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1 章
天旋地转的晕眩。
在许馥和陆时零消失在他视野中后, 陈闻也突然感觉眼前发黑,腿也跟着发软,整个人都要跪下去似的, 手扶了一下玄关柜,才堪堪站住。
想象, 和亲眼看到,是完全不一样的。
他知道她有男朋友……他早就在心里接受了这个事实了。
可亲眼看到陆时零亲昵地搂住她,在她耳边低喃的时刻, 他还是感觉心如刀绞, 痛不欲生。
她身边从来不缺男伴,这他当然也知道。
从小就知道。
每年回国偷偷地去看她时更是再清楚不过。
他知道想要赢并不容易, 却没有想到如此出师不利。
更没有想到自己竟是如此脆弱, 脆弱到不堪一击。
陈闻也努力地调整自己的心态。
他昨晚就想明白了的, 暂时的落后没什么,他会当最后的冠军——
只是感情好像并不能够跟随理智一起。
他跌跌撞撞地往卧室走去。
没关系, 睡一觉就好了——
昨晚睡的那觉就休息得很好……
一觉醒来,她会出现, 烧会退掉,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哎。
许馥转过了楼梯拐角就松开了陆时零的手,在心中暗暗叹气。
陈闻也明天一定会搬走了吧?
虽然有点残忍,但她希望他会更明白自己的位置, 也能够明白她与他并不是一类人。
她是那种会玩弄男人真心的人。
而陈闻也则是那种毫不计较,会乖乖奉上真心的男人。
看在黎教授的面子上, 也看在两人从小就认识的份儿上,她放他一马好了。
陆时零此刻还有些发懵。
这是他第二次进许馥的家门。
之前他每天接送她, 每次将她送到家门口,在欲语还休之间, 她完全都没有邀请他进来坐坐的意思。
今天却是奇怪。
以往两人都是约晚餐多,今天许馥却独独约了个下午茶,说控制体重,晚上不想吃饭,于是早早就回了家,竟还邀请他进门坐坐。
尽管这一天都是他在说,她在听,但是她也基本没什么回复,陆时零也不知道她听进去了多少,不知道自己说没说到点儿上。
但她竟然邀请他留下……
“……所以说,”陆时零小声问,很希望她能给自己一个确定的答案,“你愿意再给我一个机会吗?”
许馥发现刚把包扔在了楼下,于是抬头问他,“有烟么?”
陆时零怔了一下,道,“有。”
“我抽一根,”许馥道,“来大姨妈了,心烦。”
两人走到二楼露台上,陆时零敲出一根给她,挡着风为她点上了烟,又捻一根给自己。
“经期抽烟不好,”陆时零哄她道,“少抽几口吧?”
许馥“嗯”了声敷衍,随即深深吞吐一息。
烟叶过喉,混着尼古丁上头的微微眩晕感,她终于感觉好受了一点。
她着实不理解心口这奇异的酸涩情绪。
不知道是不是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的那种酸?
毕竟一般都是玩腻了直接丢掉,还没有想玩却忍着没玩的时候。
“风很大,”陆时零说着,站在了上风口,为她挡风,问,“冷不冷?”
“有你挡着……”许馥下意识地回答,却突然卡顿一下,才勉强说完,“就不太冷了。”
陆时零轻笑一声,他又贴近许馥一些,将她松松拢在自己怀抱中,低声道,“我不会再让你失望了。”
“……你没有让我失望过,时零。”许馥轻声道,“是我的问题。”
陆时零身体一僵。
许馥捻着那根细烟出神,“是我对你没有感觉了。对不起。”
陆时零和陈闻也不太一样。
他为她挡风,会先告诉她“风很大”;
陈闻也则一声不吭,径自站了过去。
陆时零这种男人,该是更讨女孩欢心的类型。
他付出一寸,便习惯性地会从侧面让对方知晓一寸,无时无刻不展现着自己的体贴与细心。
但这招对许馥却无效,因为她天生敏感,也从不把这些作为理所应当,所以并不用他过多强调,便能有所感知。
而陈闻也的付出温柔,细腻,无声,却狡黠而强硬。
他搬进来后,她好像连酒都没怎么喝得上。
陈闻也和他不一样……
许馥又深深吸了一口烟,随即揿灭了它。
想这些有的没的做什么?
昨天还在想陈闻也没受过挫折教育,敢情她也没受过。
越吃不着越觉得香是吧?
“外面确实太冷,”她冲陆时零露出个温柔的笑,“进屋聊聊?”
陆时零沉默着。
他的心情如过山车一般,在她的温柔与狠戾中变得迷茫,变得举棋不定。
许馥进了屋,没有烟抽,没有冷风吹,那烦躁劲儿又上来了。
她往床上一砸,重重叹一口气。
陆时零坐在她身边,看着她苦恼模样,问,“……为什么?”
“不知道,”许馥低声道,她轻轻揉着自己的腰,“我好难受。”
本来今晚也是要在他面前上演一出苦情大戏的,但许馥说出这两句话时,竟然一点违和感都没有。
难得说了两句真话给陆时零。
感情这东西本就捉摸不定,她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喜欢,但却真的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就会突然不喜欢。
难受也是真难受,心里怪怪的,身体也不舒服,来了姨妈腰酸困得很。
陆时零知道她经期会腰疼的老毛病,他想了想,试探地揉上了她腰窝。
但他手太凉,碰上去的时候许馥低低吸了口气,他意识到,忙伸回来哈气暖手。
许馥笑道,“陆总来给我当按摩师呢?”
“是啊,”陆时零捂热了手,重又揉上去,“新人按摩师,请多担待。”
许馥被逗笑,陆时零也笑起来,仿佛他们之间没有任何阻碍一样。
但陆时零以前只是知道她经期会腰疼,从来没有思考过怎样去缓解,去帮忙。
他习惯于被爱,擅长轻描淡写地撩拨,却好像从来没有学会过如何去真正地爱一个人。
在一段认真的感情里,他也是个新人。
“我也想做一个新人男朋友。”陆时零道,“人都是会改变的……”
“啊……”许馥痛叫一声,“你现在就要改变了,按得也太大力了。”
陆时零忙放轻力度,“这样呢?”
许馥哼哼唧唧,“……还好。”
“……我从来没有照顾过别人的经验,”陆时零低声道,手上动作更小心,“抱歉。”
他按到许馥的痛处,她喘息深了些,“这算得上是什么错,为什么要道歉?”
陆时零突然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丧气,“因为我也并不是一个合格的男朋友。”
在爱情里,好像每个被抛弃的人都会在最后关头开始盲目找寻自己的问题。
是不是因为我不够好,所以她/他才会不爱我?
真实的答案永远都是否定。
许馥并不想因为自己的一时兴起而给别人带来不好的回忆。
当然,更不想分手分得不干不净,影响更乖的下一个。
为此,她也钻研出了一套较为成熟的分手路径。
第一步,肯定。
一方面,要多夸奖肯定对方,让其重新拥有自信,不要过于萎靡不振;另一方面,也可以让对方相信自己其实并不需要改变,以免通过改变来继续纠缠。
她轻柔地肯定他,“不,你很合格。你英俊帅气,也温柔耐心,我和你在一起的时间过得很开心。你习惯做天之骄子,没必要去为了任何人放低身份,改变自己。”
陆时零突然发现许馥已经彻底看穿了他。
她知道他马上就要试着低三下四地向她求饶。
他在她面前好像已经变成了一个无知的单纯孩童,心思都纯净简单得藏也藏不住,根本用不着猜。
明明以前,陆时零才是习惯做那个大人角色的人,女孩们的心思一点就破,他看得明白,偏偏不点,只笑着把玩。
但他好像看不明白她了。
不——他曾经看明白过她了吗?
“可我现在真的很想要改变自己。”陆时零低声道,“如果我可以改变,你还会爱我吗?”
来了,第二步,否定。
对方那么好到底为什么你还要和他分手呢?到了这个关头,可不要努力去解释原因,怎么糊弄怎么说为好,免得原因编得不好,后面还要搞售后。
这里的重点就是要反复向对方确认,自己是真的真的不喜欢了,以免对方还总是陷入自己的幻想中,久久不能自拔。
“别这样好吗?”许馥道,“你现在变得很不像你。如果你都不够爱自己,要我怎么去爱你?”
陆时零突然很想问,是因为有别人的缘故吗?
甚至想直截了当地问——是因为陈闻也的缘故吗?
但话还没说出口,就听到许馥道,“……这让我也很痛苦,时零。”
这就是第三步,也是最后一步了——装惨。
越不爱越容易装出来惨。真正陷得深的人,反而可能不愿让对方看到自己的狼狈模样。
而被爱的或更渣的那一方,装惨却会更容易得到对方的同情。
许馥把脸埋在枕头,声音闷闷的,听起来像是要哭了,“我以为我们会在一起很久很久,但我却突然发现自己开始不再期待和你在一起的未来。”
“这种感觉就像是自己的心也缺了一块一样,清晰的未来重又变得迷茫,我这一段都吃不下饭,也睡不好觉。”
“所以放过我,也放过你,好吗?”-
——他们好像一起抽烟了。
陈闻也常开着窗。他知道许馥有时从医院工作回来心情不好,就会在二楼的阳台上抽一支烟,他能嗅到那模糊的烟草味道。
那是许馥的味道。
可陆时零和她抽一样的烟。
——他听到他们低声交谈。
他们在聊什么?
陆时零的话题会比他更成熟,更有趣吗?
会让她更开心吗?
风这么大,他会帮她挡风吗?
——他听到他们从阳台回到了卧室。
回到卧室然后呢?
……他们现在在干什么?
陈闻也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出神。
他一直觉得自己和许馥的距离已经足够近,不过只是隔了一层楼板的距离。
但别人却或许可以直接躺在她身边。
是他没有的资格。
——他听到他们在含混不清的笑。
耳鸣声愈来愈大。
——他听到她娇呼了一声。
在她的喘息声中,那耳鸣声震耳欲聋,终于好像在一个临界值穿过了他的耳膜,然后瞬间,一切全部都安静了下来。
所有的声音像海潮一样褪去,他像被丢进了真空的塑料袋中,彻底隔绝了一切喧嚣。
万籁俱寂的空白中,陈闻也疲倦地阖上眼睛。
终于什么都听不到了。
——真好。
第 22 章
许馥今天醒来很早。
还没到上班的时间, 她醒了就睡不着,也莫名有些不想下楼,便在床上百无聊赖地躺着, 又把手机摸过来玩。
微信难得安静,除了置顶的工作群外, 最高的便是陈闻也的对话框了。
她点进去。
【陈闻也:晚上回来吃饭吗?】
【许馥:不了,有约】
再往上滑,他们的对白单调得很, 基本都围绕着吃饭的问题, 像极了那种社畜款式的老夫老妻。
【陈闻也:晚上回来吃饭吗?】
【许馥:不了,有约】
【陈闻也:晚上回来吃饭吗?】
【许馥:不了, 有约】
【陈闻也:晚上回来吃饭吗?今天降温, 准备打火锅】
【许馥:回】
火锅是很奢侈的进食方式。
在快节奏、高压力的工作节奏之下, 许馥每天下班都觉得像被人痛打了一顿,腰酸背痛, 而心的疲惫更甚。
解压的方式有两种,一是定时和闺蜜逛街买些衣服珠宝包包、做个新发型, 或泡个新男人,短暂地愉悦刺激;
二是窝在家喝点小酒,看看不动脑子的电视剧,缓慢地消解情绪。
好像在工作以外, 所有的事情仍是在为工作服务的,这些事情让她重新获得一些力量, 从而第二天能够更好地投入到工作中去。
而其他事情都让她感觉没什么意思,很浪费时间, 也提不起劲来,尤其是参加饭局。
就说火锅——不管怎么样都太耗时了。
吃一顿普通餐, 半个小时怎么也搞定了,火锅一吃就一两个小时,许馥没那个耐心等它慢慢煮熟。
在家如果能边吃边刷剧倒是很好的,但她懒得弄。
点外卖更方便。
但她挺喜欢刷那些博主打火锅的短视频,虽然大部分都是卖锅的,但看着还是挺解眼馋。
陈闻也买了一个纯白色的电煮锅,圆圆的很可爱,看起来很眼熟。
可能博主们推荐的也就那些差不多的几款。
锅支在沙发后的餐桌上,各种食材摆放的整齐,陈闻也看到她回来,便旋开了按钮。
等她换了身家居服从二楼下来的时候,房内已经香味四溢,勾得人食指大动。
许馥不知道那么小的锅,竟然可以让整个空荡的房间变得都暖洋洋。
陈闻也从冰箱拿了瓶果酒给她,许馥笑眯眯,“你怎么知道我今天要喝点儿?”
“偶尔放松一下也挺好。”陈闻也一边涮肉一边道,“都吃火锅了。”
许馥逗他,“你怎么不喝?”
“我不太会喝酒,”陈闻也有点不好意思,他拿瓶冰可乐,“没两口就要醉的了。”
许馥想到以前四个大人一起聚餐的时候,他爸爸陈琛好像也是那种体质。
一口酒下去脸整个儿就开始泛红,再喝就要彻底醉的了,当着人面就要赖赖叽叽地和叶灵撒娇,叶灵嫌他丢人,只让他喝可乐。
没想到陈闻也竟也是一个待遇。她觉得有点好笑地勾起唇角,幽幽道,“不喝酒挺好。”
不知道是不是在嘲笑他。
陈闻也一口酒没喝,也不耽误他耳尖泛起红意。
她边吃饭边继续追她的肥皂剧,有一搭没一搭的和陈闻也聊天,时间过得很快,吃完陈闻也收拾,她泡个澡就睡觉,睡得都更舒服了些。
……以后可没火锅吃了。
许馥在床上翻滚了一圈,埋在柔软的枕头里深深叹一口气。
不知道他今天搬走了没有?
