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方氏反悔了?楚岚先是如是想到, 可还没等他想明白过来,就听方云蕊又开口。
“表哥,有件事我一直想问你。”方云蕊神色有些古怪, 但这件事除了楚岚她没人可问,又是非问不可的, 于是神情无外乎多了些许郑重。
楚岚垂眸看她, 默默交替了一下呼吸,心想,他是该给方氏郑重做一个承诺的,等时机成熟, 他便会求娶。
在这短短的一瞬, 楚岚已经想好了自己要怎么回答。
然而方云蕊开口, 说的却是:“我与赵怀峥成婚后,那个新婚之夜该如何是好?”
“你说什么?”楚岚迟滞了一瞬。
方云蕊蹙了下眉, 这个问题本是难以启齿的, 可她觉着她和楚岚之间什么没有过?何必这样在意一句话呢?楚岚若是知道,明明白白答了她便是,这样一来, 他也能够更加放心自己不会谋他什么了。
“就是新婚之夜”方云蕊只好详细解释,“届时我恐怕没有落红。”
方云蕊咬了下唇, 这话一说出来, 她耳根子还是开始发烫了,只是她微微低着头,希望楚岚不要注意到她脸红了。
“你还是要嫁给赵怀峥?”楚岚胸中升起一股怒气,“为何?”
方云蕊被他这个问题问得莫名其妙:“啊?我与赵怀峥定下婚约, 自然是要嫁给他啊,这件事不是一直在谈吗?”
她不禁抬眸, 对上楚岚万分复杂的神色,这一瞬间的对视中,方云蕊觉得自己好像看懂了什么,连后面的问话都慢吞吞下来:“表哥你怎么了?”
“那我呢?”楚岚简直要发疯,他一把伸出手,陡然钳住方云蕊的手腕,一双黑玉似的眸子盯着她急急问道,“你不是答应了我,要跟他断了吗?”
“什么时候的事?”方云蕊惊讶地脱口而出,这种事,她怎么不知道?
她竟连这个都忘了!
楚岚再不能忍,明明白白扯着她说道:“那日你与赵怀峥定下婚约后,答应了我什么?”
答应了他什么?她能答应他什么!?
方云蕊不得不细细回想着,回想起那天她和海林从莲池回来,楚岚守在她门前,然后问了她一个问题。
那个问题,当时出现在那里,本来古怪又莫名其妙,方云蕊当时老老实实答了,事后想起只觉得楚岚未免太过防她,一来他是个男子,二来他地位远比她高,就这么怕她一不小心成了他的枕边人吗?
可当时那个问题,放在现在这种情状下,再结合她方才一闪而逝的那个念头,方云蕊恍惚间好像明白了什么。
她看着楚岚,终于从他复杂的神色中读出几分真切的委屈与迫切。
原来楚岚,不是在生怕她成了他的枕边人,而是
“我当时不是说了,我别无所求吗?”方云蕊道。
“什么别无所求,你当时应我的分明是”
楚岚话还未说完,便被方云蕊开口打断:“我既说我别无所求,硬塞给我的,我也不要。”
楚岚一愣,说:“硬塞给你?今年冬天,是你先说”
“那又怎么样!”方云蕊心口被勾出火来,她一双眸子宛如尖刀似的看着楚岚,“我那个时候是说我喜欢你,那又怎么样?表哥别忘了,那日是你断然拒绝,今时不同往日了,而今我是赵怀峥的未婚妻,明年开春,我是要嫁赵怀峥的!”
她眸中的抵触太过分明,一时看得楚岚没能说出话来。
“我那日会错了表哥的意,我什么都没有应你,过去的事已经过去了,横竖不堪回首。”方云蕊微垂着眉眼,她不再去看楚岚的表情,可她的神情很坚定。
她就是这样的,认定了是楚岚,她就说出来、告诉他,即便知道自己与他云泥之别,她也无所畏惧地说了,情爱这种东西,有或没有罢了,她一直坚信与身份地位是无关的。
现在她认定了不要楚岚,难道因为楚岚想要她了,她就要因此回心转意吗?她这个人是没有什么大的主见,是没有什么大的魄力,可她认定的事情便很难再改。
她感觉到楚岚握着自己腕子的那手手心温度逐渐转冷,而后无力地垂了下去,她一直低着头,根本不敢去看楚岚的眼睛。
今日过后,她想自己与楚岚算是分道扬镳了吧,以后恐怕再难说一句话,新婚之夜的事,她还是趁现在能和楚岚说上话的时候趁机问了,楚岚若执意不说,她再想别的法子。
“表哥。”她又微微放软了声线,只是依旧将目光落在别处,“今后你便只是我的表哥了,求你告诉我,新婚之夜我该怎么办?”
两人之间陷入沉寂。
楚岚看着她,看她连抬头看自己一眼都不情愿,原来那段过往在她看来,已经是不堪回首了。她是何时变了心的?是他做错了什么吗?因为他拒绝了她,她就变了心吗?
喉间像是被什么堵着,楚岚的视线牢牢系在她身上,仿佛要就此将她盯出个窟窿来。
等再开口时,他已声音喑哑:“可你当初,本就是没有落红的。”
方云蕊一怔,猛然抬眼:“什么?”
“你不记得?”楚岚眸色更沉,“当晚,第一日,你并无落红。”
这怎么可能?凡是女子,都是会有落红的,怎么可能没有?
“你骗我!”方云蕊气急,是不是因为她没有答应他的要求,他就骗她,想让她在赵怀峥面前出了岔子。
“我骗你什么?我何曾骗过你?”楚岚沉下声来,“你自己的身子,你自己都记不清楚?你仔细想想,那晚你正对着我,看得比我还要分明,究竟有没有你自己心里不知吗?”
方云蕊本笃定了是楚岚骗她,可见楚岚如此信誓旦旦,她又怀疑起来,初次那晚,她原来是没有落红的吗?
怎么会没有呢?为什么会没有?方云蕊面色微微发白,那天晚上,她实在太过害怕了,很多细节都不记得了,可她记得自己那晚好像并没有觉得疼。
甚至第二天,她除了腰上有些发软,行走坐卧都没有什么大的毛病。
女子为何会落红呢?方云蕊第一次认真思索这个问题,所有女人都会有吗?若不是都会有,那怎么会流传下来这样一道婚夜放帕子验落红的步骤呢?
倘若有人生就没有,是不是就被冤枉了?
方云蕊面上变幻莫测,即便如此,那她要怎么跟赵怀峥解释呢?这样解释,赵怀峥会信她的话吗?
“表哥”方云蕊拉着楚岚的袖子,不解地问,“我为什么没有?”
楚岚只深吸了口气,没有说话。
“那,表哥,你能再帮帮我吗?”方云蕊不死心地问,知道这个秘密的只有她和楚岚,除了楚岚,她不知道要去求谁,这个问题她还能问谁呢?根本无人可问。
“帮你什么?”楚岚忍无可忍,“他若爱重你,自不会计较这个,他若计较,你不妨尽早断了与他的念头,另寻一个不会计较的。”
“怎么可能会有人不计较?”方云蕊也恼了,“你就是不想帮我,你直说便是,何必拐弯抹角!不问你也罢了,我就不信除了你,这世上没有别人知道了!”
她终于松开了拉着楚岚袖子的手,恨恨瞪了楚岚一眼,转身走了。
不说便不说,她总能想方设法自己打听到的,这种东西何至于就成了秘密呢?或许她还能去问问别人,问问别人
问谁?大夫人吗?若被大夫人猜出她问的人就是她自己,会不会觉得她不好,不让赵怀峥娶她了方云蕊心里有些乱,又急又气,眼下只一股脑地把这股怨气都撒在楚岚身上。
就是怪他,若不是他,她何至于会战战兢兢这件事?她本可以问心无愧的!
还说什么她本来就没有,谁知道他是不是骗人的
方云蕊努力回想着那天晚上,她真的没有吗?怎么会没有呢?
刚要回自己的住处,方云蕊就见海林过来道:“大姑娘回来了,三姑娘问你要不要过去说会儿话?”
楚姒回来了!方云蕊面上登时一喜,对啊,这件事她是可以问楚姒的,到时候她含糊一点,懵懂一点,楚姒未必就能猜出来。
“我去!我换身衣服就去!”方云蕊道,方才在外面站得太久了,她身上都出汗了。
该死的楚岚!
方云蕊在心里又骂了一句。
等方云蕊过来的时候,楚玥已经和楚姒说了好一会儿的话了,自然也已经把从明日开始由方云蕊当家的事告诉了楚玥。
楚玥说的时候只管咯咯笑,什么都没有想,楚姒听了,神色却有几分微妙。
“你是说,是长兄举荐,让她管家的?”
“是呀!”楚玥道,“当时一屋子的人都愣住了,你不知道今日二房的脸上有多精彩,你真该来看看!我的天啊,阿姐,我今日看见二伯父打了二伯母一巴掌,真吓人。”
楚姒面色微变,即刻移开了眼。
“大姐姐。”方云蕊这个时候进来,唤了楚姒一声,她看着楚姒,脱口而出就是一句,“大姐姐瞧着似乎憔悴了些。”
“咦?是吗?光顾着说话了,我都没有注意。”楚玥也朝楚姒看了过去,“呀,好像真是如此。”
楚姒抿了下唇,笑道:“是因为我有孕了,这阵子睡得不太好。”
“真的!”方云蕊和楚玥异口同声。
“几个月了?”楚玥连忙起身,摸了摸楚姒的肚子。
楚姒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道:“刚满两个月。”
方云蕊在旁看着,暗自绞尽脑汁,既然说到了这个话题,那她要再往这个话题上引一引,最好能自然而然问出那个问题来,让楚姒丝毫不起疑心地回答她。
“这么快就添了孩子呀,真是好事。”方云蕊望着楚姒尚且平坦的腹部,露出欢喜之色来。
楚姒看向她,不可避免地想起国公府要交由她掌家这件事。祖父说到底是个粗人,他对谁掌家这件事其实并没有多在意,否则也不会容冯氏这么久。
可冯氏再怎么说,那也是嫁到国公府的正经夫人,是的的确确有这个资格的,方云蕊不一样。
她虽寄养在国公府几年,但到底还是个外人,将来嫁了,嫁的那也是外人。
就连她们楚姓的内家姑娘都没有资格当这个家,方云蕊凭什么呢?更何况这当家的差事,还是那素日从不多言的长兄楚岚举荐的。
楚姒只觉得这件事蹊跷又微妙。
“我听说你也定下了婚约,准备什么时候嫁?”楚姒看向方云蕊,问道。
“明年春天。”方云蕊回道,没提是因为国公爷的事,只道,“今年没有什么好日子。”
“的确,今年日子是不好。”楚姒叹了口气,她今年十七岁,不知是不是因为已成人妇许久的缘故,面上带着一丝少女时期从未见过的沧桑感。
“大姐姐,我有些事,想问问你。”方云蕊斟酌着道,“关于成婚后的事。”
楚姒见她扭捏,就猜出几分她要问什么了,面上闪过一丝难堪,可见楚玥也一脸期待地等着,只好道:“你问吧。”
但愿别是什么太过隐私的问题才好。
然而方云蕊要问的恰恰就是那最最隐私的问题,若是个寻常人都能问起的,她又何必苦恼呢?
“我想问,新婚之夜,是不是那种事,痛不痛苦?”
她原想直接问是不是女子都有落红的,可话到嘴边又觉得这问出来未免也太过直白,难免引得人遐思,只好又转换了这个话题。
楚姒身子一僵,她看方云蕊这个小丫头,当真是越来越胆大了,这种问题,恐怕换作了是楚玥都不好意思问吧!
恰好楚玥也想知道此事,便也追着问了一句:“什么?竟还会有痛苦?”
“怎么没有?”楚姒没好气地瞪了这二人一眼,“女子新婚之夜,都是不大好过的,毕竟是初次,以后就好了。”
“都会不好过吗?”方云蕊追问,“没有什么例外吗?”
“我、我怎么知道。”楚姒被问得有些脸烧,“至少我有所耳闻的,都是这样。”
方云蕊皱紧了眉,倘若这种事真的无一例外,那她真的要赶紧想法子规避过去,否则到时候往轻了说,赵怀峥心里多少会留下个疙瘩,往重了说,赵怀峥打破砂锅问到底,休弃了她都有可能!
见她面露难色,楚姒忙问:“你问这些做什么?成婚前夕,都是会有人来教的。”
刹那间方云蕊已然想好了应对的理由:“大姐姐,你不知道,我要嫁的是个武夫,生得高大,我有些害怕。”
这真是一个绝佳的理由,听得楚姒神态骤然松软下来,道:“照顾我生产的有个嬷嬷,懂的东西多,明儿我让她过来,你问问她。”
“多谢大姐姐!”方云蕊顿时欢喜起来,多少安了些心。
“行了。”楚姒又把目光转向楚玥,“她是定了,那你呢?你不是个小孩了,已经及笄了,婚事还没影儿呢吧?”
