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朱元璋的眼里,标儿有着灿烂的笑容和坚定的目光,他说“我可以当爹爹的耳朵”的时候,眼睛里都是星星。
朱元璋能推理出,儿子承受着巨量到恐怖的信息量。
这些信息庞杂而混乱,足以带给人痛苦,令常人疯狂。
朱元璋为儿子承受的压力而心痛。
真正接受这这些信息轰炸的朱标本人,却带着笑容。
不仅带着笑容,还说要当爹爹的耳朵,仿佛他不是应该受到保护的小孩子,而是一个能够保护父亲的男子汉。
“没关系的,”朱标说:“我正在学习和这些能力和平相处。”
朱标将小手覆盖到朱元璋的大手上:“爹爹不必担心。”
他一字一句的说道:“我很强。
所以让我来保护爹爹吧!”
朱元璋浑身一震。
他看着标儿。
一两天前,标儿明明还在恐惧和排斥自己的能力。
现在,却已经比他这个当父亲的还更能接受这些超能力带来的负面影响,还反过来安慰父亲。
就像一夜之间长大了一样。
朱元璋想起了标儿还在襁褓时的模样,柔弱无依,自己用拨浪鼓逗他,他就会伸出小手,像一头张牙舞爪的幼小狮子。
而现在,标儿站在自己面前,身姿挺拔如标枪,婴儿肥褪去了些,清澈的眼睛饱含坚定。
年幼的小狮子已经长大了,他长出了獠牙和利爪,正跃跃欲试,想要向这个世界发起挑战。
朱元璋眼神深沉,大手抚过朱标的头顶,像是在抚摸着最珍爱的珠宝。
“标儿……”
在亲情上,朱元璋一直认为自己是不幸的,他早年亲身经历了父母的惨死。
但是他又是幸运的。
他幸运就在于上天赐给了他标儿。
标儿的确强大,这种强不仅仅体现在宛如神人的能力上,还在于他有一颗顽强的心。
朱元璋的担忧被冲淡了。
朱元璋的手指划过朱标的小脸,“标儿,你说想保护爹爹,爹爹很开心,但是还不到时候哩。
你现在的任务,就是平平安安、健健康康、快快乐乐地长大,好吗?”
朱标眨了眨眼,迟疑地答应了。
爹爹是不相信他的能力吗?
总有一天,他会证明给爹爹看的。
他可以看到一切,他可以听到一切,他有聪明的脑袋。
他可以像英哥一样,在战场上帮助爹爹。
他可以像李善长一样,在政事上辅助爹爹。
他要为爹爹分忧!
朱标暗中下了决心。
然后,他开启了新的话题:“爹爹,今天上午李婆婆的事情,让我知道百姓们吃不饱,不只是粮食产量的问题。
当我说,我听到了人们的苦难,这并非虚言。
从他们悲惨的声音当中,我听到,很多人的苦难源于同一件事情。”
朱元璋的面色严肃了起来,似是知道朱标要说什么了,却还是问道:“什么事情?”
朱标的声音掷地有声:“寨粮。”
靶场一片寂静。
地上,秋风卷起枯黄的落叶。
朱标又说道:“如果可能得话,我想恳请父亲停止征收寨粮。”
若是放在以前,朱元璋可能不会深究一个小孩子对政事的看法。
但是,今天却不同。他看到了标儿的成长。标儿已经不同于往日。
他有意考教,所以故意板起了脸,“标儿,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停止征收寨粮这个话题是沉重的。
朱元璋下午对那些强行收取李婆婆余粮的士兵,和他们的上司,进行了调查和严厉的惩罚。
调查结果触目惊心。
军粮的供应一直是个问题,这朱元璋是知道的。
军队部分将领层层盘剥,这是朱元璋在今天下午之前不了解的。
在部分腐败将领的吃那卡要之下,本来要收的一定的寨粮,到了基层士卒那里,就变成了能收多少就收多少。
朱元璋出身底层,深知底层群众受到盘剥的苦,因此最恨贪污腐败之人。他当即命令军纪官查明事实,对贪污事实确凿的军官,全部处以死刑。
但即使是减少了盘剥,寨粮对劳苦大众来说,依旧是沉重的负担,朱元璋如何不知道这一点?