时间差不多的时候,许馥才磨磨唧唧起床洗漱,走下了楼。
厨房冷冷清清,便笺纸孤零零地放在原位,还是昨天陈闻也夸她的那一张,可能是因为她没有回复的缘故,佯装的开心像美妙膨胀的肥皂泡,经不起轻轻一戳。
他搬走了吗?还是只是生气地出了门?
许馥脚步不自觉地往他卧室的方向拐。
卧室门虚虚关了一半,她走到门口,看到陈闻也背对着门的方向,开着一盏台灯,坐在桌前埋头正画着些什么。
卧室书桌朝着窗摆放,斑驳的光影透过树叶散落着,一阵微风起,纯白的纱帘荡开,从他身子两边拂过。
她踢踢踏踏地走到了门口,可他并没有转过身来。
看来是生气了。许馥在心中迅速作出判断。
她抱臂倚靠在门框,脚尖轻轻一点,将那门推开得更大了些,只当作是熟稔而不够礼貌的敲门了。
陈闻也的背影完全没动。
笔尖触碰着白纸时“沙沙”作响,那声音流畅连贯,并没有因为她的到来而停顿一息。
于是许馥清清嗓子,柔声喊他,带了几分哄人的味道,“……小也。”
陈闻也仍旧毫无反应。
于是她继续哄,像哄小孩一样,“生我的气了?”
陈闻也竟然仍旧毫无反应!
许馥突然感觉一股无名火涌了上来。
闹什么脾气呢?叫人也不答应。
小孩子就是小孩子。
她都说了“不喜欢”,这是她的家,她带男朋友回来也正常吧?
给谁脸看呢?
以为她就很开心吗?
“画什么呢?”许馥勉强压下心头火气,但语气已经冲了些,“叫你也不答应一声?”
好的,很好,还是不理人。
真能耐哈。
“陈闻也,”许馥一字一句咬着念他的名字,几步走上前去,“我是不是在和你说话呢?”
她腾腾地走到他身旁,站在了桌旁边,陈闻也才停了笔,怔怔抬起头来。
表情并不像是生气,反倒像是受到了些许惊吓。
眼睛里有红红的血丝,发也比白日梦独家文赠礼,欢迎加入群寺贰二贰吴旧义寺七平时凌乱了些,定定地看着她,眸微微睁大,瞳仁纯澈,更多地是迷茫,好像不知道她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长得实在太好看了,模样凌乱的时候反而显得动人。
许馥看到那张脸就莫名心软了一点。
她看向那纸,上面画的好像是赛车的草稿,完全看不懂。
许馥对车没什么兴趣,她斟酌着又望过来,问他,“怎么不理我?”
陈闻也怔忡地看向她,像是没听懂她在说什么。
许馥也安静地注视他,等待他开口。
对视良久后,陈闻也站起身来,却一个踉跄,直直地往许馥的方向砸过来。
许馥下意识伸手去接,幸好他反应快,双手迅速撑住了后面的桌子,勉强站稳了,但脑袋还是重重地靠在了她肩上。
这个姿势像是把许馥环在了怀里。
他胸膛剧烈起伏,在她肩上混乱急促地喘息,把许馥吓了一跳,她忙去探他的额头,“怎么了?又烧起来了?”
触感温凉,并没有发烧。
陈闻也仍只是沉默,一句话都不说。
平时那么多话,这会儿闹什么脾气?
许馥有点着急地拍他的背,“哪里难受?说话呀。”
陈闻也缓了良久,终于开口。
声音很轻,带着些不确定,“……你在说话吗?”
许馥动作僵住。
他终于站稳了,忍过了那股天旋地转的晕眩感。
站稳的第一件事,是后退一步,先松开了许馥。
“抱歉,头晕了一下。”他垂下头小声解释,像怕被误会没有分寸。
温暖的怀抱骤然离去,留下许馥睁大双眸呆呆地站在原地,窗户开着,风微凉,却让心都冷得打颤,像空去了一部分。
她开始结结巴巴起来,“我在门口……”
她想说,“我在门口叫你,你没听到吗?”
可她刚开了口就被陈闻也打断了,他好像根本没有意识到她正在说话。
“我听不到……”陈闻也顿了顿,抬眼看向她,迟疑地又问,“你在说话吗?”
……冷静。
许馥深吸一口气。
许馥,冷静。
可普通的突聋,怎么会两只耳朵都一点声音也听不到?
去医院,要立刻去医院,先把激素打上。
她当机立断地伸手去拉他的手,转身拽着他转身就往外走。
陈闻也怔了一下,没有挣脱,乖乖地被她拉住。
他晚上睡不着觉,干脆起床画图。
安静的世界好像很难注意到时间的流逝,毕竟就连清晨的鸟鸣声都听不见,许馥走到他身边时,他才抬起头,发觉已经到了早上。
许馥的手比他的还凉。
他回握住她的手。
快步走到门口,许馥突然想起什么,转身去他衣柜里拿外套。
她伸手拿下衣架时,余光瞥到旁边一厚沓叠得整整齐齐的蓝色运动服,手抖了一下,外套不小心掉落在了地上。
陈闻也先她一步蹲下身去捡起来,套在身上,道,“好了。”
想了想,又道,“我昨天去赛车了,这会儿听不到声音,可能是暂时的。”
“陈闻也,”许馥定定地望着他,一字一句地大声问,“我这样说话,你一点都听不到吗?”
陈闻也有点费力地蹙起眉,像是在认真地辨认她的唇语。
许馥看着他,突然感觉不能呼吸似的,大脑一片空白,她颤着唇低低地骂了句脏话,“……草。”
陈闻也眨眨眼睛,好像从她唇瓣张合之中辨认出这句国骂来,问,“你骂我了么,姐姐?”
他忍俊不禁,唇角勾起来,笑容有点痞,“……好像是第一次看你骂脏话。”
“还笑!”许馥怒道,她想到他听不到,说了也白说,转身就急急往外走。
陈闻也亦步亦趋地跟着她,仍在身后忍不住带着笑意,“我还以为你不会骂人的。毕竟人前永远都是那么优雅,温柔,大方……”
许馥没理他。
路过了厨房,陈闻也又开了口,“今天忘做早饭了。饿不饿?”
许馥转过头狠狠瞪了他一眼。
她生起气来都有些娇俏的味道,眼尾还有点发红,对他做了个拉链拉起嘴的动作,示意他闭嘴。
陈闻也带着笑意,对她敬了个懒散的礼,示意收到。
许馥嫌他走得慢悠悠,又直接伸手拉了他的手,拽着他往前快步走。
陈闻也立即反握住她的手。
他的手心干燥而温暖,松松包裹住她冰凉的手。
许馥第一次把车开得像赛车。
她没有开赛车的水平,只有一颗想要开赛车的心,油门踩得猛,刹车踩得更猛。
几个大急刹车之后,陈闻也被安全带勒得喘不过气,手偷偷摸摸地拽上了副驾上面的扶手,在心中决定以后还是尽量不要让她开车了。
上次他开这台车的时候,慢得像龟速,许馥甚至可以舒舒服服睡一觉;
这次她开这台车的时候,快得像起飞,简直要把他甩出去一样……
……到底谁才是赛车手?
终于一个飞速花式倒库停在了地下车库,轮胎和树脂地面尖锐的摩擦声戛然而止的瞬间,许馥总算冷静了些,拾捡回了些医生本色。
她应该安抚患者的情绪才是。
这很可能已经不是普通的突聋,凭借她的经验看,或许已经发展到很严重的地步,极有可能影响到他的职业前景。
而且一丁点儿声音都听不到,他一定很害怕——
准备解下安全带的手突然被他握住了。
今天她主动拉了他两次手,好像教会了他握手似的。
“姐姐,”陈闻也捏了捏许馥冰凉汗湿的手心,轻声哄她,“别怕。”
第 23 章
“许馥, 你来说。”
陶教授戴着口罩,眉头紧锁地往陈闻也耳内喷麻药,又仔细将棉花塞上。
犀利的眼神望向他身后的许馥, 问,“这个病人, 不是在你家住的吗?住了没?”
“住了。”
“好,你来告诉我是怎么回事?”陶教授换了一边,问, “他从什么时候开始耳闷和阵发性耳鸣的?间歇性还是持续性的?”
“……”
“从什么时候开始眩晕的?”
“……”
“他白天都干什么?都去哪儿?”
“……”
“哑巴了?”陶教授处理完, 狠狠一拍桌子,劈头盖脸地训斥, “你是怎么搞的!出现这些症状都有多久了, 你都不当一回事是吧?”
“……对不起。”
“陶医生, ”陈闻也早看他表情不对,但因为口罩的原因, 也不确定他是不是在说话,直到他拍了桌子才确定他正动怒, 动怒的目标好像还不是自己,于是急急道,“对不起。我忍不住去赛车了,骗了许医生。”
“临比赛时间近了, 我压力实在太大了,不去赛车场心里很焦虑……”他眨巴眼睛的模样看起来很无辜, “而且最近我也睡不太好,又怕许医生让我回来住院, 一直瞒着她。都是我的错。”
陶医生深深叹一口气,和许馥道, “……先办住院吧。”
许馥和陈闻也一同出了门,坐在门口的长椅上沟通病情。
赛车手其实是失聪的高危人群。
之前外力创伤已经造成了听力下降,如今则变成了突发性耳聋,发作起来还是非常严重的双侧耳全聋伴眩晕……在临床上甚至找不到具体明确的病因。
麻药要等半个小时才能生效,生效后要先鼓膜穿刺,注射激素。
接下来是高压舱治疗,继续辅以激素治疗,黄金治疗期为十二天,有三分之一的几率能够完全恢复,三分之一的几率能够部分恢复,剩下三分之一的几率,是会永久全聋。
过了黄金治疗期,后面恢复的可能性就比较小了,要做好心理准备。
许馥拿出手机,把这些情况语音转文字,递给陈闻也看。
他眉毛都没动一下,淡定地点点头,道,“我知道了。”
你知道了——
你知道什么了你知道了?
许馥心头一股恶狠狠的火烧起来。
她噼里啪啦地打字,许是表情过于冰冷肃杀,陈闻也有点耐不住性子,凑过头来和她一起看屏幕。
屏幕上迅速蹦出一行字——
[你知道什么了你?]
陈闻也在旁边小声道,“就你刚刚和我说的治疗方式,还有可能性,我都知道了呀。”
[你不舒服不会早点说?你长嘴干嘛来的?]
“我以为忍忍睡一觉就好了呢,”陈闻也又道,“我身体那么好。”
[你要我怎么向你妈妈解释?]
“她都回美国了,你要解释什么?又不是你的错。是我不遵医嘱,咎由自取,我活该。”
他的短发痒痒地撩在许馥脸颊上,和他若无其事的语气一起,统统都让她气急败坏。
许馥狠狠地熄灭了屏幕。
纯黑色的屏幕上反射出脸颊几乎贴在一起的两个人。
她蹙着眉,咬着唇。
陈闻也则眉目舒展,好奇地盯着屏幕等她继续打字,看屏幕突然熄灭了,还一副很惋惜的模样,好像是想和她继续聊下去似的。
他到底知不知道后果会有多严重?
全聋——以为她在开玩笑吗?
失去听力是件这么让人容易接受的事吗?
许馥恼怒地转头瞪他。在此刻,陈闻也恰好也抬起了头看向她。
两人距离突然变得很近。
他睫毛微颤,眼波闪动,望向她的时候,像是能够把人吸进去的深深湖底。
很危险。
许馥下意识地后撤开了些。
陈闻也忽地笑了一下。
笑容里好像有一点苦涩。
他说,“我是一个有自理能力的成年人。这并不是你的错,和你没有任何关系。”
“所以……不需要你对我的未来负责。”
许馥气笑了。
她“腾”地站起来,转身就走。
陈闻也下意识地立即跟着站了起来,却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跟上去。
当她用背影对着他的时候,他突然觉得心慌得很。
他看不到她说话了没有。
完全听不到,代表着自己失去了对身体、对世界的一部分掌控权。
他怔怔地站着,看着许馥的背影消失在了拐角处。
她并没有回头。
像是切断了他与这个世界的联系一般。
陈闻也茫然地环顾四周——
身旁的情侣好像在聊着天,面前有人推着床焦灼经过,对面的诊室门开开合合,电子屏幕上闪烁着沉默的叫号。
一切突然变得像黑白默片一样,他好像在这个世界里,又好像被隔绝在这一切之外。
他垂下头,重新坐了下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突然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
那种感觉对他来说是没有任何预兆的。
没有听到任何脚步声的接近,没有听到衣袖与身体的摩擦声,在一片空白之中,陈闻也突然被唤醒了。
他身子一颤,抬起头来。
许馥居高临下地看向他,冷着脸用指节叩了叩手表,示意他三十分钟已经过去了,麻药生效了,该去穿刺了。
她手里还捏着几张单子,陈闻也辨认出来,那好像是他的住院单。
陈闻也站起身来,小声问,“你去给我办住院手续了么?”
怎么不带他一起?
他以为她不管他了呢。
许馥本来不想理他的了,但不知道为什么,从远处走过来的时候,看到他独自一人坐在那里垂着头把玩着自己的手指,突然火气好像消了些。
他那灵巧的手指做饭特别好吃。
而这剩余的火气,在他身子一颤,水汪汪地抬头望她的瞬间,消失的无影无踪了。
他刚刚独自一人在安静的世界里想些什么?
什么都听不到,她到底要怎样让他在不受到惊吓的情况下,打断他的思绪呢?
火被熄灭后,变成带着点滚烫的、星星点点的碳,将她的心灼烧。
许馥低下头,拿出手机打字。
这次陈闻也不敢凑过头来看了,他老老实实地站在原地等待。
[打完半个小时内不能讲话,不能咽口水。知道了么?]
