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和堂临湖,偌大的庭院中摆放了十数盆百合,白皙的花瓣透着粉嫩,层次分明,煞是好看。
只是此刻内室,地上满是茶盏碎片和水渍,俞贵妃那张俏丽的脸蛋拧巴的不成样子,方才发过通火闹了一番,这会儿里头除了惯来得脸的锦春姑姑无人敢进去侍候。
锦春轻轻叹了口气,想起惹主子生气的始作俑者韦才人,不,如今该称韦嫔了。
入宫两个月都没有,便连升两阶,本朝以来可没人有这般本事。
从前主子一双眼珠子只管盯着董氏,如今董氏早构不成威胁了,偏又冒出了韦氏。这韦氏心机颇深,又惯会演戏,一副楚楚动人的可怜模样,依她看此人比董氏难缠。
俞贵妃怒火中烧,手里紧紧地攥着帕子,方才虽已经闹了一通,心底的气却一点也没平息。
她恨声道:“本宫真是小瞧了这贱人,陛下明知今日之事,连召见本宫问上一句都不曾,直接下旨晋封她的位份,这不是明晃晃打本宫的脸?”
她只觉得脸面被人狠狠撕扯下来,昔日董氏便是这般,今日韦氏又是这样。她是贵妃,宫里最尊贵的贵妃,陛下竟然为了一个刚入宫不久的贱胚子这样下她的脸面,凭什么?!
“娘娘,奴婢腆脸说句僭越的话。”锦春抬眸瞧着贵妃,沉声道。
旁人都不敢说真话,唯有她伺候贵妃多年,这时候便也比别人敢多说些。
贵妃还在气头上,但瞧了她一眼,便是示意她继续往下说的意思。
锦春眯了眯眼睛,静静道:“其实奴婢倒是觉着,今日不仅是为着韦嫔,陛下这样做更多是因着皇后的缘故。娘娘罚韦嫔,虽说在人前是严苛了些,但是高位惩罚低位是说得过去,只是今日皇后娘娘过来主持公道时,娘娘那会儿还在气头上说出口的话不免含了几分冲撞之意。”
“您想想,皇后和陛下乃是少年夫妻,便是皇后娘娘不得陛下所宠爱,但她的脸面陛下一贯维护。当时那么多人瞧着了,这后来若是有心人添油加醋转告给陛下,陛下这样做便也说得过去。”
锦春始终觉着韦嫔这事儿还有皇后的份量在其中,何况俞贵妃行事的确莽撞,更多时候都是凭着气性来,很少顾及后果。
虽然一向和皇后分庭抗礼,面和心不和,但也没有今日表现这么明显,今日显然是被气狠了,口不择言便抓住了错处。
听锦春这么一说,俞贵妃心里咯噔一下,她轻皱了皱眉头,这样一想回过味来倒真有可能。
可到底便宜了那个小贱蹄子就是让她心里不舒坦。
“娘娘别气,如今天热心燥,如今到了行宫里头,那便离皇宫远了,您这阵子一定要心静,行事要低调些。”锦春不免嘱咐一番道。
刚入宫行宫便这般惹眼了,自然要低调些了。
俞贵妃咬了咬牙,看着有些不甘心的模样,她搅了搅帕子,忽然扬声吩咐道:“去吩咐乳母,待允玙午睡醒了便带过来,有几日不曾见过父皇了,一会儿我带着去临华殿。”
母凭子贵,子凭母贵,总是要占一样的。
陛下素来在乎皇长子,她自然要好好带着允玙到陛下跟前多转转。
月室堂中,风轮摆动送着清香,韦顷盈膝盖上头敷着药,她静静地倚在榻边,侧眸瞧着一边正嘱咐太医的陛下,嘴角流露出浅浅的笑意。
楚熠神情淡冷,淡声吩咐着太医要好生照料韦顷盈,事无巨细。
王太医已经是第二回见陛下了,正巧上回也是韦嫔落水,他仍记得陛下发了脾气的模样,听闻上回韦嫔落水,陛下一路抱着她回去,不知道招了多少人的眼。
如今韦嫔遭贵妃刁难,这双膝盖要是再跪一会儿就要留下病根子了,陛下语气煞是认真,一字一句没有落下,王太医也是头一回听陛下说这么多话,点头如捣蒜一般,到最后感觉后背都出了许些汗。
要是韦嫔在他照料下出了什么事,他都想象不到后果会有多严重。而且,之前是哪位同仁说陛下面冷心冷,惜字如金,依着他看陛下简直有点话唠附体,一张嘴喋喋不休的。
到最后,王太医出去时,步子都有些不稳了,抬起宽大的衣袖擦拭了额间,舒了一口气。
杨寿恩瞥了眼嘴角勾了丝笑意,便低声道:“有劳王太医了。韦嫔小主近来便多托付您了,还要多多尽心才是。”
他语气中特意加重“多多”二字。
杨寿恩是御前大红人,别的娘娘宫里人都要巴结讨好他,他也是最会洞悉陛下心思的,既是他都这般说出来了,王太医还有哪里不明白的。
往后,韦嫔就是他祖宗。
他一定好好照料着。
楚熠撇过头,发现韦顷盈正直勾勾地望着他,似乎发觉自己的目光太炽热,韦顷盈面红脸热地低着头,手里头把玩着香囊不吭声。
“今日是朕去晚了,朕方才嘱咐过杨寿恩,只要是你的事不论何时都要及时禀报。”楚熠语气沉稳道,望向韦顷盈的眼眸中流露出几丝情愫。
韦顷盈微微一愣,赧道:“贵妃娘娘责罚嫔妾,是因嫔妾今日那番话惹了她不喜,贵妃一时气不过才……还请陛下不要怪罪贵妃娘娘。”
今日事出经过楚熠早已了解的一清二楚,韦顷盈话说的没错,反倒是贵妃。从前都说贵妃嚣张跋扈,他还觉着没什么,可是今日心中无端生了几分淡淡的厌恶。
韦顷盈仔细的观察他的小表情,忽然笑着扯开话茬道:“只是陛下方才嘱咐王太医时那般事无巨细,倒像是将嫔妾当成了小孩子一般,嫔妾都晓得的。再不济,还有知节和芷荷她们都能照顾好嫔妾的。”
楚熠望着她极力扯开话茬,生怕他怪罪旁人的模样,心底陡然有些心疼,慢慢蔓延开。明明她什么错都没有,为何偏要将错处都揽在自己身上,明明都是旁人的错啊。
“你一定要这样善解人意么?”
