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回国公府的一路格外安静, 方云蕊不知道外面那些人怎么样了,不知道女学那些女孩子们怎么样了,不敢多问, 只能静悄悄地坐着,大气也不敢喘, 仿佛是她自己做错了事。
楚玥则是因为累了, 上车之后没多久倒头便睡。
马车内静得方云蕊都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她表面上平静下来,可内心却翻江倒海,今日发生的种种, 一幕幕在脑海中回放。
天都不知道是什么时候黑的, 印象还在黄昏, 她和楚玥藏在花树丛中躲躲藏藏,他们从那条民巷里一点点摸索过来, 她亲眼看见凌寻杀人, 血流了一地
不知不觉中就过了很久,等门打开,她看见楚岚身上笼罩的月光时, 才突然反应过来,天都已经黑了, 原来都已经这么晚了。
方云蕊今日吓得不轻, 可这段经历,实话说,她并不后悔经历一遭。
今时今日,她才无比清晰地认知到, 自己和楚岚之前有多么大的差别啊,岂止是一个身份的差别而已。
她生如蜉蝣, 楚岚却像是一株参天大树,危难来临之时,她只能被抹杀、只能等着别人来救她,而楚岚却是可以在这场风波中搅弄风云之人。
天差地别,楚家的人就是不一样的,那些宫里的事,上到圣人娘娘,下到皇子夺嫡,凌寻不过提了一句,楚玥便立马反应过来了,唯独她听得云里雾里,连谁是谁都没有对上号。
她之前居然还妄想着,自己能凭借那淡薄如云雾的情爱,和楚岚在一起。
绝无可能的,这样的想法太可笑了。
方云蕊今日才知道当初的自己有多么可笑。
她长长地舒了口气,一直郁结于心口的种种心绪也就此放下了,散了个干干净净。
爱也好,恨也好,她完全不必对楚岚生出多余的感情来,因为他们根本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楚岚看到的天地,和她看到的天地,那是完全不一样的。
方云蕊释然了,利用她也好,没有利用她也罢,当初楚岚究竟知不知道是冯氏害她也都已经不重要了,她是多么渺小的一只蜉蝣啊,她在这偌大的京城,的的确确蒙受了楚岚的照顾恩泽,不该再肖想其他。
一个时辰的车程而已,方云蕊好像把自己这辈子都想明白了,她终于是放下了,彻彻底底地放下了。
果然,方云蕊还为自己的成长沾沾自喜着,人在经历了大风大浪之后,眼界就是会突然不一样了。
马车终于停了,楚岚让梅雪堂过来接人,接到女儿的时候三夫人柳氏一下子就哭了出来,抱着楚玥呜咽:“儿啊,今日可吓死为娘了!”
楚玥刚刚睡醒,懵然地被母亲紧紧抱在怀里,而后又跳下车来当着柳氏的面转了几圈。
“瞧!我一点儿事也没有!”
柳氏本是哭着,看到她这没心没肺的样子又被气笑了,转过身来又看了方云蕊一眼,道:“不早了,今儿你定也累了,早早去歇着吧,别忘了明儿一早过去给老爷子请安,老爷子也担心了一晚上呢,听见楚岚接着你们了,才睡下。”
说罢,柳氏又看向楚岚,动了动嘴唇。
楚岚知道她要说什么,只道:“三婶不必言谢,接回妹妹们,是晚辈应当做的。”
柳氏点了点头,她与这个子侄从没说过一句话,从前一直觉得他冷冰冰的,又是冯氏的儿子,一直都远远避着,可今日,她突然对楚岚生出些好感来,虽未说出口,但也感激地看了楚岚一眼,领着女儿回去了。
梅雪堂落定了,从梅雪堂穿堂过去,一直走到铃兰阁那边,大约需要两刻多的时间,方云蕊辞别了三夫人,转身看向楚岚。
楚岚因她这道目光微微一颤,他今日一直悬着的心,好像到此刻也没有放下,从马车上一路过来,到现在,找人的时候尚不觉得,坐在马车上时他才发觉,自己的指尖一直在发颤。
一路上他都没有跟她说一句话,便是怕被她发现自己或许连声音都在发颤。
女学死了三个学生,都是企图外逃时被一刀结果了性命,其中一个还被拦腰斩断,死状残忍。
他接到这个消息的时候,脑子都懵然了一瞬,心思神志都未全然恢复过来,人却已经在召集找人了。
踏进书院的那一刻,他惊觉自己竟是在害怕,怕国公府那个十分活泼跳脱的小妹没了,更怕那个总是低着头、怯懦性子的,被人斩断在刀下。
来的一路上,楚岚心头无数次掠过大年初二那日,街市灯花如昼,小姑娘穿着一身白雪红梅的新衣,乃是笔墨难着的人间绝色,她用自己那双明亮得能说话的眼睛望着他,对他说想和他做夫妻。
楚岚不止一次地开始回想,自己当时为何没有应下她?若应了,她不必再去这无关紧要的女学,不会再遇上这些杂乱的事。
费尽心思得一个那样的玉牌,她就能那样欢喜。
若他当时应了呢?
她会不会更加欢喜。
头顶圆月如盘,清辉落下洒在她如月静美的面庞上,楚岚动了动指尖,想伸出手去牵住她,却见她对着自己福身一拜。
“多谢长兄搭救之恩,云蕊此生没齿难忘。”方云蕊道了声谢,楚岚已是不止一次地救过她了,的确值得一谢的。
这一个举动中,楚岚察觉到了她的疏远。
“你没别的话同我说?”楚岚问她,心底里,他竟有些隐隐期盼着,她能不能再问他一次当日那个问题?
方云蕊不知道楚岚这是什么意思,她仔细想着,突然想起来什么,飞快地摸了摸自己的胸口,摸到那玉牌还在呢,顿时松了口气。
“明日,长兄能请赵大哥过来吗?”方云蕊问。
楚岚听她提到赵怀峥,凉声反问一句:“这般急切?”
“当初说好的,我从书院出来就定下婚约的。”方云蕊道,虽然是有些急切了,但也只是定下婚约而已,并无不可的。
楚岚忽然觉得心口发堵,年初她还想嫁给自己呢,转眼才三个月,她就又想嫁给赵怀峥了?她嘴里可曾有一句真话不曾?
“你是当真想嫁赵怀峥?”楚岚忍不住又问了一句,如此简单的一个问题,他总想确认再确认。
方云蕊觉得楚岚问这个怪没意思的。
“我想与不想,这已是定局了,赵大哥是个好人。”方云蕊不想和他耗费下去了,她有些累了,想早点回去歇着,便道,“长兄若觉得不便,那我明日去请大夫人叫他来。”
说罢,她拉着海林转身就往回走。
按理说,方云蕊和楚岚今夜完全的顺路的,若是搁在从前,他们便会一起走。可今晚方云蕊不想一起走了,她从没有过这么强烈的念头,想要和楚岚划清界限,从此清清白白、一分为二。
乞巧节后的那段往事,她这辈子也不愿再想起了。
然楚岚站在她身后,揣的却是另一番想法——她没说她想嫁,她若真想,想必会说的。
所以她应下这门亲事,不过是因为已成定局,事不过三,她不好再推辞了。
楚岚想,这世上哪儿有什么定局。
方云蕊离开之后,楚岚并未直接回铃兰阁,而是夤夜赶往荣寿堂。
别人都道荣国公已经睡下,唯独楚岚知道,京中发生了这么大的事,祖父怎么可能还睡得着?
他身披兜帽,去得低调,走进内室一看灯还微微亮着,就知道自己没有来错。
“进来吧。”荣国公在里面道,“我就知道你会过来。”
楚岚便进了屋,坐在了祖孙俩惯常手谈的棋盘旁边。
荣国公看向这个多年游历在外的长孙,这么多年,国公府最亏待他,他却早已长成了国公府中最有出息的孩子。
“若我的儿子能有你一半出息,我也不至于到了这把年纪还要为家世操劳。”荣国公真心叹了一句。
眼下这些伤怀的话也是多说无益,楚岚看着面前棋盘上这副残局,轻轻落下一子,道:“正因如此,楚家才能暂避锋芒,若是由父辈接手,当初能不能听孙儿一劝还未可知。”
荣国公露出正是如此的神情来,去岁楚岚初回家中,翌日便借着手谈的由头与荣国公详谈了一遭京中局势,劝荣国公此刻正是顺应圣人自如放权的时机,不可争夺。
这些话荣国公当初听进去几分,不过大半是觉得自己老了,也确实不该多管,能守着今日的荣华安置了子孙,他这一辈子也算落定了。
且楚岚志在科考,只字未提要继承他戎马半生打下的基业,荣国公便了然了,孙儿这是无意于马背上的天下。
当初,荣国公还以为只是这样,选择文道,不过是楚岚自己情愿而已,如今回想起来,何尝不是他深思熟虑之后的考量?
“你是什么时候得知太子与大殿下相争已到了这样水深火热的地步?”荣国公问。
楚岚默声道:“之前益州水患,孙儿曾听闻谣言,说先皇后之死与凌家有关。”
这种皇家秘事,寻常百姓岂会知晓?必然是有心人催之。
可又偏偏是地方这种无迹可寻的传言,传到了人耳朵里,才会变得更加可信,疑心但起,再看什么都会觉得是蛛丝马迹。
荣国公突然明白了,“所以,你今年回家一趟,其实是为了拦着楚家,让我放权?去年你是不是早就到了京城?只是因为听见消息,才决定要回来。”
楚岚默不作声,只当默认。
荣国公只当他当年游历是为志在四方,可今时一看,若不是因为有事,孙儿回京科考都不愿回家一趟,这其中的问题难道还简单吗?
“是不是你爹娘?”荣国公一语中的,自打楚岚回来之后,他就明显感觉到这父母与孩子并不亲近,全然当做外人一般。
之前他为此找老二谈过一次,也没问出个所以然来,可细细想着楚岚离家后这些年,那俩人就跟没事人似的,像是巴不得儿子不要回来。
更甚至还想致力于再生下一个儿子,几年前冯氏那个儿子夭折了,荣国公虽然痛心,可他从未往这上面想过。
可去年冯氏又想方设法怀上一个,他存心私下去打听了,才知道冯氏为了生这个儿子私下没少求神问药,什么法子都试过来了。
荣国公觉得心寒,替楚岚心寒。
所以冯氏临盆当日,他从头到尾没过问一句。
面对祖父的问话,楚岚也只云淡风轻回了一句:“都过去了,不必再提。”
父母亲情罢了,他已不会再抱有任何希望,不会再生出任何向往之心。
孙儿既不愿再提,那荣国公也不会再问,这归根结底是儿孙自己的事,国公府这一大家子,看着繁荣锦绣,可里面的事情若一桩桩一件件细究起来,这表面的祥和也就维持不住了。
而今京城局势变动,一朝一夕,荣国公府还是更加需要内里的和平。
“岚儿,当初你执意要去刑部,也是为此?”荣国公道。
楚岚新科探花,大好前程在手,又立了大功,六部去哪里任职,不都抢着要?户部肥差多,吏部擢升快,偏偏是这刑部总干些吃力不讨好的差事,升迁也慢,堆积的陈年案件如山,一年下来能办出一个案子都是上天庇佑。
楚岚偏自请去了刑部。
如今回想,荣国公尚觉,这六部中哪一部都会受到党.争招揽,唯独刑部不会,一来固步自封无法变通,二来,以楚岚如今在刑部的地位,尚接触不到什么大案要案,亦触动不了任何人的利益,是最最保险安全的一个位置。
楚岚道:“祖父,到了皇权面前,再大的权势地位转瞬也能作齑粉蝼蚁,眼下当更加谨慎才是,既然祖父放权,便改彻底与过去那些断了联系,好让人捉不到把柄。”
荣国公深以为然,点了点头,可又慢慢觉着,孙儿这话好像另含深意。
他看向楚岚,只听楚岚道:“赵怀峥,即将任华州团练。”
荣国公一愣,有些哑然,这种事若在寻常,根本不会有人在意你是不是存心结交,可在眼下这个节骨眼上,一切事都变得可大可小。
这赵怀峥,自是一门好亲事,可他即将任地方长官,又是离京城最近的华州,这华州可是块宝地,难道那两位殿下不会想着在华州留下自己的人手吗?
太子虽是正统,可皇长子也师出有名,圣人坐山观虎斗,大有拿此事历练儿子的意思。
皇室的风波,任谁搅弄进去都会成了游鱼虾米,荣国公并不想趟这个浑水。
“你说得有理。”荣国公叹了一声,“明日,我同云蕊丫头再议议此事。”
楚岚不动声色,惯常收敛的双眸中却有浮光闪动,他慢慢抬眼,举手投足间都是势在必得,起身道:“夜色已深,祖父早些歇息吧,孙儿告退。”
苍幕之中,皎皎白月被荡起的乌云遮蔽,这蒙在整个京城上空中的月色黯然下来,不知何时能见分明了。
翌日清晨,方云蕊便与楚玥去荣寿堂给国公爷请安,她昨夜睡得极为舒适,浑身的骨头像是被碾过一遍似的,此刻只觉得筋骨舒展、神清气爽。
到了之后,荣国公倒是没有再问昨夜她们发生了什么,只是关心了几句,后面又交代说最近外面不太平,让她们没事不要外出,更不要单独出去,见她们没什么事,也就让回去了。
只是走的时候,又让方云蕊单独留了下来。
楚玥心知这怕是要说婚事呢,就没有多问,先行回去了。
方云蕊也猜想国公爷大约是要跟她说婚事的,跟赵大哥拖了这么久,是该提上日子了。
谁知,荣国公开口,便是问她:“云蕊丫头,你今年才及笄,这婚事推迟一年可不可行?”
方云蕊愣了愣,问:“为何?”
荣国公有些无奈起来,他欲言又止,本想道出真话,可看着方云蕊那双懵懂的眼睛,又觉得这毕竟是楚家自己的事,不该让她跟着担惊受怕,京城的天再塌下来,也压不到她一个小姑娘身上去。
于是便道:“实在是今年风水不好,不剩什么好日子了,前日又来了个修士,说咳,说我今年下半年命里犯红,家中不好再有喜事了。”
荣国公这辈子年轻的时候没少撒谎,可他没想到自己都这把年纪了,还要对着一个小丫头撒谎,不免老脸一红,不自在起来。
好在荣国公素来威严,方云蕊没看出端倪来,对荣国公的话深信不疑。
“原来是这样。”方云蕊抿了下唇,那她确实是不好再坚持了,可那赵家,未必会再等她。
“那先定下婚约吗?”方云蕊试着问了一句。
荣国公沉吟一声,道:“婚约就不定了,你放心,到时候我亲与赵怀峥说清,等时间一过,你们过了三书六礼直接嫁娶便是,不必非要有这道章程。”
这便是婚约也不必定了,只是做一个口头的承诺。
方云蕊不敢多说什么,只能应下了,可心里怎么也觉得没底,出了荣寿堂后,她便觉得这件事怎么也要跟大夫人说一声,毕竟这赵大哥是大夫人带着她去相看的。
江家早年虽在金陵,可江月容怎么也是名门闺秀的,否则也不会在荣国公府盛极的时候,被选中了来做长子的夫人。
很多事情方云蕊不知道,看不透,也没人告诉她,可江月容怎会不知晓公爹的意思?她一听说公爹说了一个那样的借口,就知道什么犯冲都是哄方云蕊的,公爹就是想拖上一拖,等时局定下来再议亲不迟。
江月容虽看重赵怀峥,可她看重是为了让云蕊有个好归宿,现今皇后的事这么一闹,凡事更要三思而后行。
她没什么话好说的,劝慰了方云蕊两句,道:“赵家那边你不必担心,横竖他还没去华州,到了华州也要再历练上一阵,等他在那边站稳了脚跟,一切都安顿周全了,你再嫁过去也不迟,你们啊,的确是太快了些。”
听大夫人这么一说,方云蕊又觉得确实如此了,推迟到明年再定,的确能更相宜些,她也不用跟着去华州操持新家的落定了。
本来,她对自己做当家主母这件事就没什么底,心中怯怯的,舍不下现今做姑娘的日子。
一句推迟,虽然来得莫名,却也让方云蕊有了喘息之机,她觉得自己也是时候该好好歇一歇,正经学学执掌中馈和管理内宅的本事了。
听到这个消息后,楚岚有些不可思议,又确认了一遍:“祖父当真是用这种理由跟她说的?”
