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6


    杜菀姝的婚事出了岔子,多数人听了惋惜,但也不乏看热闹的。


    程喜儿就是其中之一。


    母亲把事情往家里一说,当天程喜儿就高兴到睡不着觉,连三姐翻上天的冷眼都没碍着她好心情——反正她钦慕表哥陆昭的事情,恨不得人尽皆知,程喜儿也懒得给杜菀姝留脸面。


    话又说回来,杜菀姝也全然不曾给程喜儿留过余地。


    程家儿女众多,光是嫡女就五个,喜儿排行老四,上头一个嫡兄,下头还两个妹妹,实属是两头不沾边。程喜儿是同亲生姐妹争抢到大的,抢乳母的奶水,抢偏爱的玩具,抢长辈的关爱和注视,还有未来的好前程。


    女子一生最重要的便是嫁人,都说嫁给意中人再好不过,可程喜儿的意中人是陆昭。


    偌大的京城,谁人不知惠王陆昭与杜菀姝是郎才女貌、竹马一双?


    她瞧见杜菀姝那知书达理挑不出错的模样,就恨得牙根痒痒。


    就是把天捅了,程喜儿也想不到会有这么一天——杜菀姝不能嫁给陆昭了,这还是官家的旨意!


    据说杜菀姝的婚期定在下月月末。


    程喜儿可不关心杜菀姝嫁给谁,她只知道,官家赐婚便是板上钉钉,谁也别想改。不论如何,她杜菀姝也不可能嫁给表哥。


    近些日子,程喜儿都觉得往日里冷淡疏离的表哥,对她的态度都好上了三分。


    当然了,她在表哥面前可不会表现出得意忘形。


    “父亲也很担心杜家。”


    今儿个天凉,听闻表哥要到书坊去,程喜儿便也跟来了:“说是官家许了高丞相的法子,到底是觉得丞相与自己亲近,这朝堂之上偏听……不是什么好事。”


    陆昭闻言顿足。


    他稍稍侧头,露给程喜儿小半张脸,桃花眼微微垂着:“可是舅舅同你说的?”


    往日的陆昭在程喜儿心中,那就是玉琢般的人物,而今日他垂眼的模样却凸显出几分憔悴之色。见陆昭眼底淡淡乌青,程喜儿就不免酸涩。


    在他心中,杜菀姝就这么重要么?


    “是。”程喜儿立刻点头。


    其实父亲哪里会同她说朝堂的事情,这些都是程喜儿买通了父亲身边人,就为了听来后好与陆昭交谈。


    程喜儿清楚得很:若没有这些话题,陆昭连看都不会看她一眼。


    “舅舅还同你说了什么?”陆昭问。


    “说要尽力帮衬杜大人,”程喜儿如实回答,“还差人往宫里送信……说表哥也到了议亲的年纪,杜家出了意外,表哥的婚事可不能耽误了。”


    陆昭清亮的眼眸闪了闪。


    他总算转过身来,正眼看向程喜儿了。温润如玉的少年郎扬起笑颜:“谢谢你同我分享这些家里事,表妹,你真好。”


    一声你真好哄得程喜儿心花怒放。


    她从小到大,做了多少事、冒了多少风险,一心一意只为了讨好陆昭,程喜儿从未得到过陆昭这般对待。


    如今,他与杜菀姝的婚事告吹,陆昭的态度大为好转。


    程喜儿开心得不得了,还想再说什么,忽听书坊一旁传来细碎声响。她还没来得及做反应,只见面前的陆昭身形停了停,而后漂亮的眼眸豁然亮了起来。


    “菀姝妹妹!”陆昭看也不看程喜儿,径自迈开步子。


    站在书架后的,正是杜菀姝本人。


    她都听到了。


    听到了程喜儿说朝堂之事,也听到了陆昭的婚事不能因自己耽误,更是听到了他含着笑意,温声说出的那句“你真好”。


    不该难过的。


    杜菀姝知道陆昭不喜欢程喜儿。


    她总是贴着陆昭,而陆昭哥哥始终态度淡淡,他与程喜儿是表亲,不好彻底疏远,可也明确了二人之间的那条线。故而杜菀姝从未将程喜儿的敌意与试探放在眼里。


    “呀,这不是三娘子吗?”


    程喜儿生着一张巴掌大的脸,容貌秀丽,唯独一双眼睛又大又亮,显眼到过分,便展示出刻意的精明。她摆出意外的模样,喜气洋洋紧跟着上前:“这么巧,你也来书坊。我几次往你家递帖子,你都说身体不适,今天可是好些了?”


    但现在,偏生是程喜儿与陆昭哥哥并肩而立。


    “嗯,好些了。”


    杜菀姝不卑不亢回应:“承蒙程家娘子关切。”


    云万里恪守诺言,他带了媒人上门,然后送了足量的聘礼过来。婚事走了大半,只余下个月迎亲了。


    这期间杜菀姝一直在家中练字静心。


    字写得多,纸张笔墨用完了,观星便提议她到书坊散散心。杜菀姝知晓家里人担忧,所以答应了出去走走。


    没想到前脚观星去打包笔墨,后脚她往搁置着书卷的方向转了转,刚好听到了陆昭与程喜儿交谈。


    确实不该难过的。


    她马上要嫁给别人,难道要陆昭哥哥孤老终身么?


