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三合一

    “…阿舅……”直到耳畔传来那张含着口津, 颤抖的哭声。

    他浑身疯涨的恶念一下子收了回去,他仓促收回手,迎来的, 却是小娘子眼眸含雾, 颤抖着挣扎开他。

    她似乎不明白, 皇帝在做甚么。

    为何要……她只满眼惊慌无措, 挣扎着想要后退。

    皇帝心如擂鼓, 一时间不知晓被发现了心思该如何……

    一切的可怕未曾降临,忽地, 小娘子眼中蓄起了泪, 抬起手来捂着后脖颈, 低声抽噎起来。

    今夜的她,比往日要娇气许多许多, 那些端起的规矩全都见了鬼, 她无助的抽噎, 像只受伤的小兽,像是被吓坏了。

    皇帝明白, 她醉的彻底。

    根本不记得自己方才做了什么。

    他眼底恢复平静, 一如寻常的上前翻开她的衣领, 果真见后脖颈有一处红豆大小的红痕。

    雪白娇嫩的皮肤, 与他的不一样。

    自己方才被好几颗火星落在手背,可也不过跟蚂蚁蜇了一下, 他眼皮都没眨一下。

    怎生——怎生到了她这里,竟然被烫成这般模样?

    皇帝顿时顾不得旁的, 杂念顿消, 叫来楼下守着的内侍,“快些找个太医来!”

    他不是个喜欢发作旁人的天子, 纵使方才自己被烫了衣袍时都只是一笑而过,觉得是情有可原,谁让自己站的近。

    可轮到乐嫣受伤时,他被触怒一般,急声厉色的叫人恐惧。

    “方才的烟花是不是想将朕脸上烫出洞来?谁放的?”

    楼底下站着不声不响的太监们吓得心神俱焚,自以为是烟花将皇帝脸上烫伤了。那可是不得了,一个不小心便是抄家灭族的罪过!

    皇帝正是气头上,察觉自己的衣袍被人拽了拽。

    他微微怔忪,垂眸便见,那个可爱漂亮的小娘子朝他仰着脑袋,红唇张合:“别凶呐,我害怕……”

    ……

    内侍们很快就将太医院的陈太医搬了过来。

    原以为是皇帝被烫伤了,不想竟是淮阳侯夫人被烫伤了。

    太医仍是不敢耽搁,毕竟这位淮阳侯夫人说来身份也大有来头,他提着药箱躬身上前。

    “不知侯夫人何处受了伤?”

    乐嫣方才疼的都快哭了出来,被她强忍下来了,只觉得都是这般大的娘子了,被烫伤就哭鼻子,说出去真叫人笑话。

    这回倒是叫自己舅舅这番天塌了的阵仗弄得她有些不好意思。

    她也不嫌弃脏,坐在阁楼的角落里,将自己被烫伤的脖颈露给太医瞧。

    乐嫣手指不自觉地弯曲,指着自己脖颈后面,“不敢劳烦陈太医,有没有烫伤药膏?”

    皇帝这回倒是没再做出什么不符合身份的举措,只是心情复杂的叮嘱太医,唯恐用错了药。

    “这是火药烫到的,与烫伤只怕不同?”

    太医在这等压力注视之下,上前仔细瞧了眼乐嫣后颈的伤口,松了一口气:“火药烫伤比旁的药疼一些,却也干净无毒,臣瞧着好在未曾破皮,可夫人皮肤细,只怕明日要起水泡。臣先给夫人开些外敷的药膏,记得每日三次换药,仔细莫要再将弄伤,等水泡消了便不会留疤了……”

    等太医从药箱里取出祖传的烫伤药膏,皇帝便自然而然接了过去。

    并且将太医斥退。

    皇帝朝前一步,伸手朝她发上触了上来。

    此时的乐嫣其实已经醉的愈发糊涂了,却几乎是潜意识的往旁边躲避开来。

    她轻咬着唇,“我自己来便可……”

    皇帝却并不在意,只将药瓶缓缓递给她。

    她似是想说什么,楼下便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这声脚步与先前的几声很不一样,慷锵有力,几步间便来了二人这处。

    乐嫣也不知如何,立刻离得皇帝远远的。

    连皇帝亦是恢复了脊背直挺,动手拍了拍袖口上早已熄灭的火星。

    这般——倒是有点欲盖弥彰了。

    一道清瘦的身影恰时走上来,卢恒不想竟是在此处看到皇帝,心神一凝,旋即双手作揖:“参拜圣上。”

    皇帝‘嗯’了一声,听上去像是兴致不高。

    乐嫣弱弱的从皇帝的另一边探出头来,她小心翼翼道:“陛下,妾丈夫来了,妾先告退了。”

    皇帝还能说什么。

    他温和从容,含笑默默看着二人相互携手,朝着远处走去。

    直到那身影再看不见了,皇帝才缓缓收回视线,手里却还拿着那盒没有送出去的药膏。

    ……

    宫宴结束时,天色以晚。

    朝臣命妇中多有喝醉了酒,靠着宫人搀扶才能走的动身的。

    甚至有人又哭又笑说起了胡话。

    相比起来,乐嫣倒是显得乖巧许多。

    她生平头一次醉酒,甚至一改往日的模样,双眼雾蒙蒙的,面上也少了往日里故作沉稳的姿态,倒是显得十分憨傻可爱。

    她回了府中后,不哭也不闹,只是安静的睡觉,闭着眼睛呼呼大睡,睡得天昏地暗。

    直到第二日日上三竿,乐嫣才醒酒。

    对于自己醉时的印象,她是奇怪的。

    昨夜一切行动都与往常无异,甚至说话走路都还自有逻辑,可今日睡得头脑昏昏沉沉,一醒来,才发觉许多事情都忘了。

    甚至连昨夜看的烟花,也只记得朦胧大概来。

    乐嫣捂着自己脖颈后的两颗水泡,才慢慢察觉出疼痛来。

    她从床上窜起来,一时忘了竟然还喊起珍娘来。

    “可不得了了,不知道什么虫子,爬上了我的床,将我咬出了两颗水泡来……”

    春澜一听也是惊吓,跑来一看,两个对称的水泡,红豆大小,瞧不出伤口来,却红的厉害。

    “别不是被蜈蚣蛰的吧!”

    夏日里本就毒虫多,更何况是侯府这等常年没人居住的地方,乐嫣一听吓得要死,一群人从乐嫣房里内内外外搜查,竟还真搜查出一条小蛇来。

    看着没满月的模样,乐嫣后背都升起了汗水。

    好在后来叫来了郎中,只看了一眼便说乐嫣这是烫伤,众人这才虚惊一场。

    “唔……”

    乐嫣这才恍然大悟,她眨眨眼,断断续续的片段,她好像亲了一个人。

    “我好像有些印象了,昨夜我看烟花,离得太近了……”

    春澜:“……”

    后几日乐嫣难得的沉浸下心来,看些账本,绣绣花,练练字,日子倒也过的快,

    等听门房来报说乐府老夫人乐府大夫人亲自上门时,乐嫣才知晓,正事儿来了。

    这日至于自己那爹为何一直不出现?