陈闻也立即点头保证,“知道了。”
于是许馥称心满意,不动声色地下滑——
[可能会有点疼,不要害怕。]
她意料之中看到了陈闻也的眼睛亮起来,唇角也微微上扬,好像摇起了尾巴一样,于是露出个多少带着点恶趣味的笑意,继续下滑——
[妈妈不在不要紧,姐姐会陪你的。]
穿刺治疗室里。
陶教授一手拿着耳内镜,一手拿着注射器,快准狠地冲着耳膜扎进去。
这个动作许馥不知道练习过、实践过多少次,但亲眼看陈闻也挨针的时候,还是下意识地别过了目光。
不疼是不可能的。
只说在她手上,穿刺疼得边哭边叫的人就不知道有多少个。
其中还有一位患中耳炎的花臂大汉,哭叫声让她如今仍然记忆尤新。
她眼神一别过,就正好和陈闻也的目光相撞。
他眼神很清亮,表情也平静,好像完全没有疼感,不知道是不是那种对疼痛不太敏感的幸运人群。
许馥发现这小屁孩闲着没事就爱盯着她看。
而且看就算了,每次被她抓包,也不转移一下视线的……
许馥见陶教授正仔细打针,注意不到自己,于是无声地对他做口型:
[看什么看?]
陈闻也不能说话,也对她无声地做口型。
这时陶教授已经打完了一边,转头看到许馥呆呆站在一旁,斥道,“愣什么神儿呢?一点眼色没有。”
“哦。”许馥忙过来帮他收拾,换另一边。
这小屁孩——
如果她没看错的话,陈闻也的口型好像是……
[看你好漂亮。]
结果打到另一边的时候陈闻也还是要一直盯着她看,许馥无声的口型开始变得恶劣。
[不许看了。]
陈闻也眨眨眼睛,表情有点委屈。
[不看好疼。]
许馥:……
陈闻也住回了他熟悉的单人病房。
鼓膜穿刺的瞬间,好像有股气流猛地冲了进来,好像能够听到一点声音了。
但只是一点点,很模糊,甚至连是不是许馥的声音都判断不出来。
许馥坐在他身旁,低头打字。
[感觉怎么样?]
说完把手机递给他,示意他打字回复。
陈闻也没接过来,只道,“感觉……”
刚开口说两个字,他的嘴就被许馥狠狠捂上了。
动作有点大,连鼻子也被捂上,头微微仰了起来,恰好抵在床的靠背上。
他温热的呼吸被控制在许馥柔软的手心里,她冷着脸,用另一只手向他做了个拉上嘴巴拉链的动作。
哦,还没到半个小时,不能说话,他忘记了。
动作做完,许馥却没打算直接放开他。
她冷冷地盯着他,反而手越按越紧,她真的受够了、恨透了他不遵医嘱的臭毛病,此刻颇有种惩戒的意味,故意叫他不能呼吸。
陈闻也一身力气也不敢反抗,乖乖仰着头,直到几乎窒息,才被她放了开来。
[是不是当我说的话都是放屁?]
陈闻也喘着气摇头,掏出手机来打字。
[绝对没有。我以后不会了,对不起。]
许馥余光看向他泛起微微红意的脸,心中也涌起几分微微地懊恼之意。
怎么搞的?
好像对他的脾气格外差劲。
刚刚对他的动作,好像也实在有些超过了“医生对病人”或者“朋友对朋友”之间的分寸。
但这病情发展太迅速,太可怕,实在让她不够冷静。
而且,看到陈闻也仰起头来,被她捂了下半张脸,只留一双微微睁大的眸子委屈看她之时——
确实有点控制不住手上的力气。
许馥向来很有同理心。
如果是她,在遭遇了这样灭顶之灾般的突发情况后,竟然还遭遇了医生如此的粗鲁对待,她肯定会非常生气的。
……道不道歉好呢?
犹豫之时,陈闻也又积极递过来了他的手机,笑意明亮柔软,像使坏,又像撒娇,给她欣赏了一整个顺水推舟,就坡下驴:
[妈妈不在,姐姐会陪我到出院吗?]
第 24 章
他的笑和“出院”两个字一起, 让许馥的心像被人揉捏了一下。
她呼吸一滞,不忍地别过脸去。
作为医生,她一直觉得, 相较起准确地诊断和治疗,如实告知患者的病情更为困难。
她曾经跟着接过一次车祸急诊, 对方是一个年轻男人,头外伤大量出血,送来时间太晚, 不治而亡。
那时她还很年轻, 当时的医生想多锻炼她,便让她跟着, 一起去告知在外等待着的病人家属。
病人家属是一个看起来比许馥大不了多少的女孩子, 两人结婚才刚刚两三年。
医生看到她模样就住了口, 先问两家的父母来了没有,她说两人一起在上海打拼, 家长都在外地,赶过来需要时间, 然后执拗地询问爱人的病情。
平心而论,医生的话术确实很不错,有铺垫,有安慰, 也有鼓励。
却实在苍白无力。
许馥站在一旁,望着自己的脚尖, 那反复的劝慰从她左耳进右耳出,女孩轻轻的声音却重重落在她心里。
“……我们的房子还没交楼, 要还30年的贷,”她说, 手怔怔地抚上了她的小腹,“……我们的孩子怎么办好?”
她抬起头来,声音很小,比起还未来得及抵达的悲伤,更多的是迷茫,“我应该打掉吗,医生?”
许馥直接转身推门离开了。
出来就挨了老板一顿狠狠的批评,说她临阵脱逃,情绪比对方还不稳定,以后怎么能成为一个成熟的医生?
她心服口服地诚恳道歉,并曾有很长一段时间里,对告知病人病情产生了PTSD。
甚至有一次,在患者期待的眼神下,双唇像黏住了一样,半天说不出口真实的病情,等着身旁陶教授开了口。
她还记得那时陶教授扫过来的眼神,了然,平静,却也失望。
事后他没再提此事,她却下定决心要改变自己。
有人说时间会麻痹医生的感情,慢慢也就不会再与患者共情,会忽略那些痛苦和绝望,只把对方当成一个冰冷的病例。
她倒希望能真的如此,可惜时间只能教会了她伪装。
相信奇迹会出现固然很好,但她作为医生,必须要告知患者概率性更高的那些结果,帮助他们提前做好心理准备。
陈闻也想让她陪他到出院——
这本来就是情理之中,也是自然之事,反正她也是他的管床医生。
或许在没什么生病经验的年轻人心中,“出院”是一个关键的转折点,出院,就代表着完成治疗,然后一切都会好起来。
可对他而言,从全聋到完全痊愈之间,概率小之又小,最理想的可能,也许只是恢复部分听力,然后终身与耳鸣、耳闷作斗争,甚至还要戴上助听器。
而最差的可能……
他年纪轻轻,一生顺遂,大概打从心底里坚信最坏的可能根本不会发生。
许馥避开他的眼睛,低头打字。
[我认为还是有必要联系你的家人。]-
下午时,许馥的诊室迎来了一位矜贵英俊的中年男人。
“许医生,您好。”他穿一身极为合体、剪裁高级的深蓝色西装,递出名片的手戴着块极为奢侈的腕表,道,“我是陈闻也的伯父,陈臻。”
许馥立即站了起来,双手接过那名片,“伯父,您好。”
很奇怪,许馥竟对陈臻有些印象。
好似是在陈琛——也就是陈闻也爸爸的葬礼上见过一次面。
当时,是黎教授主动在和爸爸抱怨,说这个人是陈琛的亲哥哥,怎么这么多年都不来往,连陈琛出事住ICU的时候都不出面,直等到葬礼才来。
而且来都来了,连一句劝慰的话都不说,像走个过场一样,净给叶灵添堵。
当时应该是很难得听到黎教授也会背后说人坏话,所以印象深刻了些。
陈臻狭长的双眼望向她,道,“小也常提起你,说很感谢这段时间你对他的照顾。”
“情况我也已经和他妈妈说过了。她被一些事情绊住了,一时脱不开身,所以由我先代为看管。”
看来在陈琛遽然离世后,他们之间的关系也有所缓和。
许馥不疑有他,“好的,伯父。小也目前的情况……”
“我刚刚已经去见过了陶医生。”陈臻打断了她,沉沉发问,“最差的结果是全聋。是吗?”
他交谈时语气客气而礼貌,但却掩不住眼神的锋锐之意。
而那锋锐割破了许馥本就单薄的防线,她近乎难堪地低下头,“……是的。”
随即又喃喃道歉,“……对不起。”
“许医生为什么要道歉?”陈臻低笑一声,这时才和陈闻也有了几分相像模样,“是小也太顽劣。不仅去玩赛车,还跑去南通的工厂住了几天,那么吵的地方,真是不懂事。”
“啊……”许馥茫茫然,想到他出差的事情,“是去工厂了啊。”
陈臻颔首,“那边一个聋哑人受了点小伤,他去多管闲事了,估计也吃了不少苦头。”
“但叶灵阿姨把他托付给我,”许馥面有愧色,“是我没有尽到我的职责。”
陈臻觉得她很有趣似的挑起眉来,“……叶灵自己都管不住他,怎么可能怪你管不住他呢?他已经是个成年人了,自己要对自己的行为负责。别想太多了,小姑娘。”
“说实话,我也比较忙,没有时间在医院陪护,”他继续道,“他已经请了护工,会负责他的三餐。麻烦许医生这段时间多多关照一些,如果他有什么其他的情况,请您随时联系我吧。”
“……好的,伯父。”
陈臻点点头,便离开了诊室。
许馥独自发着呆。
怪不得陈闻也那么自立自强,看来他的妈妈是真的再婚后不怎么管他了。
伯父也是这样,态度看起来温和礼貌,实则冷漠无情……不怪黎教授吐槽。
哎,这么可爱的男孩子。
怎么会没有人要?
门被突然推开,胡蝶在门口急匆匆问她,“今晚别忘了啊,陪我做头发。新谈了个年轻弟弟,我要做个年轻发型。”
许馥看了一眼她的马尾辫,道,“马尾辫还不够年轻啊?不然你扎俩吧?绝对年轻。”
“我这是长卷发临时扎了下好不,”胡蝶瞪她,“上周都说好了,别放我鸽子。”
“我哪敢啊。”许馥说着,又突然想起了些什么,“哎,你上次说咱医院旁边开了个花店,有什么那个套餐——每日一花的,有没有微信啊?”
胡蝶狐疑地看她一眼,低头操作手机,“有啊,推给你。你之前不是说麻烦、没用、不喜欢……”
“哎……”许馥忍不住叹气,指节揉上眉心,“我还人情。”-
陈闻也从高压氧舱治疗出来,收到了陈臻的消息。
【陈臻:已经按你说的和医生说了,就不告诉你妈了,免得她乱担心。我联系了几个国外的专家,会尽快飞过来会诊看看。】
【陈闻也:谢谢伯父。】
【陈臻:不客气。你要做好心理准备。】
【陈闻也:我会的。】
【陈臻:你妈最近怎么样?】
【陈闻也:前段时间再婚了。对方是年纪比她小几岁的美国人,现在过得很幸福。】
那边沉默了一会儿,才回复过来。
【陈臻:真没眼光,永远喜欢比自己小的那些粘人小屁孩。】
陈闻也:……
莫名其妙感觉自己挨了顿骂。
他也是后来才知道,叶灵竟然本来是陈臻的联姻对象,是他爸爸陈琛横插一脚,后来两家看既然两人两情相悦,而且陈臻向来极为厌弃联姻之事,更不愿被家族摆布,便顺水推舟地更改了这门婚事。
这也是叶灵一生中为数不多的出格之事。
只是大家都以为不会有什么意见的陈臻——却突然反水,与陈琛大打出手,从此兄弟反目,再不联系。
而陈琛车祸意外离世后,陈臻却维护了他留下的公司,将陈闻也的那份妥当保留下来,并在之后将比当时更多的股份交还给了他。
他也搞不清楚应该怎么对待这位喜怒不定的伯父好。
正握着手机犹豫着,凌祺的电话正好打进来。
他下意识地接通了。
贴近耳边后,陈闻也才后知后觉地沉默片刻,道,“我现在不方便。发消息说吧。”
语毕,直接挂掉了电话。
等拿着手机放在耳边时,才发现只能听到他模模糊糊的声音。
根本听不清对方在说什么……生活也太不方便了。
陈闻也已经完全明白,好起来的概率并不大。
许馥如此冷静理性的人,竟然都会控制不住情绪……他又不是什么自信又乐观的傻瓜。
人要学会接受现实。
之前许馥就已经想让他搬走的了,是他死皮赖脸装作不知道,结果现在又出这样的事,简直更拖后腿。
他鼓起勇气,问她可不可以陪他,她都没能够给他确定的回答。
如果以后真的好不了的话,那……
怀里突然被塞了几张纸。
那是他昨晚正在设计着的赛车图纸。
他坐在病床边抬起头,看到许馥不知道什么时候拉着他的行李箱进了病房,她挑眉当做打招呼,手在箱子上轻轻拍了几下。
那是出院的时候,他拉去她家的箱子。
陈闻也怔怔地,觉得天都塌下来,“……我被扫地出门了么?”
许馥倒抽一口冷气,忍了又忍没忍住,一个爆栗敲在他额头上。
这小子什么脑回路?
她专门回家给他收拾了些东西过来,怕他在医院住院不方便——
真是好心当作驴肝肺。
她在他心中到底是个什么形象?
