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阳大队隶属霍家庄公社。


    地处祖国东北方,冬季寒冷且漫长,12月下旬已是银装素裹、遍地雪白。


    往年这时候,村民们大多在屋里猫着,今年却有些不一样。


    盖因村里最出息的霍啸牺牲三个多月,尸骨未寒,新进门的大学生媳妇就抛弃家中老小跑了。


    还是卷钱跑的。


    多震撼!


    多稀罕!


    那话题的热乎程度不亚于过年过节。


    这不,霍家这几天就没少过人。


    当然,大多人都是心怀善意的。


    就比如霍啸的三叔婶张梅花,自从侄儿媳妇跑了后,就一直不放心霍啸娘,也就是她的大嫂胡秀,几乎在嫂子屋里扎了根。


    “梅花你回去吧,我好多了。”等今天瞧热闹的人离开后,胡秀半靠在炕床上,检查了下小脸睡的红扑扑的孙子孙女,确定没有尿炕,才虚软着声音劝妯娌也回去。


    张梅花生的高壮,方圆脸上全是老实,这会儿正盘腿坐在炕尾,手边还放着个装了毛栗子的簸箕,熟练剥着毛刺壳。


    闻言瞥了苍老了不少的妯娌一眼,闷闷道:“回去也是干这些活,在哪不是一样。”


    自打侄儿牺牲的消息传回来,大嫂就病了一场,病病秧秧两三个月,好容易缓了过来,儿媳又出了事,从前那么好看的人有了白头发,人也瘦成了麻杆。


    她是个嘴笨的,不会说好听话,又怕大嫂想不开,只能盯紧一些。


    再加上她在这里,那些个碎嘴的多少会因为她男人是大队会计,顾忌着些。


    胡秀与妯娌处了几十年,哪里猜不到她的担忧,无奈再劝:“我还得养苗苗跟果果,不会想不开的。”


    也是,张梅花伸长脑袋,稀罕的瞧了瞧白嫩胖乎的龙凤胎,刚要再说什么,厚实的木门就“吱呀!”一声,被人推开。


    紧接而来的就是二妯娌陈桂兰略尖细的声音:“大嫂,老书记来看你了。”


    相较于三妯娌张梅花的壮实木讷,夹在中间的二妯娌生的瘦小,却是个掐尖要强的。


    这不,算的上清秀的瓜子脸才出现在两人眼前,话就噼里啪啦的砸了下来:“大嫂,不是我说你,你就是心太软了,咱给蔺家丫头留什么脸面?村里人都说她肯定是跑了,不然怎么少了那么些钱跟衣服?要我说,这样的媳妇还寻她干啥?随她私奔还是改嫁,找蔺家把钱要回来才是要紧,对了,还得另外给赔偿!”


    她还想说,这钱大嫂实在瞧不上可以给他们家啊,跟大嫂家的独苗苗不同,她陈桂兰可是生了六个,日子紧巴的很。


    但瞧着大嫂瘦骨嶙峋的苍白模样,与身后跟进来的老书记,到底只是撇了撇嘴,从兜里掏出把瓜子,一屁股坐在炕边嗑了起来。


    胡秀没理咋咋呼呼的二弟媳,而是看向带着雷锋帽,穿着补丁摞着补丁的厚袄子,满脸风霜的老书记,坐直了几分招呼道:“您怎么来了?快坐,梅花,去给老书记泡杯茶暖暖。”


    张梅花:“哎!这就去。”


    老书记将手上的布袋子搁在桌上,又掸掉身上的雪花,才在离炕床不远处的条凳上坐下,闻言忙摆手:“用不着那好东西,白水就成。”


    胡秀没听,让梅花继续去,又叮嘱她给桂兰泡了杯糖水,才看向老书记:“我真没事,明个儿就能下地了,倒是您,外头雪厚路滑,这万一有个好歹...”


    “咳咳...能有啥好歹?我好着呢...咳咳...倒是你啊,能想开就好,人这一辈子苦着咧,但日子总得过下去不是?再说你也要为俩小孙子打算...”老书记上了年纪,说话总是絮絮叨叨,念叨了好一会儿,又点了烟袋锅子,吧嗒了两口,才似想起什么般指了指桌上的小袋子,继续道:“给你拎了几斤粮食,不多,是细粮,能补身子...”


