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后?
嬴政眼皮轻轻跳了跳,漫不经心地滑过李斯。
上个被嫌弃的还是赵高呢。
嬴政将胡亥对朝中重臣的区别对待看在眼中,心里自有盘算。
尤其是联系上胡亥的心声。
被称为先秦的大秦,不知名的隋唐国,配上四十九岁而亡的预言,嬴政指尖轻轻颤动,已有了个大概得思路。
赵高篡改遗诏,企图篡位。
这何其困难?又怎么可能是他一人能够做到的?且不说朝中大臣辅佐,就连子女都有三十余人。
未来到底发生了什么?
朕因异像而离都,并带病巡游天下,难不成是亡故于途中,才能让赵高篡改遗诏?可是赵高区区一中车府令,又何德何能能让满朝大臣心服口服?
其中定然有别人协助。
嬴政脑中急速思考分析,很快得出一个匪夷所思的答案:身为九卿之一的李斯,未来登上丞相之位也只是时间问题,或许他也是其中一位推手,才会让胡亥对其嫌弃至此?
那是为什么?为什么李斯要协助赵高?
嬴政思来想去,终究还是因条件不足而结束思考。他遗憾地看向胡亥——既然胡亥声称看到了制作琼浆玉液的仙书,那这些后世之事也是他从仙书上知道的?
嬴政这么一想,瞬间恍然大悟。
他幽幽看着胡亥,只恨不得能揪住这小子问个究竟!
胡亥打了个哆嗦,下意识抖了抖身体。
他裹紧长袍,将目光聚焦在李斯身上:“廷尉知道?”
廷尉李斯恭声回道:“是的,公子。”
他沉吟片刻,回忆道:“臣或许还曾尝过。”
官宦将士一阵骚动,齐齐看向李斯。
李斯斟酌措辞,缓缓从头道来:“臣早年离家前往学宫读书,途中曾徒步翻越黄山,因贫求宿于当地隐居老者家。老者家中同样清贫,除去麦饭以外便只有一道菜色,便是其貌不扬,几近粗鄙的毛芋。”
“当时我被老者领取采摘,当真是被那植物吓了一跳。此物似树非树,似草非草,叶片如伞,长者柄长过人,短者也有半身高,最为可怕的要数其茎干汁液,沾染上一点就会让人奇痒无比。”
“先轻掘两侧泥土,扒出大半根部再行用力。”李斯喟叹一声,“此物外裹厚薄不一的毛絮,混杂在泥土之中,清洗时与茎秆一般会让人瘙痒。”
“让人惊讶的是此物与藕相似。”
“同样生于泥土之中,其肉却是洁白玉润。芋蒸煮过后香味浓郁,口味软糯香滑,充饥果腹堪称绝品,宛如君子品行,不看外貌更看本质。”
胡亥给出肯定答案:“没错,这就是芋。”
紧接着他目光犀利,紧紧盯着李斯:“既然廷尉知道,为何没有将其禀报上来?此物产量虽不及番薯土豆,但仙界产量一亩也有二十至三十石,能充当主食也能当做蔬菜。”
李斯睁大双眼:“二十……至三十石?”
谁听着这个数字不得头晕目眩?左右丞相看着李斯的眼神里满是痛心。
李斯欲言又止,而后面向始皇帝一鞠到底。
他满脸愧色:“若非胡亥公子提及,臣早已将此物忘得一干二净。”
胡亥愣了愣神:“……咦?”
左丞相隗状却是品出李斯话里的含义来:“原来如此,也怪不得廷尉。”
胡亥满脸茫然:“哎哎哎哎?”
他看看李斯,又看看隗状:“左丞相,廷尉,你们这是在打什么哑谜呢?”
左丞相隗状哑然失笑,他喟叹一声:“胡亥公子可曾读过《韩非子》?知不知道‘使鸡司夜,令狸执鼠,皆用其能,上乃无事。’之意?”