楚玥嘿嘿地笑了起来,但笑不语。
偏偏方云蕊还知道她在笑什么,也嘿嘿地笑了一声。
楚姒疑惑地看着这两个傻姑娘,心里只觉得纳闷,她们两个的关系现在倒是处得愈发的好了。
关于让方云蕊掌家的事,楚姒并没有什么意见,或者说,她其实是无所谓的,横竖比冯氏那个只会跟自己母亲作对的强。
她只是觉得奇怪,楚玥说话的时候不经意,可她听着的人留心了,那就是这件事是那位长兄提的,光这一点,就非常奇怪了。
既然是举人掌家,那必定要对这个人的性子和能力十分了解,她那位长兄是什么时候对方云蕊如此了解的呢?且祖父又同意了,祖父是不是也知道什么?
娘家不好多待,晚上楚姒就须得回去了,跟楚玥和方云蕊说了会儿话,楚姒便起身道:“我去看看母亲,晚上再去陪祖父吃饭,你俩该干什么干什么去,不必再缠着我了。”
到了三夫人屋里,楚姒显然不必再藏着掖着了,问道:“娘,你近日在府里,有没有觉得什么怪事?”
“怪事?”柳氏问她,“什么怪事?”
“关于方云蕊和长兄的。”楚姒道。
“好端端怎么提起这两人?”柳氏想了想,道,“没见过他们有什么交集。”
“那这好端端的,长兄怎么就想起来举荐方云蕊掌家了呢?”楚姒总觉得自己捕捉到了些什么,可又觉得自己捕捉到的东西多少有些不可思议,于是急于向母亲求证。
“这事儿是有点怪。”柳氏回道,“不过他们也不是全不相识的,之前楚玥和她险些被大殿下的人杀了,是楚岚把她们带回来的。”
“竟然有这样的事?”楚姒大吃一惊,“怎么没跟我提过?”
“最后都好好的呢,跟你提这个做什么?平白让你操心一场。”柳氏道,“不光这次,上次方云蕊被扣在了东宫,也是楚岚去接的人。”
“两次?”楚姒惊讶,两次,那可都是救命之恩,方云蕊对她长兄,难道就没有产生什么
不对呀,人家都定了婚约了,要产生了那还定什么婚约呢?
难不成,这是她那个长兄,单相思么?长兄?
楚姒脑海中浮现出楚岚清冷如月的身姿来,可能吗?
母亲这儿没问出什么所以然来,晚上去荣寿堂吃饭的时候,楚姒便又对着祖父旁敲侧击。
楚姒因是荣国公第一个孙女,小时候少不得被偏宠骄纵了些,所以三个姑娘中,楚姒与荣国公的感情最好,祖孙二人向来也是无话不谈的。
“你嫁人之后,就很少回来了。”荣国公道,“可是夫家那边有什么事?”
楚姒眸光闪烁,道:“我哪里有什么事,都好好的呢,倒是有件事问您,我那长兄迟迟没有定下婚事吗?”
“怎么突然说起这个。”荣国公道,兼又想到楚姒刚从柳氏那儿过来,怕是柳氏急着给楚平定婚事,只是碍于楚岚还没消息不好办,托楚姒过来跟他打听呢。
“他不急。”荣国公道,“楚平和楚江倒是可以先考虑了。”
“他是长孙,怎么就不急了?”楚姒觉得祖父话里有话,“还是说,祖父对他已经有主意了?已经看好了是哪家的姑娘了吗?”
荣国公觉得今日楚姒有些缠人,但这问题是实实在在的,他若不答反倒显得奇怪。
于是道:“他似乎有个属意的,跟我提过一嘴,我便没再管了。”
楚姒微微眯了下眼,长兄果然心有所属,所属之人是谁,这还用说吗?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呢。
“方云蕊的嫁妆,得咱们府里替她出吧?”楚姒突然转了方向。
荣国公一愣,道:“是啊,说起这件事,之前”
他很自然地接了这么一句,话说出了口又觉得这件事告诉楚姒不妥,又住了口。
“之前就跟她说过了。”荣国公补充道。
楚姒岂能没有听出祖父的停顿来,她就知晓这里面果真有事,默默陪祖父吃完了饭后,找祖父身边最亲近的长随,很是一番威逼利诱。
“唉,大姑娘,这件事主子不让说的,您这不是为难老奴吗?”
“邱叔放心,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再没有旁人知晓,我也不会到处说去。”楚姒道,“可您若是不说,您的孙子也该到了入学的年纪,我这便去跟族学说一声”
“别别别!我说还不成吗,是这样的,之前楚岚少爷,给表姑娘备了一份及笄礼,里面放的都是些田产铺面,一大笔银子,主子知道后很是气愤,还叫了楚岚少爷过来问话,只是这问话的内容,老奴实在不得而知了。”
还用再说吗?这件事已经不能再分明了,她那个光风霁月的探花郎长兄,竟然看上了方云蕊。
这可真是有好戏看了。
楚姒很是守信,第二日果然就送了她身边侍奉的嬷嬷过来,要方云蕊巨细无遗地问她问题。
机会难得,方云蕊不想藏着掖着,她先是问了几个无伤大雅的问题,随后道:“嬷嬷,女子初次必定会落红吗?是不是以此来鉴定女子是否为完璧之身呢?”
嬷嬷看了她一眼,道:“其实,也不是人人都会。”
方云蕊眸中顿时升起些许微光。
“这初次的落红,若是娘子的官人格外温柔、格外照顾,那不见红也是有可能的,只是这份心思不是人人都有,也不是人人都知道,且婚夜见红,原本就是种吉利的象征。”
嬷嬷后面再说什么,方云蕊已经听不进去了,她只听嬷嬷所说的“格外温柔”、“格外照顾”之后,脸就不可抑制地滚烫了起来,烧得她耳鸣。
她怎么不记得?那夜楚岚用手指给她弄了许久,直弄到她都觉得躁了,都没有更进一步。
那个时候,她以为楚岚是在玩弄她,或者是根本不屑于切身碰她,却原来他是在帮她,帮她消弭了那份多数女子都会承受的痛楚。
一股莫名的心绪荡在她的心间,半晌都没说出一句话来。
可是,这种事,楚岚是怎么知道的呢?他是不是私底下已经做过无数次了,所以才会这么懂得,这么得心应手?
“我知道了,嬷嬷。”方云蕊深吸了一口气,“今日多谢您了。”
第102章
楚姒派过来的嬷嬷走了, 海林从外面进来,面上带着笑:“姑娘这回可算问周全了吧?”
身子的事,方云蕊没有跟海林提过, 海林自己恐怕想不到,还以为她只是问些姑娘家的寻常疑问。
只是方云蕊脸色实在难看, 即便是海林进来, 她也没有撑起半点笑意。
“姑娘这是怎么了?”海林面色微变,朝方云蕊走了过来。
不问不要紧,这一问就看见方云蕊一下子湿了眼眶,泪水涟涟在眼眶里打转。
“呀!”海林惊讶, “姑娘, 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方云蕊摇了摇头, 用力地闭了下眼睛,把那些盈在她眼里的泪水都逼了出去, 轻声道:“没什么事, 我只是伤心,就是伤心”
她并非伤心自己对楚岚说了重话,并非伤心自己现在才意识到楚岚对她暗藏的那些好, 而是伤心她这一生中,居然离那份纯然的爱慕那样近过。
方云蕊并不后悔, 毕竟她当初即刻就跟楚岚表明了心意, 她没什么好后悔的。
她只是可惜,可惜自己与楚岚,终将是要这样错过了。
姑娘一脸不欲多言的模样,海林也不好再问, 她悄声退下了,留姑娘一个人在房中发泄。
姑娘既然说没事, 那就是没事。海林想,她家姑娘从不会因为遇上什么事,就哭得这样伤心。
所以她心里隐隐清楚,姑娘的伤心是为了什么。
可是姑娘已经与赵团练定下婚约了,在海林看来,这门婚事没什么不好,甚至要比在国公府好过百倍,以前她总觉得自然是嫁得门第越高越好,可而今她看清楚了,门第越高的人家,是非越多,倒不如赵团练孑然一身,来去清净。
这边方云蕊沉浸在自己的悲伤中,今日原是她正式管家的第一天,因不必发月例,又没遇上什么年节,所以国公府照常运作十分平静。
然而松英堂却已经是闹翻了天了。
楚为怀受了家法,当场昏死过去,荣国公竟也没想着给他请位大夫来,全权交给冯氏处理了。
冯氏亲自为丈夫侍疾,即便此刻丈夫还没有清醒过来,冯氏浑身抖得却如筛糠一般。
完了,这次是真的完了,倘若丈夫醒过来,肯定会打死她的!肯定会打死她的!
冯氏做下的那些事,楚为怀当真不知吗?怎么可能?不光知道,还借着冯氏的手敛了不少财。
楚为怀不是个喜好享受之人,对于酒色之欲他的态度一直都是有便行了,并不多求。可是他这个人,是极热衷权力的。
自己并没有多大的本事,靠什么稳固自己在官场的地位呢?一来他确实有个好父亲,给了他很大的便宜;二来,便是借冯氏之手敛财送礼,打点上下。
这些年,楚为怀花出去的银子不在少数,可那又如何?这事东窗事发,就只是冯氏的错,跟他没有什么关系,他定然是会恶狠狠怪冯氏害得他落到如此地步。
光是想想,冯氏就觉得毛骨悚然。
她站在丈夫床前,一遍遍想着丈夫醒来之后可能会发生的场景,神情好似都魔怔了起来。
“都怪他,都怪他和我可没有关系,没有关系的”冯氏转过身,“小宝呢?”
庆心道:“刚吃了奶,已经睡下了。”
“快、快把他给我抱过来。”冯氏喃喃着道,自打她生下这个孩子,丈夫对她的态度就好了很多,隐隐重现了她刚嫁过来那会儿的甜蜜时光。
这样的日子,本来是可以一直延续下去的,她明明就要因为这个孩子的到来,和丈夫重归于好了,都是因为楚岚!都是因为他!
孽障!真是孽障!当初就不该生下这个孽障!怎么不去死?他怎么不去死啊?!
庆心看着二夫人渐趋癫狂的模样,默默吞了下口水,试着道:“可夫人,小少爷刚睡下,这会儿抱他,肯定是要醒的。”
“抱来!!”冯氏尖叫了一声。
庆心吓了一跳,再不多话速速去抱孩子了。
冯氏这一声叫喊尖锐,几乎要刺破人的耳膜,躺在床上昏睡的楚为怀突然在此刻蹙了蹙眉,慢慢转醒过来。
冯氏还交集地在房中转来转去,满脸的惶惶之色,谁知一个不经意回头看向床上,正与楚为怀那阴毒的眼神碰撞在一起!
冯氏尖叫了一声,跌坐在地。
“贱人!你这个贱人!”楚为怀看见她便暴怒起来,挣扎着要从床上爬起,恨不能立刻冲过来将自己身上所受之痛楚十倍百倍还在冯氏身上,可他刚撑起半个身子,面色便骤然惨白,突然颓然无力地又重重摔了下去。
楚为怀大叫:“这是怎么回事!?”
冯氏亲眼见他跌倒,也是惊异非常,她站得离楚为怀足有十几步远,颤声对人吩咐道:“快,快去请郎中来看看。”
郎中很快到了,当着外人的面,楚为怀勉强收敛了神色,只是一双眼睛还冷冷瞪着冯氏。
“二爷这是腰椎受损,今后双腿恐怕无法运作如常了。”
郎中一句话宛如一个霹雳震在楚为怀头顶,冯氏也瞪大了双眼。
“什么?你说他”瘫痪两个字被冯氏噙在嘴里,在丈夫骇人的目光下暂时没能说出口,只好又问,“治不好吗?”
“这伤了根骨,怕是难治,即便是精心护养难得好了,也久站不能,需拄拐杖了。”郎中一五一十道出了实情。
这一番话算是将楚为怀下半辈子钉死在了方寸之间,楚为怀一时情绪失控,竟悲痛地大喊大叫起来,冯氏呆呆望着丈夫,脚下一软,险些又再次摔倒在地。
谁能想到,荣国公竟能有这么狠的心?对待自己的亲生儿子竟然能下得去这样的狠手,不惜把儿子打到残废了!那军棍的威力有多大荣国公再清楚不过了,他能不知道打多少棍是什么分量吗?
这个时候庆心正抱了孩子过来,孩子在她怀里大哭不止,婴孩一声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啼令人烦躁不已。
“滚!都给我滚!”楚为怀猛然从床上抓起一个玉枕砸了过来,一下子砸在郎中脚边,摔了个粉碎。
郎中暗暗心惊,不知今日的打赏还能不能拿到,唉真不该来这趟。
“你不准走!”
就在冯氏将要踏出这间屋子的时候,身后的楚为怀突然喝她一声,冯氏吓得差点双膝一软跪在地上。
“夫、夫君,何事?”冯氏哆哆嗦嗦来到床边询问。
“蹲下身来!”楚为怀道。
冯氏不敢不照做,可她刚一蹲下身,就被楚为怀一把扯住了头发往床角上撞。
“贱妇!都是你害我!都是你害我!”楚为怀双目血红,死命抓着冯氏的头发将她往床上撞,不出一会儿冯氏便被撞得头破血流。
庆心站在门外听到了里面的动静,她转过身远远往里面看了一眼,可终归没有进去插手,只再回过身大步离去了,佯装什么都不知道一般。
“不是我!不是我!”冯氏又疼又害怕,吓得大叫,“是楚岚!是那个孽障!”