“是。”青墨抓了抓脑袋。
楚岚叹气,这种哄小孩的理由,也就她能深信不疑了,或许是怀疑过,只是不敢深想,也不愿深想。
“你去跟祖父说,赵家那边不能用这种说辞。”楚岚道,“让祖父不必挂心说辞的事,我自有办法。”
青墨应了一声,又退出去了。
于是过了两天,方云蕊正在院子里午睡,便听海林过来叫她,说赵怀峥来找她,正在偏门处等着,说有话要同她说。
方云蕊起身睡了,心里想着是不是国公爷那边跟他说了这件事,又想着要是那边没说,她应不应该自己说?
没想到刚见到人,就见赵怀峥风尘仆仆,看见她便是满怀歉意的一句话:“婚约的事,只怕要推迟了,华州急召,我得先去赴任。”
方云蕊愣了愣,没想到赵怀峥也有事不能如约了,可她竟然觉得理所应当,她这辈子,没有什么事是一帆风顺的,看来即便是国公爷没有要推迟,这定亲之事也不得不推迟了。
“没事的赵大哥。”方云蕊如实道,“其实,我也想同你说这个,国公爷说今年下半年府上办红事犯冲呢,你不必抱歉,这本就是要推迟的。”
少女亭亭玉立站在门中,细碎的阳光透过树叶照在她雪白的面容上,赵怀峥站在外面,难得温柔地对她笑笑。
难为她还找了这么个古怪的理由来宽慰他。
“你多保重。”赵怀峥道,“等我从华州回来,再来找你。”
方云蕊对赵怀峥此言无比信任,她点了点头,挥了挥手,道:“赵大哥也要一路保重才是。”
眼看着人转过身,走远了,方云蕊也合上门扉。
一转过身,却见楚岚站在她身后几步开外的位置,正定定看着她。
“我是国公爷同意的。”方云蕊急着解释。
话音未落,却听楚岚道:“现今,还是定局吗?”
第82章
“长兄。”方云蕊轻唤了一声, 看见日光在他身上洒下金屑来,身上的冷气都被这些暖意遮掩,就有了几分温润君子的味道了。
“什么定局呀?”方云蕊问。
楚岚眸子静敛着, 前几日她自己才说过的话,转头就忘了。她刚刚站在门前, 与赵怀峥说话的模样那般生动, 不似此刻这般拘谨。
可分明她在自己面前才该是最生动的,她的什么他没有看过?她在拘谨什么?
“若赵怀峥不会再回来呢?”楚岚说了一句,想让她意识到不是没有这种可能,她本就不该如此轻易地去相信一个男子。
“那也没事。”方云蕊低着头道, “明年他不来, 我也才十六。”
十六本就不晚, 许多心疼女儿的人家都会留着女儿到十六岁、乃至十七才谈婚论嫁的。
婚事只要门当户对就好,相宜就好, 方云蕊如今有了玉牌在手, 比从前更加有了底气,她不怕等。
可纵是她这样答了,楚岚也没有转身要走的意思, 他还是立在原地,颀长的身形挡住了她的去路。
怎么呢?许是有事?
方云蕊有些茫然, 可他有事, 又不自己说,难道还要她猜出来不成?
于是方云蕊只好猜猜,试着道:“嗯长兄是为着国公爷来吗?我已经同赵大哥说清了缘由,已经没事了。”
“你不学骑马了吗?”楚岚答非所问, 他悠然地掸了下自己的衣袖,连口吻都落寞起来, “可我骑服已经做了,为了给你寻一匹温顺的小马,我费了很多时候。”
有些奇怪,分明楚岚还是那副清冷如玉的样子,分明他的神情都和从前一样,可方云蕊就是莫名生出些许不忍来,有些不忍拒绝他。
她想起自己提出要学骑马之后,是有很长一段时间楚岚都没有来找过她了,难道那么久以来他都在替她寻一匹合适的小马不成?
仔细想想,这件事原本就是她先提出来的,自己又说不去,好像是有些过分了。横竖今年的亲事成不了,她为何不跟楚岚学学呢?既然他肯教。
“那好吧。”方云蕊答应了。
楚岚于是流露出些许的满意,可又不那么满意,她以前分明,总是会望着自己,期盼地望着自己。
现下却什么也没有了。
不急。他想,少了一个赵怀峥,后面只有他,他可以慢慢来做。
作为国公府一个微不足道的表小姐,方云蕊的生活迎来了一段前所未有的平静生活,殊不知此时此刻的京城,才是腥风血雨的开始。
眼见要入夏了,今年国公府的夏衣却没再发下来,方云蕊往常并不在意每年会不会发新衣的,可是今年她身量长得特别快,几乎已经从一个青涩的小姑娘出落成了标致的女人,风情和妩媚好似与生俱来。
于是,往年她那些夏衣,竟穿不得了,别的地方还好,可肩上和胸脯窄得不成样子,实在是难以勉强。
方云蕊有些难堪,只能捡着稍稍宽大些的春衫穿。
可春衫到底是厚了些,几日下来,楚岚就发现她颈后起了疹子。
生在少女细腻白皙的肌肤上,红疹尤为明显,楚岚看了一眼便问:“怎么来的?”
素日里学骑马时,她都会换了骑服过来,两个人平日也再见不着了,楚岚不知道她没得衣服穿。
方云蕊早就想好了说辞,道:“许是这些日子吃得什么不对,便起了这些,我有在注意着了。”
楚岚没再发问,也不知是信了没信。
余下来的几日,他却留了个心眼,借着地理位置的方便,他暗中注意了几次,自然轻易注意到,她身上穿着的衣服总是太厚了。
那些春衫,有些里面是搀着绒进去的,这个天气怎么还穿得住?
掌管这些的向来是他的母亲,只因今年楚苒嫁了,松英堂笃定楚玥不会计较这个,便直接就没有发新衣下来,存心将她疏漏了。
于此道,楚岚略有些经验,吩咐珊瑚:“去岁给她做了衣服,今年还去那边选料子。”
珊瑚应下,又有些踌躇着道:“公子,表姑娘的尺寸怕是大不相同了。”
楚岚一时有些哑然,现今他可不比当初方便,随手就能丈量了她各处的尺寸,今时今日,教她骑马都要被处处提防,间或不小心碰到了她的腰,她都会冷不丁吓一跳,然后再躲开。
楚岚叹了口气:“走公账吧,顺便把三妹的也问了。”
珊瑚暗笑了笑,转身下去准备了。
她怎么觉得,方才自己问话的时候,公子的表情很是回味呢?
楚岚在回味什么,珊瑚自然知道,她在铃兰阁算得上是贴身丫鬟了,在内宅中,能进男子书房的丫鬟,都算得上是贴身丫鬟,她不是不晓事的小姑娘。
只是珊瑚暂且还分不清,公子究竟是在怀念人,还是在怀念那种感觉呢?毕竟自从表姑娘走了之后,公子房里可没再多出什么人伺候了。
至于外面有没有,珊瑚不清楚,外面大多是青墨跟着,这样的事,她也不会去问。
没几日,国公府便发下一批夏衣来,比往年惯有的还多了几件,方云蕊摸了摸衣服的料子,转念想到什么,又从柜子里翻出去年楚岚送她的那件摸了摸。
衣料的走线是一样的,是同一个地方的,方云蕊便明白这是谁送的了。
她以前把这种细致的体贴当做是偏爱,先入为主地将自己和楚岚划分为男女之情,现今再看着,才觉得想通了。
这分明是恩惠,楚岚可怜她,才给了她这些。
于是她心中便也没了别的触动,只觉得欣喜,接下来的日子里终于不用再穿着闷热的春衫了。
衣服送过去之后,方云蕊再去骑马,楚岚果然看见她后颈上的红疹子消了。
“教了这么久,今日自己试试。”
这日,楚岚将方云蕊的小马牵到了她面前,要她自己上去骑。
方云蕊学骑马有十日了,每日花上一个时辰,时间确实不算短,只是她胆子小,所以每次都学得格外小心,可她心里也明白,这要真遇上什么危险,她这样跑马,可没法逃出去。
“嗯,好。”方云蕊没有拒绝,自己抓紧了缰绳,按照楚岚之前教她的,挺直腰背,夹紧马腹,自己骑着小马绕着校场慢行。
她骑了两圈,胆子也慢慢大了起来,想跑得更快一些了。
不过还是谨慎地问了一句:“我能再快些吗?”
楚岚站在原地看她,他们之间对望,楚岚很少用仰视的角度,从来都是方云蕊来仰视他的。
不过在学骑马的这段时间,这样的仰视变得有些频繁。
“为什么想学骑马?”楚岚第一次问,他之前从来没有问过她。
方云蕊觉得这没什么好隐瞒的,如实道:“楚玥说,她们在京郊遇到了山匪,能逃脱多亏了有马。”
即便如此,孙二娘却未逃脱,想必是骑术不好的缘故。
那桩案子查得怎么样了呢?方云蕊不知,楚玥那边没再有什么音信了,她也不好一而再再而三地去问。
楚岚漆黑的双目显露出几分思索来,孙家的事,他多少有所耳闻,不过这案子不归他管,其中细节并不十分清楚,只知道孙家的女儿找不回来了。
开始的时候,孙尚书一家还会去刑部闹,后来渐渐没了声息,大概是接受了这个结果。
别人家的事,楚岚向来都不去关心的,若不是现在方云蕊提起,他都快要忘了还有这么一件事。
哦,所以她是生怕自己有朝一日,也遇上这样的危险,所以才想要学骑马的。
“抓紧缰绳,可以快些。”楚岚回答了方云蕊最初的问话。
方云蕊点点头,口中轻轻催促了小马一声,小马的步子便愈发轻便起来,小跑着去远了。
看着她的背影,依旧是柔柔弱弱,纤细楚腰不盈一握的样子,楚岚想起她是来自江南。
她身上有着江南女子最鲜明的特色,便是清丽婉约,可她五官并不生得恬静,而是鲜明深刻,让人一眼就再难忘怀。
方氏楚岚看着她,心中忽然一动,当年方氏的父母,好似也是死于京郊的一场匪患。
那孙家二娘是与楚玥她们一起去外面打马球的时候遇害的,可方云蕊不会打马球,马球是京城少女们才会时兴的玩法,她笃定了要嫁赵怀峥,要跟着赵怀峥去华州,那她根本无需学马球。
自然也不可能在无人看护的情况下前往京郊。
她想学骑马,是因为她心里还在意着自己爹娘的死。
小跑了几圈之后,方云蕊又回到楚岚面前“驭”了一声停了下来,就听楚岚道:“我让青墨去牵我的马来了。”
方云蕊闻言有些紧张,这是要换成马了,不过也是,她总不能一直骑这个高度的小马。
楚岚的马是白色的,方云蕊之前见过,毛色被打理得十分干净漂亮,属于一看便知是富贵人家养的马。
尤其是像楚岚这样讲究的人,连马背上的马鞍都擦得干干净净的。
“上去试试。”楚岚道。
方云蕊小心地从自己的小马上下来,看着楚岚的大马心底发怵,这比小马高了一大截呢,她连踩脚蹬子都有些费劲。
方云蕊抓紧马鞍,踩着脚蹬子骑在了马背上,马儿似乎尚不情愿陌生人骑在它身上,躁动不安地动了动。
方云蕊晃了晃身形,吓得叫出声来,死死抓住缰绳连背都不敢挺起来了。
见状,楚岚一跃而上,稳稳当当坐在了方云蕊身后,双臂将她圈在自己怀中,音色淡淡:“飞白不熟悉你,我先带你走走。”
异姓男女同乘一匹啊,这样有些不大好,可方云蕊现今已是很努力在把楚岚当做自己的长兄看待了,且这校场上又没有人,便很快又镇定下来,点了点头。
心里默默地想,原来这匹马名字叫做飞白。
像是他起的名字,文绉绉的。
走了两圈而已,方云蕊又觉得楚岚身上那股气息近乎要将她包裹缠绕得严严实实,她初识此味和熟悉此味都是在床笫之间,此刻两人又同乘一匹马,实在无法心无旁骛。
她浅浅呼吸着,暗示自己千万要放松,可别让楚岚看出什么端倪来。
殊不知,此刻坐在方云蕊身后的楚岚,亦是同样的不好受。
楚岚也觉得奇怪,分明一切都好好的,他没有朝任何不妙的方向去想,只是教习骑马而已,他今日甚至都没有空去想方云蕊与他从前的那些事。
可随着鼻息间她身上的冷荷香气不断扑来,她乌黑柔软的头发总是搔在他颈侧,她向后一靠整个人都要贴在他怀中,渐渐地,楚岚的气息有些不均起来。
与此同时,他冷峭的眉眼间凝出一股厉色,不满于自己这样的不端。
情.欲二字,应当是轻易能够为人掌控的东西才对,只有不入流的人,才会为情.欲所驱使。
除非他自己想,否则这东西就不该出现。
然而眼下却是楚岚已经三番五次极力想要将那股冲动压下去,却丝毫没有效用。或者是他压下去了,可很快它又卷土重来,顽疾一般。
初夏的日头还不算灼人,只是两人都无端起了闷热,像是被一层什么看不见的薄雾罩在里边似的,连呼吸都渐渐困难起来。
方云蕊只是觉得有些尴尬,她极力看着远方,好似被眼前的风光吸引似的,可这些东西她连日下来早都看过千八百回了,实在没有什么好看的。
楚岚就没有她那么闲适了,他每吸一口气都要缓缓平息,生怕让眼前相隔咫尺的人发现他有什么异样。
走完了第三圈的时候,楚岚终于压不下去了,他怕自己再这样维.稳下去,没平息下来不说,还愈演愈烈了,索性纵马小跑到青墨面前,若无其事道:“我想起刑部还有些事,你先送表小姐回去。”
青墨没觉出什么异样来,答应了,方云蕊也松了一口气。
然而楚岚下一瞬便掌住方云蕊的腰身,几乎是将她丢下了马,没等方云蕊站稳,他就策马头也不回地走了。
方云蕊一脸莫名,看着楚岚的背影只想,什么事这么急?楚岚也会忘事啊。
青墨也被吓了一跳,他惊讶地看着公子离去的方向,暗想,这刑部是着火了不成?公子这么迫不及待就走了。
有些失礼,青墨只好赔着笑脸道:“表姑娘,真是对不住,公子他可能真忘了什么要紧事了。”
方云蕊摇了摇头,“无妨,那咱们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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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岚逃也似的离开了校场,不过他并非是去刑部,而是绕路回了国公府铃兰阁中。
他进屋的脚步很快,珊瑚看见他回来先是一惊,随后道:“公子回来了,用不用”
“茶”字还没说出口,就听楚岚冷冷道:“备水。”
珊瑚微微一愣,才应了声“是”,转身去备热水了,不过以她多年侍奉公子的经验,总觉得方才公子说话说得有些急。
那不是珊瑚的错觉,而是非常明显。因为平素里楚岚说话的时候,口吻疏懒又冷淡,好像这世上所有发生的一切都与他无关似的。
珊瑚早就已经习惯了他这样说话,冷不丁听见一句加快的语速,就很轻而易举注意到了。
怎么了这是?珊瑚一边备水一边想,不是和表姑娘一块儿骑马去了?这是吵架了?生气了?
等珊瑚再去屋门口时,便道:“公子,水好了。”
屋里安静了好一会儿,久到珊瑚都在想公子是不是睡着了?也不知道身上盖被子了没有?那她是进去看看呢,还是就这么算了?
好在此时,楚岚应了她:“知道了。”
过了一会儿,楚岚开了门,从里面出来了,怀里还抱着一团衣服。
他这是要去沐洗的,珊瑚下意识想,应当是换洗的衣服,不过今儿公子怎么这么不讲究,这要换洗的衣服就这么皱巴巴团着?那一会儿穿上不就皱了么?