普通农民,一人最多耕上五亩地,每亩地平均一年产粮二石有余(一石约等于150斤),交完赋税或地租,留给自己的可能只剩下不到五石(约750斤),再加上奉养老人,抚养孩童的压力,只能说勒紧裤腰带勉强能活着,可是还要上交数额不等的寨粮,让本不富裕的家庭雪上加霜。
底层手工业者过得日子更是朝不保夕,以李婆婆掏粪的工作来说,工钱每日以粮米结算,折合成铜钱,也就30文左右而已,只能说勉强糊口。再支出一笔寨粮,很容易沦落到入不敷出的境地。
寨粮带来的不仅有对底层群众的压榨,还会增加底层群众的不满和怨愤的情绪。
只是,不收寨粮,军队靠什么打仗?现在是乱世,狼烟四起,人命如草芥,如果没有一只可靠的军队,这偌大的地盘,是守不住的。到时候,农民连五石的粮食都守不住,手工业者连30文都无法获得,只能是生灵涂炭,饿殍遍地。
朱标没有被板着脸的朱元璋吓倒,而是坚持己见,有力地说道:
“不收寨粮,军队就没有饭吃。但是征收寨粮,如同饮鸩止渴,是万万不能施行很久的。
至于不收寨粮,如何让军队有饭吃,我也在想办法。
……能不能让军士们战时打仗,闲时种粮?这也是我今天刚刚想出来的,不知道有没有可能性。”
朱元璋赞许地看了儿子一眼,先不提儿子想出的对策靠不靠谱,光这份积极想办法的态度,就十分值得赞扬。
而朱标提出的方案,其实是非常具有可行性的。
“你说的方案古代有过先例。早在曹魏时期,就有屯田制,也就是士兵战士打仗、闲时训练和务农,而且效果非常显著,为曹操统一北方奠定了基础。”
然后,朱元璋用一句话结束了他们的谈话:“明日下午,你到我的书房来吧。”
……
这天晚上,朱标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世间各种嘈杂的声音,在他耳边回响着。他没有办法静下心来。
尤其是当他听到人们饿得肚子咕咕叫的声音的时候,就更难以睡着。
过了一会儿,他的房门被打开了。
朱标无需借着月光或灯光,也无需掀开床幔,就能看到父亲母亲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爹,娘?你们怎么来了?”
事实上,朱标早就听见了他们的脚步声。
朱元璋和马夫人穿着里衣,外面披着厚实的斗篷,踏进房间里。
马夫人道:“锦儿说你睡不着,我们来瞧瞧。”
(朱标还没有挑选新的贴身仆役,所以马夫人暂时派锦儿来伺候朱标。)
朱元璋将斗篷递给下人,挂起床幔,脱鞋上床,马夫人紧随其后,两个人一左一右躺下,将朱标夹在中间。
朱标看看左边的亲爹,再看看右边的亲娘,脸色有点泛红,“我是个大孩子了,不用爹娘陪着睡。”
朱元璋:“标儿,我告诉你个秘密。
咱八九岁的时候,有一次早晨醒来,一摸身下的茅草,怎么是湿的?
原来是尿床了。
但是这不影响咱今后成为大元帅。”
朱标震惊:“!”
自己四岁都不尿床了呢。
如果爹爹这样的大英雄,八九岁的时候都有尿床的经历,那自己作为四岁的小孩,让爹娘陪着睡一宿,好像也没什么?
这样想着,他便不再抗拒父母的到来了。
马夫人将朱标揽过去,“怎么睡不着?是那些声音太吵了吗?”
朱标靠在娘亲怀里,闷闷地说道:“是。”
马夫人轻抚儿子的头顶,手指梳理着儿子的头发,“静心,静心。”
朱标试图静下心来,但是那些驳杂的噪音充斥着脑海,令人烦躁无比。
宛如魔音入耳。
他长叹了一口气,“……”
马夫人把朱标的头揽到自己胸口,“标儿,你听娘亲的心跳。”
朱标闻言将耳朵贴在娘亲的胸口。
那有力的心脏一下又一下鼓动着,发出嘭、嘭、嘭的声音,单调而有规律。
“将注意力集中到我的心跳声上。”马夫人轻柔地说道。
当朱标依言照做的时候,周围的声音仿佛一下子远去了,他的脑海中只剩下这单调而有规律的心跳声。咚、咚、咚……非常有力,且让人安心,如同一曲别致的催眠曲。
仿佛一切烦恼都离他远去了……
朱标的呼吸平稳而绵长起来。
他终于睡着了。
朱元璋发现儿子睡着,紧皱着的眉头也舒展开来。
此时,借着月光,他忽然看到,马夫人的口唇蠕动着,看那口型,竟然说的是:“你真的九岁还尿床?”
朱元璋不由得老脸一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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