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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061章 异时27

    老人说得认真, 被室内温暖的空气熏得耳垂发红的年轻人,因而短暂恍神后,眨了眨澄澈浅淡的眼眸, 轻声应和。

    “……这几天都不戴了。”

    常有冷热交替的天气中, 动不动糊成一片的眼镜实在是碍事。

    他说完, 到底有些不好意思,迅速转移话题:“那个, 刚才说的冰块……”

    张云江叙完闲话, 也几乎同一时间跟他想到了一起, 连声道:“对了,冰块!我马上叫人去准备啊!”

    “好。”郁白应完声, 踌躇了一下,小声说, “谢谢你,张叔叔。”

    谢谢慷慨又热情的招待。

    也谢谢一些别的。

    悄悄体会着偷来的关心的人, 又岂止是老人自己呢。

    正午已过,窗外高悬的日色渐渐褪去了不可直视的灼目感, 滑向更悠长柔和的下午时光。

    当墙上的时钟指向三点整的时候,装修雅致的套房里, 响起一阵微不可闻的脚步声。

    这道脚步声穿过独自等待的客厅,悄悄推开了一点那扇紧闭着的卧室门,里面的寒气霎时扑面而来。

    这间一度宛如灼热炎夏的卧室,到处堆满了大宅里能找到的一切有助于降低温度的东西,此刻的气温恐怕只比屋外的冬日高一点, 也就无法再温暖外面的客厅。

    穿着厚厚冬衣, 在门口朝里观察张望的郁白被冻得有一瞬间的瑟缩。

    他已经看不见床上的男人。

    因为对方又换了个姿势,现在完全被蓬松柔软的被子埋住了, 只在洁白的棉被边缘,露出一点点散漫卷曲的黑发。

    ……神怎么也会像人类一样,在沉睡时不自觉地缩进被子里。

    郁白在心底默默吐槽着,倒不觉得担心或紧张。

    因为他先前认真观察过,周围温度越低,谢无昉的神情似乎越沉静和安定,身上的高热也随之淡去了些许。

    缩进被子里,大概是种觉得舒适的表现。

    好有人味儿。

    从哪学来的?

    停在卧室门口的那道脚步,静止片刻,便离开了。

    时间继续流逝,灿金的日光变得越来越温煦,客厅沙发里亮起的手机屏幕上,划过一则又一则关于全球被恐怖寒潮席卷的新闻报道,和一条条无声送达的简讯信息。

    说是全球也不准确,至少对本就处于冬季的南半球而言,没什么太大的区别。

    本该是夏天的北半球里,适应能力很强的人类们,在短暂的慌乱后,迅速接受了现实,翻找出衣柜深处的冬装,与亲朋好友交换着关于末日将至的猜想,去超市抢购维持生命必需的食物和卫生纸。

    以及,去银行排队取钱。

    ……到底为什么要取钱啊!

    每次末日都折腾银行柜员!

    窝在沙发上刷手机的胖雪人郁白,始终不能理解这一点,手指在屏幕上不断跃动着,回复了厉叔叔、陈医生发来的问候消息,又转发了银行门口人头攒动的视频,跟此刻不在身边的好朋友吐槽。

    正在餐厅涮火锅驱寒的严璟,很快情真意切地发来附和的回信。

    [像我就不去取,太傻了。哎,你真的不过来吃点吗?在冬天吃火锅真舒服啊!锅底好香!]

    至今没顾得上吃午饭的郁白沉默了一秒钟,实在难以置信。

    [……你怎么还能吃得下?你是猪吗?!]

    [哈哈,我这不是帮谢哥试试看厨师的手艺嘛,看是炒菜还是别的更好,等他睡醒了,不得吃点东西填填肚子啊?]

    [哦,到时候你记得问他想吃什么。]

    [不不不别别别!这种活还是得你来!!]

    圆滚滚的时钟里,指针滴答滴答地走到了四点整。

    脚步声再次响起。

    小郁医生正要走向那间仍旧没有动静的卧室,例行观察一下“病人”的情况,忽然听到屋外响起了一阵很轻的敲门声。

    他略感意外地回头望过去。

    管家阿伯敲过了门,又走到窗边,朝客厅里的年轻人招手示意。

    他连忙调转了方向,转身去开门。

    “小郁医生!”

    门外的阿伯也学张云江那样称呼他,这会儿压低声音道:“有人来家里找你!”

    郁白愣了一下,问:“是天——是个中年人吗?”

    “是啊是啊,有他!”阿伯应了声,有些急切地说,“你快跟我过去吧!”

    郁白便立刻跟随步伐矫健的老人一道往外走去。

    同时,他心里也有点犯嘀咕。

    阿伯怎么一副不知所措的急迫模样。

    专门来这里看他的天哥,知道这是他朋友家,不至于闹出什么麻烦……吧?

    郁白匆匆穿过庭院,一路上见到好几个穿着厚衣服的陌生佣人窃窃私语着,面色惊奇地往大门的方向走去。

    见状,他愈发觉得忐忑,心头渐渐涌上一阵熟练的不妙预感。

    可千万不要是——

    好吧,他其实压根想象不出来孙天天会干什么。

    之前天哥为什么要问他这里有几个朋友呢?

    而且,还说是来给他送点东西……会是什么东西?

    片刻后,满心困惑的郁白,在一个仿佛久别重逢的超大力拥抱中,得到了答案。

    神情震撼的棕发青年被陡然埋进了一片丝滑柔顺的黑色貂绒里,差点呼吸不过来。

    “终于见着你啦!”

    模样粗犷英武的慈父激动地猛拍他肩膀:“担心死我了!要不是你想懒觉,我连夜都赶过来了!”

    直到怀里的年轻人隐约挣扎起来,孙天天才慌忙松开非常有力的臂弯:“哎哟!我用的力气太大了是不是!”

    “……还好。”

    总算逃离了那身过分温暖的貂毛,险些被捂得窒息的郁白长长地松了口气。

    “你这身板真是弱了点,得练练嘛,抽空让小严给你上上课啊!”

    孙天天说着,豪爽地一摆手,示意他看向后方:“对了,你忙你的,我把东西送到就走,你们自己挑啊!都是上好的新货,暖着呢!”

    郁白、管家阿伯,和那些陆续闻讯前来围观的佣人们,便齐刷刷地望过去。

    留着利落板寸,穿着一身昂贵黑貂大衣的前·黑老大身后,有两辆宽敞的皮卡停在古朴低调的宅院门口,即使在冬天也穿着加绒西装的型男小弟们,正迈着训练有素的步伐,从车里往下搬运着东西。

    一片鸦雀无声的静默里,唯独回荡着密密麻麻的脚步声和卸货的动静,还有小弟们路过他身边时,一声声充满恭敬的低声问候:“郁少!”

    郁少缓缓地捂住脸,有点消化不了眼前的现实。

    像从林海雪原里冒出来的土匪头子天哥,不仅自己穿着一身貂,还给他和他的朋友们拉来了一车貂。

    真是一幅让人永生难忘的画面。

    还有……

    能不能不要再这么叫他了!

    他今天没戴眼镜,是真的会被当作小土匪头子的!!

    在郁白神情恍惚怀疑人生的当口,一旁的管家阿伯无措地推辞:“不行不行,这个太贵重了,我们不能收!”

    “唉!什么不能收!”

    孙天天很不赞同地顺手搂住了老人的肩膀,热情道:“小白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别瞎客气!”

    虽然他没想到的是,郁白的朋友居然这么大年纪啊。

    “对了小白,我来得匆忙,光顾着叫人去拿貂了,你还有没有其他需要的?屋里冷不冷?要电暖器不?”

    被他哥俩好似搂着的阿伯连忙阻止:“不用不用,过冬的东西家里都有!哎哟,我得去叫云江过来,这、这太夸张了,怎么能收呢……”

    郁白看不下去了,决定拯救被困住的老人,主动开口:“天哥,我可能真的需要你再帮我找点东西。”

    孙天天闻言,眼睛一亮,进而松开了手忙脚乱的管家阿伯:“要什么?你说!”

    “我马上给你弄来,我就说这个破天气一下子变得这么冷,你肯定有不少缺的东西嘛!”

    郁白说:“我需要很多冰块。”

    张云江家的厨房只是给自家人做饭用的,不是外面有专门冰块储备的商用厨房,一时间没办法弄出太多冰块。

    而那股不受控制的力量蔓延逸散到整个星球后,体感气温依然比现在的谢无昉卧室里面要冷。

    所以郁白觉得温度可能还不够低。

    “没问题,马上给你弄来!”孙天天一拍胸口,顺口道,“冰块嘛,冬天最需要了。”

    “——等等,冰块?!”

    “对。”穿着冬衣的人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冰块。”

    当墙上的时钟指向傍晚五点的时候,换上了厚厚白色貂绒大衣的人,轻手轻脚地退出了那间愈发熟悉,也愈发寒冷的卧室。

    帅气的皮卡卸下了毛茸茸暖洋洋的貂绒大衣,又拉来了一车唯独在今日滞销的商用降温大冰块。

    天哥的到来还是很有作用的。

    比如昂贵厚实的大衣跟冷库般的卧室就很般配。

    没有这个外套,他都不敢进去探望谢无昉。

    那家伙居然看上去睡得更香了。

    真不愧是非人类。

    卧室门外,裹在大衣里的白皙青年打了个很小声的喷嚏,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空空如也的肚子。

    没吃午饭捱到现在,真的有点饿了。

    他决定去餐厅随便找点东西吃。

    这次再穿过庭院时,能听到某些屋子里隐隐传来热闹的对话声。

    张云江的子女们陆续过来了,但老人知道他在忙着照顾病人,没有来打扰,说等晚上吃饭时再介绍大家认识。

    快要吃晚餐了。

    今晚会有什么菜呢?

    会不会有昨晚的拔丝地瓜那样,让人瞪大眼睛交头接耳的奇菜?

    郁白这样想着,本能地回头看了一眼,那扇被他特意拉上遮光帘的卧室窗户,渐渐隐没在了蓊郁美丽的庭院中。

    心里便无端地漫开几分失落。

    这一边的他脚步轻缓,迈过餐厅门槛,另一边,同样好奇着今日晚餐的小女孩,也蹦蹦跳跳地走了进来。

    “咦!”穿着崭新冬衣的小学生惊讶之余,连忙同他打招呼,“……小白哥哥!”

    比她高很多的大哥哥安静地走在前面,温暖蓬松的毛绒大衣更衬得肤色冷白,如同一抹最纯净的雪,可又有极昳丽的眉眼。

    何西几乎有一点看呆了,直到大哥哥敛起原本平淡的神色,垂眸笑着问她:“怎么了?怕我吗?”

    小女孩回过神来,把脑袋摇得像个拨浪鼓:“不是不是!”

    郁白就弯腰摸了摸她的头发,尽可能让表情显得温柔一些,免得吓到小朋友:“不怕?那你怎么突然这样看着我?”

    “因为……”何西感受着头顶传来的温度,怯怯地说,“因为你看起来不太开心。”

    她想了想,问:“是因为大哥哥生病了吗?”

    郁白知道她口中的大哥哥是谁。

    不知道为什么,小女孩对其他人都是以名字加后缀的方式称呼,唯独对谢无昉,并不会称他为小谢哥哥。

    “大概是吧。”郁白轻声说。

    自己的心情这么明显吗?

    何西继续问:“大哥哥还在睡觉吗?高烧有没有好一点?”

    “嗯,已经好多了。”

    她就若有所思地小声道:“你也在担心睡觉的大哥哥呀。”

    ……咦。

    郁白听得有点意外。

    为什么要用“也”?

    没等他问,小女孩稚嫩的脸庞上先漾开了一点很柔软的笑意。

    她主动开导着面前忧心忡忡的大人:“生病的时候多睡一会儿很正常呀,不要太担心哦!”

    忽然被小朋友安慰的郁白呆了一下,扬起唇角,这次是真的忍俊不禁道:“……是吗?”

    “是呀!”何西声音清脆地回答他,“我猜,就算是大哥哥,也会需要休息的。”

    年幼的小女孩说得那么认真,她分明不知世事,更不懂这一切的来龙去脉,可郁白竟奇异地随之安心了一点。

    “知道啦。”他轻声应下,“我不担心。”

    聪明的小女孩见他好像真的放下心来,自己也跟着开心了一些,同时熟练地换上郑重的语气:“我不会告诉大哥哥的,我保证!”

    闻言,郁白讶然挑眉:“什么?”

    干嘛要突然保证这个。

    让谢无昉知道也没什么啊。

    他才无所谓。

    ……

    算了,还是不知道比较好。

    有点羞耻。

    所以郁白压下了本来要脱口而出的淡然反驳,神情古怪地掐了掐小姑娘的脸蛋,好笑道:“谢谢哦。”

    何西便忽的笑弯了眼,含糊不清地回答他:“补客气噢!”

    天边黄昏渐浓,浓到几近墨黑,就迎来了漫长的夜。

    往日清幽冷寂的庭院里难得灯火通明,热闹非凡,餐厅的方向传来诱人的食物香气。

    仍旧静悄悄的套房里,墙上的时钟已走到了七点。

    赴宴之前,郁白还是习惯性地去那间卧室里看了一眼。

    浅棕发尾被拢进了衣领内,安静倚在门边的青年感受着幽暗屋中浓郁的寒气,心神有些恍惚。

    在气温宛如寒冬的初夏时节里,没有灯光的房间堆满降温的冰块,自己身上却又裹着厚厚的貂绒大衣。

    好奇怪,好矛盾的一天。

    可也让人永远难以忘怀。

    等谢无昉醒来后,他要好好教育这个待他过分慷慨的神明。

    以后不要再偷偷为他做什么事了。

    尤其是这件事会伤害到自己的时候。

    不管是人还是神,他是一定会严肃批评这种行为的。

    郁白发了一会儿呆,从漫无边际的思绪中抽离出来,准备出门。

    等吃完晚饭再过来好了。

    可是,就在他转身离开的那个瞬间,余光里似乎绽开了一抹最特别的蓝。

    他来不及思索,顿时停下了脚步,不太确定地回眸看过去。

    下一秒,郁白竟真的望进了一片久违的灰蓝湖水。

    睡了一下午的男人恰在此刻醒来,越过幽静昏暗的夜色,有些迷蒙地望向房间里唯一的光源,门口站在浅淡光线里的那个人。

    好、好突然!

    在这突如其来的目光相撞中,连彼此之间由明至暗的冰冷空气仿佛都静止了。

    还是吓了一跳的郁白先反应过来。

    他匆忙走近那张大床,语气雀跃欣然:“你终于醒了!有没有事?”

    被问候的男人似乎尚未完全清醒和恢复,他环视着房间里不同与入睡前的陈设,视线最终落到了此刻眼眸明亮璀璨的那个人身上。

    半晌后,谢无昉才开口:“抱歉,我睡了很久吗?”

    声音里带着隐约的沙哑和虚弱气息。

    其实也没有。

    才五个小时而已。

    是一个有点长的午觉,但不算过分。

    只是之前的他太担心,担心这是一场漫长无尽的失去。

    被问到的郁白当即摇了摇头,小声说:“没有很久。”

    蓦地跌进那片熟悉的湖水,他忽然忘掉了原本准备好的严肃批评,反而想起早些时候与严璟的对话。

    所以他下意识问:“你感觉饿吗?要不要吃点东西,比如热腾腾的火锅?或者你现在需要什么吗……”

    他絮絮叨叨的话语里满是关切,而刚刚苏醒的男人,在沉默片刻后,却答得很简短。

    “甜的。”

    “……哎?”

    郁白一时没有理解,疑问的话语脱口而出后,才想起来,谢无昉唯一表现过喜爱的食物类型,就是甜味的。

    连多了一点酸的糖醋里脊都不算对味,一定要是纯粹至极的甜。

    这是郁白带他领略过的滋味。

    曾经对食物毫无概念的非人类心中,第一个留下深深烙印的味道,是浓郁如西瓜红的甜。

    轻盈短促的疑问坠入柔软的床铺,不等反应过来的郁白再说些什么,床上的男人注视着岸边气味芬芳的人类,在温度冰冷舒适的房间里,又重复了一遍自己的答案。

    黑发缄默地散落在颊边,美丽的灰蓝眼眸不复往昔的剔透,涌动着深不见底的漩涡。

    漩涡被禁锢在湖底,只有微微喑哑的声音浮上水面。

    他低声说:“想吃甜食。”

    第062章 异时28

    想吃甜食?

    郁白立刻回忆起先前去餐厅觅食时, 跑去后厨偷看了一圈回来的小女孩,目光亮晶晶地给他报的菜名。

    芙蓉蟹、佛跳墙、樟茶鸭、荷叶肉……

    今晚宴席上的山珍海味一大堆,涉及各大菜系, 有些菜名小学生甚至都背不完整, 光记得闻起来有多香了。

    但好像没有纯甜的菜。

    中式菜肴大多是复合味型的, 比如酸甜、甜咸、香辣,比较少有纯粹是某种滋味的。

    不过正餐之后会有水果和甜品吧?

    那应该是谢无昉会喜欢的甜味食物。

    但是, 这顿晚餐估计不会太快结束, 郁白不想让他等那么久。

    再说了, 谢无昉刚刚醒来,估计没有彻底恢复平时的状态, 还是待在房间里再休息一段时间比较好,别去吃这顿可能会过分热闹的晚饭了。

    那群被袁老头骂成王八羔子的家属, 肯定会折腾点什么事出来。

    想到这里,郁白当即转身往外走, 打算马上去厨房搜刮一点甜品回来,投喂此刻难得需要人类食物的神明。

    “那你等我一下, 我现在就去——”

    可他的话没能说完。

    在被裹得毛茸茸的雪白身影转头要离开的刹那,另一个声音蓦地响起。

    “你要去哪里?”

    这道声音不似往日的平静或好奇, 语调喑哑,甚至有几分陌生的冷冽,仿佛浸染了周围浮动着的极寒空气。

    郁白因而诧异地停下了脚步,回眸看向床上的男人,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是屋子里太冷造成的错觉吗?

    他茫然地顿了顿, 才继续说下去:“我去厨房给你找甜食。”

    为什么他听谢无昉的语气, 好像是不想让他出去?