看来公子今日是真的生气了。
珊瑚一时不敢再多加上前,只乖乖在旁候着了。
“珊瑚。”楚岚却叫了她一声。
“嗳。”珊瑚连忙应答。
“别告诉别人我回来了。”楚岚道。
珊瑚应下:“是。”
“青墨也别。”楚岚又补充了一句。
“是。”珊瑚又应了,只是这回她觉得真是奇怪,公子不是和青墨一起回来的?怎么这回连青墨也要瞒着了?平日青墨跟着公子比她还多呢。
难道,今日惹公子生气的是青墨?不对啊,这奴才惹了主子生气,挨打就是了,公子是不至于躲着青墨的。
那公子躲着的,是什么?
珊瑚视线交错,一会儿看看房里,一会儿看看公子的背影,突然她发现公子现在穿着的这身衣服,不是他回来时的那件。
思及公子回来时急切的模样,思及他刚刚在房里,思及他现下又急着去沐洗。
啊,珊瑚动了动唇瓣,她好像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
方云蕊回了自己的院子,骑马的事算是进展很快了,她想不出一个月,她就能学会了,只是关于执掌中馈那些事,她应该去哪里学呢?
这件事问大夫人吧,好像不太好,一来大夫人没有学过,二来大夫人现今过的正是清闲日子,她不好总是用自己的事过去打扰了。
可是除了大夫人,她没有别人可以求,举目无亲,时常便是处处掣肘了。
十日前与赵怀峥一面后,方云蕊便再没了他的消息,虽只十日而已,可她向来是一个不会抱着太多希望的人,浅浅地做好了这门亲事黄了的准备。
不过一码归一码,她不管是嫁给谁,总归是要嫁人的,执掌中馈这些东西不知道以后能不能用得上,但是她先学了总没有坏处。
在国公府待着,方云蕊便总能感觉到自己的短视和无知,虽然她和这些姐妹一样去上学,可积年累月下来,就是不一样的。
眼光不一样、见识不一样、高低也就不一样,方云蕊和楚玥玩得越多,她从楚玥那里听说的东西也就越多,便越发觉出自己的不足来。
她想多学一些东西,这个念头始终是很强烈的,将来有没有用的,先不论,她就是想多学学。
正巧此时,楚玥从外面回来,带了京城最好吃的点心,让方云蕊一起过去吃。
“我娘说,今年只给我看看亲事,不会议亲呢。”楚玥一边吃点心一边闲聊,“祖父说他下半年不能见着红事,犯冲。”
这样一个借口,国公府上下所有人都知荣国公只是信口胡诌的,可这两个小姑娘倒是一听就信了。
“你上次见着的那位凌将军呢?”方云蕊问,“你不是看中他了吗?”
楚玥也在想凌寻,可是凌寻不是寻常率卫,他主要是在东宫当职的,上次只因皇后出宫,太子让他跟着,他才出来了。
东宫那种地方,她怎么可能见得到呢?
唉,楚玥只怨自己上回没有抓紧机会把话跟凌寻说清楚,她是让凌寻提亲来着,可没见凌寻答应她啊。
楚玥摇了摇头,“上次的事,我没敢跟我娘说,我娘还什么都不知道呢。”
方云蕊看出楚玥的失落,劝慰她道:“没事的,我觉得你一定可以得偿所愿,你可是楚玥啊!”
这话是方云蕊发自真心的,楚玥哪里都比她强太多了,若是连楚玥都得不到自己想要的,那她这辈子还有什么盼头呢?所以她更不希望楚玥的愿望落了空。
“不过,既然是婚嫁,你还是要谨慎一些才好,不要仗着一时脑热,就什么也不顾地往上扑呀。”方云蕊补充了一句。
楚玥心直胆大,虽不爱学习,但一点也不蠢笨。然而她对待男女之情是个什么态度,方云蕊真是摸不清。
那日是楚玥和凌寻第一次见面,楚玥就敢让凌寻来提亲了,实在是草率了些。
“你放心吧!”楚玥道,“我心里都明白呢!我娘跟我说,过几日也和宫里的嬷嬷说一说,送我进去学习规矩,我本不想去的,可我阿姐去了宫里一趟,回来后整个人都不一样了,便想着我是该去学一学了。”
方云蕊听着,忽有些羡慕,宫里啊,她这辈子还没有见过皇宫呢。
那边楚玥话音未落,就突然停顿下来,看了方云蕊一会儿,道:“云蕊,不如你和我一起去吧?”
“啊?我?”方云蕊连连摆手,“我不成的。”
至于为什么不成,她说不出,就是自己便觉得这样一定是不成的了。
“去吧。”
没想到此时,三夫人柳氏竟从外面走了进来,仁慈地看着方云蕊道:“玥儿她一个人入宫,我不放心,你性子稳重些,你替我看着她,好吗?”
第83章
“三夫人。”方云蕊从位置上起了身, 略显惶恐。
皇宫那样的地方,她确实不敢去,她连个人都认不出, 万一哪里没注意,冲撞了什么贵人惹下祸事怎么办?
旁听的楚玥倒是一脸欣喜, 高兴地从床上跳起来道:“真的吗娘?你真好啊娘!”
柳氏摸着女儿的脑袋, 也亲切地笑笑,只是余光还在注意方云蕊的脸色。
“怎么,你不愿意?”柳氏问,她有些讶异了, 她以为能往宫里去, 是个女孩子都会高兴得手舞足蹈的。
尤其是像方云蕊这样, 一次也没去过宫里的孩子。
“三夫人,我实在是称不上稳重, 只怕就算去了也没什么用。”方云蕊老老实实道, “万一再犯了错,给家里招来什么祸患就不好了。”
她将自己的顾虑和盘托出,还说怕自己会惹事, 是当真不想去所以拒绝吗?不是的,她不过也是刚及笄的年岁, 哪里会不对皇宫这样天底下最富丽繁华的地方生出向往之心?只是总觉得自己浅薄, 身后也无人依靠罢了。
柳氏何尝没有看透方云蕊这份心思?她道:“既然家里让你去了,便是在宫里也有照应,你们两个再互相照应说,确保万无一失罢了, 宫里的教习嬷嬷会事无巨细提点你们的。”
话说到了这个份上,方云蕊也再没了拒绝的理由, 她眸光微颤,只好道谢:“多谢三夫人了。”
见她答应,楚玥高兴地一把挽过她,笑道:“这是一件好事,你这么苦大仇深地作甚?咱们进宫又见不到圣人,皇后你见过,是个极和善的好娘娘,不会出什么事的。”
想起皇后,方云蕊紧张的心绪稍稍平复了些许,人总是会对遥不可及的东西生出幻想,这是她第一次感觉到一丝寄养在国公府的好处,若她还是那个江南闺秀,这辈子都不会有机会到皇宫中去。
送楚玥和方云蕊入宫的事,就这样定下了,方云蕊那边想来也没什么东西,柳氏便让下人备了双份一样的行李,让她们带着入宫了。
本也只是入宫去学规矩而已,晚上又不是不回来,柳氏本来不打算让楚玥入宫的,因怕她那性子惹事,不过现今有方云蕊看着,她安心得很。
楚玥那个性子,是该送进宫去灭灭她的淘气,一个女孩子,成天想着往外跑,也太淘了些。
方云蕊坐上进宫的马车时,还觉得自己好似在梦中,她一直忍不住挑起一角的窗帘子看着外面,看着外面热闹的人群和百姓,看着渐渐冷清的街道,最后看见一座巍峨宫城,她们接连下了马车,她便只剩下仰望。
真是好大一座宫城,比国公府还要大上不知多少,这长长的宫墙一眼都望不到尽头。
她跟在楚玥身后,看着来引人的宫女姐姐身上的穿着和戴着的头饰,低头看着脚下的地砖上精致的雕花,她想,自己竟然已经身在皇宫之中了。
楚玥说得没错,她们是从西侧门进的宫,一路上都没有机会见什么人,偶尔遇上一队路过做事的宫女都能说是幸运了。
方云蕊忍不住打量了一眼周围,但也不敢多看,立刻收回了眼。
正值夏季,周围郁郁葱葱的,除了一片花园,她其实什么也没看着。
引路的尽头,等待她们的嬷嬷姓常,面相威严,皮肤黑里透红,一双眼睛十分有精神。
“报上你们的姓名来。”常嬷嬷遣走了宫女,只对着她们两人道。
“楚玥。”楚玥率先开口,毫无顾忌地道出了自己的名字。
方云蕊倒是自觉卑微,先是微微一礼,而后才道:“方云蕊。”
“错了!都错!”常嬷嬷便道,她声如洪钟,说错的时候让方云蕊禁不住身子一颤,紧接着又见她慢慢将右手搭在左手上方,标准又精干地做出一礼,“这才是见贵人须用的姿势。”
方云蕊明白了,三夫人让女儿来宫里学规矩,那是为着以后做准备,若有朝一日得幸封了诰命,进宫面见中宫圣人也能举止得宜。
就算用不上,也能矫正女儿仪态,提声女儿谈吐,让女儿今后更会待人处事,所谓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生得七窍玲珑心,正是如此。
说到底,就是只有贵妇人才用得上。
不过方云蕊仍是乐观,她不觉得这是耽误了她自己的时间,白白走这一趟的,三夫人虽不是为她着想才将她一并送入宫中,不过确实是给了方云蕊一个格外珍惜的机会,让她得以看看这世上顶天的繁华锦绣是何等模样。
纵使她这辈子绝无可能做什么诰命夫人,可她见识过了,那也是好的。
常嬷嬷的教习十分严厉,甚至可以说是严苛,就连方云蕊这样最是乖巧懂事的,一天下来也被教训了三四次,更别说是楚玥了。
常嬷嬷那张黝黑的脸,在方云蕊心头蒙下一层阴影。
傍晚出宫的时候,楚玥坐在马车上直哭。
“我为什么要受这种罪!?我觉得我现在这样就挺好的,为什么要受这样的委屈啊。我可是国公府的姑娘,我凭什么不能自由自在?”
这还是方云蕊第一次看见楚玥被人凶哭了,女学的黄先生在她看来就已经很凶了,楚玥都能自如跟黄先生说话,今日却被常嬷嬷训哭了,可见这宫里的嬷嬷本事有多么厉害。
方云蕊看着楚玥哭的样子,忍不住笑出了声。
“你还笑?”楚玥不解地看着她,“这有什么好笑的?”
方云蕊道:“学规矩而已,常嬷嬷也是为了让咱们没有错处,你想想,若是将来你的夫君立下功劳,而你又封了诰命,进宫拜见圣人们,有了今日的规矩,旁人都会高看你们。可若是没有,或许就会闹出笑话来,更或许惹下什么祸事,这多不好啊。”
楚玥静静的,竟也听进去了几分。
她能听进去,一是觉得自己必能嫁给凌寻,二是觉得凌寻身手那般好,这辈子必能立下大功,三是觉得既然前两条都会必然发生了,那她凭什么不能得个诰命呢?
楚玥严肃地点了点头,认可道:“你说得很有道理。”
看得方云蕊又想笑了。
进了趟宫里,没有见着什么人,甚至都没有看见多余的地方,只是进了一个院子,又从一个院子里出来了,饶是如此,方云蕊还是觉得很满足。
她一直很喜欢之前待在书院的日子,一整天的行程都被排得满满当当的,人过得很充实,也渐渐明白了许多道理,根本没有时间想东想西,也就没有时间犯错。
现在又能过得这样充实,她便觉得没什么不好,一日的教习终于结束,她总算可以休息了。
可回了院里,方云蕊看见站在她门前的青墨,才想起这个时候还要去校场跟楚岚学骑马呢!
她真想就此躺倒在自己床上,耍赖不去了。
青墨也看出方云蕊脸上的不情愿来,可是公子让他过来请人,除了请人,他说不出别的话。
“我换身衣服,就来。”方云蕊道。
还是去吧,躲过了今日,明日照旧还是要去的,还不如早些去了,早些学会。
今日等到方云蕊的时辰明显晚了,楚岚尚不知她入宫的事,倒也没有多问。
只是教习了半晌,等到方云蕊下马的时候不慎脚滑了一下,楚岚下意识伸手扶她,却听到她嘶了一声,像是他碰到她什么伤处。
“怎么了?”楚岚问。
他冷冰冰的语气有些像是质问,听得方云蕊微微蹙起眉头,可若这个时候,她能抬起头来看楚岚一眼,就能见到他眼底暗藏的关切。
今日的教习一直都冷冰冰的,方云蕊很明显感觉到楚岚好似是不大高兴,虽然他并没有训斥她,也只是照常和她说话,甚至都没有摆什么脸色,可这种感觉就是有细微的不同的。
楚岚这样,她便只会更加拘谨,垂着眼道:“今日在宫里磕了一下,没事。”
“宫里?”楚岚怀疑自己听错了。
方云蕊才知楚岚并不知道此事,于是解释道:“三夫人让我和楚玥一块儿进宫跟着教习嬷嬷学习。”
楚姒去过,楚岚是知道的,他也知道三夫人原并不打算让楚玥也去。
他还以为今日方氏一直闲居在府里,难怪今日来晚了。
“你倒是繁忙。”他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听不出什么情绪来,然而心里却跟着凝重几分。
这个节骨眼进宫,并非什么好事,本该能避让就避让的。柳氏送她们进宫这件事,他不知情,祖父恐怕也不知情,毕竟宫里那个常嬷嬷是柳氏自己的相识。
方云蕊只觉得楚岚是在责怪她,今日楚岚本就冷冰冰的,虽然她入宫丝毫不碍着他什么事,但不妨碍楚岚今日心情不好,于是拿她发泄一下。
于是方云蕊也淡淡回了句:“那也比不上长兄政事繁忙。”
这样的拌嘴没有什么意义,可方云蕊乐意,她总是很排斥在楚岚面前将自己摆到一个很低的位置。
其他人面前可以,唯独楚岚不行,她会忍不住因这样的差距感到躁郁。
楚岚看了她一眼,却在想,这竟是她十几日来对他说的第一句带有情绪的话语。
他叹了一口气,道:“入宫之后,只跟着教习嬷嬷就好,不要乱跑,知道吗?”
“我不会。”方云蕊道。
“今日就如此吧。”楚岚道,他想今日她既然跟着常嬷嬷学了规矩,那定然是一点儿闲都没有偷得,不必再折腾她了。
然而方云蕊却在想,今日楚岚教她骑马,一直兴致不高,从前不会如此,今日又早早结束,是不是对教她骑马这件事已经有些厌烦了?
可是他厌烦,为什么不直说呢?不教不就好了?方云蕊最讨厌揣摩人心思,尤其讨厌揣摩楚岚的心思,因为她往往猜不透。
“那我回去了。”方云蕊低着头,率先上了马车。
等坐到了马车里,冷清下来,她才发觉自己今日好像又因为楚岚生出了恼火这样的情绪,这原是很不该的,就在她就要平静下来的时候,车帘一掀,楚岚竟坐了进来。
方云蕊一愣,平素里都是她一个人坐马车回去的,楚岚自己有马。
“腿。”楚岚说了一句。
“什么?”方云蕊没听明白。
“不是伤着了?给我看看。”楚岚的神情依旧淡淡,口吻却不容拒绝,语气熟稔得好似他们是夫妻一般。
“不必了,长兄,小伤而已。”方云蕊下意识拉紧了自己衣服的下摆,面上也尽量端得四平八稳,好让楚岚觉得她拒绝得底气十足,实在不必勉强了。
“今日是小伤,明日还是小伤吗?”楚岚问她。
常嬷嬷的规矩每日都要学,今日学过的东西,往后日日都会再熟悉一遍,方云蕊今日伤着了腿,可明日学规矩的时候,伤处依然会被再次碰到,这样一日日拖下来,不知道要什么时候才会好全了。
见方云蕊没了话说,楚岚已经开始自如动起手来,衣服被掀起的时候,方云蕊倒吸了口凉气,她自然谨记着,如今只把楚岚当做自己的长兄来看待的。
既然这治伤逃不过,那她就要尽可能自然一些,治伤而已,那即便是外人,郎中来了,也是看得的,何况是楚岚呢?