听到楚岚的名字,楚为怀手上的动作一顿,忙厉声问:“他是不是和父亲说了什么!?”
冯氏抬眼小心看了看他的脸色,忙否认道:“不是,那件事他没说,可缺银子这件事我本来自己全然可以搪塞过去的,是楚岚不知从什么地方交出几本账册来,这才落实了证据!否则何至于此!我怀疑他就是存心要害咱们!”
“竟然是他!竟然是他!”楚为怀气得发抖,“我还指望他能替自己的亲爹求句情,呵,果真是个养不熟的孽障!”
看着自己的双腿,想到自己正在承受的剧痛,楚为怀的眼神只变得愈发阴毒怨恨。
此刻荣寿堂云烟缭绕,荣国公正拿着烟斗吞云吐雾,冷眼瞧着楚岚坐在他屋中瞧国公府的下人名录已有半个时辰。
楚岚坐得住,他这把老骨头已经要坐不住了。
“哎呀,真不知今日是谁当家。”荣国公阴阳怪气了一句。
楚岚闻言,轻轻阖上名册。
他今日实难静心,看本名册也半晌看不进去,来来回回白白消耗了许多时间。
可名册还是要看的,他揽下的事,不能连自己心里都没个底,于是强迫自己看了半天,才勉强记住了。
一个人,如何就能管住自己的心呢?他看着名册,明明眼前只有白纸黑字,耳畔只有祖父砸吧着烟斗的声音,可一幕幕闪过的却是方云蕊瞪着他,对他说的那些话。
我早已说过,我别无所求。
明年开春,我就要嫁给赵怀峥了。
表哥,我与赵怀峥新婚之夜,要怎么过?
每每想着这些,楚岚就几欲发狂,想要将自己手上的名册撕得粉碎,他抓着书册的五指都紧绷着,他浑身都紧绷着。
“你给云蕊揽了这么一档子事,可有想过等她嫁人之后,我这国公府又要交给谁来管呢?”荣国公见他放下书,便道。
楚岚身上的那根弦绷到了极致,他开口:“她不会嫁与旁人。”
这话却不知是说给谁听的。
“你真是痴心妄想!”荣国公又动了薄怒,“她的婚约既定,从今以后便与你再无半分干系了。”
“祖父。”楚岚出声,“除她之外,我再不想要旁人了。”
荣国公惊异于长孙的决心,可还是一口回绝:“那也不行,我楚家一定要言而有信,你不能因为男女之事做出有违良心的事!赵家并不欠我们什么。”
“楚岚,云蕊的事,是你自己不争气,怨不得旁人。”
第103章
马上就是盛夏了, 荣国公的寿宴迫在眉睫,这在国公府是一桩大事,可于各房来说不过是与往年并无不同的一件小事, 只是愁坏了方云蕊。
现今是她倒霉,领了掌家的差事, 虽是家宴, 可她不敢随便对待,至少要事必躬亲的,这就少不得要和各房的仆婢打交道。
从前她是国公府的表小姐,这些下人都并不把她当做正经主子, 而今她是身有掌家大权, 难道这些人就能将她当做正经主子了不成?
高门奴婢, 又是有几分傲气在身上的,方云蕊实在不懂驭下之策, 兼之自己心里还装着心事, 成宿成宿地睡不好。
海林看在眼里,不由道:“姑娘,您也别太发愁了, 今年府里不宴请宾客,只是自己吃顿饭便是了。”
方云蕊轻轻“嗯”了一声, 她躺在床上, 海林就躺在榻上,方云蕊道:“别人可以不请,但今年赵大哥一定是要请的,兴许给国公爷过寿, 这就这么一次机会了。”
今年是荣国公的九十大寿,原本是该大肆兴办的, 怎奈遇上眼下这时局,京中没有人敢随意乱走动,稍有不慎便会被打成谁谁谁的党羽,人人自危。
这样的日子已经持续了好一阵子了,上回方云蕊自东宫出来后也有好一阵子了,她几乎再也没出过门,真不知外面成了副什么样的天地。
“好啊,赵团练是有好久没有来看过姑娘了。”海林回忆道,“之前来送过一次新鲜的荔枝后,便再没来过了。”
“他也有他的差事要忙,男人总是要忙些的。”方云蕊道,楚岚这些日子不也天天不着家吗?
等寿宴的事正式开始忙了,方云蕊却发现并不是自己想的那么一回事,国公府的下人竟是一个赛一个的听话兼热心肠,她吩咐下去的事情即刻就做了,她想不到、周全不到的东西,也有人出声提醒,全然不是她想象中那艰难的模样。
一个上午,她在厨房安排琐事,倒是与大家相处得其乐融融。
方云蕊只觉得怪异,她问海林:“之前咱们见着的都是假的不成?”
她虽见着的下人不多,可从来没有哪次对她这么恭敬的,方云蕊有些受宠若惊。
海林猜测:“许是因为不是二夫人当家了,他们之前是听二夫人的,刻意冷着姑娘呢。”
这也不是没有可能,方云蕊想。既然事情办得如此顺利,她梗在心间的烦心事也就散了,众人拾柴火焰高,荣国公的寿宴办得十分得宜。
寿宴当晚,一家子围坐同乐时,旁人倒都还周全,只是二爷卧病在床,没来,只冯氏抱着楚钰来了。
荣国公也只当看不见,他与自己三个儿子的关系都疏离淡薄得很,既然如此,荣国公也不会刻意去亲近,只顺其自然便好了。
今日的寿宴是方云蕊办的,她是很花了心思的,虽然场面算不上隆重,但是别出心裁,哄得荣国公也很是高兴。
“楚姒没来,又被她的夫家绊住了。”荣国公道,“好在楚苒来了,这是几个月来府里人最齐的一次。”
人一老了,就会格外喜爱孩子,纵是之前他与孙辈们的关系也不算亲近,此刻看在眼里也是觉得欢喜的。
只是人并没有齐,楚苒虽然来了,可二爷没来,人数上还是没有什么变化。
许久不见楚苒了,自她嫁到伯爵府后,就像是断了音信似的,当然大部分是因为方云蕊从不去松英堂,自然也就无法知晓楚苒的消息,倒是楚姒的消息她经常能从三夫人那里听上几句。
方云蕊忍不住打量了楚苒几眼,她而今也算是待嫁之人了,对于已经到夫家生活了一段时间的新妇充满了好奇,楚苒肉眼可见地雍容了几分,像个贵妇人似的,给方云蕊的感觉十分遥远。
加上楚苒又总是冷着脸,看不出她婚后过得如何,人也只是静静坐着,除了与冯氏有几句交谈,并不多话,瞧着矜贵起来。
方云蕊不敢多看,怕被楚苒发现了,也便收回了目光。
今年的寿宴因为人少,所以显得格外冷清,可往年虽然人多,摆了好几大桌子的席面,请了数不清的客人来,也不比今年让方云蕊乐在其中。
酒过三巡,在一声声祝词之中,方云蕊低头掰着指头数日子,她发现过不了多久,就又到乞巧节了,满打满算的一年要过去了。
这一年中,她当真成长了许多许多,也明白了许多道理,而今回望起来,方云蕊好像也没有什么特别后悔的事。
她只是忍不住想,倘若当初她没有那么勇气踏出往楚岚房中的那一步,那么此时此刻的她正在做什么呢?只怕连是不是还活着都说不清楚。然而转眼间,她就已经跳出了那个境地,有了自己将来的打算。
觥筹交错之中,楚岚的目光落在她乌黑的发顶,纵他目光温绻,也不能多落在她身上,只能匆匆移开,不敢再看第二眼。
正在气氛一片和乐之时,荣国公薄饮了几杯,面色正红润,却有一队人突然闯入国公府,顷刻间将宴席包围在内,连周围侍奉的仆婢都被他们制住了。
方云蕊看向来人,皆穿着佩红缨的铁甲衣,这身装束方云蕊正觉得眼熟,就看见人群之中走入一个更加眼熟的人来。
“荣国公,太子有令,贵府三郎楚江牵涉谋逆一案,还请放他跟我们走一趟。”上前来说话的人,正是凌寻。
谋逆!?楚为民唰地变了脸色,猛然回头看向儿子。
楚江面色铁青,不像是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开口道:“凌将军是否查错了人?”
荣国公闻言也向凌寻看来,道:“他成日在府上待着,不可能谋逆啊。”
自己这个孙子有几分本事,荣国公自认为还是了解的。
然而凌寻却道:“国公爷,证据确凿,您是想包庇吗?您这位孙子与罪人李诊的人来往密切,现需扣押送往太子处。”
罪人李诊四个人,已经奠定了这场夺嫡之争的结果,方云蕊呆愣愣看着,她此刻甚至不大清楚,参与谋逆会有怎样的后果。
凌寻英气的面容十分冷然,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荣国公看向楚江,还未说出一句话来,就见楚江突然跪到在地,求道:“祖父!祖父您救我啊祖父!求您救我!”
一看他这样,跟认罪有什么区别,荣国公一瞬间气血上涌,猛地站起身来,指着楚江只说了一个“你”字,就心梗不畅往后倒了下去。
“国公爷!”方云蕊大惊去扶,好在楚岚就站在荣国公身侧,及时扶了一把,他们二人的手在情急之中覆到了一起,方云蕊一愣,又赶忙抽回了手。
“请郎中!快请吴郎中来!”方云蕊恍若不知,回身喊道。
凌寻身边的一个小兵道:“你们国公府涉嫌谋逆,还请什么郎中?太子殿下有令,封锁国公府!所有人不得外出!”
一声令下,已有一左一右两个小兵上前来拿住楚江。
见状,凌寻又瞥向这屋中一人,道:“御史江鸿明牵涉谋逆,证据确凿,斩立决!族人流放,太子仁德,罪责不及外嫁女。”
一句话,江月容面上血色尽失,不可置信道:“父亲、父亲怎可能参与谋逆呢?父亲怎可能”
这突如其来的俱变让整个国公府都措手不及,荣国公气血上涌昏了过去,江月容满面震惊跌坐在地,堂上无人不乱、无人不惊慌。
混乱之中,一个清冷的音色响起:“凌将军。”
楚岚道:“我随你去,求见太子。”
凌寻侧过身,没有阻拦,就算楚岚没有开口,太子殿下也是要见他的。
楚江被带走问罪,楚岚也跟着去了,楚家像登时没了主心骨似的,人人的眼中皆带着慌乱。
“凌寻!”眼看着人就要走了,楚玥突然开口叫了一声,抬步追了上去。
凌寻脚步微顿,停下来等她。
“我祖父病了!能不能替他请位郎中?我求你,祖父已有九十岁了”她求得有些语无伦次,慌乱得连声音都在发抖,眼角更是凝出几滴泪光来。
“求你”楚玥眼巴巴道。
“好。”凌寻垂眸,应下声来。
听他答应,楚玥神情骤然一松,挤出一个不算太好看的笑来。
凌寻看了她一眼,转身离去,然而走了几步又折回来,看着楚玥低声安抚道:“会没事的,你别担心。”
第104章
国公府突遭巨变, 尚不知外面是怎样的天翻地覆,方云蕊只觉得心惊,这一夕之间, 连王子皇孙都要纷纷下狱,鼎盛的国公府所拥有的繁华锦绣也宛如过眼云烟一般。
一切都不值一提, 府里手忙脚乱, 忙着安置晕厥的荣国公,忙着搀扶悲恸倒地的大夫人,三房兀自消化着楚江何时投靠了大殿下李诊一事,二房的冯氏母女则是冷眼旁观。
方云蕊虽才开始掌家, 可眼下这混乱的局面, 除了她竟也无人能管。
她吩咐管家先带人将国公爷抬进去躺下, 吩咐人先扶大夫人回去冷静冷静,吩咐下人将桌子上的残羹冷炙收拾妥当干净, 吩咐人去迎一迎看郎中回来了没有。
她受国公府庇佑多年, 从来见到的都是繁荣锦簇,今日亲眼见着国公府也被卷入夺嫡之中,头一次发觉自己离了国公府, 其实也什么都不是了。
赵怀峥今夜为何没来?他是不是在外已经听到了国公府出事的消息,所以避嫌去了?
危难当头人人自保, 若真是这样, 方云蕊也不会怪他,她与赵怀峥之间的情分,原本就还没有到了不离不弃的地步。
一番忙活之后,再乱的场面也渐渐归于平静, 郎中终于来了,亲看过了国公爷, 说不过是因为喝多了酒,又心火淤积罢了,国公爷一生身体康健,身子没有什么大毛病,只是因为年纪大了,才会晕厥。
此话一出,堂中人各自都松了口气,仿佛只要有荣国公在,这国公府就不会倒。
看着国公爷吃了药后,方云蕊便夤夜去了朝晖堂看望大夫人,还未踏入里屋就闻得阵阵压抑的低泣,方云蕊默然了半晌,还是抬脚走了进去。
她看见大夫人扑倒在床榻旁,哭得两眼发肿。
“大夫人。”方云蕊轻轻唤了一句,走过去蹲身下来,将手心搭在江月容肩上轻轻抚摸安慰着。
晨时见大夫人时,她还逍遥快活着,跟方云蕊讨论孀居多年丈夫背信弃义的女子,能不能想方设法从外面弄个面首进来悄悄养着,转眼她家中也遭了巨变,尚不知是什么情况。
方云蕊无从宽慰,只能安静在旁默然陪着。
眼前此景突然让她想起自己刚刚失去双亲的时候,满心绝望,看谁人都觉得不善,在这国公府说话做事战战兢兢,好几次起过轻生的念头。
那个时候海林也不说话,就这么安安静静地陪着她,时间久了,她竟也慢慢回过神来,又开始了自己的生活。
江月容哭了一会儿,才起身看向方云蕊,道:“我连家里现在怎么样了都不知道,早知今日,江家当初还不如就留在金陵,不要进京呢。”
方云蕊叹了口气,道:“事已至此,大夫人先要珍重自身才是。”
江月容看着方云蕊,突然想起什么,问她:“赵怀峥今晚是不是没来?”