    只怕还不知在哪个温柔乡里迷糊着呢。

    乐嫣的父亲名为乐蛟,由于年轻时生的帅气,又许是运气来了,被太祖点做善化的驸马,这些年被旁人驸马爷驸马爷的叫着,早叫世人忘了他的本名。

    乐蛟乃是家中老小,上面有一个一母同胞的兄长,并着好几位姐姐。是以这位乐驸马素来是兄姐老太太的掌中宝,被老太太当成眼珠子肉儿疼着长大,才养出如今这般酒囊饭袋的模样。

    驸马督卫的职往日里是给圣上充当护卫兼马夫,负责护卫皇帝大驾。

    这官儿其他朝虽不大,却因时常得见天子,算得上是天子近臣,无人敢小瞧。

    只是到了当今圣上这儿,一年间十之七八的时间不留京中,乐蛟这驸马都尉便显得毫无用武之地。

    且乐驸马这些年不重养生,年岁不大早就一副酒肉美色掏空的身子骨。

    叫他那发福的身躯去护卫身强体健,配剑都快比他人高的皇帝——这未免也太可笑了。

    是以乐驸马如今几年只领着驸马都尉的名头,常年闲职在家,或是在京外领些闲差,据说前些时日带着他的娇妾们跑去了兖州游玩,一晃小半年没回京。

    人生少有畅快事,乐嫣纵然恨不得将这群人赶出去,为了名声她也做不得,不仅如此,她还要笑脸相迎去见这群人。

    原以为上一回自己几句话将她们叫了回去,只怕能清闲十天半个月,不想这才几日功夫?

    一个两个便又上门来了。

    外边从云散去,曦光亮起。

    乐嫣掖着袖缓缓越过长廊,远远便见有一老两少三名女子穿着锦绣,衣裙曳地,头伐珠钗环胜,立于花厅前。

    瞧着个个朝着她方向焦急看来的架势,只怕早已是急得上火。

    “祖母,乐嫣过来了……”

    那声音刺耳又尖锐,乐嫣便是不睁眼,也知是那个自小就喜欢阴阳怪气的堂姐。

    小时候乐嫣每回与堂姐们闹起来,无论是谁的对错,乐嫣总讨不到乐老夫人一个笑脸,奈何那时乐嫣身后的是善化长公主,是高太后,是以每回最后都以大伯母带着女儿们给她道歉为终。

    一来二去,这位堂姐同乐嫣的矛盾愈发的深。

    知晓乐嫣失了公主庇护,只怕如今是要灰头土脸的回京,五娘子兴奋的许久睡不好觉。

    脑子里过了许多话头,恨不得将这只落毛凤凰狠狠羞辱一通。

    可见到乐嫣那张脸时,先前打好的腹稿通通都说不出来了。

    她心中愈发愤恨,想不明白为何同是堂姐妹,她父亲比叔父也不差在哪儿了,记忆中那位公主叔母更算不得是什么倾国倾城的相貌,也只是清秀之姿罢了……

    怎么到了自己这儿,竟比乐嫣生的差了许多?

    “六丫头,你可叫老身好等。”头发花白的乐老夫人一副精神矍铄模样,由孙女搀扶着起来。

    那双老眼望像乐嫣时,亦是满眼惊诧。

    饶是她如何也没料想过,曾经那个她看不上眼的丫头,长开后竟如此光艳动人。

    乐老夫人唇角笑容在看到乐嫣那副容貌后,略显僵硬。

    乐嫣瞧着自己祖母那头花白的头发,心中感慨一句,人老了,却还是那双一如既往,阴勾勾,贪婪的眼眸。

    她丹唇轻扬,勾起一丝浅笑,似一层纸糊在唇上,一笑就要扯出皱褶破出洞来。

    “祖母怎么来了?”

    “你这孩子,回京这些日子,为何也不回府一趟!莫不是瞧不上我们不成?”老夫人语气中带着隐隐不愉。

    乐嫣依旧笑得明艳,将上回告诉曹嬷嬷的话又重新拿出来糊弄老夫人一遍:“这不是孙女路上染了风寒么,如今仍没好全。我怕上门染给了祖母,这才想着等过几日再去探望。”

    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

    五娘子忍不住便戳穿乐嫣的假话:“你又是骗谁呢!前几日宫宴六妹妹听说可是也去了?怎么你有风寒还敢往宫里跑?不怕将风寒染给了宫中贵人?”

    乐嫣遭戳穿倒也半点不生气,她对这位喜欢妒嫉的堂姐早没了印象,如今瞧见着这位堂姐阴阳怪气的话,她更是懒得回一句。

    小时候那些爱恨嗔痴,在成年后看来都是矫情的。

    如今她恼恨厌烦的人太多太多,这位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堂姐,压根排不上号儿。

    乐嫣朝着一处空着的交椅处落座,与三人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却也叫人无可指摘。

    乐老夫人不准这个孙女继续说下去,唯恐惹火了乐嫣,自己白来一趟。

    毕竟当年乐嫣的脾气,众人可是亲眼目睹的,几年没见瞧着斯文规矩了许多,可谁又知是真是假?

    “身子可好些了?瞧着你这面色苍白,只怕是气血差了些吧?你丈夫何时下衙?何时叫他往府上去一趟?”

    乐嫣不厌其烦回答着乐老夫人许多话,见到乐老夫人对自己的嘘寒问暖,她只觉得讽刺的紧。

    她也充分发挥了这些年从郑夫人处学来的活计,答非所问。

    一通下来叫乐老夫人说的嘴角冒泡,问了许多要紧的事儿,却屁点儿有用的消息都得不出。

    到最后,乐老夫人只能压着火气,一杵拐杖哀叹一声:“你这孩子什么都好,唯独就是这气性太大,长公主也去世这么些年了,你在永川过的是何日子?父家离得远,兄弟也没得,只怕也是受尽了婆家的气,却从不与我们说一声?傻姑娘呀!如今你可是懂事了些?你该知晓些事儿理了,就该明白什么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天光朗朗,乐嫣甚至叫这日头晒得有几分恍惚起来。

    瞧着乐老夫人说话时气都不喘唾沫横飞的模样,她连手中的茶水也不敢继续喝下去了。

    “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乐家一群烂泥扶不上墙的,能给我什么荣?”

    守意也接着道:“就是!别都是想着沾我家娘子的光吧……”

    主仆二人一唱一和,好似随口笑说了这么一句,叫老夫人胸口都跟着疼了起来。

    老夫人压住怒火,深吸了一口气,脸上抽动:“六丫头!你觉得祖母是为了乐家着想,可难道不也是为了你着想?好在如今天家还记着爵位之事,若是再晚几年,只怕没这个机会了!你这孩子这回可不能再糊涂了,公主身子骨差没有福气没能给你生个弟弟,那些都是你最亲的兄弟,亲兄弟姐妹哪里还能有仇的?你这丫头就是离得远了听信你母亲的那些话才与自己的亲兄弟不亲近!我就叫几个小娃娃去你身边陪你这个做姐姐的玩玩,感情都是处出来的,你有一个承了爵位的兄弟,日后婆家才没人敢欺辱你……”

    乐嫣听到这老婆子这般不肖掩饰的话,沉了眉眼,连脸上的假笑都不再继续了。

    她抬起下颌,唇角抿的紧紧的:“嗬,祖母可是说完了?”

