定下来后,薄韫白转发了她一份。
“对,是我父母多年的朋友。”薄韫白说。
柳拂嬿心里明白,这种层级的婚宴,一切都必须安排得无懈可击。
她点了点头,想自己既然已经问过,回绝院长也就有了理由。
却没想到,少顷,薄韫白又问:“你想另请别人?”
柳拂嬿原本不太想说,没料到他问得这么细,犹豫片刻,只好坦言。
“我们院长早上来找我,说是希望能当证婚人。”
“可以。”
薄韫白竟然答应了下来。
他没留意到柳拂嬿微诧的目光,漫声道:“虽说通常证婚人只有一位,不过男女两方各请一位,也没什么不妥。你们院长是?”
“……叫刘仕安。”
“好。”薄韫白拿出手机,“时间有点赶了,你把他联系方式给我,我让负责人尽快联系他。”
柳拂嬿却没反应,只是略带怔忡地看着他。
她原本以为,自己位置被动,而这场婚宴对薄家而言举足轻重,她插不上什么话。
没想到,薄韫白给了她这么平等的话语权。
一股温热的情绪在心头漫开,她有些困惑地颦起眉。
“怎么了?”薄韫白拿着手机在她眼前挥了挥。
柳拂嬿垂下头,少顷才低声开口,嗓音有些发哑。
“院长确实托我问了。不过……”
她说出心里话:“我不太想。”
如果刘院长真的当上了证婚人,在婚宴上得到薄家的人脉和资源,势必会给她相应的回馈。
别说区区几个画展名额,就算过一段时间,找个机会破格提拔她为副教授,估计也不是问题。
可她不想通过这种方式往上走。
就算完全不靠这些,凭借她自己的实力,也能有走到那天的时候。
尽管过程慢一点,至少能问心无愧,至少和同事们没有隔阂。
退一万步说,她和薄韫白是契约婚姻,刘院长想搏的这份人情,实际上也长久不了。
千头万绪涌入脑海,她一时不知该怎么解释。
可薄韫白只是很淡地看了她一眼,眸底便晕开了然。
除却了然之外,又掺杂着旁的情绪。
让人想起商定协议那天,他懒淡道:“我欣赏柳小姐的品性。”
“如果你不想,那就听你的。”
薄韫白最后道。
“好。”柳拂嬿的肩膀松懈下来,按下通讯录里的拨号键,“那我给我们院长说一声。”
对方好像一直在等她的回音,电话只响了两声,便立刻接通了。
“柳老师?”对面主动打来招呼。
听见院长殷勤的语气,柳拂嬿感到一丝心理压力。
她深吸一口气,正欲开口,手机却忽然被男人拿走了。
“我来和他说吧。”
薄韫白捂住听筒,只扔下这么一句,便转身走到了一旁。
夏风拂过园林的山水楼台,恍若传说里的蓬莱仙境。烟粉色的紫薇花雨雾般盛开,淡蓝和雪青色的绣球花卧在他足畔。
男人站在略微凸起的山石上,脚下是坚岩,身后是巍峨秀美的一池三山,愈发显出他轮廓疏淡,似从丹青画卷中走出。
遥望这一幕的摄影师没忍住,咔嚓拍了张照片。
拍完,艳羡地对柳拂嬿说了句:“您和薄先生感情真好。”
电话不长,薄韫白回来得很快,将手机交还她,淡声道:“可以了。”
没过几分钟,微信便亮起来。柳拂嬿一看,是刘院长发来一长串极为周到的留言。
字里行间,满是敬意和感谢之情,不曾有半点被拒绝的抱怨和遗憾。
也不知薄韫白是怎么和他说的。
此事尘埃落定,柳拂嬿也舒了口气,跟随造型师走进旁边的小屋。
推开门,两件外景纱已经在里面等着她了。
第一套是传统的A字裙摆婚纱,面料是象牙白色的丝缎,典雅大气。
第二套则是一条优雅的鱼尾纱,用渐变的蓝色钉珠和刺绣绘出花纹图案,十分别出心裁。
柳拂嬿犹豫了一小会,选了第二条。
这条虽然款式不算经典,但设计新颖,穿在身上时有淡淡的幽蓝色光芒流转浮动,正好和园林的天光水色相呼应。
做好妆发已是正午,好在日头不算毒辣。柳拂嬿握着捧花匆匆出门,鱼尾纱裙拂过略生碧苔的石地,耳垂处的珍珠耳坠莹润生光。
才推开门,便一眼看到薄韫白。
男人身穿深灰色的法式塔士多礼服,典雅的双排扣创驳领令原本锋利的轮廓柔和了几分。
想必是为了搭配她的风格,薄韫白戴了一枚银蓝色的缎光领结。
深灰沉稳,银蓝清矜。
如果说她像湖面轻盈浮动的粼粼水光,他就是薄月下波澜不惊的浩瀚深海。
正好与手上的对戒相配。
其实这枚同款的婚戒戴在自己手上时,尽管周围人都夸低奢,柳拂嬿还是觉得看起来挺平平无奇的。
可戴在薄韫白手上,她好像一下子就明白了,为什么这是个老钱们都钟爱的品牌。婚戒那种优雅和内敛的气质流露得淋漓尽致,质感也提升了好几个台阶。
这人本就生得一副绝佳皮囊,再经过一番造型,杀伤力呈指数级增加。
柳拂嬿原本要说的“久等了”卡在唇边。
“好好好,来,咱们准备开拍了啊。”
见两人就位,摄影师飙起了大嗓门。
他一边示意助理把反光板打得再高一些,一边道:“新娘子站在绣球花旁边,再往右一点——哎对,这边光线好,太美了!”
“新郎呢?新郎快过来抱新娘呀!”
怎么一上来就这么亲密!
柳拂嬿握捧花的手不由一紧。
这一处园林原本是大热的景点,一向人满为患,这两天才清了一半的场。
倒是没有全清,一是用不到那么多地方,二是也不想叫远道而来的游客白跑一趟。
也因此,偌大的山水庭院人迹罕至,恢复了旧时的安静,只有同车而来的七八个工作人员在忙碌地穿梭。
柳拂嬿悄悄瞥过去一眼,见薄韫白看向她的目光,似乎也有略微的怔忡。
稍顿,他才走到柳拂嬿身旁,轻声说了句:“冒犯了。”
下一瞬,男人的手掌揽过了她的腰肢。
她这件婚纱是为夏日外景准备的,特地在后背和后腰处都开了精致的镂空,若隐若现露出皮肤。
花纹虽然细,但他竟然一点皮肤也没碰到。
尽管已经做足了心理准备,柳拂嬿还是不自禁缩了缩后腰。
在别人的注视下做出这么亲密的举动,还要被拍下来,想想就觉得不好意思。
“怎么这么拘谨呀?”
摄影师试了两张,有些不太理解。
好像和刚才在车上的氛围不太一样?
柳拂嬿勉强地笑了下,薄韫白忽然接过话来:“不好意思,我妻子哪里都好,就是有点容易害羞。”
柳拂嬿:?
男人好似没有察觉到她的目光,一贯矜傲的眼眸稍稍弯出个温柔弧度。
漆眸清润,有种山水风月都及不上她的款款深情。
“轻松点。就当是在咱们自己家里一样。”
就在他们说话的这会儿,摄影师又咔嚓拍了好几张。
从这个角度望过去,新娘子的状态好了不少。虽眉眼低垂着,看不清具体表情,却很有几分温柔含羞的感觉。
“……你是怎么做到这么应对自如的?”
趁摄影师低头检查照片,柳拂嬿仰头看他,语气带着几分求助。
“快,也教教我。”
薄韫白思忖一瞬,很快得出结论。
“首先要说服自己。”
“这样,先改改称呼吧。”
夏风掠过山水,沾染了草木的清凉。拂过两人耳畔,将雪白的婚纱裙裾轻轻带起。
男人声音很低,音量控制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范畴。
嗓音不同于刚才的缱绻倜傥,恢复了几分理性的清冷,一如平时的他。
内容倒是一点都不清冷。
下一秒,他用一种确实在给人提建议的语气,漫声开口。
“叫老公。”
第33章 幽蓝舞
老……老公?
柳拂嬿感觉嘴巴像是被胶水黏住了。
她自小没有父亲, 没见过父母恩爱的模样。平常刷到别人婚恋短视频的时候,也会立刻滑过去,听不得人甜腻腻地嗲声叫这俩字。
更别提自己说出口了。
“老……老咕……”
一紧张,嘴也张不圆。
实在不自在, 手心也下意识地发紧。皮肤被捧花的包装扎出几条小小的红印。
“老”了半天, 最后叫出口的,莫名变成了:“老薄。”
薄韫白:“……”
他轻轻叹了口气, 好像有点受伤, 提醒道:“我才二十九。”
柳拂嬿将心比心,想到自己被叫阿姨也会难过, 小声道了个歉。
摄影师笑眯眯地烘托起气氛来。
“新娘子,这儿没别人,咱们放开点,黏糊一下,再撒个娇!”
“咱这是拍婚纱照,可不是战友情哈!”
柳拂嬿很怅惘:“有没有不这么那个的称呼?”
薄韫白稍作思索, 便听她已经反应极快地一点点试了起来。
“薄先生。”
“先生。”
“亲……亲爱……”
似是觉察到异状,现场渐渐安静下来, 七八双眼睛都盯向她。
柳拂嬿面颊稍稍一红, 最后那个“的”字呛在嗓子里, 变成一声“咳”。
薄韫白扯了扯唇,回身对众人道:“大家先休息一下吧。”
然后自己去场外拿了瓶水, 拧开瓶盖, 顺便插上长吸管,递给柳拂嬿:“润润嗓子。”
柳拂嬿不太渴, 但很感激他这个帮忙化解尴尬的举动。
她接过来,小口抿了几下, 脸色也慢慢恢复了平时的模样。
两人身旁正好有一座石亭,薄韫白带她过去坐下休息。
说不出口就算了,还有很多别的方法。
他正想这么说,就见柳拂嬿垂头不语,手指却用力捏着水瓶,直捏得皮肤微微泛白。
好像正在强迫自己,对什么事情下定决心。
他起了几分好奇,咽回已到唇边的话,无言地等待着。
下一瞬,柳拂嬿抬起头。
抬头的瞬间,与婚纱相配的那顶头饰,伴随着她的动作簌簌摇晃。
清亮的淡蓝色光芒流过她乌长眼睫。
女人的语气略带生疏,音色却清澄而纤柔,仿佛被一旁的紫薇花染上了几分颜色。
和着江南的温软腔调,轻轻叫了他一声。
“阿韫。”-
话音才落,造型助理那边就出了一场小风波。
一只小虫从树上掉下来,正好落在助理身上。她胆子小,尖叫了一声,在场所有人都听见了。
柳拂嬿担心是一种本地的毒虫,来不及向薄韫白解释,提起裙摆跑了过去。
薄韫白几分茫然地留在原地。
那声称呼还萦绕在耳边。
仿佛饱蘸彩墨的毛笔在宣纸上画出痕迹,又晕开绮丽的边沿。
将透明的空气也染上色彩。
阿韫。
从来没有人这么叫过他。
抬眸望去,她奔跑的身影几乎要扑入盛大的夏阳中。
幽蓝色的鱼尾在光芒凝成的海里游弋。后颈处的珠饰璀璨点点,几缕坠子随风轻舞,拖出耀眼的弧线。
大片跃动的光影在山水间弥漫。
他忘记了收回视线,不知过去多久,等再度回神,才很淡地笑了一下。
见对面的风波只是虚惊一场,薄韫白不再关注那边,转而开始思考另一件事。
他们这场婚礼,不少德高望重的社会人士都会前来参加,会场的流程和布置也更追求含蓄内敛。
因此,热烈相贴的亲吻照片也就显得不太合适。
对他们而言,婚纱照上最亲昵的姿态,大概也就是拥抱加面部的贴近。
这对柳拂嬿来说,是个好消息。
但她有接触恐惧症,目前能主动做出的最亲密的举动,似乎也就止步于当众挽着他。
在这之上,更亲密的举动,似乎会叫她为难。
思及此,薄韫白有些棘手地摸了摸后颈。
他也没什么好办法,于是打开了手机的搜索引擎。
石亭外,在一通混乱之后,柳拂嬿确认了那只小虫不是毒虫。
但为了以防万一,她还是拿出专门备好的药膏,让助理涂在被咬的地方上。
见伤口已经红肿,大家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
“被外地的虫子咬是最难受的,我之前出差被蚊子叮了一晚上,回去包肿得又高又大,包上居然还起水泡。”
“外地的蚊子就是毒性大。”
“按科学说法的话,好像是因为血液里缺抗体?”
“幸好咱们薄太太细心啊。”
听到最后这句话,助理也用力点了两下头,感激地看着柳拂嬿。
柳拂嬿抿唇一笑,示意她不必客气,又叮嘱道:“我包里还有一瓶药,这瓶就送给你了。记得每隔几个小时就涂一次药,这样好得才快。”
助理感激不尽,还想再说点什么,柳拂嬿的手机忽然响了一声。屏幕上跳出微信通知:薄韫白发来一条新信息。
她下意识往石亭里看了一眼。
周围的人都是人精,见状立刻明白过来,起哄道:“您和薄先生感情真好。这才离开多久啊,薄先生就挂念您了。”
“是啊,我们不拖着您了,您快过去吧。”
柳拂嬿有些不好意思地垂下眼眸,离开了人群。
往石亭那边走的时候,她顺便打开消息对话框。
薄韫白发的是一个网页链接。
《资深演员xx访谈:拍摄亲密戏时如何克服尴尬、快速入戏?》
柳拂嬿:“……”
虽然没猜到是这样的内容,却出乎意料地……非常实用。
她带着几分好奇心点开链接,见最顶端是介绍演员的冗长前言。可这演员她也不认识,便耐心缺缺地往下滑了好几屏。
总算滑到采访的部分。
然而,就是这个随机滑出来的问题,让柳拂嬿吓了一跳。
Q:访谈结束前,聊点读者朋友们最关心的问题吧(笑)。电影《xxx》里那场床上的激情戏真是非常火辣,请问面对不太熟悉的对手演员,您是如何进入状态的?
柳拂嬿眼睫一颤,没把回答看完,就匆匆关了页面。
这人是想让她学什么啊!
她嗔恼地抬眸望去,见苍灰色石亭里,男人坐姿散漫清落,被暗色的塔士多礼服衬出矜贵轮廓。
即使只是半个背影,映在湖光山色里,也有种光风霁月的从容。
忽然,一种从来不曾预想过的可能,仿佛一道春日的闪电,轻而快地划过了她的脑海。
意识到那个想法的一瞬间,柳拂嬿耳根烧起彤云,用力摇了摇头,想要拼命把它从脑袋里甩出去似的。
她不再胡思乱想,径自踏入石亭。
“……我看了你发给我的链接。”
柳拂嬿脸红红地睨他一眼。
“你在想什么啊。”
薄韫白转过身来,清隽眉宇流露一丝疑惑。
“今天拍婚纱照,你不是希望能更加应对自如吗?”
“文章里介绍了几个窍门,可以参考一下。”
柳拂嬿咬了咬唇,很小声地答话。
“……可我们又不在、不在床上。”
“什么?”
薄韫白没听清,低声追问了一句。
黑曜石般的眼眸轻轻抬起,眸光清澄如玉,略带疑问地直视着她。
见他如此坦荡,一副君子端方的模样,柳拂嬿忽然觉得其中有误会。
她重新打开那个链接,红着脸往上又滑了几屏。
果不其然,除了结尾,其他问题的画风都非常正经。
兼具理论派与实践派的多方面认知,提出了好几个增强演员信念感的可行方法。
确实很有参考意义。
她耳根红痕渐渐褪去,开始专心地研读文章,还划了几条线。
划线的部分是:“如果实在无法放松,就把对方想象成另一个你所熟悉的,亲密的对象”。
做这些的时候,柳拂嬿的手机屏幕并没有避着薄韫白。
男人垂眸一瞥,眸光逐一扫过划线句子的词语。
“另一个”。
“熟悉”。
“亲密”。
蓦然间,男人眸底涌起些晦色,漆墨般的瞳仁沉黯不明。
唇线抿得平直,淡淡地泛起一层浅白。
可就在这个时候,摄影师满头大汗地小跑过来,询问他们是否休息足够。
时间太紧,拍摄再度开始了-
看着镜头里的两人,摄影师完全不明白,刚才那段短暂的休息时间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不然怎么才过去半个小时,两个人的状态就发生了彻底的变化。
新娘子的举手投足都主动了许多,虽然还能从表情上明显地感受到内敛与生涩,但确实比刚才积极了不少。
反倒是一身礼服的新郎这边,眸色沉黯下去,如风雨欲来的阴翳天气。
揽住新娘腰肢时,也不复先前的温和清润,反而多了几分晦暗与强势。
但这人实在长得太好,纵使沉下面色,浑身笼罩着危险的疏离感,依然引得几位异性工作人员暗自尖叫。
然而,身在其中的柳拂嬿,好像并未察觉到这一点。
在摄影师的指挥下,男方需要揽着女方的腰肢,而女方则需要深情触碰男方的上身部位。
“碰哪都行!”
摄影师再度飙起大嗓门。
“胸膛啦,侧脸啦,太阳穴啦……喜欢哪就碰哪!重要的是感情!”
闻言,柳拂嬿没忍住,悄悄弯了弯唇。
尽管感觉到薄韫白揽腰的力度比刚才大了几分,柳拂嬿却也没有多想。
她看了一眼旁边的湖水,以为对方是怕她掉下去,还很温柔地道了句谢。
叫的,也是那个更能帮她入戏的称呼。
“阿韫。”
闻言,男人眸中掠过一线挣扎。
可下一秒,薄韫白便看见,柳拂嬿毫不犹豫地抬起手,要主动来抚摸他的发梢。
他眉心微蹙,眸底的光芒又黯淡下去。
然而,柳拂嬿全然没有察觉到这些微妙的变化。
此时此刻,她正一心一意地沉浸在自己的想象里。
面前的人,不是那个风云顶端的天之骄子,而是另一个她所熟悉的、亲密的对象。
她闭上眼,指尖微颤着,触碰对方的发丝。
第一个感觉,便是出乎意料地柔软。
干燥而清朗的触感,让她想到自己精心收藏的那些上等狼毫。
男人的乌发利落而细碎,在撩拨之间,蔓延出淡淡的薄荷气息。
好像……
没有想象中那么难。
感受着男人干净的发丝,她不由勾了勾手指。
立刻体会到一股熟悉的纠缠感。
正是这种熟悉,愈发安定了她紧张的心绪。
柳拂嬿深吸一口气,缓缓睁开眼。
看向他清隽的眉目,看向他矜倨的身姿。
漠视这满园她曾最钟爱的山水,不看旁的,只看向他。
“好!就是这样!”
摄影师疯狂地连按快门。
“新娘子状态回来了啊,太漂亮了,保持这个姿势不要动——三、二、一!”
挺过了第一关,后面便渐渐得心应手起来。
柳拂嬿很快掌握了要领,在拍照进行到中后期的时候,甚至已经能大方地触碰薄韫白的下颌。
夕阳斜下时,拍照工作也进行到尾声。
最后一张照片上,柳拂嬿将捧花高高地抛向天边。
天际绚烂,穿着婚纱的新娘仰起头,去捕捉天际的云霞。捧花划出柔婉的轨迹,她眼睫上落满浅金色的夕光。
与之相对的,薄韫白则以守护者的姿态站在她身后。
好像是在表达一句无声的宣誓。
永远注视、永远在意、永远珍惜。
最后一张拍完,众人爆发出一声欢呼。
柳拂嬿换下外景纱后,便打开放在一旁的行李箱,将准备好的喜糖盒分发给大家。
大家又是一窝蜂地涌上来祝福和称赞。过了好一会,才收拾器材,打道回府。
柳拂嬿也很放松,举起双臂,在潮湿的晚风里伸了个长长的懒腰。
这才扭头对薄韫白说:“终于拍完啦。”
薄韫白也已经换下了礼服。
由于早上来的那件衣服沾了唇印,他眼下正穿着一件白色衬衫。
男人站在湖畔,被金红色夕光落满半身,轮廓愈发显得桀骜锋利,如猝火的短刀。
他正垂眸看着手机。
闻言眼睫轻动,却没接话。
但柳拂嬿还是和刚才一样,完全没感觉到对方这股置气的氛围。
她猜薄韫白是有事要忙,还体贴地走到了一旁,不再打扰他。
其实,但凡她多看一眼,就会发现,薄韫白的手机屏幕上,除了一页空白的备忘录,其他什么也没有。
见他在忙,柳拂嬿也拿出自己的手机看。
正好有几条新的未读消息。
陶曦薇:[嬿嬿,你几点的车呀?我去高铁站接你吧!]
[你明晚不是要直接去酒店开welcome party吗,然后后天就办婚礼了。]
[这样算下来,今天就是咱们闺蜜最后的单身之夜了!]
[哭泣.jpg]
[哦不对,我忽然想起来,你早就领证了……]
陶曦薇的消息,总是很活泼,又很热闹。
柳拂嬿一条条读下来,唇畔也不禁挂上笑意。
她回了句:[好,那我们今晚一块睡吧]
然后把车票的信息拍给了陶曦薇。
坐上回去的高铁时,天彻底黑了。
列车发动,柳拂嬿望着星光下逐渐远去的家乡,就那样望了许久。
这一趟时间太紧,她来不及回家。
而且,她也还没有做好带着薄韫白去见柳韶的心理准备。
耳边忽然响起男人的声音。
“不舍得?”
没想到他忽然出声,柳拂嬿不由地提了提肩膀。
自从拍完照,这一路过来,薄韫白都没怎么说话。
没想到却在这时开口了。
柳拂嬿垂下眼眸:“嗯。每次都不舍得。”
“要是这儿也有像江美那么好的学校,我肯定就留在这里了。”
空气有短暂的沉默。
少顷,男人的声音好像温和了些许。
“其实我一直有些好奇,如果单纯是为了职业发展,邻市的云珀美术学院,似乎比江美更注重国画专业。”
“你为什么选择留在江阑?”
提起这件事,柳拂嬿像是想起什么不开心的事情,微微颦起了眉。
“……我妈妈不让我去。”
她支起小桌板,双肘拄在上面,无奈道:“我当时也想报云美的,可是她说什么都不同意。”
一想起这件事,一些更为久远的回忆,也同时苏醒了过来。
“这么说起来,小时候,同学们去云珀旅游,她也不让我去。”
话音刚落,手机忽然震了震。
柳拂嬿垂眸一看,见摄影师已经将几张修好的照片发到了群里。
不愧是和众多明星超模合作过的大牌摄影师,又勤奋又有能力。照片的效果特别高级,而且充满了故事感,宛如文艺电影剧照。
才看见小图,柳拂嬿立刻被照片上的男人吸引了眼球。
可本人就在旁边,她也不好意思放大对方的脸看,于是就选择了放大自己。
看到自己在照片上陌生又华美的模样,柳拂嬿不禁小小地“哇”了一下。
她没发现,自己的表情映在薄韫白眸底时,男人淡淡哂了一下,隐约有种自嘲的无奈。
薄韫白稍微倾过身来,手指散漫抬起,挪了一下她屏幕上的照片。
放大的部位,便落在了柳拂嬿触碰他头发的那只手上。
“有件事,我有点好奇。”
挪完照片,他淡声开口。
语调云淡风轻,好像真的只是随意一问。
可与此同时,那双漆沉的眼眸却压了下来,带着几分淡淡的凉意。
“拍照的时候。”
“你把我想成谁了?”