方云蕊面色微变,点了下头。
“大夫人知道他为何没来?”
江月容忽然泪意一止,细细思忖起来,赵怀峥对江家格外忠心,绝不可能知道江家获罪,他那边都还没有一点反应的,他而今是华州团练使,即便暂在京城,又怎么可能一点风声都听不到?
除非,今夜之前,京城没有丝毫的风声泄露。
那又是什么样的情况下,才会如此呢?首先抄没江家的旨意,就一定不是今上下的。
等等,等等
江月容扶着额头,电光火石之间,她觉得自己好像明白了什么。
“江家现在还没事!”江月容猛然站起身来。
方云蕊一愣,抬眸看向她:“大夫人,您在说什么?”
“我知道了,这是太子的计谋。”江月容道。
大殿下李诊现在还未伏诛,恐怕他的人与太子的人在京中斗得正凶呢!刚刚来荣寿堂抓人的是凌寻,凌寻是太子亲卫!他刚刚说的什么来着?要押人去见太子!若真是谋逆的罪人,不押入大狱,怎么会送去给太子呢?
是太子假传圣旨,今夜这场巨变的本质面目,还是夺嫡,李诊党现今很可能还未被打压下去。
江家还有救!
那么眼下,时局究竟到了哪一步呢?江月容认真思索着。
既然是今夜突发,太子手中人力有限,必然先会牵制住最易对他不利的人,也就是说手握兵权的人,所以这才是为什么凌寻先带人来拿楚江回去问罪,恐怕是楚江在军中历练的时候,凭借着国公府的名头结交了什么势力。
而父亲只是一个御史文官,抓又不抓,对太子又有什么妨碍呢?
“云蕊。”大夫人突然转过身,对着方云蕊就是一跪。
方云蕊一惊,道:“大夫人,您这是做什么?您要说什么话,直说便是,您平日帮了我那么多,我不会推辞的。”
江月容抿了抿唇,抬眼看着方云蕊含泪道:“云蕊,我细细推测,江家应当暂且无事,你能不能帮帮我帮我带个信给江家,让父亲赶紧想法子明哲保身?”
方云蕊呆怔了一瞬,道 :“可是大夫人,府里封锁了,我怎么去带信呢?”
江月容望向屋外,道:“外面请来的那个郎中,还在荣寿堂。”
江家过去虽不在京城,但金陵也不是小地方,培养出来的女儿能差劲到什么地步去?何况江月容是家中嫡女,且能在国公府极鼎盛的时候嫁给荣国公的长子,可见江家家世有多显赫,江月容又是如何精心培养出来的女子。
她原是江家送来做将来的国公夫人的,只是怎么也没想到造化弄人,荣国公的长子竟会出家,从此江月容便敛去了自己所有的光华,安安分分在国公府守着自己的活寡。
她过去不问外界事是因为她不想问,可若论及才智心机,恐怕冯氏和柳氏两个加起来都不及她。
江月容决定了此事后,便直接带着方云蕊前往荣寿堂换衣服。
这郎中是凌寻另外找的,不是府上经常来的吴郎中,自然不可能在这样危险的情况下替江月容江家卖这个命。
江月容也深知这一点,她压根连问都没问郎中一声,直接趁人不备敲晕了郎中,又在保险起见给郎中灌了一大蛊的迷药下去,命人扒了郎中的衣服拿给方云蕊换上。
“府上的人都和国公府签了死契,国公府的事,再怎么也不会牵连到你,云蕊,只你能帮我做这件事了。”江月容道,“你只需找到赵怀峥,让他去告知父亲,父亲便能明白了。”
方云蕊匆忙换好了衣服,虽然害怕,但还是坚定地点了点头。
“大夫人,你放心,我一定把消息带给赵大哥。”
她特地里外都换上了男装,将裹胸缠得极紧,连身上的香粉气息都盖了下去,还将皮肤涂得黝黑了些,等打点好了一切,才背上郎中的药箱,强作淡定出了国公府的大门。
过一会儿,就会有人按照族谱的名字来国公府点人,下人也要一一清点清楚,方云蕊不在任何一份名单上,她深吸了一口气,在寂寂的黑夜中离开了国公府。
入夜已深,方云蕊原本以为大街上恐怕是空无一人的,谁知今夜全城戒严,她刚出了国公府的那条长巷往大街上走,远远就瞧见一队军士拿着火把走了过去,像是在巡视。
腰佩红缨,是太子的人。
方云蕊再次深吸了口气,明明是盛夏夜晚,她却手心和后背都是冰凉的,双目紧盯着街上的动静,一边朝赵家那个院子的方向悄悄走着。
她并没有去过赵怀峥在她面前屡次提到的那个小院,只是知道大抵在哪个方位,没想到第一次去竟然是在这样的情况下。
方云蕊一边往赵家走,一边想着大夫人的话,心中反倒松了口气。
原来赵大哥还不知道这件事呢,想来他应该也只是被什么事意外绊住了,所以今夜才没有来国公府,好在他没有来,否则今晚这件事多少也会牵连到他了。
有了上回被楚玥和凌寻带着躲躲藏藏的经验,方云蕊这次一个人也能走出一大半的路了,她小心翼翼地躲着,已经十分谨慎小心了,可她到底没去过赵家,虽然知道大抵在哪个地方,可是路走起来还是不大熟练。
走到一半的时候,还是被一队人发现了!
“什么人!”说时迟那时快,顷刻间就有数人上前来将她围住,用手里的油罩等照了下她的脸。
方云蕊低着头粗声粗气地回:“郎中。”
那人粗看了方云蕊一眼,发现她确实背着个药箱,但还是狐疑地问了一句:“这么晚了,你一个人在这儿溜达什么?”
“又没有宵禁。”方云蕊道,“主家有人病了,来请了我一趟,只好过去。”
“你医术很好?”那人问道。
方云蕊默默舔了下唇瓣,“嗯”了一声。
本以为这终于要放她走了,不料肩上一紧,她一把被那人按住,厉声道:“既然是郎中那就正好!我们这儿有人受伤,你跟我们走一趟!”
方云蕊急了,她哪儿会真的看病呀?忙道:“我只会抓药!不会治外伤!”
然而不等她多话,那人便将一把刀抵在了她的脖子上,用力捂着她的嘴道:“小点声!赶紧跟我们走!否则杀了你!”
方云蕊惊惶又无助,正这个时候,她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
“什么事?”有人走来,身量颇高,黑沉沉地压下来,声音也低沉。
“团练,我们抓到一个郎中。”抓着方云蕊的那人回禀着。
是赵怀峥!是赵怀峥!这真是太好了!
可身后这人紧紧钳制着她,还捂着她的嘴,她根本挣扎不开,于是方云蕊连忙抬眸,与赵怀峥视线相接。她拼命努力地眨着眼睛,期盼赵怀峥注意到她,救下她,一双眼睛仿佛要说话似的。
可赵怀峥看了她两眼,只冷淡地将目光移开,道:“带他去,动静小些。”
“是,团练。”
方云蕊睁大双眼,无可奈何被那人挟着走了。赵怀峥竟然没有认出她来!她不就是换了身男装,把脸涂得黑了些吗?赵怀峥竟没有认出她!
赵怀峥皱了皱眉,看着那郎中被手下人带走的背影,想着方才看到的那双眼睛,心头掠过一丝异样——总觉得眼熟,突然让他想起方姑娘来。
不过这人是个男的,她此时应正在国公府,且是闺秀,怎么可能这个时候外出?
赵怀峥收回了目光,收起那丝异样的念头,转身走了。
第105章
完了!完了!方云蕊满脑子里只有这两个字, 万一被这些人发现她根本不是郎中,还是个女儿身,等着她的恐怕只有死路一条!
这不该背这个药箱, 她只说自己是个路人,哪里会有这种麻烦事!
必须想办法赶紧脱身才是!
她被人带着走, 刀就抵在她的脖子上, 她眼下是跑也跑不掉,喊也喊不得,一双眼睛急得都快流出眼泪来了。
正这个时候,钳制着她的那人突然浑身一紧, 带着她就侧身一躲, 躲进了一条暗巷之中。
方云蕊余光只见一队军士走过, 腰间佩着红缨。
她睁大双眼,这些不是太子的人吗?那这个人躲什么?难道方云蕊瞬间想起这几人方才并不是高举着火把, 而是点着昏暗的油罩灯, 刚刚捂住她的嘴显然也是怕被人发现了,这些人与太子的不是同一拨的!
怪不得!她方才明明看着这个方向没有亮光才过来的,原来这些人也在躲太子的人!
眼下要怎么办才好呢?太子的人她见不得, 这些人又要抓她去给什么人治伤,真倒霉, 她怎么就偏偏装成了个郎中呢。
前面那一队人走了过去, 方云蕊这才被带着从街上穿过,途经城楼下面的一条长街。
而此时此刻,城楼上正站着楚岚与太子李宣,登高望远。
全城戒严, 东宫率卫的火把几乎将整座京城都点燃,李宣极目远眺, 仿佛已经感受到君临天下的磅礴气势。
他欣赏满意了,才回头看向楚岚,站在身侧这人身着墨蓝色深衣,华而不显,轻易将自己隐匿在这片夜色里,神色是一如既往的冷淡疏离。
“这次,多亏你的计策,孤才能借此机会将李诊的人一网打尽。”李宣看着自己新得的近臣,只觉得处处都满意,当初他冒险拉国公府下水,果然做得最值得的事情。
若暗里争锋,他和李诊或许不分伯仲,是楚岚告诉他,他终归是周朝的正统,到底有着李诊所没有的权力,李宣这才细细谋划,连月来安分守己,一边给周庆帝下药使其大病一场无暇顾及朝政,一边又成功顺利讨得了周庆帝的欢心,在缠绵病榻的时候下旨让太子监国。
否则,李宣哪里能如今夜这般在京城挥斥方遒、布局江山?
“殿下此刻虽然得意,可也要记得恩威并济,不要赶尽杀绝。”楚岚俯视城中,轻声道了一句。
“你这是觉得孤残忍?”李宣皱紧了眉,“父皇将我们兄弟两个互相牵制,当做棋子的时候,你怎么不觉得他残忍?是他先不顾及父子亲情!为什么要孤对他仁至义尽?”
楚岚侧目,看着李宣道:“臣并非是在指责殿下,殿下太过感情用事,不太好。”
“你!”李宣自觉发泄了一通,却被这人不冷不热给挡了回来,当即有些气闷。
“臣是说,李诊的人,殿下不能全杀。”楚岚道,“否则这谋逆一事牵连甚广,必会使得朝野动荡,那表面之下的真相就藏不住了。”
李宣倒吸了口气:“你的意思是,孤抓一半,放一半?”
“并非盲抓盲放。”楚岚双目清明,宛如皎月,“能伤殿下根本的,杀;伤不着根本的,放。”
李宣抿唇一笑:“你的意思,无非是让孤将手里有兵权的杀了,没有的则得过且过。”
“这话是在为江氏求情?”李宣看向他。
楚岚不说话便是默认。
李宣道:“江鸿明本来也没什么大事,明里暗里打压过孤几句,言语罢了,兼之他又是御史,孤可以不放在心上。还有你那个弟弟,虽与李诊的人勾结,可李诊那边显然也不是十分信任他,并未让他参与过什么核心部分,你若答应孤一件事,孤也是可以放过他的。”
不料楚岚道:“楚江的事,全由殿下定夺,他即便是回去,国公府也不会轻饶他。”
李宣讶然,楚岚特地开口为江氏求情,却对这个弟弟不闻不问,看来他与楚江的关系不怎么样。
下意识就道:“孤听闻你与家中关系淡薄,看来你其实是分亲疏远近的,也不是对谁都淡薄,比如你那个表妹按照你探花郎的风姿,总该已经得手了吧?”
楚岚不答这个,反问道:“殿下,这些话您是从何处听说来的?”
李宣一愣,随后道:“你爹。”
楚岚的家事,李宣不知内情,但多少知道楚为怀很厌恶这个儿子,李宣一直很好奇其中的原因,既然话都聊到这个份上了,李宣也想顺势问问楚岚为何跟自己的亲爹关系这么差劲,尚未问出口,就见楚岚盯着某处,神色微变。
李宣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只见四五个人影快速从下面这条长街上穿了过去。
“殿下,臣还有要事,先行离去了。”
李宣都未在意,楚岚却只看了一眼,就急匆匆请辞转身毫不犹豫下了城楼,李宣连开口拦一句都没来得及。
“看见什么了这是?”李宣又往那个方向看了一眼,可只是一条空荡荡的大街,再没别的了。
“青墨!速去跟凌将军要一队人。”楚岚一边往城楼下走,一边疾声吩咐,心头又掠过自己方才看到的那个身影。
如此熟悉,很像是她却又不希望是她,这么晚了,她为何会出现在这大街上?和她一起的那些人,又是谁?
