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过了多久,疾风骤雨终于停歇了下来。
卫琼枝如同一艘在浪中漂泊了许久的小船,晃晃悠悠飘到了岸边,这才能得片刻安稳。
她眼皮子直发沉,几乎就要沉沉睡过去,可方才还把她紧紧箍在怀里的裴衍舟已经手一松,小小的软榻容不下两个人,卫琼枝浑身绵软无力,一下子就滚了下去。
幸好软榻不高,底下又垫着编织精美的异国地毯,她晕晕乎乎的,等整个人都掉到了下面才反应过来,抓也只抓了个榻角。
等抬起头,却看见裴衍舟正斜眼看着她,那双好看的桃花眼中含着笑意,却不怎么友好,笔挺的鼻梁中间有一颗极细的小痣,那是卫琼枝刚刚才发现的。
接着他便自唇缝里挤出两个字:“傻子。”
芳姨娘从前也很得父亲的喜爱,算是个八面玲珑的人,否则母亲也不会听了她的话挑她的妹妹,没想到她妹妹竟是个摔到地上才知道去抓的小傻子。
卫琼枝空有一张好皮相。
他怎么都没想过,会收这么一个女子到房里。
卫琼枝从地上爬起来,身上又酸又痛,还黏黏腻腻的,也不敢再往软榻上去了,她觉得裴衍舟是故意的。
她不聪明,所以要及时远离会对自己造成伤害的东西。
卫琼枝往后退了两步。
裴衍舟指了指床榻的方向:“你去那边睡。”然后自己翻了个身背对着她,一副要睡觉的样子。
卫琼枝这回长了记性,怕他又在戏弄自己,又怕自己会错意,便站着等了一会儿,裴衍舟没什么动静,她身上也凉飕飕的,这才转身一路小跑躲到了床上,把自己裹了起来。
一夜无梦。
许是睡前累得狠了,第二日直到丫鬟来叫,卫琼枝才醒过来。
动一动胳膊,还带着点昨天夜里的酸痛,不过也还好,卫琼枝觉得自己尚且能忍受。
但身上的青紫却是扎眼,卫琼枝被丫鬟看着有点不好意思,急急地便连忙自己把衣裳穿好。
丫鬟笑得呲起牙花,一面帮着她整理衣服,一面道:“奴婢叫红云,是夫人叫过来给姑娘使的,以后就照顾姑娘。”
卫琼枝点了点头,卫家家境尚算不错,爹娘在时也有两三个丫鬟仆妇伺候,只是后来都遣散了,只留了一个十二岁的小丫鬟在身边和她们一块儿上京,就放在琼叶身边照顾她。
一想到琼叶,卫琼枝心里跟着一紧。
下一刻她便猛地看向床上那张元帕,元帕还是干干净净的,什么东西都没有。
昨夜她被裴衍舟先扯着,后来又是害怕,根本就不记得元帕的事了,元帕在床榻上垫着,可他们圆房却是在那边的软榻上,这下糟了,无论如何都说不清了。
若是元帕上没有落红,芳姨娘拿不出钱来给琼叶看病可怎么办?
红云见卫琼枝目光定定地看着床上的元帕,额头上也沁出冷汗,便收起元帕小声说道:“夫人一早就派人来过了,软榻上的被褥也都看过了,姑娘不用担心。”
卫琼枝一颗心霎时稳稳当当地落了下去,她这才记起来问裴衍舟:“对了,世子呢?”