柳拂嬿身体一僵。
完全没想到薄韫白会问这个问题。
说起来,不是把婚纱照拍好就行了吗?至于她拍照的时候在想谁,好像跟婚礼啊,契约啊这些东西,也没有什么太大的关系吧。
一想到正确答案是什么,微妙的寒意就从后背上拂过去。
柳拂嬿决定蒙混过关。
她语气含糊地回答:“……一个好朋友,认识了很久的那种。”
“哦——”
薄韫白尾音稍稍拖长,唇畔仍微微扯着,笑意却不达眼底。
“前男友?”
“啊?”
柳拂嬿对他的脑回路很意外。
不过稍一回想,就发现自己确实没和他说过。
他俩并不了解对方的情史,所以就前不久,还出了她误解沈清夜那回事。
思及此,她顿了一下,才温吞地解释道:“不是的。我没有前男友。”
也不知是否错觉,这句说完,男人眸底的那股凉意,好像淡去了不少。
可柳拂嬿刚松一口气,又听他继续道:“那是,暗恋对象?”
暗个什么恋啊。她从小家里欠债,还不知道亲爹是谁,哪有那么多曲折心思儿女情长。
就是彻头彻尾的事业脑一枚。
柳拂嬿义正词严地纠正他:“我也没有暗恋对象。”
闻言,薄韫白眉尾稍挑。
眸底寒冰消融,情绪似乎也从沉郁转为了好奇。
他不自觉地抬起手,摸了摸拍照时被触碰到的下颌,神色有些复杂。
“那是谁?闺蜜?”
稍顿,他语气更明朗几分,带着些迟来的恍然:“陶曦薇?”
眼看他一步步接近正确答案,柳拂嬿愈发心虚,赶紧打断他的思路。
“……你别问了。”
薄韫白掀眸看她,眸底漫开一些深邃的东西,仿佛对她有了全新的认识。
柳拂嬿只好道:“不是她,不过确实是我和她共同的朋友。这样说可以了吗?”
可能她的无助确实写在了脸上,薄韫白沉默少顷,倒也没有继续追问。
列车一路前行,低哑地呼啸着驶向江阑。
为了躲避他再度发问,柳拂嬿戴上了耳机,专心听课,一副与世隔绝的模样。
直至列车到站,两人再无别话。
然而,就在他们走下车,同路出站的时候,薄韫白还是开口了。
“刚才的那个问题,我确实很想知道。”
路旁行人匆匆,却无人及他矜贵。男人眼睫低垂着,嗓音清哑,温声道:“你可以不告诉我对方的身份,但是,方便说一个名字吗?”
见他问得诚恳,柳拂嬿愈发不忍心拒绝。
她攥紧肩膀上的包带,脚下的步伐也随即加了速,总之完全不敢和薄韫白对视。
一路上,心跳都紧张地七上八下。
就这么埋头猛走出一段,出口总算出现在前方。
柳拂嬿这才稍稍安下心。
她深吸一口气,决定扔下一个名字就跑。
于是,柳拂嬿总算转身看向他,用极快的语速开了口。
“叫巴顿。”
说完的瞬间,又觉得这个名字太不像个人名了。
柳拂嬿步伐凝滞一瞬,不得不亡羊补牢,加了个姓。
“咳,是陶巴顿。”
说完,也来不及观察薄韫白是什么表情,她飞快走出了出口。
可就在此时,一串欢喜的狗吠由远及近,雪白的萨摩耶快步跑来,柔顺的毛发威风凛凛地飘扬在半空。
而牵绳的另一端,陶曦薇显然没有自家毛孩子眼尖,被手中的绳子半拖半拽地一拉,才向柳拂嬿走了过来。
原本是大团圆的喜庆场面。
柳拂嬿却听见了天塌下来的声音。
她脑海里一片空白。
脚下快速后退两步。
见到这一幕,专程来接她的陶曦薇有点伤心。
“嬿嬿,你怎么不疼我家巴顿了?”
她气沉丹田,一把抱起狗,就往柳拂嬿怀里塞。
“你变心了?你以前总是抱着它撸个不停的,我不是说过吗,你对我都没那么亲。”
……
世界开始旋转,耳边有些耳鸣。
柳拂嬿完全不敢接狗,更不敢看一旁薄韫白的眼睛。
只能隐约听见陶曦薇难过的声音。
“怎么办,陶巴顿,干妈不喜欢你了,以后只有咱们母子两个相依为命……”
听见她连名带姓地叫完自家狗子,柳拂嬿已经完全放弃了思考。
也不知过去多久,在一派人与狗的混乱里,薄韫白终于开口了。
“……陶巴顿?”
他垂眸看向柳拂嬿,漆深双眸宛如寒夜,不曾流露出半丝情绪。
只有那素来清冷的嗓音,裂开了一丝缝隙。
“陶巴顿——”
“是一条狗?”
第34章 娉婷竹
耳鸣声终于停下的时候, 柳拂嬿四下看了看,周围空荡荡一片。
陶曦薇小声道:“你老公走了。”
稍顿,又注意着她的表情,小心地补充道:“走得很决绝……你们闹矛盾了吗?”
柳拂嬿无奈地叹了口气, 双手扎进头发里, 用力抓了两把。
她站在原地缓了一会儿,失焦的双目终于能重新看清东西。
“曦薇, 你怎么把狗也带来了?”
“巴顿想你了呀。”陶曦薇说, “我出门前,它把梳妆台上咱俩的合照扒下来了, 抱着你舔个不停。”
“我心想,那就顺便带它出来兜兜风。”
闻言,柳拂嬿蹲下来,轻轻捏了捏巴顿毛茸茸的脸颊肉。
“你是想我了,还是想喝骨头汤了?”
“汪!汪汪!”
巴顿用欢快的叫声回应。
听到这个声音,柳拂嬿想起了以前的事。
她刚找工作那会儿, 为了攒买房的首付,住在一个治安不太好的地方。
那是个偏僻的巷子, 房前有破败的小院, 墙缝里生长着浓绿的青苔。
每到天黑, 就有一群纹身花臂的小混混在周围游荡。
每次她走过,都会被多看好几眼。
那时候, 是陶曦薇建议, 送巴顿去她那住两天。
柳拂嬿没见过比巴顿更懂事的狗狗。她上班时间早,只能回家了再遛狗。巴顿就乖乖等着, 不乱跑,也不拆家。
印象最深的, 是有那么一两回,小混混笑得不怀好意,把她堵在小巷深处。
柳拂嬿低低叫一声巴顿的名字,巴顿直接从墙根的破洞里威风凛凛地钻出来,扑上领头那人,凶猛地狂吠。
从那以后,那伙人再也没敢来找过她。
“巴顿是大将军的意思!”
那一刻,柳拂嬿想起陶曦薇自豪的话音。
她轻轻点了点头。
对曾经的柳拂嬿而言,“人”往往意味着危险、侵略、图谋不轨。
可是巴顿不一样。
巴顿永远单纯,永远忠诚,永远不会伤害她-
和陶曦薇住了一晚,第二天,柳拂嬿按照策划上的时间,提前了半个小时,去往阑西国宾馆。
在婚礼开始之前,要先办一场欢迎晚宴,即welcome party,为远道而来的客人们接风洗尘。
她到的很早,晚宴现场还稍微有些凌乱,几个筹备负责人正在做最后的清点和设备调试。
见她过来,总负责人忙不迭放下手中的工作,引她去造型间。
“您来得真早。”对方热络地说,“真是太配合我们的工作了,非常感谢您。”
“不客气。”柳拂嬿四下看了看,语气带着几分犹疑,“其他人还没到吗?”
“客人在几个小时前都已经陆续入住了。现在应该是在休息吧。”
负责人说着,点开手机上的宾客名单:“如果您有要找的人,我帮您联系一下?”
“……不用了。”柳拂嬿收回视线。
她也没法解释,自己昨天可能和新郎闹了点小矛盾,从那之后,两人就再没联系过。
所以她今天才过来得这么早,希望能当面道个歉。
其实昨晚回去,她也没睡好。凌晨三点还对着手机,想给薄韫白发条消息。
表情包都选好了,是一张小猫探头的图片。
但终归还是觉得,隔着屏幕就想萌混过关,实在太没诚意。
柳拂嬿揉了揉眼睛,忍住一个哈欠。
然后,又抱歉地朝身旁的负责人笑了笑。
负责人心跳立刻飙升。
尽管几个月以来,他一直在筹备婚礼的事情,但也只在唯二的两次汇报时见过薄韫白。
亲眼见到新娘本人,这还是第一次。
面前的女人不施粉黛,素面朝天。可弯眉不描而浓,长眸深邃清冷,纤长卷翘的睫毛如蝶翅翻飞,一切都生得恰到好处。
肤色是天生的冷白,和精心妆饰后的假面不同,袒露出自然的肌理和纹路。
虽穿着一身清冷干练的裤装,依然掩不住纤秾有致的身材比例。
负责人怔忡半秒,顿觉不妥,赶紧挪开眼神。
“造型室就是这一间,请进。”
闻言,柳拂嬿不死心地又往身后扫了一眼。
却见长廊里空空荡荡,唯一的男性只有这位总负责人。
她叹口气,走了进去。
连着几天做造型,她也有点麻木了。坐在椅子上,便回想起高中时曾收到过影视学院递来的橄榄枝。
要是当初真选择了当演员,每天都这样做妆发,日子也太辛苦了。
化妆师小姐姐的粉扑太软,动作太柔。她眼睫一垂,意识逐渐变得朦胧。
等完全做好妆发,再去里间换上轻盈明亮的中式小礼服,她望着镜中的自己,已经没有什么太大的感觉了。
柳拂嬿抿了抿有点发干的唇瓣,想去找点水喝。
向化妆师道完谢,柳拂嬿一把拉开了原本就虚掩着的门,步伐干脆地迈了出去。
却没想到,有个人影一直站在门口。
意识到这里有人的一瞬间,薄淡清冽的气息沁入肺腑。
与此同时,眼前距离极近的地方,也出现了一个充满健身痕迹,张力直接拉满的男人胸膛。
柳拂嬿的意识还有些昏沉。
就在这熟悉的气息里,望着这个眼熟的身影,怔忡了一两秒。
男人内里穿着一件质感绝佳的烟灰色衬衫,面料垂坠挺括,覆在清朗的肌肉轮廓上,连腰腹处的褶皱都有着迷人的走向。
衬衫外则套了件颜色稍浅的礼服外套,剪裁锋锐利落,衬出男人略带压迫感的矜冷轮廓。
柳拂嬿指尖轻轻一颤。
这个胸膛。
……她曾经触碰过。
蓦地抬起头,正对上薄韫白没什么情绪的冷淡目光。
“柳小姐,注意看路。”
不等她开口,薄韫白冷冽的嗓音响起来。
音量不大,只有他们两个能听见。
柳拂嬿欲言又止,一声“阿韫”卡在嘴边。
稍顿,她垂下眼眸,本就干渴的喉咙稍稍有些发哑,小声道:“对不起,我为我昨天的行为道歉。”
“是我太不礼貌了。”
“没事。”
男人语气散漫,眸光却仍带着几分沉黯。
“我说过,欣赏柳小姐的品性。若非你是这种性格,我们也不会一起合作了。”
柳拂嬿仰脸看他一小会儿,忽然注意到什么,怕没看清楚,又稍稍踮起脚。
“怎么又有黑眼圈了?”
她关心地问。
“昨晚加班了吗?还是忙着处理婚宴的事情?”
“……”
为什么没睡好,你还不知道吗?
薄韫白眸底掠过一丝闪烁,随即后退两步,一副不打算让她继续观察下去的模样。
柳拂嬿也就没跟上来,眸光盈盈地站在原地。
长廊早就布置好了,连地毯上的纹样都是花好月圆。
可室内的暖光落在他身上,却悄无声息地冻成了一层白冰。
男人抿唇不语,流畅的下颌线绷得很直。一身矜冷桀骜,比初遇那时更甚。
这人虽然不常生气,但一生起气来,还挺不好哄的。
她正在思索怎么破局,一位绝佳的助攻忽然从天而降。
那人从薄韫白背后走来,长着一副陌生脸孔,胸前却戴着记者证,肩膀上扛着摄像机。
柳拂嬿心里一动。
不等男人有反应,她朝前踏出一步,双手交叠垫在颊旁,整个人依偎进了男人的怀里。
短暂的怔忡从薄韫白眸底漫开。
垂眸望去,她发丝轻蓬如云朵,发尾弥漫着妖娆的玫瑰香气。
长睫稍颤,像攀在花瓣上的墨蝴蝶。
女人身姿窈窕,肩背纤薄,就这样弱柳扶风般落在他怀中,有种小鸟依人的娇柔。
刹那间,他身形略怔,似生平头一遭感到无措,连呼吸都放得很轻。
只有那双漆沉的眼眸,映出她柔婉模样,再也容不下其他任何闲杂的身影。
呼吸凝滞的一秒里。他听见女人小声开口。
“有媒体。”
柳拂嬿说完,视线小心地掠过面前男人的腰腹边缘,看见那个记者的镜头正对着他们。
她专心地调整着表情,没听见头顶上传来的一声叹息。
不知过去多久。
男人轻轻笑了一声,语气是她所熟悉的那种深情款款。稍顿,又垂手抚了抚她的头发。
记者拍完照片,应当是怕打扰他们,悄悄地离开了。
柳拂嬿松了口气。
“你现在入戏挺快。”
少顷,头顶上传来男人的声音。
柳拂嬿点了点头,双眸微亮地说:“嗯。所以说,无论是今天的欢迎晚宴,还是明天的婚礼,你什么都不用担心。”
“我倒确实不担心这个。”
薄韫白漆眸低垂,刻意为之的冷淡话音里,夹杂着几分微不可闻的无奈。
“我只是想知道,你现在面对着我,脑袋里是不是依然想着——”
他停顿了话音。
柳拂嬿拨浪鼓似的摇摇头,耳垂上的坠子一晃一晃。
她暗中咬了咬唇,有点违心地否认。
“没有没有。”
薄韫白好像看出了她的勉强。
他没有再说什么,径自离开了。
望着那个矜冷的背影,柳拂嬿无端察觉到一丝落寞。
她忘记了要喝水的事情,在造型室的门边站了一小会儿。
少顷,化妆师小姐姐收拾好化妆包,带着笑走过来问她:“新娘子,宴会就要开始了,怎么还站这儿发呆呀?”
柳拂嬿回过神来,看向化妆师时,正好注意到她手上的婚戒。
她不由问了句:“您结婚了吗?”
“嗯。”小姐姐点点头。
柳拂嬿抿了抿唇,小声求助道:“那……您和家里先生闹不愉快的时候,一般都会怎么解决?”
小姐姐似乎有些惊讶,也朝薄韫白的背影望了一眼,有点不可思议地问:“您和薄先生闹不愉快了吗?”
虽说柳拂嬿不知道,但她却很清楚一件事。
自打画眼妆开始,她便从化妆镜里,看到了门口的薄先生。
男人就站在那儿,透过化妆镜,耐心地看着柳拂嬿上妆。
看着她脑袋困得一点一点,像只小啄木鸟的样子。
看着她懒洋洋地打哈欠,漂亮的瞳眸覆上一层浅浅的泪光。
从开始画眼妆,一直到柳拂嬿出门,这期间少说也过去了四十分钟。
也因此,化妆师本人一直在暗自艳羡,这么深情的男人,实在是不多见。
可现在,新娘子却说,他们之前闹了不愉快?
化妆师心想,这可能就是新婚夫妇的情趣吧。
看着柳拂嬿充满求知欲的眼神,小姐姐淡定地整理了一下头发,严肃开口。
“夫妻嘛,床头吵架,床尾和。”
说着,又露出个颇具暗示意味的笑容。
“更何况,你们明天就是新婚之夜了。”
“放心去吧。”-
薄韫白回到宴会厅,见宾客已经差不多来了八成。
他一露面,各路人马都围了上来,不住地恭贺新禧。
虽应付得有些不耐,他面上仍维持着浅淡自持的笑意。
就这样过了十多分钟,场面总算再度恢复平静。
稍顿,一个白色礼服的男人走了过来。
是沈清夜。
“哟,确实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啊。”
沈清夜笑得真诚温润,语调却是明晃晃的揶揄。
“跟柳大美女一结婚,我看你连耐心都多了不少。”
听出他语带调侃,薄韫白也没给他眼神。
只是抬腕看了眼表,修长手指轻拨两下表盘,神色里有种隐忍的不悦。
沈清夜觉得这人反应不对,执着红酒杯走近几步。
“怎么?有烦心事?”
薄韫白并未作声。
沈清夜还想再问,一抹艳丽的红色涌入视野。
他暗道不好,可还来不及制止,对方已经爽脆地开口了。
“韫白哥,大家早就提醒过你,你和那女人不合适。”
“她不是我们这个圈子里的人,又是小门小户,跟咱们不会有共同语言的。”
说话的女孩神情骄纵,穿得极为华丽,身量却有种稚嫩的单薄。
才说完话,正好瞥见柳拂嬿从门外进来。
女人一袭新中式礼服,图样素淡清雅,正好和薄韫白的礼服主题相互呼应。
仅这么遥遥一望,就能看出对方身段纤秾,轮廓潋滟,身材好得连同性都挪不开眼。
红裙女孩羞恼地涨红了脸,稍顿又补一句:“……而且她年纪也太大了!”
话音未落,一缕寒意彻骨的视线剜了过来。
男人嗓音漠然冰冷,宛如猝火的白铁,闪过锋利的刃光。
“我应该说过。”
“我和你没有半点血缘关系,不要再这么叫我。”
被话里的寒意吓到,女孩缩了缩肩膀,眼中涌起泪光。
“可是……可是我们两家是世交,时常走动的,爷爷也说过,要我多向您学习……”
不等她把话说完,薄韫白轻蹙起眉,将手中的酒杯放在桌上。
仅是个不疾不徐的动作。
女孩却吓得立刻噤了声。
“请你爷爷过来,是碍于两家世交的情分。”
“希望这点情分,不要在你这一代断了。”
男人语调漠然,带着久居高位的威慑。
女孩咬了咬唇,哭着跑远了。
沈清夜轻轻叹了口气,朝一旁的礼宾使了个眼色。
对方会意,立刻追了出去。
“啧……你心情不好,怎么还拿人小妹妹开刀。”
沈清夜这才转过身,从侍者的托盘里拿起一杯新酒,递给薄韫白。
“她好像才十九吧?这个年纪,不大懂事也正常。”
“无论几岁,这么没教养,都不能说是正常吧。”
薄韫白淡声道:“请柬上没写她的名字。我要真想拿她开刀,完全可以直接把人赶出去。”
“知道了知道了。”
沈清夜语调散漫,带着半开玩笑的意味,温声道:“你老婆是天上的仙女,谁也不能说她不好。”
“……”
薄韫白没接话,抬手接过沈清夜递来的酒杯。
杯子晶莹剔透,暗红的酒液轻轻晃了两下。
“所以呢?你这吃枪药似的,又是为的哪一出啊?”
沈清夜抿了口酒,漫声道:“我看到你俩的结婚照了,人家拍挺好的,真叫一个深情走心,毫无表演痕迹。”
不提这事还好,一提,薄韫白面色愈沉几分,气压更低。
沈清夜敏锐地觉察到他情绪的变化,眉尾一挑,来了兴致。
“怎么?”他饶有兴趣地问,“表面看着甜甜蜜蜜的,实际上该不会,其实人把你当替身了吧?”
薄韫白捏酒杯的手指微微发白。
但沈清夜这辈子也没怕过谁,见状不退反进,又道:“我猜中了?”
“你把她当她本人,她却把你当替身?”
雷区蹦迪是沈清夜最爱干的事,可面前的男人仍神色沉寂,眉宇淡漠地低垂着,没有半点要搭理他的意思。
不过,这反而更给了沈清夜几分自信。
他的直觉,好像是对的。
沈清夜忽然想起之前发生的一件事。
忘了是什么时候,好像就薄韫白跟他老婆才签完协议不久,他叫薄韫白出去打德扑,人却叫不出去。
那时他也闲得发慌,索性带了两瓶好酒登门拜访。
结果就看见,薄韫白坐在自家的影音室里,一边处理公务,一边开着电影当背景音。
沈清夜瞥了一眼后台待播片单,顿觉不大对劲。
他将几个眼熟的片名输入搜索引擎,搜索结果很快出现——
《女性心目中最浪漫的十部爱情片》。
后来看到他领证时被拍到的照片,沈清夜发现有些人就是天赋异禀,学什么立马会什么。
可是,原来即使是这样的人,照样有无计可施的时候。
沈清夜很轻地叹了口气。
然后,继续加大了火力,增强了输出。
“无情的女人是你找的呀。”
他一副正在说公道话的语气,带着几分无所畏惧,漫声反问。
“你要是喜欢黏糊主动的那种,还能单到现在?”
“……我现在还能取消你明天的席位。”
薄韫白终于开口。
“这儿你也别住了,把位置留给需要的人吧。”
说话时,“人”字若有若无加了重音。
沈清夜听出来了,这是说他不当人的意思。
“大家好,这里是新郎薄韫白先生与新娘柳拂嬿女士的welcome party,欢迎各位来宾!”
忽然,四面八方的环绕式音响里,响起主持人明媚的声音。
主持人是电视台的熟脸名嘴,气质活泼而不失端庄,主持综艺节目出身,很会调动气氛。
她一边说着台词,一边朝薄韫白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和新娘站在一起。
但薄韫白并没有接收到这份暗示。
听到声音响起的一瞬,他双眸轻抬,下意识地在满座宾客之中,寻找柳拂嬿的身影。
人影多而杂乱,不少人穿着极为鲜亮华贵的礼服,繁华迷人眼。
可他还是一眼就看到了自己的新娘。
柳拂嬿站在某桌宾客的中心,正在和众人谈笑。看起来,对方应当都是她的朋友和同事。
她站得有些远,中式掐腰小礼服勾勒出清冷的侧身轮廓,这样望过去,恰如一株袅袅婷婷的墨竹。
下一秒,仿佛心有灵犀一般。
柳拂嬿如有所感地回过头。
隔着觥筹交错的人山人海,望向了他。
迎上他略带几分沉黯的目光,她似乎有点开心,长眉稍扬,淡粉色的唇弯了弯。
莹白光芒倾落,将她笼罩其中,说不出的耀眼-
由于不是婚礼的正式环节,来参加welcome party的,大多都是年轻人。
因此,现场的气氛也是活泼热闹的。
众人随意享用过晚餐之后,又在主持人的带领下,进行了好几个提振气氛的室外游戏。
其间,身为新郎和新娘,两人分别简单发表了几句致辞。
内容也没什么不一样的地方,都是负责人字斟句酌写好的稿子,文采斐然,绝不出错。
致完辞,就听底下起哄:“抱一下!抱一下!”
柳拂嬿望着台下众人,看见无数张真诚又友善的笑脸。
众人身后是几个记者,胸前都挂着证件,一看就知道是在负责人那边过过明路的,不会写对薄家不利的报道。
然而,现场的人员构成,远比这复杂得多。
有碍于情面才请来的泛泛之交,商业上亦敌亦友的竞争对手,更有隐于暗处、不得不防的刻薄狗仔。
这种大规模的宴会,饶是负责人有三头六臂,也很难保证,不让半个有异心的人混进来浑水摸鱼。
思及此,柳拂嬿虽未正面回答诸人的起哄,却回眸看向一旁的男人。
抿唇而笑,侧颜弧度柔美,活脱脱一个温婉含情的新娘。
未料到她这么主动,薄韫白眸底掠过一丝微诧。
这份情绪也转瞬即逝,他旋即扯了扯唇,笑意里晕开些恰如其分的温柔和纵容。
音量不高不低,却能让在场所有人都听见。
“想要怎么抱?”