不论是与不是,楚岚都很有必要走这一遭。
脱身实在太难,方云蕊一路都没寻到什么机会逃脱,她一个小女子又挣不脱这些人的桎梏,强跑又怕自己被杀了,只能一路被挟持着走。
很快,她被接到了一个校场,这边十分隐秘,要先穿过一片林子才能到,等她到了,才瞧见这里好似是有一支军队,只是更像是残兵,随处可见伤员。
抓方云蕊过来的那人用力推了她一把,道:“那个帐中,赶紧去救人!”
此时有人走过来,呵斥道:“现在时局这么紧张,你怎么还带人回来!?”
“他是大夫!你看,他有药箱!”
问责的那人见状才又不说了,只是狐疑的目光始终盯着方云蕊的背影。
大夫?这么巧就凭空多了个大夫出来。
他随意瞥了眼带人回来的人,突然问道:“你手怎么了?”
那人一低头,看见自己手心染着一团黄色的颜料,想到自己方才捂过那个人的嘴巴,立即道:“不好!他是乔装的!快抓住她!”
方云蕊刚被推进帐篷里,连药箱里的东西都没来得及拿出来,她还在思考着自己一会儿要如何逃跑,就听见一阵脚步声急促传来,下一瞬她就被带自己过来那几人拉出了帐篷。
“你到底是什么人!?是不是太子那边的奸细?”男人狠狠往她脸上蹭了一把,果然又蹭下一些颜料来,感受到自己被骗后即刻拔刀就要杀了方云蕊。
情急之下,方云蕊都忘了再伪装自己的声音,只道:“是你们非要带我来的,却说我是奸细?!”
“是个女的!”
“竟然是个女的!”
几个男人互相低喃几句,个个脸上都不约而同露出了兴奋的神色。
“小姑娘,这么晚了,你一个跑出来做什么?”边问,还一边摸了把方云蕊的脸颊。
“都这个时候了,难道她还能是什么良家子不成?别跟她废话了,别扒了她的衣裳瞧瞧!”
方云蕊惊恐地挣扎着,不知道她现在搬出国公府的名号来,还有没有用
这个念头刚起,就看见校场那边乱了,远远瞧见有火光快速靠近。
“不好!有人来了!快撤!”
校场有马,此时此刻,伤员自然被丢下,手脚健全的人能抢到马的骑马跑,不能抢到的则直接四散逃入树林之中,方云蕊腰间一紧,大乱之中已然被不知什么人掳走横放在马背上。
“公子!他们跑了!”青墨道。
“追!”楚岚带着太子亲卫在后面穷追不舍,目光紧锁在那个熟悉的身影上,眼看着她被人掳上了马匹,散下长发来。
果真是她!
楚岚双目赤红,恨不能立刻将她拥入怀中,他寒声道:“青墨,把长弓给我。”
马匹跑得飞快,树林里路又不好走,方云蕊只觉得自己被颠得五脏六腑都要颠出来了,这些人逃命便是,为什么非要带上她这么一个累赘?
嗖——一声穿林打叶,方云蕊还什么都没看清呢,就看见有一人摔下了马。
“不好!他们有弓箭!快撤!”一声粗犷炸在方云蕊耳畔,方云蕊更是吓得缩了缩身子。
弓箭无眼,可别射到她了!
青墨是真的佩服公子的准头,这么漆黑的夜里,还是在马上追人,这道路如此颠簸,公子竟然还能百发百中!
一声声箭响好似夺命之声,只见逃军一个又一个从马上跌落下来。
“再快!”楚岚死死拽紧缰绳,飞白好似知道主人急切,狂奔间竟然都率下了后面的亲卫一大截。
“再快点追上楚大人,他若出事,殿下饶不了我们!”
“将军!当真是追不上啊!”
跟在后面的人也无奈极尽狂追着,真是不明白了,一个文人,骑马怎么能这么厉害?
近了!越来越近!
楚岚眼前仿佛只能看到她和她身下那匹马,他手上没有丝毫停歇,一支支羽箭射出,有人相继倒地,终于他距离驮着方云蕊的马匹仅一臂之遥。
“把手给我!”
耳边骤然传来楚岚的声音,方云蕊还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她懵然地抬眸,只见夜色之下,楚岚身后是高悬的明月,月光倾泻在他修长如玉的周身,恍若降世的仙人。
“表哥”方云蕊几乎要哭出声来了。
摁着方云蕊的大汉回头看了一眼,见是个生脸孔,似乎还是个文人,穿着锦衣华服的文人,狞笑一声拔刀就冲楚岚刺来,同时高喝一声用力拽了一把马颈上的长鬃,马嘶叫一声彻底发狂飞奔起来。
电光火石,方云蕊亲眼看着楚岚连躲都没有躲,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将她从马背上提起护进自己怀中,腰侧则是生生受下了那一刀,方云蕊只听见一声闷哼,夏季衣衫单薄,血很快晕深了衣物。
她哑声呆呆地看着这一幕,几乎都说不出话来。
楚岚忍痛勒紧缰绳,飞白亦有所感,渐渐放慢了脚步,周遭的景致也开始清晰下来。
“表哥!”方云蕊一边不可置信看着楚岚被刺的伤处,一边为楚岚竟愿意因救她到这个地步而心惊不已。
她还未来得及再说上一句话,就听见耳畔温凉的声音气息不匀道:“如此你可知我心意?”
第106章
今天晚上的事发生得实在太过突然, 等太子亲卫赶到,将他们带回了东宫,并且宣了太医来为楚岚救治的时候, 方云蕊甚至都没有缓过神来。
“楚大人这一刀虽不是伤在要害,但也刺得颇深, 险险避开了脏器, 一厘之差就要要他性命了!”太医跟太子回禀。
方云蕊更是手脚冰冷,分明已经度过了最危险的时候,她却反倒慌得不知道要怎么办才好了。
太医围在楚岚身边治伤,她连近前去都不敢, 最后还是太子妃看不下去, 走上前来温和地道:“我备了一些热茶和点心, 你跟我来用一些吧。”
方云蕊就这么被懵懂地引着走了,离开之前还不忘回头往楚岚的方向看了好几眼。
分明几个月前, 她还因为被困在东宫和太子妃哭求, 转眼再看,她们竟已心平气和相对而坐,而太子妃看着她, 笑得温文尔雅。
“你别担心。”太子妃见方云蕊脸色都发白,忍不住宽慰一句, “太医的医术都是最好的, 楚大人都没伤到要害,只要今后精心养着,就一定会没事的。”
“他到现在还没醒呢”方云蕊悲戚戚地呢喃了一句,楚岚中刀的那一幕还反复在她脑海中重演。
殊不知救治楚岚的大殿里, 方云蕊前脚刚走,李宣就戏谑笑看着楚岚, 道:“你倒是别装了,你的小表妹已经出去了。”
随着这声话落,楚岚才懒懒睁眼,颇是不满地睨了李宣一眼。
李宣当即笑出了声:“哈哈哈,楚岚啊楚岚,孤可从没有见你这般好笑过,他们可都把今晚上发生的事告诉孤了,你说说,那一刀你就真的躲不过吗?”
楚岚默然,自然是可以躲的,只是他去抓她的手时,在看到那道亮色的白刃向他袭来时,突然生出了一个念头——倘若这刀刺中自己了呢?
电光火石,他其实没有那么多的时间去细细算计,只迟疑了一瞬便躲不过了,可再如何,那一瞬他的心思也绝对不是纯然的。
见楚岚沉默,李宣笑得更大声了,他满眼兴味,盯着楚岚道:“楚岚啊楚岚,你堂堂探花郎,荣国公之后啊,竟然用这种手段博取你那表妹的芳心?你在她面前,就真有如此不中用吗?今日这件事,她若再也发现不了,也便罢了,她若知道真相,啧啧啧你这种行为,与孤宫里的那些宠姬何异?”
说着说着,李宣又弯下身来挖苦他:“何况这事你做得并不出色,到底还是明显了些,莫如孤去让人带两个宠姬过来,也好仔细教教你,怎么跟人争宠呢。”
十分聒噪,楚岚面色不豫,开口便刺太子软肋:“臣倒是听闻殿下近日又收了几方大臣送来的美妾,想必太子妃与她们相处得分外和谐。”
“真儿才不会计较这些!”李宣顿时沉下脸来,驳斥了一句,“孤是太子,今后也是周朝的天子,真儿定是早有领悟了。”
“若真是如此,殿下何必同臣费这个口舌呢?”楚岚斜了李宣一眼,“殿下需知,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的道理。”
“你这种半吊子,凭什么在这儿教训孤?”李宣不耐地摆摆手,随后又得意道,“孤喜欢的女人,孤许了她正妻之位,将来还要她做国母,做天下最尊贵的女人,你呢?你的女人都已经和别人定下婚约了!”
“”楚岚真是半个字也不想多说了。
既然提到此事,李宣顺势道:“那个赵怀峥,是李诊的人吧?他是江家出来的家奴,又是华州团练,孤可不能轻易放了他。”
楚岚眨了下眼睛,道:“他并未参与其中,顶多只是连带之罪而已。”
“听你这意思,是要为他说话?”李宣觉得有趣,“你要为你的情敌说话?他纵自己手下为江家做事,传递消息,京中但凡牵涉此事的武将都被孤一应重罚,赵怀峥不能独善其身。”
两人说完了话,李宣才让人去把方云蕊带来。
宫人来到太子妃殿外,只道:“楚大人醒了。”
方云蕊便连忙起身快步小跑着过去。
两间殿宇离得并不算远,李宣刚让人去请,就眼睁睁看着楚岚从床上坐了起来,甚至还特地整理了一下自己褶皱的衣衫,用水抚平了自己干涩的唇瓣,连头发都一丝不苟地重新挽了一遍。
李宣看得眼睛都有些直了,不可思议得连话都说不出来。
“表哥!”方云蕊奔入殿中,而后别别扭扭看了李宣一下,不情不愿地行礼,“太子殿下。”
李宣笑了一声,径自出去了。
太子妃正好也听闻了消息赶到,看见李宣正从外面出来,拦着她道:“不必进去。”
太子妃亦没有多问,垂眸下来,道:“是,殿下。”
她的称呼让李宣有些不满,忽地想起楚岚方才对他说的那些话来,皱眉道:“怎么不如从前那般唤孤?”
太子妃移开了眼,道:“殿下毕竟是储君,臣妾不敢逾越。”
李宣深吸了口气,想纵她一句,可又终究什么都没有说,而是转过身看向庭中开满枝头的一树树玉兰。
楚岚的伤已经被太医包扎好了,一圈圈白色的绢布缠在腰上,他松披着外衣,腰际往上的地方便若隐若现,且楚岚是认真整理过衣服的,虽则看得隐约,但的的确确是全部都能看到的。
方云蕊总觉得这样直接相对着,实在是不太妥当,可她又关心楚岚的伤势,只好微微闪躲着目光道:“表哥身上还疼吗?”
那自然是疼的,没有不疼的道理,他觉得自己此时承认应下,也只会换得她的心疼和内疚。
可李宣跟他说,这样的法子太笨了,连他宫中最蠢笨的宠姬都不会这样直抒胸臆,楚岚张了张口,对上方云蕊那样一双清澈的眼睛,又实在说不出一句更加肉麻的话来,只能冷冷淡淡道:“已经好多了。”
这样说话是因为习惯,然而很快楚岚又想起自己今夜分明刚刚才跟她表明了一次心迹,这会儿太冷淡了,似乎又显得他口是心非。
“你为何会在外面?”楚岚追问道。
方云蕊一直惦记着大夫人交代她的事,忙对楚岚说道:“大夫人让我带信给江家,让江大人明哲保身!表哥,你怎么会和太子在一起?你们现在已经很熟了吗?”
“国公府终究会走到这一步,不能说是熟稔,只是为臣的本分罢了。”楚岚叹了口气,“你不必惦记江家的事,太子殿下不会再追究江家了。”
掀不起风浪的文臣,不如好好留着正正声名,将来还能搏一个贤德仁慈,李宣何乐而不为?
“真的?”方云蕊讶然。
楚岚“嗯”了一声。
得到了楚岚的肯定,方云蕊终于安心下来。
“东宫不可久留,我们回去吧。”楚岚道了一声,主动为自己披衣,他动作大了些,好似是扯到了伤口,不免嘶声忍耐,方云蕊见状连忙用自己的手接替了他的。
“我帮表哥更衣吧。”她垂着眼。
闻言,楚岚眼中于是又多了几分愉悦。
她已有良久没有看过楚岚不穿衣服的模样了,以前,便算是在床上,大多时候楚岚都是穿戴整齐的,她只偶尔才得见那么几次,于是她也一直都知道楚岚衣服底下其实并未表面上看上去那么清瘦无物。
他身形颀长,肤色也如玉,没有丝毫瑕疵,看着只会让人赏心悦目,方云蕊却不敢多看,她一直垂着眼,谨慎地为楚岚穿衣。
江家的事是解决了,那么楚岚今夜对她说的话,便又盘踞在她心头,她还是忍不住会去想——若说从前楚岚待她种种的好,都可以算作举手之劳,都可以算作顺便的事,那今夜的事呢?