在这样的自我劝说下,方云蕊深吸了一口气,又由着楚岚将她的裤管卷起来。
是膝盖下方,磕了好大一片淤青,透着紫了,当时撞到的时候疼得方云蕊眼泪都要下来了,一日松泛下来,她本觉得没有多疼了,此刻膝盖暴露在空气中,又觉得开始隐隐作痛起来。
尚不及细看,她就见楚岚从座位底下拿出一瓶药油来,倒在掌心,而后贴在了她腿面上。
少女本就生得纤细,她肌肤又白皙,那片青紫看着便愈发刺目惊心。
“嘶。”方云蕊倒吸了一口凉气,这药油火辣辣的,贴上来就觉得痛,她头一次觉得楚岚的手掌心也能有这样热烫的温度,分明从前都是温凉的。
同样的地方,她想起楚岚之前不是没有碰过。
甚至同样的姿势,他双手掌住她的两膝,眉眼永远那么冷淡疏离,不染情.欲,总是让方云蕊觉得,自己对楚岚来说好像只是一个物件,她从未见楚岚那双如夜的眸底染上欲色,从未感受过楚岚吻她,甚至都没有什么亲密的爱抚。
此时此刻,隔着辽远,方云蕊不由自主地想起那一幕幕来,也终于开始了然,为什么她总是在楚岚面前那么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因为之前的每一次,每一个夜里,她都不觉得自己起到了丝毫取悦的作用,她觉得楚岚和她,甚至像是在敷衍她一般,她感受不到楚岚任何的热情,更觉得像是她问楚岚讨了一样东西,可她身上又没有其他值得要的。
所以楚岚便象征性地,无可奈何地在她身上取了点东西。
每一次都让她忍不住怀疑,就连这种事,她也是不够格的,像是她赖着楚岚,像是她才是占了便宜的那个。
只要两人肌肤相亲,方云蕊就会不受控制地想起当初的那种感觉来,此刻也是身临其境,她浑身都紧绷着。
若说脑海中的记忆还是可以克制压抑的,然而身体的熟悉更像是一种本能,因为他们之前曾那样亲近熟悉过彼此,且唯一亲近熟悉过彼此,此刻再唤醒过来这份熟悉,就比任何时候都要来势汹汹。
方云蕊沉浸在自己过去的委屈里,倒是放淡了自己膝上的体验。
楚岚却是不同,他在触碰到方云蕊的那一瞬,就不由自主浮想出了再进一步应该是什么样子。
本能地想起,曾经他们是在他书房里的那张书案上,也这样过。
想起了桌子,便又想起中秋宴的那间厢房里,她中了药,通身都透着薄粉,漂亮极了,也像是这样,她小声啜泣着,唤着他“表哥”。
楚岚忽然很想再听她这样叫一叫,他有好久都没听见方云蕊唤他作“表哥”了。
药油不知不觉被按揉进了伤处,方云蕊虽怕疼,但她也能忍痛,今日磕得这么严重,她愣是一声没吭,谁也不知道她伤着了。
于是最初的嘶声之后,她便再也一声不吭,那点念想也随着楚岚掌下为她揉药油的动作愈演愈烈,燃起一股火来。
他想听方云蕊,唤他一声“表哥”,一声就好,哪怕她的口误。
楚岚想着,他自是能引她说出口误来,想要听她唤一声,还不是轻而易举。
于是眼下,楚岚清了清嗓子,开口道:“云蕊,之前”
话没说几个字,就见方云蕊忽然坐正了身子,她虽伸着腿给楚岚看,上身却坐得极端正,两个人相对的姿势,也变成了方云蕊居高临下。
“长兄还是唤我方氏吧。”方云蕊道。
楚岚愣住了,他手上的动作都暂停了一瞬,头回觉得“方氏”这样的称呼从她口中说出,有多陌生疏离。
方云蕊浑然不觉,她其实觉得方氏这个称呼挺好的,干脆利落,主要是关系不远不近,正正好。
她见楚岚不动了,以为药已经揉好了,便自如收回了腿,将裤管放下来,很快整理好了自己的衣服。
“多谢长兄。”她道,眸中带了一丝客气的笑意。
从前的委屈想起来还是委屈,不过想过也就罢了,至少眼下她没什么委屈的,也算是苦尽甘来了。
但是云蕊这两个字,从楚岚嘴里念出来,实在觉得有些不中听。
总之方云蕊在心里划分着界限呢,云蕊是楚玥叫得,大夫人叫得,国公爷也叫得,而像外姓男子,要么唤她方姑娘,要么像楚岚一般唤一句方氏,既礼貌又疏离,没什么不好。
楚岚一时被堵得说不出话来,他沉默地坐了下来,残留着药油气味的那只手便也垂着,一时难以与他身上其他部位融为一体。
方云蕊看了一眼,心说他是个有洁癖的,应该擦擦才是。
于是她从怀里掏出自己的帕子,摊开楚岚的掌心给他擦了擦。
她骤然拉近距离,楚岚还沉浸在她那句“方氏”之中,药油的味道盖过了两人身上原有的淡香气息,在她靠近的这一瞬变得愈发浓烈起来,酝酿出一股令人迷醉的酒味。
纵是楚岚双目清冷,也被这样浓烈的气味染上几分水色。
他落目看见方云蕊愈发殷红的唇,愈发清晰的眉眼,然而还没等他一一看过来,方云蕊便又与他拉开了距离。
“好了。”她道,手帕却塞在了楚岚手心里,不要了。
这样的行径太过像是勾引,借着给他擦拭的名义,将自己的手帕留在他手里,让楚岚不由自主联想到最初来校场的时候,她整个身子朝他倾斜过来,双眼饱含暗示地望着他,说她想要什么。
今日她又是这样,先是开口让他唤方氏便可,现下又将她的帕子落在他手里。
难道她换了手段?若即若离的,竟在他毫无察觉的时候变得渐渐高明起来了。
隐隐猜透了她的想法,楚岚反倒安稳起来,他想,虽而今大不一样了,但左右还是当初那个费尽心机的小姑娘,怎么也翻不出他的手掌心去,心情便愈发好了起来,不动声色地将落在自己手中那块柔粉色的丝帕收进了自己袖子里,像是暗通款曲似的。
只是方云蕊轻轻揉了揉鼻子,心想,这药油的味道也太浓烈了,有些冲鼻子呢。
她那手帕素来是清香怡人,沾上药油怕是洗也洗不掉了,索性不要了,留给楚岚他自己再多擦擦吧。
其中一人心潮起伏,另一人却已然觉得困倦了,她靠在马车上,无知无觉地睡了过去。
马车走到一半的时候,楚岚便下了马车。
青墨看见他,不解问:“公子,有什么事吗?”
“我去趟刑部。”楚岚道。
青墨应了一声,便不再问了,这是要他把表姑娘送回去的意思。
不过最近,他怎么觉着公子留在刑部的时间越来越长了?
第84章
刑部的事务虽繁杂冗多, 但也是一直都繁杂冗多,陈年旧案累积不计其数,可上头给的期限也很宽松, 积压着也就积压着了,没有尽快办出来的道理。
就算要办, 也不会交给楚岚这样一个新任的探花郎来办, 何况他还是国公府的长孙,没人愿意拿这种事烦扰他。楚岚在刑部,虽然眼下还看不出什么升迁的希望,不过总体日子还是过得轻松自在, 如鱼得水, 若非他自己找点事做, 刑部只怕都不敢给他分配什么任务。
刑部一年到头都是那么几个人,人员清静, 若非有什么变动, 也没谁会想着往刑部塞人,所以楚岚的到来让刑部尚书很是高兴,对楚岚也颇为器重。
楚岚正要进刑部大门时, 刑部尚书正从里面出来,楚岚便微微颔首行礼:“尚书大人。”
刑部尚书笑着点点头, 看着他道:“这天都快黑了, 你怎么又回来了?”
楚岚面不改色:“上午有几卷卷宗没看完,横竖闲着,想过来看了。”
“不愧是探花郎,在这些细枝末节的地方, 也很是用功啊。”刑部尚书赞赏一句,不再多问, 掸了掸衣摆离去了。
楚岚回过身,看了他的背影一眼,心中暗想——刑部尚书张远是个不会夸人的,分明是在赞赏,却满嘴都是阴阳怪气的味道,他能坐上尚书之位,只怕也是十分不易了。
不过楚岚今日来,却不是为看什么八竿子打不着的卷宗,而是来寻四多年前,发生在京郊的那次匪患。
山匪常有,朝廷不多加理会本是常事,可当年那件事,一来方末华是官身,虽是地方官员,可连同其夫人在皇城脚下被杀害,官府不闻不问,就有些奇怪了;二来,这事多多少少和国公府牵扯上了关系,官府就算再不想管,即便是敷衍也该给个答复,可竟杳无音信。
这算是桩陈年旧案了,事发的时候他不在京城,很多东西都不知道,不提也罢。可今年孙尚书家的那件事,为何又不了了之了呢?
楚岚翻阅卷宗的时候,从留下的痕迹中发现,当初官府其实并非丝毫未查,而是查到了一半就突然断掉了,相关的线索也被一并销毁,而这次孙尚书的女儿失踪,应当留下的卷宗痕迹却销声匿迹,仿佛从来没有过这件事一般。
楚岚觉得,孙家能偃旗息鼓,想必是知道了些什么,不敢深究了。
他在刑部待了两个时辰,把这些年有关匪患的卷宗全部都看了一遍,半夜才离开了刑部。
渐入了五月,京城的天气越来越热了,这样热的天气,方云蕊还要日日和楚玥进宫学规矩,实在是累得全无心思。
方云蕊也就忘了,今年五月初六,应当是她及笄的日子。
别人家的女儿及笄都要办礼的,可方云蕊的日子在五月初六,刚好是端午节的后一天,国公府上下都在准备着过端午节的事宜,一时没人想起来她的生辰。
自从小儿子出生后,冯氏一颗心都扑在小儿子身上,对家事也懒得插手了,府上的下人愈发疏懒起来,做顿家宴的功夫,厨房竟着了火。
着火的时候,方云蕊正在朝晖堂与大夫人说话,大夫人见她身形又细了一圈,不免道:“人家都已经给你定了,你其实很不必这样辛苦,出嫁前的姑娘日子是最难得的,趁着现在理应好好玩玩才是,怎么反倒学起些无用的东西?”
江月容多少知道柳氏的心思,她那个儿子实在是无用得指望不上,便将两个女儿先后都送进了宫,说明面上的是送进宫去学学规矩磨砺性子,私底下可不就是盼着两个女儿将来能争气,挣个诰命出来吗?
楚姒嫁了举人,今后的造化尚未可知,不过而今京城动荡,文人也不是那么好出头的。至于楚玥,至今婚事没着落,也不知道柳氏是怎么想的,总不能再从柳家拉过来一个什么表兄弟的相配吧?
“柳氏让你也去,只是为了她的女儿,你不必对此多抱有真情实感。”江月容道。
方云蕊闻言也只摇摇头,“可楚玥待我真心,我在家中好不容易有了这样一个朋友,心里也是愿意陪她一起入宫的。”
江月容叹了口气,也不再说什么了。
之前皇后被挟持的事,江月容也有所耳闻,她虽知现今京城局势不好,也也只是个深宅妇人,很多信息无法传达到她这里来,便也不曾深想。
甚至当日皇后被挟持的内情究竟如何,她也是不清楚的。这种天家的事,能不问就不问,有时候知道多了对自己也没什么好处。
所以她今日劝方云蕊,也只是为了能让方云蕊多休息休息,眼见着更瘦了才提了一句,而非如楚岚那般,是对将要到来的危险感到不安。
“赵怀峥近日,可有给过你什么消息吗?”江月容问了一句。
方云蕊顿了顿,随后摇了摇头。
已经快一个月了,什么消息也没有,他一个团练使这么大的官职,总不可能是出事了吧?方云蕊总想着,赵怀峥会不会是已经遇上了更合适的女子,不会再来找她了。
哪知大夫人一眼看穿她的心思,道:“你大可放心,赵怀峥不是这样的人,他这样杳无音信,多半是被什么事给绊住了。”
人是大夫人挑的,方云蕊其实也不愿意这样想,听大夫人这样说,她便也顺其自然地接受下来,道:“赵大哥那日走前来看我,的确行色匆匆。”
京城刚出了乱子,距离京城最近的华州就急召赵怀峥回去,且他还是一个团练这当中能说毫无联系吗?江月容深思着。
然而不及更想一层,就听见外面传来消息:“大夫人!不好了,厨房那边走水了,火烧得可大呢!”
江月容和方云蕊同时心里一惊,连忙出去相看。
今日是端午,荣国公没有请任何人,就想着一家子好好坐在一起吃个饭便罢了,甚至命人去请了被遣去军中的楚江,然而天还未黑,远远就见厨房的方向燃起熊熊大火,几乎要和远方的火烧云融为一体。
江月容吃了一惊:“这么大?快!快去帮忙救火!”
方云蕊远远看着,一边害怕这火灭不下去,一边又在想这里可是国公府,怎么可能连火都灭不了?生平第一次瞧见这种阵仗,看得人都呆了。
“唉,多事之秋。”江月容叹了声气,所幸这厨房的方向离朝晖堂远,离荣寿堂也远,老爷子经历过大风大浪,不至于受到惊吓,可家中走水本就是不吉利的事。
唯有方云蕊隐隐叹息,这样一烧,那一片都要重新翻修了,这得花多少银子啊。
荣国公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什么也没说,甚至都没出去看一眼,吩咐了自己身边的管家去处理此事,自己又吩咐自己这边的厨房做了顿便饭,虽起了风波,可节还是要过的,这么一大家子,若在佳节时候再不团圆团圆,就更加分崩离析。
楚岚从外面回来才知厨房走水了,他什么也没说,垂眸思忖了一瞬,跟青墨吩咐了一句,就去荣寿堂看望祖父了。
荣寿堂难得传来一股饭香,楚岚刚进去的时候,就见荣国公叹了口气,道:“多事之秋啊。”
“孙儿听说祖父将楚江召了回来。”楚岚缓缓坐在荣国公面前说了一句。
“半年多了,想着也该让他回来看看。”荣国公道,毕竟是自己的孙子,当初虽当真生气,可过了这么久气也消了,再说嘉宁郡主都嫁了人,去年中秋和今年过年都没叫他回来,总该回家一次。
“祖父。”楚岚斟酌着道,“为保万全,还是找个由头,别让他回去了吧。”
荣国公微眯起双眼来,“他不过是个杂头兵,总不能麻烦找到他身上罢。”
“可他更是国公府的三公子,楚江一个庶子,难免会有些急功近利。”楚岚道,他说得冷冷淡淡,在祖父面前评论自己的弟弟毫不留情,偏生荣国公就喜欢他这样把话挑明了说的。
“你说得也有道理,可康王府那边,总归是不好交代。”荣国公思索着,当初说好了三年,这都还没满一年呢,那件事毕竟是国公府理亏,且荣国公本就说一不二,他让楚江回来见一面是见一面,可没说让他不回去了。
“等过了眼下这个关卡,祖父再让他回去不迟,就说病了。”楚岚道。
荣国公这才抬眼,看了看自己这个长孙,他一直觉得楚岚是格外周正的,却原来也会事急从权,也会说谎的。
荣国公顿时眯了眯眼,露出深不可测的笑容来,看着楚岚道:“从前未发觉你说谎的时候竟能面色如常,也不知道私下骗过我几次。”
楚岚诧异抬眸,他分明是为国公府的安危着想,祖父却拿这个来打趣他。
然而不止这么一句,荣国公问罢,又接着道:“你这么久都只字不提亲事,是不是早就有了心上人?独独瞒着我这个老头子?”