    再过一个月,两个人就要是陌路人了。杜菀姝会是云万里的妻子,而陆昭对她而言,则仅仅是兄长的一位好友。


    他身边跟着的是程喜儿,或者其他姑娘,都不会再与杜菀姝产生瓜葛。


    “菀姝妹妹可是来买笔墨的?”陆昭的言语之中饱含关心。


    “嗯,”杜菀姝轻轻颔首,“一会观星拿来笔墨,我就走了。”


    只是杜菀姝从来没觉得程喜儿拿捏的笑容是那么刺眼。


    她不想再看。杜菀姝欲图转身,可身后的陆昭却不肯善罢甘休。


    他紧跟着又跨了一步:“我送菀姝妹妹回去。”


    杜菀姝还没来得及出言婉拒,就听到身边的程喜儿略作讶异开口:“表哥,三娘子下个月就要成亲了,这叫旁人看去……不太好吧。”


    程喜儿的话如惊雷般,叫陆昭劈在原地。


    清亮的桃花眼闪过不可遏制的哀恸,陆昭稍稍阖了阖眼,好似还不愿意放弃。


    但杜菀姝怎忍心叫他左右为难。


    “不用了。”


    她柔声出言拒绝:“劳烦惠王,菀姝自行回去即可。”


    说完,杜菀姝甚至不想在书坊内等待观星,当即转身离开。她头也不回,自然也就不曾看到一句“惠王”如刀锋,狠狠扎进陆昭心口的模样。


    待到踏过门槛,杜菀姝才惊觉下雨了。


    盛夏的京城天气多变,雨说来就来。幸而雨下得虽急,却也细密,犹如幕布笼罩住天空。


    杜菀姝宁可在屋檐下吹着冷风等观星,也不愿再看程喜儿端着的笑容。


    她默不作声地攥紧衣角。


    这样最好。


    他难过,她会跟着哀伤。看着陆昭憔悴忧虑,杜菀姝就觉得浑身发凉,心尖尖连带着指尖一起痛。


    想来她做出失落样子,陆昭哥哥也是一样。


    管她程喜儿如何,杜菀姝只是希望陆昭哥哥别难过,人都是要往前看的,要说——


    “你在这做什么?”


    突如其来的声音惊得杜菀姝一个激灵。


    她仓皇抬头,循着声音看过去。许是她沉浸思绪里太深,完全没听到任何声响。


    是云万里。


    书坊外的街巷宽阔繁荣,下着雨也不碍着摊贩支起油布继续做买卖。街上往来行人打起了伞,在这其中,一匹浑身黑亮的高大骏马停在杜菀姝面前。


    云万里勒住缰绳,翻身下马。


    他一身油衣,宽大的斗笠遮住他小半面容,更是遮挡住右脸的伤疤,让男人更显清俊英武。他居高临下地打量杜菀姝一眼,又是蹙眉。


    “你的丫鬟呢?”云万里问。


    “跟着店家拿笔墨,我在等她。”杜菀姝说,“云大哥……是刚换下差事?”


    “可带伞了?”


    杜菀姝摇头。


    “为何不高兴?”云万里又问。


    如此明显?杜菀姝下意识地摸了摸脸颊,而后勉强扯起一个笑容:“没什么,云大哥勿要担心。”


    云万里的眉心越发拧紧。


    下聘那天杜菀姝没露面,这是在……那日他表现出厌弃之后,二人第一次相见。


    书坊周遭往来的多是文人,他佩剑伫立期间,多少有些格格不入。云万里思量片刻,浅浅舒了一口气。


    杜菀姝心中忐忑:他是觉得自己麻烦么?


    “罢了,”云万里出言,“我送你回去,叫你丫鬟自行等雨停。”


    “什、什么?”


    杜菀姝还没来得及做反应,就看到云万里解下身上油衣与斗笠。她周身一轻,油衣便裹在了自己身上。


    干净的皂荚味顷刻间包裹住杜菀姝。


    这,这是……他穿过的衣物!


    杜菀姝恍然回神,只觉得脸颊骤然变得滚烫。可云万里好似全然不在意,他拽进骏马缰绳,又是向前半步,将斗笠丢给杜菀姝:“上马。”


    他怎能不在意?!


    “要我扶你?”云万里追问。


    “不,不用了!”


    杜菀姝赶忙把斗笠戴好。


    幸而斗笠遮住她的面孔,雨中并不能看分明。


    也是,他们马上都要成亲了,只是遮雨的器具而已,又有什么大不了的?


    杜菀姝生怕云万里一个不耐烦,再做出什么逾矩之事:“我学过骑马的。”


    只是云万里的马,与马场中圈养的那些完全不一样。杜菀姝没少听刘朝尔唠叨养马训马,而就算不懂马的人,也能一眼瞧出这匹油光水滑、高大矫健的黑马不是凡物。


    马儿训得很好,云万里拽着缰绳,她小心翼翼上马,跨()下马匹没有任何反应。


    等杜菀姝坐稳了,云万里才意外地瞥了她一眼,仿佛没料到她说学过骑马,便是真的会。


    “走。”


    男人轻轻拍了拍黑马脖颈,牵着马匹前行。


    杜菀姝很想问他怎不上马,但转念一想,要上马就要与云万里共乘,滚烫的脸颊便越发通红。


    雨还在下,很快就打湿了云万里的衣物。坐在马上杜菀姝看得分明,她心有不忍:“云大哥,不然还是——”


    “菀姝妹妹!”


    背后陆昭的声音划破细密雨幕。


    云万里的步伐停了下来,马匹上下二人同时循声转身。在那书坊门前,青色油纸伞格外分明。


    伞下陆昭着急忙慌冲了出来,撞见云万里和他的高大骏马又戛然止住步伐。他漂亮的桃花眼中由心焦转为愕然,而后所有情绪骤然消失殆尽。


    “……云大哥也在。”


    一切担忧、着急,凝聚成陆昭脸上得体的笑意。


    少年郎独自一人举着伞,身形挺拔却也纤细,风吹起他的衣袖,在盛夏的雨中兜住那满身萧瑟。


    “那我就放心了,”他勉强笑着说,“我同观星说一声,你们走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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