    郁白一头雾水。

    不去厨房要上哪找甜食?

    与此同时,那双波澜涌动的灰蓝眼眸注视着他, 在光线幽暗的房间里,几乎有种惊心动魄的感觉,令郁白恍惚地想起了那种广告镜头里,静静缀放在黑色丝绒上的名贵蓝宝石。

    盈满画面的黑色丝绒。

    因为卧室里没有开灯,夜色浓郁朦胧。

    原本盛着困惑的浅棕眼眸里,霎时闪过一丝恍然大悟。

    紧接着,绽开了一抹笑意。

    ……谢无昉不会是怕黑吧?!

    人类会爱吃甜食,也会怕黑。

    神会爱吃甜食,所以也有可能会怕黑吧?

    郁白觉得这个推理很有逻辑,他尽量控制着自己不要笑得太过分,清清嗓子,故作随意地问他:“我把灯打开?”

    浸没在黑暗里的男人很快回答他:“好。”

    是平时百依百顺的感觉。

    觉得自己猜对了的郁白就走到门边,摁下顶灯的开关。

    清脆短促的一声响后,卧室里霎时洒满了温暖昏黄的灯光。

    郁白眨了眨眼睛,以适应突然变化的光线明暗。

    当视野重新安定下来的时候,他看见了床上人那身再熟悉不过的白衬衫,也看见对方明显透出苍白与疲倦的面孔。

    果然还没有完全恢复。

    现在灯开了,屋里一片明亮,应该不会阻拦他出去了吧?

    郁白仍惦记着要赶紧投喂难得提出要求的虚弱非人类,便又说:“那我去趟厨房,很快就回来,大概几分钟。”

    厨房并不远,哪怕没有已经做好的点心或甜品,那里也常备着各种水果,不会花太多时间等待。

    马上就是晚餐时间,他等会儿还要去和张叔叔一家吃饭,无论如何都得快点回来。

    可在他再次转身离开的时候,灯光下的谢无昉面色暗了暗,没有再阻止。

    而是说:“我和你一起去。”

    “……哎?”

    郁白诧异之余,有点担心地问:“你不用再多休息一下吗?”

    谢无昉话音简短,但透着不容置疑的味道:“不用。”

    郁白就不再劝他,放弃了独自出去的打算,倚在门边等待,应声道:“那我们一起去。”

    同时,他心头漾开一丝微茫的困惑。

    所以,谢无昉刚才到底是不是在怕黑呢?

    从罕有的沉睡中醒来的祂,好像变得跟平日里不太一样。

    片刻后,初夏的夜空下,冷风肆虐,两人并肩穿过四周隐隐有杂音如缕的古朴长廊。

    两道轻重不同的脚步声在檐下交汇流动,过了一会儿,穿着雪白貂绒大衣的人,忽然小声问旁边一身正装的男人:“你怕黑吗?就是……害怕黑暗?”

    对不起,他琢磨了半天,还是没忍住好奇心。

    主要是仿佛无所不能的神,和害怕黑暗这两件事,实在是太不搭了,不搭到几乎有点可爱的地步。

    微微垂眸看着前方的谢无昉愣了一下,才意识到郁白在问什么。

    他回答道:“不怕。”

    ……那刚才为什么不让他走!

    得到答案的郁白欲言又止,到底没再问下去,归结为是一种刚刚醒来时本能的不安全感。

    他有更关心的问题。

    郁白问:“刚才是我吵醒你了吗?你是不是被打扰到了?”

    他看谢无昉现在有些异样的状态,总担心对方是没有休息够,就被他贸然惊动了,怕真的留下什么后遗症。

    “不是。”谢无昉说,“是我自己醒的,因为屋里的温度很好。”

    他问:“那些冰块是你放的吗?”

    闻言,郁白的眉梢眼角透出一点被肯定的雀跃,先是点了点头,又摇摇头。

    “是我让严璟放的,我自己搬不动。”

    他说话时正看向前方的长廊拐角,所以没有注意到,在自己提到这个名字时,身边人神情里骤然浮现的,毫无掩饰的排斥感。

    直到郁白继续说了下去,那种凛然的厌恶气息才渐渐被一种类似温柔的情绪所取代。

    “我知道你体温很冷,所以猜测把温度降低可能会让你舒服一点。”他说,“幸好我猜对了。”

    听谢无昉话里的意思,如果不是屋里的温度够低,他可能不会这么早醒来。

    其实刚才出门前,郁白在递外套给他的时候,触到了他的手指,发现皮肤的温度并没有完全恢复平常的状态。

    只是褪去了灼热的高烧,但仍接近于人类正常的体温,和之前叫人悚然的冰冷感相去甚远。

    那么,对这个与人类截然不同的神来说,他是不是还处在生病发烧的状态?

    所以给人的感觉和平时不一样,好像有哪里怪怪的。

    而且,这个时空里的冬日依旧,那股突然降临的恐怖寒潮没有被醒来的神明及时收回去。

    是因为生病虚弱,暂时控制不了力量吗?

    或者,更确切地说,控制不了本能?

    郁白这样想着,偷偷瞄了一眼身边的男人。

    这个往日里大多让他觉得沉静温和的神秘邻居,此刻穿着剪裁合衬的纯黑正装,领口处露出一点原本的白衬衫,鲜明的黑与白映衬着线条立体的侧脸,更显得锋锐冷冽,竟有种生人勿进的遥远感觉。

    ……一定是这件外套的错。

    生性喜冷的谢无昉不可能像他一样穿温暖的毛绒大衣,只会起反效果,但也不能穿着单薄的夏装就面色苍白地出现在别人面前,容易招来普通人类们不明就里的关心或慌张。

    所以,临出门之际,郁白灵机一动,选择了一个折中的方案。

    “天哥挑的这套西装你穿起来刚好。”他收回暗中打量的视线,忍不住感叹道,“要是我穿,可能大了一点。”

    这身一看就价格不菲的黑色西装,是孙天天在一车子貂绒大衣里夹带的私货,他从张云江家离开后郁白才发现的,压根没机会拒绝。

    他的本意当然是想给难得摘下了笨重眼镜的郁少穿,稍微满足一下这位中二慈父多年以来的离谱心愿。

    因为盛着西装的防尘袋里有一张孙天天手书的纸条。

    上面写着:

    我最大的心愿就是看到你穿着这身衣服,坐在我办公室的那把老板皮椅里,一脸冷酷地教训我手下那群小兔崽子。

    那绝对帅——比(划掉)毕(划掉)毙——了!

    但是,我还没挂,所以先实现一半吧,嘿嘿!

    三行有着写错涂改痕迹的潦草文字下面,盖了一个非常耀眼的鲜红名章作为落款,龙飞凤舞的艺术字“孙天天”旁边,甚至刻着霸气的龙纹,隐约构成一个“义”字。

    ……天哥这枚极具帮派气质的法人私章,绝对是一堆公司老板里最特别的,想必惊艳过无数其他公司老板、秘书、会计的眼球。

    早些时候,看到这张纸条的郁白简直不知道该从哪里开始吐槽比较好。

    总之,这个心愿恐怕很难实现。

    郁白既不想继承别人的财产和事业,也不想破坏自己守法市民的良好形象。

    但他还蛮想拥有那枚龙纹名章的。

    因为真的又酷又好笑。

    由谢无昉身上的衣服联想起那张纸条的郁白,也真的笑了起来,眼里闪烁着灿烂的星点。

    身边因他忽然的感叹而侧眸望来的人停下了脚步,凝声问:“天哥?”

    “嗯,我身上这件大衣也是他拿来的。”

    郁白随口说完,发觉自己应该还没对谢无昉提过孙天天,想了想,介绍道:“他是一个对我很好的……叔叔。”

    不是真正的父亲或兄长,朋友又有点差了辈,只好称呼为叔叔。

    他在纠结措辞的时候,谢无昉却很快说:“在视频电话里说要来找你的人。”

    郁白闻言一怔,进而想起了昨晚,自己说要睡觉结果被当场抓包在打游戏的社死一幕。

    ……记性那么好干什么!

    “咳,是他。”郁白非常熟练地开始转移话题,“下午天哥见到张叔叔的时候,一开口就管对方叫张总,把我吓了一跳。”

    张云江在过上日日下棋的闲适生活之前,的确是做生意的。

    他和金盆洗手后从商的孙天天虽然领域不同,没什么交集,但都知道对方,有过几面之缘。

    这个既漫长又短暂的下午里,其实发生了不少事,但谢无昉都错过了,一点也不知道,所以郁白想顺便跟他提一下。

    “原来张叔叔家的生意做得很大,不是一般的有钱。”

    郁白扫了一眼夜色中的华美庭院,有点感慨地笑了。

    “可我还是想象不出来张叔叔像个老板一样坐在办公室里的样子,总觉得应该是个退休的老教授才对,所以天哥一口一个张总的时候,听上去真的特别奇怪,感觉哪里都不对劲,幸好他有事要忙,聊了几句就走……”

    原本面带笑意谈论着其他人的郁白,话音渐渐轻了下来,直至戛然而止。

    因为这一刻,他也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身边的男人一言不发,灰蓝眼眸静默地注视着他。

    那里面没有往日认真聆听的专注,竟充斥着不明来由的冷厉与排斥。

    郁白愣住,反射性问:“……你心情不好吗?”

    眼前的谢无昉让他想起了昨晚。

    当时在门外看到他和严璟打游戏的谢无昉,也是类似的神情。

    但这双眼睛里极具压迫感的冰冷情绪,可能比那一刻更浓郁。

    那天的晚些时候,郁白其实问过谢无昉,为什么会心情不好。

    可他的回答是:不知道,我心情不好吗?

    看起来那么凶,当然是心情不好。

    不过,在非人类无比坦率的答案里,一头雾水的郁白没办法再深究下去,只是在心头留下了一个小小的疑问。

    没想到那个未竟的谜团,却在此刻有了回声。

    谢无昉看着一脸错愕的人,微微颔首。

    看来他已经从自己这里习得了心情不好的定义。

    郁白意外之余,脱口而出道:“为什么?”

    难道是大病初愈,嫌他在旁边说个没完,觉得太吵了?

    明月高悬,灯光幽然的长廊下,郁白抛出了问题,好奇地等待着那个难以预料的答案。

    他没有等太久,很快听到了谢无昉的声音响起。

    在浓稠夜色里,显得晦暗不明。

    “因为你提起了别人。”

    第063章 异时29

    他话音短促有力, 对面人浅棕的眼眸里因而荡开了懵然不解的波纹。

    这个很简单的句子坠入空气后,郁白却花了好半晌来理解其中的含义。

    什么叫做……因为他提起了别人?

    是他提到的人有哪里不对吗?

    郁白呆了一会儿,试探着问:“别人?你是说天哥吗?还是张叔……唔。”

    他问到一半, 看见对方的神情, 又自己讷讷地收住了话头。

    因为他在说到这两个名字时, 谢无昉眼中的排斥情绪明显更浓了一些。

    是真的不想听自己提起他们俩啊?

    为什么?

    之前相处的时候,他也没觉得谢无昉很讨厌他们啊。

    在这个时空里没有直接接触过的天哥先不论, 这一天半以来, 张叔叔基本是一直都在的。

    谢无昉主动提出过跟他下棋, 还同老人聊过天,期间看上去一切正常, 无论如何都称不上反感或讨厌吧。

    郁白怎么都没琢磨出原因,本想直接问他为什么讨厌孙天天和张云江, 却又不太敢再提这两个人,怕令身边才醒来的“病人”更加心情不好。

    所以他犹豫片刻后, 很轻地哦了一声,重新向前走去:“我们先去厨房吧。”

    另一道脚步声便随之轻覆上来, 那种针对着别人的厌恶气息淡去不少,冰湖般的灰蓝眼眸柔和了许多。

    直到郁白领着他来到庭院中的某一处, 推开了一扇不起眼的后门。

    里面是此时忙得热火朝天的宽敞厨房。

    “前厅现在应该有客人,从那里进来怪怪的。”

    郁白扶着门,回眸看身后的男人:“我原先都不知道这里还有个小门,是严璟告诉我的。”

    他说着,想起了什么, 忍俊不禁道:“他今天真的是吃了一整天, 从早饭到午饭再到下午茶的火锅,就没停过, 特别夸张,现在终于吃不下晚饭了,在房间里躺着吃健胃消食片呢。”

    “而且他跟厨房的师傅们都打成一片了,还跟他们加了联系方式,说有机会来健身房带他们练练,但这个时空又不是现实世界,现在拉客户也没有用……”

    在热腾腾的厨房空气与寒冷的室外温度交汇处,原本语调上扬满含笑意的郁白,忽然又不知所措地停下了自己的话。

    周围已经是突然降临的萧瑟冬天,身边人的神情却比那更加沉郁冰冷,在无边夜色令人深深心悸。

    那是一种叫人颤栗的、几乎带着窒息感的厌恶和排斥。

    若是换了别人在这里,这会儿恐怕吓得腿都软了,站也站不直。

    但郁白胆子大,所以在吃了一惊后,更多的还是好奇和疑惑。

    ……严璟也不能提吗?

    不对,不能用“也”,应该是“最”不能提。

    因为跟之前在走廊上,谢无昉听见他提起天哥和张叔叔时的神情作比较的话,郁白觉得他更讨厌严璟。

    讨厌的程度大概严重到了……如果严璟本人在场的话,会被即刻剿灭?

    思绪飞到这里时,郁白本能地抖了一下,连忙收起自己过于恐怖的离谱想象,小声道:“好吧,我不说别人了。”

    他嗅到厨房里传来的鲜明香气,又扬了扬眉,转而道:“我闻到了桂花糖藕的味道。”

    “那是纯粹的甜口冷盘。”他说,“应该是你想吃的。”

    裹在温暖大衣里的人,那一瞬间接近瑟缩的轻颤,并没有逃过那双始终注视着他的灰蓝眼睛。

    细密的雪白绒毛在冷风微微颤动,拥有柔软棕发的青年很快移开了目光,看向厨房里忙碌着的人们。

    也有厨师注意到了后门处的动静,循声望来,先是愣了一下,随即热情招呼道:“小郁医生!你又饿啦?”

    “……干嘛要说又。”他就笑了,语气随意地反驳道,“我前面只是来吃了几块点心,没吃午饭嘛。”

    “哎呀,我没有要说你的意思!没吃午饭当然饿啊!”

    身穿厨师服,面戴口罩的陌生人跟着笑了:“距离正式上菜还有些工夫,你要再吃点什么垫垫肚子吗?你看看想吃什么,或者我给你现做,这会儿我不忙,材料都有。”

    “不用做别的了,我闻到了桂花糖藕的味道,有没有多出来的?”

    “有啊,先前做了满满一钵呢!我这就给你切啊。”

    厨房里忙碌着的其他人也纷纷同他打招呼,说话的厨师则戴上手套,从浸满糖藕的食盆里取出一条,放到案板上,手头动作利落,嘴里的话也没停。

    “这个糯米藕味道可好了,年轻人肯定喜欢。说起来,这貂绒大衣你穿着好看,但我穿上就像个熊,前面我们几个都套上去试了,再互相瞅了瞅——哎呦我的天,简直一屋子大狗熊!”

    厨师边说边笑:“不过确实够暖和,料子特别好,真是不好意思收,太贵重了……啊对了!你们坐在那儿好不好?我马上切两盘端过来!”

    “好。”随着他生动的形容,郁白的眉梢眼角也满是笑意,“谢谢师傅,麻烦你了。”

    “客气什么!你们快进来,别站着那儿,外面多冷啊!要不要再吃点其他热乎的?”

    被热情招呼着的人正要顺势往里走去,却发现那道熟悉的脚步声似乎没有跟上来。

    郁白在回头望过去的同时,下意识道:“我们去厨房里吃……”

    他的话语却被另一道声音蓦地打断。

    停在原地的男人忽然垂下了眼眸,尽力敛起那之中涌动的一切暂时难以自控的波澜,额前碎发烙下深邃阴影,掩映在昏暗夜色里,便看不清他苍白面孔上的情绪。

    谢无昉低声说:“抱歉。”

    闻言,郁白是真的怔住,茫然地问:“为什么要道歉?”

    他说:“因为我吓到你了。”

    ……哎?

    “我没有被你——”

    郁白正要本能地反驳,但话到嘴边,又顿了顿,换了一句:“没事啦,你快点进来。”

    好吧,其实他还是有一点被吓到的。

    今晚的谢无昉实在不同寻常,尤其是对他提到的那些人的负面情绪,难免让郁白心头生出一些不太舒服的怪异感觉。

    对方身上这种很少见的冷冽压迫感,令他无端地想起了昨夜围观的那局棋。

    与张云江对弈时的谢无昉,被两位爱棋的老人都说棋风很凶,当时安静坐在一旁的郁白虽然不太看得懂,但也能大致感受到。

    他知道围棋又叫手谈,执棋之人每落一子,都像是一次无声的对话。

    小小棋盘上,漆黑的云子来去随心,有种目空一切的凌厉与霸道,仿佛容不下任何多余的棋子,要将每样不容于此的异物都驱逐殆尽。

    恰如刚才没有来由的冰冷与排斥。

    这种气质出现在棋盘上的时候当然很帅,会让观者惊艳赞叹,对那盘杀伐果断碾压式取胜的棋局大呼精彩。

    可它出现在寻常生活中的时候,却不再仅仅是帅。

    更多的,反而是不可名状的悚然感。

    因为郁白隐约觉得,不光是自己无意提到的天哥、张叔叔、严璟,就连刚才和自己随意聊了几句的厨房师傅,谢无昉似乎都表现出了排斥,那双独特的眼睛冷得惊人。

    只是排斥的程度不同而已。

    他还是更想念之前相对柔和的漠然。

    片刻后,香甜软糯的桂花糖藕被轻轻咬下一口,一种清香浓郁的甜蜜滋味霎时漫开,好像连心头涌上的不安都被熨平了一点。

    一起偷偷开小灶的郁白吃着糖藕,思绪浮动间,语气小心地问对面的男人:“你是不是还没有完全恢复?”

    同样在吃糖藕的谢无昉,动作顿了顿,才应声道:“是。”

    “所以……”郁白看了眼窗玻璃上凝结的冬日雾气,继续问,“你现在不能控制自己的力量?”