    “没说完就继续在这儿说吧,只是我头疼,恕我不能奉陪,便先回房歇着了。”

    乐嫣作势便要走,乐丽连忙拦着她的去路。

    “乐嫣!你怎么对祖母说话的?”

    若非守意几个拦着,乐丽只怕恨不得指甲都戳到她面上来:“你为何要如此从中作梗?这对你究竟有什么好处?莫非,你还想爵位传到你孩子上头去不成!简直是痴人说笑!”

    乐嫣不由地挑眉看了她一眼,她那双眸子生的好,冷冽时光辉流动,自有一副嚣张跋扈极不留情面的风流,直叫她那位堂姐一下子话都吞咽了回去。

    乐嫣却是不同她说这些事,只是冷笑一声:“对了,还有一事正巧一并说了。母亲在京郊私宅有处温泉庄子,这几日我身子不适正想去泡泡。祖母伯母今日来也巧了,我便差人送你们回乐府去,顺便将那处地契取过来,也劳烦您们再来回跑一趟——”

    乐嫣这话一出,几人均是面色大变。

    京郊的温泉庄子!

    京城的温泉通通就那么一小块儿,全被王公显贵早早圈地圈了去。就公主府的那处温泉庄子,只因善化长公主身子不好,需要泡温泉静养,太祖爷便从皇庄里给孙女圈出来的一块儿!

    后来善化去了,封地收回了,公主府亦是收回了。

    可那处庄子却是实打实的地契,谁也收不走的!

    一年四季都能种植新鲜的瓜果蔬菜,京城天气冷,那些新鲜瓜果蔬菜便是达官显贵都得不到,更遑论是乐家?

    乐家也正是因为有了这个庄子,这些年逢年过节的四处送礼,都叫旁人艳羡。

    叫人吃进肚子里这么些年的东西,谁愿意再吐出来?更遑论还是那么会生钱的金疙瘩!

    乐老夫人与大儿媳对视一眼,大儿媳连忙便出来打马虎眼:“六丫头真是见外了,谁还能抢你的不成?你想来随时来便是。提前一日跟我们传个消息,我叫你那嫂子去给你收拾一间出来,保准叫你住的舒舒服服的。”

    “只是……只是你堂兄与你堂嫂才成婚,六丫头也知晓的,你的堂嫂出身富贵,是抚州州牧大人的千金,南边儿嫁过来的,最最受不得冻。咱们家拿不出什么好的招待,这小夫妻二人才新婚本想着今年入了秋就叫他二人往庄子上玩玩住住,是以……你堂嫂那边已经说下去了,她娘家那些个弟妹们甚至也来了人要过去住几天……”

    听听,这叫什么话。

    她一个主人家,去自己庄子上做客?

    要提前跟她们说一声,叫她们这群人收拾一间房子出来招待?

    还拿着抚州州牧来威胁她不成?那是个什么官儿也敢来京中撒野?

    好在乐嫣脾气好,或是这些年受郑夫人阴阳怪气的话受的多了,不然只怕早派人将这群没脸没皮的贱人们赶出侯府去。

    乐嫣清冷的眸光一个个越过几人,在忍不住摔杯子赶人走中反复横跳,最后忍着怒火,“反正我话也说出去了,到底是一家人,我也不急着要。三日时间,叫你们收拢出来,你们的东西统统拿走,我母亲的东西一件不准碰。过几日我就叫我的护卫们过去了——不走的,可别怪我不顾及亲戚情面。”

    语罢,她微微眯起眼睛,眸光划过站在门前的两名护卫:“免得我身边这群护卫,一个两个成日没事做,身子骨软了,眼睛也晕了,乱认起主子来。”

    “朱子,替我送祖母伯母回去。”

    “你……”乐老夫人听乐嫣第一次见面就朝着她们索要起庄子来,这般能有什么好脾气?当即一张脸涨成了猪肝色。

    京中寸土寸金,她们乐家的宅院本来就不够住,那处公主府的私宅早被她几个成了婚的孙儿举家搬过去住了,如今要她还回来,那可不是比要了她的命还难受?

    她手指了指乐嫣,嘴巴还没张开,守意却不再给她说话的机会,上前两步,指挥着花厅内外伺候的十几个婢女婆子:“没听见娘子发话吗!送客!”

    ……

    卢恒下朝时,听闻了她今日的壮举,凭着一己之力将几位深宅能说会道的妇人说的气急败坏,倒是颇为吃惊。

    “想不到你竟越发能说会道。”

    乐嫣就当是他在夸奖自己,以为他必然又要如上回一般,说一通自己讨厌听的话,不想卢恒这回倒是没追问过此事。

    反倒是问她:“听说你房子里,进了条蛇?”

    乐嫣说起此事来,仍是有些惊恐。

    她朝着卢恒伸手比了比:“喏,就这么长,盘在我床底下,若非春澜眼尖,要是咬到我,想想也真是可怕。不过——那只是个没毒的蛇,还没成年呢……”

    “在哪儿?”卢恒脸色有些不好。

    乐嫣道:“叫府医瞧过了,说是没毒的草蛇,我就叫守意捉着拿去外边放了。”

    卢恒松了口气,又追问她:“你为何寻郎中?可是哪里不舒服?”

    乐嫣也不瞒着卢恒,她低头,将脖颈后的烫伤露给他瞧:“我的脖子,被烫伤了。只觉得好奇怪,怕是昨夜看烟花烫伤的。”

    卢恒这才抬眸看她一眼,“你昨夜什么都不记得了?”

    乐嫣实在想不出,仔细想还是能想到一些片段的,她不解道:“不就是跟你一同看烟花么?”

    卢恒怔忪片刻,声音有些阴冷下来:“还有呢?”

    乐嫣有些不解的看着他。

    “你还记得什么?你都做了什么?”

    乐嫣有些惊诧的摇摇头,心里断断续续的片段,有自己亲吻的片段,自己抱着人的片段。

    难道?自己……

    “不记得了……哪里还能记得?我以后再也不喝酒了,一点不好喝就算了,头还疼的要死……”

    乐嫣小声说着说着,竟有几分心虚的意味,她这日才醒酒头疼的要死,又撑着场面赶走一群讨厌之人,早就浑身都没了劲儿。

    果真是不能喝酒,日后她一滴也不会碰了。

    她回了榻上闭上眼,卢恒走近看了一会儿她的伤口,取了烫伤药来,道:“我来给你抹药。”

    乐嫣有些疲于应付,梗着脖子一动不动,卢恒的指节微凉,沾着药膏抹去她脖颈上。

    她只觉得脖颈后一阵酥麻,酥麻之后,便又是一阵清凉,她有些舒服的阖上眼皮,享受起来。

    心里却盘算着容寿那日所言。

    乐嫣心中自然是猜测的多了。

    若是皇帝愿意施恩给自己,要么便是往自己身上加封爵位,只是女子总不能承袭王爵,说到底康献王爵仍是后继无人。

    要么便是如今日乐丽气急败坏之言——将爵位给自己日后的孩子头上。

    对乐嫣来说自然是千好万好。

    不过——她的孩子,哪儿来?