连太医都说了,毫厘之差,楚岚就会有丧命的危险,他是国公府的长孙,而她呢?这样救她究竟值不值得?
许是已经没有值得不值得只说了,楚岚喜欢她,的的确确的喜欢。
可是这份喜欢,来得太晚了。
穿好了衣物,楚岚便带着方云蕊去同太子辞别,李宣应答之际还看了方云蕊一眼,见她一双眼睛都长在楚岚身上,抿嘴笑了笑放他们离去了。
想到今夜楚岚受伤很有可能是故意的,李宣便觉得好笑。
折腾了一个晚上,连天都快亮了,楚岚回国公府的时候,太子亲卫还在外把守,不过这些人应该是被凌寻交代过,看见他回来什么也没多问就放他进去了。
“我受伤的事,不想让祖父知晓。”楚岚道,“你莫要告诉旁人。”
“好。”方云蕊应了,若让国公爷知道楚岚是为了救她受的伤,只怕也会怪她的,她欠国公府的东西怎么就越来越多了呢?
楚家的人一夜未眠,楚为民亦担心楚江的事会不会牵连到自己,在梅雪堂的院子里转悠了一个晚上,喂了不少蚊子,偏偏最能看清形势的荣国公又昏睡着,他算是急坏了。
月姨娘知道儿子被抓,则是直接昏了过去。唯有柳氏带着楚玥,坐在自己房中轻声念叨,希望国公府的事不会连累到楚姒。
是以除了江月容,其实无人知道方云蕊出去了,回来的时候方云蕊也藏着掩着十分低调。
“楚岚少爷回来了!”管家看见楚岚就知道是无事了,高兴地迎了上来,“老爷已经醒了,楚岚少爷要不要去说说话?”
“好。”楚岚应道,看向方云蕊,“你先去梳洗,换身衣服,一会儿再过来。”
方云蕊点头去了。
第107章
等方云蕊整理好了再到荣寿堂时, 国公府的人已俱在了,国公爷坐在椅子上,看着精神已经好了许多。
“云蕊!过来坐吧!”楚玥招呼她。
荣国公不知她昨夜出去了, 眼下只以为是楚岚刚从外面回来,道:“你的事情办得如何了?”
楚岚道:“祖父放心, 外面那些人不过做做样子, 国公府无虞。”
听了这话,堂上坐着的诸位才放心,方云蕊看了眼大夫人,方才她已经让海林去给大夫人传过话了, 眼见大夫人虽然神色有些憔悴, 瞧着像是一夜未睡的样子, 可精神却不靡靡,也就放心了。
荣国公叹了口气, 又问道:“那楚江?”
听到提及儿子, 楚为民也即刻抬眼看向楚岚。
楚岚回话:“他证据确凿,只看太子殿下如何定夺,不过, 不会牵连到国公府。”
楚为民听了这话,只叹了口气, 心中还在盼望太子仁慈, 然而荣国公一听楚岚这么说,就知道楚江怕是凶多吉少了。
他面上露出愧意和悔意,道:“倘若我当初没有罚他去军中”
“祖父。”楚岚打断了这话,“是楚江咎由自取, 由不得咱们。”
他们正坐着说话,方云蕊一颗心思却全都系在楚岚身上, 她想楚岚身上还有道那么重的刀伤,又是一夜未眠,若是长时间坐着,只怕伤口会裂开,他应该躺下来静养的。
国公府的事多多少少议论完了,荣国公虽知道这次夺嫡之争势必会在京城引起轩然大波,却未想到会牵连到国公府,甚至还折进去了一个孙子。
楚江虽不算出息,可他从来都是乖巧的,只因去年一时昏头冲撞了嘉宁郡主,才招致来了这接二连三的祸事,毕竟是自己的亲孙子,荣国公心中怎能不痛?
这边的事情刚落定,外面就传来赵家的消息,进了荣寿堂来报道:“国公爷,刚听见消息,朝中很多武将都接连被打压,那赵家也在其列。”
“你说什么!?”荣国公拍了下桌子,下意识看向方云蕊,其余人闻言也不由得看向方云蕊。
然而方云蕊神色却很平静,昨夜她遇见赵怀峥的时候,就已经想到今日这一幕了,只是没想到这么快。
“赵怀峥如何了?”方云蕊问。
听她亲自问及,楚岚蹙了蹙眉。
“命倒是保住了,被削了职,从三品团练使降为六品副尉,非封功不得入京。”
降职加外放,当真是云泥之别了。
江月容听着也是变了脸色,这次的事跟赵怀峥全然没有关系的,他就是被江家拖累了,就是被拖累了,唉
江月容看了方云蕊一眼,道:“这门亲事,我看就作罢了吧。”
没有看着人家不好了,还硬要嫁过去的道理,再说赵怀峥而今也算是戴罪之身,他们也理应避讳。
方云蕊神色怏怏的,问了一句:“外放到哪里去了?”
“地方倒是不错,在蜀州。”
荣国公叹了口气,也觉得很是可惜,赵怀峥是个好孩子,他看向方云蕊,道:“孩子,这门亲事便罢了,等这件事平定下去,我再亲自为你择一门。”
方云蕊低着头迟迟没有应,她犹豫道:“国公爷,我想再考虑考虑,先别拒了。”
荣国公倒是惊讶她还能如此气定神闲,点点头道:“行,你也不必纠结,只要是有丝毫的不情愿,这门亲事便可以作罢。”
方云蕊深吸了口气,她现今心里其实乱得很,短短一个朝夕,她就经历了太多的事情,她这半生怎么就过得这么不安定呢?
出了荣寿堂,方云蕊正慢吞吞往自己的小院走着,到了僻静之处,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她回头一看正是楚岚。
“表哥。”方云蕊目光自然而然落在了楚岚的伤处,“也该到了换药的时辰了吧?”
楚岚抿了下唇,脑海中反复回想着她方才面对赵怀峥那门婚事的迟滞,分明已经是一门不堪的婚事了,可是她却还是不愿放手,难道他这个人在她眼里就这么差劲吗?
“嗯。”楚岚浅声应着,道,“我并不想宣扬,不预备请郎中来。”
“不请郎中吗?”方云蕊一愣,“那由谁来替表哥换药呢?”
楚岚从她眸中品味出几分关切,浅声道:“珊瑚不便,青墨虽粗笨,但也没别的人选了。”
是啊,楚岚房中侍奉的人一直很少。
方云蕊抿了下唇,试问着道:“要不我帮表哥换药吧”
楚岚收敛的神情微微闪动了一下,眉心一展,道:“如此,那就麻烦表妹了。”
于是,方云蕊从回自己小院,又成了改道去帮楚岚换药,楚岚余光瞥着她暗想,果然这世上想要什么,等是等不来的,还是要争一争,抢一抢才行。
数月前,楚岚抱着的态度还是——方氏虽属意于他,可他并无此意,放任自流便可。
谁曾想数月之后,方云蕊的确放任自流了,没再打过楚岚的主意,反倒是楚岚不肯放手了。
铃兰阁珊瑚早已备下了所需之物,楚岚又让她和青墨下去,屋里就只剩下了方云蕊。
又是一个夏季,方云蕊本来只觉得这个夏天也算清静了,可当她与楚岚相对而望的时候,又莫名觉得外面的蝉鸣声实在聒噪。
楚岚端正坐着,旁边的凳子上放着东西,可他又不自己脱衣服,方云蕊巴巴等着,等了半晌也不见楚岚动作,终于忍不住催促道:“表哥衣服。”
听她这么一说,楚岚才开始动了起来,他动得慢条斯理,先是一只手搭在自己腰侧的环扣上,而后轻轻将腰带取下,一点点将腰带缠在自己修长的手指上,他缠了一半,然后递给方云蕊。
方云蕊莫名被他这一动作惹得有些脸热,不明所以地问:“为什么给我?”
“搭在架子上。”楚岚道。
“喔!”方云蕊这才发现身后有一个架子是用来放置衣物的,她脸上更热了,耳朵也更烧了,便用力将腰带往自己这边一拽。
一声轻嘶,她看见楚岚皱了下眉。
这腰带还有一半缠在楚岚腰上,偏还是有伤处的那一半,方云蕊听见声音立即道:“我不是有意的!对不起,表哥”
“无妨。”楚岚道。
他微微弯下身,撩起自己的外衣来,倾身朝方云蕊那边倾斜,更方便了方云蕊将腰带取下来,与此同时,方云蕊鼻息间萦绕的便全部都是楚岚身上那股兰香,层层叠叠。
她脑袋里都在发懵,这股香气好似从无形化为了有形,刮着她的鼻尖,抚弄着她的脸颊,反正将方云蕊弄得怎么都不舒服。
她甚至以为楚岚是故意的,可一抬眸,楚岚的神情又是淡然清正无比,好像多想的那个又是她了
等把腰带从楚岚身上取下来,方云蕊耳朵都变得透红了,楚岚还非要开这个口,问她:“表妹脸怎么这么红?”
方云蕊支吾着道:“热的,有些热。”
她转身将楚岚的腰带搭好,深吸了一口气才再次回头,却不知什么时候楚岚已经将自己上半身的衣物全然褪了下来,就这么直白鲜明地撞进她眼中。
方云蕊虽知今日她为楚岚换药,势必是会看到这些的,可她没想到会这么突然,突然得方云蕊险些叫出声来。
“怎么了?”楚岚掀眸,他凉薄的凤目此时嵌在上天精琢出的出世面容上,是言语无法形容的好看,微微疑问的模样简直让方云蕊心口骤然收紧。
她嗓子都沙哑了,匆忙地回:“没没事。”
往日她只知道楚岚好看,可却没有哪一日好看得如同今日这般,简直叫方云蕊都有些移不开眼了。
平心静气,平心静气。方云蕊反复在心里对自己说着。
原来包扎用的白绢被一层层取了下来,自然是渗了血的,伤口根本还没开始愈合,楚岚便只好微微侧着身子以免血迹染污了床铺。
方云蕊便也只能倾身,她动作得十分小心,生怕弄疼了楚岚,可正因为她小心,温凉的气息屡次搔过楚岚的腰窝处,弄得他心猿意马起来。
可今日只依譁能是治伤。楚岚想着,除此之外他什么也不能做,否则日后她就不肯来了。
先是小心清理了一番伤口周围,而后又小心地上了药,楚岚低声教她要怎么做,她便跟着照做,一来一去终于到了最后一步缠上新的白绢的时候。
方云蕊力气小,楚岚说她缠得不够紧,之后就会松散开来。可她用力了好几次,楚岚都说她缠得太松了,她实在达不到楚岚所说的要求。
突然,温热的掌心覆在了她手背上,楚岚握着她的手,带着她往紧了拉扯着那根白绢,方云蕊浑身都紧绷起来,楚岚离得她太近了,她连分神注意白绢缠好了没有都做不到。
然而接下来的步骤,则是楚岚带着她将白绢缠好且打好了结扣,方云蕊脑子里一团乱,她垂眼只看见楚岚终于将他的手从她的手背上收了回去,她就再也一刻也无法待得,红透了脸连头也不敢抬了,快步从这间屋子里逃了出去。
只扔下一句:“今日就到这里,我先走了!”
她的背影落荒而逃的意味太过明显,楚岚看得轻声一笑。
等跑出了那间屋子,看到了外面的天日,又深呼吸了几口,方云蕊才发觉自己背上都被汗浸透了。
她像是大松了口气,心想,这换药的过程也太磨人了。
第108章
京中这一场风波过后, 许多人都在传荣国公府式微,加上之前荣国公上缴了兵权一事不知为何闹得人尽皆知,往昔开设家学的荣国公府人来人往, 然而在这些流言出现后,京中再有宴会反倒不怎么来请国公府了。
楚姒和楚苒是已经出嫁的姑娘, 倒也罢了, 这事唯有楚玥感觉最鲜明,往常时常同她来往玩乐的几个姐妹中有两人便开始避讳着她、不见她了。
楚玥气得不轻。
“这何尝不是一件好事?日久见人心。”方云蕊开解她,“在这个时候还愿意同你玩的,那才是真正的好姐妹呢。”
“这道理我也知道, 就是她们往昔也拿了国公府不少好处, 现在却是这副嘴脸, 我实在生气!”楚玥摇摇头,“不提了, 话说你这几日都在做什么?也没个声音了。”
方云蕊登时想起这两日她都在给楚岚换药, 今天已经是第三天了,楚岚那道伤那样深,少说也得养上十天半个月的才能见好。
“与赵家的婚事, 你还是拒了吧。”楚玥劝她,“哪里有明知道他将来仕途不顺, 你还非要嫁他的道理?”
