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沈明酥还是没动。
十全有些忐忑,“十锦兄要是不喜欢芥菜,我还备了其他口味,咱们换......”
“喜欢。”沈明酥忽然接了他手里的筷子,夹了一个放进嘴里,热的,芥菜,甚至连味道都一样。
“咱们阿锦最喜欢吃的就是芥菜饺子了。”
“姐姐也不怕腻。”
“不腻,我能吃一辈子。”
“孩子她娘听见没,咱让她吃一辈子的芥菜饺子。”
十全一直看着她,见她慢慢地嚼着,也不说话,正欲问味道如何,冷不防见她她脸庞上无声地落下了两行泪。
十全一怔,慌了,“十锦兄这是怎么了?”起身想去掏绢帕,可衣裳都换了,袖筒内什么都没有,急得脸色都变了,“是不好吃吗?”
沈明酥摇头,咽下喉咙,笑道:“好吃,像我母亲和妹妹做的。”
“那,她们呢。”
“死了。”都死了,就她一人还苟且活着。
“对不起。”十全没料到会如此,顿时手足无措,绞尽脑计安慰,“我,我也没有兄弟姐妹,要是十锦不介意,可以把我当兄弟。”
说风就是雨,迫不及待地问她,“十锦是何年何月出生?”
“卯兔四月十六。”
十全一愣,“我竟还比十锦大半月,往后便也不能再叫十锦兄了,我就叫你十锦,既是兄长,十锦有何困难,大可同我说。”
沈明酥抬头,桌上的灯光照在跟前少年的眉眼之间,眼里的赤城热烈,昭然可见。
从俩开沈家后,她见到的每一张脸都藏着尔虞我诈,揣着各种目的,她已经很久没见到这般清澈的眼睛了。
沈明酥一笑,“好啊,十全兄。”
十全脸色红了红,这一声十全兄实在是当之有愧,若不是知道了他的年龄,单凭两人的谈吞,自己哪里有当兄长的样。
如今知道自己是兄长了,个头似乎都高了一截,端出为人兄长的模样,“好吃,十锦便多吃一些,等下回我来,再给十锦带。”
“好。”
“趁热,赶紧吃吧。”十全捧着她倒好的茶水,看着她吃,外面的雨如瓢泼,桌上一豆星火,屋内陈设简陋,心头却暖和,抬头瞧见了对面的那间房,有些话他早就想说了,这会儿有了身份,更应该提醒她,委婉地道:“十锦,那位务观公子,我瞧着怕是来头不小,往后你与人相处之时,还是谨慎一些。”
沈明酥笑笑,“多谢十全。”
那他又是什么来头呢。
沈明酥终究没问,一盘饺子吃了一半,搁下筷子,同他喝了一会儿茶,出于回礼,也劝了他一句,“十全兄觉得关云长是英雄吗。”
十全点头,“自然。”
“但被他杀去的那些人,因此而失去依仗的家庭,他们的孩子妻儿不会如此认为,只会当他仇人,是魔鬼。是以,不必去在乎别人的想法,每个人立场不同,喜欢的东西,喜欢的人都会不一样,十全兄对关云长的尊敬,一颗诚信足以。”
十全羞愧,“十锦说的是,是我短浅了。”
......
院门外,福安已经站了快半个时辰,手里的伞似乎随时都能被雨点砸出窟窿来,看了一眼立在门槛外,手里提着食盒的封重彦,想不明白,这么大的雨小殿下居然还能偷溜出宫。
这几日主子找了不少事给凌国师,如今防过了凌墨尘,却没能防过小殿下。
不知道站了多久,雨势总算小了。
屋内终于传来了动静声。
十全撑开伞,止住了身后相送的沈明酥,“天色晚了,十锦早些歇息,不用送了。”
“好,路上小心。”
湿衣留在了屋内,十全身上穿着的还是沈明酥的那套,今日能与十锦更亲近一步,心头很是高兴,低声道:“明日我再来还十锦的衣裳。”
走出院子,十全便没忍住,嘴角上扬,脚步格外轻快。
姚永被太子妃带走,没有替他打掩护,今日出来,身边只跟着一位小宫女阿月。
到了马车旁,见她举着伞还立在那,知道自己耽搁久了,心中有些愧疚,上前和声道:“让你等久了。”
“殿下厚爱,奴婢应该的。”
十全不吝夸道:“你做的饺子很好,下回你也教教我。”
“多谢殿下。”阿月替他拂起车帘,轻声道:“饺子做法简单,殿下想学,奴婢告诉殿下法子便是。”想起了什么,见他手里空空,阿月便问:“殿下的食盒呢?”