不等柳拂嬿回答,底下几个纨绔喊得比正主还要激动,声嘶力竭道:“公主抱!公主抱!!”
闻言,柳拂嬿下意识压了压裙摆。
不过很快就想起,这件新中式礼服是陈奶奶送给她的礼物,里面贴心地做了防走光的夹层。
她手指放松下来,迎向薄韫白询问的目光,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虽然点了头,但柳拂嬿对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其实仍旧没有什么实感。
本以为薄韫白也会和自己一样踟蹰片刻,做一小会儿的心理准备。
没想到,男人极为利落地转过身,矜冷身影欺近她一步。
许是怕手腕上的表硌到她,抱起她之前,薄韫白卷起袖口,将手表摘下来,递给了她。
柳拂嬿被动地接过来。
手还未没来得及放下去。
忽然间,男人抬起手臂,干燥而温暖的掌心,直接握上了她的后颈。
也不知是否错觉,皮肤上传来温热的瞬间,似乎能感觉到男人的拇指稍稍蜷起,在她颈窝的部分,轻轻揉捻了一下。
柳拂嬿呼吸一窒。
她眼睫稍颤,几乎是带着半分惊惶,去看薄韫白的眼睛。
她印象里的这个人,分明始终都克制自持,连指尖都清冷禁欲。
可此时此刻,他掌中仿佛带着令人酥麻的电流,叫她稍有些站立不稳。
但这好像也没什么可担心的。
因为下一瞬,男人高大的身形低俯而下,另一只手臂轻轻抬起,贴上了她两膝里侧的那条弯弧。
而后,将她整个人拦腰抱起。
一瞬间,视野像一朵升空的烟花般骤然升高。
饶是男人双臂极稳,钢铁般坚实可靠,她却还是不太习惯这种将身体平衡假手他人的感觉。
于是下意识张开双臂,搂住了他的脖颈。
可能是有些太用力了,搂上去的瞬间,柳拂嬿看见,男人眸底轻轻闪烁了一下。
与此同时,膝盖内侧,有丝缕滚烫的感觉传来。
从未被触碰过的皮肤极为敏感,甚至能感觉到他手臂上微微凸起的青筋,在自己皮肤上轻轻硌了一下。
“……!”
柳拂嬿脑海一片空白,笑意好像也僵在了唇边。
只是怔忡地,看着近在咫尺的那双眼睛。
“柳寒露。”
薄韫白低低出声。
他终于没再置气般地叫她“柳小姐”。
保持了一天的冷冽嗓音,也终于在此时此刻,泄露出些许极淡的清润与温和。
“提醒你一下。”
“被公主抱的时候,是可以呼吸的。”
霎时间,柳拂嬿忽然想起那个久远的典故——“神说要有光,于是才有了光”。
微带潮热的空气,仿佛得到了什么批准似的,终于迫不及待地从四面八方涌来,浸润了她的肺叶。
仿佛渴水的鱼重新跃入大海。
她胸腔稍稍明显地起伏了几下。
心脏里似乎生长出某种温热的东西,幼嫩而陌生,来势汹涌,几乎要融化她的四肢百骸。
她不知道那是什么-
欢迎晚宴的气氛,在这个公主抱里达到巅峰。
现场的亲友大多都十分了解新郎或新娘其中一方的冷淡脾气,见到这个场面,都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短暂的意外感后,众人纷纷鼓掌欢呼,笑容里洋溢着对这对新人由衷的祝福。
然而,在满场欢声笑语之余,却也有不太显眼的例外。
人群最外围,一个穿黑西装的矮个子放下了手机,轻轻啧了下舌。
薄韫白并未放过这个异状。
他不动声色地看一眼旁边的总负责人,朝那个矮个子的背影努了努下巴。
“去查一下那个人的请柬。”
负责人动作很快,立刻消失在人群里。
柳拂嬿走过来,小声问:“你也觉得那个人有问题吗?”
自从和薄韫白签订协议,她便开始关注踏吟集团在资本市场上的表现,还牢牢地记住了童树的长相。
虽说没那个精力,时刻盯着踏吟集团及旗下各个子公司的实时股指;但关注财经杂志的相关报道,以及踏吟的各季度财报,却是她近期以来的必修课。
毕竟她和薄韫白结婚最重要的目的,就是防止踏吟借题发挥,在舆论场上随意生事。
据她了解,踏吟近日来在资本市场上节节败退,而童树似乎已经完全把两个集团间的对立,视为了与薄韫白的私人恩怨。
他肯定不会放过婚礼这两天的抹黑机会。
思及此,柳拂嬿轻蹙起眉。
“我总觉得还有别人。”
闻言,薄韫白的目光极快地从场边的另外两人身上掠过。
稍顿,他收回视线,漫声问她:“这半晚上,你就在操心这些?”
“这些?”柳拂嬿抬眸望他,“这些难道不是最重要的事吗?”
薄韫白却道:“这是你的婚礼。”
“和朋友在一起也好,多留些照片和回忆也好。”
“总之,把精力花在更值得的事情上吧。”
听他语调如常,柳拂嬿上前一步,小声地问出那个自己纠结了许久的问题。
“你不生我的气了吗?”
“……”
薄韫白似乎没料到她会这么直言不讳。
他乌黑眼睫下流过一丝不知名的情绪,却稍纵即逝,很快又湮没于眸底。
“我只是觉得,无论我对这件事抱有什么样的情绪,都没有太大意义。”
闻言,柳拂嬿抿了抿唇。
说得这么抽象,不像释怀了的样子。
纠缠在心头的愧疚感仍未散去。
她垂下头,低声道:“我想再和你道一次歉。昨天那么做,真的很对不起。”
“没事。”
薄韫白淡声回答,语气听不出情绪。
“你怎么想是你的自由。”
“是我不该多问那一句。”
昨夜辗转难眠的时候,柳拂嬿准备了好几句道歉的话想说。
可如今站在他面前,又觉得所有的话都卡在唇边,说不出口了。
她默默地看着面前的男人。
自从两人签订协议以来,他没有做过一件伤害自己,或者违背自己意愿的事情。
无论她有过什么样的心理阴影,都不能成为伤害另一个人的理由。
柳拂嬿收回视线,双目失焦,心不在焉地看了看自己的足尖。
少顷,她忽然轻轻握了握掌心。
纤长的指甲陷入皮肤里,刺出微小的红痕,看得出下定了什么决心。
再次开口时,语调也极为坚定。
夹杂着几分尘埃落定的信念感。
“我不会再那么想你了。”
这样的她不太多见,薄韫白掀眸看她,见那双清冷长眸里泛起星点涟漪。
和旧日印象里的她不太一样。
旧日的她,总是冷冷清清地自厌,自毁,自暴自弃。
他没有继续追问,等她的下文。
柳拂嬿斟酌着措辞,思索什么样的说法更精确。
于是过了一阵才继续道:“不过,明天就是正式的婚礼了,在经验不足的情况下,我还是有点心里没底。”
闻言,男人眸底掠过一丝不解。
“经验不足?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
柳拂嬿又攥了攥掌心。
纤柔身姿沐浴在莹白灯光下,能清晰地看见她白皙耳根掠过了一抹彤云。
语气倒仍坚韧,像覆雪的柳枝。
“意思就是,等晚宴结束,我们得去没有人的地方,练习一下。”-
初夏时节,气温渐升。湖畔的风却吹散了暑热。
夜色宁静如水,白亮的满月挂在天边。
有它照耀,夜晚和白昼的区别也变得没那么明显了。
薄韫白走在更靠近湖边的那一侧,脚步不疾不徐。
夜风清澄,掀起他浅灰色衬衫衣角,若隐若现地露出腰腹肌肉。
衣角轻打在柳拂嬿手腕上,她垂眸随手揉了揉,不小心撞见一眼。
衬衫下,男人的腰腹冷白清劲,肌肉轮廓明朗。
她赶紧挪开目光,默念非礼勿视六七遍。
也不知薄韫白有没有觉察到她的目光。
男人步伐散漫,手里随意卷着一件脱下来的礼服外套,有种潇洒不羁的气质。
其实出来的时候,柳拂嬿提醒过他,不用带其他东西。
可薄韫白回得很简单。
“怕你冷。”
阑西国宾馆历史悠久,古时是皇家园林。纵使经历漫长岁月,风韵仍历久弥新。
园中有假山、花园,也有树林,堪称一步一景。
十年前考进江阑美院的时候,柳拂嬿从来没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会在围墙另一边的阑西国宾馆里悠然散步。
……可能也称不上悠然吧。
想到今晚出来的最终目的,柳拂嬿的心口稍稍一窒。
不同于电视剧里那些少女情窦初开的羞涩,她担心的,是那股刻进自己肢体里的抗拒。
许是她颦眉的神色有些明显,下一瞬,耳边响起清沉的男声。
“后悔了?”
薄韫白停下脚步,清落身形逆夜风而立,乌沉发丝随之扬起,描摹出风的轨迹。
掀眸看她时,眸底漆沉,映着满园的月白风清。
“不用勉强自己。”
稍顿,男人微不可闻地抿了抿唇,淡声道:“我也没有那么在意。”
还不在意。
柳拂嬿看都不看他一眼。
男人的鬼话不能信。
她拿出采风时练就的好眼力,四下看了两圈,最终停在一棵高大的夏海棠之前。
此处风小,离湖水也远,蚊虫不多。
花树正值花期,梢头花色纤巧、明艳温婉,氛围感也到位。
月光如瀑,倾洒而下,整棵树像被镀了层银。
柳拂嬿仰头望向树顶,月光漫进眼里,乌黑瞳仁被映亮,令人想到密林深处的清潭。
她轻声道:“就在这里吧。”
薄韫白应声而停。
又一阵清风拂过,短暂空白的时间里,两人相顾无言。
柳拂嬿清了清嗓子,换上一副寻常语气,希望能减轻些尴尬的感觉。
“我们要不要……嗯……先从拥抱开始?”
月华如水,和风过境,缠绕着她的话音,在枝叶与花朵间轻轻回荡。
柳拂嬿立刻意识到徒劳之处。
这种话,无论用什么语气说出口,都很难不尴尬吧。
不过,大概是为了体谅她的感受,薄韫白并没有做出什么特别的反应。
他只是轻轻“嗯”了声,仿佛她提的确实是很寻常的建议,如同吃饭喝水一样平常。
话音落下,空气再度陷入寂静。
两人站在远处,一个逆着风,一个迎着光,画面就此静止。
少顷,薄韫白轻轻笑了下。
“我们是不是得事先说明一下。”
他掀眸,漫声发问:“是你主动,还是我主动?”
也不知为何,这话被他说来,莫名有种引人遐思的缱绻。
夜风清凉,柳拂嬿却觉得耳根和脖颈都有些发烫。
怎么好像在聊一些少儿不宜的事情一样。
她抬起手臂,用冰凉的手背给脖颈降温,表面倒仍维持着镇定。
“明天婚礼的时候,应该是谁主动?”
“自然是我。”
薄韫白答得很快,扯了扯唇:“没有让新娘主动的道理。”
柳拂嬿微绷的肩膀松懈几分,轻声道:“那就这样吧。”
视野被浅灰色覆盖的瞬间,柳拂嬿强迫自己不要眨动双眼。
月色下,她的眼睫像一把墨玉打制的梳子,将月光梳理成流苏的形状。
夜风微凉,吹淡了他身上的清冽气息。
似乎也正是因此,男人垂落在她发顶的呼吸,愈发显得滚烫几分。
少顷,她轻轻松了口气。
也许真是一回生二回熟。
尽管仍有些不自在的感觉,但是,在经历了那个叫人忘记氧气的公主抱之后,这种程度的亲密接触,她已经可以接受了。
片刻后,薄韫白松开了她,垂眸问道:“可以吗?”
“可以。”柳拂嬿欣慰地点点头,又道,“而且刚才你抱我的时候,我完全没有想到其他的东西。”
“……”
薄韫白长眉稍挑,分不清到底是认真还是在挤兑她,淡声回了句:“那我和你说声谢谢?”
柳拂嬿不置可否,目光落向不远处那片通透翠绿的湖泊,觉得心情轻快不少。
“行,那回去吧。”
薄韫白转身欲走。
柳拂嬿忙叫住他:“等等。”
“我查了西式婚礼的流程,交换完戒指的时候,证婚人一般都会再说一句……”
她嗓音渐低,轻声复述那句话。
“‘现在,新郎可以亲吻新娘了’。”
说完,她抬眸看向薄韫白,语气带着几分犹疑:“我们明天也有这个流程吗?”
薄韫白沉默了一瞬,没有立刻回答。
其实,之前考虑到她对肢体接触的抗拒,这个环节已经被删除了。
总不过是致辞里删掉一句话,执行起来不是难事。
但此时此刻,望着月下的她,那双清冷纯粹的长眸像是带着勾子,叫人对视一眼,便再也无法抽离。
鬼使神差地,薄韫白道:“嗯,也有。”
第35章 新婚日
月色空明, 不远处的湖泊仿若碧澄的琉璃。
缀满夏海棠的树梢在夜风里轻轻晃了晃,如硬质的墨笔,绘出娇姹的轨迹。
也在女人的清冷面容上,染出一抹云霞般的绮色。
柳拂嬿轻轻点了点头, 听起来并不意外。
“哦, 果然有啊。”
薄韫白乌睫低垂,隐去眸底的负罪感。
一向光风霁月的人, 被树影掩去一般轮廓, 稍稍显得有些眉目不清。
只听他低声问了句:“所以,也要练习一下吗?”
“嗯。迟早会有这么一天的。”
柳拂嬿安静地回答道。
说话时, 她不自觉地微低下头。几缕鬓发散落,云翳般遮在眸前。
语气里有种淡淡的宿命感,不强烈,却根深蒂固。宛如一捧透明的灰烬,已在无人处被遗落了许多年。
不知为何,薄韫白心头漫起熟悉的焦躁感。
他微俯下身, 轻轻抬起女人的下颌。
柔软的鬓发朝两旁散去,月光重新落在她的面颊上。
女人被动地仰起头。
下颌处的皮肤柔软细腻, 像悬停在他指尖的蝴蝶。
下一瞬, 薄韫白闭上眼。
吻上了, 她淡粉的唇。
一切发生得太快,柳拂嬿睁大了双眼。
视野被月华照亮, 天际玉盘光芒皎皎, 落在他眼尾发梢,一片金属质地的浅银。
陌生的触感落在唇瓣上。
炽热得像火焰, 清冽得像薄荷。
温柔得,无可比拟。
意识仿佛被一块橡皮擦抹去, 白纸般空空荡荡,涂满了他的气息。
柳拂嬿心跳轻窒,喉间不自觉地逸出一丝声音。
下一刻,男人握在下颌处的手愈发用力几分。
唇畔温柔的触感变得激烈,略带粗糙的舌尖失控般探入,用力撬开她的齿关。
夜色滚烫如沸,耳畔的声音逐渐远去。
只能听见,他渐沉渐乱的呼吸声。
耳鬓厮磨间,舌尖仿佛晕开几丝浅淡的甜意。
月光白炽,似燃烧的细雪,拂满两人全身。
不知是谁,在沸腾的夜雾里,难以自持地陷入沉沦-
原路返回国宾馆,两人一路无言。
在楼下时,还碰见了专门负责巡逻的安保,看见他俩,露出个意味深长的笑。
柳拂嬿的心跳还未恢复平稳,不由地将肩膀上的男士外套又往上拽了拽,恨不得把头和脸也埋进去。
全程没敢再看身边的男人。
一直等到被送至房间门口的时候,她才抬起眼眸,想对他道声别。
话才到唇边,却蓦然忆起刚才接吻时的触感。
大脑一瞬断了片,仿佛烧断了灯丝的电灯胆。
反应过来的时候,自己已经躲进了房间里,贴着紧闭的门扉,深深呼吸。
听见动静,一个穿睡衣的人影从次卧走出来。
是陶曦薇。
身为唯一的伴娘,在婚礼前的最后一夜,她和柳拂嬿住在同一间套房里。
陶曦薇原本已经睡下了,在客厅给柳拂嬿留了灯。
此时她半眯着眼睛,在稍有些刺眼的灯光下看清柳拂嬿的面色,有点惊讶地问:“你过敏了?”
“……”
柳拂嬿用手背碰了碰面颊,没说话。
“天哪,让我看看。”
陶曦薇的睡意立马烟消云散,趿着拖鞋凑过来,担忧道:“你这是沾花粉了还是吃海鲜了?明天就婚礼了,今晚可千万不能过敏啊。”
“……放心,没过敏。”
柳拂嬿背过身去换鞋,语调如常:“我睡一觉就好了,你也快去睡吧。”
后来,柳拂嬿也不记得,婚礼前的那一夜是如何入睡的。
只记得,纷乱的梦境碎片接踵而至,挤占了她原本只有黑白两色的睡眠-
次日晨起,柳拂嬿和陶曦薇做完妆发,一齐拍了几张晨袍照片,便到了迎亲的时刻。
根据传统,新郎迎亲时要被堵门为难。
前一晚陶曦薇住在这儿,就是为了和柳拂嬿商量迎亲的题目。
当时,陶曦薇兴致勃勃地打开搜索引擎,问她:“猜唇印怎么样?”
柳拂嬿没多想就摇了摇头:“我唇印他认识。”
“就是要认识呀。”陶曦薇说,“堵门的目的,归根结底还是为了让新郎秀一把恩爱之后再进来接新娘嘛。又不是真为了把他堵外面。”
说到这儿,她明媚话音一顿,忽然意识到一个更重要的问题。
“不对,他怎么会认识你的唇印!”
陶曦薇抱紧怀里的桃子玩偶,用一种不可思议的目光看着柳拂嬿。
“不是说好只是契约婚姻吗?你们背地里干什么了!”
“淡定点。”柳拂嬿平静地喝了口茶。
“什么也没干。只是拍婚纱照那天,我嘴撞他身上了。”
“?”
陶曦薇满脸写着不信,庄严地敲了一下桌子,冷声道:“被告证词过于荒谬,本人在此宣布,驳回被告请求。”
“被告?我吗?”
柳拂嬿指了指自己,浅笑着问她:“那我打的这是什么官司?”
陶曦薇捂住心口:“跟老公过于腻歪,随意伤害其他单身狗的官司。”
一通热闹之后,陶曦薇拍板决定了几个题目。
眼下,这几个题目已经被做成了精致的饰板,放在迎亲的门前。
隔着一道门,柳拂嬿穿着龙凤褂,坐在特地装饰过的大床上,百无聊赖地听着门外的动静。
薄韫白已经到了。
为与柳拂嬿的龙凤褂相配,他身上同样是一件高级定制的苏绣袍褂,底色是稳重贵气的黑色,其上覆有金色和红色的团龙刺绣。
男人宽肩窄腰,身材比例绝佳,站姿挺拔如松。穿上古典式样的袍褂,自有一番清朗风骨。
他素来气质矜贵,压得住金红两色。乍一看,还真以为是从古典宫廷中走出的年轻皇子。
陶曦薇清了清嗓子,高高举起提问牌。
这是她第二次遇见薄韫白,尽管还会为对方身上那种与生俱来的压迫感而心里发怵,她也绝不会在如此关键的场合当缩头乌龟。
“迎亲第一题,认笔迹。”
她高声宣读。
望着十八行字迹各异的“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薄韫白几乎没有全看完,便选择了其中一行。
“……正确!”
陶曦薇开始怀疑自己出的题是不是太简单了,小声问他:“你怎么会认识嬿嬿的字?”
男人笑意浅淡:“见过板书。”
陶曦薇:?这是什么play?
“迎亲第二题,今天是你和新娘相遇以来的第多少天?”
薄韫白眼睫垂了垂,似在心算。少顷,淡声道:“第一百一十九天。”
陶曦薇比出一个大拇指。
“迎亲第三题,说出你和新娘的三个共同点。”
听到这里,薄韫白眉尾稍挑,清矜眉眼晕开一丝玩味,似乎总算觉得有了点意思。
他漫声提问:“等我说完,你会向她求证?”
“当然啦。”陶曦薇不明所以地点点头。
“好。”薄韫白望着紧闭的门扉,扬声道,“第一点,都喜欢书法字画。”
稍顿,门内传来一声轻敲。
陶曦薇点头:“过了。”
“第二点,都不喜欢没有意义的人情世故。”
闻言,门内又传来一声轻敲。
“第三点——”
说到这儿,薄韫白掀眸看向陶曦薇:“能否让我私下和她说?”
陶曦薇不明所以地后退两步,见男人举步向前,薄唇贴近门扉,用只有门那边的新娘才能听见的音量,低低说了句什么。
说完,门内悄无声息。
一秒,两秒。里面安静得像是没有人在。
陶曦薇事先和她约定的暗号是一声算过,两声算不过。没想到现在没声音了,她有点担心。
看一眼薄韫白,他倒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垂眸看着那道紧闭的门扉,侧颜清矜,唇畔牵着几抹笑意。
“嬿嬿?”陶曦薇高声问里面,“你还在吗?给点动静呀?”
又过了一阵,门内侧总算传来一声轻敲。
仿佛经过了剧烈的挣扎,敲门声微带几分轻颤。
“三题全都过关。”
陶曦薇拿出门锁钥匙交给薄韫白,退开一步,轻声嘱咐了一句:“嬿嬿就交给你了。”
其实按照流程,给钥匙之前,应当还有一个伴娘问新郎要红包的环节。
但她没要。
反而自己加上了这句话。
薄韫白轻轻颔首,接过钥匙。
却没有立即进门,仍拿出一枚封好的红包递给陶曦薇。
那红包不过寻常尺寸,就是看着厚点儿。
陶曦薇也没多想,伸手去接。
结果接到的瞬间,掌心被里面的东西压得一坠,沉得差点掉地上。
掉地上可太不吉利了。
她赶紧双手捧好。
强烈的好奇心燃起,陶曦薇将红包撕开个小口,悄悄往里看了一眼。
天。
居然是足足六根金条-
推开黄花梨木的门扉,典雅的六柱架子床上,正坐着一身龙凤褂的新娘。
在众人的欢呼声里,薄韫白俯身抱起柳拂嬿,顺势在她额前印上一吻。
柳拂嬿不由地闭上眼。
她搂住薄韫白的脖颈,任由男人抱着她离开房间。
一直到出了门,她才流露出真实的情绪波澜。
望着方才还紧闭的门扉,她羞恼地看他一眼。
“怎么了?”
薄韫白好像早料到她会有这种反应,好整以暇地对上她视线。
柳拂嬿欲言又止。
只有她知道,当陶曦薇问起他们的第三个共同点时,薄韫白的回答是什么。
——“吻技不差。”
一不留神,唇畔又忆起昨晚的触感。
夹杂着几分过电的酥麻,混同他身上的清冽气味,一同刺激着鼻息。
薄韫白肯定知道她在说什么。
可此时此刻抱着她,却偏偏佯作不知,清澄眸底几分无辜。
与此同时,手臂与核心发力,调整了一下抱她的姿势。
身体骤然被上举,柳拂嬿下意识搂紧了他。
……
等回过神来,顿时有种全方位都落于下风的感觉。
再平淡如水的人也要起波澜了。
柳拂嬿抿紧了唇,在他肩膀上不轻不重地锤了一下。
薄韫白很轻地笑了一声,抱着怀里的新娘走进电梯。
红色的龙凤褂在他手臂间弯折出褶痕,与他黑底袍褂贴在一起。
有种难分彼此的意味-
迎亲结束后,露天的婚礼仪式被安排在更凉爽的下午。
中间这段时间被空了出来。
柳拂嬿吃过午饭,想起给乔思思发了请柬却一直没看见她,到场的同事也不知道她为什么没来,便打了个电话过去问。
电话响了好几声,总算被接通。
“……喂?”