    此事若是乐嫣前些时日知晓,只怕欢喜的不知如何是好。如今她与卢恒间,总生了几分嫌隙。

    纵使这些时日自己告诫自己,卢恒并非是那般的为人,他去寻郑玉珠也是事出有因,那是与他一同长大的表妹。若是他能半点不顾及,那该是多冷清的人?再说,他转头不也是冒着雨水回来寻自己了么。

    还不眠不休守在自己身边好几日……

    当年自己为何回爱慕上卢恒?不正是喜欢上卢恒这幅举止温良的君子之风么——

    他是否有错,乐嫣还真说不上来。

    成婚这两年,卢恒多数时候都是个好丈夫。

    郑夫人刻薄,卢锦薇也不好相交,若是没有他从中谐调,甚至为了自己与郑夫人屡次作对,乐嫣只怕一日都忍耐不下。

    便是连珍娘也时常说,这般的好郎君,整个大徵打着灯笼也难找……

    乐嫣这些时日总是迷惘不已。

    人许是都如她这般,一旦对另一半生了嫌隙——这条缝隙只会越来越大,越来越大。

    可她能做什么呢?

    当真因为这些在外人看来再小不过的事,与他闹得天下皆知?

    真的闹开了,只怕被人辱骂,被是为过错一方的只是自己吧。

    以前的她觉得卢恒是爱自己的,卢恒很爱自己……

    可如今她可不敢再这么说了,甚至因为以前年幼时生出的这等心思,叫她觉得心中羞愧。

    到底是多没脸没皮的人呐?才能觉得世间所有的人都该爱着自己……

    这晚,乐嫣叹息了一声,也不像前些时日那般厌恶他的凑近了。

    或者说她是累了,不想搭理他。

    卢恒有些小心翼翼的,去亲吻起她来。

    亲吻起她的唇。

    太久太久,二人很久没有敞开心扉了,他也是一个男人——一个有欲望的男人。

    更何况是对着自己如此美丽的妻子。

    只是这夜,却是出师不利。

    二人才亲吻到一半,卢恒的长随便跑了进来,说是官署的事,通政司侍点了卢恒亲自过去。

    “说是圣上亲自发话,要重新整理四方文书,还有……”

    乐嫣听着门外长随滔滔不绝,心道,只怕卢恒又要好些时日不能回来了。

    宫宴过后,渐渐入了秋,天气凉下来,太后带着宫人从太液池搬回了长春宫。

    一连几日饮酒作乐,太后日子过的潇洒,却到底是不再年轻,身子渐感疲惫。

    她搬回了长春殿,仍是觉得前几日宫宴喝的多了,头晕沉沉的厉害。

    太后捂着额角,一回宫就迫不及待招来容寿,打听起她去太液池这段时日,殿中的诸多事情。

    “皇帝回京这段时日,宫里可是有什么消息?”

    容寿伺候太后这么些年,自然知晓太后这问的不是朝政。

    “暂时没听说什么消息,许是陛下这些时日朝政忙……”

    陈太后一听,挥了挥手厌恶道:“朝政忙?哀家可看不出朝政忙。这些时日日日跑去太液池跑去哀家那看戏,再说前儿宫宴那日,更听说所有人都散了,皇帝跑去城墙上吹风,还去骑什么马。大晚上的,叫一群羽林卫陪他去骑马,那马真有那么好玩啊……”

    太后说到这儿不好再说下去了。

    她一个太后,总是要顾忌着些身份的。

    容寿附身上前去给皇太后支招:“圣上也不是没有妃子,那不是还有一位么。那位沈婕妤,太后不妨再叫二人再见一面。”

    语罢去瞧太后神容,只见这位面上淡淡,瞧不见什么来。

    太后不懂什么大道理,奈何此事古怪,她猜也能猜着——那位沈婕妤怕是不知用了什么腌臜法子,才能哄得皇帝与她有了肌肤之亲。

    至于是什么时候的事儿她也说不准,问过尚宝德,确信儿子是宠幸了没假。

    太后便是心中再不情愿,也只得捏着鼻子认了。

    总不能叫满朝文武等着看今上的笑话。

    不过这也是好事,原本后宫中光秃秃的一根草都没有,难免叫人看着好笑。如今有了个女子,哪怕是掖庭里出来的,也能叫往日喜欢在自己身前晃荡的那些个太妃堵住她们的嘴。

    “哀家见过那么多女子,瞧着她们都不如这沈婕妤聪明……只怕不知用什么腌臜法子,钩住了皇帝。”

    容寿忍不住笑说:“太后娘娘,事到如今,管它什么阴钩阳钩,能钩住陛下不就成了?饶是婕妤娘子再聪明,还能翻得了您的手心?您瞧瞧,您去太液池这些时日,将宫务交给婕妤娘子,她可也是半点不敢揽权,您一回来,就尽数交还给了您。”

    被容寿这般一说,太后倒也欢喜上那位沈婕妤来。

    这后宫中多的是聪明人,她也喜欢聪明人。

    瞧瞧这沈婕妤,不就是一招得中,才从掖庭那鬼地方得以飞上枝头,成了这后宫独一份?

    她既然恭敬着自己,自己也乐意给她一份脸面。

    如何也是儿子的第一个女子,情分终归是不同的,况且这些年,她侍奉自己毕恭毕敬从无差错……

    “哀家不在的这些日子,这后宫可就她一个女子,又没人跟她抢,皇帝就住在前头的显阳宫,怎的她还没见过皇帝的面不成?”

    太后只是儿子当了皇帝这几年才放纵起来,以往也是个聪明的,不然能混到如今这等尊位?她一细想就觉得不对劲儿。

    容寿说到此处亦是无奈:“陛下哪往显阳宫中住过?还不都是住在宣政殿?前殿朝臣相公们进出,后殿就是陛下寝居之所……”

    太后一听,懒得再听,“罢了罢了,你明日有空便去宣她过来。将她接来哀家宫室里住着。”

    沈婕妤住的远,一南一北若是真有个消息,圣上来了她都来不及赶过来。

    太后这一番,可谓是煞费苦心。

    这些时日皇帝知晓孝顺自己了,时常往她宫里给她请安,一坐就是几个时辰。那就正好叫沈婕妤在她旁边伺候着,皇帝来了就朝他温柔小意,端茶递水。

    一个花容月貌的娇娘子,成日往皇帝跟前杵着,任他再是铁浇铁铸的石头,还能坐怀不乱几日……

    不成想,容寿将那位婕妤娘娘接过长春宫住了好几日,日日都来给太后请安的皇帝,忽地不见来了。

    一次也没来过。

    跑出去一打听,皇帝竟是出宫了。

    第24章 吻痕

    这日清晨, 天空万里无云,澄碧如洗。

    难得的好天气。

    乐嫣早早梳妆打扮,穿了一件玉色折枝堆花上襦, 累珠叠纱的红裙。朝半人高的铜镜中照了几圈。

    春澜从廊外走进来, 拿着两条披帛递给乐嫣。

    “寻来两条陪您这身衣衫颜色的, 一条粉白撒花金边珠珞的, 另一条浅鹅黄花鸟纹彩绣的。您瞧瞧, 哪条好看些?”