“其实我也明白, 但我真不觉得六品副尉有什么不好,我爹以前就是六品。”方云蕊道,她其实并不看重官衔,若她还是从前那个方家闺秀, 若她的父母也俱在,那这门婚事她顶多算是平嫁, 是正经的门当户对,只是今日她在国公府寄养着,才显得赵家格外高攀罢了。
“嗯……要不这样吧,过两日工部侍郎家中有个宴会,我带你去,说不定到时候会遇见什么令你心动之人。”楚玥跟她出主意。
“啊?这样是不是不太好?我分明已经有了婚约了。”方云蕊道。
“看看怕什么!这女人嫁人那是一辈子的事,怎么能在一棵树上吊死呢!”楚玥拍拍她,“到时候我来接你,你穿得好看些。”
“…好吧。”方云蕊应下了声。
隔日,方云蕊便换上了今夏新制的一件粉裳,准备赴楚玥的约,她向来都穿得清丽,甚少穿偏红色的衣服,这身粉裳浅淡,衬得她格外温婉美貌。
眼下距离楚玥说定的时间还有一个时辰,方云蕊想着今日楚岚的药还没有换呢,便先去了铃兰阁见楚岚。
平常她都是下午才过去换,今儿还早,刚吃过了早饭她便来了。
铃兰阁通常都不会有什么人来,好几次方云蕊进了院子里都安安静静的,她记得珊瑚之前跟她说过,楚岚喜静,不爱吵闹,所以楚岚在书房的时候他们便会走得远远的,只隔一会儿时间会进去换茶。
今日方云蕊走到了书房附近,也没瞧见青墨和珊瑚的身影,她踌躇了一会儿,正想着要不要推门进去,就听见一声压抑的低吟。
隐隐约约的,就一声,听不大真切。方云蕊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然而这样的念头刚起,她就又听见一声类似的,这次听得真切,是楚岚的。
方云蕊忽然僵住了身形,她看了看四周,默默咽了下口水,心说怪不得这周围没有人伺候,原来楚岚是在
怪不得。
她垂下眼帘,想着楚岚屋里既然有其他女人伺候,那她来得的确不是时候,转身就想回去了。
只是面上冷冷的,心里想着,嘴上说着什么对她有意,说他房中无人伺候,连个给他换药的人都没有,结果呢?转头就自己在房中寻人偷欢,她真是痴了心肝才会把他那些话放在心里苦恼惦记了那么久,真是不值的!
她正欲出去,还没走到外院,就看见珊瑚走了过来。
“呀,表姑娘来了。”珊瑚道,“怎么就出来了?”
方云蕊垂下眼来,暗示道:“不方便。”
既然是楚岚房里的人,没道理珊瑚会不知晓,那她这么一说,珊瑚也知道是什么意思了。
可珊瑚不但没懂,还拉着她往回走。
“今儿这么早就来了,公子若是见你,定然欢喜!”
方云蕊被她带着走了两步,然后猛然甩开她的手。
“不方便的!”方云蕊道。
珊瑚愣住了,“什么不方便?表姑娘在说什么呢?”
这还不明白?方云蕊有些恼了,道:“他房里有人。”
“有人?谁?青墨吗?”珊瑚疑问。
“什么!?是青墨?”方云蕊大吃一惊。
两个人鸡同鸭讲了几句,对望了半晌,珊瑚终于反应过来方云蕊所说的不方便的什么意思了。
“这怎么可能呢表姑娘,公子房里就从来没有外人进过,连我也就去过那么几次,屈指可数的。”珊瑚赶紧澄清道,又想起方才方云蕊听到是青墨时那个震惊的反应,忍不住笑出声来。
“可我…可我方才分明听见里面……”方云蕊有些语无伦次,那几声她听得真真切切的,楚岚在那种时候的声音她还能不清楚吗?
珊瑚脸色变了变,心里直道这怕是公子又在房中情难自抑,被表姑娘给撞上了。
这若是产生了误会,那可真是不好。
于是,珊瑚又解释:“哪儿就是什么声音了,公子受伤,那伤一到晚上就疼得厉害,连公子那样的人都忍不住会沉吟出声呢。”
“是…是这样啊。”方云蕊耳根有些发烫,是因为受伤的缘故?
“是呀!”珊瑚道,“奴婢去给表姑娘通传一声,公子或许还睡着,在说梦话也说不定。”
既是如此,方云蕊也不好再走了,只好跟在珊瑚后面等着消息。
来到门外,珊瑚先是留神听了下里面的动静,确信没有声音后才试探着道:“公子,表姑娘来了。”
这声刚落下,里面就不可遏止地传来一阵叮咣四响,像是在急切地收拾什么东西,但也只是这么一小会儿,很快里面就传来一声:“让她进来。”
珊瑚懂了,这意思是单让表姑娘进去,而她就不必了。
珊瑚回身道:“表姑娘请进吧。”
她有些心虚,怕方云蕊想起方才那一阵怪响后胡思乱想,但好在方云蕊什么也没说就进去了。
刚进了屋里,方云蕊下意识抽了抽鼻子,并未在空气中嗅见什么古怪的气味,她回头见楚岚端正地坐在床边,轻声道:“今儿下午楚玥约我出去,所以便早来了。”
“嗯。”楚岚应了一声,他身上还穿着寝衣,丝带随意系着,松松垮垮好似随便一扯就能扯开。
方云蕊上前问:“那我现在帮表哥换药吗?”
“好。”楚岚于是侧过了身,方便她换药。
直至靠近了楚岚身侧,方云蕊也忍不住闻了闻他的气息,根本没有她想象中的那股怪怪的味道,楚岚身上兰香依旧,只是多了丝血腥味。
方云蕊一边准备药物,一边问:“方才…我听着有声音在响,是出什么事了吗?”
楚岚自如道:“起身的时候碰倒了架子。”
啊,原来是这样,方云蕊闻言不再乱猜了。
她想起前两次每次给楚岚换过药后自己都不知缘由的脸红心跳,心想必定是自己动作太慢了的缘故,今日她换得快些,反正现在流程也算熟悉了,不用楚岚再教她了。
可是刚一解开昨日包扎好的白绢,就见上面晕出血迹来,方云蕊吃了一惊,道:“怎么出血了?按理说这伤口应该要好些了才对。”
昨日都没有出血,怎么反倒今日出血了呢?
楚岚垂眸,道:“许是天气炎热,不太容易长好。”
方云蕊看着只觉得更加内疚,这伤口看着就深,若是她自己中了这刀,还不知道要如何受苦呢,她最怕疼了。
“都是我不好……”方云蕊内疚地道了一声。
楚岚于是心情好了起来,他不经意地问:“楚玥约你出去做什么?”
“去参加工部侍郎的宴会。”方云蕊一边替他清理血迹和伤口,一边回答。
是赴宴?这么说,是去相看了?楚岚眸色微暗,又问:“赵怀峥的婚事,你待如何?祖父那边一直在等你回话。”
方云蕊轻叹了口气,她其实并未觉得赵怀峥被降职为六品有什么不妥,这件事她唯一顾虑的,是之后赵怀峥要去蜀州,蜀州离京城那么远,来回一趟都要花上几个月的时间,她若去了,这辈子恐怕无法再见国公府的人了。
而且,赵怀峥于她到底没有那么熟悉,要跟着一个陌生男子去到一个那么远的地方,她又举目无亲,实在是有些害怕的。
但婚约已经定了,若是因此退婚,她又觉得有些对不起赵怀峥。
“我…我再想想。”方云蕊道。
她的犹豫和迟疑都被楚岚看在眼里,楚岚微微眯眸,心想既然她能如此顾虑,多半心里也是不想嫁的,做一个六品副尉的妻子有什么好,会比做他楚岚的正妻还要好吗?
他只需等待一个恰到好处的时机,彻底断了她的念头,再告诉她自己愿意迎她为正妻,一切不都就顺理成章了?
前景可期,楚岚呼吸都通畅了不少。
只他刚出了一会儿神,就发现今日方云蕊手脚特别麻利,这就已经帮他上好药在包扎了,他的指尖微动,想再找点什么借口触碰她,但是看着她已经把结扣都打好了,到了嘴边的理由又只能咽了下去。
“那表哥,我走了?”方云蕊连忙起身,粉裳衬得她格外娇俏,她从蹲身的姿势慢慢站起来,短短这一瞬间,楚岚就能够想象得到日后成婚他去上朝,每天早上看见她站在自己床边该是一副怎样美好的光景。
楚岚眼中的笑意多了些,道:“早些回来。”
方云蕊随口应了一声,出门的时候心想——果然只要动作够快,就不会热了。
第109章
方云蕊已经很久没有好好地出来玩过了, 上次是她受大夫人之托去找赵怀峥,上上次是她被绑进了东宫,没有哪次的回忆是好的, 且又是夏季,穿着轻盈的衣服, 她也乐意多出来走动走动。
从上了马车到入府, 楚玥一直在跟她将工部侍郎严家的境况,有三个儿子,膝下并无女儿,都到了成婚的年纪, 今日这宴会便是严家夫人为自己三个儿子相看所设。
方云蕊听了, 道:“那你为什么来?你应该无意于他家吧?”
楚玥神秘一笑, 嘿嘿道:“我听说今日凌寻也在。”
“……”方云蕊明白了,原来楚玥是专门有所图的。
入了严府后, 她们便被邀至女席入座, 也是在此时此刻,方云蕊突然发现自己这一年中,虽各方面都成长了不少, 可各家的闺阁小姐她还是一个也不认识。
好在今日,楚玥带着她熟识了几位楚玥自己惯常玩的姐妹, 她们一行统共七八人, 自从孙琦罗失踪后聚得就很少了,年龄本就都差不多,也都一一定了婚事。
上次有两人排挤了楚玥,楚玥便也将她们从自己的好友中踢了出去, 现今交好的也就三位了。
“怎么没见好好来?”楚玥巡视了一眼,问道。
“好好定亲了, 她母亲留她在家中学正经东西,不放她出来。”一人回答道。
她们这些女孩子,不论婚前的性子如何,是沉静还是活泼,一旦这亲事定下来,都要被家里拘着杀杀性子,足以做到温良恭俭让才放心让她们嫁到夫家去,无一例外。
楚玥闻言努了努嘴,道:“我娘最近也甚少允准我出门了。”
顿了顿,楚玥又问:“许的是哪家?在京城吗?”
“在,是乔家的二郎,叫乔宁,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说过。”
楚玥一愣,下意识看了方云蕊一眼。
方云蕊垂着眼,没有什么反应。
“怎么?认识?”那少女也向方云蕊看来,道,“你就是方姑娘吧?听说也是定了亲事的,是哪家的呢?”
方云蕊张了张口,还没开始说话,就被楚玥抢先了,道:“原是定了的,可这两天因为上面的事,府里保险起见就先退了。”
几人闻言很是了解地点了点头,也就不再追问了。
等她们走了,只剩下楚玥和方云蕊时,楚玥道:“你看,当初你没选乔家,乔家那样好的条件,便是京中望门也愿意嫁女过去的。”
方云蕊淡笑了笑,道:“实在是有缘无分。”
她不是很想提及往事了,便反问楚玥道:“不是说凌将军在吗?你不去找找他?”
楚玥心想,来都来了,是不该单坐在女席这里,便道:“那我去找他,你是跟我去,还是继续待在这里?”
“我跟你去。”方云蕊起了身,她在这儿一个人也不认识,实在不想干坐着。
严家的宅子不算很大,粗略算也只有国公府的一半不到,所以方位好找得很,男席与女席之间也就隔着几十步的花丛。
楚玥拉着方云蕊悄悄往前走,透过隐秘的花丛和树杈子往男席那边瞧,巡视了一圈也没找到凌寻在哪儿。
“奇怪,消息有误不成?”楚玥不甘心,抬脚就要钻进花丛里去再探半个身子过去。
还没付诸行动呢,两人就听见身后传来笑音:“严家主母极爱她这些花草,每日都要精心侍弄,你这么一脚踩下去怕是不妥。”
楚玥与方云蕊皆是一愣,回头一看正是凌寻笑眼看着她们。
偷看人家,还被人家抓了包,方云蕊觉得这实在是一件值得脸红的事,可她见楚玥若无其事地抖了抖裙子上沾的叶子,惊喜地对凌寻道:“原来你在这儿!我找了你半天!”
“找我有事?”凌寻此时走上前来。
楚玥道:“你什么时候去我家提亲啊?我正等着呢。”
凌寻被呛了一声,方云蕊捂嘴偷笑。
“婚姻大事,岂可儿戏?”凌寻难得神色严肃了几分,“你还是不要再开这种玩笑,小姑娘家家,成什么体统?”
方云蕊轻轻眨了下眼,下意识瞧向楚玥的脸色。
果然看见楚玥面色微变,脸上的笑意也收了几分,问凌寻道:“那你倒是说说,姑娘家的应该如何呢?”
啊,这可真是一个致命的问题,若是答不好,楚玥必然是要生气的,而且说不好以后就再也不喜欢凌寻了。
方云蕊望向凌寻,有些担心他后面说出的答案来。
“自然是要在家等着的。”凌寻道。
完了。方云蕊摇了摇头。
楚玥的脸色果然变了,她翻了个白眼,看着凌寻的眼神都露出十足的嫌弃来,道:“我真是瞎了眼才会喜欢你,也罢,没缘分就是没缘分,云蕊,咱们走!”
方云蕊被楚玥一把拽着往前走,看着凌寻的眼神也颇有几分恨其不争的意味。
凌寻愣了愣,没想到她反应这么大,再看方云蕊的眼神也知道自己说错了话,又赶紧补救了一句,追问楚玥道:“你不知道吗?皇后早就将你指给我了,咱们早就有婚约了。”
楚玥向前走的脚步突然顿住,回头道:“你说什么!?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不知道?”