    神暂时还没有把夏天还给这个世界。

    “嗯。”

    被糖藕香气萦绕着的黑发男人坦然颔首。

    “我失控了。”他低声说,“无论是力量还是别的……抱歉。”

    他说得那么直白,郁白惊讶之余,原本有些莫名紧绷的心情,倒放松了一些,不再对那些异状耿耿于怀。

    所以谢无昉今晚的奇怪表现,果然是因为状态没有完全恢复正常。

    生病的人类会变得敏感脆弱。

    那么,生病的神明变得霸道一些,好像也很合理。

    毕竟人天生弱小,神却强大无匹。

    在意志力薄弱的失控之际,当然会有不同的表现。

    郁白觉得,对于处在特殊时期的病人,他的包容度应该高一点,反正只是暂时的。

    更何况,谢无昉是因为他才会“生病”的。

    所以,神究竟是如何去实现,他想要回到现实世界这个心愿的?

    想到这里,郁白踌躇了一下,忍不住问:“这里还是那个因为我的选择,而多出来的时空吗?”

    除了之前突然感到恍惚的那一下,在谢无昉沉睡的时候,郁白没有发现周遭的世界有任何奇特的改变,他还是住在张叔叔家的美丽庭院中,并没有突然回到金色电梯或是自己家里。

    不像是直接回到了现实世界,也不太像是两个世界被融合了之类的。

    因为他感觉自己依旧在那个时空里,在陡然降临的冬日之外,没有什么别的改变。

    “嗯,还是那个时空。”

    谢无昉的回答印证了郁白的猜测。

    同时,在这个很有指向性的问题里,他沉默了一下,问:“你猜到我去做什么了?”

    “是啊,我又不笨。”郁白忽的笑了,反问他,“你为什么不先告诉我?这么大的改变,就算你不说,最后我也会发现的。”

    哪怕没有午睡这一出,只要他发现自己莫名其妙地回到了现实世界,同样会猜到这是谢无昉做的。

    祂是郁白身边唯一有能力这么做的存在。

    可此刻和他一起身处厨房的谢无昉却说:“你不会发现的。”

    郁白怔了怔:“什么?”

    他的问题不停,浸没在桂花糖藕香气里的神明,在短暂缄默后,终于说起了被自己悄悄完成的事。

    “等时间正常流逝到我们被卷进来的那一刻,就会回到现实世界里。”

    他说着,眉头微蹙,尝试用人类更能理解的方式来形容。

    “就像做了一个梦,醒来时依然在原先入睡的地方。”

    郁白愣了好一会儿,才明白他的意思。

    金色电梯里的他们是被卷进了另一个时空里,从早晨回到了九天前的一个下午。

    所以,只要这个时空正常向前运行,当它抵达九天后的07时05分13秒时,再往前走一秒,他们就会回到那部金色电梯中,继续在轿厢里看着显示屏上的早间新闻。

    仿佛期间的一切都不曾真正发生,只是一场在瞬息间偷来了九天的美梦。

    不应存在的多余时空,与真切的现实世界,悄无声息地接轨了。

    如果是以这样的方式回到现实,郁白的确有可能发现不了谢无昉在背后的作用。

    他会觉得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以为本该如此,甚至怀疑是完蛋本来就打算这么干。

    郁白怔然失语,片刻后,想到了什么,问已经回答完问题的男人:“你是不是不止处理了这一个时空?”

    完蛋里存放着数百个循环时空,并不仅仅是他带着谢无昉在公园下棋的这一个。

    谢无昉说过他不能对完蛋仍在消化的这些时空做什么,也无法预料后面会出现什么意外。

    但他能让那个现实世界成为唯一。

    “以后万一有类似的意外再发生,我又进入了别的时空,是不是只要等两个世界错开的时间接轨,就能回到现实?”

    他敏锐地揭开了那些没有被说出来的话。

    而神没有撒谎的本能,便轻声道:“……是,那个世界很安全。”

    现实世界很安全,被蓝色小球折腾进异时空的他们,也会很安全。

    无论意外闯进了哪个时空,都不必再担惊受怕,也都不会撼动那个唯一的现实世界。

    不会爆炸,不会消亡,而是安稳的永恒。

    郁白简直不敢想象那要耗费多少的心力。

    所以,才会给仿佛无所不能的强大神明,带来需要沉睡休眠、力量失控的后遗症。

    在他想通这一点,因此陷入深深恍然的时候,注视着他神色的谢无昉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主动解释道:“我没有偷看那些时空里发生了什么,它们现在依然无法被观察,不用担心。”

    这句话来得突然,让怔怔出神的人一下子惊醒过来,然后蓦地别开了脸。

    “……”郁白盯着面前桌上的瓷盘,拿手中的筷子戳起一片糖藕,有些别扭地说,“我又没有在意这个。”

    他之前是很在意啦。

    还当着谢无昉的面,此地无银三百两地把小球藏进沙发里,生怕被对方感知到里面的记忆。

    但刚才的他是真的没想到这里,只是无端地有一点难过,才神情黯然。

    听郁白这样说,谢无昉想了想,问道:“那等以后能观察的时候,我可以看吗?”

    他问得坦然,身旁的筷尖却透过糖藕猛地戳到了瓷盘上,发出一声闷响。

    故作淡定的人立刻回眸瞪他了一眼,脱口而出道:“不许看!!”

    “……”搞不懂人类忽晴忽阴态度的神明欲言又止,最后还是顺从地答应下来,“好。”

    郁白无声地松了一口气,夹起那片快被戳坏的糖藕吃掉,再次提起尚未被回答的另一个疑问。

    “你为什么不先告诉我?”

    应该不会是怕他不同意吧?

    在极其悬殊的力量差异面前,他不同意也没有用。

    而且,郁白觉得谢无昉不像是会顾虑这么多的性格。

    他总是很直接和坦率。

    下一秒,谢无昉的答案再次出乎了郁白的意料。

    “因为在思考解决办法的时候,你也很开心。”他诚实地说,“所以我不想让你知道,已经不需要再想其他办法来离开这个时空了。”

    他话音平淡,郁白因而回想起了午后那间棋室里,黑白交错散落的棋盘两端。

    平凡的人类努力思考着拯救世界的办法,话语絮絮,嘴角微微扬起,眸光那样明亮。

    坐在对面的男人便静静地注视着他,没有开口,似乎收起了原本想说的话。

    “抱歉。”这一刻坐在身边的人不太确定地问,“这会让你不开心吗?”

    他又很认真地说了抱歉,郁白却更加难过了。

    人类的开心明明是那么渺小的一件事。

    渺小得几乎从不曾出现在那些宏大灿烂的人生梦想、亲朋寄愿、社会规划里,好像压根不值一提。

    却在对人类知之甚少的神明这里,得到了如此盛大的对待。

    “不会,我很开心,不准再道歉了。”

    郁白低下头,眨了眨眼睛,再次戳弄起了盘子里的糖藕,有些词不达意地说:“它很好吃吧,甜食也会让人开心的……就算不需要再想办法离开这个时空,在人类的生活里,也还是会有各种各样的麻烦要面对和解决,我总能找到事情做的,所以你不用担心这一点。”

    像是为了呼应他的话,忙碌热闹的厨房里,忽然传来一阵特殊的动静。

    先是一阵咋咋呼呼的脚步声,伴着厨房师傅们无奈的劝慰:“哎哟,你别进来了小祖宗!里面都是油锅,当心烫着!”

    在有什么身影被拦下的同时,另一个矮小的身影则被护到了师傅们的身后。

    先前给郁白切藕的那个师傅说:“你别欺负人家小姑娘了,这是你爷爷请来的客人呀!”

    一道幼稚的男孩声音顿时不服气地响起:“什么客人?我怎么就欺负她了!”

    “好了阿哲,厨房里那么危险,别进去胡闹。”

    声音传来的方向人影幢幢,又有橱柜遮挡视线,郁白没有看清到底发生了什么,只听到似乎有一个语气平淡的优雅女声,带着那个小男孩离开了。

    厨房里的人们见状都松了口气,回到各自的位置上忙碌,切藕的师傅领着一个熟悉的身影回来,正在安慰她:“真对不住啊,你先在这里待一会吧,好不好?有没有哪里被弄痛了?”

    厨房师傅们已经认得这个之前偷偷跑进来看过两次菜的小女孩。

    只是此刻,稚嫩的脸庞上没有了快乐和新奇的笑容,两条垂在肩头的麻花辫被扯得乱糟糟的,她神情惶然地捂着自己靠近头皮的发辫,动作很小地摇了摇头。

    郁白看到她时,一脸惊讶:“……何西?!”

    小女孩当即循声望过去,陡然见到这两个很信赖的大哥哥,眼眶顿时泛了红。

    “你别哭。”郁白立刻起身走向她,有些无措地安慰道,“发生什么事了?有人欺负你了吗?”

    小女孩委屈的泪水眼看着就要夺眶而出,郁白连忙在四周寻找着,想找点纸巾。

    余光晃动中,他猛地想起了一件事,停下脚步。

    今晚生病状态的谢无昉很吓人,搞不好是对除了他以外的所有人类,都抱有不明来由的失控敌意。

    郁白都不指望他愿意帮什么忙,只希望别再吓到已经受了惊的小学生。

    那种充满压迫感的恐怖气场,连一般的成年人都受不了,何况是小孩子。

    他忐忑地回眸,看向仍坐在桌边的男人。

    在郁白叫出何西名字,毫不犹豫地走向她之后,那股悚然的低气压的确又蔓延开了。

    但谢无昉并没有跟他一起过来,甚至主动收回了起初望过来的视线。

    所以隔着一点距离的小女孩没能察觉。

    在郁白讶然的注视里,黑发蓝眸的男人垂眸看着桌面,只留给旁人一个辨不清神色的侧脸。

    但能看到他手中的动作。

    就像刚才的郁白一直无意识在做的那样。

    灯光映亮了那双白皙修长,曲握着筷子的手,骨节分明。

    向下延伸的筷尖正轻轻戳弄着,白净瓷盘里软糯的糖藕。

    第064章 异时30

    均匀切成片的脆莲藕早已在糖水里被熬煮得很软, 这会儿被筷尖不停戳弄,像开着一朵多瓣小花的藕片很快散了架,中空花瓣里填塞的黏腻糯米因而散开, 抖落在白净的瓷碟上, 与点点桂花融汇在一起。

    看起来乱七八糟的。

    偏偏做这件事的人却又一副认真肃然的模样。

    所以看到这一幕的郁白简直欲言又止, 止言又欲,连原本很是复杂的思绪都消散了大半, 只剩下哭笑不得的心情。

    ……不要什么事情都学啊!!

    拿食物撒气也太幼稚了!

    或许是察觉到郁白看过去的目光, 原本沉默戳着糖藕的男人动作顿了顿。

    在短暂的僵硬之后, 筷子重新动起来,夹起了那片快要不成形的糯米藕。

    然后, 不动声色地把它吃掉了。

    就像刚才某个人类做的那样。

    见状,郁白便彻底忘记了先前的心情, 努力忍住笑,收回了视线。

    虽然生病时的谢无昉很凶, 也很恐怖,但还蛮好玩的。

    所以他会尽量包容。

    毕竟这只是暂时的。

    希望祂的状态能早点恢复正常, 在没恢复前的这段时间里,他也会努力帮忙掩饰的。

    郁白这样想着, 重新将注意力放回了旁边的何西身上。

    他正要去拿一旁橱柜上的纸巾,帮小女孩擦擦眼泪,可在余光扫到她的神情时,略感意外地停下了动作。

    终于见到熟人的何西也随小白哥哥一道,看向远处在折腾桂花糖藕的大哥哥, 晶莹的泪水在眼眶里转了一圈, 将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浸得很湿润,却并没有掉下来。

    不知是被这奇异的一幕惊得忘了哭泣, 还是坚强地将泪水忍了回去。

    总之,辫子被揪得生疼的小女孩到底是没有哭,吸了吸鼻子,尽量掩饰自己哽咽的语气,小声道:“我没有哭……我没事的,没有人欺负我。”

    她将自己的事一笔带过,还反过来关心别人,怯怯地问郁白:“大哥哥在生气吗?”

    即使隔着一些距离,谢无昉身上那种生人勿进的冷冽气场依然很明显。

    “嗯……算是吧。”

    郁白决定趁这个机会先给她打预防针:“他高烧退了,但身体还没有完全康复,所以情绪不太好,不是特意针对你,你不要觉得害怕哦。”

    “我不会的。”何西立刻摇摇头,主动说,“那你快去照顾大哥哥吧!我在这里坐一会儿就好啦,马上就要出去吃晚饭了。”

    切藕的师傅恰好找来了一把凳子,放在不会被厨房里忙碌着的人们影响到的角落里,小女孩便对他礼貌地道谢,很自觉地踮脚坐了上去。

    坐在凳子上的她低头看着光洁冰凉的地面,安安静静的,一点也没有想让相熟的大哥哥帮自己出头的意思。

    明明垂在肩头的麻花辫被扯得凌乱,眼眶还是红的,是显而易见地被欺负了。

    站着原地的郁白愣了一下,心头漫开一丝仿佛感同身受的怅然,脚步很轻地向她走去。

    得不到至亲之人丰沛爱意的小孩,总是有种超越年龄的成熟和耐性。

    因为他们能做的,也只剩忍耐了。

    这道轻缓的脚步,在独自跑到角落里的小女孩面前停住。

    个子很高的大哥哥蹲下来,认真地问:“头发是不是被扯得很痛?”

    垂着脑袋的何西身子一僵,猛地抬起头,几乎有点不可思议地看向来人,半晌后才讷讷道:“不、不是很痛。”

    “是不是我的辫子乱了?”

    她连忙去摸自己乱糟糟的麻花辫,将辫子尾端的头绳取下来:“我重新扎一下就好了,很快的!”

    小小手掌里紧攥着的彩色发绳,却被另一双属于大人的手接了过去,动作自然地套在白皙腕间。

    郁白说:“我给你扎。”

    修长有力的手指,动作轻柔地帮她梳开缠绕在一起的发辫,捋平了那些凌乱的地方。

    厨房里人来人往,到处是噪音,长长的黑发如瀑布般散在身后,坐在微凉凳子上的小女孩,生平第一次觉得,自己竟然像个公主。

    她连呼吸都放轻了,怕打破这个美梦,不自觉地挺直了后背,让大哥哥帮自己梳头发。

    稚嫩的脸庞上,惊惶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惊喜与惊奇。

    “小白哥哥,”何西小声喊他,好奇地问,“你会梳麻花辫呀?”

    “嗯,应该不会梳得很难看。”

    何西就更好奇了。

    小白哥哥不是女孩子,虽然他的头发比大多数男生的短头发要长一点,但也只是在脑后随意地扎成了一个小揪揪,没有编成麻花状,可能长度也不够编。

    她还没见过会给人梳麻花辫的男孩子呢。

    她的爸爸就从来没有这样做过,学校里的男同学大多只会恶作剧似地将它扯乱。

    “你平时给自己梳麻花辫吗?”何西问,“还是也会给玩具娃娃梳头发呀?”

    “不是。”弯腰将她长发分成几股的郁白就笑了,“都不是。”

    “我看别人这样做过。”他说,“但这是第一次给人梳,有没有弄痛你?”

    何西用余光偷瞄着身后两侧,一侧的肩头垂着尚未处理的一半头发,另一侧则能感受到三股头发不断地被编在一起,隐约能瞥到被分得很均匀。

    而且力道格外温柔,一点点扯痛她的感觉都没有。

    “没有没有,一点也不痛!”小女孩连忙回答他,语气真挚,“你好聪明呀,只要看一遍就学会了。”

    “我不止看过一遍。”小白哥哥却说,“也可能因为我看得很认真吧。”

    “是在电视里看到的吗?”

    “不是,是在生活里看到的。”

    听小女孩似乎很好奇,郁白顿了顿,继续说了下去:“是一个对我很好的……长辈,她有一个很可爱的女儿,像你一样可爱。”

    何西被说得有点不好意思,但仍很专注地听下去:“这个长辈是妈妈还是爸爸呀?”

    “是妈妈。”他说,“那时候我年纪还小,也就比你再大一点,她的女儿上幼儿园,放学很早,偶尔会接到她工作的地方待一会儿,等她下班一起回家。”

    “有时我也在那里,就会看到待在休息区的小女孩跟她撒娇,要妈妈陪着玩,所以妈妈会停下来无奈地给女儿梳一次辫子,她马上能听话很多,继续待在那里开心地玩玩具,两条小辫子就在空气里晃来晃去的。”

    郁白的语气温和而轻盈,带着一点点被旧时光浸染的恍然,连带着此刻的小女孩好像也置身于那样美丽的记忆。

    “有妈妈在身边真好呀。”何西说,“我好羡慕她。”

    “嗯,我也是。”小白哥哥轻声附和着,又问,“你妈妈呢?”

    “她走啦。”小女孩脆生生地说,“我爸爸说她跟什么有钱的人跑了,但我知道,其实是因为妈妈被他打得受不了了,所以才会偷偷跑掉,不要他了。”

    也不要她了。

    不过,何西并不觉得这是一件彻底的坏事。

    所以在大哥哥可能要安慰她之前,她主动说:“这样也挺好的,妈妈就不用再挨爸爸的打了,她会……会开心一点。”

    身后握着细细发辫的手微微停顿,便收回了本来想说的话,转而说:“你也不会再挨打了。”

    他仍不确定在回到现实世界后,要如何令小女孩免受习惯性家暴的父亲的折磨。

    但他会努力想办法尝试的。

    “我也希望。”坐在凳子上的小女孩愈发放松下来,轻轻晃动着悬空的双脚,感叹道,“要是我能像严璟哥哥那么厉害就好了,就不用再怕爸爸了。”

    “等你再长大一些,也能那么厉害。”

    郁白想了想,又说:“不对,现在或许也可以,你想不想跟严璟哥哥学一点防身的招式?”

    “……哎?”

    “我想我想!”何西反应过来之后,陡然瞪大了眼睛,忐忑地问,“严璟哥哥会愿意教我吗?”

