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刚空下的病床,下午就住进了新病人。
是一个过敏性鼻炎要做手术的男大学生,家人在旁陪伴,顺便对许馥赞不绝口,鼓励自己儿子努力学习考研考博,向许医生看齐。
病房气氛融洽和谐,一片欢声笑语。
许馥很久没有这样的感受,心口大石好似终于落地,有种不切实际的轻松自在,笑着多聊了几句。
旁边一个刚做完鼻窦炎手术的和蔼阿叔,对许馥赞不绝口,夸她有耐心,人善良又温和,顺便关心她的婚姻情况,笑称自己儿子在外打拼创业,有一段不够成熟的短暂婚姻,不知她是否愿意考虑一下。
有没有婚姻许馥倒不介意,但她应当与他儿子见过,却毫无印象,想必不是帅哥。于是委婉拒绝,拿陆时零挡枪,“我有男朋友的,谢谢您。”
这么一说来,她又想起昨天的陆时零来。
说来奇怪,看不见他人的时候,她是一条消息也懒得回复,一个电话也不想接听。
但人真的出现在面前,看到那张帅气的脸,好像还是多多少少有些心动的哈。
尤其是他还穿了她喜欢的西装来,对她近期的冷暴力一句怨言也没有,都是妥帖的关心,不得不说是给灰暗的病房、沉重的心情增添了一抹亮色,硬生生让她在舌尖上萦绕着的“分手”转成了“不可以打扰我工作。”
能成为海王,也都是有点儿东西的。
有时候她觉得,陆时零倒是真正能够与她互相理解的肉/体伴侣。
爱情不过是消遣,是一种快乐的方式,如果变得不快乐、沉重或无趣,及时丢掉更新就可以了。
这样的关系让她舒服。
话说最近也没什么新帅哥出现,要是他一直如此乖巧配合,不拿那些莺莺燕燕来碍她的眼,不如就再开心一段时间?
哎,他好像说今天……
“馥馥,”胡蝶不知道从哪儿跑过来,喘着气,急急碰了她一下,“她又来了,找你。”
“梁姁?”
“对。”胡蝶一个字说得咬牙切齿,“她是不是疯了——昨晚我还在想她母亲去世了,她也就慢慢释怀了,没想到可能只是过于悲伤没反应过来?人都不在了,还要来干嘛?狗皮膏药是吧?”
——熟悉的感觉又来了。
喉咙发紧,太阳穴微微抽搐,中午在医院食堂吃的狮子头好像有些腻,让她胃部也泛起不适。
“知道了。”许馥说,“我过去一趟。”
云淡风轻的模样并没有让胡蝶放心,她并肩与许馥走在一起,“我和你一起去。”
“你去做什么?”
“我怕她医闹。”
“怕她打我啊?”
“怕她拿刀砍你。”
许馥扑哧一声笑了,道,“那你去和我一起被砍?”
“许馥!”胡蝶气急,瞪她,“我不是在和你开玩笑。”
“好啦。”许馥搂过她,“医院有安检,还有安保人员。我和她在外面谈好不?见势不对,转身就跑。你去了会更激怒她的。”
伸脖子也是一刀,缩脖子也是一刀,可能这也是医生成长的必经之路。
她当然会忍耐。
但这是最后一次了。
如果对方仍不依不饶——她也不会再无休止的退让。
长长的走廊尽头,梁姁一身黑衣,低垂着头站在那里。
夕阳从落地窗映进来,在她身后拉出长长的影子。
许馥不疾不徐地走近她,道,“你好。”
她的声音温柔却疏离,如玉石撞击银盘,字字清晰,“请问找我有事吗?”
许馥第一反应是要说句“节哀”的,抑或者关心其母亲后事的处理。
那些温暖的话对她来说并不算作什么,但斯人已逝,此时此刻,她却莫名其妙的吝啬起来,赌气一般不愿多说一句。
梁姁终于抬起了头来。
凌乱的发丝,红肿的双眼,暗黄的皮肤,粗糙的毛孔,以及干燥起皮的唇——
一切都和许馥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哀痛的眼神太过于熟悉,许馥喉咙哽住,丢盔弃甲般避开梁姁的目光,轻声道,“……节哀。”
“……许医生,”梁姁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到,“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还是这个问题。
翻来覆去地反复折磨着双方。
许馥第无数次耐下性子,再次解释,“我已经告知阿姨……”
“不是,”梁姁打断了她,声音带着颤,如树梢零落的叶,“我看了你们的聊天记录。”
许馥突然顿住。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是我妈妈根本不想认我这个女儿?”
母亲离世是从肉身上抛弃了她,母亲不愿认她,则是从灵魂上抛弃了她。
她悲恸,执拗,分不清哪个答案更让她难以接受。
许馥良久后才道,“……因为我认为,那不是她的真实意愿。”
“而事实证明,我的判断是对的。”
梁姁突然哭了出来。
她哀哀地,双手捧着脸弯下腰来,喉音中溢出了破碎的道歉。
许馥长出一口气。
“没事的,”她伸出手来,轻轻拍了拍梁姁的脊背,“没事了。她早就原谅你了。”
-
这是个很怪的女病人,目光总是直勾勾的粘在自己身上,却空洞迷茫,好像透过她看向不知名的远方。
四五十岁的年纪,明明穿着极为得体,脊背挺直,却对自己的病情进程几乎毫不关心。
还会选择像她这样的年轻的、没有资历的医生来看这么严重的病。
许馥递给梁斐妍检查单时,斟酌着加上一句,“免疫检查结果出来的时候,建议和家人一起过来。”
“我没有家人的,”梁斐妍只耸耸肩,很轻松的模样,“也不想做这个检查。”
她很笃定,“一定是癌症的了。”
许馥心中也这么认为,但她仍认真道,“您别这么说。就算真的是癌症,存活率也很高,您不能放弃的。”
梁斐妍仍注视着她,良久,突然感慨道,“……真像啊。”
“什么?”
