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6


    杜菀姝瞧见宫里来的宦官,不免顿足。


    她正迟疑要不要上前呢,站在书坊门前的宦官也瞧见了她,白净面皮上立刻鞠出一抹笑容,把方才的忧愁都挤到了一边去。


    “我当是谁,”对方言辞热切,笑眯眯道,“这不是云夫人么?”


    “……见过中贵人。”


    这还是头一遭有人喊她“云夫人”呢,杜菀姝都没反应过来。


    她这才走过去,行了个礼:“中贵人怎到书坊来了,这坊市里又没什么稀罕物件。”


    藏文阁是京城里最大的书坊,但那是按宫外算。


    这天底下有什么好东西,不先往宫中送?再珍稀的笔墨纸砚和手抄书本,也抵不过官家库房的东西好。


    “这……”青年宦官犹豫了一下。


    “不叫中贵为难,”杜菀姝说,“妾只是来购置笔墨的。”


    “听夫人这意思,还是藏□□的常客。”宦官说。


    “常客算不上,可京城谁家购置笔墨,不是来这儿的。”


    “那夫人……可认识这里的掌柜?”


    “认得,掌柜姓魏,倒是个爱文墨之人。”


    宦官闻言,沉吟片刻,又是抬头。


    “若是夫人认识魏掌柜,”官宦说,“能不能帮着劝劝?”


    他一声叹气,忧虑爬回脸上:“吕伴伴平日就爱藏墨,听闻藏文阁的掌柜收了一块龙涎墨,非要吕仁义过来重金收购。可谁能想到,吕仁义拿了千金出来,魏掌柜他都不卖啊!”


    吕仁义是宫里大太监吕梁的干儿子,服侍在当今官家唯一的嫡女平康公主身畔。


    那平康公主……暂且不提。杜菀姝的婚事,由吕梁亲自到杜府宣旨,成婚当日,也是派了吕仁义和面前这位宦官观礼宣礼。


    不管吕梁与高承贵的关系如何,起码面子上是做到位了。


    至于说收墨一事……


    满京城的文人都知道藏文阁的掌柜爱墨如命,自己收藏的墨,定然是不卖的。


    只是不卖,得罪的可是吕梁。


    要是吕梁怪罪下来,今后藏文阁没了,损失的是京城的文人士子。


    以及杜菀姝。上哪再去找这般良心的书房掌柜呀。


    杜菀姝一双杏眼微微转动,心中有了大概。


    “多金贵的墨呀,连宫里都没有?”她柔声开口,“中贵人这么一说,我也想去长长见识了。”


    “吕中贵人认得夫人,”面前宦官长舒口气,“我领夫人进门!”


    杜菀姝叮嘱观星去购置笔墨,自己则拎着衣摆,随宦官进了书坊。


    到了二楼茶厅,她故意踩重了台阶,让楼上交谈的魏掌柜与吕仁义听到了动静。


    托着茶碗的吕仁义,瞧见杜菀姝上来,即刻收起脸上的刻薄神情。


    “哎呦,怎是云夫人来了。”


    他瞥了一眼带头的宦官,登时了然,放下茶碗起身:“夫人莫不是也为了那块龙涎墨来的?”


    “见过吕中贵人。”


    杜菀姝行礼后,莞尔摇头:“夫君不过七品正使,哪里来的钱款去买高价笔墨。只是听说魏掌柜收的墨连宫中贵人都稀罕,便想着来瞧瞧。”


    说完,她看向魏掌柜。


    “掌柜,能把墨拿出来,叫三娘观赏观赏么?”她笑道,“我又不买,只想看看。”


    不止杜菀姝是藏文阁的常客,杜守甫、杜家两名郎君,乃至家中其他女眷,魏掌柜都是认识的。


    他深谙杜菀姝脾性,约莫她不是来帮吕仁义做说客,犹豫许久,到底是点了头。


    “只是瞧瞧可以,”魏掌柜坚持道,“卖我是坚决不卖的。”


    魏掌柜松了口,起身去拿了龙涎墨来。


    龙涎墨放在个精雕细琢的玉匣子里,魏掌柜掀开盖子,一阵带着甜味的土香,混着浓浓墨香扑面而来。


    杜菀姝端详墨身花纹片刻:“是块徽墨。”


    魏掌柜:“夫人好眼力,确实是徽墨。”


    “那三娘就不懂了,”杜菀姝故作讶异,“这最好的徽墨,不都是御墨么?外头的徽墨再好,还能赶上宫中的好?”