“世子早就去书斋里了,就在前边院子里。”红云往前面指了指,“世子前些日子才刚能站起来,眼下虽走路还不大利索,但今日也是头一次往外面走,想来很快就能踏出这觅心堂了。”
对于红云的话,卫琼枝不置可否,亦兴趣缺缺,裴衍舟应该轮不到她关心,还是小妹的事最重要。
匆匆用了朝食,卫琼枝刚想问红云可不可以去找芳姨娘,张妈妈却端着一碗东西过来了。
托盘上的东西一放在桌案上,卫琼枝还没来得及往前凑,就闻到一股浓重的药味,再看看碗里的药汁浓稠,黑糊糊的一片,明显很苦。
卫琼枝最怕苦的东西,母亲曾经也很愁她不爱说话,又说她小时候伤过脑子或是旧伤没好,便也给她请过大夫开过药,可卫琼枝要不就躲着不喝药,要不就是喝完药话更少了,母亲见状也只好就此作罢。
张妈妈拿起调羹搅了两下药汁,笑着对卫琼枝道:“姑娘,趁热把药喝了,这是夫人吩咐下来的。”
卫琼枝眨了两下眼睛,她怕被人笑话什么都不懂,便也不开口询问为什么要喝药,伸出一只小手拿起碗,指尖感受到微微的烫,黑色的药汁也像是一口枯井,她有点害怕。
纠结片刻卫琼枝终于小声道:“我没病。”
“不是说姑娘病了,”张妈妈凑近一点,极为小声,“这是补身子的药,喝下它,姑娘就能早些怀上身孕了!”
原来是这样。
卫琼枝想了想,问张妈妈:“我待会儿可以去找芳姨娘吗?”
张妈妈心里翻了个白眼,这傻子说笨也不笨,倒知道和她讨价还价,难道不让她去找芳姨娘,这药她就能不喝不成?再说了,芳姨娘是她的亲姐姐,又是夫人的人,有什么好拦着不让见的。
到底是不聪明。
张妈妈道:“你赶紧喝了,就能见到芳姨娘了。”
卫琼枝皱皱眉,屏住一口气,将手里的汤药一饮而尽。
果然苦得她直犯晕。
张妈妈心满意足地拿着碗走了。
没想到张妈妈才前脚出门,后脚便看见芳姨娘来了。
卫琼枝连忙便上去问:“芳姨娘,小妹治病的钱呢?”
“一见到我就说这些,”芳姨娘点了点卫琼枝的额头,有些用力,“我好歹也是你的亲姐姐,心里还惦记着你怎么样,你却只挂念着琼叶。”
芳姨娘知道这个妹妹虽然不伶俐,但是琼叶的事却记得一清二楚,她一定会找自己来要钱,一大早赶着过来,却是为了看看觅心堂的情形,毕竟平时也没什么机会正大光明进来。
裴衍舟的那档子事儿,其实自家侯府的人都存着疑呢,谁知道他还行不行。
卫琼枝被芳姨娘塞得更加说不出话,却也晓得不好惹恼了芳姨娘,便只能等着芳姨娘自己把话说话。
芳姨娘坐下,问卫琼枝:“世子对你好不好?”
卫琼枝也不明白这个“好不好”是什么意思,只能囫囵点点头。
“元帕拿到老夫人那里去了?今日可没出错吧?”
这回红云抢先回答道:“劳姨娘费心了,一切都好。”
红云是赵氏派过来的人,芳姨娘到底怕给赵氏知道自己那么闲不住嘴,便只能作罢。
卫琼枝赶紧见缝插针道:“小妹还要看病……”
“知道了,一会儿我就让人把钱送过去。”
“可是我想自己出去看看小妹。”卫琼枝道。
“这我做不了主,”芳姨娘从身上解下一个鼓鼓囊囊的荷包,里面装着的都是给琼叶的钱,眼珠子却悄悄一转,对红云道,“红云,你就替姑娘跑这一趟,去夫人那里问问,许不许她出去。”
红云出去后,芳姨娘只把荷包放在手边,这下总算能放心和卫琼枝说话了:“知道你笨,但是我总是你的姐姐,不能看着你傻乎乎的被人欺负,像红云这些人啊都是拜高踩低的,所以你要自己先立住了。”
卫琼枝想着小妹,哪还有心思听这些,又不善言辞,便只一味地点头。
芳姨娘又继续道:“还有最重要的是,世子你可得笼络住了,你是他头一个女人,总归是不一样的,只要世子的心向着你,就算以后世子夫人进了门也不用怕,你是压着她一头的……”
因为红云走了,四下无人,芳姨娘又在侯府被压得久了,好不容易来了卫琼枝,这是自家妹妹,是由得她管教的,声音便不由大了一些。
她和卫琼枝却都没发现,窗外有个身影冷不丁站在那里,隐在投到窗纱上的花影之中。
那句“世子夫人进了门也不用怕”刚好落入了来人的耳中。
裴衍舟示意扶着自己过来的小厮不要出声,自己在窗边站着。
里头卫琼枝听了芳姨娘的话又是点点头,芳姨娘却仍嫌不够:“我说了那么多,你往心里去了没有,也没个声响!”