许馥恼怒地蹲下身,一把拉开箱子,打开向他展示。
箱子根本没装满,一边放了他的笔记本电脑,另一边放了几件换洗衣服。
她很细心,还把他的贴身衣物单独打包,叠得整整齐齐,装在一个透明收纳袋里……
陈闻也的脸“腾”地红了。
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下了床,利索地合上了那箱子,尴尬道,“……我开玩笑的。”
天啊——
许馥竟然拉开他的衣柜抽屉为他选了几条内裤……
她是怎么用她的手指捻起那丁点儿布料,还叠好收好的……
陈闻也简直不敢想象那画面。
然后他还要穿上那内裤呢。
那不就相当于……
他垂着脑袋,碎发中露出的耳朵红得像要滴血。
许馥看着他那耳朵尖,忍不住微微勾起了唇角。
不收拾不知道,这小子还挺臭美,挺能花钱,而且还对生活品质要求很高。
平时看起来不显山不露水,结果穿的用的件件都是大牌,而且好像都是最近新购入的,毕竟他来她家的时候只带了一个这么一个小箱子……
但现在衣柜、抽屉,他屋内的收纳空间都已经被占满。
其中数码产品尤其多,光相机、各类镜头就摆不下,这个像是邮了过来的,应该是他以前的爱好。
笔记本、手写板、平板好几个,都是不同的品牌。可能是买回来觉得不好用,又挑挑拣拣买了其他的新款尝鲜。
新衣服多得很,球鞋也都是最新最火爆的限量款。
这也就罢了,奇怪的是新手表更多。
有的表她看起来都很眼熟,是陆时零常戴的款式——
话说他一个赛车手,怎么总裁风配件这么多?
而且许馥也没见他戴过。
估计一时兴起买了,拿回家才发现和自己穿搭风格实在不符,不知道怎么戴出门好,也不怎么爱惜,索性胡乱塞在了一团。
许馥低下头打字。
[不想我把你扫地出门么?]
陈闻也红热的脸才消退下去,只低着脑袋“嗯”了一声。
音调拉长后消失,显得有点委屈。
[那你要乖乖听话才可以。]
他抬起头,坐得端正乖巧,“我当然很听话。”
还强调,“我一直都很听话的。”
许馥瞪他一眼。
[听话会不和我说一声,就去工厂,去赛车吗?]
说到这儿她就来火。
[我是不是之前问你有没有耳鸣的感觉,你怎么告诉我的?你那时候说的是实话吗?你现在诚实地告诉我。]
“……”
陈闻也没有想到她咄咄逼人起来竟是这样。
气鼓鼓的,有点可爱。
他挠了挠脸颊,道,“那时候,嗯,是骗你的没错。”
话音刚落,脑袋上又挨了一个爆栗。
陈闻也揉揉额头笑起来,不当一回事,“你好辛苦,还要上班,还要照顾我,还要打我……”
话音刚落,又挨了一家伙。
这次用力更狠,打得他抱住脑袋,许馥才慢条斯理地继续打字。
[不必客气,打你很开心。]
“……我很荣幸。”陈闻也皮肤是真的白,也真的薄,两下的位置稍有不同,额头上就浮起两点红晕来。
他手支着床,仰起脸凑过来,挨了打反而更开心,笑容纯真又狡黠,说话都不经过大脑,“还想让你再开心一下。”
他凑得离许馥很近,许馥没有退开,只轻轻歪了歪脑袋,一双眸子盛了盈盈秋水般,视线从他的额往下滑,路过他开始有些紧张的眼睛,落在他唇上。
然后,冲他莞尔一笑。
陈闻也不知所以,他咽了下口水,觉得她笑起来的时候漂亮又危险。
有种被她看光的错觉。
不,不是错觉,就是被她看光了……
许馥低下头打字。
[想让我再开心一下……还是想再骗我一下?]
“我当时没想到会那么严重。”陈闻也表情严肃起来,他正襟危坐,认真道,“不是故意骗你的。”
正常情况下,患者对待医生都会非常诚实,将自己的症状一五一十地描述出来,生怕哪里没说到位。
她是他的医生,所以当时下意识认为他不会说谎话。
可她也不仅仅是他的医生。
许馥挂着轻轻浅浅的笑意,挑眉看他。
[陈闻也,我警告你。]
[从现在开始,如果再胆敢骗我一句,就真的把你扫地出门哦。]
“……我真的知道了,”陈闻也紧张地咽了咽口水,“以后我再也不会骗你了。”
第 25 章
“你今天怎么回事儿, 一点笑模样没有,苦大愁深的,”胡蝶端详着镜子里的自己, 她把卷发拉直了,有一股清纯小白花的味道, 但一张口就露馅,“那个混血总裁把你惹毛了?”
“没呀。分了,早腻了, 没意思。”许馥护理也刚做完, 扭头看她,“你直发也不错, 好好看。”
两人起身结账, 揽着手往外走, 准备在商场稍微转一会儿。
胡蝶用手指顺着头发,手感很是丝滑, 让她很满意,“是不是年轻了点儿?偷偷告诉你, 我谈了个男大学生。”
“不错啊。多大年纪?”
“明天去陪他过二十二岁生日呢。见见他朋友们。”
“还要见朋友啊?听着都麻烦,你对这个还挺认真呢。”
“拜托。他才二十二岁,我能有多认真啊?”胡蝶瞥她一眼,觉得她不解风情, “二十出头正是患得患失的年纪,还很要面子, 肯定很在意自己女朋友在朋友心中的形象啊。”
许馥打个哈欠,觉得没意思, “幼稚。”
“懂什么?他求我去的,这是情趣。给他点面子, 以后甩了他,也好让他记着点我的好。”胡蝶习惯性地卷发尾,却发现卷不太起来了,索性作罢,“你今天没什么事吧?一脸萎靡样儿。咱们这几个病人情况不都挺稳定的么?”
“嗯……”许馥道,“记不记得住在我家的那个弟弟?”
“那能不记得?第一次见他就印象深刻。看你那眼神直勾勾的,简直藏也藏不住。告白了?”
“这不是重点。”许馥道,“他突聋了……两侧耳全聋。”
胡蝶倒抽一口冷气,“那么严重?”
“嗯。”
“他不是很有名的赛车手吗?这样以后就不能开车了吧。”胡蝶眉头蹙起来,很惋惜,“好可怜哦。”
“谁说不是呢。”许馥声音有些哑,也有些沉重,“真不知道他要怎么去面对。”
“哎,面不面对也得面对了。生老病死不就这样吗?至少不是要命的病,配上助听器还能正常生活。”
“但他不能上赛场了。他还这么年轻,又这么优秀,怎么接受这样的生活?”
“不能上赛场也没什么呀,年轻优秀的人多了,命运多舛的就更多了,能活着就很好啦。”胡蝶说着,突然站定,狐疑地眼神望向她,“你可不要被他道德绑架啊。找个听力有问题的男人可不是开玩笑的,一起生活有的麻烦。”
许馥无语,“这都哪儿跟哪儿的事情啊?你觉得我会跟哪个男的有你说的这种,什么‘以后的生活’?”
“这倒是。玩玩还可以,确实挺帅的,要不是一看就是冲着你来的,我都试试呢。”胡蝶放下心来,想了想,又道,“不过人家都这么惨了,再被玩弄感情……算了吧,感觉会折寿。我建议你还是保持距离吧。”
“……”许馥忍住叹气的冲动,“谢谢你的宝贵建议。”
“都是姐妹,别客气。”胡蝶点点她额头,“你还是少操点病人的心吧。不是说很快会来一个新的规培医生吗?据说是个高材生,你到时候把活儿也分出去点儿呗。你但凡对病人有对男人十分之一狠心,日子就能快乐十倍。”
“病人和男人怎么一样?生病又不是他们自己愿意的,纯属天降之灾,很无辜。男人可个个都是自己主动的呢,和我可没关系。”
“也有道理。”胡蝶逛着哼起歌,“你的爱就像彩虹,我张开了手,却只能抱住风……”
胡蝶是标准的五音不全。不,一音都不全。
许馥在她的歌声中叹气。
“累了,胡蝶。回家吧?”-
漆黑的家中,少亮起了一盏灯。
许馥照常洗漱,打开电视,在拉开冰箱时,手却顿了一顿。
冰箱还是她的冰箱,里面的东西却实在陌生——
满满当当,品类丰富,饮品那一列,酸奶、鲜奶、果汁、气泡水各类,将她的酒挡得严严实实。
鲜牛奶最多,那是陈闻也爱喝的牌子。
偶尔她起得早,能看到他拆开那纸盒,靠在桌边咕嘟咕嘟地喝,盯着她匆匆忙忙出门模样,末了舔下沾上牛奶渍的唇角,笑道,“路上开慢点,注意安全。”
那么好喝吗?
她捏上了那果酒的细长瓶口,又临时变卦,拿了盒牛奶出来。
随即往沙发上一窝,开始看电视。
牛奶确实香醇可口,不像酒那么辛辣刺激,后味甘甜温厚,久久萦绕在舌尖。
但很冰凉,不如现煮的,温热的牛奶桃胶。
看不太进去电视了。
许馥叹了口气,摸出手机。
【许馥:感觉怎么样?能睡着么?】
恢复期要保持乐观的情绪和稳定的睡眠,切忌失眠熬夜,心情焦虑。
但这还是陈闻也听不到的第一个晚上,身边没人陪伴,许馥心里像悬了大石,总是放心不下。
【陈闻也:感觉很安静,利于睡眠:)】
【许馥:所以呢?能睡着么?】
手机突然沉默了。
良久,消息终于回了过来。
【陈闻也:现在还早,一会儿应该就睡得着了。放心。姐姐也快睡吧。】
虽然时间挺晚了,但陈闻也还根本没往床上躺。
确切地说,也已经早早洗漱,试图躺了,但没睡着。
他坐在桌子前,有点为难地盯着手机。
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越到夜晚越安静,那安静很可怕,吞噬掉一切声音,也在试图摧毁他的冷静。
他并不是一个爱胡思乱想的人,更是不喜欢被情绪支配,于是干脆起了身,台灯一开,继续研究他的赛车设计。
时间过得很快,直到手机在兜里震动了一下。
收到许馥的消息很开心。
好像还是第一次收到她主动发来的消息。
可惜她的问题太过于直指要害——“能睡着么?”
陈闻也心中天人交战。睡不着是肯定睡不着的,但如果老实说了,会不会让她担心呢?
她不止有他一个病人。今天为了他,已经够累的了,还专门回家帮他拿东西。
但如果说能睡着,算不算骗人呢?不会真的被她赶出家门吧?
他实在拿不定主意。
干脆顾左右而言他好了。
陈闻也向来直来直往,有什么说什么,还是第一次在聊天的时候左思右想地措辞,这么谨慎。
让她“也”快睡吧,意思是自己正在睡了。嗯,大概是这么个意思吧。
也不知道糊弄过去了没有?
正盯着手机,等着许馥的回复时,视频电话突然弹了出来。
他难得有些手忙脚乱,一时也无镜子可照,只好抓抓头发,点了接通。
家里的客厅只开了盏昏黄温暖的夜灯。
许馥窝在沙发里,脑袋搁在小狗抱枕上,几分慵懒地望向屏幕中的他。
……还是第一次视频聊天。
陈闻也简直不知道手机摆在哪里好,只举着手机,盯着屏幕里的许馥,有点羞涩地抿起唇角。
许馥看到那边灯光明亮,于是手往上指了指,是灯的方向,又轻轻拍了拍她的抱枕。
陈闻也立即明白她的意思。
她要他现在立马关灯睡觉。
“好,等一下,很快……”
他起身去关了顶灯,只留一盏台灯,许馥听到他窸窸窣窣地脱掉外套的声音,很快画面一闪,他躺在了床上。
侧躺,小半个脸陷在柔软的枕头里,台灯朝着另一侧,所以映在他脸上的光影极柔和,碎发搭在额上,英俊的眉眼温柔,瞳仁黢黑,显出几分深邃来。
但被子只拉起盖一半,医院病号服宽松,宽肩塞不下屏幕里,脖颈和锁骨露着,莫名有种任君采撷的意味。
大冷天的,诱惑谁呢?