十全一愣,他忘了,“无妨,明日再去取。”
阿月垂目应了一声“是”。
福安本以为小殿下走了,主子便能进去,谁知他竟转身往回走了。
“主子......”
封重彦把食盒递给他,“太子妃已禁了他足,查查他是怎么出来的。”
“是。”
十全走后,沈明酥也没再坐,回到桌边才发现食盒还在。
饺子没吃完,沈明酥没地方放,重新放进了食盒内,拿了边上的盖上盖子,手握住边缘,正打算推到里侧,油灯的光芒忽然照在她手指的位置,那里隐隐露出了半截字迹。
沈明酥目光顿住,手指一点一点地挪开。
很快,字迹完全露了出来。
‘东宫’
沈明酥久久没动,呆呆地盯着那字,没了反应。
桌上的油灯快要燃尽,火焰不断地挣扎,光线时明时暗,最终还是熄灭,屋内伸手不见五指,瞧不见她的脸色。
直到天边的一道光亮闪过,匆匆一瞬照在了脸上,才看清她脸色已然苍白。
闪电过后雷鸣声传来,沈明酥无力地坐下,突然一声笑,肩头慢慢地颤抖,埋下头泪水一涌而出。
她果然命中带煞。
所有爱她的人相继离她而去,她一个都留不住,如今唯一一个真心待她好的人,却是东宫的人。
小殿下,赵佐凌。
那个要了沈家十几条命的人的子孙。
沈家人的命不是草芥,但他们的死,就像是茫茫世界里的一粒尘埃,没有人会在意,也不会对他们有半分影响和撼动。
塌掉的只有她一个人的天。
耳边的雨滴声,像是要把她往地底下带去。
她哪里来的福相。
泪眼痴痴地看着漆黑的夜,双脚已经滑到了深渊的边缘,喃声道:“父亲,菩萨没有保佑我。”
她无人相伴。
但即便是独身一人,也得把这一条暗无天日的凡尘路走完。
—
翌日依旧是阴雨天。
沈明酥没有出去,把那身湿衣叠好放在了桌上,泡好茶,备好了茶杯,之后一直坐着屋里等。
天色一黑,十全便来了。
穿了一身月白的交襟长衫,发冠高束,跨过门槛迈步进来,脚步带着一股风,十足的翩翩少年。
“十锦的衣裳昨日我让人洗了,天气不好,还没干,待干了我再给十锦送过来,我这里有几套偏小的衫子,还未曾穿过,十锦要是不嫌弃,先拿去穿着,待兄长过几日再替十锦做几身你喜欢的。”说完把手里的包袱放在了桌上。
沈明酥没吭声。
十全又从怀里掏出了一方绢帕,轻轻展开推到沈明酥跟前,笑道:“看我还给十锦带了什么?莲子糖,十锦喜欢吗。”
沈明酥看着被绢帕包住的一堆糖,每一颗都裹着糖霜,晶莹剔透,不用尝也能想象得到一定很甜,甚至连那绢帕上绣着的都是金丝线。
沈明酥唇角一扯,“贫与贱,差别果然大。”
十全一愣,没听明白。
正欲问,消失了几日的务观忽然走了进来,“两位在聊什么呢?”
走近见到十全手里的糖,径直拿了一颗放进嘴里,点头赞赏,“嗯,甜。”
十全笑笑,招呼了一声,“务观兄。”想再递给十锦,被务观拦住,一把夺了过去,“她不爱吃糖,给我吧。”
十全还没反应过来,糖已经被务观装进了袖筒,挨着沈明酥,坐在了他对面。
“十锦原来不喜欢吃糖,我记住了。”
沈明酥没搭话,拿过他跟前的茶杯,提起茶壶,茶水潺潺地流入杯中,茶叶是她今日才新泡的,随着流水倾入不断地翻滚。
务观静静地瞧着,看着她将茶杯缓缓地推到了十全跟前,“喝茶。”
“嗯。”十全端起茶杯。
她面色始终平静,连眼皮都没眨一下,眼见十全就要送到嘴边,务观倾身一把夺过,连杯子带茶一并扔到了门外。
十全怔住,恼怒地起身,“务观兄,你......”
“茶凉了,让十锦重新泡一壶。”
十全觉得他不可理喻,那茶水分明是热的,不知他发什么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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