    “他当然会。”郁白不假思索地说,“如果我懂那些招数的话,我也很乐意教你的。”

    才认识两天的大哥哥说得那样笃定,险些令年幼的小女孩眼中刚散去的透明雾气,又要湿漉漉地涌上来。

    她竭尽全力忍住了想哭的感觉,小声说:“谢……谢谢。”

    被细心编好的一支麻花辫重新落到了胸前,彩色发绳在辫尾缠绕成很整齐的圈。

    另一边仍然散着的长发被温柔地握住。

    在换边的空档里,郁白趁机摸了摸她的脑袋:“不用说谢谢,也不用那么小心翼翼的,这是朋友之间应该做的事。”

    闻言,何西竟怔住:“朋、朋友?”

    “对啊。”发顶传来的声音含笑道,“你想,我们会待在一起,会聊天,分享彼此的经历,你会安慰我不要太担心生病的小谢哥哥,我也会希望你能开心。”

    “能理解彼此,能互相帮助和陪伴。”他总结道,“这就是朋友呀。”

    不是无所不能的大人,和任人摆布的小孩。

    小女孩听得呆了,稚拙地重复着他的话:“这就是朋友呀?”

    她的语调听起来傻傻的,身后的小白哥哥扑哧笑了,点头道:“对,所以你遇到什么事,无论是快乐还是难过,都可以跟朋友分享,有时候,爸爸妈妈不能帮到你的事,朋友却可以。”

    原来,她和这些意外相识的大哥哥们,已经是朋友了。

    年幼的何西从巨大的惊喜和不知所措中渐渐回过神来,很不好意思地说:“对、对不起,我之前不知道……我好像没有过这样的朋友,只有班里的同学。”

    “没关系,不用道歉。”小白哥哥说,“我第一次有这种朋友的时候,年纪比你还要再大一些呢。”

    白皙指尖将柔软的黑发织成漂亮的辫子,年长她许多的朋友声音柔和:“你的辫子为什么会乱?是刚才那个小男孩扯的吗?”

    何西不再隐瞒,下意识回答道:“是他,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样,他好像很讨厌我。”

    “讨厌你?”郁白有些疑惑,“他应该是张爷爷的孙子吧?他们不是傍晚刚过来吗?”

    这群陌生的家属过来的时候,郁白正待在套房里守着谢无昉,因为小女孩还有严璟和袁玉行照看,不太会出什么事,他就没太关注外面的情况,也没去见这些人。

    “嗯,他叫张一哲,是张爷爷的孙子。”

    何西点点头,声音细细地说:“在张爷爷介绍我的时候,他对我笑,叫我妹妹,看上去是个很好的哥哥,所以张爷爷很高兴,让我们去外面一起玩。”

    “可是,没有大人在的时候,他的表情马上变了,伸手就扯我的头发。”

    回忆起那一刻,小女孩心有余悸:“我什么也没有做,真的……是他突然欺负我。”

    郁白听她这么说,心头顿时涌上了愈加浓郁的困惑。

    起初,他以为这个叫阿哲的小男孩,是个家长没管教好的熊孩子。

    可如果是单纯的熊孩子,应该不会有反差这么大的两面性。

    光凭刚才郁白听到的那一耳朵,已经能从厨师们的态度里判断出来,他平时也是这种到处欺负人的蛮横样子。

    却唯独在爷爷面前显得十分乖巧懂事。

    郁白琢磨了一会儿,问得很仔细:“除了扯你头发,他有没有跟你说什么?”

    “有!他问了我好多问题。”何西努力回忆着,“他问我们到底是来这里干嘛的,问我爸爸是谁,问袁爷爷是不是我弟弟……”

    “好像还有很多别的,但是我那时候头发被扯得好痛,有些没听懂,有些记不起来了,对不起。”

    “你已经记住很多了,很厉害。”郁白温声安抚她,若有所思道,“你们俩是单独待在一起吗?袁爷爷呢?”

    “对,只有我们俩,袁爷爷本来是要跟我们一起玩的,因为张爷爷以为他是小朋友嘛……但他不是,他一出来,就又很紧张地跑了回去,好像是去窗户边偷看张爷爷和亲戚们聊天了。”

    何西说着,还想起一点:“对了,我觉得张一哲不光是讨厌我,好像更讨厌袁爷爷,他问我跟袁爷爷有关的问题的时候,扯我辫子的力气会变得更大。”

    “后面我实在痛得受不了了,就一直跑,跑到厨房来了……”

    听到这里,再结合这群只在乎钱的子女却突然殷切地过来探望老人这一点,郁白心里隐隐有了一个令人啼笑皆非的猜测。

    他无声地叹了口气,从手腕上旋出发圈,为第二支麻花辫扎上好看的绳结,同时安慰着遭受了无妄之灾的何西。

    “没事了,他不会再有机会欺负你了,现在脑袋还痛不痛?”

    “不痛啦!”小女孩握着两支漂亮整齐的辫子,眼里满是单纯的雀跃,“梳得好好呀,比我自己扎的好看多了!”

    她想,第一次给人梳麻花辫的小白哥哥,一定是将那个长辈妈妈给女儿扎辫子的画面看得很认真,很认真。

    认真地刻进了心底。

    即使时隔多年,他已经长成了很高很高的大人,也一直没有忘记。

    “那就好。”郁白拍拍她的脑袋,扶着有点发酸的膝盖站起来,“你等我一下,我去叫小谢哥哥。”

    “嗯!”何西连连点头,顺口问他,“我们要去哪里?”

    她话音清脆,淌过热闹嘈杂的厨房,正朝那股桂花糖藕香气走去的郁白,便停下了脚步。

    周围忙碌着的厨师们偶尔小声交谈。

    “你们有没有觉得厨房里怪冷的?”

    “也不是冷,哎哟,怎么说呢,有种压力特别大的感觉,走到那边的时候最明显!”

    “今天来了这么多客人,当然压力大啦……”

    郁白听着周围的种种声音,微微扬眉,转头看向仍安分坐在椅子上等待的小女孩,笑着回答她。

    “我们去吃晚饭。”

    裹在雪白大衣里的大哥哥回眸望来,语调柔和,神色也平淡,看上去却无端地有种慑人的气势。

    “还有,收拾坏蛋。”

    第065章 异时31

    当那道纯白的身影走近坐在桌旁的黑色背影时, 周围忙碌着的人们竟莫名地放松了一些,弥漫在厨房里的神秘低气压似乎淡去不少。

    一时间,大家都本能地朝那个方向看去。

    穿着貂绒大衣的青年微微俯身, 对穿着纯黑正装的男人说了些什么, 后者随之起身。

    然后, 他回头朝角落里张望着他们的小女孩招了招手。

    小女孩立刻跳下凳子,脚步轻快地跑过来, 两条好看的麻花辫在空中晃荡。

    格外引人瞩目的三道身影, 便这样一起离开了厨房。

    从后门的方向。

    推开那道不起眼的厨房小门, 屋外弥漫的冷空气再次迎面扑来。

    郁白下意识拢了拢衣领,他身边终于近距离接触到谢无昉的何西, 也下意识哆嗦了一下。

    她努力克制着心底涌上的惧怕,小声问:“小白哥哥, 我们不是去餐厅吗?”

    稚嫩声音在夜空下清晰地响起,与此同时, 一旁影影绰绰的树荫里荡开一阵极细微的动静。

    郁白没有察觉,正在专心回答小女孩的疑问:“我们要绕个路, 你刚才说袁……咳,小航在窗户外面偷听, 对不对?”

    身后的厨房里有人不断走动,不再是刚才近乎说悄悄话的角落无人处,所以郁白改了称呼,免得被外人听到。

    收拾坏蛋之前,最重要的一点是知己知彼。

    虽然郁白已经有了大概的猜测, 但需要先跟最了解张云江家庭情况的袁玉行确认一下。

    “对, 之前大家都在会客厅里的时候,小航就去窗户边偷听了, 看起来好像在担心什么。”

    何西也很聪明地跟着一起改了口,认真地说:“现在他们应该过来餐厅了,我就不知道小航在哪里了。”

    看起来好像在担心什么……

    郁白清楚记得袁玉行说过,张云江是被这群王八羔子气得脑出血,没救回来,才撒手人寰的。

    也许就是在老人同这群子女们聊天的时候,发生的事?

    “那我估计他还会在餐厅的窗户外面偷听。”

    郁白说着,当即打算绕着餐厅外围找一圈:“我们先去找小航问问看。”

    他正往右边迈开步子,身边的人却先动了,快步朝左侧的一片灌木树丛走去。

    “……哎?”

    郁白猝不及防地停下了脚步,有些茫然:“小谢?你要去——”

    他的话没能说完,就被一阵沉闷的声响打断了。

    随着谢无昉的走近,那片先前传出隐约动静的灌木丛,猛地摔出了一个矮矮的身影。

    模样尚算秀气,神情却极为惊恐的陌生小男孩一屁股跌坐在地,浑身僵硬地望着那个越来越近的高大男人。

    郁白见此情形,仍感到一头雾水,旁边的何西已经条件反射般捂住了自己的头发。

    同时,她本能地往小白哥哥身后缩了一点,声音微颤:“是张一哲!”

    是那个莫名其妙把她头发扯乱的小男孩。

    一看到他,何西就觉得头皮有点疼。

    闻言,郁白终于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伸手牵住了这会儿有些发抖的小女孩,安抚她:“别怕,我们都在。”

    在何西跑进厨房后,明明已经被旁人劝走的张一哲,又鬼鬼祟祟地出现在厨房后门处……用后脑勺想都知道他是没有死心,想要继续从看似弱小可欺的小女孩这里盘问信息。

    他看上去不过是十岁左右的年纪,本该天真懵懂,为什么会被养成这种丑陋的模样?

    郁白的心头顿时涌上一阵浓烈的厌恶感,冷冽许多的目光直直射向软倒在地的张一哲,面无表情地问:“来找我们何西?”

    这个样子的他实在是很有威慑力。

    本就如坠冰窖的小男孩愈发瑟缩起来,抖得像个筛子,慌忙否认:“不不不……不是!”

    谢无昉则不再看他,而是回答郁白之前被意外打断的问题:“我听见旁边的树丛里有声音。”

    他回眸望过来的时候,看见了紧挨在郁白身边,被他牵着手的小女孩,还看见了那双浅棕眼眸里毫不掩饰的冰冷和憎恶。

    那股难以自抑的恐怖气压便又不受控地蔓延开。

    而且,恰好有了可以承受这一切的特定对象。

    “不是?”对小谢同志的敏锐很满意的郁白,继续冷眼盯着张一哲,“那你来这里做什么?”

    他往前几步,在忽然整个僵住的小男孩面前停下。

    接着,郁白微微弯腰,伸手扯住了一把他的头发。

    “扯别人的头发很好玩。”居高临下的青年露出一点笑来,浅棕眼瞳里写着漠然,“是不是?”

    对于这种肉眼可见会长成人渣的小孩子,他才懒得耐心劝导或者关怀。

    以牙还牙就是最好的教育方式。

    头皮处传来刺痛感的小男孩张口无言,他很想摇头认错,却不知道为什么,整个人像被吸进了能搅碎一切东西的漩涡,根本一动不能动,连呼吸都变得极为艰难。

    一旁那个无比恐怖的黑发男人,正面无表情地看着被揪住头发的他。

    离棕发男人很近的他。

    下一秒,小男孩苍白如纸的面孔上霎时漾开了一种深深的绝望,两眼翻白,好像恨不得能当场去世。

    渐渐不再害怕他的何西,蓦地捂住了自己鼻子,脱口而出道:“什么味道,好臭!”

    郁白也几乎在同一时间皱起了眉,松开手:“我也闻到了,这是……”

    他想通了气味来源之后,当即很嫌弃地收住了话头,连忙后退几步,叫上谢无昉:“小谢,我们快走,真恶心。”

    先前还肆无忌惮横行霸道的小男孩居然被吓尿了。

    物理意义上的那种吓尿。

    谢无昉当然没有异议,迈步跟上他:“好。”

    三人的背影逐渐远去后,瘫软在地的张一哲才劫后余生般,急促地呼吸起来。

    在臭烘烘的空气里,简直眼泪鼻涕横流,哭声呜呜。

    不时回头张望的何西因而一脸惊讶:“他……他胆子好小。”

    “是啊,不用怕他,他很没用。”仍牵着她的郁白说,“所以才专门挑女孩子欺负,不然怎么不去找明明看起来年纪更小的小航?”

    何西就认同地点点头。

    其实她觉得,也有一部分原因,是小白哥哥和神明哥哥都太可怕了。

    尤其是后者。

    她偷瞄着这会儿就在旁边的谢无昉,心头同样有浓浓的惧意。

    黑发蓝眸的神明也正注视着她。

    或是她和小白哥哥之间几近于无的距离。

    怎么有种呼、呼吸不上来的感觉。

    瞬间感觉有些窒息的何西,本能地抽回了被小白哥哥握着的手,大口呼吸着,慌忙用双手去抚自己的胸口,以为是被之前臭臭的空气熏到了。

    ……咦。

    怎么拍了几下就好多了?

    放慢脚步落在了后面一点的小女孩一脸茫然,郁白也因她的奇怪举动有些意外:“你怎么了?”

    何西正忙着继续拍自己胸口,立刻道:“没什么,刚才那个地方好臭!”

    郁白瞥过去一眼,没发现什么异样,就没有多想,也没再试图去牵小女孩。

    因为他已经看到了另一个鬼鬼祟祟的小男孩。

    树影轻晃的朦胧夜色里,一粒小石子轻轻地击中了那片佝偻的后背。

    正在窗外屏息偷看的袁玉行,当即全身一抖,警觉地回头看去,张口就是丝滑的不打自招:“……我没偷窥我是刚好路过!”

    等他看清来人时,猛地一拍胸口,压低声音道:“我还以为是谁呢,吓死我了!你差点把我心脏病吓出来!!”

    郁白没有搭话,先是学他凑到窗口看了一会儿,发现屋里一头银发的老人堪称容光焕发,正跟周围的小辈们相谈甚欢,没有半点生气的迹象,才暂时放下心来。

    他收回视线,也不跟袁玉行再废话,问得十分直接:“张叔叔是今天脑出血被送进医院的吗?”

    袁玉行愣了一下,很快露出严肃的表情:“不是,我正想找你们说这件事,刚好你们过来了。”

    “老张是这周末出事的,具体情况他们没跟我说,总之肯定是那群王八羔子跑来跟他掰扯公司里那点事,才把他害死的!”

    “但是,绝对不是今天啊!在我们原来的那个世界里,今天这帮人没打着关心他的名头来家里看他,要是也有这一出,老张肯定会兴奋地打电话告诉我的。”

    “当然了,那个世界里没有发生这次寒潮,可能很多事情都变了……”

    袁玉行又瞄了一眼气氛融洽的屋子,百思不得其解道:“我本来担心他们会害得老张提前出事,所以从过来开始就在旁边盯着,结果居然没听到他们提那些有的没的破事,一个劲对老张嘘寒问暖,都在聊些家长里短。”

    “难道真是因为新闻上说要世界末日,这群瘪犊子转性了?”

    听他说完,郁白思索片刻,继续问:“你刚才说公司里那点事,是指什么?张叔叔和子女们在公司的经营上有分歧吗?”

    “何止是分歧!”袁玉行当即摆摆手,“老张的公司根本没他们插手的份!”

    郁白面露意外:“没他们插手的份?张叔叔不是退下来了吗?”

    不然哪里有空天天在公园里下围棋。

    “是啊,他把公司交给了小孟,一个跟他踏踏实实打拼了二十多年的年轻……哦,也不年轻了。”

    袁玉行絮絮道:“小孟人很好,也特别有商业头脑,帮他把公司做得更大了,我是不太懂这些做生意的事,总之老张说,这么大的集团,只有交给小孟,他才能放心,才对得起成千上万个员工的饭碗。”

    “他觉得自己的几个孩子不行,能力和心性都靠不住,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所以只答应给他们一点股……股权是吧?还有钱,老张说,这样反而让他们过足几辈子的好日子,还无忧无虑,什么都不用操心。”

    说着,袁玉行怅然道:“可是这群王八羔子哪里能懂他的苦心,一个个铆足了劲想要从小孟那里把公司夺过来,什么难听的胡话都敢说,唉,从他决定要这么做开始,一家人的关系就没好过,除了今天。”

    隔着透明的玻璃窗,他神情恍惚地朝里望着,着实是有很久都没见过老友脸上露出这么畅快满足的笑容。

    上一次,恐怕还要追溯到心境澄澈,只用惦念围棋的少年时代。

    一旁的郁白听罢,也失神了好一会儿。

    能够力排众议,将如此庞大的家业拱手交给一个外姓人,绝对不是一般人能有的魄力。

    怪不得能将事业发展到那么庞大的规模。

    只可惜,张云江聪慧清醒的头脑和敏锐超前的眼光,没有一样继承给了这群钻进钱眼里的子女。

    短暂的寂静后,袁玉行讷讷道:“老张今天是真的很高兴,我也实在没挑出什么毛病,他们半句没提公司那些事啊……你说,有没有可能,真是他们想通了老张的用意,转性了?”

    虽然这种醒悟已经来得太晚。

    但至少在这个时空里,张云江还能真切地享受到这些迟来的亲情。

    郁白沉默了一会儿,彻底理清所有散落的线头,诚实地摇摇头:“不可能。”

    袁玉行听他语气异常笃定,惊了一下:“为什么不可能?万一……”

    “没有万一。”郁白语气平静地打断了他的妄想,“我知道他们为什么突然转性。”

    连彻底分别的死亡都不能让他们醒悟,活着时更没有可能。

    袁玉行一怔,连忙追问:“是为什么?”

    “因为我们的到来。”郁白说,“尤其是你和何西。”

    小男孩听得一头雾水:“啊?我和何西?”

    “他们压根没见过何西啊,我也是,老张都没认出我来,何况是他们几个!”

    郁白却说:“就是因为没见过你们,对他们而言才更可怕。你记不记得张叔叔一直叫我什么?”

    袁玉行立刻道:“记得啊,小郁医生!”