“孙儿不敢。”面对荣国公的打趣,楚岚也是冷冷淡淡的一副模样,寻常道,“不过是朝中事务繁忙,无暇顾及罢了。”
“那我做主给你指一门婚事?”荣国公存心试探。
这次楚岚倒是答得飞快:“不必。”
说完许是连他也觉得有些不妥,忙起身道:“祖父稍坐,孙儿去看看他们事办得如何。”
说着就头也不回出了屋子。
荣国公看着楚岚的背影,哼笑一声,还在跟他装呢,看他能装到几时!
第85章
国公府的这场大火用了将近一个时辰才得以平息, 出了这么大岔子,厨房那边做事的下人是一定要严惩的,早在各房过来聚在荣寿堂吃饭前, 荣国公便已交代管家发落了下人。
国公府的下人,因之前一直是冯氏在管, 荣国公从不插手, 只会严于规范自己荣寿堂的下人,但这次闹出这样的事情来,实在过分,可见这些下人当差当得是一点都不上心, 便将没人都重重打了一顿板子。
各房坐在饭桌上吃饭的时候, 都不约而同看向冯氏, 因是冯氏管束的下人,今日这事冯氏也有责任, 可冯氏却和没事人似的, 只顾着抱自己怀里的孩子,丝毫未有要就此事请罪的意思。
荣国公看在眼里,眼神渐渐冷了, 还是楚为怀如梦初醒,即刻斥了冯氏一句:“一大家子用饭, 你总把他抱怀里干什么?还不快交给奶娘?”
冯氏抬头看了看众人, 这才转身递交了孩子,面上还有些不情愿的味道。
若是再年轻些,此刻的江氏和柳氏恐怕都要借机踩上冯氏一脚,落定她治家不严的罪名, 再为自己争上一争管家的权力。
可现今,江月容早就逍遥日子过惯了, 她才懒得把这件麻烦事揽过来。柳氏则是早就觉出国公府这些下人藏着猫腻,不肯自己收过来一个烂摊子。
另外两个儿媳都不说话,荣国公也不好强塞,加上冯氏的确是刚分娩过,孩子的百岁宴都没过呢,许是当真忙不过来疏忽了,便也没再多说什么,只是将目光投向今日刚回来的楚江。
“你在军营里,如何?”荣国公道,虽然他早已消气,但当初的事他仍在怪罪楚江,那件事的确是楚江行为不检,此时荣国公出声询问,眼含责备。
方云蕊也看了楚江一眼,这个人,当初可以说是全被她一手送走的,得知他要走三年,方云蕊还觉自己这辈子都见不到了,谁知今年端午,国公爷让他回来了。
她心中轻轻叹气,楚江当初对她恨之入骨,今日也不知会不会对她发难,虽知他明日一早就又要回到军营去了,可方云蕊还是觉得心中不安。
一去长达半年之久,楚江肉眼可见变得黝黑起来,他听了问话,先是恭恭敬敬站起了身,向着荣国公一礼,才道:“军营日子虽苦,孙儿却也得以磨炼心性,已经知晓了自己当初的错误,只盼祖父不要再因旧事生气了。”
这番话说得荣国公心中一暖,直叹自己当初做了个正确的决定,经此一遭,江儿能愈发奋勉向上也是好的。
荣国公点了点头,脑海中不由又浮现出楚岚的话来,当时他还觉得没什么,是楚江犯了错,就当受到应得的惩罚。可现在看楚江如此懂事,也忍不住心软起来。
人一旦老了,不论过去有多雷厉风行,对上自己的子孙便总会心软。
譬如若再往年数载,荣国公是决计不可能插手去管方云蕊的婚事,即便是亡妻姊妹之后的遗孤,顶多也是交给哪个儿媳顺带操办了,绝不可能亲自过问。
沉吟一声,荣国公道:“天气炎热,军中操练实在辛苦,这阵子你便先在府上待着吧。”
此话一出,端叫几人都变了脸色。
柳氏看向公爹目露疑惑,心想公爹这怎么突然想要包庇楚江了?那康王府那边如何交代?
楚为民则是面色微喜,心想自己这个儿子总算是能回来了,可别再去军营耽误下去。
冯氏倒是没什么表情,冷冷淡淡地瞥了楚江一眼,一个庶子罢了,还不值得她投注什么目光。
唯方云蕊面色一白,顷刻间又恢复常色,听国公爷这意思,是不让楚江再走了?
楚江闻言道:“孙儿知道祖父疼我,可当初在康王府许下三年之期,便是三年,孙儿愿意受罚。”
荣国公欣慰地笑了笑,他这个小孙子,真算是长好了。
可他留楚江在府上,主要原因在外不在内,仍是坚持道:“康王府那边,就说你病了,这阵子京城乱,你们做事说话都格外小心些,不要让人捏住了把柄。”
当着众人的面,荣国公竟要搪塞康王府那边,各房先是惊异,听了之后的话又渐渐回过神来。
这是怕楚江在外被有心之人利用了,牵连府上。
于是这件事,没有人敢有异议,只方云蕊低着头,用力咬了几口嘴里的蒸饺。
楚江当真变好了?这种事,她不敢赌,她看着楚江,只觉得他整个人气质阴郁,也不知是不是因为楚江重新杀回来了的缘故,她总觉得楚江比之前还要可怕。
于是当宴席散了,方云蕊拉着海林飞快就往自己小院里跑,等跑到了之后,还要紧紧反锁上院门,就怕被什么人追过来报复。
当年的事,所有人都只记得是楚江和康王府嘉宁郡主的恩怨,谁还会记得当日楚江也是和她对峙过的呢?那日楚江看着她的眼神像是要杀了她似的,方云蕊现今想想都觉得后怕。
夜深人静一个人缩在被子里的时候,方云蕊不知道自己该想谁,无端地,她有些想念赵怀峥,心想若一切顺利,她此刻早就成了赵家新妇了,怎会还与楚江有纠缠呢?
想完了赵怀峥,她又忍不住想,如果当年她没有拒乔家的婚事,她是不是也已经嫁过去了?听闻乔家主君主母是很明事理的
想着想着,她就想起上回乔家被人闯进家门来威胁之事,当初她没回过味来,此时也早就明白了,嘉宁只怕是打听错了消息,误以为与她将要定亲的是乔家,于是想搅黄她的婚事。
真是造化弄人,倘若当时她没有拒了乔家的婚事,那嘉宁派人闹过之后,她这门亲事还会顺利进行吗?乔家的人,乔宁,还会待她如初吗?
无根浮萍,无枝可依,人每当这个时候,就总忍不住想要找个依靠托住自己,说到底无关情爱,只是不安罢了。
想过了赵家、乔家,怎么就不会想起楚岚呢?
这三个外姓男子中,分明楚岚才是与她最最亲密过的人,也是与她相处了最最长久的人,她现在还会想起自己病得神志不清的时候,楚岚来到她的床边,告诉她乔家的事已经解决,让她不必担忧
唉,不提也罢。
这夜虽然惴惴不安,但还是安稳地过去,到了第二天一早,方云蕊睁眼之时,心情便自觉很好。
她知道自己今年的生辰也多半和往年一样只有海林记得,且今日虽是她名义上的及笄,可是只有她自己知晓,她其实是去年就及笄了的,所以有没有及笄礼,方云蕊其实早就不在意。
只是今日,她当真有些不想入宫,想要自己好好待上一日了。
但是请假的理由不太好找,思来想去又只能去了。
入宫的时候,方云蕊心情还好着,谁知今日常嬷嬷格外严苛,让她和楚玥在日头底下足足站了一个上午,险些站得她晕过去,常嬷嬷还美名其曰这是考验耐力,最是磨人性子。
果不其然,挨到中午休息的时候,楚玥又骂骂咧咧了半晌,听得方云蕊直发笑。
今日是她的生辰,她没有告诉过楚玥,也没有告诉过其他任何人,中午看着楚玥睡了,她莫名有些了无睡意,便想出去走走。
自然,宫里是不能乱走的,这个方云蕊一直记得。但她知道出了这个院子外面就有一片花丛,离得很近,每日傍晚出宫时都会看见,每次都只是路过,楚玥是懒得驻足,而她是不敢驻足。
今日她当真想要去看看。
站在院子门口,停留了半晌,方云蕊才鼓足勇气朝前迈出一步,迈出了第一步,后面就容易很多,她几步便走到院外的花丛中,满目欣喜地看着那些开得娇美的蔷薇花朵。
宫里的花朵,即便是最寻常的也是外面不多见的,这粉色的蔷薇开得精致圆绽,好像是人画出来的一般,每一朵的花瓣都十分齐全舒展。
方云蕊很喜欢看花,但是自己从没亲手养过,也不知这宫里的人是如何将这些花养得这样漂亮的。
看着这些花,她好像自己也收到了生辰礼物似的,心里获得了前所未有的满足。原来有的时候,只需自己鼓起勇气,大胆迈出这么一两步来,就能让自己高兴上好一会儿!
方云蕊满目繁华,正待弯下身凑近去嗅嗅,突然被一个小黄门撞上来,紧跟着小黄门手里捧着的东西落下来撒了满地。
方云蕊被撞得踉跄了几步,险些摔倒在地,还没说什么,就见那个小黄门忙不迭道歉起来:“贵人见谅!奴没长眼冲撞了贵人!是奴婢该死!”
一边说,小黄门还一边低头快速捡拾着地上散落的东西。
方云蕊见他年纪也不大,一时不忍心便也蹲下来帮他一起捡,不过几个木头盒子罢了,有一些木头薄片散落出来。
“没事,我没事的。”方云蕊一边帮他捡东西,一边回道。
小黄门一听这声音很是陌生,抬眼看了一眼,顷刻被眼前这咫尺的美貌冲击得愣了愣神,却又不敢再多逗留,很快将自己的东西整理好后匆匆走了。
走出了好几步远,还回过头来又看了方云蕊一眼,才继续往前去了。
这只是一个突如其来的小插曲,方云蕊没有放在心上,甚至心里隐隐为终于和宫里的人说了一句话而感到高兴,她又看了一会儿花,便不再多逗留,转身回去了。
第86章
大概是因为上午太累了, 下午的教习就轻松了许多,常嬷嬷带着她们两个在附近的园子里识花制香。虽然制香方云蕊之前多少也听过一些,不过以前她都是旁听, 是没有机会凑到前面去闻一闻嗅一嗅,也看不到先生所用的究竟是什么原料, 可今日是常嬷嬷专给她和楚玥讲解的, 所授内容还是宫廷用香,方云蕊便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来学。
楚玥对此依然兴致缺缺,这些东西,她身边的女使就会, 会的那几种香于她来说很够用了, 便听得东一耳朵西一耳朵的, 大半的时间都用来左顾右盼和盼着下学。
倒是方云蕊问了好些问题请教,在常嬷嬷的教导下, 她总算学会了上次在女学偷窃之事中用到的暗香怎么制了, 也知道了原来这种香的香名叫做十日香。
人在学自己感兴趣的东西时,时间总是流逝得很快,不知不觉就到了傍晚要出宫的时候, 往常方云蕊都是极怕常嬷嬷的,觉得她实在是凶神恶煞, 可今日这样的相处中, 她突然觉出一丝常嬷嬷的和蔼亲切来。
两人走后,常嬷嬷看着方云蕊的背影,暗暗点头,学东西勤快, 人也机敏,基础虽然差了些, 可胜在勤学多问,这样伶俐的好苗子,又是当之无愧的美人,若得了一个好出身今后不知会有多大的出息。
常嬷嬷叹了口气,这天下人,谁人不是被这出身压着呢?倘若今上正值壮年,她倒也可以从中牵线一番,引她去做个贵人娘娘,可当今太子都比她大出好几岁去了,这样的事不做也罢。
方云蕊出了宫,还不知道自己在别人眼中连做贵人娘娘的资质都有了,她今日赏了芳花,又学了自己喜欢的制香,虽然无人知道今日是她生辰,自己也高兴得很。
楚玥早就困得倒头便睡,方云蕊也觉得有些累了,她今儿都没午休呢,便倚靠在软垫子上低头小憩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有人轻轻摇了摇她的小臂,方云蕊迷迷糊糊睁开眼,问道:“到了?”
入眼的却是一个面相陌生的妇人,方云蕊心神一凛,一把摸向身侧的楚玥。
“姑娘莫怕。”妇人见状笑道,“我是来给姑娘上装更衣的。”
“更衣?”方云蕊借着车帘子掀起往外看了一眼,才发现已经到了国公府了。
“什么?怎么了?”楚玥也醒了过来,看向站在车前的妇人。
妇人微微一礼,道:“是方姑娘的及笄礼,国公府已经准备好了,我来带姑娘去更衣上妆的。”
方云蕊愣住了。
“及笄礼!?”楚玥惊讶了一声,转而看向方云蕊道,“你今日生辰呀!怎么没说呢?我都没来得及备礼。”
“我”方云蕊一时不知说什么,她原本就没有期望这个及笄礼的,眼下突如其来这么一下子,叫她也有些恍然。
“姑娘快跟我来吧,别叫那边等久了。”妇人道。
“啊,好。”方云蕊如梦初醒,下车后跟着妇人进了自己的那间小院,海林也在,看着她回来便欢喜道:“姑娘!府里送了件好漂亮的衣裳过来,说叫您换上呢!”
方云蕊这才将目光落到仔细铺展在床上的那件裾裙上,是用红色的软锦做的,即便是在屋里光线没有那么好,也能瞧见它表面上波光粼粼,襟口用蓝色的细带穿插过,袖口绣有金色的流云图案,简直是方云蕊见过最华美端庄的衣裳了。
她一时说不出话来,只觉得自己眼眶发酸。
这是她及笄礼要穿的衣服。
只是外人还在,她并没有让自己失态,而是净过面后便端坐在了妆镜前,让妇人为她梳发上妆。
少女时的垂髫额发被尽数梳上去,妇人手巧,很快便给她梳了一个灵巧而亭亭玉立的发髻盘于颅顶,顷刻间少女的稚嫩青涩仿佛就此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已然带有妩媚之态的温婉明丽。
海林在旁看着,一时胸中涌出无限自家女儿初长成的骄傲来。
梳妆更衣之后,方云蕊带着海林在妇人的引路下来到了朝晖堂。
她走进朝晖堂,看见三位夫人带着楚玥站在左手边,正中站着一位眼生的妇人,生得雍容和蔼,方云蕊之前从未见过。
“过来,孩子。”江月容见她来了,冲她招手,眼底是掩饰不住的惊艳。
等方云蕊走近了,江月容又向她介绍:“这位是族中最有才德名望的夫人,你唤她一声桑夫人便可。”
方云蕊便知这位是她今日及笄礼的正宾,于是垂眸乖顺道:“桑夫人。”
“楚姒和楚苒及笄礼上请的也是桑夫人,一会儿你只需照着她所说的受礼便是。”江月容说完,又站在了一侧,及笄礼便正式开始了。
说不感动是不可能的,今日这中间一条路、这些人,都是在等她过来,今日这场局面,全部都是为了她而设置的,方云蕊之前从未想过,会有人为她精心操持一场及笄礼,而且待遇还和府上其他姑娘们一样。
三加衣冠伴随着三拜,方云蕊挺直脊背跪在中央聆训,桑夫人所言一字一句皆被她记在心中,聆训过后,方云蕊拜谢过了所有人,这及笄礼便算是成了。
“你是个好孩子。”桑夫人道,“记住我今日的教训,今后必定会有光明的前程。”
方云蕊微微颔首称是。
行过及笄礼后,桑夫人便离开了,而后楚玥率先跑上来,塞给了方云蕊一份礼物,用一个宝蓝色的礼盒装着,不知是什么,神神秘秘的。
可这却是方云蕊这些年来第一次收到生辰礼物,她抱着那个礼盒,感动得正不知所措,紧接着大夫人、三夫人,就连冯氏也给她塞了份礼物,都用大大小小的盒子装着。
“多谢三位夫人。”方云蕊声音都有些发颤了,这样的场面,是她从前想都不敢想的,这也是第一次,她对国公府有了种家的感觉。
“行了,哭什么?”江月容看她好笑地道,“人家及笄都是高高兴兴的,瞧你,眼泪珠子都快掉出来了。”
方云蕊忙望了望天,努力把眼泪憋了回去。
“行了行了。”冯氏看了这边一眼,已然有些不耐,道,“钰儿还等着我回去呢,就不多待了,我先走了。”
说罢,她也未曾向江月容行礼,转身便走了。
今日这及笄礼,怎么说也是她来主持,可公爹那边不知是怎么回事,只字没有提她的事,倒是指明让江氏来办,这家中掌家的可是她,如今让别人代办是什么意思?存心膈应她待方云蕊不好不成?