“我有个断绝关系的女儿。之前送她去国外读书,染上了药瘾。”梁斐妍柔声道,“她也是学医的。”
“我在手机上挂号的时候,看到了你的照片。”她笑笑,“我在想,如果她不是后来学坏了的话,说不定现在和您一样。”
“我的前夫,找了个小三,生了个男孩。因为他一直想要一个男孩。”
“我不服气,一个人抚养女儿长大。我费了很大力气送她出国念书,给她最好的生活,她是我的女儿,我无比信任她,她一定会出人头地,让那些人知道自己是什么样的井底之蛙。”
“她却反复地欺骗我,用各种理由向我要钱,只是为了去满足她那些上不得台面的病瘾。”
“我的钱不够,她甚至把手伸向了她所谓的‘爸爸’。”
“我并不认为她是我的女儿了。”
“许医生,”梁斐妍微笑着,吁一口气,“我早就知道我活不长了。我想你送我最后一程,这是我唯一的心愿了。可以吗?”
-
梁姁收拾母亲遗物的时候,忍不住打开了她的手机。
四位密码,是梁姁的生日,母亲的受难日。
她一条一条消息看过去,试图弥补那些她没陪她经历过的,断档的人生。
母亲是个要强的人,但她也会在手机上发几十秒的语音,礼貌地问修手机的人自己的手机为什么突然显示不出来天气;
她每周都去花店买花,花店的小姐姐会教母亲怎么将照片做成小视频,发朋友圈;
她身体不适后就很少出门,请了保姆相伴,两人聊天记录却寥寥,都是转账记录;
……
再往下翻,许馥的名字赫然在列。
【许馥:梁阿姨,您好。思来想去,还是决定给您发这条消息。】
【许馥:我认为您应该把实情告诉您女儿。您当然可以剥夺自己当母亲的权利,但没有资格就这样剥夺她做女儿的权利。】
【许馥:她还年轻,未来的人生还很长,请您不要给她留下这样沉重的遗憾。】
-
陈闻也推着个拉杆箱在地下车库等许馥,她远远走过来,径自将车钥匙抛给了他。
“你开车吧,赛车手。”她戴了个棒球帽,帽檐压得很低,嗓音发哑,“记得回家的路吧?”
陈闻也看不清她的神情,只应了声“好”,又问,“想体验赛车的感觉吗?”
“不好意思,并不想。”许馥上了车,把副驾往后一推,安全带一拉,整个人几乎躺倒,帽子盖在脸上,懒懒道,“请保证乘客安全。别开太快,我会吐的。”
“收到。”陈闻也启动车子,漫不经心问,“为什么哭?”
许馥:……
刚刚也就拉安全带的时候不小心稍微抬了一下脸吧?
这小子动态视力未免太良好。
她没法回答他的问题。
为什么哭?
她觉得自己卑劣。
她竟为病人的离世而感到轻松。
那毕竟不是她的母亲,却总用超越了母亲一般的关怀和爱对待她,她不敢肆无忌惮地接受,因为很快就会彻底消失;
那毕竟不是她熟识的朋友,她误会她、贬低她、将所有的气都往她的头上撒,但她却不能开口去做一个恶人。
在心电图变成一道粗黑横线的瞬间,她有不舍,有悲伤,却也有一丝解脱般的轻松。
在天台上抽的那支烟,望向的那片星空,除了怀念,还有深深的忏悔。
她这样还能算一个医生吗?
“你真是一个……”陈闻也突然张口,话说了一半又开始措辞,后来干脆将修饰语咽回了肚里,含糊道,“……&#@的医生。”
“……”许馥无语,“什么的医生?把话给我说清楚。”
“一个很……呃……”陈闻也支支吾吾,总算选了个合适的词来,“很值得信任的医生……吧。”
“……你结结巴巴什么?”许馥来劲了,她打从心底里觉得自己本身就值得信任来着,柳眉一竖,“为什么是‘吧’?”
刚哭过的鼻音还很重,咄咄逼人的时候听起来都像撒娇。
“我的意思是,”陈闻也清清嗓子,侃然正色道,“如果我生了很严重的病,我也很想找你这样的医生来帮我看。我死了你还会哭,证明你是真的对我用了心啊。”
他开车果然很稳,也不用导航。开赛车时痞帅,攻击力极强,但开suv时莫名有种居家好男人的感觉,讲话时神色甚至有些温柔。
许馥有点被触动,她抽抽鼻子,轻声道,“也没有……”
“不过水平就不好说,”陈闻也沉吟道,“如果很严重的病,还是找个更有经验的医生来看比较放心。我个人比较喜欢那种秃头的医生,一看就很专业。你头发太多了。”
许馥顿了顿,然后掀掉帽子在他头上敲了个爆栗。
“闭嘴吧你,”她手上恶狠狠地,声音却带笑,“小屁孩懂什么?我专业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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