    乐嫣接过来挽在手臂间挑选着,阳光透过窗格落在她臂间的花鸟纹彩绣上, 只觉栩栩如生, 上头一对对的鸟儿像要飞出来一般。

    乐嫣不喜欢夏日, 只觉得闷热不清爽,如今夏日过去, 她心思才活跃起来。

    总不能成日待在这处宅院里闷着。

    守意便挑出来许多帖子拿来乐嫣面前。

    “娘子, 有好些府上递来的赏秋帖请您呢。您瞧瞧有没有想去的?”

    “有恭王府上, 还有通政府上,就连孙相爷夫人, 也给娘子下请帖呢。”

    守意没见过这等场面, 见帖子的主人都十分有来头, 不免心中惊骇。

    毕竟在她看来, 多参加这等宴席总归对娘子是有好处的。

    乐嫣笑着挑中了那条花鸟纹的披帛,随口笑说:“你别急着忙这些, 我们才刚入京,这些都等熟悉了再去也不迟, 日后有的是机会。”

    守意一听却有些急:“这几日您不出门, 我倒是瞧见郑姑娘四处出门呢,与门房各处都熟的不能再熟, 说是在京城连许多手帕交都交上了……”

    春澜阻止守意没规矩的话:“你成日盯着那处做甚么?她做她的,咱们娘子做咱们的。怎么,你是叫咱们侯夫人跟着她学不成?”

    前些日子乐嫣风寒未愈,没出门,又顾着查账,后来又忙着宫里的事儿。

    许多帖子递来侯府便是郑玉珠帮忙招待,一来二往,凭着她的本事倒是与谁都聊的开。

    这般也是替乐嫣解决了许多麻烦,她自然不是那等心胸狭隘之人,闻言只是笑说:“表妹想去便去吧,她一个未出阁的娘子,多参加些聚会倒是没什么的。”

    乐嫣对这等宴席根本没有兴趣。

    女眷宴席间多是联络感情,许配儿女婚事之举。她已经成婚了,又没什么感情可联络的,且卢家本就敏感,更不适合成日与权臣交往。

    郑玉珠想去,那是她自己的事儿,叫她往外走也好,免得成日与自己抬头不见低头见。

    这段时日郑玉珠忙的脚不沾地,甚至都没空来她面前献殷勤,乐嫣自是满足的。

    主子这副不争的模样却将守意气的牙痒痒的,乐嫣见此满是无奈,只笑着安慰她:“你不急着别的,倒是急着眼前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要是有闲心,昨儿个朱子不是拿回了地契么,你便去温泉庄子赶人!什么时候把庄子上闲杂人等都赶走,咱们重新修缮一番,等天气冷了我带着你们过去浮水去,那不比去宴会有意思多了?”

    这话不仅是跟春澜守意二人说的,更是同满屋子婢女说的,一群大大小小的丫鬟们一听自是喜上眉梢。

    乐嫣对婢女素来是大方的,兴起拉起守意春澜:“走,春澜以往再上京待过,守意你还没来过上京。娘子今儿带你去逛一逛,你便知晓这世上远远多的是比赴宴有意思的呢。”

    主仆三人随便用了些膳食,便唤来阿六赶着马车,叫他延京中最热闹的神武大街走着。

    沿路两道人声鼎沸,车马往来好不喧闹,两侧酒楼茶摊,各种吆卖声不绝于耳。孩童们手上高举着零食,一路笑闹。

    一切都叫乐嫣感慨起来。

    她指着一小孩,笑说:“曾经我也在这条街上玩过,那时候我只怕话没她大呢……我自己一个人溜出来,身上没带银子便沿路去找小商贩讨要糖葫芦吃。我嘴甜,竟还真叫我收获颇丰。只是将我娘吓得要死,满大街寻了半日才寻到我。”

    连守意听了都连连咋舌。

    主仆沿着一处热闹的茶楼下了马车。

    大徵保留着许多前朝风俗,只见这些茶楼亦是如此,四面敲锣打鼓,中间戏台搭起,整整三层楼内廊边围满了人。

    戏台正中一个乌发覆面的女子呜咽啼哭着,却还是被周围人叫嚣着绑上了铡刀。

    也不知从何处寻来的铡刀,正唱着一出满朝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叫人热血沸腾的好戏——斩妖妃。

    “话说前朝,天凤初间,朝中几大奸臣垄断朝纲,其中以侯莫陈氏最为人不齿,若非他献的妖妃惑主,前朝末帝也不会大肆驱逐忠臣,杀良将,君王不早朝!”

    据说那妖妃生的一副狐媚惑主模样,乃是妲己转世。

    一双狐狸眼但凡见过,世间男子无人能逃出她裙下。

    妖妃秽乱宫闱,先后不知与多少朝臣传出首尾。

    结局自然是叫人人拍手称快的,国破后,妖妃被忠义之臣抓来皇城外午门下,高高垒起一个高台,将妖妃斩首之后点火祭天。

    据说妖妃死的凄惨,临终前首身分离,那头咕噜咕噜也不知滚到了何处泥地里。

    曾经倾国倾城狐媚惑主的脸蛋,早被人划烂的千疮百孔。一双眼遭愤怒之士挖的只余一对血窟窿,阴森森盯着皇城方向。

    ……

    这故事相当可怕精彩,奈何这戏台上扮演的妖妃,显然是寻不到合适的娘子来扮演——竟是由着一个生的瘦小却腰粗腿短嗓音糙的男子来扮演。

    每当那台上妖妃一声软着嗓子哀求啼哭,“青天大老爷!您饶了奴家!”

    一声公鸭嗓,足叫底下一群人忍不住笑喷了出来。

    “哈哈哈哈!”

    “我得个娘捏!虽老子没见过妖妃,可用脚趾头也能猜到,绝不会长这个模样。长这般样子,那皇帝还不见着扭头就跑?还能把国家都送给她败了?”

    “这究竟都是些什么惹笑的!真是……那妖妃娘娘知晓后人这般作孽她,只怕是半夜也要从棺材里爬出来找他!”

    “那怕是寻不得了,据说戳骨扬灰,哪里来的棺材?哪里来的尸首?”

    众人哄堂大笑。

    乐嫣原先听着也觉得好笑的紧,可渐渐地竟觉得手脚冰凉。

    也不知是被什么吓到的,她连忙一杯滚烫的热茶下肚,身子没暖和过来,却瞧见一个身影罩了过来。

    一张熟悉的黑脸停在她面前。

    “夫人,我家主子爷在楼上,请您上去一叙。”高都统颇有些瓮声瓮气的,甚至不敢看她。

    乐嫣仰头看向高彦昭指着的二楼厢房方向。

    圣上也在??

    圣上怎么会在此处?