    “对,张叔叔误以为我是医生,所以一直这么叫我,这个家里的其他人也都听得到。”

    “那么,一个医生带着两个从没见过的小孩,突然住进了一个家财万贯的老人家里,得到他慷慨热情的对待,还让他格外开心。”

    “而这个老人曾经力排众议,把整个集团交给了外姓人,没有任何子女相信他的良苦用心,相反有很多难听的猜测。”

    郁白最后说:“现在,他们可能觉得,当时的某个猜测终于成了真,张叔叔不是不想把公司留给子女,只是没想好要不要留给他们这几个子女而已。”

    袁玉行听得瞠目结舌:“可、可是老张介绍了我们,说是棋友,他们没有质疑啊,态度一个比一个好!”

    “棋友?你觉得他们会信吗?”郁白说,“还有,他们现在敢质疑吗?”

    在莫名其妙蹦出来的,极具威胁性的竞争对手面前,他们当然不敢再用原先的态度对待老人。

    曾经敢仗着血缘肆无忌惮,是以为老人没有别的选择。

    如今,他们再也不敢了。

    因为出现了更得张云江欢心的晚辈。

    甚至在老人最喜爱的围棋上,都得到了他的由衷认可。

    郁白解释到这里,袁玉行终于恍然大悟,彻底理解了今晚一切不同寻常的地方,脸色瞬间涨得通红:“我就知道他们没安好心,但居然能这么想老张,这、这也太……”

    千言万语化作一句。

    “真是一群狗日的王八羔子!!”

    郁白已经很有预见性地捂住了何西的耳朵:“别说脏话,有小孩在。”

    被大哥哥温暖手掌触到的小女孩忽然抖了抖,反射性地去拍自己胸口。

    被气到胸闷心颤的小男孩也跟她一样,满心憋屈的怒火,连连抚着胸口顺气。

    两人都听懂了郁白的话,几乎异口同声地问:“那我们现在应该怎么办?”

    郁白的目光则从这两道矮矮的身影上划过,最终落在旁边一言不发的谢无昉身上。

    以目前的状况来看,暂时不用担心张云江的心脑血管了。

    对周遭变故一无所知的老人,会得到许多超出平常的关怀。

    “我们现在应该……”郁白想了想,说,“帮张叔叔报复回去。”

    袁玉行眼睛一亮:“真的吗?我是想帮老张出这口恶气!要怎么报复?我能帮上忙吗?”

    郁白便不假思索道:“那当然是以牙还牙,气死他们。”

    这是给他和朋友们送来一车貂的某位长辈,从小就灌输给他的人生理念。

    他说着,似乎想到了什么,忍俊不禁道:“袁叔叔,其实你能帮上很大的忙。”

    “什么忙?你说你说!”

    郁白就一本正经地跟他开了个玩笑。

    “你从我们三个里面挑个人叫爸爸吧,在张叔叔没留意到的时候叫。”

    他笑着列举名单:“我、小谢,还有严璟。”

    满心期待的袁玉行,差点被这个离谱的建议原地绊倒:“啊?啥玩意儿?”

    但他问完后,瞬间意识到,这可能还真是个报复的法子。

    比起年纪尚小的孙子辈幼童,肯定是正当年龄的子女辈青年人,更能让那群王八羔子煎熬得吃不下饭睡不着觉。

    郁白也认真地琢磨了一下:“我恐怕不行,因为我已经是你的叔叔了,而且年纪可能不对,要不严璟?”

    他看上去太像大学生了一点。

    “不不不!”袁玉行拼命摇头,对认傻大个作父充满抗拒,“你让我叫他爸爸,还不如弄死我算了!”

    郁白和严璟都不行,那就只剩下……

    两个小朋友齐刷刷地将目光投向那个今晚格外恐怖的存在。

    不断听郁白提到其他人的谢无昉,此时目光沉郁,那双灰蓝的眼眸里涌动着凌厉风暴,恰好又一身纯黑西装,气质非凡,直叫人悚然。

    郁白简直觉得,没有比眼前的谢无昉更合适的继承人之选。

    “……”被可怕气场袭击的小男孩霎时膝盖一软,竟脱口而出道,“爸、爸爸!”

    说真的,要不是辈分只需要喊到这里……

    按照发自内心的本能,他更想喊爷爷。

    或者祖宗!

    第066章 异时32

    小男孩的这声“爸爸”喊得异常清脆果断, 掷地有声,连最初玩笑般提到这个离谱的郁白都险些没反应过来。

    ……居然说叫就叫。

    袁叔叔真是一点老人家的样子都没有啊!

    这一声叫得简直比真爸爸还真,充满了面对严厉父亲时特有的敬畏和恐惧。

    郁白呆呆地眨了眨眼睛, 震惊之余, 再看到此刻的谢无昉完全在状况外的神情, 嘴角止不住地向上扬起。

    见状,被喊得十分错愕的新晋爸爸, 似乎收回了原本想说的话。

    沁凉疏朗的石阶上, 仍然满身冷冽的男人脚步微动, 沉默地拉开了一点和袁玉行的距离。

    ……“莫挨我”是吧?

    将谢无昉的小动作尽收眼底的郁白,便笑得更厉害了, 浅棕眼眸里闪烁着璀璨笑意,比远处夜空里的星星还要亮。

    屋檐下严酷可怖的深压寒冬, 竟无端淡去了一些。

    全程认真听着大人们说话的小女孩,也跟着笑起来, 只觉得整个人好像都轻松了不少。

    听袁爷爷忽然管神明哥哥叫爸爸,真奇怪呀。

    可是真的好好笑。

    早慧的何西基本理解了小白哥哥说的这个报复方式, 也意识到在那些对张爷爷很不好的叔叔阿姨们眼中,自己和袁爷爷应该是姐弟关系。

    她是比小航要高一些呢!

    所以, 很想出一份力的小女孩琢磨了一下,主动问:“大哥哥,我要不要也叫你爸爸呀?”

    她的目光天真单纯,但被她注视着的黑发男人却神情一僵。

    然后,又一言不发地往旁边走了一点。

    “……”

    夹在谢无昉和两个小孩中间的郁白捂了捂脸, 企图回忆一点悲伤的事来控制自己的笑意, 颤着声说:“现在不用,你可以等那些人在的时候再叫。”

    他真是笑得有点受不了了。

    “好哦。”何西点点头, 很聪明地临时改了口,把自己的称呼跟弟弟统一,“我知道啦,小白叔叔。”

    袁玉行已经彻底接受了仿佛经历过一场大革命的辈分关系,迅速进入角色,甚至颇为兴奋,摩拳擦掌道:“叔叔,我们什么时候进餐厅?我今天非得气死这群小兔崽子不可,哈哈!”

    “……先别这样叫我了。”郁白不愿再听,伸手去揉笑出来的眼泪,“等我笑完再进去。”

    “好好好,不急不急!”

    其实很急的袁玉行开始原地踱步,试图找点事做:“我先跟小何西适应一下,排练排练,万一等下喊错了。”

    小何西比他还适应呢,立刻指正道:“袁爷爷,你不可以叫我小何西啦,我是你的姐姐。”

    “啊!是是是,姐姐!”

    为了给老友出气,袁玉行完全将老人家的尊严置之度外,喊完叔叔爸爸又喊姐姐,没有一点犹豫。

    “对了,刚才我都没顾得上你。”

    说着,小男孩连忙打量起比自己高一些的小女孩,关切地问:“张一哲那个小混蛋有没有欺负你啊?我看他今天也一副听话懂事的样子,就忘记提醒你……”

    何西想了想,下意识握住了垂在肩头的两支麻花辫,没有再隐瞒,小声说:“他把我头发扯乱了,是小白哥哥重新帮我梳的。”

    “什么?!他扯你头发?痛不痛啊!”

    小男孩顿时气得跳脚:“这臭小子!蔫坏的王八蛋,就知道欺负小姑娘!看我等下收拾他,给你出出气!”

    “没事啦,小白哥哥已经帮我扯过他的头发了,他胆子好小呀,还尿裤子了……”

    两个小朋友凑在一边窃窃私语,远一点的郁白终于笑得差不多了,揉着脸收回了视线。

    “他们俩居然真有点姐弟的样子。”他语带感慨地对身边人说,“袁叔叔真的像个老小孩一样,何西反而更成熟稳重。”

    不过,郁白只是随口提了一句,就自觉地收了声,没有再说更多。

    他当然记得今晚生病状态的谢无昉莫名霸道,会因为他提到别人就心情不好。

    他可不想让病人持续不开心。

    所以郁白注视着那双灰蓝沉郁的眼睛,转而认真地问:“可以让他们临时那样叫你吗?你不用有什么特殊的回应,不搭理都行,也不用理会餐厅里那些人,当他们不存在就好了。”

    本来就状态不佳的谢无昉,愿意忍受莫名其妙被两个人类叫爸爸这件离奇的怪事,已经很好了,郁白没指望他再帮着一起做戏气人。

    况且,以他的身份和气质来说,越神秘冷淡眼高于顶,反而越符合设定,让那群王八羔子担惊受怕的效果越好。

    “好。”

    谢无昉很快答应了他的请求,神色微动。

    郁白看出他似乎欲言又止,就主动问:“你想说什么?”

    对人类一知半解的神明,便将刚才听到郁白离谱提议时就产生的困惑,诚实地说出了口。

    “我以为人类只会这样称呼给予自己生命的男性。”谢无昉说。

    郁白这才了然,当即想起对方之前的反应。

    所以,刚才他不知道该怎么应对这个突如其来的称呼,只好茫然地后退对吧?

    理论上来说,“爸爸”就是指亲缘关系上的父亲。

    但是……人类嘛。

    在实践中花样超多的。

    郁白弯了弯眼睛,耐心地给只知道简单书面常识的神明做解释。

    “最早的时候是这样,后来衍生出了很多用法,比如,遇到很厉害或者很崇拜的人,会叫爸爸,或者是想拜托对方帮忙,也会这么叫,但基本只有关系比较熟的年轻人之间,才会这样乱喊爸爸。”

    尤其是不少男生,从小学到大学,都很幼稚地以让别人叫自己爸爸为乐。

    当然,“爸爸”其实还有一种特殊的适用场合。

    只是郁白自己都不算了解,更不太好意思向懵懂的神明提起。

    要是一贯好学的谢无昉继续往下问怎么办。

    人类的性癖实在五花八门天马行空,连人类自己都不一定能弄明白。

    “反正,”郁白收回乱飞的思绪,总结道,“怕一个人也是可以叫爸爸的,你就当他们是怕你好了。”

    谢无昉听得专注,颔首道:“我知道了。”

    他又问:“你会那样称呼别人吗?”

    “……什么?”

    郁白愣了愣,不知想到了哪里,掩在雪白貂绒里的耳垂莫名红了一瞬,连连摇头:“不不不,绝对不会!”

    他简直把脑袋晃得像拨浪鼓,停下来后又觉得自己好笑,不禁莞尔道:“我只会这样称呼给了我生命的那个人。”

    连童年时屡次说过想收养他的孙天天或者厉南骁,都没真正成为他的第二个父亲,只是天哥和厉叔叔而已。

    总之,他才不会乱喊人爸爸。

    谢无昉见他否认得异常激烈,茫然之余,想了想,说:“因为你胆子很大。”

    “……”郁白呆了一下,反应过来他的意思后,立马附和道,“对,我什么也不怕,所以才不会喊其他人爸爸。”

    很好,心思纯洁的神明跟他完全不在一个频道。

    谢无昉重复了他的话:“什么也不怕?”

    “对啊。”郁白低头看了眼手机屏幕,“时间差不多了,我们进餐厅吧?”

    他应得随意,身边的男人却有一瞬间的失神。

    郁白已经准备往餐厅正门的方向走,侧眸去看谢无昉时,竟蓦地撞进了那片深邃浓郁的灰蓝湖水。

    祂似乎在忧虑着什么,在这个想要克制天性本能,却暂时做不到的特殊时刻。

    因而低声问:“你不怕我吗?”

    “嗯?”郁白被问得有些意外,不假思索道,“不怕啊。”

    然后,他仔细想了想,颇为认真地补充了自己的回答。

    因为谢无昉看起来好像在担心这件事。

    “之前我从来没有怕过你,就算是看到你一下子把爆炸的厨房复原,或者是发现自己被意外困在了异时空循环里的时候,都没有觉得害怕。”

    他不仅没怕,甚至敢主动找上谢无昉,气势汹汹地让他把自己送回正常世界。

    “我知道别人应该是怕你的,比如严璟,其实人类潜意识里就会恐惧未知和神秘的存在。”

    “不过,我是真的不觉得害怕。”郁白说着,笑了起来,语气轻盈地说,“可能是因为我胆子比较大吧。”

    谢无昉却说:“你说了是之前……你害怕现在的我。”

    这次不是疑问句,是陈述句。

    被发现了。

    这家伙有时候太过敏锐,郁白只好把未竟的话语一并说完。

    “不算是害怕吧,有一点被吓到,因为跟之前的你太不一样了。”他说,“但我知道是因为你现在状态不对,生病的人类也会变得不像平时的自己。”

    “所以没关系,我可以理解。”郁白露出一个轻松的笑容,“等你恢复正常的状态就好了,应该不会很久吧?”

    闻言,今晚一直面色有些苍白的男人沉默了片刻,没有纠正他眼中完全错位的“正常”和“异常”,而是应声道:“不会。”

    郁白得到这个回答,不自觉地松了口气:“那就好。”

    如果谢无昉能尽早恢复的话,就证明给他带来的后遗症不是特别大,他能安心很多。

    再加上现在张叔叔家的奇异情况,不用担心老人会突然被气到送进医院,约等于同时卸下了两块垒在心间的大石头。

    神明已经悄悄完成了他想回到现实世界的愿望。

    他什么也不用做,只要等时间照常流淌到七天后的那个早晨,就能脱离这个本不该存在的时空。

    但郁白会尽可能让这剩下的七天,显得更美丽和漫长。

    只是个普通人类的他,也想悄悄实现老人说过的愿望。

    ——希望这样的日子能再长一些吧。

    卸下心头重担的郁白,神情陡然放松了许多,下意识要往餐厅走,可身边的脚步声并没有跟上来。

    他对之前和现在的态度那样分明,令原本要和他并肩而行的男人停在了原地,主动保持着距离。

    郁白有点茫然地回眸:“你不进去吗?”

    夜色里的灰蓝眼睛被深黑碎发敛去,伫立在原地的谢无昉垂下了眼眸,没有看他。

    “我不想吓到你。”他说。

    郁白诧异了一瞬,很快从前面的对话里找出端倪。

    他立刻解释道:“我没有要催你恢复的意思,也没有特别怕你……哪怕是现在的你。”

    “虽然别人可能会很害怕,尤其是那些不认识你的人,但这反而是件好事。”

    一想到之前拟定的以牙还牙方案,郁白就控制不住地想笑。

    那双浅棕的眼睛里忽然又落满了星星,声音轻快:“幸好有你在。”

    他的笑容那样明亮:“真的,我保证。”

    第067章 异时33

    月色清浅动人的屋檐下, 两个大人在石阶上并肩而立,正低声说着话,声音朦胧而不分明。

    不远处窃窃私语着的两个小朋友, 刚一起批判完胆小又可恶的坏孩子, 视线就不自觉地被那一黑一白的两道身影吸引了过去。

    袁玉行眯起眼看看他们, 又转眸看向身边的“姐姐”,小声嘀咕道:“奇了怪了, 我怎么突然有种挺……挺高兴的感觉?”

    明明周围还是季节错乱的冬夜, 浓郁的寒意未改, 那股叫人双腿打颤的压迫感也并没有完全消散,仍渗透在周遭无形无色的空气里。

    但莫名其妙地, 被同一场刺骨寒潮席卷的人们,忽然觉得这个不明来由的冬日, 竟变得柔和温煦了一些。

    用小学生作文里的句子来说,就是“空气里好像有一种快乐的味道”。

    货真价实的小学生何西亦有同感, 她认真地想了想,似乎找到了一个解释, 语气雀跃地说:“我也是,可能是因为有种一家人的感觉吧!”

    “一家人?”袁玉行立刻摇摇头, 非常严谨地指正道,“不不不,是叔叔和爸爸,没有妈妈啊,哪能算一家人!”

    “没有妈妈也可以是一家人呀。”

    何西却不在意这个小问题, 目光里透着一种天真烂漫的满足, 小声感叹道:“要是我真的有这样一个家就好了。”

    “爸爸”、“叔叔”、“弟弟”……每个人都待她那么好,比真正的家人更好。

    小女孩稚气的声音满是单纯的期盼, 一旁的冒牌小男孩闻声一怔,便不再纠正她了,马上话锋一转道:“也是也是,两大两小,去那什么儿童公园玩,说不定都有打折的亲子门票买呢!”

    何西就扑哧笑了:“对哦,我听老师说过,游乐园有亲子票的,可以少花一点钱吧?”

    她面露憧憬,矮一点的弟弟当即抬起手,老气横秋地摸摸她的脑袋,承诺道:“是啊,有机会我带你去!”

    “真的吗?!”

    “真的!”小男孩拍拍自己的胸脯,也不管什么机会不机会了,主动发誓道,“一定带你去,骗你我就……就是张伟!”

    小女孩一时没反应过来:“张伟怎么啦?”

    “唉呀,它没怎么!”袁玉行被自己的话逗乐了,忍俊不禁道,“骗你是小狗嘛!”

    温软月色洒遍了美丽庭院,眼带笑意的棕发青年终于回眸望过来,朝一旁凑作堆傻乐的两个小朋友招招手。

    他和身边忽然不再那么恐怖的蓝眼睛男人,一道向餐厅正门走去。

    “来了来了!”

    两个小朋友异口同声地应着,立刻拔腿朝他们奔过去,有种迫不及待的兴奋。

    与此同时,一旁还有另外两道脚步声由远及近地响起,伴着截然相反的情绪。

    “你今天到底怎么回事?”优雅的女声里含着怒气,“我警告你,别给我丢人啊!”

    做了精致美甲的纤细手指落在小男孩的后衣领上,极不耐烦地替他整理着衣服。

    已经换了一身衣服的张一哲被母亲领着往餐厅走,脚步拖拖拉拉的,神情委顿,充满了发自内心的畏惧。

    “妈,我能不能不去吃晚饭,我不饿……”

    “不能!这么大的事,他们全拖家带口过来了,哪怕在国外的也连夜赶回来了,都知道是紧要关头,你怎么能不在!”