许馥拉起自己身上的毯子作示范,示意他把被子裹上来,他理解能力超强,有样学样地钻进了被窝,将手机摆了个固定的位置。
许馥笑了一下。
笑意很浅,像是温柔的夸奖。她用口型对他说,[晚安。]
“晚安,”陈闻也乖巧道,“姐姐。”
他等着她挂掉,但她的眼神却直接移走,飘回了电视上。
那手机就依然在那儿放着。
陈闻也望了好一会儿。
电视的光影交替地打在她安静的侧脸上,她有一口没一口的啜饮着牛奶,时不时随着剧情变化蹙起眉头,或勾起个笑。
许馥沉浸式地看了一会儿电视,转过来看陈闻也睡着了没有,没想到他还正盯着屏幕,目光烁烁,完全没有睡觉的意思。
四目相接,许馥眉头微微蹙起。
她不太高兴地伸出食指和中指点点自己的眼睛,又点点他的,示意他速速闭上眼睛睡觉。
于是陈闻也笑了一下,乖乖地闭上了眼睛。
他确实很困倦了。
昨夜就一夜没睡,今天来医院各种检查和治疗,折腾了整整一天,身体早已不堪重负。
最要命的是头晕。
这种感觉太难受了,刚开始是只要站起身或坐下时会头晕,吃了药熬到了傍晚时分,却变成了只要稍微转下头就会头晕目眩,胃中翻滚,抑制着那头晕和恶心之意已经耗掉他几乎所有的力气。
但早上他靠在许馥肩上的时候真的觉得没那么严重,觉得自己可以挺得过去。
身体上的疲惫催促着他尽快入眠,但失聪的可能性,如高悬的利刃,让他精神上一直处于极度紧绷的状态,完全放松不下来。
也不是没有尝试过入睡,只是躺下更觉世界安静,于是心情更加焦灼。
直到现在。
她就在他面前,睁开眼睛就能够看得到,实在让他舍不得闭上眼睛。
好像只是看着她,心里就能够变得一片安宁。
可惜她不许他看了。
陈闻也假意闭上眼睛,浓浓的倦意瞬间如海浪般扑了上来,眼皮也真的开始变得沉重。
但真是舍不得睡。
……再偷偷看一眼。
他强撑着,惺忪地睁开眼睛,发现许馥把手机挪了个位置,放在了自己的视线范围内。
在他睁开眼睛的瞬间,她似有所知地望了过来。
陈闻也赶在她眉头蹙起之前,立即再次闭上了眼睛。
许馥。
他勾起唇角,在舌尖含住她的名字。
她在他身边。
他喜欢的人,正陪在他身边呢。
她想让他睡觉,他很听话。
陈闻也丢盔弃甲,陷入了深沉黑甜的睡眠之中。
……
许馥莫名有种哄小孩儿的感觉。
她像抓作弊的老师一样,紧盯着那手机屏幕,看他还会不会又强撑着醒来。
直到他脑袋一点一点软下来,陷入枕中,卷翘的长睫不再颤抖,吐息也变得均匀深沉,许馥才默默松了口气。
总算肯睡了,真不容易。
她下意识地把电视声音调小了一点儿,调完才意识到根本不会影响他的睡眠了。
于是安心地继续看电视剧。
过了会儿,目光又不自觉地移回了那手机。
他刚刚一定很不舒服。
激素有用,但也有副作用,会刺激肠胃,还会让人精神变得紧张脆弱。她就猜到他会睡不着。
但如果不是她主动去问,他或许连一个消息都不会发给她,也就这样抗过这一夜了。
她可真是个不错的医生。
急患者之所急,想患者之所想,帮患者之所需。
不过,这患者也实在太顺眼。
只看一眼,就知道陈闻也已经完全睡沉,他睡着时无意识地更贴近了一些手机,许馥能清楚看到他的模样。
长睫搭着,薄唇微分,露出一点舌尖,均匀的呼吸声从听筒里传出,让她都有点困意了。
许馥伸个懒腰,把电视关掉了。
正伸出手准备挂断视频时,听到他低低地呢喃了句梦话。
声音很小又很含糊,但深夜的家中无比安静,许馥还是敏锐地完全听明白了。
因为她前不久已经听过了一次,印象正深刻。
“许馥……”他眉眼舒展,睡得迷迷糊糊,不知在做什么美梦,唇角也微微上扬,“……喜欢你。”
第 26 章
许馥低下头打量病床上酣睡的人儿。
没想到陈闻也睡觉还挺老实, 姿势和昨晚视频时一样,唯一不同就是额头抵上了那已经黑屏关机的手机。
比他发烧那天老实多了。
看来确实累了,她都来上班了, 他都还没睡醒。
医生真是当牛做马的命啊。
许馥啧啧摇头,决定让他多睡一会儿, 晚一点再来看他。
她转身走到门口,正好撞上一个正风风火火拉开门的男人。
那人是单眼皮,眼尾上挑, 寸头平整, 长相挺周正。
穿了件浅灰色的大衣,里面一身西装, 夹着个公文包, 拉开门见到许馥时明显怔愣了一下。
“陈闻也的朋友么?”许馥带着客气的笑容, “你好。我是他的医生,许馥。”
“我……对。”范子明支支吾吾, 本来想说“是他的下属”,却不知道为什么, 在许馥这一双明亮眼睛中,莫名其妙要起了完全没用的面子。
这医生怎么这么漂亮的?
不知道有没有男朋友?
范子明有点局促地递出名片,“许医生好,我是范子明。”
许馥顿了顿, 还是接了过来,礼貌地看了下——
[范子明]
[远也科技有限公司执行总裁]
“幸会。”她浅笑一下, 抬眼看他,“范……总裁?”
两个简单的字从她舌尖递出来, 莫名多了些调侃和旖旎之意。
“别……”范子明摆摆手,小声道, “你叫我子明就好。”
“子明,”许馥从善如流,她朝陈闻也的方向,“此文为白日梦独家文,看文来裙死耳耳贰无久仪死妻你朋友还在睡呢,激素副作用有点大,让他多休息休息吧。”
范子明回过神来,紧张问道,“他怎么样了?”
“突聋。”许馥道,“也有好起来的可能。你是他朋友的话,可以多来陪他,但注意不要让他情绪受太大刺激,要保持乐观平稳的心态。”
“我知道了,”范子明慎重颔首,“谢谢医生。”
“客气了。那我先去忙了。”
范子明侧过身,殷勤地帮许馥打开了门。
她顺着他推的方向往外走,末了回头对他勾了勾唇角,权当道谢。
范子明心砰砰跳。
从今天开始,他打算每天都要来陈闻也病房报道。
感谢阿也,给他这么好的工作,还给他这么好的桃花。
范子明激动着心,颤抖着手走到陈闻也病床前,发现他睡觉就睡觉,还要脑袋抵着手机睡。
那手机都没电关机了,怪不得今早发消息给他也不回。
范子明现在为老板服务的心情达到了顶峰。
他小心翼翼地拿起那手机,准备帮陈闻也充上电,没想到那手机刚刚拿开,一双眸子就睁开了,还染着些睡意,直直地盯着他——
“嗨。”范子明发自内心地露出微笑。
陈闻也蹙起眉翻了个身,“滚。”
简直打扰他的好梦。
他刚刚梦到许馥来看他了……赶紧再睡一会儿,说不定梦还能接上。
范子明挨了骂,反而放松下来。
这不是很精神吗?
还能骂他,正常得很呢。
这么多年他也算跟着陈闻也经过了不少大风大浪,陈闻也简直像铁打的人一样,什么风浪都能顶得过,一拳还能打他十个呢。
他就知道陈闻也不会有什么事的。
“你知不知道我多担心,”他在陈闻也背后嗷嗷起来,“昨天晚上你伯父和我说你住院了,还说你有可能失聪,我心都吓得提到了嗓子眼,昨晚都没睡好,在网上一通查,今天一早就来看你。”
他絮絮叨叨抱怨,“你伯父那人,不是我说,也太吓人了,每次来公司见到他我都恨不得缩进地里。昨天和我说话的时候表情那叫一个平静,我都以为不是真的,感觉像是对我忠诚度的心理测试。”
“就是那种,专门来测试我们之间的感情似的……不过你竟然还真的又住院了。是不是迷惑人家领航的啊?”
“咱们也真的得出点招了。领航那个颜盈,和时复科技对接上了,想搞黄咱们的合约呢。要是时复科技真和领航签约,咱们人工智能这一块压力可就大了。”
“你觉得呢?咱们是不是要主动一点,和时复科技联系下?”
“阿也?”
范子明等了一会儿,又道,“阿也?”
“理理人啊——”范子明有点恼了,“阿也!”
……
范子明发现,陈闻也竟然又睡着了。
在他音量绝不算小的喋喋不休之下,陈闻也竟然完全没听到一样,自顾自又睡了过去。
凉意从脚底泛起,范子明突然打了个寒颤,面色慢慢变得苍白-
在残疾人当中,失聪群体可能会受到更多的不公和委屈。
失明人士一眼既能认出,失去肢体的,如上肢、下肢的残疾,就更好辨认。
当确定对方是残疾群体之时,人们自然而然地会投去更多的关怀与包容。
马路上再暴躁的路怒症司机,也不会对着在人行道中间的轮椅人士长按喇叭,哪怕那红灯早已转为绿灯。
但失聪群体不一样。
当你因为一些小事,如被挡了道,或想问个路等等,与擦肩而过的陌生人礼貌客气地询问,对方却目不斜视地路过了你……
正常人的第一反应,一定是生气。
搞什么啊?
别人说话都不理一下的,真没礼貌。
医院食堂里。
“和你说话呢,”胡蝶气得拍了一下餐桌,“聋啦?”
“……嗯?”许馥回过神来,“你说什么?”
胡蝶恨铁不成钢,气哼哼地发飙,“我说半天了!你想什么呢?”
“想你这个发型确实很适合你,漂亮。”许馥喝一口汤,抬眼看她“把弟弟迷晕了没?”
胡蝶属于那种典型的记吃不记打的类型,别人说她不好,她从来不相信,但凡夸她一句好,就会立马很当真。
她立即露出个笑容来,摇晃一下马尾辫,骄矜道,“还行吧。反正那些其他的弟弟们可羡慕他了。”
“不过好像有个小姑娘挺喜欢我男朋友的,见到我俩卿卿我我的时候表情那叫一个破碎。我都有点儿怜爱了。毕竟人家是真的年轻,我是装年轻。”
许馥觉得稀奇,“呦,你还会不自信呢?”
“不是不自信,我当然很自信啦。我成熟又漂亮,找个小弟弟还至于自卑吗?”胡蝶白她一眼,勺子在汤碗里打转,“就是人家两个是同学,同学你知道吧,有那种同窗的情谊,朋友圈也都一致。我总感觉我像天降拆散竹马,横刀夺爱似的呢。”
“有什么所谓,你横刀夺爱能夺超过三个月吗?”
胡蝶的恋爱保质期也就是三个月。
用她的话来说,男人过了三个月就会过期,消退一切神秘光环,变得普通又粘人。
“超不过啊,所以感觉也没必要这样破坏人家感情呢。”胡蝶托着腮,道,“我是想和你说今天新来的规培医生呢。是个大美女,气质很好,长得很像个洋娃娃那种,我很喜欢。我还去问了她,她说中午不在食堂吃饭,要不然中午我们就可以一起了。”
“说得我也有点期待了。上午就来了么?”
“对呀,你上午跟手术去了没见到,让跟着黄医生呢。”-
许馥吃完饭,又转来了陈闻也的病房。
她在门口听到陈闻也很淡定的声音,“随便他们。不和我们签约,是时复的损失,不是我们的。”
“但我们前期为了配合时复提前做的准备都浪费了,也是一笔不小的损失。而且国内的人工智能企业良莠不齐……”范子明蹙着眉对着手机说着,像是正在语音转文字,看到许馥从门口进来,也不继续按手机了,激动地抬起手,向她打招呼,“许医生好。”
“你好。”许馥冲范子明点点头,走了进来。
陈闻也背对着门,什么也感知不到。
他从范子明的表情中看出不对,后知后觉地转过身来。
许馥有点新奇地挑眉。
陈闻也好像才刚睡醒,似乎带着点起床气,转过来的时候眉眼也带着些不耐烦的戾气。
对她而言,是很陌生、很有攻击力的模样。
只是那戾气稍纵即逝,他眼睛轻轻一眨,顷刻间就化成了她熟悉的乖巧神态。
……是她的错觉么?
范子明迎了上来,背影恰好遮住陈闻也的视线。
“医生,”范子明苦着脸,“他真的什么也听不到啊?我昨晚在网上查了,都说突聋只是听力下降而已啊,他怎么会这么严重呢?”
“每个个体情况不同。”许馥垂下眼,“他的情况确实比较严重。”
“那他还会不会有机会好起来啊?”范子明六神无主,一秒爆马,“他可是我老板啊,他什么都听不到的话,以后我们怎么开会呢?”
许馥有点好笑地勾起唇角,望着范子明,“……他是你老板啊?”
他们说什么呢?
陈闻也蹙着眉走到旁边,恰好看到许馥那一抹笑意。
她望着范子明的眼神也温柔。
“对啊,”范子明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我只是执行总裁,他……”
“范子明。”
陈闻也冷冰冰的声音响起,打断了范子明还未说出的话,也证实了刚刚那戾气并不是许馥看走了眼。
“你很闲吗?”陈闻也语气极为硬邦邦,“有时间在这里打扰医生?”
范子明转过身来,张口结舌,“我……”
陈闻也根本不听他解释,确切地说,他也听不到范子明的解释。
他们刚刚都说了些什么?
他一句也听不到。
许馥为什么会对他笑?
妒意熊熊燃烧,愈演愈烈,让陈闻也的咬肌发紧。
他毫不留情地冲范子明直接下了命令,态度堪称恶劣,“你回公司吧。”
“还有,以后有事给我发消息。不用再来医院了。”
第 27 章(末尾大修)
范子明无语凝噎, “怎么叫打扰医生,我在关心你的病情……”
陈闻也听不到,连看也不想看, 没好气地挥挥手,“快滚。”
范子明委委屈屈地夹着包走了。
许馥莫名有点想笑。
怎么像小狗一样龇牙咧嘴的呢?
她左手作拖碗状, 右手像是拿了个勺子一样,在空中挖几下,歪着头看向他, 关心他吃饭了没有。
“刚醒没一会儿, 饭还没送到,”范子明一走, 陈闻也很快又恢复了正常, 眼巴巴地向许馥发出邀请, “你和我一起吃吗?”
门被人小心翼翼地推开了一个弧度。
许馥抬眼望过去,一个很年轻的女医生有些拘束地站在门外, 两人对视瞬间,许馥勾唇露出了个友好的笑容来。
对方怔了怔, 也回了许馥一个笑容,然后带着点犹豫地推开了门,走了进来。
她手里拎了大包小包的零食和打包盒,隐隐溢出些香气。
许馥主动颔首, “你好,我是许馥。”
这想必就是新来的规培医生吧?
确实很漂亮。
生了一张娃娃脸, 睫毛长而卷翘,秀发柔顺地搭在两肩, 眨眼笑起来时很灵动,像山林里的小鹿, 不笑时又像极了可爱的洋娃娃。
而且不知道哪里,好像有点眼熟。
“许、许医生……”她飞速看一眼许馥,捏紧了手里的袋子,有点不好意思地垂下头,自我介绍,“……我是陆时颖。皮肤科的,来这里轮转三个月。”
这下许馥也愣了一下。
陆时……颖?