“去年的事了。”凌寻道,“去年我刚去东宫当差的时候,只是听闻当时你的阿姐未嫁,就一直没有提,只在荣国公面前说过一句。”
“祖父已经知道了?”楚玥愣了愣,“你不是在诓我吧?你这么说,上次咱们在女学那里见面的时候,你就已经知道咱们两个有婚约了?”
凌寻露出一丝腼腆的笑意,稍纵即逝,很快地点了下头。
楚玥顿时说不出话来了,怪不得,怪不得娘去了次荣寿堂问她的婚事,回来后就再也没提过要她相看的事,原来她早就被定下了。
方云蕊心头微妙,忽然就想起去年年底在姻缘庙,楚玥所求得的那支签,老和尚说会顺遂心意的事来。
那姻缘庙的签文,竟然这样灵验?接二连三准了楚姒的,又准了楚玥的,那么她的呢?她的签文也准吗?说她势必会历经一番坎坷,暗示的可是赵怀峥被降职外放一事吗?
自己一直想要的婚事,突然被告知是已经定下来的,楚玥反倒高兴不起来了。
她气道:“这么大的事,祖父不跟我说,我娘也不跟我说,就随便指了个男人给我,这场婚事谁都知道,偏我这个要做新妇的不知道,就这样不看重我的感受吗?若是给我指的这个人我不喜欢呢?那也不重要是吗?”
方云蕊一时不知道说什么,道:“可你不是喜欢凌将军的吗?”
“那怎么能一样!自己选的和被硬塞过来的,就算是同一个人,那能一样吗?”楚玥满眼委屈,“凭什么凌寻什么都知道,反而我是被蒙在鼓里的那个?”
这……方云蕊看向凌寻,这确实对楚玥有些不公平,既然是婚约,为什么只告诉凌寻一个人呢?
“你这是什么话?”凌寻挑眉,“非要我去你家提亲,知道咱们有婚约了你又始乱终弃?”
“我就是生气罢了!我还不能生气吗?”楚玥咬牙,“我出嫁前可不会做小伏低留在家中磨性子,你凌家若想后悔可提早吧!”
楚玥撇嘴,一把拉着方云蕊走了。
“别生气了。”方云蕊道,“看凌将军他也不知道你不知道的样子。”
“我不是气他。”楚玥叹了口气,“只是气这件事凭什么是我最后一个知道的,若不是今日凌寻告诉我,我还要被他们蒙在鼓里多久?”
方云蕊也叹气:“可这世上哪里能事事都完美,时不时来一件糟心事也是有的。”
两人正说着话,迎面竟遇上一位熟人,定睛一看正是乔宁。
方云蕊一看见他,就想起上回因为自己嘉宁郡主找了乔家麻烦的事,这件事虽然是被楚岚解决了,可她一直没有机会跟乔宁道一声歉,今日竟然能在此遇上他,真是个好机会。
“乔宁。”方云蕊两步上前,正要开口,“上回……”
谁知,乔宁竟退了几步,道:“我与方姑娘已形同陌路,实在不必说什么话了。”
说完,他便转身往另一个方向去了。
“这人怎么这样?”楚玥皱了下眉。
方云蕊愣了愣,抿唇无奈地笑笑:“算了,这样也好。”
傍晚时分,严家的宴会终于结束,方云蕊和楚玥便坐上马车回国公府去了。
这一路上,她都控制不住地在想签文的事,一件两件事都落了定,那签文所说句句是真,那岂非她的签文也是真的?
她的婚事,本来就是要经历坎坷的,与其再择一门亲事,还不知道要遇到怎样的挫折与坎坷,还不如去撞已经看得见的坎坷,早早地过了这道坎,往后的日子也就能顺遂了。
她渐渐坚定了目光。
回到国公府,方云蕊刚要回自己的小院去,谁知楚岚正在等她,她吃了一惊,道:“表哥你怎么起身了,伤口要不好了。”
楚岚不答这话,却道:“与赵怀峥的婚事,你也该有主意了吧?”
大约又是国公爷催问了,方云蕊想着,点了点头道:“是,我有主意了。”
楚岚神情一动,正要再细问她,却见方云蕊继续道:“我决定婚约不变,我继续嫁给赵大哥便是了。”
她灿然一笑,宛如春花一般,眼神里慢慢都是柔和的坚定,字字句句口齿清晰:“多谢表哥这段时日来的照顾,我嫁人去了,从此以后你我山高路远,便再也不要相见了。”
第110章
起风了, 带出沙沙的响声,挽起方云蕊耳畔的一缕碎发,飘摇缠绕着。
一缕碎发, 却好似一簇火苗,短短的两句话瞬间燎起了楚岚心中压抑已久的怒火, 他眸色骤沉, 威逼着朝方云蕊走了一步,声如寒冰。
“你可知道你在说什么?”
盛夏时节,方云蕊却被楚岚这一声询问激得浑身一抖,她眸光颤颤, 有些无措地看着楚岚, 道:“我、我说与赵怀峥的婚事, 实在是不必推辞……”
“方云蕊!”楚岚含怒的声音再度压下来,他从未这样叫过她的全名, 从来都只是冷漠地唤她方氏, 偶尔称一声表妹,极少数的情况下,才会听见他称一句云蕊。
他动怒了!方云蕊却连原因都不知晓, 她心里生出几分害怕来,转身就想走的, 可小臂上一紧, 接着她整个人就被楚岚给拽了回来。
她整个后背更像是撞在了楚岚胸口,撞得她倒吸了一口凉气。
“那我呢?”楚岚泛着凉意的询问声在她耳畔低低压了下来。
“我呢?”楚岚紧紧攥着她,两人之间近乎要密不透风了,“我跟你说了那么多遍, 你可曾有一回想过我?”
“楚岚!!”方云蕊吓得大叫,“这是在外面!这是在外面!”
她惊慌失措地用力推搡着楚岚, 可她原本就是后背对着楚岚,根本使不上什么力气。
“你要嫁人是吗?非嫁人不可?”楚岚就像一副冰冷的枷锁,冷静又强硬地禁锢着她,任由她如何挣扎逃窜也没有半点效果。
“你疯了!你疯了吗!”方云蕊大惊,“赵怀峥才是与我定下婚约之人!”
“若非我替赵怀峥向太子求情,他早就死了,一个三品的团练使卷入谋逆案,你以为会有这么轻的处罚?”楚岚幽暗的眸子透出无底的漆黑来,因为方云蕊的挣扎,他的发都散了,玉冠滑落下来,黑发便跟着披散,在余晖照不到的阴影里泛着极致的黑。
楚岚的口吻其实很快就平静下来了,最初的怒色过后,他的话语不再有半点波澜,可每一个字落在方云蕊耳边都宛若惊雷一般震慑心魄。
她知道楚岚大约是不太肯情愿放她走的,可她一直觉得楚岚是端方自持的君子,他就算不愿意又有什么威慑力呢?只要这件事国公爷点了头,楚岚根本干涉不到她!
对于和楚岚的这件事,她难道没有认真考虑过吗?她是有的!可她根本看不到未来的影子。
同样是今年,她开口对楚岚表明心迹的时候楚岚说的是什么,楚岚告诉她此事绝无可能,就差不明摆着让她不要痴心妄想了。
可这才过了多久?时间还半年都没有过去,楚岚又说要回心转意了?她很是畏惧,畏惧楚岚不过是一时兴起,他不过是正在兴头上而已,怎么就知道他今后不会变呢?
而且与楚岚的这件事,不光是她和楚岚两个人的事,楚岚是国公府的长孙,是国公爷最器重的孩子,他的妻子必然是十分风光的家世,国公爷怎么可能允准她来做这个正妻呢?就算允准了,国公府这一大家子,楚玥、大夫人,又会怎么看她?
退一步讲,就算所有人都不反对,那冯氏呢?她以后要对上那样一位婆母,楚岚可以做到对冯氏置之不理,她能吗?单说新妇是要给婆母敬茶的这一项,方云蕊就想象不出来冯氏会如何磋磨她。
这里面的弯弯绕实在是太多了,楚岚又喜欢她什么呢?又能喜欢她多久呢?在这样的磨砺中,是不是很快又流逝殆尽了?
这些都是摆在眼前的东西,而她一个答案都看不到。
方云蕊咬紧了牙,她不想沦为楚岚一时兴起的玩物,赵怀峥原本是个不错的选择,是她看得到将来的选择,她真的不想再动摇了。
“你再这样,我就去告诉国公爷。”方云蕊道,她素来收敛着的神色上竟也露出坚毅与果决来。
“你告诉祖父,是想换得一个怎样的下场呢?”楚岚不松手上的劲道,他似乎是今日才发觉,原来自己回忆中一直很好闻的那股荷香是来自方云蕊身上的,去岁的夏天,他一直以为是府里的荷花开得太好,所以飘过来了一些,才能时常闻到。
可今年他一次也没有闻到,心中惦记,却没有问过。
直至今晨半梦半醒间,他想起那股荷香时身体自然而然有了呼之欲出的欲.望,他才猛然想起这荷香不是自然之物,是她的,是她带来的。
缠连在他的枕上,被子上,床榻上,曾经染得到处都是。
“是想他也赐我一回家法?”楚岚用力捏了捏她的手臂,“还是想他弃我于不顾,将我赶出国公府?”
方云蕊浑身发冷,她道:“我还是有自知之明的,国公爷不可能为了我伤你,但是他应允了我的婚事,你便不能再这样对我!”
“你觉得祖父知道了你与我的关系后,还会允你外嫁吗?”楚岚耐心地与她谈判着,他要让她明明白白地看清楚,嫁给他是最好的选择,虽耗费时间了些,可能得她一个心甘情愿也是好的。
可方云蕊却挣扎得愈发厉害了,她丝毫不顾地扯着身后的人,甚至抓到他披散下来的头发也用力扯了一把,可楚岚连哼都没哼一声。
“你疯了!你要逼死我吗?你是不是想逼死我!楚岚,你高高在上,就要将我的事情碾得一文不值吗?”方云蕊哭出声来,这原是她不堪回首的过往,哪怕是从楚岚嘴里说出来她都觉得太过羞耻,可楚岚竟然拿这件事来威胁她。
她哭着挣扎,许是她的力气的确因为愤怒大了不少,许是楚岚一时失神,总之她终于一把推开了楚岚,从他怀里逃了出来。
方云蕊头也不回地往荣寿堂跑,她想,见到荣国公那就没事了,跑出去不知多远,她没有听到身后追来的脚步声,又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血,好多血,从楚岚腰侧那个伤口出漫出来,一股股地往外渗透着,几乎染红了他半边袍子的下摆,在残阳之中看着格外触目惊心。
那个晚上楚岚为救她被尖刀刺进的一幕又在方云蕊心头重演,她面色微白,并不是没有疑问过自己——若楚岚真的是一时兴起,有必要做到这个份上吗?
太医说毫厘之差他就要死了,万一那晚楚岚死了呢?她今日还能心无旁骛地去考虑自己与赵怀峥的婚事吗?
“楚、楚岚……”方云蕊喃喃着,她的双腿像是被固定在原地,开始重新思考自己是不是要因此去向国公爷告状。
楚岚到底是没有伤过她的,他在她身上付出了那么多,一时放不下,也是有的……
楚岚站在原地,他侧着身子,不必去看也知道方云蕊并没有跑远,腰上那一刀被刺得极深,妥帖养着尚且要不知多少日子,何况他还不止一次地将之撕开过。
她那么好骗,骗了一次,为什么不能再骗第二次、第三次呢?
楚岚抬起一手,按在自己的伤处,从方云蕊的角度看来,他像是在捂住自己流血的伤口,可实际上,他的手指按得很用力,死死按着,迫使伤口流出更多的血来。
倘若他因为救她死了,她还能安心嫁人吗?不可能,小丫头心善着呢,倘若他死了,她这辈子都忘不掉他!
因为失血过多,楚岚的身形已经开始摇摇欲坠,方云蕊心惊,终于忍不住往回赶,楚岚的伤口又崩裂开了,是不是她方才不小心碰到了?
这样多的血,让方云蕊感到害怕,她想起自己爹娘死的时候,也是流了好多血,这样多的血……
她从快步更迭为小跑,跑到了楚岚面前,看着他按在伤口处的手指已经被血染红,可好像没有半点止血的效用。
她这下是真的心慌了。
“表哥,你流血了!”她惊慌地催促着楚岚,可楚岚一言不发,只垂目看她。
“你流血了!”方云蕊又叫了一声,这太多了,太多了……楚岚的衣服都红透了。
她怕得双手都在发颤,连忙交叠在一起替楚岚捂住伤口,急急道:“我们先回铃兰阁,再让青墨赶紧找郎中来吧!”
楚岚抿着唇,他们两个就站在她的院子门口,可她宁愿绕那么一段原路也要他回他的铃兰阁去,也不要他去她的院子里歇一歇,真是好薄情的女人啊。
“我死了你不高兴吗?”楚岚凉声问她,“死了,就没人拦在你和赵怀峥中间了。”
他说完,便身形一软,眼前发黑几乎要晕死过去,方云蕊急急抱住他,心口处跳得飞快。
“海、海林……”方云蕊哭腔喊着,“快帮忙找郎中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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