冯氏脸色难看,出了朝晖堂。
自从生了楚钰这个小儿子,冯氏好似给楚家立了大功一般,更加不将柳氏放在眼里,今日当着江月容的面就敢甩脸子了,江月容冷飕飕地瞥了她的背影一眼,先不去理会。
柳氏也厌恶冯氏,见人走了反倒觉得畅快,道:“再过个把月我的玥儿也要办及笄礼了,唉,这婚事还没着落呢。”
“娘你说这个干什么!”楚玥急得去捂她的嘴。
柳氏便笑起来,一把拽住她的手,道:“好了,咱们回去吧,也该到了吃饭的时候。”
说罢看向方云蕊:“你来不来?”
方云蕊怔了怔,忙回:“我换了衣服再来。”
否则穿着这样华丽的衣裙去蹭顿饭,总觉得怪怪的。
柳氏点点头走了,朝晖堂一时只剩下方云蕊和江月容两人。
方云蕊看着自己收到这一大摞的礼物,感激地对江月容道:“多谢大夫人惦记着我的生辰,操持我的及笄礼。”
这当真是场意外之喜,现在叫方云蕊想着还觉得心口发热,其实国公府的这些人,都很好很好。
江月容却道:“是我操持的不错,可若不是老爷子那边知会了我一声,我可不知道你瞒着我生辰的事,你说你,这种事不说出来,又不是什么麻烦事,赶上端午,我也没记得问,一辈子就这么一次的及笄礼,错过了是多么可惜。”
方云蕊笑着,满脸的不好意思。
江月容知道她脸皮薄,也没再说什么,挥挥手让几个女使帮忙抱着礼物送她回去了。
“大夫人真是个好人。”海林再次感叹。
方云蕊点了点头,心中不禁想,原来国公爷是记得她的生辰的吗?这让方云蕊大感意外,从前她只觉得国公爷威严无比,对小辈的事情都是从不过问的,可现今不禁帮她相看婚事,竟然连她的生辰也放在心上,还这么不声不响地让大夫人帮她办了个及笄礼。
简直就像是她的亲祖父一样。
这件事在方云蕊心里轻飘飘的,等回到居所,她让海林分发了一些喜钱给过来帮着送礼物的女使们,自己转身进屋,迫不及待想要拆开一份礼物来看看。
然而走进屋中,她却发现桌子上多了份礼物,与其他几件并不是摆在一起的,倒像是很早就在那儿放着了。
方云蕊心口一阵莫名,然而冥冥之中,她好似有种预感知道这个礼物是谁送来的。
拆开礼物,里面竟没有别的实质东西,而是放着一叠纸。
方云蕊将这些拿出来,一页页看过,面上的神色更加震惊了,这竟是一些房契地契还有铺子和田契,无一不是划到了她的名下。
而把这些转给她的人,签字处落着:楚岚。
楚岚竟然给她送了好些产业铺子和田地!?这生辰礼未免也太严重了些。
第87章
送走了人, 海林从外面进来,见方云蕊拿着一沓子纸发愣,不免问道:“姑娘, 这是什么礼?”
方云蕊连忙收起了这些契据,目光微深, 她忽然明白了, 这些或许不是简单的生辰礼或是及笄礼,这些也算是她的“嫁妆”。
若她没有记错的话,国公爷曾对她说,要给她备一份嫁妆的, 再加上今日国公爷让大夫人办的这场及笄礼, 她就会禁不住怀疑难道这些契据也是国公爷吩咐楚岚转到她名下的不成?
“什么时辰了?”方云蕊问。
海林奇怪道:“这个时候, 应该各房都吃过晚饭了,三夫人那边还在等着咱们过去呢。”
方云蕊想, 这个时辰按理说是不该打扰的, 可她明日一早又要入宫去,若是等明日傍晚回来再去说,未免太过懈怠。
想了想, 方云蕊对海林道:“你帮我去梅雪堂说一声,晚饭我就不去了, 有些事要拜见国公爷。”
“是。”海林转身去了, 临去时还在纳闷,姑娘这是看到什么了?怎么突然改变了主意。
海林走后,方云蕊换了身颜色较为稳重的衣服前往荣寿堂,深吸了口气才进去找人通报。
荣寿堂这边迎合荣国公吃饭的习惯, 散得早,方云蕊过来的时候荣国公已老神在在坐在矮几旁喝茶了, 方云蕊于是很快就被请了进去。
屋里只坐着荣国公,也没有旁的什么小厮伺候,方云蕊于是跪下来谢恩道:“今日的及笄礼,多谢国公爷替我准备,费心让国公爷惦记着了,只是国公爷让长兄给的及笄礼实在贵重,我难以消受。”
“这没什么,要不是”荣国公听她说了个开口正想摆摆手表示无妨,可听到后面就开始纳闷了。
什么及笄礼?他确实是只让江氏操持了及笄礼,没特别准备什么礼物啊,底下几个姑娘,不论哪个及笄他都从不送礼的,那些小姑娘会喜欢的东西他也不懂,便也懒得费这个心思,只在孙女出嫁的时候会从自己账上划一笔嫁妆过去。
等等,她方才说,是楚岚给的?
荣国公原本懒懒散散,自问从不会过问儿女孙辈的私事,可这会儿却不由自主挺直后背坐了起来,眼中精光顿现,在想明白之前已经将方云蕊认认真真打量了一遍。
这么些年来,他只当方云蕊是自己的晚辈,虽然没说过几次话,但在他眼里与亲孙女无异了,可他头一回想到方云蕊其实是个外姓女子。
已经及笄的外姓女子。
“你是说,楚岚送你及笄礼”荣国公正待发问,都快问完了才又觉得自己这样问未免太过露馅了,孙子还什么都没说呢,他这个做爷爷的不能先把孙子给卖了。
于是这句话在荣国公嘴里拐了个音,变成了:“这及笄礼,你不满意?”
啊?方云蕊惊讶抬头,国公爷怎么会这么想?她怎么可能不满意呢?
“不是不是。”方云蕊道,“是您给的实在太多了,实在不好。”
她来见荣国公,自然也把那些一应的契据都带了过来,荣国公早就看见,伸手道:“拿来我瞧瞧。”
他倒要看看,他这孙子给云蕊丫头塞了个什么礼物过去,让这丫头这么惶恐不肯要。
盒子一打开,看见里面的一沓纸,荣国公就乐不出来了,他眼神微沉,把那些契据单子一张张仔仔细细地看下来,好家伙,七间铺子,上百亩田产,他这长孙这么有钱他竟然不知?
这些东西,作为私产多吗?其实不多,别说楚岚,就是成天无所事事的楚平,手上的铺子都不止这些。
可奇怪就奇怪在,楚岚把这些都转给了方云蕊。
一般情况下,男子给女人转移名下的财产,无非两种,一是向上孝敬长辈,二是向下宠爱妻妾,那谁来说说楚岚这是哪一种呢?
再看眼前的方云蕊,娇婉明丽,聘聘婷婷,一代佳人。
从前隐隐约约觉得有些不对劲的地方,好像渐渐都有了一个答案,模模糊糊地吊在荣国公心头,亟待确认一下。
比如,当初冯家小子想求娶云蕊丫头的时候,为何最后会是楚岚过来帮她拒了?再比如,乔家的事,来得莫名,走得也莫名,可他知道那乔宁与楚岚本是认识的。再说赵家,赵家本来都要定下了,是楚岚过来跟他提了一句,时节不对,要格外慎重,他这才编了个借口把这事糊弄了过去,可人家竟然还不满意,自己想了个法子把那赵怀峥支开去华州了。
这么三件大事,中间又穿插了几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只因这二人联结得实在太过自然而然,荣国公从未深想过。
他当时没有觉出楚岚对云蕊丫头的上心吗?他觉出来了,正因为觉出,这才让这二人认了兄妹,想让楚岚多照拂照拂,可若一开始,这两人的关系就已经非同寻常呢?
荣国公看了方云蕊一眼,眼神高深莫测,方云蕊被看得直发毛。
啧,云蕊丫头乖巧,是决计做不出来这种祸事的,只怕是他那道貌岸然的长孙见色起意,起了邪念。
此刻荣国公想到什么词用什么词,连道貌岸然、见色起意都用上了,这会儿倒不想着自己的长孙是外人口中那光风霁月的探花郎。
只是,这些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知子莫若父,知孙子莫若祖父,不必去问楚岚,荣国公便知孙子这是对人家有意思,若是没有,这些契据是什么?他兜兜转转给人家弄黄了三门亲事,又是为什么?
屋子里安安静静的,方云蕊心里发毛,一直拿捏不准荣国公的意思。
难不成,她想错了?这些不是荣国公给的?可这么多东西,这么多铺子呢,总不可能是楚岚一个人给的吧?这也太多了。
“啊,原来在这儿啊。”荣国公心里琢磨了半天,终于琢磨出来要如何应对,自然而然道,“这些是家里为你备下的嫁妆,我原本让他们给你备份礼,哪成想后来这些东西就不见了,原来被他们拿错了,不上心的东西们。”
方云蕊闻言顿时安心下来,看来她没有想错,这些就是国公爷准备的,她就说嘛,这么多财产,怎么可能会是楚岚一个人出的。
“咳,不过现在让你看看也好,没什么不好的,这后面还要再添置些东西,先在我这儿放着。”荣国公挠了挠头,渐渐有些语无伦次起来,不过他素来威严,方云蕊并未怀疑什么,也没看出来有什么不对劲。
尤其是看着方云蕊一脸纯然的模样,荣国公心里更内疚了,人家小姑娘还未及笄,楚岚那都多大了,中间差了七八岁呢吧。
“这天色也不早了,你回去吧,我让他们送你。”荣国公从外面喊进来两人,让他们送方云蕊回去。
方云蕊便不好再说什么了,起身行礼拜别了荣国公,原来是送错了,荣寿堂的下人未免也太粗心了,这样的契据送到别人手中了怎么办?上面明明白白写着楚岚和方云蕊,别人看见,会怎么想?
不过,荣国公为何会让楚岚转给她呢?莫不是那些先转给了楚岚,又转给了她?这些东西方云蕊自己都还搞不清楚,迂回辗转想了半天,不明白这里面是个什么章程,索性什么也不管回去了。
嫁妆的事,以后再说吧。
殊不知,方云蕊前脚刚走,后脚荣国公就让人把楚岚找来了,进去的时候,荣国公正襟危坐,却不是在棋盘旁边,而是在正经谈事的椅子上。
楚岚扫了眼桌子上放着的那个眼熟的礼盒,清声道:“祖父找我何事?”
荣国公本就气,眼下见孙儿明知故问,就更气了,当即跳起来指着楚岚道:“装!你还装,你都看见了你装什么?我问你,你名下还有多少财产?何时置办的?这些都没过国公府的名录,你是想怎么?跟楚家分家不成?要不你索性与楚家断个干净!也不要叫楚岚了,明日改名叫方岚好了!”
“”楚岚徐徐将双手交叉起来,兀自把玩起拇指上的玉扳指来,只是嘴上还不得不劝一句:“祖父莫气。”
荣国公简直要气笑了,抬眼看着自己这个本事过人的长孙,阴阳怪气道:“转了这些过去给人家,你自己还留着不少吧?”
楚岚面色清正,肃然回道:“没别的了。”
“”荣国公一噎,看着长孙严肃的神色,傻眼了。
他把自己所有的都给人家转过去了!?
第88章
荣寿堂陷入一片死寂之中, 寂了许久,荣国公才叹了一声,道:“那你是打算如何?”
楚岚对方云蕊是什么态度, 荣国公摸不清楚,究竟是想迎为正妻, 还是想纳为良妾?只无人不知方云蕊这些年是寄养在国公府上的, 若给国公府的人做了妾,传出去恐怕不大好听吧。
“你支开赵怀峥,究竟是为了一己私欲,还是当真在为国公府的安危着想?”
接连两个问题, 问得再鲜明不过, 就是要楚岚给出一个答复, 问他究竟是想对方云蕊如何。荣国公虽不愿插手小辈婚事,但这种事既然已经有了苗头, 发生在自己府里, 就断然没有不管的道理。
楚岚知道今日他势必没法搪塞过去了,双眸微垂,道:“孙儿不知。”
“你!”荣国公气得拍了一把桌子, 目光显出几分厉色,随即道, “你既然心里没个主意, 就不要去招惹人家!我瞧现在云蕊丫头还是一副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她还以为这些是我给她的,她与赵家的婚事虽暂时耽搁了,可见她也是上心的, 我只忠告你一句,要么就铁血手腕, 要么就敬而远之,别给家里惹出什么乱子来。”
楚岚深吸了口气,道:“孙儿知道了。”
祖父说的这些,他又何尝不明白?只是楚岚心中一直有惑,他被方云蕊牵连出的这些心思,当真是情爱吗?
一开始,虽是祖母要他费心照看,可楚岚一直并未将此事放在心上,他早早就来到了京城,连楚家都没想过要回,莫说再去照看一个素不相识的表小姐了。
倘若没有撞上方云蕊被刘善轻薄的那场意外,倘若没有出手相救,他也不会不得已和楚家的人撞上了面,最后只能回到楚家。
没想到,这个表小姐的胆子竟这么大,敢来主动招惹,讨要他的庇护。
本该拒绝,可或许是那晚的灯光太过昏暗,照得她通身雪玉无暇、美不胜收,或许是想起她发狠气急了去咬刘善的那一幕,自己竟留下了她。
之后种种,便一发不可收拾。
他分明清楚记得,从未将她放在心上,把玩欣赏是一回事,视如夫妻又是另外一回事,答应她的他都做到了,没答应她的他也做了,楚岚自问不欠方云蕊什么。
可现今桩桩件件下来,他的初衷竟然开始模糊,他照看她究竟是为了祖母之托,还是他自己心里也存了别的心思呢?
不知不觉中,好似已处处是她了。
荣寿堂发生了什么,方云蕊并不知情,她回去便睡了,心里还惦记着今日的及笄礼是什么光景,做了个美梦,第二日精神良好地进宫去学规矩了。
今日一入宫,见着常嬷嬷,方云蕊便觉得有些不大对劲。
昨日制香,她虽觉得常嬷嬷的形象可蔼可亲了不少,可那一点点的和蔼可亲,还是敌不过连日来的凶神恶煞,她到底还是敬畏常嬷嬷的。
可今日,常嬷嬷的目光满含笑意,且这笑意是单冲着她来的,与楚玥并无什么干系。方云蕊素来心思敏锐,即便是常嬷嬷表现得并不刻意,可她还是觉察到了不同寻常的滋味。
“两位姑娘,今日的教习内容有异,须得请你们分别去采两种花回来。”
“嬷嬷,今日也学制香吗?”方云蕊问。
“是啊。”常嬷嬷笑着应。
一得到肯定的答复,方云蕊整个人都轻松不少,看来今天上午是不会有什么累人的教习了,下午的事放在下午再去头疼吧。
不管学什么,楚玥都兴致缺缺,直截了当问道:“嬷嬷,我们采什么花啊?”
常嬷嬷便道:“楚姑娘去西边,寻两朵白蔷薇、两朵紫薇花回来。方姑娘去东边,寻两朵粉色的海棠,一枝桂花,现在便去吧。”
方云蕊与楚玥对视一眼,分别道了声“是”,便分道扬镳各自去寻花了。
院子外面就种着粉蔷薇,白蔷薇应当就在不远的地方,桂花香气四溢,此处闻不到,只怕还在很远的地方,方云蕊看了眼楚玥便也往东边去寻了。
只是她越往前走,就越不见花丛了,好几次回头,都不禁要怀疑自己走错了。
就在方云蕊兜了个圈子,迟疑要继续往前找还是折返回去的时候,便看见一个小黄门正巧路过,忍不住上前问了一句:“请问,海棠和桂花开在什么地方呀?”