她知道这眼熟是从哪儿而来了。
这不是去看赛车的那天,陆时零身旁的妹妹吗……?
敢情是真的妹妹啊?
这么仔细看,头发在阳光下泛着些浅金色,眼窝也深邃,长得还真的和陆时零有两三分相似。
应该也是混血儿。
在陈闻也沉默的注视下,陆时颖把那大包小包放在旁边的桌子上,许馥好奇地问,“你们认识么?”
“……不认识。”陆时颖感受到陈闻也的目光,脸都有点泛起红来,声音小如蚊呐。
说完可能觉得自己来送饭的举动很突兀,又想起陈闻也反正也听不到,又硬着头皮补充一句,“我认识他。他不认识我……我是他粉丝。”
小粉丝啊。
有点可爱呢。
“那你们一起吃吧,”许馥笑道,“正好一边关心病人,一边追星了。”
就不耽误她宝贵的午休时间了。
说完,许馥迈出步子就想走掉,那白大褂的尾巴却被陈闻也眼疾手快地拽住了。
“……你去哪儿?”陈闻也低低问,声音有几分委屈,“你不和我一起吃饭么?”
两个人说话他都听不到,眼巴巴等了半天了,就等着许馥客套完理理他呢。
怎么她和别人说完话就打算直接走掉了?
“我、我已经吃过了,”陆时颖急急道,“我就是想送点吃的来,你们一起吃吧,我先走了。”
说完脚下生风一样,匆匆撤退了,许馥在后面“哎”地喊了她一声都没回头。
门被关上,许馥只好无语地给陈闻也发消息。
[我吃过了。人家专门给你买了饭菜,你怎么理都不理的?]
陈闻也等的时间够久了,这会儿已经耐不下性子,他脑袋探过来贴着她看手机,茸茸的发丝蹭着她脖颈,关系撇清地极快,“不是我让她买的,我订的有饭菜。我根本不认识她。”
“我还订了蓝莓蛋糕,唔,还有三分钟就到了,”他低头看了眼手机,眨巴着眼睛再次向她发出邀请,“一起吃一口吧,姐姐?”-
陆时颖步履如飞地冲出门,边走边捂着胸口平静心绪。
救命——
早上跟着黄医生看到病房外陈闻也的名字,偷偷看了一眼,结果竟然还真的是陈闻也,心情实在太激动,简直跟中彩票的感觉差不多。
在她心情火热之时,黄医生告诉了她陈闻也的病情,简直像被泼了一盆冷水一样,透心凉。
黄医生说上次他见过从全聋到痊愈的病人还是个十岁出头的青少年,陈闻也二十三岁,痊愈的希望实在不大。
陆时颖的心瞬间像被什么堵住了一样,她闷了整整一上午,感觉自己不做点什么就会被堵到窒息……
他的病情她实在帮不上什么忙,不过作为粉丝送点儿零嘴应该不过分吧?
等等,话说她这行为不会很像私生饭吧?
……算了。
送都送去了……幸好里面还有别的医生,不然她真的会尴尬死。
诶,这么冷静下来想,刚刚那个美女医生姐姐,真的好眼熟。
是不是最近正让她哥醉生梦死、浑噩度日的那个前女友来着?
陆时颖想到今天早上她在家吃早饭的时候,才看到陆时零酩酊大醉着被保镖搀回了家的可怜模样,心里啧啧称奇。
和她狗一样颓废的哥哥比起来,陈闻也本人也太帅了吧,近距离看更帅了啊啊啊——
老天,这世上还有比她更幸运的追星人吗?
不,这世上还有比她更努力的追星人吗?
要知道,当年她下定决心学医的时候,还是因为看了陈闻也的采访。
那时陈闻也还很年轻,但已经在赛车界初露锋芒,在一次接受媒体采访的时候,记者问他希望未来一半是什么职业的时候,他顿了顿,带着点青涩的害羞,道,“医生。”
记者好奇地问,“为什么是医生?”
陈闻也想了半天也没想出来,便有些不耐烦,“……也没什么原因。就是喜欢。”
就是喜欢。
陆时颖当时少女心就按捺不住了。
之后有意无意地,她开始关注一些医生的事迹,看医生的剧和综艺,也会看素人医生博主的日常。
她发现医生是需要信仰支撑的职业。
俗话说得好,找工作最重要的是钱多活儿少,主打一个性价比高。
从这个角度来讲,医生的性价比简直再低不过了。
她最喜欢的素人医生博主洪棒棒,时不时发一些普外科日常,常年在主页挂着八个大字。
劝人学医,天打雷劈。
“学医,就是在最年轻、最想出去玩的时候值夜班,”洪棒棒咬牙切齿,“在最需要钱的时候,没钱。”
可能是工作太忙,他发的视频不多,但用语却诙谐幽默,每次都能逗得陆时颖咯咯笑。
她常常给他点赞投币,是他为数不多的粉丝中的忠实一员。
在口罩遮不住的眉眼里,在长篇大论吐槽中容易被忽视掉的字里行间里,都是掩饰不住的骄傲、荣誉和信念感。
很苦很累,他知道。
难以忍受也是正常。
但他真实地觉得,学医是有用的。
在一个视频中,他说,
“因为这份职业,我被迫与无数人的人生链接起来。”
“他们所经历的故事,遭遇的磨难和复杂的情感,与我看过的书籍、电影都有所不同。这样真实的、无法逃避的碰撞,充盈我单薄的阅历,丰满我匮乏的知识,开拓我狭窄的经验。让我的人生也变得包容,变得圆满,变得厚重。”
那发红的眼睛像是刚因为什么事情哭过,被泪洗得澄澈,给陆时颖留下深刻的印象。
陆时颖也这么觉得。
反正她一来不喜欢出去玩,二来有钱得很,简直是天选医生呢。
皮肤科在医院外的一个单独小三楼里,她在那儿呆了一年多,日子就过得挺舒服,也不是很忙。
听说到其他科室轮转就会很忙碌的了,她要做好心理准备才是。
这个点大家都刚吃完饭回来,电梯好似每层都停一下,到了顶层才下来。
总算到了陆时颖这层,她却脚步一顿,望着里面高高瘦瘦的年轻男医生迟疑道,“……洪棒棒?”
洪棒棒睁大双眼定在了原地。
他自认为在互联网上掩藏的很好,每次都戴着口罩,还精挑细选一副平光眼镜来着。
而且粉丝才那么几百个,还从来没有被人认出来过呢。
他今天没戴口罩,也没戴那平光镜,正准备下楼去外面吃饭,怎么就……
还是不要被人认出来比较好吧……?尤其是不要被同事认出来。
“什、什么?”洪棒棒清清嗓子,一本正经道,“我听不懂。”
“真是你呀。”陆时颖一听声音,立刻确认了,还上前了一步,侧过头看他的胸牌,“普外科,洪邦。”
她笑起来,“你的艺名起的也太随便了,多容易掉马呀。”
被她突然靠近逼退在电梯角落的洪棒棒:……-
夜幕降临时格外安静。
月如孤灯,星星寂寥,通通被安静吞噬掉。
陈闻也发现自己听不到了之后,变得很黏人。
视觉、触觉、嗅觉、听觉、味觉,曾经一切被认为理所当然而忽视的感官,骤然失去其一,生活便瞬间颠覆,一切都变得难以忍受。
明明拥有的时候,也并没有觉得感恩,更没有细细感受。
他每分每秒都想念许馥,身体的残缺像空了个洞,只有她能帮他填补。
在听不到之后,更希望能够看到她,希望她一刻也不要离开他的视野,甚至希望能够贴近她,嗅她的发香,触碰她温热的肌肤。
好似只有她,能够抵挡心口毫不客气地往里灌的冷风。
陈闻也停下了手中的笔,托着腮发呆。
她到家了吗?
在做什么呢?
去约会了么?
今晚她还可以陪他视频吗?
她临下班前还来查了房,嘱咐他晚上要乖乖睡觉,他点头答应了,正犹豫想要开口询问的时候,她却接了个电话,急匆匆地起身离开了。
而他根本无法从那安静的世界中判断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如果能听到就好了。哪怕只言片语,至少也能够知道他能不能帮得上忙。
而不是像现在,废人一个,不拖累她就很好。
不知道为什么,陈闻也今晚心神不宁,完全睡不着觉。
她还好吗?
手机调成震动模式,就放在手边,却非常安静。
他终究还是拿起了那手机,发出去了一条消息-
临下班时,许馥被调了晚上的急诊。
原来晚上排急诊的梁医生老婆住在楼下妇产科,比预产期提前了快一周发动,他心神不宁地在科室转来转去,惹得陶教授心烦。
“没事,应该没事,”梁医生踌躇着,“医生说……”
“快下去吧,”陶教授嫌他啰嗦,“这儿少了你也能转,楼下少了你等着秋后算账吧。”
说完,给许馥拍了个电话来,许馥一听忙道,“我顶着就行了,梁医生快下楼吧。”
梁医生这才匆匆离开。
于是许馥意外迎来了让她印象极其深刻的一夜。
患者颈部被砍伤,鲜血疯狂地涌出,她大脑一片空白地下着命令,觉得声音冷静地不像是从自己口中发出的,一切行动凭借扎实的基本功和救人的本能。
二值医生来了后她便被替换下来,但心却仍一直狂跳,直到患者情况稳定下来,许馥才感觉重新拥有了呼吸的权利。
冷静被卸下,她打开水龙头,抬头望见镜子里惶惶然的自己。
脸上、脖子上、白大褂上都是鲜血。
鲜血还温热,像被枪炮击中后绽放的花。
许馥平静地望着镜中的自己。
好奇怪。
她发现这花好像在镜子中不断地绽放地更大,更诡异。
顺着她的脖颈攀升,让她的脸面目全非;又开始下降,向白大褂里延伸,捂住她的胸口。
最后开始扼住她的咽喉,让她喉咙发紧,太阳穴拼命地跳动起来。
好想吐。
她低头遏制干呕的欲望,用冰凉的水拼命地洗手,洗脸,洗到理智回笼为止。
又做了几个长慢的深呼吸,许馥像终于想起什么,看了一眼手机。
【陈闻也:在吗?】
……在吗?
许馥蓦地笑出来。
……白痴么?
什么年代了,怎么还有人会发这样土得掉渣的话啊?
有没有点撩妹技巧的?
不过这么晚发消息的话……不会是耳朵哪里不舒服吧?
她表情一凛,连忙换了衣服就往病房走。
步伐匆匆,朝着医院明亮通道的尽头。
好像是去救人,却也好像是去求救。
第 28 章
……这句话好像有点白痴?
陈闻也消息一发出去就开始后悔, 怎么看那聊天框怎么难受。
他聊天经验不够丰富,也说不出是哪里难受。
好像是不应该用问号作结尾?
用问号作结尾看起来像是在逼迫她回复似的……
应该发一条日常,比如分享一下自己的生活或者什么, 总之应该让她回或不回都不觉得尴尬才对。
她已经拒绝了他的告白,这样应该会给她造成负担吧?
果然, 等了好久,那手机仍然安静。
陈闻也缓缓吐出一口气。
人本来就不应该有这些贪心的期待。
尤其不应该把“生病”作为软弱的借口,更不应该因为自己的一点幼稚、冲动的小情绪就去打扰对方。
他明明从小到大都是个自立自强的人来着, 怎么总是在许馥这里冒傻气?
陈闻也痛定思痛, 干脆利落地把手机放在一旁,打开电脑, 继续埋头画图。
时间不知道过去多久, 他余光看到门被推开, 一抬头,看到许馥神色匆匆地走了进来。
[是哪里不舒服吗?怎么不叫护士?]
陈闻也从椅子上站起来, 吓了一跳。
因为许馥脸色极为苍白,而且像是刚刚洗了脸, 皮肤上还带着细密的水珠。
“我……没事。”陈闻也小声道,“你怎么回来了?”
[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感觉……”陈闻也视线往下,突然倒抽一口冷气,沉声问, “你受伤了?怎么有血?”
许馥往下看。发现裤子上也都沾染了星星点点的血迹。
她有点头痛地叹气。
来得急,换了白大褂, 忘记换裤子。
[急诊接了个被砍伤的病人。颈部血管被割断了,我压他动脉来着, 现在已经基本控制住,转给二值了。]
“被砍伤了?这深更半夜的?怎么让你去接?”
[属于我们头颈外科呀。不敢相信吧?深更半夜的烧烤摊是案件高发地。]
她语气很轻松, 但陈闻也能看出她刚刚也受到了不小的惊吓。
颈部血管被割断,是什么样可怕的画面?
只是从这只言片语的描述中想象,陈闻也就感觉心被揪了一下。
许馥的工作应当比他想象中要更艰难,更复杂,更伟大。
[好像也是从“你瞅啥”“瞅你咋地”开始的。喝了点酒什么事都干得出来,幸好你不喝酒。]
许馥边打字便露出了点笑意,很轻松的模样。
但那血迹太刺眼,这么仔细看,她额发上好像也有点深色的痕迹。
陈闻也伸出手将那一点抹去了。
许馥突然发现他们两个是有一点身高差的。
他微微低头看她时,眼神温柔又怜惜,让她搞不清到底谁是医生,谁是病人。
陈闻也很克制地没有触碰到她的肌肤,但她的心还是像被蝴蝶的翅膀柔柔撩过,泛起了一种奇异的痒。
“辛苦了。”他笑着说,“明明你也只是个小女孩,怎么会做这么厉害的工作?”
……说谁是小女孩呢?
许馥没好气地打掉他的手。
[叫姐姐。]
陈闻也从善如流,眸亮如星,“姐姐。”-
陆时颖在家吃早饭,毫不意外地看见陆时零又喝得醉醺醺地回了家。
最近她哥跟个夜猫子一样,昼伏夜出,白天在家睡大觉,晚上出去喝大酒,一副不想活了的样子。
桌子被陆家辉狠狠一拍,他沉声道,“坐下!”