    “吕伴伴可是亲口说了,”吕仁义回道,“说这龙涎香,连他都没听说过呢。”


    “魏掌柜,三娘可拿起来看看?”杜菀姝问,“我隔着帕子,小心着点。”


    “夫人请。”


    魏掌柜准许了,杜菀姝才抽出帕子,小心翼翼地将玉匣子里的墨取了出来。


    她左瞧瞧、右看看,觉得这块“龙涎墨”,和平时的徽墨也没什么区别。要说品质,还没父亲收藏的那块好呢。


    要说不一样的,就是那不同寻常的土香。


    既然都叫龙涎墨了……


    杜菀姝把墨放回玉匣子里,看向吕仁义。


    “还得多谢吕中贵人为我婚事操持,”她说,“中贵人于三娘也不是外人,有些话,三娘就直说了,还望中贵人不要责怪。”


    吕仁义挑了挑眉梢。


    话说到这份上,吕仁义也把杜菀姝想说的话猜出了个大概。


    他背着手,面色微微不悦,带着愠色开口:“夫人都说了,咱不是外人,直说就是。”


    “三娘虽没见过宫中御墨,但也是见父亲用过徽墨的,”杜菀姝摇头,“这龙涎墨……连杜家的用墨都比不上,更遑论宫中的?”


    吕仁义知道杜菀姝不会说好话,却也没想到这么干脆。


    他愣了愣,低头看向魏掌柜宝贝的墨:“这——”


    杜菀姝:“要说这墨不同寻常之处,就是贵重徽墨,往往以麝香作为调香,这墨名为龙涎,用的应是龙涎香。可三娘觉得,这宫里也不是用不上龙涎香,纵使中贵人把这墨买回去,吕伴伴见了,怕也不会高兴到哪儿去。”


    这方面,杜菀姝没必要同吕仁义说谎。


    若是睁着眼说瞎话,事后败露了,倒霉的还不是她自己?


    再傻的人也不会这般上赶着给自己招惹麻烦的。


    因而吕仁义听了,一行冷汗就落了下来。


    现下已不是买不买的问题了——买回去了,招惹干爹不快,他不是还得完蛋!


    “三娘有一言,中贵人听听看如何?”杜菀姝见吕仁义神色凝重,不由得放缓了声音。


    “夫人请讲。”吕仁义赶忙开口。


    “这龙涎墨,中贵人还是不带回去为好,”她说,“但墨不带回去,可以把方子带回去。叫最顶尖的工匠把麝香换成龙涎香,到时候再赠予吕伴伴,可不是买回去的,是中贵人命人亲自为伴伴制作的,说出去,不更好听?”


    这话,要是换任何一个懂墨的,都不用杜菀姝来说。


    她在楼下时,听宦官说吕仁义到宫外购墨,已然推测出是这般结果。


    天底下的工匠,最好的、最拔尖的,哪一行不是为皇家做活?要是宫外的墨真的比宫中还好,还能让吕梁拿到手,那做御墨的匠人也别想活了。


    吕仁义与魏掌柜僵持许久,定然是不懂这行。


    差人去做龙涎墨,证明吕仁义挂在心上了,诚意摆在这儿呢。


    到时候,就算龙涎墨还是不如麝墨,吕梁也不好再说什么。


    吕仁义思量半晌,觉得是这个理。


    他又看了一眼玉匣子里的墨,讪讪摸了摸袖子:“夫人这提议不错。这墨,甭管好不好,要是吕伴伴知晓我是夺人所爱,肯定又要怪罪我。”