小黄门低着头,道了声:“跟我来,姑娘走岔了,就在前面不远,但不在这片园子里。”
皇宫是如何设置的,方云蕊当真不知,但常嬷嬷给她的任务她还是得完成了,前后看了看,便道:“那烦请你在前面引路吧,我跟着你,等到了地方,我会好好谢谢你的。”
方云蕊暗示她可以在到达目的地后给这个小黄门一些赏钱,希望这个小黄门听懂了,不要存了别的什么心思。二来她也只是远远跟着,察觉到什么不对回头再跑就是了。
不过这可是在宫里啊,距离天子圣人最近的地方,应该不会如外面似的混乱吧?
小黄门不再说话,只是闷头引路,方云蕊便远远跟在他后面,中间隔了十几步的距离,不敢再靠近了。
走了也没有多久,小黄门在一片茂密阴郁的花丛中站定,指着里面道:“就在里面,姑娘进去便看见了。”
方云蕊站在原地嗅了嗅,果然嗅到一股淡然的桂花香气,便对小黄门点点头道:“多谢你。”
确认之后她才走上前,拿出自己早就准备好的银子交到了小黄门手中。
“姑娘实在是客气了。”小黄门收下,却仍然谨慎地不抬头示人,只是道,“我还要当差,就先走了。”
方云蕊没有阻拦,只是看着那小黄门离去的背影,觉得他的声音有些耳熟。
她在宫里统共也没有很久,期间从未遇见过旁人,轻易便想起之前在花丛里撞到她的那个小黄门了,好像是他,但是他始终不抬头,方云蕊也不敢确定,眼下去将花朵采来才是要紧。
这里的花开得更好,她往里走了二十来步就看见清一色的海棠花齐齐盛开着,她找到粉海棠轻轻摘下两朵,又循着桂花的香气往里面走,不免深吸了口气。
走到花丛深处,她却看到一道人影若隐若现,她立刻止住了脚步转身想要离去,却听闻后面来了一声:“姑娘既然来了,怎么又急着要走?”
方云蕊愣住了。
本就离得不远,藏在花影后的人款款走来,几步便追上了她,方云蕊下意识朝前跑了两步,回头看见是个俊朗的年轻男子,身上穿着明黄色的锦衣,脚步又不禁止住了。
她听常嬷嬷说过,这种颜色,只有皇家的人能穿。
但也不是皇家人人都能穿,而是只有皇上和太子能穿。
“你”方云蕊正想询问一声,想要确认眼前这个人的身份,目光落在男子腰间印着“宣”字的玉佩上,便知自己是无需确认了。
于是她很快反应过来,照着常嬷嬷教她的,正过身来端正行了一礼:“见过太子殿下。”
李宣方才的神情还冷冷淡淡,见少女竟认出她来,眸中便多了几分兴味,道:“看来国公府教了你不少东西。”
方云蕊眸光轻颤,这人知道她的身份,知道她是从国公府来的,如此说来,今日这一面不是意外撞见,而是刻意而为之的?
方云蕊脑海中登时闪过常嬷嬷当时似笑非笑的神色,还有那个一直低着头的小黄门,多少明白过来了。
可这是太子殿下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怎么会找上她呢?又是如何知道她的?
太子不说是什么事,方云蕊也不敢主动接话,就这么站着,手心却冒出汗来。
李宣垂眸看了她一眼,笑道:“不必紧张,你可知道孤找你是为何事?”
她怎么会知道?方云蕊摇了摇头。
李宣目光微变,方才还一脸笑意顷刻间不见了,只剩下居高临下的骇然。
“你不知?”李宣冷笑一声,“你藏了什么东西,自己都不清楚吗?”
方云蕊更加不明白了,她被太子睨了这一眼,浑身都出汗了,分明是夏日里,浑身却如坠冰窟似的,她忽然知道太子找她的确是有什么事要找她的,而且还不是什么好事,可她当真听不懂太子的话。
“我什么也没藏。”方云蕊只好这样回答,一张脸变得有些紧巴巴的,眸子里也不知不觉噙上警惕。
李宣哼笑一声,显然不信。
“真的!我什么也没藏!”方云蕊心头涌上一股恐慌,难道丢了什么东西?可为什么找上她呢?
顷刻间,方云蕊想明白了,唯一的可能是那天撞上她的那个小黄门,那些东西打翻在地,有什么东西不见了。
可当时地上的东西不是全都捡起来了吗?方云蕊急切地回想着,可她当时也没有怎么在意,对当时的印象也很模糊。
李宣没了耐心,听说是国公府的一个养女,跟谁都不沾亲带故的,却没想到心思这么重,他都找上门了她嘴里还没一句实话。
“既然你不喜欢这个问法,孤就换一个,今日孤是势必要拿回来的,不管你是将东西带回去藏了起来,还是交给了什么人,都要一五一十告诉孤,否则今日,你就别想活着离开宫里。”
他说话的声调平平,可却让方云蕊后背发寒,禁不住轻颤起来,此刻眼中也有了酸意,含混着为自己分辩道:“我真的没拿,我没有拿”
她眼中波光闪动,霎时李宣才觉出她的姿色来,后知后觉打量了她一眼,同时在心中暗暗盘算着。
虽是养女,可若直接杀了,未免得罪了国公府。
不若收为己用?这个节骨眼上,荣国公府想避世,哪儿有这么便宜的事?
李宣抿了下唇,一把算盘已于心间铺陈开来,他俯瞰着方云蕊,心想这般姿色,倒也不是不能留在东宫,只可惜她心思太重,不是什么良妾。
“还是说,你想留在孤的身边?”李宣道。
方云蕊愣了愣,她还没反应过来太子这是什么意思,还以为这就要留下她不让她回去了,心里既害怕,又怨怪这太子真是莫名其妙,她若现在转身跑了,行不行得通?
紧接着,李宣看她没什么反应,又补充道:“留在孤身边做个良娣,一辈子伺候孤,如何啊?”
威逼不成,利诱未必行不通。
李宣看着这个毫无出身的女子,只觉得自己开口要她,那是势在必得。
第89章
方云蕊再次抬眸看向太子, 她不明白太子这是在做什么,她听着他开口说话,只觉得无比危险。
李宣看她露出怔怔之色, 以为自己的利诱奏了效,暗笑一句此女也不过如此, 以她的身份, 给她良娣之位都是她高攀了,如何会不心动呢?
“他日孤继承大统,你出身潜邸,便可一步登上妃位。”李宣继续诱了一句, 断定她无路可逃, 眼中已浮现出轻蔑之色。
方云蕊低着头不说话, 她不是在迟疑,她是不敢拒, 此人先说要杀她, 现在又要留她,刚刚还信誓旦旦说她拿了他什么东西,现今又对这东西只字不提了, 非要纳她,如此言行不一多半是别有所图。
若她眼下果断拒了, 才怕此人又翻出什么后招来, 很可能一了百了伤她性命。
这些日子所学的东西,练就的那么一点玲珑心思,竟然在此刻用上了,方云蕊只觉得后背冷汗频频。
“殿下说的是真的?”方云蕊努力维.稳声线发问, 不让太子听出她声音发颤。
李宣浑不在意地扫了她一眼,已对这个出身低贱的女子失了兴趣, 懒懒道:“自然是真的。”
“那这件事,小女需要回去禀告家人知道才行。”方云蕊浑身紧绷着,心中万分期待太子能就此应下,千万别再有旁的心思了。
“好啊,你去便是,明日孤就去问楚家要你。”李宣甚至都没有怀疑,他给了她一个往上爬的权力,她是蠢还是傻?怎么可能不借着这个机会往上爬呢?
方云蕊真是谢天谢地,快速地拜了一礼几乎逃也似的快步往回走,眼角却越来越湿,泪意止不住地冒上来。
这事能顺利过去吗?她可没跟太子答应说自己要去东宫,这事还有回旋的余地吗?
方云蕊根本不敢深想,只因这人是太子,那天大殿下的人,可是连人都敢杀,她和楚玥若不是幸得那位凌将军相助,说不定就死在了那个巷子里。
眼下怎样都好,她只想回去,只想快些回到国公府,也许、也许有人愿意护着她的,也许她可以不用去东宫
许是方云蕊实在逃得太快,李宣看了她一眼,忽然觉出不对劲来。
“站住!”李宣喝了一声。
方云蕊却没有站住,撒腿就开始跑了。
“给孤把她抓住了!”李宣大喊一声,即刻从外面冲进来两个人,一把捂住方云蕊的口鼻钳制住了她。
方云蕊睁大双眼,极力挣扎了几下,可禁锢她的人却纹丝未动,她便知道——今日怕是逃不掉了。
“险些被你骗了。”李宣回过味来,看着方云蕊的眼神也多了几分趣味,“把她带去太子妃那儿看好了,就说是客。”
太子究竟要干什么?方云蕊百思不得其解,只能眼泛泪光控诉地看着他。
“你说,孤拿你去威胁荣国公府,有几分胜算?”李宣冷冷笑着,此时看着方云蕊的眼神好似在看一个有趣的物件,“你若识相,就乖乖待着,否则孤可要治国公府一个不敬之罪了。”
·
楚玥得知方云蕊已经回府去的时候,还是有些生气的。
“这臭丫头,逃课也不知道拉上我,什么意思?”楚玥左右看了看,索性常嬷嬷这会儿不在,她便也偷偷逃出宫去了。
什么劳什子教习,她真是一日也不想多学,也不知道当初她阿姐是怎么忍下来的。
可等回了府,经人一问,楚玥才知道方云蕊根本没有回来过,她突然意识到此事的严重性,即刻去找了荣国公。
楚玥虽怕这个祖父,可大事临头,她也知道找母亲是没有用的,父亲更没用,这府里上上下下能做主大事的,唯有她的祖父,事关方云蕊,她自然知道耽搁不得。
等到了荣寿堂,楚玥将事情一说,荣国公面色也沉郁下来。
“你是说,早上让你们分开去采花,就再也没见过她了?”
“是啊!”楚玥急急道,“算时辰到现在,也有一个多时辰了。”
等她再从宫里回到家中,怕是两个时辰都有了。
楚玥害怕起来,惊慌道:“祖父你快想想办法找找她,人是在宫里丢的,会不会被什么人给带走了?万一像孙琦罗那样消失不见了怎么办?”
“不要慌!”荣国公低斥了一声,也知道眼下事情的严重,可他不便入宫。
于是,荣国公吩咐下人道:“去把楚岚找来。”
找他有什么用?楚玥闻言撇了撇嘴,上回她求长兄去宫里请太医,长兄那边连个音讯都没有,可见是个怕事的。
“主子,楚岚少爷这会儿还在刑部呢。”
连正午都没到,此刻楚岚正在刑部当职。
荣国公自然知道,可事急从权,便道:“你拿了我的手令,去刑部请,一定要他马上回来。”
“是。”下人赶紧去了。
楚玥看着人走了,心跳得飞快,她想不出是何人这么大胆子竟敢在宫里绑人,好好的一个人怎么突然就不见了。
偏偏是在宫里,不是给他们细细找寻的地方,要想在宫里大动干戈找人,那还得问过今上的意思呢,可若实在不行,也只能去请命了,怕就怕到了那个时候,人就出事了。
楚玥一边想着,一边连连叹气,只怪自己不当心,人都丢了还没发现。
她细细回想着,是常嬷嬷告诉她云蕊回家来了的,难道常嬷嬷见过云蕊?常嬷嬷是母亲那边的人,不可能会骗她的。
楚岚是骑马回来的,他闯进荣寿堂的时候,胸口气息尚未平复,楚玥看着这个素日里总是冷冷清清一丝不苟的长兄此刻衣衫竟有几分凌乱,忽然觉得他多出了几分人气。
“怎么回事?”楚岚的眼神越过祖父,落到楚玥身上,直截了当问道。
“云蕊不见了!”楚玥跳起来说了一声,急切道,“长兄能不能找找她,我们一起去找。”
“何时不见的?在何处不见了?”
“今天早上,约莫两个时辰以前,她往东面去了,常嬷嬷好像后来还见过她一面,说她回家来了,可家里人不在。”
“也就是说,人是在宫里丢的还是外面,尚未可知?”楚岚问了一句,他注视着楚玥的眼神太过凌厉,激得楚玥禁不住打了个寒颤。
“是。”楚玥完全被吓傻了,都忘了也许人还是在宫外丢的也说不定。
楚岚粗叹了声气,转而对荣国公道:“我先入宫一趟,确认她究竟是在哪儿丢的,祖父稍安勿躁。”
荣国公摇了摇头,他其实很想对楚岚说一句,是你稍安勿躁,可对上长孙那双几乎泛红的双眼,又说不出话来了。
最后,只能提醒一句:“楚岚,多事之秋,你要小心。”
楚岚一怔,对上荣国公深沉的目光,重重点了下头,又折返出去了。
祖父的意思是说,今日的事,也许不是意外,原就是有预谋的。难不成又是什么难缠的人瞧中了她的姿色?
不不,楚岚心神大乱,只能一遍遍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总之,先入宫吧。
飞白疾驰,跟在楚岚后面骑马的青墨几乎追都追不上,眼睁睁看着自家公子没影了,可他又没法说出一句让公子慢点的话。
宫里自然是不能硬闯的,不过楚家有常嬷嬷那边的手令,这手令一直拿在楚玥身上,现在被楚岚要了过来。
楚家三姑娘走了,常嬷嬷自是知道,她今日心情不错,只觉得自己给贵人办成了一件事,封了很大一笔赏银,实在是好运。
正得意着打算去吃杯酒,一个颀长的阴影便罩了下来,常嬷嬷惊诧抬眼,对上一双古井无波的漆黑双目。
“你奉了何人命令?”楚岚单刀直入,气势威压无比,“方云蕊在哪儿?”
第90章
太子说当她是客的时候, 方云蕊不是没听见,只是没有放在心上,一个光天化日之下就敢支使人绑她进东宫的太子, 怎么可能会以礼待她?
然而令方云蕊没有想到的是,等她真的进了东宫, 与太子妃对面而坐时, 太子妃当真对她客客气气,不光奉上热茶,还备下了果品点心,身边也没有太子的人看着, 唯有太子妃身边的婢女。
东宫装点华美精致, 一眼望不到头的金碧辉煌, 若不是太子妃开口对她说话,方云蕊怕是要愣上好一阵子的神。
“宣郎说, 你身子不适, 要我照看一二,可要我请太医过来吗?”
方云蕊在太子妃这一声询问中恍然回神,对上她温柔白皙宛如皎月的面容, 轻微皱了下眉,暗想再好看的女子又如何, 嫁了太子这样的人, 要么是同流合污,要么是一生命苦。
这殿宇内虽然没有人看着她,可应了太子说的那句,方云蕊还真不敢轻举妄动, 怕因为自己一时沉不住气给国公府带去了麻烦。
“不必了,我休息片刻便好。”方云蕊道, 她方才受了惊吓,这会儿还尚未缓过神来,天气虽热,可她总觉得心口凉丝丝的,便捧着桌上的热茶暖手,也不敢随意动用这里的入口之物,只静静等着。
太子将她绑来,总是要有用处的吧?总不能平白无故将她关在这里。
头回得见与圣人相关的大人物,可这观感却不怎么好,听闻太子是皇后的亲生子,怎么是这种人呢方云蕊暗暗为皇后觉得不值,那一日,就是因为太子所累,皇后才被大殿下挟制在女学书院中,虽有惊无险,但这背后不知有多少人出力才得以平安,万一有个什么意外,太子岂非害死了自己的生母?