    常宝琴拧着眉,抱怨道:“你以为我很饿啊?这么大的人了还能尿裤子,我早都被你恶心得吃不下饭了!”

    眼看着掩映在夜色树影里的餐厅越来越近,那股恐怖的气息仿佛也渐渐复苏,重新降临到他身上。

    小男孩的脸色霎时白了,乌龟一样慢的脚步直接滞在了原地,惊恐道:“那两个人真的很可怕,真的!他们肯定也要去餐厅的,妈,我不想过去!”

    “……一个医生和一个老外,能有什么可怕的?”

    没亲眼见过他们俩的常宝琴,半点不相信儿子的话,一脸鄙夷:“再说了,你管这些外人做什么?别搞错今天的重点,是那两个小孩!”

    漂亮的指尖没好气地猛戳张一哲的脑门,她厉声指责道:“人家小小年纪,就能在围棋上哄你爷爷高兴了,再看看你,专门找人教了你一整天,屁都没学会!”

    “我让你单独去撬那两个小孩的嘴,你居然什么都没问出来!连个八岁的小姑娘你都对付不了,你有什么用?!”

    “我真的问了好多遍!”张一哲连忙辩解道,“是她嘴巴太严了!一句有用的话都不肯说,只说是来家里下棋的。”

    “下棋?”常宝琴冷笑一声,“下的把我们都赶出去的棋吧?”

    她是没想到,老头子一把年纪了,居然还会搞这么一出。

    但老头肯定也料不到,这群原先一直窝里斗的子女们,在突如其来的威胁面前,反倒结成了统一战线。

    先同仇敌忾,齐心协力把空降兵赶出去,再分别的。

    这两个小孩毕竟年纪还太小,在一群虎视眈眈的大人包围下,总是好对付的。

    常宝琴这样想着,抬眼往餐厅的方向看,估计其他人早就在了,自己却因为伺候莫名其妙尿裤子的儿子,耽误了时间。

    她心里有些着急,当即加快了脚步。

    “行了你给我快点走!”她催促磨磨蹭蹭的儿子,“别逼我收拾你啊张一哲!”

    张一哲只能极不情愿地迈开步子,前方灯光暖黄的餐厅渐渐接近,视野更加分明,余光霎时瞥见了几道熟悉的身影。

    他神情一僵,慌忙躲到了母亲身边,压低声音道:“妈,快看,就是他们!”

    另一头,耳朵很尖的小女孩听见了后方的动静,立刻伸手拽了拽身边的弟弟。

    郁白仍在专心地和谢无昉说话,无暇注意旁人。

    而感官敏锐的后者一如他所说的,只当那些陌生人不存在,甚至吝啬于回头看一眼。

    幽静夜色下,衣着华贵的母子和瘦瘦小小的姐弟,四道目光隔着寒冷空气陡然相撞,脚步都有一瞬间的凝滞。

    聪明的姐姐和机灵的弟弟对视一眼,迅速从彼此眼中读到一种心有灵犀的默契。

    然后,常宝琴和张一哲就眼睁睁地看着这两个小孩,继续向那两个年轻人飞奔而去。

    小女孩跑到一身雪白大衣的青年身边,仰起脸脆生生地喊他:“叔叔!”

    小男孩则跑到一身纯黑正装的男人旁边,低着头有点惧怕地喊他:“爸、爸爸!”

    清脆的声音透过空气飘来,顷刻间引发两场盛大的瞳孔地震。

    ……他叫的什么?

    爸爸?!

    打扮入时的漂亮女人倒抽一口凉气,眼睛一眨不眨地看向那两个起初压根没放在眼里的“外人”。

    被唤作叔叔的青年很快循声垂眸看去,动作亲昵地揉了揉小姑娘的脑袋,眉眼间含着些许笑意,霎时冲淡了原本既冷淡又昳丽的奇异矛盾气质。

    被唤作爸爸的男人却并未理会身边的小男孩,带点混血感的侧脸深邃冷冽,即使一言不发,也足以令人心生惊惧,就像天生的上位者。

    这一刻,如遭重击的常宝琴,终于相信了儿子的话,心头顿时充斥着不知所措,和本能般的恐惧。

    前方的郁白对此一无所知,无奈地揉了揉何西的脑袋,又开始试图回忆伤心往事,来帮助自己做表情管理。

    他好不容易才笑完的。

    ……不要再乱喊叔叔爸爸逗他笑了!

    还要办正事呢!

    两人并肩走进了装潢典雅的餐厅,两个小朋友一左一右,十分乖巧地跟着,画面异常和谐,分外瞩目。

    伴着深深浅浅的脚步声,室内暖黄的灯光蓦地洒落到他们身上,也引来了一屋子人的视线。

    今天心情格外好的张云江抬眼看到来人,表情一怔,顿时停下了原本的话头,屋里热热闹闹的交谈声因而骤然中止。

    “哎哟!你身体好啦?”

    老人忙不迭地起身,抛下了围在他身边的一群子女,快步向黑发蓝眸的年轻人走去,语气十分惊喜,关心地问:“我还以为你得再休息一阵,就没让小郁医生叫你,现在怎么样,烧退了没有?”

    郁白便笑着替谢无昉回答:“烧已经退了,身体基本康复,就是精神可能还不太好。”

    他的目光平静地扫过眼前这群曾有过一面之缘的陌生人,语气随意道:“对了,不是感冒,不会传染大家的。”

    “什么传染不传染的,我可没介意这个!”张云江当即摆摆手,“还是小郁医生厉害,一下午就把人治好啦!”

    “我正遗憾你不能来吃这顿晚饭呢。”老人看着这两天让自己受益匪浅的围棋老师,神情愈发高兴,“你来了才算完整嘛!对了,要是哪里不舒服,你就直说啊,随时离席都可以的!”

    他每说一句,屋里那群心怀鬼胎的家属神情就微妙一分。

    尤其是在老人的热情和对方的冷淡相对照之下。

    老人絮絮叨叨了一长串,这个气质不凡的年轻人只是微微颔首,一句多的话都没有。

    偏偏张云江竟丝毫不介意,像是早就习惯了。

    这人到底什么来头啊?

    “来来来,快入座!”张云江招呼着郁白和谢无昉入席,也不忘给两个小朋友安排座位,“你们俩坐这里好不好?”

    “好呀。”何西朝他甜甜一笑,“谢谢爷爷。”

    张爷爷本来就是爷爷,加上姓氏叫起来还不顺口呢。

    一旁的小男孩立马投去一个赞许的眼神,清清嗓子,彻底豁出去了,也照模照样地喊老友:“爷爷,我要喝冰可乐!”

    张云江被喊得连笑容都慈祥许多,顺手拍拍两个小朋友的脑袋:“好好好,冰可乐!”

    被老人安排在自己右手边主宾位的小郁医生见状,笑了起来,随口道:“这么冷的天气还喝冰的?”

    坐在他身边的黑发男人便淡淡投过去一瞥。

    扬言要喝可乐的小男孩瞬间牙齿打颤,一秒变怂,低眉顺眼道:“啊,也、也对,那我不喝冰的了,不喝了不喝了!”

    张云江笑得眼角皱纹愈深,主动帮小朋友说话:“就喝一点点,没关系的!一会儿再喝点热牛奶,好不好?”

    小郁医生连带着被说服了:“那我也先喝冰可乐。”

    三言两语下来,简直像是其乐融融的一家三代人。

    完全被排除在这番温馨场面之外的众人面面相觑,纷纷打量着那个看上去绝对不是普通人,又能把小男孩治得服服帖帖的年轻男人,一时间,心头竟冒出一个可怕的猜想。

    为什么老人会这么关心他?还说他来了才算完整?

    而且,自从他们进来之后,张云江连一个多余的眼神都没有给他们这帮子女儿孙们,比如都没注意到紧随其后走进餐厅的常宝琴母子。

    对了。

    说起来,这两人的脸色怎么那么难看?

    常宝琴的丈夫已经在席间,等看上去失魂落魄的妻儿走到身边入座,连忙压低声音去问:“你们怎么回事,表情开心点啊,爸看着呢!”

    等妻子附在他耳边说了句什么,中年男人脸上虚伪的笑容顿时也挂不住了,满眼都是惊骇。

    餐桌对面有人发现夫妻俩的异样,当即低头噼里啪啦按起了手机,发去消息询问。

    于是,惊骇的瘟疫一个接一个传遍了餐厅。

    注意到这群人神情变化的郁白,其实有些一头雾水。

    他还什么都没干呢,怎么这群人已经一副快心肌梗塞的模样,全都明里暗里地打量着他旁边的谢无昉。

    直到坐在谢无昉旁边的两个小朋友,偷偷朝他比了个得意的剪刀手,郁白才恍然大悟。

    怪不得前面会突然那样喊他们。

    真机灵。

    郁白就也悄悄比回去一个大拇指,对身边人小声解释道:“他们已经把你当成最大的敌人了,所以才这副表情。”

    他的声音雀跃含笑,谢无昉听得出来,轻声问:“这样是对的吗?”

    郁白想,祂当然是理解不了人类那些复杂的欲望和心机的,恐怕都没明白为什么他们的出现会让老人的其他子女如临大敌。

    但没关系,谢无昉本来也不需要理解,他只要做自己就好了。

    “嗯,特别对。”郁白点点头,由衷道,“我就说嘛,幸好有你在。”

    他说得随意,身边眉眼凌厉的男人静静扫视了一圈神情各异的旁人,却因此露出一点淡淡的笑意,显得矜贵而温柔。

    凛冽冬夜乍暖,郁白明明捧着一杯沁凉刺激的冰可乐,却觉得像喝到了暖融融的热牛奶,心情无端地回到了明亮夏日。

    旁边的银发老人与稚气幼童亦然,只觉得夜晚从未这样美丽过。

    被陌生男人瞥了一眼的家属们则恰恰相反,这会儿一个赛一个的如坠冰窖。

    那抹睥睨之后的平淡笑容,实在让人心生悚然。

    好嚣张的家伙!

    ……但也真的好可怕啊!!

    第068章 异时34

    温度异常寒冷的夏夜, 清透的玻璃窗上凝结着薄薄雾气,与室内的昏黄灯光相辉映,显出一种冬天独有的慵倦暖意。

    一道道色香味俱全的菜肴被端上来, 接连送入热闹席间, 佣人们面带微笑地放下碟盘, 脚步很轻地退出餐厅后,对视一眼, 都从彼此脸上看出难以言喻的惊奇。

    “今天气氛居然这么好, 没吵没闹的, 老爷子看起来都乐开花了!头一回看这群祖宗来得这么齐,我本来以为要发生什么大事呢!”

    听见这话的人指了指窗外的天气:“外头变成这幅样子, 说是什么要世……世界末日了,还不算大事哪?”

    “又没冻死人, 当提早过冬了呗!”另一个人就笑了,“真要是末日, 也轮不着我们担心,担心管啥用?先让大老板们着急去。”

    “也是, 说起来,下午那会儿, 我女儿特意给我打电话呢!说班都不想上了,要坐飞机回来陪我两天。”

    “真好,那还多亏这末日了啊,这群祖宗估计也是因为这个,念起老爷子的好了。”

    “哟, 那可说不准, 我刚仔细瞅了瞅,他们兄弟几个脸色都不大好看, 总觉得像是憋着什么劲……”

    细小的耳语渐渐远去,被满屋菜香勾出了馋虫的人们结伴走向厨房。

    “走,弄点东西吃去,我刚看那个荷叶肉香得不得了,肯定下饭。”

    “对对,还有那个糯米藕,一会儿让老李多切点,天这么冷,就该吃点甜的!”

    白净瓷碟上,近乎糖色的糯米藕片斜摆成两排,金黄桂花点缀其上,诱人的甜香静静地飘散开。

    在花样繁多的各式冷盘里,桂花糖藕是很受小朋友欢迎的一道冷菜,因为年幼的孩子大多喜甜。

    但今天却例外。

    在这道菜端上来之后,郁白几乎瞬间想起了刚才某个人在后厨默默折腾无辜食物的那一幕,嘴角忍不住上扬,主动给身边的男人夹了一块藕。

    “喏,桂花糖藕。”他将藕片放进对方干净如新的碗里,小声问,“应该没有吃腻吧?”

    “没有,不会腻。”谢无昉也轻声应他,“我喜欢甜味。”

    “那就好。”

    郁白见身边人终于动了筷子,索性又给他夹了一块。

    该说不说,谢无昉在食物口味上有种奇特的专一,跟一般人类完全不一样。

    似乎因为第一次尝到的食物是纯粹的甜味,从那以后,就只喜欢甜味,再也不想触碰别的味道。

    面前满满一桌子菜,包揽各大菜系,卖相和味道都极佳,光是看着都让人垂涎欲滴,谢无昉居然一点兴趣都没有,目光漠然地扫过,不曾停留。

    这还让主座上的老人一度面露担心,以为他仍然病得严重,所以才毫无胃口,也不敢随便开口劝他多吃。

    这会儿见谢无昉总算动了筷子,而且好像对这道菜颇为喜爱,特地关注着病人情况的张云江不禁松了口气,连忙招来候在一旁的佣人,低声嘱咐道:“叫厨房再备一点。”

    稀松平常的一个举动,落到此刻餐厅中其他人的眼中,又是截然不同的意味。

    在从常宝琴一家这里得知某个爆炸性消息后,一群人先是被惊得面色灰白魂飞魄散,目光直愣愣地追着那个半路杀出来的煞星转。

    结果,他们很快被对方可怕的强大气场吓得直哆嗦,慌忙收回视线,只好又去看主座上的老爷子,想琢磨今天这一出到底是什么意思。

    然后就看到,张云江在发现那个神秘的年轻人对一桌佳肴无动于衷后,渐渐神情忧虑,直到对方尝了块糯米藕,才面露喜意。

    坐在老人左侧的常宝琴一家,亲耳听见他叫人再去备点糯米藕的叮嘱,顿时满心妒忌加苦涩。

    ……这会儿他们一大帮人都食不下咽饭不知味的,怎么半点都没入他的眼啊!

    这偏心偏得也太明显了!

    一时间,餐厅里暗潮涌动,盛大宴席上那盘香甜软糯的糯米藕,竟成了所有人目光的焦点,承受着作为一种无辜食物本不该面对的压力。

    扎着麻花辫的清秀小姑娘盯着它,犹豫片刻,悄悄咽了咽口水,还是将筷子伸向别的冷盘,夹了一片甜咸交织的酱红熏鱼。

    何西是货真价实的小朋友,爱吃甜食,所以当然会想吃桂花糖藕。

    但她跟张爷爷一样,发现刚退烧的神明大哥哥好像什么都不想吃,除了这道菜。

    原来神也会挑食呀。

    好好玩。

    刚才在厨房里明明还不高兴地猛戳它呢!

    所以,何西想了想,自觉地调转了筷子的方向,稚气的面孔上浮现出一点笑意,小声感叹道:“桂花糖藕一定很好吃。”

    隔了一位坐在她旁边的郁白没有听清,以为小姑娘在评价哪样菜的味道,便越过谢无昉看过去,应声道:“那你多吃点,够得着吗?你喜欢哪道菜,要不要我帮你夹?”

    “不用啦,我能夹到的。”

    小女孩仰起脸凑过去,颊边露出若隐若现的小酒窝,笑着同他说悄悄话:“你要专心照顾大哥哥呀。”

    见状,郁白微怔,被她的反应可爱到了,也跟着笑起来,温声道:“好,那你自己照顾好自己哦。”

    随着他目光一道望来的谢无昉,将全部对话都纳入耳畔,视线短暂停顿,便又静默地移开了。

    “嗯!”

    何西点点头,端起手边的冰可乐啜了一口,只觉得心情愈发暖洋洋的。

    坐在她另一边的袁玉行因为高度接近,倒是听清了那句感叹。

    本不嗜甜的老人,闻着浓浓的糯米藕香,再看一旁的郁白和谢无昉似乎吃得相当满意,倒也有几分馋,想夹一块尝尝。

    只是小男孩刚伸长胳膊,要对那盘糯米藕落下筷子,就冷不丁地陷进了一片极具压迫感的深海。

    那双灰蓝的眼眸隔了一个人望来,眸中没有一丝情绪,却意图明确地是盯着他,冰冷湖泊里隐隐散发出危险的气息。

    就像他正意图明确地盯着那盘桂花糖藕一样。

    袁玉行的动作霎时僵在了半空中,后背不知不觉间已冷汗涔涔。

    不是,今天的谢无昉到底为什么这么恐怖啊!

    他压根搞不懂原因,想反思都无从思起,只能归结为是某种人类尚不能理解的物种差异。

    被一个平淡眼神吓住的小男孩抖了又抖,最终大汗淋漓地哆嗦着收回了筷子,假装刚才只是在看风景。

    ……他不吃还不行吗爸爸!!

    郁白意外目睹了袁玉行握着筷子在空中打了套颤抖太极拳的古怪一幕,一脸茫然,又觉得好笑。

    他收回目光时,身旁的谢无昉正眼眸微垂,安静地吃着糯米藕。

    郁白想了想,也吃了一片,唇齿间顿时漾开浓郁的甜味。

    他不禁觉得,以后自己再见到这道甜口冷菜,恐怕会下意识地想起那个黑发蓝眸的非人类了。

    味道常常成为一种特殊又牢固的烙印,准确地为人们捎来那些与食物伴生的记忆或感觉。

    有时是因为难忘的味道而铭记了某些人或事,有时是因为一些别的,才爱上一种味道。

    深深喜欢着纯粹甜味的神明,在吃到甜食的时候,又会想起什么呢?

    郁白漫无边际地这样想着,浅淡眼瞳里掠过身边男人深黑的发丝,最终落在周围正在说话的人们身上。

    席间有人按捺不住,面色变幻半晌后,强装镇定地开口问:“爸,你请来的这几位客人,打算在家里住多久?”

    老头子的姿态已经做足了,这几个人的身份几乎没有疑问,现在唯一的问题是,这究竟是借机敲打的下马威,还是铁了心要让后来者上位?

    主座上的张云江闻言一愣,当即面露不满,厉声斥责道:“我请来的客人,轮得到你来问安排?”