卫琼枝只好道:“笼络住了世子就行了。”
“你要趁着世子夫人还没进门,就让世子听你的话,等世子夫人进门时,你必定是已经有了身孕的,她都要让着你三分。”
这话芳姨娘其实也就是嘴上说说,显着自己在侯府什么都懂,只是苦了卫琼枝还要花费心思跟着复述几句应付她。
全被裴衍舟听了进去。
一只小飞虫张牙舞爪地扑到了窗棂子上,裴衍舟修长又骨节分明的手指慢慢掠过去,轻轻一捻,便把小飞虫捻死在了指尖。
裴衍舟脸上露出轻蔑的笑容,搭着小厮的手转身走了。
***
赵氏倒是允许卫琼枝出去看妹妹,但除了红云和芳姨娘外,又多派了一个婆子陪着。
在过去的路上,芳姨娘大发慈悲顺路找了侯府相熟的大夫,如此一来琼叶很快便得到了诊治。
京城的大夫确实比原先那些好得多,一下子就指出了症结所在,也开了好药方。
卫琼枝看着琼叶喝下药,这才放下心,芳姨娘到底兑现了承诺,除去请大夫抓药的钱,又把剩下的银钱给了卫琼枝。
卫琼枝当然不会自己拿着这钱,而是转头就塞到了琼叶枕头底下。
琼叶才十岁,还不大懂事,只问卫琼枝:“姐姐这几天去哪里了,我好想姐姐!”
芳姨娘替她回答:“享福去了!”
卫琼枝没什么好说的,只是哄着琼叶:“琼叶要照顾好自己,姐姐有事,得空再来看你。”
外边婆子已经等不及连连催促,卫琼枝摸摸妹妹的小脸,便跟着芳姨娘一道走了出去。
回侯府时看见路上有人摆了铺子在卖花,卫琼枝远远便听见了叫卖声,有些心痒痒。
卫家靠着培育花卉为生,在家乡也很有些名声,那些乡绅富豪都很喜欢卫家养出来的花种,逢年过节便会让卫琼枝的爹娘搬几盆花去府上,久而久之卫家的花草甚至在附近那一带也小有名气。
卫琼枝自然也跟着父母学种花养花的手艺,一开始父母还担心她学不会,但好在她人木木笨笨的,养花倒也合适,反正是闷声不响的,只要同她讲了也能记住。
可惜手头上的钱都给了小妹,也没钱买花回去养着玩了。
卫琼枝的眼神黯下去。
路过那卖花的小商贩时,卫琼枝还是没忍住掀开帘子去看了,果不其然被芳姨娘嘲笑。
“侯府还缺几盆花?都是花房里养好了摆过来的,那才漂亮!”
卫琼枝道:“没什么事做,便想养养花草。”
“你这丫头可真是天生贱命,享福还不会。”芳姨娘啧了一声。
不过最终还是叫停了马车,让红云去买了几样不同的花过来,权当对卫琼枝的施舍罢了。
回到觅心堂,卫琼枝才有机会检查买回来的花,都是些应季的花卉,五盆里面菊花就占了三盆。
不过卫琼枝无所谓,所有花草她都一样喜欢。
卫琼枝让红云帮着找了几个大些的盆,还有一些泥土,打算给花朵们换个地方,自己一个人正挽起袖子热火朝天地又是挖土又是填土,却不防后面传来一道冷冷的声音。
“你进来。”
卫琼枝拿着小铲子的手一顿,才想起来这声音是裴衍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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