对面传来个有气无力的声音,带着几分哑,和她平常活力四射的状态不太相符。
“小柳老师,新婚快乐。”对面低声道,“对不起啊,没能去成你的婚礼。红包我下周一给你。”
柳拂嬿哪是为了这个才打电话,摇摇头道:“不用。我就是见你没跟他们一起过来,有点担心。”
稍顿,她放柔了声音:“我记得,你之前不是挺期待来玩的吗?”
“……是啊。”
对面沉默了一小会才开口,嗓音里的沙哑更重,好像快哭了似的。
柳拂嬿本以为她没来是因为临时加班,此刻才发现,也许不是这样。
她稍稍颦起眉,站起身走到更开阔些的窗边,柔声问:“思思,你身体不舒服吗?生病了?”
她自觉这只是很平常的关心。
可对乔思思而言,今天在阑西国宾馆举办婚礼的新娘,还专门为了她缺席的事情打电话过来问候,这件事本身就足以击穿心防。
乔思思鼻腔一酸,忍不住将实情脱口而出。
“不是的,我没生病,可是比生病更糟。”
她抓了抓乱糟糟的头发,带着哭腔道:“怎么办啊,我怀孕了……”
柳拂嬿怔在原地。
乔思思没有结婚,也没有男友。未婚先孕,无论这件事最终会怎么处理,更被动、更受伤害的,都会是女方。
她不由攥紧手机,温声劝了对面几句。
乔思思倒还惦记着她今天事多繁忙,哭了一小会儿之后,赶紧收拾心情,叫她还是专心在婚礼的事情上,当一个漂漂亮亮的新娘子。
“祝你和你的高富帅老公白头偕老,长长久久。”
乔思思努力带笑说完这句话,便匆匆和她道了别。
听筒里传来苍凉的盲音。
柳拂嬿怔忡了一会儿,才放下了手机。
望着挂断的电话,心惊感仍挥之不去。
她想起了自己的母亲。在两性关系里,女人从体力到生理,都是弱势方。
是注定要承担后果的那一方。
她在窗边静静地站了一会儿,然后打开手机的购物软件,搜索了一样商品,下了单。
少顷,陶曦薇进来了,明媚的嗓音像午后的阳光,驱散了房间里的阴翳。
“你怎么在这儿呀?”她跑过来,“航班延误,咱们几个老同学刚到。下去见见?”
“好。”柳拂嬿跟着她往外走。
陶曦薇又小声说:“你老公的爸爸来了。也在楼下,呵,那排场大的,跟个皇帝似的。不过其他人也乐意献殷勤。”
想到上次和薄崇的对峙,柳拂嬿轻皱起眉。
就在此时,陶曦薇的电话忽然响了起来。
她看了一眼来电显示,漂亮的眉宇间掠过些不耐。
接得倒是很快。
“我不是早就说过了吗?”
一接起来,她完全没打招呼,直奔主题。
“今天我最好的姐妹结婚,天大的事也别找我。”
鲜少见陶曦薇对别人是这个态度,柳拂嬿忍不住多留了一份心。
听筒对面传出个低沉的男声,听不清说了什么,但音色有种莫名的魔力,一听就让人觉得长得很帅。
陶曦薇回:“你少管。跟你有什么关系。”
过了阵,又道:“别。你以后再别干那种自恋感爆棚的事情,我就烧高香了。”
挂了电话,陶曦薇多看了一会儿手机屏幕,忽然意识到柳拂嬿就在旁边,赶紧把手机扔回口袋里。
但还是晚了一点。
柳拂嬿意味深长地看她一眼。
认识了这么多年的闺蜜,尽管已出落得亭亭玉立,眉眼间却仍留有幼时的影子。
她身上这件伴娘服也是特别定做的。雪白底色的半裙,掺杂着淡淡的桃红,上面有亮眼的蕾丝和花卉钉珠。
发型是华丽版的公主头编发,灵动娇俏,很衬她的气质。
柳拂嬿忽然出声:“我好像漏了份请柬没发。曦薇,你把刚才跟你打电话的人也叫过来吧。”
“啊?”陶曦薇猝不及防抬起头,“叫他干嘛?”
话虽如此,她眼角眉梢却流淌过一丝明亮的欣喜,像绽放的桃花。
柳拂嬿忍着笑道:“我的婚礼,我想叫谁就叫谁。你快给他打电话吧,我去跟负责人说一声。”-
下午五点二十分,婚礼仪式准时开始。
从东部地区空运来的三十万朵鲜花,以白色为主,金蓝为辅,密密匝匝地围簇成长廊与拱门。
放眼望去,大片圣洁花海,宛如一场人鱼梦境。
台下宾客众多,大多都穿着浅色礼服。
不同于昨天欢腾又年轻的氛围,今天来了不少长辈。也因此,昨晚还尽情蹦跶的那几个纨绔,今天一个个乖得跟兔子似的。
现场的气氛沉稳而庄重。
薄崇与陆皎坐在第一排的正中间,偶尔还会交谈几句,貌合神离,做足了表面功夫。
仿佛他们根本不是分居多年、名存实亡的夫妻,而只是一对情感内敛的父母,为他们共同的孩子由衷祝福。
柳拂嬿手握纯白捧花,视线从那两人身上抽离,望向长廊彼端的男人。
他的身影掩映在繁花之间,锋利轮廓好似柔和了几分。
在他们之间,一个粉雕玉琢的女童穿着雪白的蓬蓬裙,提着带花边的小篮子,沿途播撒花瓣。
她是沈清夜的妹妹,沈落星。曾在夜晚的海边,叫柳拂嬿帮忙捡沙铲的小女孩。
等花瓣铺满道路,钟声也在此时响起。
很快,所有人目光聚焦在新娘身上。
她身上婚纱盛大,光芒耀眼,清冷精致的五官叫人过目难忘。从身段到气质,都堪称完美。
唯一的不足之处,可能是身旁并没有父亲的陪伴,而是孤身一人。
可她并没有理会宾客们疑问的目光,好似全然不在意这些。
踏着圣洁的钟声,她孑然一身,朝薄韫白走去。姿态曼妙,步步生花。
花海彼端的男人亦朝她走来。
不知有意无意,薄韫白越过了先前定好的位置,比她多走了一步。
而后,就站在那个略有些偏离的地方,男人牵过她的手,两人一同走向高大的拱门。
“请新郎新娘交换誓言。”
证婚人语调庄严。
“薄韫白,无论贫穷或富有,疾病或健康,美貌或失色,顺利或失意,你是否愿意爱她、尊敬她、保护她,一生忠心不变?”
薄韫白垂眸看她,眸底清澄温和:“我愿意。”
明知两人签过协议,立下过不掺杂私人感情的约定。可柳拂嬿望着此刻的他,第一次分不清,那是演技,还是真心。
也许人的一生,就靠这些真真假假的言语组成吧。
真亦作假,假能乱真。
柳拂嬿这样想着,见证婚人看向她,再度重复了一遍刚才的台词。
错落的时空仿佛短暂交汇,她回想起当时签订协议的场面,用和那时说“我明白”没什么区别的语气,轻声承诺道:“我愿意。”
交换完誓言,再交换戒指。
薄韫白从伴郎手中接过戒指盒,取出戒圈。
男人手指修长,骨骼清冷如汉白玉。一手牵着她,另一只手细心地为她无名指套上戒圈。
少顷,她也如此照做。
“我宣布你们正式结为夫妻。”严肃的证婚人脸上第一次露出笑容,“现在,新郎可以亲吻你的新娘了。”
见到薄韫白低俯下来,柳拂嬿顺从地仰起脸,去迎合他。
白昼明亮,此刻的氛围和昨夜截然不同。
可唇瓣交叠时的触感,仍是她所熟悉的。
触碰片刻,回想起昨夜的流程,柳拂嬿主动打开齿关。
从他稍乱的呼吸里,便能听出,他觉察到了这一点。
却迟迟不曾探入舌尖。
与之相对的,仿佛惩戒一般。
薄韫白吻她的力度加重几分。
齿关稍张,轻轻咬了一下她下唇内侧的软肉。
并不痛。
可是,和昨晚那个缠绵悱恻的吻不同,今天的亲吻,有种晦暗的侵略性。
柳拂嬿隐约觉察到了一些微妙的东西,却并不知道薄韫白的真实想法。
台下宾客满座,而他不愿诸人窥视更多。
轻咬下去时,也许连他自己都不知道。
他眸底有晦暗的独占欲,一闪而过-
宣誓环节结束后,剩下的便是些无关紧要的细枝末节。
晚宴时刻,柳拂嬿穿着敬酒服,得体地依偎在薄韫白身旁,接受每一桌宾客的祝福。
大厅内人来人往,难免会有意外。
和一位高大壮硕的客人擦肩而过后,柳拂嬿捂住发髻,对不远处的陶曦薇小声道:“曦薇,帮我看看头发有没有被蹭乱。”
陶曦薇却没过来,而是站在原地,警惕地看着她。
“你没有别的想法吧?不会又像下午一样——”
“当然。”柳拂嬿笑盈盈道,“我也就那一次机会。”
事情说起来也简单。下午宣完誓,柳拂嬿抱着捧花,和薄韫白携手走下长廊。
台下的陶曦薇正满眼泪花,疯狂鼓掌,忽然看见柳拂嬿向她使了个眼色。
她担心是衣服或者鞋子哪里出了问题,赶紧小跑过去,帮她解决。
结果才凑近柳拂嬿,眼前忽然掠过一片白色,紧接着怀里便骤然一沉。
低头一看,柳拂嬿把捧花塞进了她的怀里。
“你这是干什么!”陶曦薇大惊失色。
“我下过决心,在事业干出一番名堂之前都要不婚不育的!”
“我的手捧花不祝人结婚。”
柳拂嬿曼声道:“只祝人幸福。”
听她这么一说,陶曦薇只好半信半疑地收下了捧花,跟自己的伴娘包放在了一起。
……
尽管下午被猝不及防地塞了捧花,此刻看着按住发髻的柳拂嬿,陶曦薇还是摸了摸兜里的小卡子,走了过去。
其实柳拂嬿今天的发型是自身妆发师做的,做的时候就考虑到婚礼上的各种突发情况,发丝固定得很牢固,据说连泼水都不会散。
但陶曦薇还是很细心地找到了一小缕被勾得微微移位的头发,想办法把它们别到了原处。
“谢谢。”柳拂嬿温声说完,又状似无意地问了句,“钟律师呢?”
“那桌喝酒呢,今天的客人里刚好有他合作过的客户。”
陶曦薇顺畅地说完,忽然觉得不对,噤了声回看柳拂嬿,一双大眼睛扑闪扑闪。
柳拂嬿弯了弯唇,没说话,回到了等在原地的薄韫白身旁-
当最后的晚宴终于散场,一切总算尘埃落定。
柳拂嬿从更衣室走出。
换回自己来时穿的衣服,感觉身体都轻了不少。
她揉了揉酸痛的脖颈,随便找了张凳子坐下。
脑袋累得昏昏沉沉,什么都不想再思考了。
手机一震,是薄韫白的信息。
[我在哥嫂这里,一会儿过去接你。]
柳拂嬿回复:[好,我在更衣室这边]
放下手机,安静的房间里便响起“啪嗒”的声响。
在经历了整整一天半的热闹喧哗之后,这种寂静感简直叫人陌生。
柳拂嬿在桌上趴了一会儿,侧脸枕在胳膊上。少顷,还是不由自主地,点开了一条备忘录。
是记录着柳韶微信号的那条备忘录。
她看着截图上那个熟悉的头像,眸色是一种疲惫的沉黯。
手腕上,带惯了的亚历山大石手链也忽然变得极有存在感,冰凉坚硬,硌得皮肤微微发痛。
今天是她的婚礼。
可是柳韶不知道。
在很小很小的年纪,她还是个看到漂亮婚纱会两眼放光的小孩子时,她曾牵着柳韶的手,指着橱窗里的模特说:“妈妈,这种白色的大裙子真好看。等我长大了,我给我们一人买一条。”
柳韶当时是什么样的表情呢?
她好像是陷入了片刻的怔忡,又好像露出了一丝苦笑,或者什么特别的情绪都没有。
只记得她说:“小嬿,这种裙子叫婚纱,结婚的时候才可以穿。”
“什么是结婚?”
“如果有一个,原本和你没有任何关系,完全陌生的男人,决定要爱你,而你也爱他。你们就可以结婚,成为没有血缘关系的家人。”
“妈妈,你为什么不结婚?”
“……”
“因为我有小嬿,就已经足够了。”
回忆戛然而止。
脸上有些痒,柳拂嬿抬起手,将湿润感抹去。
就在此时,门口忽然传来不疾不徐的脚步声。
她动作一顿,不得不仔细地擦净脸上的湿痕,这才转回身,用与平常没什么区别的语气道:“走吧。”
薄韫白目光落在她泛红的眼圈上,视线凝滞一瞬,没说话。
他也换回了平常的衣服,灰衣黑裤,不比白日清朗温润,多了几分稳重与深沉。
“想她的话,就打个电话吧。”
柳拂嬿微诧地睁大了眼,极快地瞥了一下桌上的手机,发现早已熄了屏。
“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上次见到你哭,也是一样的原因。
薄韫白垂下眼眸,嗓音清沉,似带着淡淡的叹息。
“其实我不明白,为什么你执意不请她来参加婚礼?”
“早上也是,如果当时立刻派飞机去接她,还来得及。”
柳拂嬿摇了摇头。
她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唇上有不明显的齿印。
“赌瘾真的很难戒。我拿断绝关系威胁,她才有了要改好的迹象。”
“所以,我绝对不能让她知道,她有了你这样的靠山。”
稍顿,薄韫白漫声开口。
“我说过,我可以承担她的所有债务。”
“这对我而言,不是什么大事。”
柳拂嬿看了他一会儿,忽然很淡地笑了一下。
她晚上喝了一点酒,度数不算高。
但她好像一直有个毛病,不开心的时候,喝酒容易上头。
“你上次也说过这种话。”
她说着,还对比了一下两次的差异。
“上次冷冰冰的。”
“……”
薄韫白回想了一下当时的情景,觉得那就是正常的谈判状态,便随口反问了句:“有吗?”
“怎么没有?”
没想到,柳拂嬿当即直起了身体,嗓音也压低几分,像夜里的寒铁,模仿他当时的语气。
“我是个投资者,不吝……”
才复述了个开头,她忽然卡了壳。
于是,就像个背书的中学生那样重复了好几次“不吝”,很快想起了下文。
这才继续道:“不吝金钱,换取更重要的东西,本就是我常做的事。”
虽是他说过的话,但听她在这种情境下复述出来……
男人抬手摸了摸后颈,轻轻咳了两声。
“记性这么好?”
“用心记的。”
柳拂嬿手肘压在桌子上,双手捧着脸颊。
“那时候不太了解你。你有钱有势,我什么也没有,不得不警惕一点。”
听到“警惕”两个字,薄韫白眉尾稍挑,也不知是觉得意外,还是觉得扎耳。
迎上她已有几分涣散的视线,薄韫白稍稍前倾身体,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
温声开口时,用了循循善诱的语调。
“那现在呢?”
“现在……”
柳拂嬿思索了一会儿,只觉得醉意渐浓,脑袋越来越沉,眼皮有点打架,连舌头也变得沉重起来。
过了片刻,她索性忘记了刚才薄韫白的问题。
仿佛一台卡顿的电脑,自动清理掉了一个未完待续的进程,换了个新话题。
“对了,薄韫白,你和我签协议,想交换的那个‘更重要的东西’,是什么?”
男人稍稍怔忡。
没得到答案,倒被反将一军。
他无奈地扯了扯唇,这人醉起来真是不讲道理。
不过,也不是什么秘密,告诉她也没关系。
他正要回答,却听柳拂嬿再次出声,好像是没指望他会有反应似的,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虽然说我们结婚,是为了拆穿舆论场上的一个谎言。”
“可我们结婚,本来也是一个谎言。”
“为什么要用一个谎言,去击溃另一个谎言呢?”
她倚在自己的臂弯里,声音比平时更轻,听起来有点困惑。
“当时我有求于你,所以就一直没说。”
“可我总觉得,欺骗民众,不是一个诚恳的做法。”
“……你说得对。”
出乎意料地,薄韫白赞同了她的观点。
尽管知道她已经醉了,但听到她这么认真地诉说着自己的想法,薄韫白还是一字一句地解释道:“结婚不是我的意思,是我父亲的主意。”
“原来是这样啊。”
柳拂嬿拖长了音调,有种大彻大悟的恍然,似乎还夹杂着些许欣喜。
“我就说,这种做法,不太像你。”
稍顿,她抬起迷离的视线,眼瞳里映出薄韫白的影子。
然后,带着几分好奇发问。
“你想让你爸爸答应什么?”
不等薄韫白反应,她眸光微亮,轻声道:“我猜……”
才说到这里,话音便戛然而止。
要说的话还未说出口,柳拂嬿整个人便趴了在桌子上,彻底地睡了过去-
再次睁开眼时,天光已然大亮。
望着头顶上奢华而陌生的天花板,柳拂嬿眨了两下眼睛,唰地坐起身。
陌生的房间,奢华的大床,宿醉的自己。
虽然这反应很俗套……
她还是掀开身上的薄被,看了看自己。
很好,衣物穿戴完整。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安全感也油然而生。
虽说衣裤都在床铺上压了一夜,有了不太好看的褶痕。
柳拂嬿放心地将被子又盖了回去,在柔软的大床上坐了一小会儿,头痛稍微减轻几分,新鲜的回忆潮水般涌入脑海。
昨天,她和薄韫白举办了婚礼。
宴会结束后,她先去了更衣室,薄韫白来接她……
然后……
她记不太清了。
只是隐约有印象,自己好像说了一些不太成熟的话。
淡淡的挫败感涌上心头。
柳拂嬿用力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
其实,她有点百思不得其解。明明以前在外面的时候,即使喝了酒,心里也会绷着一根弦,绝对不会醉得这么放松、这么彻底。
也不知道昨晚是怎么回事。
四下看了看,她意外地发现,手机就放在陌生的床头柜上,还贴心地充着电。
等待开机的时候,柳拂嬿走了一截不算太近的路,来到窗边。
看见窗外的景色,她稍稍怔了一下,不知道这里到底是不是江阑。
窗外林木翠绿,草坪方方正正,被淡灰色的防腐木围起来。
草坪旁边是一片花园,花色淡雅明媚。她扫过去一眼,只认出了天竺葵和沙斯塔雏菊。
再往远处看,依稀能看到一片下沉式园林。
园林中心是罗马许愿池,屹立着一尊巨大威武的铜像。
入眼皆是陌生,再看下去也没什么有用的信息。柳拂嬿便抓起手机出了门。
然后,很快地,在房间门口迷了路。
她茫然地往左走。
在路过了次卧、衣帽间、书房之后,终于在会客厅迎来了道路的尽头。
她又原路返回,从房间门口出发,往右走。
在经过另一间次卧、影音室、桑拿房之后,终于彻底地迷失了方向。
就这么乱转也不是办法,柳拂嬿不得不打开微信,给薄韫白发消息。
[?]
等他回复的时候,又打开了导航。
更新完定位,地图显示,她所处的地方是水榭云庐。
一个耳熟能详的名字,比疏月湾更夸张的豪宅区。
柳拂嬿默默关掉了导航。
少顷,微信跳出薄韫白的回复。
[醒了?]
[下来吧]
柳拂嬿谨慎询问:[怎么下?]
[从你房间门口出来,直走,右拐,有电梯。]
按照他的说法,柳拂嬿总算成功地找到了电梯。
但在按楼层的时候,却再次犯了难。
[下几楼?]
隔着屏幕,好像也能听见他低低笑了声,回:[一楼。]
两分钟后,柳拂嬿总算找到了薄韫白。
才早上九点多,透亮的晨光从落地窗外照进来,房间显得格外通明。这个角度看得见门外的花园,打理得整齐而繁茂。栽种的花好像都精心挑选过,没有一朵色泽艳俗,搭配错落和谐。
男人一身黑色家居服,身后是夏意盎然的绿植与花色。这背景令他身上的冷冽感柔和了几分,整个人显得散漫恣意。
他坐在餐桌前,面前的盘碟已经空了,手旁的咖啡喝了一半,没有加奶,应当是他曾点名要过的美式。
听见脚步声,男人掀眸望过来,漫声开口:“早上好。”
“早上好……”
柳拂嬿抿了抿唇,小声问他:“这里是?”
薄韫白嗓音懒淡:“我们的婚房。”
柳拂嬿呼吸一窒,片刻后又道:“那个,我昨晚是怎么过来的,我完全没有印象……”
闻言,薄韫白垂下目光,语气微不可闻冷沉几分。
“真巧。我也没有。”
第36章 摘桃子
她昨天喝的酒本来就不多, 现在彻底清醒过来,干净的眉眼恢复了平时的神态,理性且清冷,有种波澜不惊的沉着。
站的位置也离他有些远, 隔着一个谨慎的社交距离。
薄韫白垂下眸。
这样的她, 看起来,确实和昨夜大相径庭。
就好像那个被抱起时, 本来有一丝惊惶, 但看到他的面容后,低低叫了声“阿韫”, 便顺从地依偎过来的女人,不是他。
在回来的车上,抱着他的手臂,甜甜睡过去,睡梦里都不放手的人,也不是她。
而眼下, 这个女人懊恼地颦了颦眉,带着几分冷静的歉意, 低声问:“我是不是给你添了很多麻烦?”
薄韫白揉了揉眉心。
他没答, 只道:“看看你口袋里有什么。”
柳拂嬿一怔, 一些凌乱的片段涌入脑海。
她听从了这个有些突兀的提议,手伸进裤装口袋里, 摸到一个陌生的小东西。
很薄, 很光滑,凹凸不平。
她拿出来。
是一枚男士衬衫的扣子。
珍珠贝母的质地, 其上有不明材质的碎金色点缀,流转着浅淡的绮光。
凌乱的回忆连缀成线, 柳拂嬿脑海中跳出一个巨大的感叹号。
依稀回想起,薄韫白把她放在卧室的床上,她却仍紧紧抱着男人的手臂,最后不小心扯下了他一颗袖扣的场景。
“对不起……”
柳拂嬿一言难尽地捂住了额头。
来不及尴尬,她很快给出解决方案。
“你昨晚那件衬衫在哪?我现在就给你缝回去。”
说完,忽然想到以这人对品质的苛刻和讲究,大概是没法忍受粗糙的手工线头。
于是转而道:“这样吧,衬衫的牌子是什么?我买一件新的给你。”
也不知哪句话说到了心里,话音落下,男人微沉的神色,稍微松动几分。
他喝完最后一口咖啡,去玄关处拿回衬衫,递给柳拂嬿。
柳拂嬿接过来,翻开衣领找logo。
薄韫白不得不说得更清楚一些:“还是缝回去吧。”
柳拂嬿一怔,不太好意思地抬起头:“我没有认真地学过缝纫,针脚会很粗的。”
薄韫白却已经起身找针线盒去了。背影散漫,看起来不太在意:“能穿就好。”
大概豪宅的设计者也没想到房主会亲自做针线活,两人找了半天,总算在保姆房里找到一套针线。
柳拂嬿比了比色,坐下来穿针,衬衫随意搭在腿上。
也不知这衬衫是什么面料,看起来挺括垂坠,贴近皮肤时却又柔软透气。
穿好线,她将袖口卷起来,看了一眼背面。
果然干干净净,没有丝毫针脚的痕迹。
柳拂嬿有点暴殄天物的心虚,不确定地再次对薄韫白道:“我只会这样直接把针穿过去……背面的线头会很明显,不好看,可能还会有点硌。”
“嗯。”男人懒淡应声,“能穿就行。”
柳拂嬿隐约感觉到,他虽执意要她缝,但好像一点也不在意这件衣服会变成什么样子,在意的是别的东西。
缝好后,衣服递给他。男人随手接过来,侧颜轮廓在晨光里显得清润温和,眸底有些笑意,一闪而过-
薄韫白虽然不擅长炒菜,西式风格的菜系倒是手艺很好。
咬了一口香气扑鼻的吐司煎蛋,柳拂嬿感到强烈的幸福。
她正懒洋洋地坐在餐桌前发呆,听见电梯“叮”了一声,衣冠楚楚的男人从中走出。
“你要出门吗?”她站起身。
“回趟家里。”薄韫白淡声道,稍顿又叮嘱她,“你放在疏月湾的东西,下午会有搬家公司直接搬过来。”
“另外,过一会儿会有阿姨过来打扫屋子。她知道密码,不用开门。你午餐想吃什么,也可以和她说。”
柳拂嬿应了声,见他身影消失在转角处,心里忽然有些空落落的。
等到反应过来的时候,脚下已经快了一步,朝他离开的方向快步走了过去。
来到玄关处,薄韫白正在换鞋,听见动静转过身,眉尾稍挑:“还有事?”