    听到这里,胡秀哪里还能坐得住,赶忙打岔:“那不成,您赶紧拿回去,我真不缺吃的。”


    这话不是客气,胡秀男人虽走的早,也只留下一个男丁,但公婆跟小叔子还有妯娌都有帮衬着。


    再加上她娘家兄弟也多,自己又是个能干的,早些年过的就不差,更别提儿子当兵后寄回来的津贴。


    老书记眼一瞪:“这又不是我个人的,是大家伙儿都同意的,咱这叫照顾烈士家属,组织上那也是鼓励的,就是啸小子...可惜了。”说到最后,从来大嗓门的老爷子也摩挲着烟杆嗫嚅了起来。


    听得这话,已经哭干了泪的胡秀眨了眨眼,哪怕儿子已经牺牲三个多月,她这心里依旧难受的厉害。


    见状,正美滋滋喝着糖水的陈桂兰忙转移话题:“老书记您提这些个做什么?要我说,咱应该聚集些汉子,再抄上家伙去找那蔺家,她家闺女卷了那么些钱跑路,可不能就这么算了。”


    闻言,胡秀也顾不上难受,拍了妯娌一记:“亲家是好人,今天来过了,还了一部分钱,说剩下的后面再凑,再说,葶葶那孩子还不知道到底什么情况呢,你别瞎说八道的坏人名声。”


    她没说的是,她本来不想要的,不管咋样,儿媳那么优秀的姑娘进门就守寡,是他们家有愧。


    但亲家母丢下钱就跑了。


    又想到对方那眼睛哭肿的跟个什么似的,嘴上也燎了几个大水泡,显然这几天也难熬的厉害,胡秀就算真有怨气也泄了。


    尤其那一叠钱里,有大团结,也有毛票,零零整整,新旧皆有,想也知道是好容易凑出来的。


    也正是因为蔺家这样的品性,才叫胡秀怀疑儿媳失踪的事情,是不是另有事故。


    那样明事理的人家,教育出来的孩子也应该知理才是。


    陈桂兰没想到蔺家真舍得还钱,直咂舌道:“这就稀罕了,难道是好竹出了歹笋?”


    老书记也稀奇,刚要再问两句,就听屋外有人喊:“屋里头有人吗?”


    声音听着有些陌生,几人面面相觑后,由坐在炕边剥栗子的张梅花出去开门。


    少顷,再回来时,身后跟着名穿着军大衣的中年女人。


    老书记认出来人,纳闷起身:“王书记?你怎么来了?”


    “我啊,是有好事!”来人正是霍家庄公社的书记王春玲。


    对于公社里最出息的军官霍啸,王春玲自然认识。


    尤其在对方牺牲后,因为烈士家庭,她更是多有关注。


    所以霍啸媳妇卷钱跑路这事,王春玲也算了解颇深。


    这不,事情一有转折,她立马亲自赶了过来,屁股刚挨着凳子,就迫不及待道:“蔺葶那姑娘来电话了!”


    “啥?!”


    一石激起千层浪,直接震懵了几人。


    好半晌,最快反应过来的胡秀红着眼费力的挪到炕边,顾不上晕眩的脑袋,急急追问:“我就知道葶葶那孩子不是个坏的,王书记您快些说说,葶葶到底去哪了?是不是有什么难处?”


    王春玲也不拐弯抹角,直接将电话中,蔺葶与她说的理由转述了一遍,最后还感慨道:“...就是想确定霍啸牺牲的事情是不是真的,人蔺葶同志还说啦,就算是真的,到底夫妻一场,得将霍啸的遗物带回家,担心你不同意她去部队才偷偷走的,又因为走得慌忙,忘记留话了,这不,寻思你们急坏了,到了沪市立马给来了电话。”


    听了原委,所有人面上都带上了欣喜与动容,唯有陈桂兰除外,她总觉得事情没有这么简单,瓜子也不嗑了,细眉细眼中全是质疑:“去就去,干啥还把家里钱全卷走了?”


    王春玲:“人蔺同志说啦,说家里的钱她不会动,带上是怕霍啸万一只是出了事得用钱...”