扶苏温声道:“胡弟年幼,尚未通读。”
胡亥打断扶苏的话:“我知道!”,他直视左丞相隗状:“使鸡司夜,令狸执鼠,皆用其能,上乃无事?我知道啊,意思就是让公鸡守夜,让猫抓老鼠,要各司各职的人发挥才能,这样就会安然无事了。”
【这么简单的话,谁不懂?】
【这也太小看我了吧~】
胡亥的心声得意洋洋。
左丞相隗状的确有些吃惊:“胡亥公子已经读过了?”
没等胡亥回答,他又笑道:“那胡亥公子可知商君定法划分籍贯之例?”
胡亥愣了愣神,而后恍然大悟。
商鞅变法以后,秦法日渐严苛。即便后世出土云梦秦简,这才渐渐揭开秦律面纱。即便有不少推翻秦律固有印象的一面,可出土秦律中严苛乃至堪称刻薄寡恩的律法也不在少数。
严峻律法,增强了秦国军民守法的意识,造就了骁勇善战的秦国军队,同时也扼杀了许许多多。
例如说亲情友情,又比如说各司其职。
胡亥的小脸渐渐皱成一团,缓缓说道:“我记得是农户应当种田,士兵应当打仗,商贾应当贩卖,制造工具的事情则应该是百工所为。”
左丞相隗状颔首:“没错。”
他抬眸看向李斯:“廷尉初来大秦时为门客,而后成为郎君,很长一段时间并未成为官员,更没有进入匠籍,农籍……若是廷尉当时提出此物,只怕非但不会得到陛下赏识,反而会遭受弹劾乃至刑罚。”
李斯颔首:“左丞相说的是。”
话音刚落,胡亥不乐意了。他双手叉腰,大声反驳道:“这也太离谱了吧!那比如农户改良出能提升效率的农具,结果只能偷偷自己用,要是贩卖或者租借又或者教授给别人用……不奖励甚至还要受罚?那天下人做出好东西不都呜呜呜呜呜呜——”
扶苏眼明手快,伸手捂住胡亥的嘴。
他抬眸看看皇父黑沉沉的脸色,心里发愁:“胡亥,不准胡说——”
胡亥挣脱扶苏的束缚:“我又没说错。”
不等扶苏回应,他指了指自己:“那我呢?”
胡亥可怜巴巴地看向嬴政:“阿父,我做了豆浆,还做了制作豆腐用的模具,后头我还想做纸张……那我要被罚多少劳役?”
嬴政哭笑不得:“谁敢罚你?”
他伸手揉了揉胡亥的脑袋瓜:“你是朕的公子,怎么能和黔首相提并论。”
下一秒,嬴政笑容凝固。
他又听到胡亥的心声:【我懂了,这就是双标!】
【作为被双标的对象是挺开心的。】
【可是老百姓真的很惨啊……哦,对。现在用的还是商鞅的驭民之术?那什么壹民、弱民、疲民、辱民,贫民……好像就是要打压欺辱老百姓,让他们认为自己一辈子都是下层人,不能反抗国家和帝王的统治。】
【……这不是傻嘛!】
【拜托……日子都过不下去才要造反啊。】
【天下老百姓都有好日子过,过得舒舒服服的,他们还造反个屁?】
【突然发现始皇大大也有点笨笨的。】
【不对不对,始皇大大怎么可能笨呢?是这个时代的局限性啦……毕竟这么多年也没看哪个老百姓想造反,不过以后就有了。】
【毕竟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虽然我对陈胜吴广没啥兴趣,但这句话真特么帅!】
胡亥的思绪放空一瞬,又迅速拉了回来。
他小脸皱成一团,努力思考:【说到底,还是商鞅变法已经过时了!】
【要不现在说出来?】
【不说的话总觉得很不爽,可是说了的话会不会引发纷争啊?呜呜,万一始皇大大发火怎么办?】
胡亥努力思考,殊不知自己的吱哇大叫早已传入始皇帝的耳中。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轻飘飘的八个大字,却让嬴政像是遭到一记闷棍。
往回再数五百余年,秦非子仅是养马人。
没错,秦人一开始是周天子的家奴,随着秦襄公护送周平王东迁有功才获封为诸侯,被封的土地却是尚被马戎所占据的岐山及岐山以西。
很长的一段岁月之中,秦国都被六国排斥,被视为与马戎相近的蛮夷。直至秦国在商鞅变法后渐渐强盛,才逐渐拜托被轻视的待遇……吗?