    说得好听,跟刚才一脸刻薄,分明打算强买强卖的不是他一样。


    不过,杜菀姝也不打算与他计较到底,低了低头:“中贵人谬赞,若是无事,三娘就先下楼购置用品了。”


    魏掌柜也是擦了一脑门的汗:“我来送夫人。”


    余下的事,就让掌柜自己处理吧。


    杜菀姝回到一楼,观星已买好笔墨。她又在坊内转了转,买了几本话本,才磨磨蹭蹭离开了书坊。


    只是杜菀姝没想到,她跨过门槛,就看到自己的马车边,吕仁义没走。


    “三娘子。”


    见杜菀姝出来了,吕仁义摆出一副和颜悦色的模样,开口亲切,竟是连夫人都不喊了。


    “还得多谢三娘子提点,”他鞠着笑容开口,“也是我心急了,唉!”


    “中贵人拳拳之心,人之常情。”


    杜菀姝说完,顿了顿:“不知中贵人还有何事……可是三娘能帮得上的?”


    “没什么大事。”吕仁义摆了摆手,“只是突然想到,先前去观礼,觉得云家那院子属实小了些,三娘子新嫁过去,还住得惯么?”


    这,这是什么意思?


    杜菀姝不免心生几分警惕。


    “回中贵人,小是小了点,但夫君待我很好,”她谨慎出言,“屋子小,可人心近了,也是好事。”


    “好。”


    吕仁义闻言,面上的笑意真切了些:“云正使……容貌吃了亏,但人确实不坏。”


    说完,他又清了清嗓子。


    “屋子是小了些,”吕仁义意味深长道,“宫中伴伴挂念着你俩呢,回宫之后,我得同伴伴好好说道说道。”


    杜菀姝猛然一惊。


    …………


    ……


    回去的路上,杜菀姝那叫一个魂不守舍。


    与吕梁说道屋子大小做什么?


    云万里购置的宅邸,确实小,手中稍微有点钱的商人富户,都要购置大宅子的。


    但他眼下就是名负责把守城门的正使,住个二进院,也算理所应当。


    吕仁义嘴上说的是屋子,实际上指的,怕是云万里的官职吧。


    联系到田猎一事……


    云万里说高承贵不会放过这个机会,多半是觉得高承贵会借此找茬羞辱他。


    她今日帮了吕仁义一把,吕仁义回头同吕梁说一说,不说官复原职,至少吕梁能出面拦上一拦。


    但问题来了,夫君并不愿意掺和进这档子事呢。


    他连高承贵都看不上,更遑论宦官。


    她,她是不是招惹到麻烦了?


    杜菀姝忐忑不安地回家,踏进后院,就撞见从西厢房走出来的云万里。


    一见杜菀姝满脸愁容,云万里立刻拧起眉头。


    “怎么了,”他直接开口,“可是有人欺侮你?”


    “没、没有!”


    再怎么着,杜菀姝还是杜守甫的女儿,谁敢在街上欺侮她。


    杜菀姝攥着衣袖,垂眼轻声道:“我,我可能闯祸了。”


    云万里本就肃穆的英俊眉眼,更是冷上三分:“讲。”


    事关重大,杜菀姝不敢隐瞒,迅速把书坊的事情同云万里讲述一遍。


    “早知如此,”她声若蚊蝇,头恨不得低进砖缝里,“我,我就不多管闲事了,都,都是三娘不是。”


    云万里半晌没说话。


    他沉默到令人恐怖,杜菀姝更是局促,实在是忍不住了,就悄悄掀开眼皮。


    只见云万里的眉心,恨不得拧成一个结。


    再英俊的脸黑成这样,也只余煞气与阴沉了,更遑论他右半边脸尽是伤疤,看上去分外可怖。


    杜菀姝不怕,却也难过:“夫君,你……”


    云万里唐突出言:“什么墨?”


    哎?


    这关头来了这句话,杜菀姝有些跟不上:“夫、夫君说什么?”


    “我说什么墨,”云万里蹙眉,“能值那千金?”


    “……”


    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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