呜呼。
陆时颖在心里为陆时零默哀。
咱爸终于忍无可忍了,自求多福吧。
陆时零准备上楼的脚步顿住,拐了回来,懒懒地往椅子上一靠,后仰着头,闭上眼睛。
“酒气熏天,像什么样子!”陆家辉怒道,“就为一个女人,没出息的东西!”
“……确实没您有出息。”陆时零半闭着眼睛养神,认错的语言诚恳,态度却挑衅,“女人换了又换,结果到现在还是孤家寡人一个。”
陆时颖一听不好,默默地放下了筷子,往后战术性回撤。
果然下一秒,那桌子就被陆家辉掀翻了。
“小兔崽子,反了你了——”
温热的汤撒了陆时零一头一脸,顺着发梢滴滴答答往下落,他却在陆家辉怒气冲天的辱骂中沉默良久,最后低低地笑了起来。
声音很轻,像自嘲,飘在一片混乱中,让人听不清,“可我不想变成你那样。”
“……我想她爱我。”
陆时颖默默站起身的动作一顿,莫名动了些恻隐之心。
但这恻隐之心不足以让她和陆时零一起,共同承受陆家辉的怒火。
“咳,”陆时颖轻咳一声,小声道,“爸,我先去上班了。”
没想到一句话又戳了陆家辉的肺管子。
“上什么班!”陆家辉发起飙来没完没了,指着儿子辱骂完后,又把矛头指向了女儿,“好好的公司不继承!家里缺你去当一个小破医生?”
“哎,有什么火冲我发,”陆时零道,他唇角勾起,嗓音混了酒,有些沙哑,“人家可没惹你。怎么发火都没个准头的,还伤及无辜?”
陆时颖简直无语。
这个蠢哥,今天真是喝大了,脑子迷糊,智商也跟着喝没了。
陆家辉被火上添油,今天不断被挑衅,他简直暴跳如雷,指着一对儿女大发雷霆。
陆时零才反应过来自己说错了话。
于是和陆时颖一起,两人都闭口不言,静待这场风波过去。
等陆家辉恼怒地摔上门走掉后,陆时颖才叹一口气,磨磨唧唧给陆时零递上条毛巾。
“不好意思啊,”陆时零把那毛巾往头上一盖,混乱地揉着,“刚脑子不清醒,多说了一句,不小心把你拉下水了。”
“算了,我也不是没把你拉下水过,”陆时颖勉强接受他的道歉,想了想,又多问了一句,“对了,你前女友,是叫许馥吗?”
陆时零把毛巾拿掉,怔怔地睁大双眼,被汤染了的发丝凌乱,要多凄惨有多凄惨。
“你怎么知道?”
“……我轮转到她们科室了,”陆时颖无语地撇撇嘴,她就知道她这个烂哥,从来没关心过她的工作,“我和她一个医院。和闵医院,你不会不知道吧?”
不知道也不奇怪。
当时她想学医,陆时零可是第一个跳起来反对,认为她是在逃避继承家产的责任,不想管事儿。
这么说来倒也没错啦,继承公司实在是个麻烦活儿,他们两个从小你就推我我推你,谁都想当个只拿钱不操心的纨绔。
现在她分了股份,美美地撤退,留下陆时零一人单打独斗,她定时拿着丰厚的分红,多少也觉得对不起他。
陆时零沉默了一会儿,道,“晚上我接你。”
“你这酒晚上能醒?”陆时颖很是无语,“你可不要这样来接我,很招人烦,我会很丢人。”
陆时零沉默半晌,才道,“……你说得对。”
陆时颖:……
他们不是天天都这样聊天吗?
陆时零什么时候变得这样玻璃心了?
“你……”她有点艰难地问,“你有什么打算?”
陆时零低下头,像极了一条丧家犬,半晌才问,“……你有什么建议?”
陆时颖眼角抽动。
很好,竟然也没什么打算,在这儿纯自怨自艾,还想空手套白狼是吧?
“如果你真的想复合的话,”她难得善心大发,多管了一句闲事,“建议你真诚。”
陆时零眯起眸子,不太确切地反问,“……真诚?”
“对。”陆时颖点点头,“人和人的交往不就是这样的么?虚伪的人总是不受欢迎,再多费尽心力的招数,都会被人识破,根本抵不过简单的真诚。”
“难过就是难过,喜爱就是喜爱,窘迫就是窘迫——真诚的人,才会得到他人的真心对待。”
这两个字好像不在陆时零的字典里。
他被酒精蒙蔽的大脑缓慢思考,“那你觉得我真诚吗?”
“你很不真诚。”陆时颖摇头,肯定又诚恳地道,“简直超级差劲。”
末了又补充一句,“说实话,我觉得复合也没戏。你不死心的话,就找个什么契机,努力先从朋友做起吧。”
陆时零:……
谢谢,妹妹,你确实很真诚-
手机在桌子上一直震动。
陈闻也看了眼,确认不是许馥的消息,于是置之不理,在心里继续默数着数字,直到数到三百,才放下了哑铃。
他用毛巾擦了把汗,去洗浴间冲了个澡,才拿起手机。
【范子明:老板,这批超跑测试又失败了。】
【范子明:正在检测问题出在了哪里,有新消息再和你汇报。】
【陈闻也:好。】
【范子明:另外,嗯,那个……咱们真的不和时复科技联系下吗?他们人工智能的技术成熟,报价也合理,我觉得再多沟通下,比如我们这边可以适当降低些报价,还是很有合作的希望。】
【陈闻也:不降,别啰嗦了。】
【范子明:好的,收到。保重身体,老板。】
还有凌祺的未接来电和消息。
【凌祺:阿也,怎么都不来车队啊?电话也不接,忙什么呢?】
【凌祺:没几个月就到了F1资格预审的时间了,你心里有数吧?】
【陈闻也:有数。】
【凌祺:有数就好。不过你到底什么时候来车队啊?是不是一直呆在公司啊?吴语汐问我你去哪儿了,说你不回复她的消息。】
陈闻也滑了一下,发现吴语汐真的给他发了好几条消息,不过都是无关痛痒的,好像在分享自己的日常,没什么回复的必要。
他把手机往桌上一撂,犹豫了一下,拉开了抽屉。
抽屉里只独独放了那本S级赛照。
陈闻也打开,看到自己的照片。
他微仰着头,唇角上扬,正是意气风发的时候。
这是F1的入场券。
拿到这本赛照,他用了整整8年时间。
一步一步地打怪升级,并在去年完成了300公里的测试。
而现在,他可能连普通驾照都要吊销了吧?
没记错的话,驾照的要求是“两耳分别距音叉50厘米能辨别声源方向”。
而他别说辨别声源方向了,简直连声源都捕捉不到。
他心中确实有数。
日子一天过一天,他的听力完全没有好转的迹象。
专家也会诊了,陈臻甚至又专门来了几趟医院,每次都和医生沟通了不短的时间。
他从陈臻的脸色里将最后那一丝希望也悄悄抹灭了。
大概是要放弃他作为车手的生涯了。
止步于此啊……
是他未曾预料过的结局呢。
陈闻也垂下头,捏了捏鼻梁。
余光看到有什么人进来了。
他抬起眸,看到一个年轻女孩,抱着一个玻璃花瓶,轻轻放在了他桌上。
里面是含苞盛放的百合花。
她好像知道他的情况,对他笑了笑,没有开口说话,只递给他一张便笺纸,便离开了。
是熟悉的、许馥的字迹。
[在呢。
许馥。]
下面还画了个鬼脸,看起来有几分嘲笑的意味。
陈闻也这才反应过来,她在嘲笑他打招呼的方式老土。
唇角不自觉地勾了勾。
那百合花束正迎着阳光,随风轻轻颤动。
陈闻也伸出手,指尖轻轻摩挲花瓣。
柔软,洁白,这么一触即碎的脆弱花朵,花语竟然是勇敢。
许馥曾经告诉他,人永远都拥有选择的权利。
不是被动地承受,而是主动地选择——
超跑测试失败,没关系,电脑里、图纸上,都是他的心血,反复地尝试,总会成功的。
那什么人工智能公司,算什么?
他难道会落得向陆时零讨饶的境地吗?
简直开玩笑。
大不了就多花点钱的事而已。
还有F1比赛……
或许也已经没那么重要了。
陈闻也定定地望了会儿那张S级赛照,又重新把它放进了抽屉里。
第 29 章
“……哎。”
“怎么了今天, ”陶染停下了手里的动作,关切地看向许馥,“老是叹气。心情不好?”
“叹气了么?”许馥后知后觉, 她晃了晃脑袋,打起精神来, “不好意思,学长。”
陶染笑得温润,“有什么好不好意思?我又不是你老板。”
确实。
但你爸爸是我老板。
老板的儿子, 不就是小老板么。
许馥假笑一下, 试图结束话题,继续忙碌。
“走进寂静”公益项目前期效果较好, 引起了不小的反响, 也因此一举进入了市残联的视野中, 得到了有关部门的资金支持。
他们今天下午召集了一些会手语的学生志愿者,在“有声”语言康复中心开展耳聋基因筛查义诊活动。
语前聋和语后聋差距巨大。
语后聋的患者一旦恢复听力, 很快就能够重建语言能力。但语前聋的患者,大多是天生失聪的孩童, 就算植入人工耳蜗,也辨认不出声音到底是来自哪里,表达什么意思,这时就需要来做专业的言语康复。
确定他们是否携带耳聋基因, 可以更好此文为白日梦独家文,看文来裙死耳耳贰无久仪死妻地预防出现药物性耳聋、迟发性耳聋等问题,也能够为其未来婚育进行科学指导。
“是累了么?”陶染走过来, 微微弯下腰,想接过她手中的采血针, 问,“我替你会儿?”
“不累。”许馥千头万绪到了嘴边, 最后再次浓缩成了一个字,“……哎。”
“又叹气。”陶染不由分说地轻扶了下她的肩,让她给他腾位置,“我先来,你休息一下,想想出了什么事,一会儿告诉我。”
“我不……”许馥还想抵抗,陶染抬眼看她,带着笑意问,“怎么?因为我从临床退下来所以不信任么?”
语速不快,语调也和缓,却带着些不容拒绝的凉意。
许馥立马立正站好,离开了位置。
“活动活动透透气吧,”陶染吩咐她,“难得休息,就别光想着你现在手头那些病人了。看看这些你痊愈的病人,心情说不定会好些。”
“痊愈了就不是病人了,还有什么好关心……”
许馥说着,心里莫名一跳。
……陶染怎么知道她在想病人的事?
语气还那么平静笃定,好似是什么理所当然的事。
他总是给人一种全知全能的神一般的感觉。
神奇得有点可怕。
许馥无所事事,干脆坐在陶染身边,和他聊起天来。
“学长。”
“嗯?”
陶染真的工作起来还是很认真的。尤其是现在,笑意淡去,动作麻利而熟稔,让许馥想起当时他放弃临床的时候,无数人为之惋惜。
他手极稳,胆大心细,动作果断,处变不惊,心态很适合做临床。
不过做科研也很厉害就是了……
方方面面都如此优秀的人,不知道在这样的小事上能不能帮帮她?
许馥正犹豫怎么开口,陶染又问,“新收的病人?”
……嗯,问问也不值什么。
不懂就问嘛。
“……你记不记得我之前和你说,我家住了一个小时邻居的弟弟,那个赛车手。”许馥无意识地捏着手指,轻声问。
陶染的手顿了一下,“记得。还没搬走么?”
许馥手指绞着,“他突聋了。很严重,两侧耳全聋伴眩晕,住院快一个星期了,一点进展都没有,我很怕治不好了。”
“这不是很正常的么?”陶染的声音温柔到有些淡漠,“医生又不是神仙。治得好,治不好,都是每个人的命运。”
许馥再次深深地叹一口气,“……可他是那么优秀的赛车手。如果真的全聋,以后还怎么上赛场啊?”
“听力都没有了,正常开车都要配助听器之后重新考驾照吧,还想什么上赛场的事?”陶染很理性,“就别考虑赛车了。想想其他出路吧。”
许馥沉默着,忍不住又想叹气了。
陶染轻笑一声。
“你怎么总是天天为各种病人的病情烦心?病人那么多,烦得过来吗?”
她深吸一口气,半晌才道,“……可他是在我家的时候聋的。”
确切地说……是在向我告白,被我拒绝之后聋的。
她这么想,会不会显得太过于自作多情?
但这个想法已经在她脑海打转不止一天了。
拒绝掉一个告白而已,会让他受那么大的刺激诱发突聋么?
突聋在临床上找不到准确的病因,医生也只是通过摸索,认为稳定的情绪可能是此病的关键。
因此也会鼓励病人保持轻松愉悦的心情,不要熬夜,不要焦虑,不要有大的情绪起伏。
“别想太多了,和你能有什么关系?”陶染瞥她一眼,像是完全明白她心思似的,道,“他们那个远也科技,和时复科技最近正闹解约,超跑研发也一直不成功,是挺焦头烂额的,压力大也正常。”
“哦,这样啊。”许馥听了,莫名感觉有些放松。
也是,估计在那些复杂的商战上受挫了吧?
她这算什么,才哪儿到哪儿,至于受那么大刺激吗?
“嗯,而且吴语汐最近也回国了。”
“吴语汐?”
“不知道么?‘中国第一女赛车手’,他们一个车队的,常一起接受采访呢。这种时候,人家肯定也会照顾他的吧。”
——这样吗?