“……”柳拂嬿怔了下,随便找了个问题问,“那你中午回来吃饭吗?”
男人身形一顿,似乎没有想到她会问这个问题。
其实他回去这一趟,是为了挑常看的书,找搬家公司搬过来。老宅书房极大,是个力气活。
但少顷,薄韫白还是温声应了句:“好。”
男人离开后,偌大的房屋变得更加安静。
柳拂嬿乘电梯上下转了转,熟悉了一圈房间格局,又出门看花园。
夏日灼眼,阳光下的花朵有种明灿的生机。
看了一阵,柳拂嬿又发现花园旁边,也就是别墅的后方,是一片很大的泳池。
慨叹了下豪宅的奢华,柳拂嬿原路返回自己醒来时的那个房间。
这是个很大的卧室,比其他几个开着门的次卧都要大。柳拂嬿不确定薄韫白是不是把主卧给了她。
不过他那间房关着门,她也无从确定这个疑问。
身上的套装穿了一夜,有点难受。不知衣柜里有没有可穿的衣物,柳拂嬿去衣帽间碰运气。
结果真让她找到两套。
都是丝质的家居服,散发着刚洗过的清香气息。看起来和薄韫白身上的材质差不多。一件是上衣下裤,另一间是仙气飘飘的裙袍。
担心穿裙子不方便,柳拂嬿选了另一套。
结果穿到身上,对着镜子照了照,怎么看怎么像薄韫白身上那套的情侣装。
柳拂嬿最终决定掩耳盗铃,不照镜子就是了。
今天是周四,本该是个繁忙的工作日,她却清闲地躺在一个大得夸张的豪宅里,有些无所适从。
柳拂嬿拿出了手机。
其实她请假那天,原本只打算请三天,结果拿着假条去盖章的时候,对方却热情地称院长打过招呼,给她批两周甚至一个月的假都行。
盛情难却,最后柳拂嬿便把假条改成了一周。
这周是单数周,她只有三节课要上。其中两节闻瀚会帮她代课,剩下一节,她打算下周找个时间,用网课形式补。
虽说平时被气得心累,但不去学校,又有点想念那群学生。
柳拂嬿点开课程群,想看看大家最近又开匿名说了什么。
结果十分意外地,看到了满屏的祝福消息。
[柳老师新婚快乐!]
[祝柳老师和先生永结同心,花好月圆。]
[您一定是最美的新娘~]
……
也不知道是办公室里谁泄露的消息。
祝福密密麻麻,怎么翻也翻不到头-
同住的第一周很快过去,也没发生什么特别的事。两人各自住一间卧室,井水不犯河水。
不同于请了一周假的柳拂嬿,薄韫白行程很忙碌,有时早上起来便发现他已经出门了,夜深时分才回家。
柳拂嬿有些好奇,猜他是忙于工作,但平时听他话里的意思,好像又没有那么热衷于博鹭的事务。
那是去干什么了?
答案揭晓得很快。周末这天,她一个人宅在书房里画素描,门铃忽然疯狂地响起来。
披上外套下楼一看,却是好久不见的薄成许。
“婶婶……”
薄成许往沙发上一坐,把带来的礼物随手一放,沮丧地开口了。
“我实在没办法才来找您的。你能不能跟叔叔说一说,我不是不爱学管理公司那些东西,但至少周末他得让我喘口气吧。”
“管理公司?”
柳拂嬿完全没听过这回事,反应了片刻,忽然福至心灵。
“这些天,他早出晚归,是一直在给你上课?”
“是啊。”
薄成许颓废地靠着沙发扶手,不复以前那种没心没肺的模样。身上衣冠笔挺,眉宇却蹙起来,像是多了不少心事的样子。
他发了一会儿愁,才想起来补充一个更关键的信息。
“准确地说,还有我爸。”
许是她脸上的惊讶有些明显,薄成许笑了起来,低落的嗓音也上扬些许。
“婶婶,你都跟我叔叔结婚了,还不知道他有多厉害?”
“嗯……”柳拂嬿确实不了解这方面的事情,她回想着曾经搜索到的字眼,温吞道,“我知道他在欧洲建立过两家公司,成绩都不错。投资方面的眼光也很好。”
“也对,可这些记者的说法都很笼统,没说到点子上。”
薄成许印象里是个不经事的纨绔,这小半年没见,倒也成长很多。腰板一挺,姿态一端,很像那么回事地解释起来。
“叔叔最厉害的其实是领导和预判能力,包括未来市场的风口在哪儿,同样的商业模型在中西方的不同环境下会跑出多大差别,这种普通人两眼一抹黑的事,他一看一个准。”
柳拂嬿第一次听见这种直观的概括,稍稍一思考,便能察觉出里面的含金量。
她由衷赞了声:“真厉害。”
“是啊,要论厉害,爷爷都比不上他。”
薄成许托着腮道:“博鹭虽然是家族企业,但如果真按能力来排,叔叔强过爷爷,爷爷强过我爸,至于我嘛……”
他挠了挠头,不好意思地叹了口气:“我目前还处在给家里丢人的阶段。”
柳拂嬿忽然想起陆皎,好奇道:“那你奶奶呢?”
“是哦。”薄成许一拍大腿,“奶奶太久没回家了,把奶奶给忘了。”
他认真地思索一阵,才道:“奶奶跟叔叔哪个厉害,我还真说不好。虽说叔叔剑桥毕业,又年轻又敏锐,但奶奶就属于那种,姜还是老的辣嘛,多少大风大浪都经过了,无论出什么事,都跟定海神针一样。”
“但她好多年不管公司的事了。”
薄成许叹息一声。
“都怪爷爷太强势,寒了奶奶的心。”
“其实有一次,我爸喝醉了不小心说漏嘴,说是如果奶奶来主管集团,博鹭大概还能比现在扩张一倍。”
柳拂嬿默默听着,给他倒了杯茶。
其实她也没想到,尽管知道结婚协议的内情,这小侄子还是丝毫不把她当外人,竹筒倒豆子似的,一会儿功夫,这些弯弯绕绕全给她讲明白了。
她不动声色地绕回话题:“所以,你来找我,是想让我帮你劝一下你叔叔?”
“啊对。”薄成许这才想起正事,有点委屈地说,“我不是不爱听叔叔教我,叔叔确实厉害,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可叔叔脑子转得快,我跟不上啊,我申大学那会儿学习强度都没这么大,实在受不了。”
稍顿,又状若无意提了句:“我连恋爱都没空谈了。”
柳拂嬿恍然地挑了下眉,看着这个和自己学生差不多大的侄子,拿出长辈的语调道:“原来这才是主要原因。”
“嘿嘿。”薄成许挠挠后脑勺,拿出手机给柳拂嬿看相册,“婶婶,你看这个女孩好不好看?我上次被一哥们拉去看话剧,差点睡着了,结果她一出场,我那晚上都没睡着觉。”
柳拂嬿看了一眼,是个白净的年轻姑娘,气质极好,像春日里一株带着露水的茉莉。
“好看。”柳拂嬿含笑道,“那就祝你成功吧。”-
傍晚时分,薄韫白回到云庐水榭。
柳拂嬿在楼上窗台看见了他的车,下楼来迎:“吃过饭了吗?”
男人将车钥匙挂在玄关,闻言,唇畔露出一抹很淡的笑意:“还没有。”
柳拂嬿便道:“那一起吧。”
四十分钟后,阿姨将饭菜端上桌。
两人相对而坐,吃了一阵儿,柳拂嬿切入正题:“小许今天来家里找我了。”
薄韫白眉尾稍挑,顺手盛了碗汤递给她,淡声道:“他找他妈妈不管用,找他爷爷反被骂了一顿,结果又来找你了?”
这小孩还挺悲催的,柳拂嬿心里有些不忍,又道:“我看他确实憔悴了不少,整个人也没什么精神。”
她缓声道:“我也是当老师的,教学生就是得有点耐心,欲速则不达啊。”
薄韫白却道:“我在他这个年纪已经不靠家里财务自由了。他还连股份跟股权都分不清楚,也不知道这二十多年都在干什么。”
柳拂嬿问:“那你给他安排了多少东西要学?”
“每天去公司待八个小时,复盘博鹭和其他公司发展历史上的一些关键博弈。”
“回家后我再留几道题给他做,第二天看他思路。”
稍顿,又道:“作业大概一个小时的量吧,快的话半个小时。”
柳拂嬿沉默片刻,语气有点沉痛:“可小许和我说,至少得要六个小时。”
闻言,薄韫白筷子一顿,好像也挺意外:“那点东西,用得上六个小时?”
柳拂嬿回想起以前上文化课的场景,默默道:“高中的时候做物理压轴题,学霸二十分钟做得全对,我一晚上都没思路。”
空气静了一瞬,薄韫白放下筷子,身体无意间朝她这边倾了倾。
鱼子吊灯光芒莹白,清晰地描摹出他清隽的眉眼轮廓。也不知是否错觉,他连声音都比刚才温和了不少。
“小许和你的情况不一样。你在自己的专业上做得很好,他基础薄弱不说,态度还浮躁。”
柳拂嬿一怔,意识到薄韫白似乎是在体谅她的心情。
她本来对做不出物理题这事儿没什么感觉的。可见他这么温和小心地评价这个事情,心情就变得有些复杂。
才不用你们学霸安慰呢。
看一眼已经放下筷子,好像是打算专心和她说话的薄韫白,柳拂嬿收回视线,故意舀起一大块平桥豆腐,埋下头香喷喷地吃了起来。
吃了一阵儿,头顶上似乎晕开声无奈的轻笑。
稍顿,薄韫白主动开口。
“那你觉得,怎么做比较合适?”
柳拂嬿吃完才道:“循序渐进吧。贪多嚼不烂,学生也会有畏惧心理。”
她回想起以前的事情,便道:“我以前读博的时候,兼职去画室当老师,教过基础差的学生,一对一,跟现在在美院上大课不一样。”
“一对一的优势,不就在于掌握学生的基础和节奏,量身定制合适的教学内容吗?”
闻言,薄韫白却转移了关注点。
他唇畔几丝笑意,漫声道:“原来你读博的时候就是柳老师了。”
“非要这么说的话,我大一就被人叫柳老师了。”柳拂嬿纠正他,“我当家教可是专业的。”
若干年的辛苦,被她说得这样轻描淡写。
薄韫白微不可见地蹙了蹙眉,语气不自觉放轻几分。
“那,柳老师觉得我该怎么教小许?”
柳拂嬿托腮道:“我读过教育心理学的书,有一个叫维果斯基的心理学家认为,最有效的学习材料,是学生跳起来就能摘到的桃子。”
“有桃子做奖励,学生乐于一直往上跳,进步会很快,心理上的满足感也很强。”
她说得通俗易懂,薄韫白轻轻颔了下首,半开玩笑道:“好。我之后用心研究一下,怎么给他种桃子。”
柳拂嬿也放下心,觉得自己没有愧对薄成许的嘱托,他也能抽出空来,劳逸结合地谈个恋爱。
过了阵儿,却忽然觉得不大对劲。
眼下的这个状况,有点像她和薄韫白已经成为了一对父母,正在商量怎么教育儿子。
意识到这一点的瞬间,不自在的感觉笼罩了柳拂嬿的全身。
她连端汤碗的手都变得有些不稳,越过碗沿,才敢悄悄瞥一眼薄韫白。
男人倒是姿态从容,好像完全没有往这方面想的意思。
柳拂嬿默默松一口气。
结果,刚放松下来,忽然听见薄韫白漫声发问。
“你觉不觉得,这番对话,有点像我们——”
“不觉得,完全不觉得。”
坚决地否定完,才蓦地发觉自己的此地无银。
柳拂嬿埋头喝汤。
薄韫白轻轻笑了下,倒也没揭穿她,温润眸光落在她身上,掩去了其间几分意味深长-
周一这天,柳拂嬿去学院上班。
尽管以前上早八的时候有些痛苦挣扎,但放了一周的假以后,又有些想念上班的日子。
她可能确实是个挺恋旧的人吧。换了别人,在一座学校里待十年,估计要憋疯了。她却越来越觉得亲切,越待越有滋味。
或许,是因为在她人生的早期有太多不安定的因素,长大后的她才会这么抗拒改变,而且喜欢那些稳定而永恒的东西吧。
柳拂嬿把东西放在办公室,转而去了一趟乔思思的办公室。
乔思思就坐在工位上。
面前电脑开着,可她并不在处理工作,只是坐在那里,垂头看着黑漆漆的键盘。
柳拂嬿敲了敲门。
乔思思过了阵才抬起头,见到是她,黯淡的眼睛里总算亮起一点光彩。
“你来啦。”
说着,怏怏地拿起已经放在桌上的红包:“新婚快乐。”
“酒席都没吃,礼就不用随了。”柳拂嬿温声说完,将那只红包塞回乔思思包里,“现在感觉怎么样?有不舒服的地方吗?”
乔思思看了看周围,办公室里也没有其他人。她孤零零趴在桌子上,眼圈又开始红。
“……还没有,只有一个多月,还没什么特别明显的感觉。”
“我本来想去打掉的,可我怕疼,又怕打完之后伤身体。”
她看向柳拂嬿,眼泪大颗大颗往下掉:“你说我该怎么办啊。”
柳拂嬿迟疑一瞬,还是主动握住了她的手。
冰凉滑腻的触感传来,她强迫自己忽视掉这些感觉,柔声问她:“是怎么回事?”
稍顿,语气坚决几分:“如果有人伤害你,不是你的错,我们一定要报警处理。”
“不是……不是伤害。”
“我就是对他挺有好感的,可是没到谈恋爱那个地步。他对我也是。”
稍顿,她又苍白地笑了笑,低下头道:“不,他可能对我都没什么好感吧,只是觉得我能叫得出来。”
柳拂嬿用纸巾帮她擦了擦眼泪,轻声道:“当时没有做措施吗?”
“做了。可是掉了。”乔思思小声道,“本来发现之后应该立刻吃紧急的药,但我听人说那个药吃了对身体不好,就有点侥幸心理,觉得不会这么点背的……”
柳拂嬿无声地叹了口气。
“那对方现在知道吗?”
“……我还没想好怎么和他说。”
“反正无论说不说,这件事都是女人来承担的。疼不到他身上,我也不缺那点手术费。”
话音刚落,乔思思的目光忽然凝在了办公室门口,没有继续说下去。
她的视线沉重而复杂,柳拂嬿忽然有了某种预感,转头望过去。
之前许多次和乔思思一起出现过的,设计学院的男辅导员,就站在那里。
他神色焦急,鼻梁上也出了汗,黑框眼镜有些歪斜。
声音低哑,带着几分慌乱,低低地叫了句:“思思。”
第37章 兔苹果
看着这两个人的模样, 柳拂嬿立刻猜到,乔思思腹中孩子的父亲,就是这位设计学院的男辅导员。
而她身不由己地,窥探到了其中的隐情。
两方都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同事, 凑在狭小的办公室里, 尴尬程度也指数级上升。
柳拂嬿垂下目光,表情平静地站起身。
“你们先聊, 我还有点事。”
可话音未落, 乔思思忽然像抓一根救命稻草似的,用力地反握住她的手。
“……你能不能陪陪我?”
她仰脸看柳拂嬿, 嗓音带着哀求的哭腔。
“你陪着我,我感觉自己好像也有了点勇气。”
稍顿,又急切地补充道:“你不用避出去,没关系的。我一直把你当成我在学校里最好的朋友。”
见乔思思的话说到了这个份上,柳拂嬿也没法再离开。她柔声道了句“好”,在旁边的办公椅上坐下来。
屋里只开了两盏灯, 光线有些昏暗。墙上挂的老式空调费力地运转着,发出轻微的响声。
辅导员名叫赵林, 他鼻梁上全是汗水, 根本挂不住眼镜。推几下, 就往下滑几下。
他索性不推了,打量一眼柳拂嬿, 疾步朝乔思思走来。
“你来干什么?”
乔思思屏住呼吸, 看向了另一边。
“这几天你消息不回,电话也打不通。上周我来找了你好几趟, 你同事说你请假了。”
说到这,一颗汗珠从赵林的发间滑落。
他用力吐了口气, 下意识地又看了一眼柳拂嬿,这才用破罐破摔的语气道:“我算了时间,距离上次……刚好一个半月。你是不是?”
“你还找同事问了?”乔思思瞪大眼睛,“不是说好在学校要保密的吗!这事万一传出去,你让我怎么做人?”
“我……”赵林避开她愤怒的视线,低声道,“我说的是有工作找你,他们不会多想的。”
两人对峙时,柳拂嬿把头压得很低,脑海里飞快地闪过一些对赵林的回忆。
她是国画专业的讲师,赵林是设计专业的辅导员,两人交集自然不多。只是大家办公室都在一层楼,偶尔会路过碰见。
印象里,这是个很内向,内向得近乎沉郁的男人。他平时喜欢穿深色,站在人群里毫不起眼,总是不苟言笑。
叫人很容易忽略,那副其实长得还算端正的五官。
“你说不会就不会?”
闻言,乔思思的怒火并未平息。
“万一他们猜到内情了呢?你只会落个风流的名声,被嚼舌根的永远是女人!”
才说完这句话,她脸色忽然一白。
可能是剧烈的情绪起伏导致了恶心,乔思思下意识地捂住嘴,躬下腰。
柳拂嬿赶紧抚了抚她的背,把一旁的垃圾桶挪过来。
“你,你别着急。”赵林急忙上前两步,“不舒服的话,咱们立马去医院。”
乔思思干呕了几声,对着垃圾桶趴了好半天。过了阵才直起腰来,拿过桌上的水杯,喝了两口水,脸色渐渐恢复了些。
“好点了吗?”赵林观察着她的脸色,又毫不嫌弃地往垃圾桶里看了几眼,眉毛皱起来,“你早上是不是没吃饭?这样身体怎么受得了?”
乔思思用力咽了咽嘴里泛酸的味道,看都不看他一眼:“不用你管。”
赵林沉默几秒,就站在那只垃圾桶旁边,双手不知所措地垂在身体两旁。
过了会儿,他低声道:“如果你怕别人的风言风语,我可以辞职。”
这话一说完,乔思思跟柳拂嬿都愣住了。
江美是国内有名的美术学院,能在这儿得到个职位不容易。
即使是当辅导员,今年的学历也卷到了博士起步。
他说辞职就辞职?
乔思思总算转过头来,像没认识过这个人一样,愣愣地看着他。
赵林迎上她的目光,视线坚定,嘴唇抿得发白。
就在这时,门外忽然传来热闹的谈笑,夹杂着好几个人的脚步声。
乔思思听出同事的声音,倒吸一口冷气,不假思索地赶他走:“有人来了,你赶紧出去。”
赵林不自觉地颦起眉,看了门外一眼,又语速极快地补了一句:“我不会撒手不管的。等你冷静下来,随时都可以联系我。”
说完,他从垃圾桶里拾起那只刚被吐过的垃圾袋,扎了两下封好口,拎在手里,出了门。
看着他疾步离开的背影,柳拂嬿意识到一件事。
他今天过来,问了好几次乔思思的身体好不好,却一次也没透露出,觉得麻烦,要把这个孩子打掉的意思-
怕乔思思觉得孤单,柳拂嬿午餐和晚餐都是陪她一起吃的。
在这期间,又听她聊了许多事,包括是怎么和赵林有了接触,她对这个人的印象之类的。
一直到傍晚时分,柳拂嬿送她进了地铁站,看着她过了安检,这才独自往回走。
城市被繁华的霓虹灯照亮,人们行色匆匆,步履疲惫。
她在地铁站门口打了辆车,刚坐上去,手机响起来。
“在哪儿?”
一接通电话,便听到薄韫白的声音。
不同于以往的懒淡散漫,男人语速稍稍快了些,有种少见的认真意味。
“已经上出租车了,马上就到家。”
柳拂嬿看了一眼时间,确实有点晚了,又道:“我给你微信留过言,说晚饭不用等我一起吃了。”
“我看见了。是加班加到现在?”
“没。”柳拂嬿回,“班早下了,跟同事吃了个饭。”
电话的另一边,薄韫白想起上回去学校接她的情景。
国画专业的办公室不大,门口的名牌上只写着寥寥数个名字。
闻瀚、王令安……
好像除了她,全是男老师。
“……你这同事还挺热情。知道你才办完婚礼没多久,还留你留到这么晚?”
说完,男人又沉默了一小会儿,仿佛只是很随意地问了句:“几个人?”
“就一个。”
柳拂嬿跟他完全不在一个频道上,想起乔思思很介意别人知道这件事,她决定帮忙保守秘密。
于是就含糊地说了句:“我跟这个同事关系一直挺好的,她最近遇上点事,心情不好,就陪着随便聊聊。”
“哦——”男人语调稍稍拖长几分,又问,“什么事?我能不能帮上忙?”
柳拂嬿这下说得很确定,斩钉截铁道:“肯定帮不上。”
挂了电话回到云庐水榭,柳拂嬿上楼换衣服,路过薄韫白的卧室,看见里面亮着灯,门却紧紧地关着。
她猜他应该在工作,路过门口时,刻意放轻了脚步。
换好家居服,下楼去喝水,见餐桌上静静摆着一盆洗好的蓝莓,像是在等她。
蓝莓很新鲜,个大饱满,上面还挂着水珠。
每一颗都洗得很认真,连难洗的果蒂部分都很干净。
柳拂嬿拿起一颗放进口中。
就在此时,微信一亮,保姆阿姨正好发来消息。
[太太,听薄先生说您今晚在外面用餐,我临走前给您烤了个小蛋糕当饭后甜点,就放在冰箱里第一层]
[谢谢,让您费心了。]柳拂嬿回了个笑脸表情,又道:[蓝莓也很好吃。]
对面却好像不知道她在说什么:[什么蓝莓?您明天想吃蓝莓吗?]
柳拂嬿一怔,疑惑地朝楼上看了一眼。
这是他准备的吗?