    当着客人的面问这种话,实在是太没礼貌了!

    平日里一贯慈眉善目的老人,此时眼神一冷,骤然显出了生意场上的那份不容置喙的威势来,令一群子女惶恐噤声,心里更加敲起了鼓。

    郁白闻声,主动回应道:“小谢的烧已经退了,我们差不多也该告辞——”

    他话没说完,张云江就急切地打断道:“不不不,你千万别听他们的话!”

    老人很不高兴地瞪了子女们一眼,连声劝道:“你看小谢都没什么胃口,估计只是烧暂时退了,身体肯定没好呢,多住几天,这样我也放心些!”

    郁白说:“我怕太打扰了。”

    张云江立刻说:“什么打不打扰的,我巴不得你们一直在这住着呢,就怕你们不愿意!”

    老人惦念着的仍是偷师学艺和久违热闹,但这话一出,一群人的脸色霎时都变了,仿佛听到了某种世界末日的宣判。

    郁白琢磨了一下,隐约猜到这群人大概理解成了什么意思,眼里露出一抹笑,索性将错就错,顺势开了个玩笑:“一直住?那可太久了,哪怕我们愿意,您家人肯定也有意见呀。”

    他话音一落,当即有人颤着声附和:“是啊爸,您再考虑考虑……”

    张云江本来就对他们的失礼很不满,警告似的瞥过去一眼,堵住了所有将出未出的话语:“他们敢!这个家还没他们插话的份!”

    接着,他对郁白认真道:“只要你们愿意,想在这住多久,想什么时候过来,我都欢迎,全听你们的!”

    一贯包容忍耐的老人鲜少在子女们前露出强势严厉的一面,霎时间,一群人面面相觑,在巨大的冲击之下,竟都哑口无言,说不出话来。

    却从灵魂深处涌出一种将要被人夺走一切的恐惧感。

    而且,即将拥有一切的人,甚至还一副不甚热衷的模样,要靠老人反过来竭力相劝。

    ……怎么会有这样的事!

    郁白看着他们一个个宛如下一秒就要心脏病发的表情,心情格外的好,含笑道:“那我们就再打扰几天?”

    “好好好!”张云江松了口气,重新笑起来,“中午那会儿,我还答应了小西要教她围棋呢,这下有机会了!”

    郁白有点意外,问道:“你要教她下棋?”

    他是记得张云江提过一句,何西对围棋颇有悟性。

    “对呀,我水平虽然不够高,但教个基础还是可以的!”

    老人目光里透出真切的欢喜:“她是真的有悟性,明明之前完全没接触过,但中午在棋室外面听小谢老师教你的时候,好几次脱口而出的反应,比屋里的你快得多呢!”

    说着,他意识到有哪里不对,连忙改口道:“哎,小郁医生,我不是想说你笨——”

    ……好了,现在是真的说出来了。

    郁白忍俊不禁道:“没关系,我对围棋确实没有什么天赋,是挺笨的。”

    他刚说完,身旁却响起一道沉静笃定的声音。

    谢无昉言简意赅地说:“不笨。”

    非人类的安慰来得过于及时,郁白便笑得弯起了眼眸,侧眸看他,小声道:“不用安慰我,我不介意这个的,而且我自己都觉得自己学围棋的时候很笨。”

    可男人却认真地说:“我不觉得。”

    这下,郁白怔了怔,旋即有些仓促地移开目光,不太敢直视那么坦诚热烈的情绪。

    流光溢彩的夜晚里,响起老人开怀的笑声:“你看,老师都不嫌你笨,那就是真的不笨嘛,要相信老师的话!”

    其实差点在围棋课上偷偷梦会周公的郁白,被说得更加不好意思了,只好作势动起了筷子,佯装淡定从容。

    纤细筷尖夹起一片塞满糯米的糖藕,熟悉的甜味立刻在唇齿间复现。

    对许多事都浑然不知的郁白咬了一口藕片,被甜美滋味包裹的同时,也发现了一个小小的怪现象。

    这盘香甜诱人的桂花糖藕,怎么只有他们两个人在吃呢?

    他搞不懂原因,所以又咬了一口,心间就只剩下纯粹的甜味了。

    ……多好吃呀!

    第069章 异时35

    被两个年轻人包圆的可口冷盘渐渐见了底, 郁白一边纳闷着大家为什么不吃,一边又顺手把最后一块糯米藕夹给了谢无昉。

    等菜盘一空,候在一旁的佣人就迅速撤下了碟子, 送上一盘早已备好的桂花糖藕, 份量比先前那盘要大, 馥郁甜香依旧。

    郁白见状有些惊讶,下意识去看身边的张云江, 听见老人满含笑意的声音同时响起:“难得你们爱吃, 多吃点!”

    然后, 郁白就看见今夜始终透着一股生人勿进气场的谢无昉,看了慈眉善目的老人一眼, 第一次对其他人主动开口道:“谢谢。”

    他话音平淡,张云江却愈发开怀:“哎, 客气什么,你们能吃得高兴最重要!对了, 要不要换点热的饮料喝?厨房都准备好了,牛奶、黄酒、红枣茶, 哦,还有热的巧克力, 我看年轻人爱喝这个……”

    一旁的小男孩一听到热黄酒,心头就忍不住发痒,脱口而出道:“我想喝黄酒!”

    但话音出口,他嗅着周围只可远观不可品尝的桂花糖藕香气,又有点发自灵魂的瑟缩, 本能地去问谢无昉:“……那个, 我、我能喝吗?”

    与其等端上来了才发现不能喝,还是早点征求这位祖宗的意见, 免得到时候空欢喜一场。

    唉,吃顿饭怎么都这么心惊胆战!

    闻言,年轻俊美的男人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似乎是懒得搭理这个莫名其妙的问题。

    “……”一旁的郁白倒笑了,主动接过话,“我也喝这个吧,一会儿给你倒一点尝尝。”

    他在心里感叹,不愧是一心要帮老友出气的袁叔叔,真是铆足了劲要演好父子戏码,效果非常自然和逼真。

    冷漠严厉的“父亲”当然是不会接茬的,还得他这个叔叔出马。

    “好啊!天冷的时候喝点热黄酒,最舒服了。”

    本来就想喝酒的张云江顿时有了伴,更加高兴,主动帮面露忐忑的小朋友说话:“小孩子喝一点点酒没事的,今天机会难得,给小航也倒一点!”

    他想,这实在是个美丽珍贵的夜晚,只可惜还少了一个老朋友。

    坐在张云江另一边的管家阿伯很快拿来了一壶温好的酒,笑眯眯地往杯子里斟酒,再挨个递给他们。

    清冽醇厚的黄酒香气里,比张云江还年长的老人白发苍苍,也想起了什么,轻叹道:“要是富贵在就好了。”

    阿伯注视着周围罕见齐聚又不吵闹的一大家子人,眼角皱纹里漾开几缕感慨的笑:“云江肯定觉得,这顿饭就缺一个富贵了,哎,他到底跑到哪里去了哦?”

    “不知道啊。”被说中心事的张云江也笑呵呵的,下意识摸了摸放在胸口袋子里的纸条,“等过两天琢磨够了,肯定就来找我下棋了,他憋不住的。”

    阿伯弯腰将盛着热酒的瓷杯递给客人们,应声道:“是啊,富贵性子最急,我倒盼着过两天寒潮别褪——”

    张云江就很自然地接过话头:“到时候再温一壶酒!”

    两个老人交谈的时候,郁白不由自主地就看向了那个其实没有缺席的人,阿伯口中的富贵。

    小男孩双手接过了老人递来的酒杯,小声说:“谢谢阿伯。”

    他低垂着头,看不清表情,只是将橙黄熏然的热酒一饮而尽。

    霎时引来老人们无奈的笑声:“哎哟,黄酒不是这么喝的呀,一会儿醉了可怎么办!”

    小男孩咕哝了一句什么,又把酒杯递向握着酒壶的阿伯,看上去眼巴巴的。

    阿伯一愣,笑得眼角皱纹愈深,连忙给他再斟一杯:“还是个小酒鬼呢!”

    热闹的宴席间,大约只有紧挨着袁玉行坐的何西,听清了那声被淹没在酒香里的低语。

    他说:“醉了就醉了,永远不醒才好呢!”

    左手热牛奶,右手热巧克力的小女孩眨眨眼睛,没有听懂。

    但旁边的小白哥哥,隔着神明大哥哥朝她望来,轻声安抚道:“不要害怕,大家只是喝一点酒,不会发生什么的。”

    何西顿时愕然地瞪圆了眼睛。

    小白哥哥怎么知道她害怕喝酒的人?

    “这个酒闻起来和爸爸喝的酒不一样。”她小声说,“我……我不怕,没关系的。”

    何西说着说着,刺鼻酒气和眼泪痛呼交织在一起的无数刻骨记忆,好像渐渐被周围醇厚的酒香和温暖的景象所覆盖,竟真的不怕了。

    她主动说:“小白哥哥,你快喝吧,闻起来很香呢!”

    忽然被小朋友劝了酒的郁白,一时没反应过来,还真的把杯里的热黄酒全喝掉了。

    微苦带甜的酒液入喉,他不自觉地皱起了脸。

    其实郁白的酒量很一般,也不常喝酒,刚才只是为了接袁玉行的话,才主动要了酒。

    他更想喝热巧克力的。

    不过,喝都喝了,后悔也来不及了。

    反正,他人生中仅有的几次喝醉酒,醒过来基本都断了片,但从来没人抱怨过他喝醉后会发酒疯之类的,都是笑着说没什么,挺好的。

    所以,应该没关系吧,喝醉后大不了倒头就睡。

    郁白想,这样特别的夜晚,的确适合喝一点酒。

    看到他和小男孩如出一辙的豪迈动作,旁边的两个老人对视一眼,忍俊不禁道:“小航倒是像他叔叔。”

    热酒下肚,心情便蓦地轻盈起来,像攀上了一朵停泊的云。

    郁白不再顾忌那么多,起身去接阿伯手里的酒壶:“阿伯,我来倒吧,你坐。”

    “好好好。”阿伯也不同他客气,松开了酒壶,笑眯眯道,“放松点最好了,就当自己家一样!”

    郁白主动向两个老人敬完酒,又帮他们斟满酒杯,才坐回去。

    坐下时,他抬眸对上了身边男人的目光。

    那道灰蓝的视线似乎从他微红的脸颊掠过,又落在他手中酒液轻晃的瓷杯上。

    郁白想了想,像是读懂了什么,便弯起眉眼笑了,凑过去小声说:“病人不可以喝酒,所以不能给你倒。”

    温热的呼吸挥洒在本该体温冰凉的耳畔,仍比那股尚未褪尽的高烧温度还要热。

    谢无昉蓦地移开了目光,微微停顿后,不太自然地应声道:“我不喝。”

    郁白琢磨了一下,觉得对方这个反应绝对是在撒谎。

    如果放在平常,他大概不会指出来,只会在心里偷笑。

    但现在,可能是因为心情太好,他尝试忍了几秒钟,还是没忍住。

    “你撒谎。”犹带笑意的声音再度拂过耳畔,“太明显了。”

    “……”注视着其他地方的男人闻声一怔,因而重新看向他,同时低声道,“抱歉,我不知道病人不能——”

    他没有说完,话音仿佛被浸没在了眼前的风景中,身边人那双颜色浅淡的温暖眼眸此刻像揽尽繁星,倒映在手中递过来的瓷杯酒液里。

    郁白决定大方地满足非人类的小小要求,随手递上了自己的酒杯:“只能喝一点点。”

    生病的人不可以喝酒。

    但生病的神却不一定。

    谢无昉罕有地表现出了对某样食物的兴趣,他当然不想让对方失望。

    不能输给细心安排了第二盘桂花糖藕的张云江!

    带着诡异的攀比之心,郁白满脸期待地盯着接过了酒杯的谢无昉,好奇他的反应。

    暖黄灯光勾勒出锐利深邃的侧脸线条,修长有力的手指握着雪白瓷杯,他犹豫片刻,垂眸啜了一口。

    本该是美丽却疏离的一幕。

    直到男人的喉结轻轻滚动,醇厚酒液入喉,掩在深黑碎发后的浓眉很快蹙了起来,透出浓浓的排斥。

    仿佛一个被迫喝下苦涩中药的普通人类。

    郁白很努力地在憋笑:“是不是有点苦?”

    “……嗯。”谢无昉丝毫不留恋地把酒杯还给了他,“原来苦是这样的。”

    “跟甜是完全相反的味道。”男人低声说,“闻起来明明是香的。”

    他的语气那么认真,还带一点茫然的困惑,郁白实在憋不住,单手捂住脸,受不了地笑起来。

    旁边注意到两人动静的张云江,本想劝阻郁白让病人喝酒的行为,但陡然见到谢无昉皱眉的反应,讶异之余,跟着笑出了声。

    就坐在谢无昉右边的何西也偷偷笑了,立刻递上自己手边那杯满满的热巧克力。

    “这个甜!”她说,“我没喝过的!刚才只喝了牛奶。”

    苦涩微辛的味道在唇齿间挥之不去,高大的神明哥哥闻言有些意动,垂眸望来,似乎正要接过去。

    坐在他左边的小白哥哥却冷不丁地说:“巧克力也是苦的。”

    清澈的声音里有柔软活泼的笑意:“热巧克力应该算是……甜苦甜苦的?”

    人类食物的滋味,就是这么矛盾又复杂。

    他话音落下,眼前那双曾执着黑白棋子冷厉落定的手,便瞬间停在了半空中,犹豫着没有去接那杯深棕色的热巧克力。

    见状,张云江笑得连连抹自己眼角,招呼道:“来来来,吃糖藕!还是那个最甜!”

    管家阿伯也笑得直摇头:“吃了那么多甜食,再喝酒,肯定觉得太苦啦!”

    一时间,餐桌这一头充满了欢声笑语,与另一头的沉重气氛形成鲜明的对比。

    全程看着老人百般关照这一家子,也听到他们部分对话的家属们,这会儿心情已经沉到了谷底,连开口插话的心思都没了。

    “你们吃得高兴最重要”、“小航倒是像他叔叔”、“就当自己家一样”……

    老爷子看来是铁了心要扶这个自己藏了很久的私生子,已经在他们面前把态度都摆明了。

    一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满心愤懑怨怼,却没有一个人敢当众说出来。

    画着精致妆容的常宝琴先是看看自己面色难看的丈夫,又看看抖如筛糠的儿子,只觉得前路一片灰暗。

    但凡这个半路杀出来的私生子是像她丈夫这样的货色,或者,像任何一个老人的子女那样,她都不可能让对方好端端地吃完这顿饭。

    可男人就静静坐在那里,几乎没有正眼看过他们,却叫每一个人都从骨子里生出了浓重森寒的畏惧。

    没有当场哆嗦露怯,已经算是用尽了力气在克制。

    直到这会儿,她才算是理解自己平日里尚算胆大的儿子,为什么会被吓得尿裤子了。

    无论是形象、气势、还是老人私下里爱好的围棋……对方都赢得彻彻底底。

    常宝琴想,他们这些人唯一的优势,可能只在于时间。

    告诉他们有人来访的女佣说了,这几个人都是第一次来家里,结合张云江先前的态度,的确像是不太熟,再加上又有这么个医生在,说不定是刚认回来的儿子和孙子。

    而他们已经同老人相处了那么多年,哪怕中间颇多不愉快,总有几分感情在,是与老人相处时间很短的私生子替代不了的。

    常宝琴觉得,只要他们好好表现,还是有机会将老人的心从其他子孙那里夺回来的。

    她在心中暗暗下了决断,神情一凛,揪着儿子的耳朵嘱咐道:“等会儿就说你也要跟爷爷学围棋,跟那个小姑娘一起,听见没有?”

    张一哲满心不情愿,又不敢反抗母亲,正要哭丧着脸点头,忽然听见一道熟悉的小狗叫声,连忙循声看过去。

    常宝琴也一道望去,看见模样可爱的柯基犬迈着小短腿跑进了餐厅,后面还有一个之前没见过的肌肉男追着。

    “张伟你别跑了。”那人喊,“这屋里在吃饭呢!”

    主座上的张云江立刻道:“没事没事,刚好你也来了,胃是不是缓过来了?一起坐下吃啊!”

    被张云江唤作小郁医生的棕发青年,则似笑非笑道:“到底是张伟想来餐厅,还是你想来?”

    “哈哈,当然是张伟。”肌肉男面不改色道,“我都撑得吃了半盒健胃消食片了,怎么可能继续吃晚饭嘛!”

    话虽如此,他的身体还是很诚实地在佣人新加的位置上坐了下来,惊叹道:“我遛狗遛累了,坐下休息会儿,晚餐真丰盛啊——嘶,小白你居然在喝酒!”

    热闹的声音里,柯基张伟圆溜溜的眼珠子在映出某道身影时,明显掠过了难以自制的惊恐。

    它连忙向在场最熟悉的张云江奔去,作势要扑进他怀里。

    很讲礼仪的张云江却只是弯腰摸摸它的头,安抚道:“你又在害怕什么呀?但我现在不能抱你啊,在吃饭,你去旁边玩好不好?”

    小狗当即呜咽一声,很失落地停下了动作,透亮的目光扫向餐厅里的其他人,隐隐像是在寻找下一个依靠。

    不远处的常宝琴觉得表现的机会来了,在其他子女尚未作出反应之前,头一个指挥儿子:“快,你去跟张伟玩,好好哄它,这次千万别欺负它啊!”