    乐嫣只觉得心中惊愕,压下思绪,赶在婢女跟上前连忙叫二人留下。

    “这是宫里统领,你二人放心留在这里等我便好,我很快就下来。”

    乐嫣只留下这一句,便随着高彦昭去了二楼。

    独留春澜与守意二人大眼瞪小眼。

    “娘子方才说,那个护卫是宫中统领?那不就是我们上回遇见的那个么?”

    “他是宫中统领,那楼上他的主子……岂不是…”

    两个婢女遭这事儿吓得够呛,另一厢的乐嫣却是安安静静的,不见半点惊慌。

    对旁人她总是警惕的,可对陛下,谁能生出警惕之心?

    陛下富有四海,乾坤独断,他唤自己过去叙旧,她还敢说出拒绝的话来不成?

    乐嫣在高彦昭示意之下,缓缓推开最里面的那道格门。

    内室里窗户没打开,光线暗弱,她抬眸便瞧见一道高大身影立在窗边。

    皇帝这日未着龙袍,一身靛蓝直襟长袍,腰系白玉带钩,钩弦朝外,束出腰身。

    似乎他也是才来到此处,连桌子上的茶叶都没来得及泡开。

    乐嫣走进来时,还看见一旁的护卫匆忙沏茶,又给她端来一杯。

    她敛袖微微弯腰朝皇帝行了礼,皇帝免了她的礼,并指着自己手边,唤她坐下。

    乐嫣微有些犹豫,却也很快依着他的话,坐在皇帝手边。

    方才二人一个坐一个立着倒是不显,如今乐嫣往凳子上一坐下,忽地感觉自己凭空矮了一大截。

    身侧的男子正好是临着窗坐着的,窗外那点零星的天光被他肩膀挡的死死的。

    乐嫣只觉眼前乌灰一片,一点儿光都不剩了。

    她像是藏在了暗室里一般,鼻尖是男子衣襟间漫出的淡淡龙延香,仿佛自来熟的要往她鼻腔里钻。

    这般的认知叫她窘迫难安。

    皇帝却未曾察觉她的不安,只低声道:“好些时日不见鸾鸾入宫。”

    一声乳名一出,乐嫣莫名有些羞耻。

    这等亲密的乳名,便是连她的丈夫也鲜少叫,只在情浓时叫上一声……

    身前小娘子轻轻咬着唇瓣,一张漂亮的过分的眼眸偷偷看远处暗卫一眼,又连忙缩回来盯着软乎乎的手指头。

    皇帝如何还不知晓她的心思?

    当即令那暗卫退下。

    可这般一走,小娘子更觉得更窘迫。

    三个人,和两个人独处,总归是不一样的。

    她有些奋力的将头抬得高了些,坐得直了些,想就此感受一些阳光,叫自己规矩一点儿。

    皇帝见她一会儿动动身子,一会儿扭扭脖子,喉结滚动一下:“怎么,不舒服?”

    这般说着,他不禁垂眸,朝她看了一眼。

    她皙白的脸颊泛着粉红,粉嘟嘟的唇瓣微张着,彩绣披帛上那些鸟儿贴在她挺俏胸脯上,上下起伏像活了过来。

    后颈的伤口叫衣领遮挡着,皇帝并未瞧见,反倒是瞧见小娘子耳垂后一块绯红痕迹。

    他先是不明所以,只以为是那日烟火下漏了的伤,怎知一见乐嫣那副支支吾吾捂着脖子不肯松手,顿时也明白过来。

    只一眼,就叫他神伤的厉害。

    皇帝略吸了几口气才平复心情,叫自己忘了一切,只是以一种极为寻常的长辈口吻问她:“自你母亲去世后,便与朕生分了?”

    一听皇帝这话,反倒叫乐嫣觉得自己小肚鸡肠,战战兢兢的过分了。

    阿舅待自己一如幼时罢了,若是自己再端着、敬着太过了,总叫人伤心败兴了去。

    乐嫣仔细想起来,自己小时候是如何与皇帝相处的?

    真是奇怪,明明小时候她与这个舅舅相处的自然融洽,如今是怎么了……与他独处时,心扑通扑通跳的厉害,就想着感觉跑开。

    单纯的乐嫣只以为,是自己年纪大了,与小时候不一样了。

    “不,陛下多虑了,妾不是生分……”

    皇帝闻言便颔首笑道:“不是便好,闲来无事也该时常入宫去逛逛。”

    他是天子,总不会温和过了头。话里话外时常透出叫乐嫣无法拒绝的语气态度。

    乐嫣像是被赶鸭子上架,只能唔了声。

    她是知晓自己这个舅舅的。

    常年征战在外,许多事儿浑不在意倒也正常。

    许是在他眼中,哪怕她在世年纪大了,哪怕是成婚了有了孩子了,在他们眼里自己还是那个需要呵护的孩子?

    乐嫣这般想着,心里的怪异渐渐消散,她甚至察觉出许久没得到的温暖来。

    自从母亲去后,她再没感受过这等温暖。

    就像一个溺水者,抓住了一个绳索。

    这时她根本无暇顾及,这颗绳索究竟是岸上何人投放下来的。

    “朕记得,鸾鸾幼时常住宫里,是住在祖母的春熙宫?昨儿宫人打扫,还在老太后床底寻到你小时候玩的弹珠来。”

    皇帝本意是说些过往,惹得她想要回宫瞧瞧,这般最好。

    可说到最后,竟察觉乐嫣通红的眼眶。

    她好似格外好哭,这点与她小时候一般,动不动就要落泪。

    只不过不同的是,以往的鸾鸾,哭声震天撼地,他其实挺厌烦那小孩儿哭的,以往见到她又哭,都要绕着道走。

    可如今不一样了。

    她只是在那里静静蹙着眉,鼻尖通红,甚至没发出任何声响,就叫皇帝的心都跟着抽疼起来。

    他甚至对自己起了恼怒来。

    旁的不提,提这等惹她伤心的事做甚么。

    人死不能复生。

    谁都好,死了便是去了另一处。

    他们活着的人,千万莫要浪费光阴才好。

    “那弹珠可丢了?”

    小娘子睫毛上沾了泪水,亮晶晶的,尤是不知,只这般蒲扇蒲扇两下,瞧着他的眼睛,小心翼翼的问。

    皇帝一语不发的看着她脸蛋,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没丢。”

    他低声道:“你何时入宫,便叫尚宝德领着你去拿便是了。”

    乐嫣听了只觉得心中感动,却仍是忍不住小声纠正说:“那不是我的弹珠,我小时候才不喜欢玩弹珠。”

    皇帝:“……”

    “不过我也知晓是谁的,是襄王世子的,他小时候喜欢玩这个东西,还拿着弹过我。”乐嫣接着道。

    “您留着吧,等襄王世子日后入宫拜见,瞧见定然哭笑不得。”

    乐嫣说完,觉得身前的皇帝面色不对劲,她忍不住喊了他两句:“陛下……陛下??”

    皇帝暗暗吸了一口气,温和笑道:“原是如此。”

    无人知晓皇帝心中,内伤几欲吐血!

    天知皇帝得到这玩意儿,有老宫人说是乐嫣的,他便宝贝一般揣在怀里!

    到头来告诉他,是他侄子那狗东西的!