也不知道为什么,想到这盆蓝莓是薄韫白亲手洗的,她吃时的心态一下发生了改变。
连尝到的味道好像都更好了一些。
吃了几颗,她决定投桃报李。
于是从冰箱里找出两个新西兰玫瑰苹果,切块削成兔子模样,放在盘子里用叉子叉好,这才上楼去了。
回卧室备完课,又浏览了一下江阑最近的画展信息,已经晚上十点半了。
柳拂嬿伸了个懒腰,一刷微信,看到陶曦薇的朋友圈:[老片也太好哭了,我宣布这部电影就是天下第一,没看过的赶紧去看!]
她想到这栋偌大的豪宅里确实有一间影音室,位置也离薄韫白的卧室比较远,应该不会吵到他。
于是便决定去体验一下。
结果陶曦薇推荐的这个电影,节奏比较慢,又文艺又意识流,属于那种看进去就是神作,看不进去就觉得故弄玄虚的类型。
柳拂嬿先是坐在沙发上,然后靠在沙发上,最后躺在了沙发上,听着陌生的外语台词,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
漆黑的房间忽然被白光照亮,光芒透过眼皮刺进来,叫人痛不欲生。
柳拂嬿揉了揉眼睛,也没睁眼,下意识朝沙发的另一边转了过去。
才转到一半,一只抱枕落下来,拦住了她的动作。
“嗯……”
她囫囵地发出一声没睡醒的声音。
电影早停了,中央空调几乎没什么杂音,屋里安静得针落可闻。
能听见薄韫白喉结轻轻动了两下。
少顷,他直接开口道:“柳寒露,起来。”
“困了回卧室睡,这儿没东西盖。”
柳拂嬿嗓音有些哑:“不用盖,这里就行。”
她还不太清醒,不能完整地表达出自己的意思。
不过这里的沙发躺起来真的很舒适,比她以前睡过的大部分床都要好。
她还在贪恋沙发上柔软的触感,耳边冷不丁响起一个声音:“那我抱你回去?”
“……”
柳拂嬿立竿见影地坐了起来。
视野从朦胧变得清晰,能看见薄韫白站在莹白灯光下,黑衣黑裤沉稳矜贵,清落身形被镀上一层浅金属色的光芒,养眼得像才从画报上走下来的模特。
“怎么在这儿睡着了?”
她坐起来后,沙发上多出一块位置。薄韫白坐下来,肩膀几乎和她的后背挨在一起。
但他好像没察觉到这一点,看了眼播放记录,温情话音里晕开些恍然:“这一部,难怪。”
“你看过这部电影吗?”柳拂嬿扭头问他,嗓音里带着点哑。
“嗯。”薄韫白淡声道,“节奏有点拖沓,不太喜欢。”
柳拂嬿有点欣慰地点点头:“我也觉得。”
影音室没有窗户,尽管灯光亮着,周围的布置仍旧很温馨、很舒适。
柳拂嬿双目失焦地看了一会儿眼前的地板,又打了个哈欠。
“怎么困成这样。”
薄韫白偏过头来看她,长而黑的眼睫低垂下来,眸光沉沉,有种叫人琢磨不透的意味。
稍顿,清沉的声音晕开一丝揶揄,半开玩笑道:“和同事聊天聊累了?”
柳拂嬿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提起这茬。
她都忘了这回事,听他说完才想起来,认真地点了点头:“是有点累。”
回想起白天的事,柳拂嬿颦起眉,双眸也更清明了几分:“我还挺担心她的,唉。”
她抱着膝盖坐了一会儿,叹了口气:“虽然表面上看起来风平浪静,但大家实际上都有各自的辛苦。”
闻言,薄韫白垂下眸,淡淡应了声。
少顷,他的肩膀忽然往旁边一斜,靠在了柳拂嬿的后背上。
柳拂嬿身体一缩,回过头看他。
男人神色几分倦怠,发影垂在额前,将眸光也遮得黑沉沉的。
他嗓音稍哑,低低地说了句:“我也有我的辛苦。你怎么不担心担心我?”
柳拂嬿:?
你的辛苦?比人家未婚先孕更苦吗?
但她今天当知心姐姐也当惯了,于是仍柔声应了句:“什么样的辛苦?你可以和我说一说。”
一直扭着头也挺累的,而且看不到他的正脸,柳拂嬿又转了回去。
也就没能看到,男人清隽眉宇间掠过一线无奈,欲言又止般,轻轻抿了抿唇。
最后,也只好随便捡了个次要的理由来说。
“上次和你讨论过之后,我打算给小许安排新的学习材料。”
“但我不知道,什么样的内容对他来说才是简单的。”
说着说着,薄韫白真觉得烦恼了起来。
他揉了揉眉心:“我感觉世界上就没有这样的内容。”
柳拂嬿觉得薄韫白确实挺辛苦的。但另一方面,她又有点心疼被说成这样的小侄子。
两人随意聊了几句,柳拂嬿提议让他们换个形式,以后上课主要让薄成许大胆提问,而不是薄韫白单方面地灌输。
“行,我试试吧。”薄韫白仍靠在她后背上,懒声应了下来。
柳拂嬿不得不轻轻动了动身体,偏头问他:“那——时候也不早了,我们回卧室休息吧?”
他们住的分明是两间卧室,但听她这个语气,好像是要回同一间似的。
薄韫白心里一动,眉眼间晕开些莫名的情绪,看不出是什么意味。
他站起身,打开门,让柳拂嬿先出去,自己关了灯。
两人并肩走了一段,男人低声问:“你明天回家吃饭吗?”
“还是又要陪同事?”
“应该不用陪了。”
柳拂嬿随口道:“她今晚也说了,耽误我这么长时间,挺不好意思的,明明我才结婚不久。”
话听在薄韫白耳中,就换了一种意思。
他垂眸淡哂了一声,觉得这男的还挺绿茶。
可没过多久,又听柳拂嬿灵机一动道:“你提醒我了。我明天订一束花送给她吧。她喜欢粉色的东西,没准会开心一点。”
“粉色的东西?”
薄韫白忽然觉得不大对劲。
他抬眸望过来,语气带着几分迟疑:“……你说的这一位,不是男同事?”
“怎么会是男同事呢?”
柳拂嬿不明所以地解释道:“是我隔壁办公室的行政小姐姐。”
闻言,男人扬了扬眉,面上的阴翳多云转晴般消散几分。
黑曜石般的眼眸稍稍亮起来,绷紧的下颌也随之放松。单看他唇畔的弧度,莫名有种温柔的感觉。
“人家有辛苦,你想陪就多陪着吧。”
薄韫白朝自己的卧室走去,背影颀长清隽。
临进门,又像才想起什么似的补了句:“下次回来得晚就别打车了,我去接你。”
“……哦,好。”
柳拂嬿茫然地点点头,看着他关上了卧室门。
她有点口渴,下楼去餐厅喝水,注意到餐桌上的盘子空空如也。
原来,有些人表面一身倦怠疲惫,背地里早就吃光了她的兔子苹果-
天气越来越热,美院的第二个学期也来到尾声。
足足两个月的暑假到来了。
上班时有多心力交瘁,放假就有多幸福惬意。柳拂嬿每天悠闲地睡到自然醒,抱着冰镇西瓜,欣赏花园风景。
住进来这段时间,她也充分地熟悉了云庐水榭的基本格局。
健身房在地下室,她偶尔会下去用一用跑步机,锻炼完,再去桑拿房放松身心。
屋里还有一间巨大的书房,里面有薄韫白收藏的许多书法字画。
总之,这些天来,屋里的每一个角落都有了她的痕迹。
除了花园旁边,那个巨大的私人泳池。
这天阳光正好,她涂好防晒霜,穿了件单薄的雪纺长裙,躺在泳池旁的躺椅上晒太阳。
自己都感觉,这生活着实有些太贵妇了。
躺了一会儿,薄韫白从边门出来,问她:“你记得沈清夜的妹妹吗?叫沈落星。”
他说着,垂下手比了比高度:“这么高,六岁多一点儿。”
柳拂嬿一下想起婚礼上那个粉雕玉琢的小花童。
虽然年纪小,可人却乖巧又漂亮,她还曾忍不住抓了一大把巧克力送给人家。
“记得。”柳拂嬿点头,“小姑娘特别招人喜欢。”
“人也挺喜欢你的。”薄韫白道,“沈清夜说婚礼回去,他妹妹经常说起你。”
稍顿,他低声说明来意。
“沈清夜要过来给我送东西,想顺便带他妹妹来见你一面。你怎么说?”
“好呀。”柳拂嬿不假思索地答应下来。
沈落星来得很快,穿着一条亮眼的鹅黄色小裙子,比整座花园都明媚。
她从车上下来,一见到柳拂嬿就甜甜地叫:“新娘姐姐!”
嗓音也好听,像一只年幼的黄莺。
她说着,从兜里摸出一个装星星的玻璃罐,奶声奶气道:“这是我带给新娘姐姐的礼物。”
来就来了,怎么还带礼物!
柳拂嬿手足无措地捏着那只星星罐子,求助地看一眼薄韫白。
男人轻轻笑了下,从边门回到屋里,片刻后再出来,手里已经端了一小碟草莓蛋糕。
“这是新娘姐姐给你的礼物。”
他温声说着,半蹲下来,将蛋糕递给沈落星。
“谢谢新娘姐姐,谢谢薄哥哥!”沈落星说。
听见这泾渭分明的称呼,沈清夜噗嗤一声笑了。
笑完,他看向薄韫白,问得十分理所应当:“我的礼物呢?”
薄韫白回得也很自如:“门口的垃圾桶里。”
柳拂嬿知道他俩一贯就这么互损,也不在意,专心地看顾沈落星。
小女孩年幼可爱,毛茸茸的头发很柔软,散发着一股甜甜的奶香。
过了会儿,小女孩望着泳池开口了,嗓音很奶:“哥哥,我想下去玩水。”
“想玩了回家玩。”沈清夜却仿佛对可爱免疫似的,不假思索拒绝道,“这是别人家。”
闻言,沈落星只好听话地后退了一步。
但到底还是有些遗憾,可怜巴巴地攥紧了裙角。
没人舍得让这么可爱的小女孩伤心。
薄韫白掀起眸,淡声道:“别理他。落星把这儿当成自己家,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沈落星甜甜地说了句“谢谢薄哥哥”,又朝沈清夜那边瞟了一眼。
见对方一副默许模样,这才彻底放了心,脸上绽出一个大大的笑。
“落星,你带泳衣了吗?”柳拂嬿问。
沈落星摇摇头,看起来一点都不担心:“我就穿着这个跳下去!很好玩的,很凉快!”
柳拂嬿眼睫一颤,怕她着凉,赶紧去看小姑娘的亲哥。
结果就见沈清夜一脸见怪不怪:“没事,她就这习惯。”
既然亲哥都点了头,外人也不好置喙什么。
她回头,朝小姑娘露出个温柔的笑。
结果笑意未落,就听沈落星天真无邪地开口了。
“新娘姐姐,你陪我一起下水吗?”
柳拂嬿呼吸一窒。
她这个年纪,早就没了穿衣服下水的童心。可望着小姑娘清澈的瞳仁,又实在不忍心说出拒绝的话。
正在迟疑,就听见刚才还铁面无私的沈清夜道:“你们两口子带着她玩吧。”
他扫了一眼薄韫白,眸光有些意味深长:“我还有点事,晚点再回来。”
第38章 夜朗星
沈清夜走得很快, 眨眼的功夫就不见了人。
柳拂嬿怔住了。这么小只又可爱的妹妹,怎么说丢就丢?
她左手被沈落星牵着,便用右手拍了拍薄韫白的肩,递过去一个疑问的眼神。
“上次在海边也这样, 就你第一次见落星的时候。”
薄韫白语气散漫, 有种见怪不怪的意味。
见沈落星一派天真,毫无防备的样子, 男人略有些蹙起了眉:“一点亲哥的样子都没有。”
没想到这话说完, 沈落星仰起了小脸。
“不是的,薄哥哥。”小姑娘认真地说, “我哥哥说过,你是他见过最有责任感的人,所以他才放心的。”
空气有一瞬诡异的寂静。
柳拂嬿莫名就很想观察一下薄韫白的表情,将视线瞥过去。
男人眉心蹙得愈深,清朗轮廓都暗淡了几分,一副听到了什么晦气话的模样。
稍顿, 他起身往回走:“那你记得帮我转告你哥,他是我见过的最没责任感的人。”
“哦, 我记住了。”沈落星乖乖点点头。
柳拂嬿还以为他要回房间, 结果却见他打开了泳池旁边的大储物柜。
那柜子设计得极好看, 通体贝壳白,造型艺术。她本以为只是装饰, 没想到里面竟也别有乾坤。
除了大毛巾、游泳圈、泳帽泳镜之类的东西, 最下层居然还有一只巨大的充气火烈鸟玩具。
薄韫白俯下身,把那只皱皱巴巴的火烈鸟拿出来, 回身问沈落星:“喜欢这个吗?”
“喜欢!”
小姑娘嗓音明媚得像向日葵,回音清脆嘹亮。
尽管只是不知事的孩童, 可纯粹的喜悦就是拥有鼓舞人心的力量。
看着落星有点婴儿肥的面颊,柳拂嬿弯了弯眸。
却不知,她身后就是蓝紫相间的满园花色,映着这个笑容,说不出的婉约温柔。
池水彼端,男人视线稍稍抬起,唇畔扯出个很淡的笑意。
他找出气泵,将插头插好,对准气孔,开始给火烈鸟充气。
工序繁琐,却并不见他不耐。
午后的阳光下,火烈鸟一点一点充盈、膨胀起来。
漂在幽蓝的池水上,给沉稳安静的后院也染上了一抹亮色。
沈落星抱着长长的鸟脖子,小脚丫拍打着水面,“咯咯”地笑起来。
柳拂嬿担心她滑进水里,紧张地看了一会儿,小声问薄韫白:“这个玩具安全吗?”
“没关系。”
男人摘下了手表,随手放在一旁,淡声道:“我看着。”
他语气沉稳,身形亦高大清落,是那种典型的穿衣显瘦,脱衣有肉的身材。
肌肉轮廓流畅,小臂上青筋微凸,无不体现出一种令柳拂嬿感到陌生的力量感。
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她蓦地收回了目光。
脑海里却不受控制地想起,婚礼那天男人抱起她时,手臂上灼热的温度。
“新娘姐姐!”
沈落星的声音忽然响起,伴随着灿烂的笑容:“我想游泳,姐姐陪我一起游泳,好不好?”
不等她反应,小姑娘直接扎进了水里。
鹅黄色的裙子浸满了水,乍看像一只湿秃秃的小鸭子。
她从水里探出脑袋,游到岸边,牵起柳拂嬿的手:“姐姐姐姐,快下来嘛。”
柳拂嬿有点无措,柔声哄她:“姐姐就不下去了,坐在岸上陪着你好不好?”
“为什么?”沈落星歪了歪小脑袋,“姐姐不喜欢和落星一起玩吗?”
“当然不是呀,我很喜欢落星的。”
“可是姐姐不下来,我们就不能一起泼水玩了。”
望着那双晶莹扑闪的大眼睛,柳拂嬿实在不忍心直言拒绝,只好半带求助地看向薄韫白。
见她紧张得双肩微绷,男人眉尾微动,口中是和刚才一模一样的台词,却多了些忍俊不禁的意味。
“没关系,我看着。”
稍顿,漫声补了句:“不会有事。”
“……可我不会游泳。”
柳拂嬿只得尴尬地解释道。
“我长这么大,就没有下过水。”
后来,她也没有下水,只是坐在岸边,将小腿伸进泳池里,陪沈落星一起踩水玩。
金色的阳光里,清凉的水花间,小姑娘的欢声笑语飞上天际。
笑声里,柳拂嬿白色的裙摆也沾了一点水痕。
夕阳和水光溅落其上,像一首夏日的风物诗-
沈清夜傍晚才来接人。
车一开进来,就见这两个成年人仍穿着白天里那套衣服,除了柳拂嬿的裙裾有点潮,再无半点异状。
他兴趣缺缺地垂下眼,百无聊赖道了句:“落星,走了。”
看着兄妹俩离开的背影,柳拂嬿感慨:“落星胆子真大。”
薄韫白想起沈落星见到小蜘蛛就吓得满屋跑的模样,沉吟片刻:“有吗?”
“有。”柳拂嬿点点头,“我觉得学游泳就挺可怕的。”
闻言,男人抬起眸,淡声问了句:“你怕深水?”
想起那个旧时的噩梦,柳拂嬿轻声道:“我怕那种窒息的感觉。”
她语气平静,却残存着一种经年日久的心有余悸。
薄韫白轻轻抿了抿唇,尾音有一丝微不可闻的动摇。
“你……溺过水吗?”
“不是的。”柳拂嬿摇摇头。
没有溺过水,只是总做一个被柳树勒住脖颈的,窒息的梦。
可她不知道怎么说起这件事,也不想提。
夜色渐深,池水宛如墨蓝色的水晶石。
想起白日的欢声笑语,柳拂嬿自言自语道:“不过看落星游得那么高兴,我也有点羡慕了。”
稍顿,耳边响起温沉的男声。
“想学?”
“有点想。之前曦薇说要教我,叫了好几次我才出去,结果那天泳池里的水太脏了,没学成。”
“后来,天特别热的时候,我自己也去过一两次学校的泳池。”
说到这儿,柳拂嬿鼻尖轻轻皱了皱,语气不悦:“里面居然有死虫子。”
她的不开心很认真,然而表情却愈发生动。
长眉微颦,樱瓣般的唇抿起来,起了几分明亮的波澜。
薄韫白望了一会儿她的唇,轻声道:“那家里这个怎么样?”
柳拂嬿还沉浸在死虫子的阴影里,略带怔忡地反问了句:“什么?”
他淡声回:“游泳池。”
柳拂嬿走过去,提起裙摆蹲下来,仔细地看了看。
无风的夜晚里,池水色泽碧蓝,清澈见底,泛着蓝宝石般的光。
连侧壁的瓷砖都雪白而光滑,没有一丝污渍。
她点点头:“这个还可以。”
薄韫白来到她身后,漫声道:“那明天,要不要在这儿学游泳?”
水光清冽,映亮他漆深双眸。男人长身而立,垂眸看她时神色平静,仿佛只是出于好心。
他轻描淡写地说:“我教你。”-
回到卧室,柳拂嬿打开电脑写教研报告。
整整半小时过去,她望着写了几行的文档,最后还是选择关机,在床上躺下,给陶曦薇发了条信息。
陶曦薇回得很快:[怎么啦,亲亲热热的同居生活冷静下来啦?终于想起我啦?]
柳拂嬿认真地回想一番同居以来发生的事,严谨地回道:[一直挺冷静的,没有亲亲热热]
陶曦薇发来个震惊的表情:[至少看过对方穿睡衣的样子了吧!]
柳拂嬿回想起薄韫白那副除了家居服就西装革履的模样,否定了这个猜测。
[那至少一起喝过酒熬过夜了吧!]
柳拂嬿有些疑惑:[这么做的意义是什么?]
[……]陶曦薇垂死挣扎:[这么说来,也没有什么崭新的肢体接触喽?]
柳拂嬿想到前两天他肩膀靠在自己后背上的情景,觉得这个答案应该不是陶曦薇想听的,于是温吞地回了个[没有]。
陶曦薇[正在输入]了好半天,怏怏地赌气道:[那你找我聊什么天。一点激情都没有。]
柳拂嬿本想直接给她发语音,又怕屋里另一个人听到,只好打字说了薄韫白要教她游泳的事情。
她用手机打字的速度不是很快,讲话又喜欢字斟句酌,连标点都用得极为标准。
陶曦薇在对面当了十分钟的急急国王,总算心满意足地吃到了全瓜。
[那你还等什么我的姐妹!]她发来一长串感叹号,[明天我带你去买比基尼!]-
站在琳琅满目的泳装店里,望着那些包裹面积极小的清凉布料,柳拂嬿感到一丝无助。
尤其是当她看到一套几乎只有线条的衣物时,这种无助感达到了顶峰。
柳拂嬿后退一步:“我不学了。”
“等等等等。”陶曦薇赶紧拉住她,笑着问老板娘,“我闺蜜脸皮比较薄,有没有不那么……呃,热辣的款式?”
老板娘上下打量一眼柳拂嬿,眼里精光乍现,啧了一声:“这么好的身材,不展示出来可惜了。”
柳拂嬿生无可恋:“谢谢,不用了。”
闻言,老板娘孤身走入庞杂的货架,精准地扯出一件泳衣,在她身上比划了下。
陶曦薇眼睛一下亮了:“好纯欲!”
泳衣颜色是干净的奶白,背上和腰部有交叉式绑带,正面有一颗水滴形状的镂空。
遮肤面积其实很大。
但就是这儿露一点那儿露一点,叠加起来,多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纯欲感。
“正经中透着一丝不正经。”陶曦薇点评,“欲语还休,最为撩人。”
柳拂嬿却轻轻蹙起眉。
“还有没有……”她耳根微粉,“包得更严实一点的?”
陶曦薇劝她:“这是泳衣哎。别的不说,腿和手臂肯定是要露出来的。”
柳拂嬿低声道:“……可我觉得不太安全。”
陶曦薇一怔。
她忽然想起来,自打高二起,柳拂嬿似乎再也没有穿过露出手臂的衣服,或者膝盖以上的裤裙。
不安全?为什么?
“像T恤跟中裤的那种泳装也有,就是丑了点。”
老板娘忽然插话,看得出非常想做成这一单生意。
陶曦薇赶紧拼命给老板娘使眼色,然后把柳拂嬿带到了另一边。
她苦口婆心地劝了起来:“不安全?怎么会呢。自家泳池,自家老公。你不是说过,薄韫白是个正人君子吗?”