只怕他这样的人,为了争权夺利,根本不在意皇后的生死呢。
几息功夫,方云蕊心里便百转千回,她是被李宣挟持来此,又是威胁又是强硬,眼下对太子十分讨厌不说,还要担惊受怕自己会不会出不去了,国公府会不会因她受到什么影响。
方云蕊缓缓对上与自己一案之隔的太子妃,身侧又没有旁人,若她此刻挟持了太子妃唉算了算了,太冒险了,太子妃看着年纪就比她长一些,万一偷鸡不成蚀把米,反倒弄巧成拙了。
她心神不定,却未发现太子妃的目光一直落在她脸上,心存探视又好奇。
好半晌,太子妃才憋不住心思,忍不住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方云蕊看向太子妃,心说太子都知道她的身份,太子妃却不知道她的名字,再思及太子若无其事将她送来这里,一副并不想让太子妃多问的样子,难道今日这件事太子妃并不知情?
“方云蕊。”她答了,一个名字而已,说与不说又有什么分别,不过回答之余,她也存了试探的心思,问道,“不知太子殿下去了何处,他还会回来吗?”
听她问完,太子妃眸光微闪,不答反问道:“你很在意宣郎吗?你们是在何处认识的?认识多久了?”
“就是在花园里,我在采花,然后”方云蕊徐徐说着,然后意识到什么,又戛然而止,再次认真审视向太子妃。
她内心知道太子妃尊贵,她这样的身份,是不该与太子妃平起平坐,口语相称的,可从一开始,太子妃对待她的态度就太过自然了,让方云蕊不知不觉就忽视了两人之间存在的鸿沟。
她突然意识到,太子妃或许以为她喜欢太子,或许当真把她当真了太子从外面带回来的姬妾。
当一个正室,看着丈夫从外面带回来的小妾时,私底下会怎么办?方云蕊轻轻咽了咽口水,立刻后退了身子否认道:“我可不是自愿到这里来的!”
“什么?他强迫你?”太子妃一直维持温婉的面容终于出现了一丝波动,可这波动的方向却愈发让方云蕊看不懂了,似是担忧、似是痛心、似是难过不像是对她有所怨恨的样子。
不过眼下方云蕊也没有时间去分析太子妃的情绪,只能继续道:“他非要我做他的良娣,如若不然就杀了我,就去威胁我家里人,我没有办法,又逃不掉,是被抓到这里来的!”
太子妃的反应让方云蕊升起一股希望来,她想,也许自己说了实话,太子妃就愿意放她走了!
可是,随着她说的越多,只能眼看着太子妃的神情一点点灰暗下去,难过一重重加深,除此之外,竟没有别的反应了。
方云蕊有些着急,思来想去只好主动询问道:“你能放我走吗?”
太子妃摇了摇头,低声道:“真是抱歉,是宣郎对不住你,可我不能做他的主。”
“即便我要和你共享一个夫君,你也不想将我送走吗?”方云蕊惊讶地追问一句,紧跟着乞求道,“我不喜欢太子,我走了就不会回来的,真的!求求你放了我吧”
话音未落,只见太子妃又坚定地摇了摇头。
没办法了,方云蕊咬了咬牙,只能道:“我是国公府的人,太子将我关到这里,根本不是真的为了纳我做良娣,他非说我偷了他的东西,可我没有偷!我是被冤枉的,太子妃你能不能好心放了我啊”
一时情急,方云蕊都有些语无伦次了,可太子妃还是听懂了。
“你是说,宣郎用计将你留在这里?是别有所图?”
“是啊是啊!”方云蕊终于如愿在太子妃面上看到了松动之色,她面上一喜,正要更进一步地求她,还未说出口,就听身后殿门一开,太子李宣迈入殿中,朝她威压睨来。
“小丫头,莫要难为孤的太子妃,孤决定的事,她可左右不了。”
随着李宣一声,太子妃连忙起身,垂眸规规矩矩一礼:“殿下。”
方云蕊有些绝望,她刚刚分明看到了一丝希望的,转眼又落空了。
而此刻,她分明厌恶太子,却又不得不做出恭顺的模样,不能口出狂言,只能僵着脸起身问道:“殿下究竟想要如何,我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养女罢了,押着我在这里,什么也改变不了。”
她说了两句,似乎是觉得悲哀,为自己悲哀,又觉得自己的结局大抵也就是如此了,谁会在意她呢?谁会在意她,在意到为了她对抗太子?
国公爷还有一大家子要管,大夫人还有江家要顾及,楚玥虽果断,就算她肯,三夫人也势必不会让她这样做的。
两相比较,她总会是那个被放弃的。
她连发生了什么都不知道,连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都不知道,却要这样不明不白断送了。
方云蕊眼里泛起泪意来,“没有人会为了我改变他们的主意的,你为什么一定要为难我呢?”
太子妃望着她,面色微微动容,不免哀求地看向李宣,然李宣却没有看她,只神色淡淡,势在必得,轻飘飘笑问一句:“你就这么笃定,没有人会为了你孤注一掷?”
方云蕊只觉得太子是在嘲笑她,她背过身去,不欲理会了。
“既然你这么笃定楚家没人在意你,不如留在东宫”李宣徐徐说着,还未说完,就被快步走进殿中的一个小黄门打断,小黄门在他耳畔低语几句,说了什么方云蕊根本没有听清,然后就见李宣神色一松,道,“行了,孤还有要紧事,太子妃把她看好了,若是人没了,孤拿你问罪。”
太子妃迟疑地应了声:“是。”
来到殿外,李宣去往自己提前安排好的地点,果然在白石阶下看到期望中的身影,满意一笑,道:“孤就知道来的会是你。”
楚岚回过身,清冷的眸子淡如霜雪,饶是他惯于滴水不漏,此刻也被心绪激得露出几分不悦,开口道:“殿下费尽心机要拉国公府下水,楚家也无法独善其身了。”
李宣笑了笑,道:“是吗?倘若今日被孤扣在东宫的不是你这个表妹,而是你的三妹妹,你还会来吗?”
他兜兜转转,楚岚只觉得心烦,连虚与委蛇都懒得做尽,道:“会。”
这个回答倒让李宣有些惊讶:“素闻你与国公府感情不好,看来这些传闻竟是空穴来风。”
楚岚淡然处之,太子李宣能得到的消息,可不能用一句传闻这么简单就遮掩过去,他盯上国公府恐怕很久了,今日的事,并非意外,而是蓄谋已久。
懒得与太子解释自己与楚家的关系究竟是好还是不好,楚岚只问:“她如何?”
李宣笑意渐深,道:“看探花郎如此胸有成竹,怕是将孤的计策一眼看穿,你不妨说来听听,若说对了,孤就告诉你你那表妹究竟如何了。”
楚岚皱了下眉,也不耽搁转而就道:“如殿下所说,常嬷嬷既已投靠了你,便会为你办事,楚玥本不会入宫,后来她母亲改变了主意,定离不开常嬷嬷在旁撺掇,你原本的目标是楚玥,只是阴差阳错,误成了方氏。”
“方氏?”李宣抿唇,“你平日就是这么称呼人家的?怪不得人家方才还哭着跟孤说,国公府不会有人在意她,愿意留在孤身边做个良娣伺候呢。”
“她不会!”楚岚急急驳了一句,却又不知她不会什么,毕竟在自己的想法里,方云蕊最开始攀上他就是为了攀高枝,李宣这个高枝显然要胜过他这个国公府长孙去。
她说她不做妾,可跟天子储君沾上边,妾又怎会是妾?都是贵人。
“你这么肯定不会,是已经与她互通心意了,还是对自己的风采格外自信呢?”李宣轻佻道,“人家从来这儿到现在,可一次都没提过你的名字。”
楚岚抿唇,他知道太子是在故意激他发怒,可还是被弄得有些心烦意乱。
“殿下,我祖父已将兵权交还今上,您何必非要拉国公府下水?”
李宣啧了一声,轻轻道:“有些浑水,不是你们想不趟就能不趟的,荣国公三朝元老,立下战功无数,即便他放权,在朝野中的势力也是根深蒂固,你们想保持中立,哪里有这么好的事?身在朝堂,就必须要做出选择。”
太子与大殿下而今的斗争已是如火如荼,双方见面如仇敌,已是不择手段在为自己身边招揽势力了,而荣国公府树大招风,即便楚岚有先见之明,已让荣国公放手党.争,可还是难逃一劫。
不过幸亏荣国公提早放手,否则今日太子的试探可不仅仅会是绑人这么简单,是定然会让国公府付出不得不插手的代价的。
最大的可能,就是强纳楚玥为侧妃,让荣国公府不得不偏向太子。
为了保全家族,楚岚特地选择了能直接躲避党.争的刑部,埋头于陈年旧案,可太子李宣竟还不愿放过他。
“楚家的态度便是正统,殿下既已是正统,何必如此不择手段?”楚岚尽可能周旋着,一旦踏上这条路,那便是成王败寇,国公府就势必没有周全的退路了。
“这样的站队,未免太过微不足道。”李宣的眸色渐渐深沉下来,“天下人何尝不是这么想的?何为正统?先皇后在时他李诊不也是正统?孤取而代之,你觉得外面是觉得孤为正统的人多,还是觉得他李诊是正统的人多呢?”
一个皇长子,一个太子,说到底两人都可以名副其实,偏偏帝王心术重在权衡,让两个人愈发摸不准心思,只能靠自己去争去抢,不论是哪一方赢了,都不会容另一个人再苟活于世。
“今日孤尚且以礼相待。”李宣轻嗤一声,“你觉得李诊会如何对你们?皇后他尚且都敢杀,难过会容下你们国公府?楚岚,今日你入我东宫,满朝皆知,李诊多疑,你以为你们楚家还有得选吗?”
殿宇之中,方云蕊苦苦哀求,说得口干舌燥:“太子妃,我求您放我走吧,我只是一个小女子而已,我今年才刚及笄,我还不想死,可若太子殿下不放我回去,我便只能一死了之才能不连累国公府,求您可怜可怜我”
太子虽狠,可她看出这位太子妃是个心软之人,方才见到有机可乘之后,太子前脚一走,方云蕊便在想方设法为自己开脱了。
然而说了半天,方云蕊发现太子妃虽面露不忍,可再没有过如同方才那一瞬的犹豫,像是不论她再如何可怜,也不可能将她放走了。
方云蕊极快地想了想自己方才,似乎是说到自己的身世才让太子妃动容的,难不成这位太子妃的身世,与她有相似之处?
她急于脱身,此刻便是什么也不顾,拿定主意后便跪倒在地低声啜泣起来,一副绝望无门的模样。
“我怎么这样命苦,爹娘为了救我,为了让我好好活着,被山匪所害,可没了他们我又怎可能会安然无恙呢?这么多年的低声下气,我以为自己终于要熬出头了,我日日都盼着我的日子能过好一点,怎么就”
说着说着,一开始算是演戏,可方云蕊逐渐也真情实感起来,哭得泣不成声,连手指尖都因情绪激动染上透红,看上去实在是可怜极了。
太子妃左右踱步,被一句句的哭声闹得实在于心不忍,于是咬了咬牙,道:“好吧,我放你出宫。”
方云蕊一愣,顿时止住了哭,可她方才哭得太忘情了,这会儿猛然顿住,身上就忍不住打起寒颤来,一会儿就要抖一下身子。
“你走吧!”太子妃道,“你说得对,宣郎要如何,也不能拿一个小女子的性命去赌他的前程,你快些走吧我寝殿中有一条密道,你跟我来,我让人送你出去。”
一旦决定下来,太子妃的神情便变得格外坚毅,转身就往里面走,方云蕊迫不及待跟了上去。
小园幽径,乌黑树影重重,枝头开着雪白的玉兰,隐有暗香浮动,逐渐散落成四伏的杀机。
四方皆寂,两人的谈判亦更上一层楼。
终于,太子李宣眉心一展,露出得胜者的笑容来,衷心称了一句:“孤必不会让国公府失望。”
话音刚落,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从后面传出,花丛深处钻出一个人来,发丝被枝叶剐蹭得有些凌乱,一对乌目俏丽,恰似一只刚刚探头的小狐狸。
楚岚看见她,心口顿时一松,只是面色始终平平,不见波动。
李宣在旁看着,觉得好笑,睨了从密道走出的方云蕊一眼,道:“你可知你这位表哥为了救你,跟孤许下什么?”
方云蕊本是外逃,不想刚出密道就撞上太子李宣,吓得浑身一紧就要后退,听见李宣的话又不禁止住脚步,一脸惶恐地看向楚岚。
“殿下不要吓她。”楚岚轻斥了一句,但终归为人臣子,没有表露出什么怨怪的情绪,只是拧起眉心来。
“过来。”楚岚这才看向方云蕊,轻轻招了招手。
方云蕊知道国公府这是来接她回去了,感动得眼泪都要流出来,毫不犹豫就往楚岚怀里跑。
如此熟稔,看得李宣一愣,他还以为这二人之间恐怕是楚岚的一场单相思呢,可如今看着两人的亲密举止如此娴熟,就不免疑惑起这二人究竟是怎样一种关系了。
躲到了楚岚身后,方云蕊忽然有了底气,抬眼对太子道:“太子妃是可怜我,是我死皮赖脸求她放我出来的。”
李宣微露诧异,没想到这少女竟还不忘向他求情。
楚岚以为是李宣没有听懂,帮着解释道:“还望太子回去后,不要因楚家的事为难太子妃。”
他这话说得漂亮,只说别因为楚家,看似是求了情的,可要不要因为别的,那就与他没什么关系了,要不要为难只在太子一念之间。
李宣怎会听不出其中的言外之意,笑了笑不置可否。
然而方云蕊没听出来,她只知道楚岚也是向着她帮太子妃求情了的,一时又加深了诸多感动。
一趟波折,楚岚终于顺利带着方云蕊离开了东宫。
楚家的马车就在外面,楚岚率先让人回国公府去报信让等着的人都安心,他自己让青墨驾着马车在后面徐行。
“累了吧。”楚岚道,“睡一觉,就到家了。”
方云蕊哪里睡得着,楚岚越这样说,她越是睁大了一双眼睛,一动不动地望着楚岚,心里始终在意方才太子对她说的那句话。
楚岚许了太子什么?他能为了她向太子许下什么呢?
“我是不是又闯祸了?是不是又连累了你们?”她这样问。
可方云蕊从来没有给国公府惹过麻烦的,从来没有连累过国公府,她会这样想,多半是因为觉得上次自己和楚玥被李诊的人困住,也是她的错。
为何会抱有这样的想法?为何一出什么事,就把过错往自己身上揽呢?
千言万语哽在楚岚心口,最后吐露出来只有寥寥几字:“没有,不怪你。”
这一次,是国公府连累了她,是国公府树大招风,害得她平白担惊受怕。
可楚岚这样的回答,于方云蕊来说无异于敷衍,她看着楚岚清冷的神色,只觉得楚岚已经不耐烦跟她说话了,心中便更觉得内疚,眼泪也吧嗒吧嗒往外流。
原本在太子妃那儿就哭过了,脸上的泪痕还没消呢,虽然是装的,但也有几分真情实感。
这会儿却是实实在在想哭,断线珠子似的掉在她的裙子上。
楚岚最看不得她这样,神色骤然松软下来,无奈又温声道:“不是你,也会是楚玥。是你救了楚玥一命,救了国公府。”
这话并非夸大其词,若是换成楚玥那样的刚烈性子,莫说坐以待毙,就是反手挟持了太子妃伤害当朝储君她都做得出,届时国公府的处境就更加被动了,说不好就已经失去了与太子谈判的资本。
楚岚的音色向来清冷,可若他刻意为之,也是温润包容的,方云蕊鼻尖一酸,只觉得眼前的楚岚不再是那天边无法触及的月,而是近在眼前触手可得。
“表哥”她哭腔喊了一声,起身扑到楚岚怀里,她吓坏了,在太子妃那儿的个把时辰,她连自己悲哀而短暂的一生会落得怎样一种结局都想好了,心神一直紧绷着,此刻骤然放松下来,就只想大哭一场。
楚岚从善如流揽住她,仿佛做了千百次那样顺其自然,修长的五指抚在她颈后,一下下轻轻顺着。
他想,这样的事,以后绝不会再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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