    说到这里,王书记又感慨道:“要说人是念书的呢,对于任何事情都抱着一颗积极求证的心态,亲眼去瞧瞧也好,不管结果怎么样,总有个交代不是?”


    当然,你说她对蔺葶所说全部信任,也是没有的。


    只是眼下这个理由于所有人有利,她就信它是真的,并且得尽快落实下去。


    胡秀自然也更愿意相信这样的理由,这会儿她整个人都亮堂了几分:“是这个理,是这个理!葶葶这么做是对的,孩子有心了。”


    老书记:“没事就好,回头我就跟村里解释解释,可不能叫大家伙儿误会了人好闺女。”


    王书记连连点头:“是得解释清楚,回头我跟你一起去广播站,用喇叭喊一喊。”


    说着竟有些坐不住了,起身就要往外。


    不怪她这般着急,实在是这事影响太恶劣。


    霍啸那可是烈士,还是团级军官,尸骨未寒妻子却抛弃家小卷钱跑了,恶劣的程度与地主老财的剥削也差不离了。


    这要不尽快安抚下来,等传到县武装部去,就是她这个公社书记也得挨挂落。


    这么一想,王春玲就更坐不下去了,将方才解开的围巾又系好,拉着老书记就要走。


    见状,胡秀也看向三妯娌:“梅花,还得叫大海那孩子去一趟隔壁村,给亲家送个信。”


    闻言,张梅花立马趿拉上鞋,又披了厚袄往外,嗓门格外洪亮:“哎!这就去。”


    王书记拍着脑门回头:“瞧我,就说忘了啥,蔺葶同志也请我通知她娘家了,已经有人去了。”


    胡秀主要是想把钱带给亲家:“不妨事,葶葶跑这趟是为了啸小子,咱们亲自跑一趟也是应该。”


    说着,她又朝等在门口的三弟妹说道:“梅花,你叫大海先来我这一趟,雪厚,再喊上大柱吧,俩兄弟一起去!”


    张梅花头也不回:“晓得了。”


    所有人都欢喜的不得了,唯独陈桂兰依旧觉得不对劲,她撇撇嘴,总觉得理由牵强。


    但见大家伙儿欢喜的厉害,到底没将到嘴边的怀疑说出口。


    大嫂好容易有了点鲜活劲儿,她还是暂时管住嘴吧。


    =


    相较于向阳大队众人的喜气洋洋。


    登上去往蓉城的火车,依旧将自己折腾到蓬头垢面的蔺葶,心情就不那么美好了。


    一千九百多公里,四天三夜的硬座。


    倒也不是不能克服艰苦,毕竟大环境在这里。


    但她的运气显然差到了极点,莫名穿越了不说,就连坐个火车,也能遇上糟心事。


    这不,对面坐着的一对脱了鞋的母子,也不知道多久没有洗脚换鞋了。


    两个人的臭脚味,就能抵上整个车厢的,熏的人眼睛疼。


    自从上车那一刻,蔺葶整张脸都对着车窗,大气都不敢出一口,脖子酸了也不肯回头。


    就在她以为自己足够倒霉时,对面的妇人突然大着嗓门道:“哎!大妹子,你往后退退。”


    手臂被拽,确定大妹子是自己的蔺葶脑瓜子嗡嗡的回头。


    妇人笑出一口黄牙:“大妹子你往后挪挪,我家娃要撒尿。”


    说完这话,也不管人有没有反应过来,伸手就去开窗户。


    凛冽的寒风从窗口猛烈袭来,冻的蔺葶一个哆嗦。


    她刚想深呼吸几口新鲜空气,就见一名十四五岁的男孩挤到身旁。


    再然后,在蔺葶目瞪口呆中,对着窗户开始解裤子。


    那一瞬,蔺葶甚至来不及生气,只本能往一旁倒去,险险避开了因为风回溅回来的尿液。


    然而,老天像是觉得她还不够惨似的。


    只见那妇人很是不愉的喊:“哎哎,大妹子你躲什么啊?拽着点我家大娃呀,别给孩子掉下去咯!”


    绕是蔺葶自诩涵养足够,这一刻,脸色也黑如锅底。


    她想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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