“……”柳拂嬿垂下头。
她确实说过这种话。
还没签协议的时候,和陶曦薇这么说,其实并不是对薄韫白这个人有多信任,而只是为了缓解闺蜜的不安。
但这些日子相处下来,薄韫白这个男人,确实和她以往接触过的那些,都不一样。
“那好吧。”
最后,她买下了那件泳衣-
傍晚时分,约好的游泳课正式开始。
没有预想中的尴尬,薄韫白穿的是一身黑色的泳衣泳裤,款式宽松慵懒。不沾水时,也看不出是一身游泳的行头。
池水透亮,在他黑色衣角上绘出丝线般的清蓝水光。
“先下水试试?”他漫声发问。
嗓音清朗干净,仿佛这只是个很平常的场合。
柳拂嬿有点紧张地攥住浴袍的腰带。
她抿了抿唇,背过身去,才将腰带解开,露出里面的白色泳衣。
太阳已经落山,地平线上只剩下一层很淡的夕光,像细碎的金箔融进朱红色的颜料里。
光芒洒下,映出她细嫩平滑的肩背,纤巧的腰窝,雪白的腰线,修长的腿。
宛如传说中的希腊女神像。
少顷,她总算做好了心理准备,转过身来。
即将对上视线的一瞬间,却看到薄韫白蓦地垂下眸。
“……开始吧。”
不知是否错觉,他嗓音有些喑哑,夹杂着些许晦暗的情绪。
说完,他极快地转过身,朝泳池梯走去。
“好。”
虽然有些疑惑,地方也不算高,他为什么非要从梯子下去,但柳拂嬿还是顺从地跟了过去。
在把腿泡到水里,适应了一阵温度之后,柳拂嬿用双臂扶着岸边,缓缓地将整个身体往下探。
奇妙的浮力拥抱了身体,腿脚变得前所未有地轻。
一丝新鲜感涌上心头,她下意识看向薄韫白,眸光微微亮起来,是一种接近童真的单纯。
“水好重。”她语调带着几分喜悦,“我好轻。”
简单的几个字,却莫名有种诗意。
薄韫白忽然冒出一个强烈的念头,希望她以后也能觉得,即使压在身上的命运很重,可她的灵魂很轻。
体会到最初的乐趣后,柳拂嬿继续将身体往下沉,等水没过胸腔,熟悉的沉闷感忽然袭来。
然而,不等她开始不安,男人安抚的嗓音响了起来。
“不用怕,这种不适是短暂的,很快就会习惯。”
稍顿又道:“它不会威胁到你。”
很奇妙。在噩梦里,类似的话她曾对自己说过多次,可一直不算管用。
直到这时,她终于从薄韫白毋庸置疑的语气里,汲取到一丝笃定的力量。
她渐渐习惯了胸腔的滞闷感,深吸一口气,勇敢地将头也扎了进去。
水花四溅,水下的世界骤然浮现在眼前。幽蓝的水体像一块巨大的果冻,光芒落下来,也改变了穿行的轨迹。
她看得入了神,直到肺部的氧气消耗殆尽,才猛然想起,自己还没有学会上浮。
紧握岸边的双手不知何时滑了下来,平衡骤失,身体止不住地往下沉。
窒息感铺天盖地。
就在被熟悉的噩梦扼住喉咙的前一秒。
有人搂住她的腰际,一把将她抱出了水面。
重获氧气的一瞬间,眼前浮现出薄韫白的脸。
乌发被水打湿,被他随手朝后拢过去,愈发显出优越的骨相和颅顶。
蜿蜒的水滴顺着他的鼻梁和下颌缓缓流淌,勾勒出清隽锋利的五官轮廓。
他一手按着泳池边沿,一手护在柳拂嬿的腰际,直到引导她重新抓好固定点。
一切重回正轨,柳拂嬿抹了一把脸上的水,长长吐出一口气。
“我太鲁莽了。”
她有些懊恼地自责起来。
薄韫白却道:“没有,你很勇敢。”
稍顿,清隽唇畔扯出几丝笑意,温声道:“一定能学得很快。”
接下来的一个小时,她果然学会了沉入水中该怎么上浮,学会了不做任何动作,漂在水里。
直到体力耗尽,温暖的池水渐渐变凉,柳拂嬿这才意犹未尽地爬上岸。
她裹在干净的浴巾里,轻轻地擦拭着自己的头发。余光望见薄韫白的眼睛,温润清亮,像夜空中的朗星-
八月末的一天,一个消息传遍了财经圈。
林华集团的董事长魏云山,离开了自己耕耘多年的大本营云珀,将公司总部搬到了他阔别已久的故乡江阑。
报道写得很体面,说是功成身退,衣锦还乡。
然而知道内情的人都在私底下评价,说魏云山当年不过是一个入赘林家的倒插门女婿,低眉顺眼,恭敬孝顺。
后来他羽翼渐丰,大权在握,林家却被架空,渐渐式微。
再过两年,发妻亡故,林华集团彻底成了他的所有物。
不过这人倒还挺会做表面功夫,虽说不分权也不分股,到底是把岳父岳母接到了江郊的半山别院居住,好吃好喝地赡养晚年。
文章划到最下面,派别鲜明的两类评论在已经在地下吵了起来,一方夸他卧薪尝胆,一方骂他狼心狗肺。
柳拂嬿没有继续看下去,关掉了报道的窗口。
她对这种新闻不感兴趣,虽说一位富豪的到来确实会改变江阑目前的格局,譬如说多了一个大佬,几位阔少……但这些和她自身的关系实在不大。
她之所以去查魏云山这个人,主要是因为童树最近一直在联络他的儿子,魏坤。
童树似乎认为,他可以借林华集团的势,挽救踏吟的大树将倾。
她不太懂商业上的博弈,但还是想对牌桌上的对手们,保持一定程度的警惕。
毕竟薄韫白曾在六千万债务的泥沼里救过她,她也希望自己能帮薄韫白顺利地实现目标。
柳拂嬿点开魏坤的照片大图,鼠标旁的手机忽然震了起来。
“请问,是柳拂嬿老师吗?这里是江阑美术学院保卫办。”
她指尖一颤,很快地应下来:“是我,什么事?”
“很抱歉在假期打扰您,不过学校北门的门口来了一位女士,自称是您的母亲,希望能和您见一面……”
通话者的说话声逐渐远去,似乎是在和身旁的人核对信息,少顷重回听筒旁,话音坚定。
“她说她叫柳韶,是从苏城过来的。”
挂了电话,柳拂嬿出门找薄韫白,却发现他不在家。
门口挂着的车钥匙少了一串,是他常开的那辆卡宴。
应该是去了公司。
事情来得突然,微信也说不清楚,柳拂嬿点亮了手机又锁屏,最后还是孤身开车,前往江阑美院。
回想着上次见面时的情景,灿阳高照的八月,好像也下起了大雨。
柳拂嬿一路上心乱如麻,险些闯了红灯。
来到校门口,她直接去敲保安室的门。
门从里面拉开,空调的凉爽气息扑面而来。
她往里望,桌旁坐着个短发的憔悴女人,手边是两只灰旧的行李箱。
柳拂嬿一瞬便感到鼻酸。
两只行李箱都上了年头,一只是柳韶出国时经常带的,另一只新一点,是她高中集训时柳韶买给她的。
眼下,那只新的行李箱敞开着,露出里面的衣物和糕点盒子。
衣物簇新,是淡色的长裙。糕点装在眼熟的绿色盒子里,是她最喜欢的薄荷糕。
其中一盒已经打开了一半,柳韶将糕点分给了保卫室的人,薄荷糕的清香弥漫了整间屋子。
听见门响,柳韶第一个转过身来。
她果然剪了短发,气质变了不少,人也瘦了许多,本就有些干瘪的颊侧愈发凹陷。
眼睛却比先前有神,含着几分清亮的光。
见到女儿,她下意识地缩了缩肩膀,像是知道自己犯了错,有些唯唯诺诺。
这个不经意的动作,却愈发刺痛了柳拂嬿的双眼。
一瞬间,她不愿再去回想那些痛苦的往昔,挣扎的泥沼,无数个难捱又残忍的时刻。
她愿意从此刻开始相信,柳韶再也不会沾染赌玉,再也不会重蹈覆辙。她们仍然能做回一对相依为命的母女,和睦又快乐地度过余生。
柳拂嬿没有摘下自己手上的婚戒。
与之相反,她用力咽下喉咙里汹涌的情绪,上前一步,站在薄荷糕熟悉又清冽的气息里,轻声叫了句:“妈。”
第39章 牡丹瓷
和保卫办的人道过谢, 柳拂嬿提起那两只行李箱,带着柳韶出了保卫室。
暑热太甚,太阳的白光极为炫目,空气灼辣得要在肺里烫出泡来。
柳拂嬿带柳韶穿过马路, 进了附近的一家西餐厅。
“你怎么过来了?中午这么热, 怎么不买晚上的票?”
她看着柳韶晒红的面颊,颦起眉, 问服务员要了一杯冰水, 嘱咐多放冰块。
“我买的最早一趟车。”柳韶垂着头,“怕晚上过来, 你们学校就关门了。”
“我们不会关门的。”柳拂嬿轻声向她解释,“凌晨三点多还有学生进出,保卫办彻夜不休息的。”
“……可你总要休息啊。我怕,太晚就找不到你了。”
冰水送过来,柳拂嬿推到她面前,又拆了张湿巾, 包了几块冰,叫她捂住脸上晒红的地方。
“你怎么可能找不到我?我没拉黑你的手机号, 你打个电话就知道了。”
说完, 柳拂嬿咬了咬唇, 才低声道:“我又不可能真的不认你。”
听到这句话,柳韶好像得到了什么救赎。她绷紧的肩膀总算放松下来, 小小的身体舒展开来, 长长地叹了口气。
“小嬿,妈妈改了, 真的改了。”
柳韶撸起袖子,给她看自己手臂上的纹身, 又道:“妈妈再也不去做那些蠢事了,再也不找人借钱了。不给你添麻烦。”
稍顿,她唇畔沁出些笑意来:“我现在在东街开服装店。你记得东街吗?小时候你老爱拉着我去那边散步,想让我给你买个草莓的冰糖葫芦。”
“记得。”柳拂嬿哑声道。
“那家铺子还在开呢。”柳韶说,“要不是糖葫芦爱化,我肯定给你带一串来。”
两人说话时,饮料端上了桌,柳拂嬿给柳韶点的是玫瑰荔枝露水,她记得柳韶喜欢荔枝味的东西。
果然,闻到清香的荔枝味儿,柳韶笑意更深了点,兴冲冲地拿起了吸管。
柳拂嬿自己没什么胃口,只点了杯冰茶,小口小口地抿着,问她:“你怎么忽然来找我了?”
“我……”
听到这个问题,柳韶眼里骤然间涌起复杂的情绪。
像海浪卷起砂砾,一片看不分明的浑浊。
她用力地吸了一口饮料里的水晶冻,囫囵咽了下去,低声道:“妈想你了。”
柳拂嬿垂下眸,指尖轻动,搅了搅杯中的冰块。
“有件事情,我一直没和你说。”
隔着长桌,她将手伸了过去。
无名指上的婚戒闪过银光。
柳韶吃了好大一惊,失声喊了句“什么?”,唰地站了起来,餐椅都被往后推出一段。
动静太大,其他食客纷纷朝这边看。
服务员利索地小跑过来:“请问有什么可以帮您?”
柳韶难以置信地转过头:“我女儿背着我结婚了我都不知道!”
这下算是解答了全餐厅的疑惑,众人露出个“那也难怪”的表情,骚动复而平息。
柳拂嬿平静地喝了一口冰茶,见柳韶的气息逐渐平稳,问道:“缓过来了吗?”
“你怎么什么都不跟我说!”
柳韶有点生气地拍了一下她的手腕。
“对方是什么人?谈了多久了?对你好不好?”
柳韶的问题像连珠炮一样冒出来。
然而不等女儿回答,她自己缓过味来:“不对啊,上半年你还连个男朋友都没有,怎么这就结婚了?”
“闪婚呗。”柳拂嬿淡声道,“现在年轻人都这样,看顺眼了就结。”
柳韶盯着女儿的神色看了一会儿,说:“手给我。”
柳拂嬿不得不再度把戴婚戒的那只手伸给她看。
没想到,冷静下来的柳韶,仅从一个素圈就分析出了一堆信息。
“这是铂金的吧?弧度是精心设计过的,机器不可能做出这个质感,肯定是手工。”
柳拂嬿唰地收回手。
都忘了她眼睛这么尖。
可柳韶已经完全记住了婚戒的模样,狐疑地看了女儿一眼,又道:“而且婚戒这种东西要天天戴,很容易就被腐蚀了,或者丢掉了。所以普通人都挑便宜的买。”
“你嫁的,到底是什么人?”
柳拂嬿还没想好怎么和她说,垂下眸,没说话。
见状,柳韶更着急了,压低声音道:“你不会嫁给了那种有钱老头子吧!我把你生得这么漂亮,可不是让你干这种事情!”
“……你这想到哪儿去了?”柳拂嬿有点无语,“你把你女儿想成什么人?”
闻言,柳韶松了口气。
情绪波动太大,她也有些口渴,咕嘟咕嘟把剩下的饮料都喝完了,才囫囵道:“我确实一天到晚不知道你在想什么。”
“都说母亲跟子女有代沟,我感觉我跟你隔着九曲十八弯。你说什么,干什么,我都看不明白。”
“你把钱看得轻一点,就明白我了。”
柳拂嬿轻声道。
柳韶翻个白眼:“咱们两个人,现在是你嫁了有钱人,可不是我。你这话没有道理。”
虽说她这理都歪到家了,柳拂嬿还是一时有些语塞。
她没接话,看了眼时间,猜测薄韫白大概也到家了,站起身道:“你先坐一会儿,我去打个电话。”
等待电话接通的时候,一丝忐忑涌上心头。
面对薄韫白,她本来已经好久没有过这种感觉了。
接通的刹那,柳拂嬿不自觉地攥紧了裙角。
“什么事?”
男人的嗓音挺干净清朗,听得出心情不错。
柳拂嬿握紧听筒:“你回家了吗?”
“快到了。”对面的笑意好像愈深几分,稍顿又道,“五分钟。”
柳拂嬿抿了抿唇,盯着自己发白的指尖看了会儿,低声道:“我妈过来了。”
闻言,对面似乎也怔忡了一瞬。
“什么意思?”
“我妈来江阑找我了。”柳拂嬿看一眼窗里的柳韶,语调有些犹疑,“……我可能要带她回家。可以吗?”
其实这事说起来,她自己都觉得又突兀,又混乱。
以柳韶的拜金性格,等她见识到薄韫白的财力之后,会有什么反应?她还能不能忍住自己的赌瘾?
再说薄韫白,人家好端端住在自己家里,突然来了个不认识自己的丈母娘,肯定也会有诸多不便。
柳拂嬿开始反省,自己这个契约老婆是不是太给薄韫白添麻烦了。
她正想改口,说这两天自己就不回家了,陪柳韶在酒店住。
却没想到,对面回答得很快。
“你们什么时候到家?”
薄韫白的关注点,好像与她完全不同。
男人嗓音散淡:“我请钱姨做一桌淮扬菜,再找人把客房收拾出来。”
言辞温和从容,似乎并不觉得有丝毫麻烦-
挂了电话,柳拂嬿索性什么也没再隐瞒。
等柳韶吃完饭,她带人坐进了停在路旁的车。
来时心烦意乱,她随手挑了辆最靠近车库大门的车开,正好是这台红色的玛莎拉蒂。
柳韶看了一眼连号的车牌,眼珠子都要掉出来。
等车子开进云庐水榭的大门,她已经震撼得说不出话了。
等到跟女儿来到别墅门口,柳韶已是奄奄一息。
“就算门打开,里面是天王老子,我都不会觉得惊讶了。”
她掸了掸衣袖,怏怏地靠在门边上等着。
稍顿,似乎是听到了行李箱的轱辘声,大门从内打开。
夏日耀眼,灼灼艳阳如金箔般倾洒而下。玉白色的牡丹瓷屏风淡雅温润,屏风前站着一个身形清隽的男人。
男人白衣黑裤,宽肩窄腰,身材和皮相都是万里无一。肤色冷白,五官轮廓流畅锋利。
最好看的是那双眼睛,重睑窄而深,眸色如点漆,含着散漫而桀骜的光。
柳拂嬿正要按向指纹锁的动作一僵。
薄韫白从她手中接过两只行李箱,朝柳韶露出个温润清矜的笑。
仿佛他不是金融场上搅弄风云的天之骄子,只是个敬重长辈的寻常女婿。
“您好,我是薄韫白。”
他淡声自我介绍。
而柳韶从听到这个名字的一瞬起,就忘记了自己刚才说过的话,表情管理彻底失控。
“薄韫白?就是博鹭的继承人?薄崇跟陆皎的亲儿子?是那个薄韫白吗?”
她将柳拂嬿扯到一边,语气激动而高亢。
“……对。但你能不能不要给人贴这么多标签。”柳拂嬿轻轻皱起眉,“他就是他自己。”
“好好好,他自己。”柳韶敷衍地应了声,赶紧又带着女儿回到了门口。
面对薄韫白,她的语气和刚才截然不同,不仅刻意隐去了乡音,语调也更加抑扬顿挫:“你好你好,久仰大名啊。我是小嬿的妈妈。”
“您好。”薄韫白笑意浅淡,“进来说话吧。”
从她打完电话到回家,这段时间并不长,可桌上竟然已经摆了一桌好菜。
见钱姨将热腾腾的饭菜端出来,柳拂嬿过去道谢,却听她道:“我没做什么,这些是薄先生从饭店订的。”
主位空着,面前全是好菜。薄韫白随手拉开餐椅,向柳韶做了个“请”的手势。
柳韶推辞几番,笑眯眯地坐了上去。
“那个,我怎么称呼您呐?薄公子?薄少爷?”
摸了摸红酸枝木的筷子,柳韶喜不自胜,冒出几个叫人不知今夕何夕的称呼。
“您是长辈,直呼姓名就好。”
薄韫白盛了碗汤递给柳韶。
接下来的时间,柳拂嬿吃得食不知味。
柳韶的声音就没停下过,捡了不少网上流传的事迹来问薄韫白。
“听说你去年上了xxx富豪榜?”
“二十多岁出头就创办公司是真的吗?”
“对方真的开价一个亿收购你的公司吗?天哪,真叫人不敢想。”
很明显,柳韶这么拐弯抹角,是想要查探薄韫白的身家到底有多少。
柳拂嬿轻轻颦起眉,几次引开话题,却仍被她又拐了回来。
见到母亲这副模样,柳拂嬿心里的闷火越来越旺。
可薄韫白倒仍从容自若,一一解答柳韶提出的这些问题,温润而不失风度。
饭吃到一半,柳拂嬿推了推碗筷,朝薄韫白道:“我想去拿点冰糖,那个架子太高,你陪我一下。”
男人眉尾稍挑,温声向柳韶道:“失陪了。”
才走进厨房,柳拂嬿停下脚步,无奈地对薄韫白道:“对不起,我妈妈太没有礼貌了。”
男人却淡声道:“对女儿的结婚对象有好奇心,也是人之常情。”
这话说得宽和,叫人如沐春风。
柳拂嬿心头晕开些妥帖的暖意,抿紧的唇线也柔和了几分。
少顷,她轻声道:“谢谢你的体谅。不过,你真的不用问什么就答什么,我妈妈有时候确实不太有分寸。”
“网上那些碎片信息,拼凑不出事实真相。”
男人垂下眸,漫声反问:“我就都告诉她又能如何?”
“但她关心的,只有资产收入方面的细节。”
柳拂嬿索性把事情挑明,长眸清亮,直直地看向了他。
“你都不觉得有问题吗?”
薄韫白看她少顷,忽而扯了扯唇,漫开几分温清笑意。
“我只有一个问题。”
“你妈妈知道协议的事吗?”
柳拂嬿垂下眸:“不知道。”
“那你打算让她知道吗?”
柳拂嬿看向铺满月亮石的地板,大拇指的指甲用力划了划食指内侧。
“……不打算。”
柳韶自己不曾踏入美满的婚姻,便将这个期待寄托在女儿身上。
后来见女儿出落得亭亭玉立,她更是一直期待着,会有英俊多金的男人真心爱重自己的女儿。
如果知道婚姻是假的,契机还是因为自己犯了错,她会很伤心吧。
思及此,柳拂嬿说:“签协议是我自己的决定,我不想让她有心理负担。”
闻言,薄韫白轻轻颔首,似乎是从理性上赞同她这个决定。
下一秒,却话风突变,低声反问她。
“那我们是不是,还得继续扮一下恩爱?”
话题跳得太快,柳拂嬿仍有些怔忡。
却见他已经转过身去,修长手臂稍抬,从调料架的最高处拿下一罐冰糖。
而后,又随手拿出了最顶上的一颗。
趁她还未回神的时候,放进了她的口中-
钱姨帮柳韶收拾出了家里光线最好的一间次卧,可吃完饭,柳韶还是一头扎进了女儿的房间里。
她一进来就将门反锁。伴随着沉闷的落锁声,压迫感也扑面而来。
柳拂嬿默默后退两步,视线低垂着,坐在了床边上。
“这么大的事情,你怎么不告诉我?”
母女之间的对峙,以一声质问作为开场白。
“为什么要告诉你?”
柳拂嬿淡声反问。
“你说为什么!”柳韶有些激动,“早知道有了个这么有钱的女婿,我哪还用那么担惊受怕?”
尽管客观来说,那时的担惊受怕确实让她记到了骨子里,才总算渐渐淡了赌瘾。
但见自己生的女儿对自己这么狠心,眼睁睁看着她受苦却不说实情,柳韶心里还是一阵阵地发酸。
她愤怒的嗓音带了哭腔:“你是不是就存心让我难受!”
看着母亲通红的眼圈,柳拂嬿的神色并没有什么波澜。
她双手撑在床边上,小腿轻轻荡起来。
“不难受,你会改吗?”
“……”
柳韶不说话了。
柳拂嬿又问:“你实话告诉我,你现在到底改没改?”
稍顿,到底是放软了语气,低声道:“我听孙阿姨说,你不仅剪了短发,还纹了身。”
“赌玉时认识的人脉,也断得一干二净了。”
柳韶听出了她话里的意思。
原来她一直在和邻居联系,原来,即使在最绝望的时候,女儿还是没有真的弃她而去。
“嗯。”柳韶垂下头,任凭短发遮住眼睛。
“我还把护照也剪了。你放心吧,久赌必输,我这次是真的受够了。”
听到柳韶亲口这么说,记忆里那个灰暗了二十多年的角落,终于照入一线光明。
柳拂嬿眼眶有些发酸,柔声道:“那以后,妈,我们就安安稳稳地过日子。”
“你要是喜欢家乡那边,就在那儿开服装店。我以后一放假就回去陪你。”
“你要是不想干活,就来江阑住。等我之后……”
等我合约到期之后搬出去,我们就住在一起。
一高兴险些说漏嘴,柳拂嬿赶紧咽回后半句。
好在柳韶似乎也有心事,并未察觉女儿的异状。
她沉默了一阵儿,小声道:“我这次带了很多行李,也是想着留在江阑陪你,就先不回去了。”
听她这么说,柳拂嬿更加放心了。
柳韶在江阑的话,她也能时常看顾,还能监督。
她弯了弯眸,柔声道:“那最好不过了。这样吧,你坐车过来也挺辛苦的,今晚先在这儿休息,之后我再给你另找住的地方。”
闻言,柳韶似乎有些失落。
她看了看身处的这间屋子,只是一间卧室,就比她屋里的客厅还要大上许多。
柳韶随手捻了捻床上真丝的被单,眼中极快地掠过一丝对繁丽浮华的向往。
她支支吾吾地道:“不用另找了吧,这么大的房子,随便给我住一间就行……”
柳拂嬿微微颦起眉,回得很果断:“这恐怕不太方便。”
说完,她也不给柳韶迂回的余地,走去门口开锁。
门刚推开,忽然听见柳韶狐疑地问了一句。
“这是你跟你老公的卧室?”
柳韶的目光扫过床头的花瓶,堆满瓶瓶罐罐的梳妆台,以及搭着连衣裙的椅背,语气愈发疑惑。
“我怎么看着,好像根本没有男人的东西啊?”
“……他眼光不好,房间都是我布置的。”
柳拂嬿胡乱找了个借口,一边拉柳韶出去,一边道:“怎么没有男人的东西了,他衣服全在旁边的衣帽间里。”
话音刚落,余光忽然捕捉到一丝白影。
一抬眸,就见薄韫白才从书房出来,手里拿了本外文书,笑意浅淡,也不知有没有听见她刚才的话。
柳拂嬿装没看见,赶紧先把柳韶送进收拾好的那间次卧。
结果一回来,见薄韫白已经站在卧室门口等她了。
“眼光不好?”
他漫声咀嚼着这四个字,目光懒淡,扫过墙上展子虔的《游春图》,似笑非笑道:“我都不知道,原来你对我意见这么大。”
柳拂嬿温吞道歉:“对不起,我只是想打消我妈妈的怀疑。”
薄韫白合上手里的书:“那实际情况是?”
“你的品味非常好。”柳拂嬿诚恳道,“尤其是在山水画方面。”
见男人眉尾轻舒,唇畔晕开几分笑意,柳拂嬿这才进入正题。
“对了,我妈妈说她不回苏城了,我想给她找个住的地方。”
说着便发觉棘手之处。
“我原来买房的那一片配套很好,就是医院太挤,万一有个头疼脑热,排队太遭罪。”
她拿出手机:“我还是查一下吧,六市那边是不是更适合上了年纪的人住?”