    张一哲这次倒答应得很快,骨碌碌地跳下椅子,语气故作欢快:“爷爷,我陪张伟玩吧。”

    他实在不想跟那两个可怕的家伙同桌吃饭了。

    张云江温声道:“好,但别太吵啊,大家还在吃饭。”

    张一哲乖巧地点点头,朝那条小狗走去,笑容满面地张开双臂,等着抱它。

    而柯基黑亮的圆眼睛扫了一圈,也像是找到了满意的归宿,迈开腿快步跑过来。

    短腿小狗从一身正装的秀气小男孩脚边,毫不停留地飞奔而过,看都没看他一眼。

    张一哲的笑容顿时僵住。

    一旁的常宝琴更是神情僵硬,满眼不可置信。

    众目睽睽之下,一贯不肯亲近生人的小狗,在闷头啜饮着热黄酒的酒鬼小男孩脚边来回打转,直到对方放下酒杯,叹了口气把它抱起来。

    “干嘛呀张伟,我吃饭呢。”

    被嫌弃的小狗却高兴地钻进了他怀里,用毛茸茸的脑袋去蹭小男孩的下巴,很快把他无端有些落寞的表情逗乐了,主座上的老人也因此面露笑意。

    这一幕分外和谐亲昵。

    就像已经相处过许多时日。

    第070章 异时36

    人会撒谎会掩饰, 但小狗的本能是作不了假的。

    原本刚给自己做完心理建设,觉得能靠长久的陪伴胜过这一家子空降兵的常宝琴,看着柯基动作熟练地扑进小男孩怀里这一幕, 一瞬间从头顶凉到了脚心。

    这这这、这摆明是早就养在外头不知多久了, 刻意没带回家里而已!

    ——不, 或许只有他们始终被蒙在鼓里,直到昨天收到消息, 才慌慌张张地想找借口跑过来一探究竟。

    ……说不定那个被他们收买的女佣也早在老爷子的算计里!

    常宝琴陡然间方寸大乱, 心凉了个彻底, 终于觉得天翻地覆。

    一旁双臂扑空的张一哲心头却生出浓浓的愤怒,念着爷爷就在旁边, 他竭力克制着自己难看的脸色,调整一下表情, 笑着朝另一个小男孩走去。

    “小航,那我们一起……”

    那个看上去比他年纪更小的男孩却完全把他当空气, 抱着张伟兀自别开脸,看向身边的小女孩, 问道:“姐姐,你吃饱了吗?要不要一起去跟张伟玩?”

    小女孩就点点头:“好呀, 我们去旁边玩,不要打扰爸爸和爷爷吃饭。”

    两人声音不大,几乎淹没在热闹的餐厅里,但恰好能令刚走到旁边的张一哲听得清清楚楚。

    紧接着,两个小孩结伴起身, 看都没看主动凑上来的另一个小孩一眼。

    在走过张一哲身边时, 抱着柯基的小男孩还重重踩了他一脚,甚至来回碾了几下, 精致光鲜的黑色小皮鞋瞬间变得灰扑扑的。

    张一哲霎时倒抽一口冷气,猛掐自己手心,才没有当场叫出来。

    ……好痛!

    简直跟他们的爸爸一样目中无人,一样嚣张!

    但同时,他又有点兴奋,反射性地回头想叫爷爷,要让他看看这两个小杂种的真面目。

    结果,张一哲的话音已经滑到了嘴边,却发现张云江正跟身边人低声交谈,压根没看这边。

    反倒是他旁边那个棕色头发的年轻人,朝这里瞥了一眼。

    浅棕的目光掠过龇牙咧嘴的张一哲时,闪过浓郁的冷芒。

    但声音却带着温和的笑。

    他对张云江道:“张伟好像很喜欢小航。”

    老人脸上是纯然的笑意:“是啊,我也很喜欢小航!他跟小西一样有悟性,只是他肯定有老师了,而且水平已经相当不错,我不好再说要教他。”

    棕发青年想了想,应声道:“不教也可以一起下棋呀,小航很喜欢围棋,他肯定想跟你下棋。”

    “真的吗?”老人一怔,更加高兴了,“那可太好了,现在的孩子里难得有棋痴了!”

    耳闻到这一切的张一哲顿时急了,鼓起勇气快步跑过去,脱口而出道:“爷爷,我也喜欢围棋,我想跟你——”

    小男孩没能说完,被那个年轻人微笑着打断。

    “咦,你的鞋子怎么了?”他看到张一哲的鞋子,语气惊讶,“是不小心踩进泥坑里了吗?”

    主座上的张云江便也一道看过去,皱了皱眉:“怎么这么脏?”

    张一哲只好放弃原来的话,急切地解释道:“这是妈妈买的新鞋,本来很干净的,是因为被——”

    他知道爷爷是个很讲究礼仪的人,这会儿肯定有点不高兴,觉得他在别人面前失礼了。

    可小男孩的话再次被同一个清澈的声音打断。

    “张叔叔,别怪他,小孩子贪玩一点很正常嘛。”

    青年的声音温煦明朗,充满着柔和的包容,可望过来的目光却冰凉刺骨,与昳丽眉眼形成极致的反差,有种可怕的压迫感。

    张云江看不到他的眼神,张一哲却看得清清楚楚。

    他跌跌撞撞地后退几步,放弃了任何解释的念头,哆嗦道:“我……我去擦鞋。”

    彻底怂了的小男孩转身就跑,老人见状一愣,摇了摇头:“唉,真是小孩子,没礼数!”

    他凝视着张一哲背影的神情里,透出了不满和失望,令远处的一群家属面色又白了几分。

    郁白的视线扫过这帮人十分难看的脸色,又与餐厅角落里的两个小孩交换了一个你知我知的默契眼神,才心情很好地收回目光。

    然后顺手端起就在眼前的杯子,喝掉了里面的酒,暖流入喉,微辛但熨帖。

    偷偷使坏的感觉真好。

    杯子一空,坐在对面的管家阿伯就递来了刚温好的一壶热酒。

    郁白笑着接过,只觉得心情从未这么轻松愉悦过。

    他现在肯定没有喝醉,因为神智很清醒,也没有做出什么奇怪的行为。

    就是特别想跟人说话。

    所以郁白主动给坐在旁边的老人倒了酒,随口问道:“张叔叔,那条柯基为什么会叫张伟?有什么特殊的原因吗?”

    袅袅酒香里,张云江听得有些意外,好奇道:“哎?为什么这么问?”

    “因为不太像你的风格。”郁白坦诚地说,“我觉得你应该会从古诗词里选一些字或者词,来给小狗起名。”

    他的语气直白,透出不加掩饰的困惑,眼眸又明亮得那样纯粹,张云江略一思索,便笑起来:“我想了想,如果让我来起名的话,还真会这样。”

    “小郁医生,你真敏锐。张伟这个名字不是我起的。”

    老人笑着回答道:“而且,它也不是第一任张伟了!”

    郁白略感茫然:“不是第一任张伟?”

    “是啊,我记得应该是第三只叫张伟的狗了。”张云江说着,去看旁边的管家阿伯,“阿伯,我没记错吧?”

    管家阿伯点点头,确认道:“是第三代啦,这代张伟的模样最可爱!”

    两个老人不知想起什么,都笑了,张云江的目光静静地掠过餐桌周围神情各异的子女们。

    “我记得,当时是流行给孩子起名叫伟、勇之类的。”老人语气悠远,“那天是我从外面抱回来一只流浪狗,孩子们立刻兴奋地凑上来,嚷嚷着要给它洗澡,给它起名。”

    “不知是谁说要叫张伟,大家一下子笑作一团,我是不太喜欢这样普通的名字,也不会给孩子这么起名,但见他们高兴,就答应了。”

    “所以,家里就养了一条叫张伟的流浪狗,后来它生的小狗留下了一条,继续叫做张伟,直到第三代,也还是张伟。”

    满头银发的老人眼中,淌过漫漫岁月洪流,微笑道:“不过,现在时代变啦,他们反倒嫌弃这名字难听了,好几次让我给它重新取名。”

    日子不停歇地往前走着,时代变了,曾经天真单纯的孩子也变了。

    一旁更加苍老的阿伯则笑着接过话:“哎,今天可不一样,天气变了,他们也变啦,说不定又觉得这名字好呢!”

    看似温馨祥和的宴席间,老人们仍对其后的暗潮涌动一无所知。

    郁白听出了平淡话语背后淤积的怅然,认真地安慰老人:“张伟这个名字很好。”

    他没有再提自己纯属虚构的外公,却悄然想起了离别已久的父亲,因而由衷地说:“张叔叔,你是一个特别好的父亲,真的。”

    在这座美丽盛大的庭院里,每个房间都被精心布置,到处是年轻人喜欢的东西,整洁簇新,随时等待孩子回家。

    郁郁葱葱的树木间,还守着一条永远叫做张伟的棕毛小狗。

    张云江没有应声,他垂着头,微颤的手指端起酒杯,闷头喝下去,才哑声道:“咳,这酒滋味真好!”

    总有一些情绪是话语传递不了的。

    郁白就也端起了自己的杯子,百味杂陈中,陪他一饮而尽。

    被安排坐在袁玉行旁边的严璟本来正专心吃东西,没听清他们的对话,但看得到动作,下意识劝道:“小白你少喝点!”

    正跟老人说话的郁白没有听见,他身边的男人却因此回眸望来。

    猛地对上那双冰冷的异色眼眸,哪怕他和对方中间还隔着两个空位置,严璟依然本能地一哆嗦,不假思索地改了口:“当我没说,随便喝!”

    刚入座的时候,尚有两个小朋友隔在中间,他就大着胆子坐下了。

    没想到袁玉行和何西突然跑去哄小狗了,被迫直面谢无昉的严璟顿时觉得压力好大,连满桌佳肴都没那么香了。

    ……要不他也去陪张伟玩吧?

    胆小的严璟瞬间心生退意,已经开始缓慢挪动屁股远离座椅,但感官敏锐的非人类却没有给他溜掉的机会。

    谢无昉准确地捕捉到了刚才他喊郁白时眼中的紧张,淡声问:“为什么?”

    严璟僵住,心惊胆战地应声:“啊?什……什么为什么?”

    他都这么懂事地滚蛋了,怎么还要问原因的!

    神情冷冽的男人皱了皱眉,像是很不想跟他说话,又出于某种原因,极力按捺着那股溢于言表的排斥。

    谢无昉将问题问得更完整,声线也更冷:“为什么让他少喝点?”

    严璟这才反应过来对方在问什么,先是松了一口气,紧接着再次提心吊胆起来。

    这个问题啊,他该怎么回答呢?

    他不清楚谢无昉说这句话的意图。

    是想知道郁白不能喝酒的原因,还是嫌他这么说太聒噪了?

    “呃,因、因为……”

    严璟的大脑飞速运转着,同时下意识往空位置这边挪过来一点,生怕对方觉得这种隔空对话不够尊重。

    ……靠,他为什么会在这家伙面前这么狗腿啊!

    严璟一边唾弃自己,一边非常狗腿地小声回答道:“因为小白的酒量不是很好,我怕他喝醉了。”

    “喝醉?”

    “对啊,我记得他挺容易醉的。”此刻离谢无昉更近了的严璟,战战兢兢道,“醉了还得让人照顾,多、多麻烦你啊。”

    郁白和谢无昉住在同一个套房,一会儿要是喝醉了回去,肯定得让室友照顾。

    唉,一想到套房里那台他再也摸不着的游戏主机,严璟就打心眼里难受,不自觉地面露惆怅。

    而谢无昉看着他颇为苦涩的表情,眼中划过一丝担忧:“喝醉了会很严重吗?”

    如果郁白听到这个问题,肯定会立刻意识到,谢无昉是压根不知道什么叫做喝醉。

    今夜的神明连酒的苦味都是初次尝到,自然也不理解醉酒的概念,搞不好会把它跟人类的生病画上等号。

    但他正专心同老人聊天,没有留意身边发生的对话。

    神经粗大的严璟当然是从更常规的角度去理解,闻言连连摇头:“不不不,小白酒品还可以,不用太担心。”

    至少在他印象里,小白喝醉之后倒不会特别夸张地发酒疯,只是……

    谢无昉问:“酒品?”

    严璟便仔细琢磨了一下该怎么回答。

    他自己都不太确定要怎么形容小白喝酒后的状态,才最恰当。

    郁白不常喝酒,更少有喝醉的时候,严璟唯一亲身经历的一次,是大学毕业前那次聚会。

    两人考的是同一所大学,郁白文化分高,他靠体育特长,在不同专业就读,因为严璟经常过来找他,一来二去,也跟他们寝室的人渐渐混熟,都成了朋友,临毕业的时候,被一起叫过去喝酒。

    那晚校外的烧烤摊边,几个同宿舍的男生,还叫来另外几个相熟的同学,在燥热夏风里握着沁凉的啤酒罐,聊起逝去的日子与梦想的未来。

    到底朝夕相处了四年,哪怕彼此的关系没有像跟严璟那么铁,郁白依然有些伤感,喝了不少,很快就醉了。

    其实,喝醉后具体发生了什么,那天同样喝大了的严璟也有些记忆模糊,总之是没人发酒疯,反而有好几个人脸色通红。

    但他绝对不会忘记的是,在那次聚会后不久,那天一起吃烧烤喝酒的同学里,有两个女生先后向郁白告了白。

    熟知各种校园八卦的严璟倒是早就知道很多女生暗恋小白,只是本以为临别在即,她们应该不会再将那些注定没有结局的好感说出口。

    因为他看起来虽然温和友好,不难接近的样子,实际上却筑着高高心防,不动声色地将绝大多数人都拒之门外,几乎不会显露出真实的自己。

    除了在一看就是个蠢直男的严璟面前。

    不出意料地,郁白温和友好地拒绝了那两个女生的表白。

    但出人意料的是,同样在聚会结束后不久,居然又有一个同性室友对他告了白。

    严璟得知后,震惊地狂拍大腿:“我草!原来他一直暗恋你啊!!”

    “我说他怎么老打听我是不是直男呢,居然是把我当情敌了!我天天去隔壁舞蹈学院遛弯,就差粘在她们校门上了,这还用问吗?!”

    郁白对此的反应则是将信将疑:“我没觉得啊,而且,就算真的是暗恋,相处这么久,为什么偏偏要挑在各奔东西之前说出来?大家都不在一个城市了。“

    他说着,又恍然大悟道:“……我知道了,他不会是想问我借钱吧?!”

    “……”严璟难得沉默了一下,在心中为那个兄弟点了根蜡,“也不是不可能,是该警惕杀猪盘,你防骗意识这么强,厉叔叔一定会很欣慰的。”

    考虑到这几段告白都发生在那次聚会之后,被朋友们带回来照顾并完全断片的郁白,始终觉得有哪里不对,就有些忐忑地问他:“难道是我喝醉以后先对他们做了什么?你有印象吗?”

    严璟努力回忆了一下,诚实地回答道:“没有吧?就正常聊天啊,具体我也记不清了,反正那晚气氛挺好的。”

    平日里疏离遥远的青年在喝醉之后,话变得很多,目光也清澈柔软,神智却基本清醒,看上去不太像喝醉了,也不肯承认自己醉了。

    所以,反倒像是罕有地敞开了心扉,话语絮絮,笑意清冽,那双漂亮的浅色眼眸会专注地凝视着正同他说话的人,仿佛整个世界都只剩下彼此,别的一切都不再重要,给人一种在茫茫人海中被选择的错觉。

    严璟隐约觉得,这可能是那几个满脸通红的同学,在聚会结束后决定鼓起勇气试一试的原因。

    他对此倒没什么特殊的感觉。

    因为他觉得小白一直都很宠自己。

    而且,他可是百分百铁血直男!

    所以……话说回来,该怎么描述小白的酒品呢?

    在旁人眼中,像个保镖一样低眉顺眼,候在黑发蓝眸的男人身边小声汇报着什么的严璟,默默犯起了愁。

    他总不能把这么长的一段回忆,都啰嗦地跟谢无昉说一遍吧?

    再说了,他觉得自己跟这位气场恐怖的非人类,好像还没熟到能分享这些事的份上。

    简直有一种跟遥不可及的神仙讨论今天晚饭吃什么的诡异感觉。

    于是,严璟犹豫片刻,最终斟酌着说:“小白喝多了以后吧,会一个劲说自己没醉,变得很爱说话,可能还比较黏人……其实没什么,挺好照顾的,想喝就喝呗,我看他这会儿挺开心的。”

    今晚又不是年轻人的聚会,没有暗恋小白的人在场,他觉得不会出什么问题。

    想到这里,严璟彻底放下心来,特意提醒了一句郁白的现任室友:“要是吃完饭回去,他非拉着你聊天,你就随便跟他说点什么糊弄糊弄,或者不搭理也行,等他睡过去就好了,反正酒醒之后都不记得的。”

    谢无昉安静地听他说完,眸中的忧色渐渐褪去,那股本能的排斥感又在灰蓝湖水中浓烈地翻涌。

    严璟汇报完毕,仍一动不敢动,老实巴交地等着这位祖宗的反应,心头甚至有几分胆大包天的期待。

    他依稀记得谢无昉原先挺有礼貌的。

    是不是会跟他说句谢谢啊?

    短暂的沉默后,狗腿保镖的头顶响起一道冷淡的声音。

    男人面无表情地说:“这是何西的座位。”

    “……好嘞我马上坐回去!”

    严璟迅速打消自己的妄想,麻溜地滚回了之前的座位,就差说一句谢主隆恩了。

    至少谢无昉没让他滚出餐厅。

    唉,人生在世,最要紧是学会知足。

    这里的动静终于引来了郁白好奇的目光。

    他们俩在聊天吗?

    可谢无昉今晚明明很排斥其他人。

    但当满心疑惑的郁白望过去的时候,隔了三个座位的严璟正快乐地吃着丰盛的晚餐,神情里有一抹奇异的珍惜和感恩。

    就在身边的谢无昉则垂眸看着桌上那个小小的白瓷酒杯,不知在想什么,直到他察觉了郁白的视线,便收回目光看过来,轻声问:“怎么了?”

    郁白忽然忘记了自己刚才想说什么,微一怔忡后,笑了起来:“没什么。”

    他仰起脸望着近在咫尺的谢无昉,声音里满是轻盈的笑意:“你又不喜欢苦味,别看它啦。”

    郁白说着,顺手拿起酒杯,的确不喜欢苦味的男人就听话地移开了目光。

    没有再看白瓷杯中橙黄熏然的酒液,也没有阻拦身边言笑晏晏的人类继续喝酒。

    而是问:“你喝醉了吗?”

    这个语气平常的问题,得到了醉鬼的标准回答。

    闻言,脸颊泛红的人眨了眨眼睛,鸦羽般浓密的睫毛像把小扇子,在昏黄灯光下轻轻颤动。

    晃动的睫羽之下,温暖的浅棕眼眸专注地望着提问的人,无比认真地回答道:“我没有醉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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