    乐嫣趁着皇帝笑起来,瞧着温和和蔼的样子,连忙站起来说:“陛下,要是没还有事,我便先走了……”

    她一站起来,眼前终于明亮了。

    乐嫣朝着皇帝告退后,面对春澜与守意的追问,却什么都不想说。

    主仆三人从店内买了好些糕点,又去街边卖糖人的小商贩那儿叫他捏了四个糖人,顺道给赶马车的阿六也捏了一个。

    一行人正打算打道回府,忽听马车外嘈杂,依稀听见什么卖身葬父。

    乐嫣掀起车帘朝外看了眼,便见一对姐妹穿着孝服,头戴白绢,垂着头跪在闹市中,哭哭啼啼。

    正是好年岁,如今却被逼的为了几两买棺材的银子卖了自己,着实可怜。

    不是没有人出银两愿意买下她们的,可放眼望去都是些瞧着十分油腻的男子,或是一看就心思不正打扮的花枝招展的女子。

    那一对姐妹花会看人眼色,见到乐嫣的马车路过,竟然是朝着乐嫣的马车跪了下来。

    叫赶马车的阿六吓得一大跳。

    “夫人……”

    “求求夫人行行好,给奴家姐妹二人一条活路……买下奴家二人吧,呜呜呜……”

    “奴家二人日后必定给夫人当牛做马,报答夫人。”

    乐嫣不曾想二人竟是求到自己身上,她错愕了下,本来是于心不忍的,可一想自己身边早就不缺婢子了,如今贸然买下两个来路不正的娘子,还不知要如何安排。

    乐嫣问了阿六一副中等棺材的价钱,便叫阿六给她们送去十两银子。

    “给你们的父亲买个棺材,想必也是足够了。”

    乐嫣自以为自己这安排还算是不错,怎知这一对姐妹花却仍是不满意,拦着她的车前哭哭啼啼,不愿离开。

    哭啼的乐嫣烦了,直接命阿六将马车开走了。

    春澜瞧见这一幕,亦是心中不欢喜:“十两也不少了,便是普通庄户人家,花三四两银子置办身后事都足够了……”

    此事也不是什么大事,几人很快就将这桩事儿忘了。

    却不知那一对姐妹花今日可是倒了大霉,从假哭变成了真哭。

    ……

    禁庭——

    “大统领,您就行行好!再宽容我们几日,我们定能想到一个万无一失的好法子……”

    高彦昭阴沉着脸,简直黑到能滴水。

    圣上今日也不知为何,明明人都已经想办法见到了,他一回宫却是大发雷霆。

    今儿圣上的火气,他面前经过的狗只怕都要挨踹一脚。

    更遑论跟了他一日的高彦昭。

    “这就是你们上回说的万无一失的法子?卖身葬父??!你他妈的真是一个个能耐!我宽容你们,圣上能宽容老子?明儿混不进去,我这命也不要了,刚好给你们去街上摆着当爹哭,怎么样!”

    “这……这也是夫人警惕,一般来说女子心软,这法子出场都是万无一失的,我们不也是没想到么……”

    高彦昭再不想听二人的鬼话,只冷漠的下达最后通牒:“主子爷今日已经发火了,你二人若是这点儿小事都办不好,若是明日还混不进去,就滚去边州继续养马去!”

    第25章

    连续几日百无聊赖, 乐嫣便重新练起了字。

    她年少时静不下心来,无论是字画,还是绣花, 抚琴, 总是学的半吊子水准。

    这两年长大了才能渐渐静下心来。

    若是无事, 便时常在窗下临摹起名帖来, 没什么学不会的东西, 只有静不下心来罢了。

    一日复一日,乐嫣如今的一手簪花小楷倒是写的像模像样。

    她写了两张纸, 便听守意跑来。

    “娘子, 您不是要寻永川的厨子么?前院寻到了一个厨娘会做永川菜, 管事们亲自去瞧过了,都说有点本事在身上。”

    “那厨娘选了一条活鱼, 手起刀落几乎是眨眼间, 那鱼就被片成了一片一片, 竟是将骨头和皮都剔了出来,骨头是骨头, 皮是皮, 分的干干净净。”守意说这话时, 满脸钦佩。

    乐嫣前几日确实有说过这桩事, 倒不是她爱吃永川的菜,只是卢恒在永川住了十几载, 日后若是郑夫人与卢锦薇入京,只怕更吃不惯上京口味。

    将人请回来, 也好叫自己日后不要手忙脚乱。

    可这都好多天见不到消息, 乐嫣就将这事儿忘在了脑后。

    如今竟是寻到了?

    乐嫣听了这事儿,很有几分欢喜, 便格外去吩咐守意,“上京想寻一个永川的厨子可不简单,留下吧。”

    “那般正好,我倒是好些时日没吃永川菜了,今晚便叫厨娘来。”一道温润男声在窗外响起,乐嫣晃了晃酸涩的手腕,抬眸朝着花窗外望过去。

    院中轻风吹拂,假山怪石掩映,一片轻浅树叶婆娑声,一切如诗如画。

    不知不觉,已是暮色四合。

    一个瘦高的身影出现在窗外。

    卢恒跨步进来,温声道:“今日官署事忙,又想叫我们留下,奈何也只有我先忙完了。”

    他看向乐嫣腕下压着的纸,上面簪花小楷工工整整写着两句,两情若在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卢恒复念了一句:“两情若在久长时……阿嫣,怎么会想写这一句?”

    乐嫣便知他又想歪了,连忙道:“哪有那么多为什么,随手写的罢了。”

    卢恒便也上前,执过她手中的笔,沾满了墨:“既如此,那我也来写一句……”

    窗外秋风飒然吹过,万树婆娑,吹去了另一侧鳞次栉比的廊庑宫檐下。

    天边浮起阵阵赤红云霞,霞光散落,整个宫殿都被渡上一层绚丽光晕。

    午朝过后,皇帝被太后三令五申请去了长春宫中。

    “听说前朝近来又为南应谈判之事吵闹?”太后随口一问。

    南应,这名字说来讽刺的紧。

    便是前朝皇族丢了江山,跑去了黔南,自己又重续国祚,仍称大应。

    不过,大徵人更乐于蔑称他们为前朝旧族,黔南首领。

    当今的南应国君,有着另一重叫人厌恶的身份——前朝太子。

    前朝末代国君昏庸无能,酒池肉林,成日混迹于后宫之中与妖妃寻欢作乐。大权早早被外戚权臣架空。国君无能夺回权柄诛杀佞臣,只能在诸多势力欺压之下,早早立下与妖妃所生之子为太子,更是郁郁寡欢之下早早驾崩而去。

    若真要论来,这位前朝太子也是曾在含元殿中正儿八经登基过的,只不过是被权臣胁迫之下登基的。

    前朝末帝给小太子留下一张世上最大的烂摊子。

    小太子那年虽被奸臣推着登了基,奈何皇帝的日子过了没几个月,朝廷就成了虞侯的一言堂,小太子则是以重病之名常年被囚禁于暗室之中。

    虽是可怜,可也可恨。

    生长于如此境地的小太子侥幸得高祖解救,攻破国都之后力排众议留了他一命,奈何他丝毫不知感恩,转头寻机联络前朝旧臣,在旧臣簇拥之下逃亡黔南之地,后在黔南登基。

    多年来在南边兴风作浪,趁朝廷与北胡兵戎相向时,动乱边境的事儿可干的不少。

    这些年周道渊自诩正统之君,便总骂大徵得位不正,骂朝廷是伪朝。

    真是可笑,伪朝?