还没打开app,视线却被一卷书挡住了。
她下意识抬起视线,见薄韫白眸光温和,带着几分循循善诱。
“不急。”
“阿姨远道而来,休息几天再说。”-
整整一天,柳拂嬿都沉浸在终于同母亲和好的喜悦里。
想到她再也不会重蹈覆辙,雀跃的欣喜感,就止不住地从胸腔中满溢而出。
柳韶午觉睡醒后,三人共用晚餐,又一起看了看电视节目,倒也相安无事。
直到入夜时分,灯火将熄,整个城市都陷入沉眠。
柳拂嬿忽然想到一件很关键的事。
柳韶哈欠打个不停,双目却仍精光锃亮。
夜色渐深,在她的殷殷注视下,柳拂嬿不得不——
牵着薄韫白,走进了自己的卧室。
窗帘是柔和的淡青色,木质画架散发出清润的墨香。
梳妆台上摆着一只没有点过的香薰蜡烛,香型是偏冷调的乌木与丝绒玫瑰,浅浅的精油气息氤氲在空气里。
刚一进门,柳拂嬿立刻觉察到不对。
上午刚洗好晾干的内衣,正松散地躺在床边上。
“……等一下!”
她赶紧松开薄韫白,快步朝床边走去,希望能挡住薄韫白的视线。
见她这么慌里慌张,薄韫白颇为自觉地背过身去。
白墙寡淡无趣,能听见身后响起衣物摩擦的窸窣声响。
他忽然想起白天从门缝里漏出去的那句话。
确实是没有一点男人的东西。
“可以了。你转过来吧。”
柳拂嬿耳根微红,轻轻叫了声薄韫白的名字。
“晚上怎么睡?”
闻言,薄韫白掀起眸,温声反问:“你想怎么睡?”
“……还是再拿一床被子吧。”柳拂嬿掀开被单道,“而且这儿也没有你的枕头。”
“好。”
薄韫白起身朝外走。
有些人生来就有一派光风霁月的气质,背影清矜坦荡,叫人看不出心底所想。
其实,就在几分钟前,他刚进门的瞬间。
纵使他极快地垂了眸,一抹烟青色的细肩带仍撞入视野。
色泽清冷,情态却旖旎。
一如他即将共度今夜的这个女人。
第40章 死火山
薄韫白的枕头是一只雪白的记忆棉枕, 有股着雪覆青松的清冷气息。
味道虽然淡,却很好闻,柳拂嬿忍不住多闻了几下。
她好奇地问:“你有用枕香的习惯吗?”
薄韫白似乎没料到她嗅觉这么灵敏,表情略有怔忡。
稍顿, 带着几分无奈扯了扯唇。
“……睡眠质量不太好的时候, 偶尔会用。”
“会影响到你吗?”
“不会不会。”柳拂嬿弯了弯唇,“我还挺喜欢这个味道的。”
整理好枕头和床铺, 好像也没什么别的事情可干了。
其实柳拂嬿还想刷一会儿手机, 但是看薄韫白已经关机了,也不好开着灯让他等。
房间很宁静, 粉金色和银蓝色的被子铺在床上。乌木玫瑰和雪覆青松的气息缠绕在一起。
太安静了,柳拂嬿不由地抬眸看了薄韫白一眼。
正好见他也看着自己这边。
稍顿,也不知为什么,两个人都笑了。
“现在睡吗?”她问。
“好。”他轻声回答。
关了顶灯,卧室便陷入黑暗。
不同于之前住在小洋房的时候,云庐水榭这边的隔音做得很好, 根本听不见窗外的丝毫杂响。
唯有自己的呼吸声,在针落可闻的安静里, 愈发清晰。
一个人睡的时候, 这种安静是天大的福音。
可两个人睡, 如此极致的寂静,就叫人有些不太心安。
柳拂嬿扭头看了看。
旁边的男人没什么声响, 吐息清淡, 就像完全隐没在了夜色里。
她辗转反侧一会儿,忽然小声开口。
“你最近睡眠质量不好吗?”
墨汁般的黑暗里, 他呼吸沉寂一瞬,答得很模糊:“就那样吧。”
柳拂嬿却挺关心他, 整个身体也转了过来,认真地又问了一句:“是有什么烦心事吗?”
夜色深浓,看不见他的表情。
只是少顷,男人清沉干净的嗓音里,融入一线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柳寒露。”
“自从搬过来,你睡得很好?”
柳拂嬿茫然地眨了下眼。
虽然想真诚地回答一句“对啊”,但此时此刻这个微妙的气氛,又让她隐隐觉得,不太应该这么说。
是她听错了吗?
为什么这人听起来,好像有点委屈呢?
她想了想,还是低声问出了口。
“你睡不好,是和我有关系吗?”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说完这句话,气氛好像变得有点怪。
能听到他轻轻咽了一下,喉咙里发出细微的声响。
很轻的声音。
柳拂嬿却忽然感到一丝紧张,心跳莫名地加快。
就在他做出回答的前一秒。
为了掩盖自己的心跳声,柳拂嬿低声道:“家里多了个人,是挺不习惯吧。”
在她看来,两人也一起住了一段时间了。虽然她入夜以后就不怎么出卧室,但偶尔还是会下楼喝水,吃点东西什么的,可能还是会吵到他吧。
虽然他从来没说过,但柳拂嬿却越来越频繁地,在他脸上看到无奈的表情。
这样一想,便觉得有些自责。
柳拂嬿小声道:“其实我现在越来越发现,你性格和刚认识那会儿不太一样,挺随和的,遇到事情总是自己让步。”
“但你也说过,我们都是一个结婚证上的人,就不要那么见外了。”
“这儿是你的房子,我只是寄住一段时间。要是我哪里影响到你了,你直接告诉我就行,我会注意的。”
“行吗?”
闻言,薄韫白并未立刻回答。
他躺在这张陌生的床上,淡淡地琢磨着柳拂嬿刚才对他的评价。
“挺随和的。”
“总是自己让步。”
这几句评价,远比这张弥漫着乌木玫瑰气息的床铺,更让人觉得陌生。
也不知薄霁明、沈清夜,或者他那个小侄子听到了这番话,会露出怎样匪夷所思的表情。
少顷,他正欲开口。
门外忽然传来一串脚步声。
柳拂嬿有些迟疑地坐起身,问身旁的男人:“你听见了吗?”
耳畔传来一声很淡的“嗯”。
她翻身下床,探头出去,叫了声:“妈?”
黑漆漆的走廊里,一个纤瘦的人影站在门前。
确实是柳韶。
见卧室门忽然从里打开,她好像吓了一跳,有些手足无措。
柳拂嬿打开光线较暗的壁灯,轻声问道:“妈,你房间里就有卫生间,怎么到这儿来了?”
“我、我迷路了……”
柳韶支支吾吾地说:“我刚才躺下才想起来,今天的药茶还没喝,就想去厨房烧点开水。”
“药茶?”柳拂嬿有些担心,“你生病了吗?”
“没有,就是咱们家附近的中医开的方子,可以补一补气血,美容养颜的。”
“那我陪你下去吧。电梯不在这儿。”
柳拂嬿松了口气,带她下了楼。
这么一折腾,等她再回到卧室,已经过了十多分钟。
柳韶误闯过来的这件事儿,好巧不巧地,正好成了她刚才那番话的佐证。
也不知薄韫白是否醒着,她蹑手蹑脚地走进门,摸黑上了床。
稍顿,夜色里响起男人的声音。
“我还没睡。”
柳拂嬿带着歉意转过头。
“不好意思啊,又吵到你休息了。”
“……”
虽然看不见他的表情,但总感觉他脸色黑了黑。
少顷,房间里总算响起一个,称不上温和的声音。
“其实我的性格里,除了‘特别随和’,‘喜欢让步’之外。”
“还有你没提到的另一面。”
男人的语气淡而平静,却有种莫名的压迫感。
稍顿,语气愈沉,带着几分意有所指。
“听不得别人道歉。”
柳拂嬿怔了怔,又道:“可刚才确实——”
男人淡声回答:“没有吵到。”
“但这么晚了,会影响……”
“我不觉得被影响。”
柳拂嬿带着几分犹疑住了口。
她在黑暗里眨了眨眼,觉得薄韫白好像又没有记忆里那么随和了。
但仍十分体谅她的难处。
一如既往,是个好人。
思及此,她弯了弯唇,柔声道:“那我以后就不经常道歉了。谢谢你,你真的性格很好。”
薄韫白:“……”
柳拂嬿打了个哈欠,懒懒道:“困了,我们睡觉吧。晚安。”
安静的夜,柔软的大床。柳拂嬿的意识渐渐涣散,陷入了漆黑的梦乡。
说不清睡了多久。
忽然感觉到,有柔软的触感落在唇上。
熟悉的气息,清冽而炽热。
然而,这下触碰很轻,比起婚礼前的那一夜,感觉上要更温柔一些。
回忆和睡意交缠起来,叫人分不清,此时此刻发生的,到底是现实,还是梦境。
只知道,刹那间,淡淡的甜蜜感,不受控制地在心头扩散开来。
柳拂嬿的眼睫轻轻颤了颤。
不自觉地陷入这场幻梦里,并未立刻睁开双眼。
等理性终于回笼,已是好几分钟后的事。
柳拂嬿茫然地看了一小会儿天花板,眼睛倏地睁大了。
刚才是怎么回事?
是梦吗?
总不可能是现实吧?
心跳擂鼓般剧烈跳动。
而她完全不敢细想,自己是出于什么样的原因,才做了这样的梦。
睡意烟消云散,她调整了好一会儿呼吸,总算显得稍微平静了一些。
而后,出于逃避现实的心态,她姑且还是用气声轻轻叫了一句:“薄韫白?”
男人没有应答。
抬眸望去,逐渐清晰起来的视野中,映出他清矜的身形。
他平躺着,看起来睡得很安稳,呼吸平静而均匀。
夜色黑暗,冷气开得很足。
唇上的温度早已冷却,寂寥感笼罩了全身。
一切都只是自己的错觉吧。
柳拂嬿带着几分落寞,静静地垂下眼。
却未想到,少顷,男人清哑的嗓音,夹杂着几分朦胧睡意,低低响了起来。
“……嗯?”
柳拂嬿一怔,有些愧疚地问:“我把你吵醒了吗?”
“……”
沉默片刻,薄韫白漫声应了句:“没关系,我睡得不沉。”
稍顿,他尾音扬了扬。
“怎么了吗?”
他一问,柳拂嬿的舌头就有些打结。
总不能说,我好像梦见,你刚才偷偷起来,亲了我一下。
“没事。”
她清清嗓子,翻了个身。
“睡觉吧。”
可对话并未就此终止。
过了一会儿,身后传来男人关切的声音。
“是做了什么梦吗?”
柳拂嬿呼吸一窒。
她模糊地敷衍道:“好像是。”
闻言,薄韫白沉默了片刻。
时间静悄悄地从两人身上流淌过去,似乎能感觉到,男人的气息扑在她后颈处薄薄的皮肤上,一片清冽的温热。
半晌,他的嗓音又清明几分。
带着叫她听不懂的郑重,温声问她。
“是个好梦吗?”
话音入耳,柳拂嬿一阵慌乱。
这叫她怎么说!
一时间,脸颊火烧般发烫。
空气似乎也变得炙热,染上了旖旎的玫瑰色。
幸好她整个人藏匿在夜色里,并不会露出端倪。
柳拂嬿沉默一阵,小声开口。
“不知道。我不记得了。”
话音落下,像透明的冰块坠入潭水里。
玫瑰色的魔法破灭了。
薄韫白并未再度追问。
安静半晌后,他道了声晚安,便再无声息。
柳拂嬿将面颊藏进被子里,试图再次入睡。
可剧烈的心跳声,仍然无法平息。
漫长得看不到尽头的夜色里,她忘记了其他的琐事,只是不受控制地,一次又一次,回想起刚才发生的事情。
意识到他在亲吻自己的那个时刻。
陌生的、淡淡的甜蜜感,覆水难收般,在心尖弥漫开来-
晨光入户,柳拂嬿睁开了眼。
睡意还未褪去,前一天的回忆也未苏醒。
她又闭上眼睛,下意识伸展了一下身体,然后舒服地翻了个身。
结果——
还没彻底翻过去,便压到了一个温热的身体上。
对方身躯高大,胸膛宽厚。
骨骼很硬,腰腹和腿上的肌肉也紧实清劲。
不过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
最重要的是,除此之外,她似乎还碰到了……
别的东西?
柳拂嬿吓了一跳。
她赶紧退回原位,抬头望去,就见到薄韫白正靠在床头读书,感觉到动静,垂下眸来看她。
稍顿,他随手捞起床上的被子,盖了个被角在身上。
回忆蓦然间复苏,忆起他昨晚说的话,柳拂嬿谨慎地将“对不起”咽回去,只问:“压疼你了吗?”
“没有。”男人漫声道,“你很轻,没重量一样。”
晨光熹微,将万物蒙上一层浅金色的光晕。
男人穿着黑色的家居服,靠在象牙白的床头,漆深双眸低垂,清矜如水墨画,好看得叫人挪不开眼。
柳拂嬿以前一直知道这人长得很好。
可是,今天好像眼睛出了点问题似的,觉得他竟然像会发光一般耀眼。
她温吞地揉了揉眼睛。
再睁开,还是这种感觉。
柳拂嬿决定去洗个脸,看看花园,清理一下心中的杂念。
下楼走到客厅,见柳韶也醒了,已经换了身出门的衣服,浅玫红色上衣配牛仔裤。
她适合这种鲜亮的颜色,一看就知道年轻时是个风情万种的美人。
对着玄关处的镜子整理了下仪表,柳韶转过身去换鞋。
见状,柳拂嬿有些惊讶:“妈,你干什么去?”
“出去走走,买点东西。”柳韶说,“上了年纪,更得多走路,多锻炼身体啊。”
柳拂嬿一怔。
“家里不是什么都有吗?你还要买什么东西?”
稍顿,她又摇摇头,也朝玄关处走去。
“这儿是富人区,附近根本没有小超市啊菜市场那种地方。江阑比老家那边大多了,你别迷路,还是我陪你出去吧。”
柳韶却很快地拒绝了她。
“不用不用,我就随便转转。”
“你好不容易放个寒假,眼看着又要回学校上班了,这两天多在家休息吧。”
闻言,柳拂嬿心里漾开些暖意。
她抿了抿唇,又道:“那你不想让我陪着也行。你先在附近逛一逛,要是走累了就找物业,他们有随时待命的司机,可以开车送你。”
“啧啧,别墅区就是不一样啊。”
柳韶露出个艳羡的笑,回过头道:“行,我走了。”
稍顿,却又补了句:“你好好在家陪你老公,把他迷个神魂颠倒,这些个好东西还不全是你的?哈哈哈哈。”
闻言,柳拂嬿蹙起眉。
可不等她开口,柳韶已经出了家门-
画了一上午的画,柳拂嬿连吃饭的时间都忘了。
停下来喝口水的功夫,看一眼手机,见薄韫白五分钟前给她发了条消息。
[大画家,午饭好了]
她一怔,赶紧朝外面走。
结果好巧不巧,才走到门口,敲门声也响了起来。
薄韫白站在门口,唇畔含着若有若无的笑意:“柳老师真勤奋,废寝忘食的。”
柳拂嬿不给他眼神:“快走吧。”
男人姿态散漫,随她下楼,意味深长地说了句:“今天这顿饭,你妈妈费了不少心思。”
她当时没听明白什么意思。
结果才到餐厅,立刻看见了好几道稀奇古怪的菜式。
最中间那道菜是一大碗汤,色泽浅黄,里面漂浮着红枣、山药之类的辅料。
主料好像是一种褐色的肉,看不出是什么动物。
除了这道汤,旁边还做了一道鸽子炖人参,一看就是大补,能补得叫人流鼻血的那种。
再往近处看,只有她的餐位上放了一小碗红糖鸡蛋羹,上面还漂浮着绿色的菜叶。
钱姨就站在餐桌旁边,用围裙擦了擦手,笑意里带着几分尴尬。
柳拂嬿看向了柳韶。
“这都是什么?”
“当然都是好东西啦,妈还能害你不成。”
柳韶往主位上一坐,喜滋滋指着那道汤解释道:“这是我早上去河鲜市场买的,现杀的大甲鱼!咱们老一辈的方子,拿甲鱼跟枸杞、淮山、红枣一起炖,特别管用!”
说完,又看向另一道鸽子炖人参:“这个雄鸽也特别的嫩,给咱女婿吃。”
最后用筷子指了下那道鸡蛋羹:“这个是艾叶红糖鸡蛋,专门给你做的,必须吃光啊。”
闻言,柳拂嬿站在原地,用力抿了抿嘴唇。
“管用?”
她冷声问。
“管什么用?”
“哎呀——”
柳韶露出个暧昧的笑容,似乎是恨女儿不开窍,将她扯到了另一边。
这才低声开口。
“当然是能让你俩早点生孩子呀。这都是帮助夫妻怀孕的偏方,可灵了。”
柳拂嬿心口一窒。
柳韶的声音虽然压得很低,可是在安静的房间里,还是能听得一清二楚。
闻言,钱姨脸上的尴尬愈发明显,压低了视线,假装没有在看这个方向。
薄韫白站在餐桌的另一旁,不达眼底地笑了笑。
柳拂嬿咬了咬唇。
就是这个亲妈,当初拼命把她塞给薄成许,非要她嫁给有钱人。
现在,又非要她给薄韫白生个孩子,妄图把对方彻底栓牢。
全然不顾她的立场。
陌生的丈母娘,做了一大桌子催生助孕的菜。
柳拂嬿完全想不到,也不敢想,在签订过契约的薄韫白眼中,此刻这出,到底是一桩怎样荒唐的闹剧。
她咬了咬牙,忍了又忍,情绪总算平静了些许。
这才看向柳韶,冷声道:“你能不能有一点分寸感?”
“分寸?”
柳韶好像听到了什么很好笑的事情一样,转过身来,用上课的语气跟她说:“我是你亲妈,你这条命都是我给的,还分寸。”
说完,她也没去看女儿苍白的脸,而是自顾自地坐下,夹了一块大甲鱼放进薄韫白的碗里。
一边夹,一边冷笑着道:“年轻人这词儿,真是一套一套的。”
“……”
白色的火焰在心头灼烧。
怒意像一座死火山,郁结在柳拂嬿的心头,已然到了喷发的边缘。
她夺过柳韶的筷子,扔到桌上,说了句“大家先吃吧,不用等我们”,便把柳韶拉到了外面的花园里。
柳韶不明所以地被拉了出来。
骤然从空调房走出,只觉得午后阳光灼辣,晒得身上发痛。
“你要说啥?”柳韶不耐地遮住了前额,“快点说,饭都凉了。”
柳拂嬿拿出手机。
“我给你找了个酒店,你今天下午就搬出去吧。”
她嗓音冷静到了极点,语气甚至毫无起伏:“你住在这儿不合适。”
“什么?”柳韶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辛辛苦苦过来找你,还一大早地去给你们买菜回来做,你这么着急就要把我赶出去?”
她说着,似乎还委屈了起来。
“小嬿,你懂不懂,光是一纸结婚证根本不可靠。你只有早点给博鹭的继承人生个孩子,那些钱才能真的落袋为安。”
“……”
柳拂嬿无甚情绪地看着她。
夏日阳光雪白,灼眼得叫人不敢直视。
可就是在这么炎热的天气里,她的眼睛却像两枚漆黑而望不到底的冻潭。
过去许久,柳拂嬿总算漠声开口。
嗓音也像破碎的冰,没有一丝温度。
“生个孩子,就能落袋为安?”
她忽然笑了。
唇畔稍稍勾起,目露讥讽。瞧着竟有几分夺目的冶丽。
她问柳韶:“那你呢?你落袋为安了吗?”
柳韶茫然地眨了下眼。
等意识到女儿在说什么,她的面容立刻灰白下去,像一朵将近枯萎的花被泼了硫酸。
她怔怔看着眉眼冰冷的女儿,张开嘴又闭上,像一只被扔到岸上的鱼。
过了一阵,才似找到自己的声音,哑声道:“妈妈是为了你好……”
“为了我好?”柳拂嬿冷笑一声。
“那你觉得,我这些年过得好吗?”
“被人堵在学校门口的时候,艺考那天被债主摔了画具的时候,被同学戳脊梁骨的时候。你觉得,我过得好吗?”
本来她还以为,自己已经忘记了这些事情。
可此时此刻,压抑了多年的愤怒和悲伤,潮水般涌出心扉。
望着面前这个世界上唯一的至亲,只觉得无力又悲凉。
“你为什么永远都想不清楚?”
“生个孩子,不一定落袋为安。”
“可等孩子生下了,你再后悔,没有用了。”
柳拂嬿麻木地诉说着。
她不知道自己说最后这句话时,听起来是一种什么样的情绪。
只知道,一股强烈的自我厌恶感,以及从童年起就缠绕心头的阴影,再次席卷了她的灵魂。
柳韶的眼圈渐渐红了起来。
“你说什么?后悔?”
她似乎反应了一会儿,才颓丧地垂下眼眸。
少顷,眼眶一酸,眼泪大颗大颗地滚落面颊。
“……小嬿,妈妈没有后悔过。”
“妈妈确实有很多缺点……太贪心,太懒惰,容易被骗,让你吃了很多苦。”
“可生下你,妈妈从来都没有后悔过。”
“你别以为我不知道。”
柳拂嬿毫无动容,冷声打断她的话。
“你以为,我那个时候年纪小,就一点记忆都没有了吗?”
“……”
听到她这么说,柳韶怔忡地抬起头。
那双媚态横生,却早已颓败的双眼,怔愣地看向了女儿。
“小嬿,你在说什么?”
见她这样,柳拂嬿很淡地笑了一下。
没有怒吼,甚至没有抬高音量。
语调冷淡平静,仿佛在说别人的事情。
“我在说。”
“从记事起,我总是会做一个噩梦。”
“一个窒息的噩梦。”
“虽然是梦,但那股窒息感,逼真而强烈,就好像真的有人掐着我的脖子不放,要致我于死地一样。”
说到这里,她终于抬起眼。
目光锋利如刀,望进了柳韶的眼睛。
“你当初怀上我,是不是就是为了要挟某个有钱的男人,和你结婚?”
“他不同意,你就不想要我了,对吗?”
柳拂嬿的声音逐渐低了下去。
仿佛诵经的呢喃,梦中的呓语。
一字一句,带着灰败到极点的情绪。
“妈。我有印象的。”
“你是不是想过,甚至也试过——”
“亲手掐死我?”
“怎么、怎么会!”
闻言,柳韶仿佛受到了极大的惊吓,双腿一软,坐在了坚硬的防腐木上。
她泪光涟涟,满脸都写着难以置信,哑声问道:“小嬿,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发生了这样的事,你为什么一直不告诉妈妈?”
看到柳韶手足无措的模样,柳拂嬿有一瞬的动摇。
可最终,她还是后退一步,抱住了自己的头。
“你别装了。”
“自己做过的事情,还能忘吗?”
她咬紧牙关,嗓音渐渐染上哭腔,带着十足十的抗拒。
“就像你以前骗我说是去给姥姥扫墓,结果扭头就去了缅甸赌玉一样!”
“我知道你最会骗人!”
柳拂嬿说着,无助地后退两步。
哑声道:“……算我求你了。你别再骗我了。”
“我真的不信了。”
看着柳拂嬿一步一步后退,柳韶慌不择路地扑了上来,想要将女儿抱在怀里。
她哭着喊道:“小嬿,你相信我。”
“妈妈真的不会那样对你。”
“真的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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