许馥心下豁然开朗。
要是这样就好了——她真的可以少一点点不确定的负罪感。
那负罪感实在很折磨她。
她可以拒绝他,可以欺骗他,这些都不算什么。
但她不能害他聋掉。
他要是能喜欢上别的女孩子就最好不过了。
好像有种有一点复杂,又如释重负的感觉呢。
陶染余光观察着许馥的反应,眸中滑过一丝暗色。
许馥终于纾解这股郁气,她起身想舒展一下,却没注意,撞上了旁边一个男大学生。
对方穿一件白色帽衫,外面套了个红马甲,是这次活动的志愿者。
他好像正在维持秩序,手语打得十分熟练,冷不丁被她撞了一下,转过了身来。
两人对视,许馥漾起带着几分抱歉的笑意,声音柔下几分,“不好意思,同学。”
是个很清秀帅气的男孩子。
他愣了几秒,眨眨眼,耳尖微红,比她还抱歉似的,“……是我没看到,不好意思,老师。”
说话声音也动听,是很乖巧可爱的类型呢。
“哦?”许馥调侃似地问他,“我很像老师么?”
“不、不是……”他有些紧张,声音低了几分,“因为你叫我同学,所以……没有说你年纪大的意思,你、你看起来很年轻……”
许馥明白胡蝶为什么最近谈了个男大学生了。
逗他确实有点开心。
“叫老师也没问题,”许馥柔柔笑道,她指尖滑过耳边碎发,轻声道,“我喜欢可爱的学生。”
“许馥。”陶染突然出声。
“怎么啦?”
“采血针快用完了,帮我去拿一下。”
“好。”许馥应下,抬手就想去拿外套,那男大学生却制止了她,道,“我去吧。”
他脸还红着呢。
“啊,”许馥好似有些惊讶似的,不过这会儿外面风正大,她也毫无推让的意思,短暂地顿了一下,便选择笑着道谢,“那麻烦你啦。
YH”
男孩步伐有些拘谨地走了出去。
许馥在后面笑意盈盈地看着,头都没转一下地问陶染,“他叫什么名字?”
“不知道。”陶染冷冷道,“学生那么多,我哪里记得住?”
“好吧。”
许馥撇撇嘴,看来还挺护着他的学生呢。
真小气。
陶染问,“你今晚是不是还要值夜班?”
“是呢。晚点吃完饭再过去。”
“我送你吧,顺便给老陶送饭。”
“没问题。”许馥笑道,“天天吃医院食堂,他肯定也吃腻了。”
第 30 章
陈闻也此刻很头痛。
范子明嘴上实在没个把门儿。
也怪他, 懒得多安抚凌祺一句,叫他想东想西,最后气势汹汹地去找了范子明。
凌祺和范子明两人一直不太对付。
范子明觉得老板亲自去赛车简直就是浪费生命, 赛车那么危险的活动,老板那样的商业头脑, 雷厉风行的手段,就应该安全地呆在公司,指引企业未来的发展方向, 带领他们冲出国内, 走向国际——
凌祺则觉得陈闻也天生就是个赛车手,他的反应速度、运动神经都天赋异禀, 去搞那些掉在钱眼子里, 一身铜臭味的事情才是浪费生命, 就应该在赛场上驰骋,带领车队奔赴F1, 夺得冠军——
凌祺发消息问陈闻也是不是在公司忙,陈闻也没回复, 他便觉得是默认了,随后怎么想怎么觉得不舒服。
离比赛的时间越来越近,在这个节骨眼上,范子明怎么还一直拿那些公司的事绊住陈闻也, 不是故意给他凌祺脸色看的吗?
他恼怒地跑来公司,没想到范子明见到他, 比他还恼怒,张嘴就是一句, “赛车赛车,就知道赛车, 把老板耳朵都吵出毛病来了,你们高兴了吧?”
“你在胡说八道什么?”凌祺蹙着眉头发火,“谁耳朵有毛病?你耳朵才有毛病!”
这么一对,真相大白,凌祺吓了一跳,慌慌张张地来了医院。
来就来吧,他不安的心情急需其他人一起分担,于是把吴语汐也带了来。
……
说实话,陈闻也现在有点庆幸自己听不到。
凌祺和吴语汐两个人,嘴比赛似地飞速一张一合,像极了翕动着沉默的鱼吐着泡泡。
陈闻也双手抱臂,斜靠在病床上跑神,思考什么时候开口打断比较好。
终于看出了个合适的间隙,陈闻也悠悠开了口,“听不到,真的听不到。”
话音一落,两个人竟都像是要哭了。
陈闻也有点无语地拿指节抵住额头,想挡住眼睛算了,主打一个眼不见为净。
指缝中,却见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走近。
他立即一个翻身下了床,站直了,“姐姐。”
许馥走进来,向病房里正要开始崩溃的两个人点了点头,“你们好。”
吴语汐一见到医生进来,立刻就拉住她,声音小小的,很紧张的模样,“医生好,他这是怎么了呀?”
许馥的手顺势覆在她手上。
她发现吴语汐的手冰凉,想必心里害怕担心得很,于是轻轻地握紧,试图安慰她。
吴语汐今天穿一身黑色张扬的机车风,短款皮衣配了皮靴,英气逼人,此刻眼里却甚至都含着隐隐的泪花,等待许馥的回答。
陈闻也反正也几乎不回她的消息,她早习惯了。
今天本来打算出去骑摩托车玩呢,结果接了凌祺的电话慌慌张张骑着摩托车赶了来,冷风吹得她透心凉。
“突发性耳聋,比较严重的全聋。”许馥道,“原因不明,有可能是压力太大。”
“他?压力太大?”凌祺瞪圆一双眼睛,“不可能,医生,他以前——”
说着,不知道又想到什么,干脆地咬住了音,话题一转,“他现在能有什么压力啊?他抗压能力好得很呢。”
许馥搞不清商战上的弯弯绕绕,也不好多说,“这只是一种可能性。突聋并没有具体确定的病因。”
“……那他还能好吗?”吴语汐终于忍不住,开始小声啜泣起来,“听不到,多可怕啊,我不敢细想……”
许馥轻轻叹一口气,递给她纸巾。
“有一定几率会好,”许馥说,“……也有一定几率不会。”
几人沟通了半天,陈闻也感觉自己完全被排除在外,他有些等不及了。
许馥够忙的了,每天来看自己就稍微聊一会儿,也没多少时间,还要被他们两人占用去一些。
于是他又叫她,“姐姐。”
“病情我已经告诉他们了,不用再解释了。”声音带着不满,落在他们两人耳里就是明明白白的批评。
许馥点点头。
她走了过来,对着陈闻也轻轻点了点自己的耳朵,又点了点脑袋,等他回复。
“听不到,但今天头一点都不晕了。”他下意识地向她倾身,微微抿起唇来,像是要等待夸奖,“好受了不少。”
许馥也露出个微笑来。
她手心交叠,放在脸旁,脑袋一歪,想知道他睡得怎么样。
陈闻也觉得她每次做这个动作的时候都很可爱。
脑袋往旁边歪,脸颊被挤出一点儿肉感,一双杏眼还直直地盯着他,像只倦懒的猫儿。
“睡得也好。”他笑着,自觉补充,“吃得也不错。”
许馥很满意地轻轻拍拍手鼓掌,又给他比了个大拇指,活像是糊弄小孩儿。
偏偏陈闻也被糊弄住,有点害羞地垂下了脑袋。
许馥又指指门口,做了个电话状放在耳边,示意自己先走了,让他有事随时给自己发消息。
陈闻也点点头。
于是她礼貌地向病房内的两人点了点头,转身准备离开。
陈闻也的视线还粘在她背影上,多少带着不够餍足的沮丧。
门却在此时被推开了。
陶染穿着一件白色的呢大衣走进来,他长相清俊,气质出尘,无框眼镜为他添了几丝温雅,像是精英医生的范本,与许馥极其般配。
他望向许馥的眼神温柔,视线不经意地扫过陈闻也,眸色深了几分。
这还是他第一次见到陈闻也本人。
和视频里、照片里,都不太一样。
这么仔细一看,不管是长相,身材,还是气质……
怎么都和今天白天那个男大学生有几分神似?
看来最近许馥很喜欢这一款。
确切地说,那个男大学生是种小奶狗的感觉,陈闻也则很有些大明星的风范,往那儿懒散一站,就会自然而然地吸引人们的目光,是女生们都会喜欢的那一款。
而且,还是许馥的病人……
陶染比任何人都清楚“病人”对许馥的意义。
健康的男人都是她玩弄的对象,生病的男人则不一样。
他想起许馥在刚上研一时谈的那个男朋友。
许馥喜新厌旧得很,刚谈没多久,就不再和他一起去食堂吃饭了,陶染无意中看到她和闺蜜发消息,说是那男孩吃饭有点吧唧嘴。
他当时就心下了然,不出意外,很快又要分手了。
好巧不巧,那男孩突然被确诊了脑膜瘤。
陶然觉得这简直是个天赐的好时机,和一个病人还有什么可拉扯的?干脆趁着对方忙于治病直接隐身就好。
结果她倒好,反而还去探病照顾,甚至不小心连对方的家长都见了,拖拖拉拉好一段时间,还是陶染忍无可忍,暗地里推波助澜,让那男孩出国医治,这才算结束了这段孽缘。
不然他真不知道许馥到底打算什么时候和那男孩提分手。
在他看来,她对职业的信念感强到有些没必要,太过于把别人的命运大包大揽到自己身上,实在是自讨苦吃。
但是没关系,以后他会教她的。
他会手把手地教会她,指引她,帮助她……
然后,让她再也离不开他。
“跑这么快,差点找不到你,”陶染笑容温雅,手里拎着一个精致漂亮的包装袋,低头和她说话,“买到了楼下甜品店最后一个桃胶炖盅,还有蓝莓蛋糕。”
“哇,”许馥低头打量,“给我买的,还是给老板买的?”
“你老板不吃,说便宜你了。”陶染想把袋子递给她,却又收了回来,“我给你送办公室吧。”
“那么客气?”
“正好瞻仰一下许医生的办公室,这么久了,还没来过呢。”陶染说着,上前一步,为她打开了门。
许馥笑着,侧身从他旁边经过,他松松揽了一下,没有碰到她,却很强势地,像是把她圈禁在怀里。
待她出门后,陶染的笑容突然冷了下来。
他看向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地望着他们的陈闻也。
四目相接之时,陶染微微挑了一下眉毛,冲他做了个口型,随后重又勾起唇角,笑容温柔地关上了门。
陈闻也面色平静,但手却猛地攥紧了。
咬肌发紧,指尖深深地抵入手心,青筋顺着手背往小臂上面攀延。
许是男人与男人之间特殊的气场,他竟然在什么也听不到的情况下,完全看懂了陶染的话。
陶染的口型是——
[做梦。]
陈闻也彻底冷下了脸。
他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自然无从辨认那陌生男人的身份。
对方却像是对他知根知底,做足了充分的了解。
他买的都是许馥爱吃的……他一定很了解她。
她也对他笑了,两人相处之间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多年密友般的亲昵。
而他什么也听不到。
……做梦?
他还真的,做过无数和她有关的梦。
陈闻也突然烦躁起来。
他深吸一口气,试图平复心底突起的暴戾情绪,对病房内正仓皇失措的两人也顷刻间失去了耐心。
“你们回去吧。”
他简短地说了句,之后就直接转身坐下了,重新看向他的电脑。
“阿也!”凌祺还在努力尝试,他很大声地喊,“这样都听不到么?”
陈闻也背影纹丝不动,没有搭理他的意思。
凌祺转头愣愣问吴语汐,“……他真听不到?”
吴语汐如坠入梦中。
她根本顾不上回应凌祺,连眼泪也忘记流下,只微微睁大眼睛,呆呆地望着陈闻也。
心跳好像突然变得很缓慢,像被深海包裹,闷得透不进一丝缝隙。
她喜欢的男孩、熟悉的男孩,怎么会在此刻让她感觉如此的陌生?
……是因为他听不到的原因吗?
不、不是。
陈闻也方才的一举一动,在她脑海里以极慢的速度一帧一帧地回放。
他的声音、笑容、话语,都是欣喜。
垂下头时不小心流露的害羞之意,望向对方时那亮亮的眼睛……
以及在那个男人进来之后,茫然及明晃晃的恼怒醋意。
是她从来没有见过的陈闻也。
她以为她足够了解的陈闻也。
“傻啦?”凌祺手在她眼前挥舞,急急道,“怎么?你也听不到了?”
半晌,吴语汐才颤着声音问凌祺,“……她是谁?”
“谁?那个男的?”凌祺烦躁地挠挠头,“我怎么知道?医生的男朋友吧,不是很亲密么。”
“我说那个医生……阿也和她以前认识吗?”吴语汐轻声道,“他叫她‘姐姐’。”
陈闻也才不在意年龄。
他没有那么圆滑,也根本懒于融入社会,在车队那么多前辈,他一直都是直呼其名,从来没有叫过什么“哥”“姐”。
“阿也是独生子女……表姐啊?”凌祺感觉这根本不是重点,也无心深究,“我也不知道,反正第一次进医院不是这个医生。这个医生这么漂亮,我上次见过的话,应该会有印象。”
吴语汐不说话了。
她仍望着陈闻也,视线却迟迟找不到落脚点。
凌祺受不了陈闻也这样的沉默模样,冲上前去搂了他一下,低低叫他,“阿也?”
陈闻也被乍然碰到,转过身,眉头紧紧蹙了起来。
“……我现在真的没心情理你们。”
话音仍蕴着些薄怒。
“都走吧。”他深呼吸了一下,似在努力克制自己的脾气,尽量不祸及池鱼,“我在这里很好,不用担心。”
如梦初醒般,心脏泛起来隐隐的疼痛,让吴语汐的眼泪止也止不住,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落下。
她第一次发现……
真实的陈闻也,和她想象的陈闻也,很不一样。
陈闻也喜欢一个人的时候,竟然是这样的。
怎么是这样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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