韦顷盈听到这话,更是懵懵的。善解人意?难道做善解人意的女子不对么?
但她能感受到楚熠语气不善,似乎还带了几分不耐。
韦顷盈抿了抿唇,眼眶慢慢泛红,低声解释道:“陛下,嫔妾……”
“好了。”楚熠有些烦躁地打断她,复再一次郑重其事道,“朕上回与你说过的,朕会护着你的。此事便是贵妃做错,做错了事就该罚,杨寿恩。”
说罢,就唤了杨寿恩进来。
杨寿恩满头雾水,这会儿不是陛下跟韦嫔小主温存的时候么?陛下怎么瞧着有些不高兴,韦嫔小主更像是受了欺负一般眼眶泛红,他被弄得更是不知所措了。
那个,有没有个人能详细跟他说说。
“去传旨,贵妃行事莽撞,近来天热心躁,就让她罚抄经书三遍,好好静静心。再告诉皇后,令她好生督促。”楚熠沉声吩咐道。
韦顷盈闻言,面上有些愕然,不敢相信陛下竟会罚贵妃。但心里却是毫无波澜,甚至会觉着有些可笑,她罚跪小半个时辰,膝盖跪破了被石子硌的流了那么多血,得来的也不过是贵妃抄写经书三遍这样不痛不痒的惩罚罢了。
罚抄自是可以让宫人代替的,唯一说的上的只是失了些脸面。不过对于心高气傲的贵妃来说这就够了,她本也没抱着陛下会严惩贵妃。
毕竟,陛下再怜惜她,晋封位份稍稍抚慰就是了,贵妃有子,就算她今日杀了人,陛下若想保她,看在皇长子的面子上也会酌情考虑。
“嫔妾多谢陛下。”韦顷盈语气中有些哽咽,听着怪让人心疼的。她这会儿受了伤,纤细的一团靠在榻上,瞧着脸色还有些苍白虚弱,本就十分引人怜惜。
楚熠心里愈发有些心疼,嘴上不免多嘱咐了几句。
待时候差不多了,陛下还要处理公务便没有过多停留,目送他离去的背影,韦顷盈不由得陷入沉思中。
知节重重地叹了口气,遣退了其他宫人,殿内只剩下主仆二人时,她说话便没有那般顾忌了,语气里头带了些心疼又带了些怒气。
“今日小主也是兵行险招了,做什么要这么快和贵妃撕破脸皮?今日若是皇后没来,那后果真是不堪设想。”知节想起今日那番场景,这时候还心有余悸,一时觉得韦顷盈太大胆了些。
韦顷盈这会儿面色变的十分平静,语气恬淡道:“贵妃注定容不下我的,何必虚与委蛇?今日她大庭广众之下刁难于我,这般严苛,也算是让众人都记住了。这样来日我与她之间的龃龉,众人便都知是贵妃存心刁难,而我不过是处于弱势的那个人罢了。”
“毕竟,一个小小嫔位如何对付的了贵妃呢,你说是不是?我这样示弱是要满宫人都瞧着她有多狠毒,有多小心眼容不下人。你放心没事儿的,总不会落了一身残疾的,只是要养上一养,怕是十天半个月都走不得路。”
听她语气这样无所谓,知节心头满是心疼却不知说些什么,好像小主这样做确实有道理,但这样以伤害自己为代价,终究令她于心不忍。
杨寿恩从月室堂出来便紧接着去了俞贵妃的春和堂,可想而知正心心念念以子邀宠,盛装打扮的她在得到旨意时是有多恼怒,方才好容易平息的气一瞬冲到了头顶,复又砸了几个花瓶才慢慢抑制住怒气。
她想,她是小看这贱人了,一次次爬到她头上作威作福。
自打入东宫以来,她从未受过这般奇耻大辱。作为名门望族俞氏之女,她自小心高气傲,这回栽到一个小小庶女头上。
抄写佛经?
陛下竟要这般责罚她,一点脸面都不顾。
她面上露出点点寒气,锦春知道这回是彻底触及到她逆鳞了,她心里头转了转头绪,便幽幽抬眸,到俞贵妃耳边耳语几句。
半晌,俞贵妃回过意来,嘴角流露出一丝恬然的笑意,她深以为然地抿了抿嘴,冷笑道:“既如此,便交代他们手脚干净些。”
韦顷盈,这次是你自作孽不可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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