在赵国时遭受的讥嘲霸凌齐齐涌上心头。
嬴政的身体紧绷,不受控制地露出一抹杀意。
周遭官宦不明所以,下意识停下手上动作。
与此同时,胡亥也终于想通了:【说,怎么能不说!】
【都来到大秦了,当然得说!】
【最多就是死路一条——反正死了没事,活着算赚!】
胡亥豁出去了。
顶着秦始皇嗖嗖嗖的冷气,他大声说道:“阿父!我觉得商君之法有些过时了。”
官宦将士:“??????”
胡亥的话语让所有人猝不及防,直让一群人须发大张,瞠目结舌。
扶苏眼前一黑,惊声尖叫:“胡亥!?”
胡亥一本正经:“哎呀哎呀,大兄你别急……我又没胡说八道。”
“胡弟,你是不是又发热了?”
“没有的事!”不等扶苏再行念叨,胡亥赶紧反问:“大兄您说,若是出现冤情,非负责案子的官吏发现问题,却因为本人并非负责治案官,所以只能冷眼旁观,任由差错发生,那该怎么办?”
“怎么可能?”扶苏毫不犹豫,“若是不举报,查证出时他也会遭到牵连。”
“嗯嗯,原来如此。”紧接着胡亥反手问道,“那举报的话就得已非其所职受罚,不举报日后会受罚,既然都要受罚,那为何不把证据隐藏,不让人发现呢?”
胡亥语惊四座,惹来一片哗然。
到此他还没结束,胡亥仰着头看着始皇帝:“比如我就知道,赵高曾犯下重罪理应处死,最终阿父却是将其保下,这难道不是私心吗?”
嬴政的脸色忽青忽白,忽红忽紫。
在场官宦将士不约而同,齐齐看向始皇帝。右丞相王绾更是呼吸粗重,神色惊叹地注视着胡亥。
胡亥伸手揪住嬴政的袍角:“阿父。”
他仰着小脸,凝视着始皇帝僵硬的面容:“阿父出面维护胡亥时,胡亥好开心!胡亥也是一样,无论阿父出任何事情,胡亥也定然会维护阿父!”
嬴政目光下移,最后落在胡亥脸上。
胡亥没有丝毫犹豫,大声说道:“可是阿父……黔首,又或者是官宦将士,谁不是身为人父,又或是身为人母,又曾身为人子?”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
“您的要求,就连仙人们都做不到!”
连神仙都做不到!?
有人面露质疑,也有人神色复杂。
尤其是角落里的几名劳役,偷偷看向胡亥。
能进入咸阳宫中做劳役,这些劳役大多不是直接犯罪,而是因家人邻里才被牵连入狱,落了个世代为奴的结局。
他们何其冤枉!何其委屈!
右丞相王绾看到劳役们的目光,沉默良久。
憋着一口气,叭叭叭了一通的胡亥气势渐渐褪去,恢复理智的他有点点心虚,看着神色莫测的始皇帝和官宦将士们道:“额……这些也是我在仙书上看到的。”
说不恼火,那是不可能。
嬴政不仅脑门上蹦出几根青筋,手背上也是青筋暴起,心中怒极。
朕错了?朕错了?
他紧紧抿着嘴,身体紧绷地立在原地。
就在此刻,胡亥的清亮声音又一次响起:“当然——仙人们高高在上,又怎么能懂阿父的苦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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