    周家倒是正统,只是瞧瞧前朝做的那些事儿,胡羌南下,多少百姓生灵涂炭?

    如今知晓哭鼻子送公主来和亲了?早做什么去了?

    连太后这个深宅妇人都知晓:“想来是南边这两年损兵折将吃不住了。不过,如何能是结二姓姻盟?战败国合该是朝咱们朝廷称臣才是。他送公主来,若是国君的姑母辈,皇帝倒是可以收入后宫,封个妃嫔也可杀杀他们的威风。若是如今国君的公主,那可万万收不得。收下皇帝岂非矮了他一辈,要唤他老丈人了不成?”

    那些过往之事,时隔多年太后仍是有些记忆。

    前朝太子这称呼看似久远,实则也只是二十多年前的旧事罢了。

    太后脸色显出不愉道:“那个妖妃之子,当年我就说不能留不能留!或干脆不插这个手,借着时机将人交出去给各路诸侯去,左右只要他死不在兴州就好了。偏偏你祖母不听劝,好生将他教养着,果真养出了个中山狼来!”

    皇帝倒是头一回听太后说起这事儿,亦是来了些兴趣。

    他对周道渊印象浅薄,毕竟那时的皇帝也不过是个孩子,哪里会注意旁的事情?

    如今想来却觉得狐疑:“当年看守周道渊的府兵少说也有上百,他有何机会接触外界,如何逃出去的?”

    太后亦是不解,“谁知道呢。那太子哄得你的祖母都欢喜的紧……”

    太后忍不住又说起老太后的坏话,猛地注意到皇帝阴沉下来的面孔,见到这儿子眼睛冷的骇人,心头顿时发怵。

    “哀家这也只是随口一说罢了。”

    皇帝显然并不想听她随口一说,他这个老娘,知晓儿子当了皇帝,近年来胆子越发的大。

    皇帝不愿再听下去,起身请退,却听一旁的容寿咬了咬牙大着胆子挽留:“圣上不若喝杯茶再走?太后新得的大红袍,正叫宫人沏上来……”

    太后亦道:“这茶确实不错,供上来的人说这茶最是滋补气血,通病痛,哀家原先不信,喝了两回,就觉得面上气色都好了许多。”

    皇帝听了,动作顿了顿,“这茶您那可还有?”

    太后一怔:“有,有的。”

    皇帝道:“那便劳烦母亲差人给朕宫里送些去,朕还有政务要处理,便不留了。”

    语罢,皇帝朝着太后身边最喜欢卖弄宫外消息的容寿看了眼。

    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仿佛一切阴私事都逃不过他的眼。

    不说,不过是给母亲留情面罢了。

    太后不能如何,他一介阉人却可杀鸡儆猴。

    容寿顿时两股颤颤,后背发寒,半个字不敢多说。

    皇帝从太后宫中出来,想起那人苍白瘦弱的面容来。

    自上回风寒过后再见她,他就察觉她瘦了好些。

    犹记得她小时候也是个有些圆滚滚的姑娘,脸颊圆圆的一个,手背伸直了都有四个窝。

    三四岁的时候蠢忽忽的蹲在雪人身后偷偷拿雪球砸他。第一次殷瞻还真被她险些砸到了。

    只因那姑娘穿着与雪一色的狐裘,身量跟他们堆的雪人一般高,甚至还要矮上一些,圆滚滚的同个球一样。

    如今怎么,圆脸都成了尖脸了?

    她的丈夫究竟是如何当的,竟叫她一直没养回来?

    “陛下,这是方才高都统送来的。”皇帝一出长春宫,尚宝德连忙迎了上去,将手袖中的纸卷恭恭敬敬递去给他。

    皇帝一听,不动声色的将尚宝德支退,拆开纸卷一字一句慢慢地看。

    不知不觉一路走去了御花园中,只见一排排绿树成茵,蝉声低鸣,水色碧绿如镜,暮色间波光粼粼。

    时不时清凉微风穿透奇山怪石而来,吹过一片寂寥。

    然而这般美景,皇帝已经欣赏不进去了。

    看完书信,立在廊心间吹一场这浩浩的风。

    她喜爱她丈夫,自己不是一早就知晓的么,如今有什么可生气的?

    是了是了,此一时彼一时,如今喜爱也不能代表什么。

    人么,总是最朝秦暮楚的。更何况是女人。

    鸾鸾小时候,他就是知晓的。

    吃腻了的糖果,她再不会吃第二次。

    再好玩的玩具,没几日就会腻味。

    慌乱才是兵家大忌。

    出兵时纵使是面对数万铁骑包合之势,领兵之将需足够镇定保持队形,总能找准时机突破重围,便可从包围圈中撕碎一条口子突围出来。

    可前锋若是慌了,后面都会跟着乱。

    阵型乱了,士兵生出退意,便连□□的马儿也使控不了,大罗神仙来了都难救。

    他有什么可慌乱的……

    皇帝心平气和走去廊边,打算瞧瞧前方池里的锦鲤。

    池中莲花开的茂密,锦鲤难得见到,偶尔瞧见都是雄雌两只一块儿游荡。

    将视线移开,竟又叫他瞧见了一对鸳鸯。

    亦是一雌一雄,如绣品中的那般雌雄皆是羽毛绚亮,远远观之便是极为登对。

    二鸟一同出入莲叶间戏水,从不离左右,偶尔还交颈而卧,互相替对方琢毛梳羽,当真是恩爱异常。

    反观另一边,又有孤零零一只雄鸳,远远以羡慕的眸光看向那双恩爱同类,偶尔壮着胆子凑近,却被那只雄鸟蒲扇翅膀,以粗糙叫声斥退。

    皇帝冷眼瞧着,瞧着那只野鸳一次又一次小心翼翼凑近,又一次一次被雄鸳赶走的情形,心中只觉得可笑的紧。

    恰逢一阵风迎面吹过,高大身影矗立在水池边,透出无边的孤寂。

    如此岑静的时候,廊心却传来一串若银铃般的笑声。

    那笑声清脆而和缓,煞是好听。

    只见一位娘子穿着仙纱如意裙,腰上细着珍珠扣,正不知从何处拿来一只竹竿做的扑蜓网。

    她身姿轻盈的似是一阵风,轻轻几步间便追着几只蜻蜓离他更近。

    她似乎没有注意到男子,只认真扑弄起几只临荷歇息的蜻蜓。

    皇帝朝栏边又走了两步,并不想惊扰旁人,却不想他才转身间,那娘子的网兜已经不受控制,朝着他后背掼了过来。

    “呀!”沈婕妤惊呼出声,似乎受了惊吓,不由得捂住唇。

    瞧着那背着光立着,光线朦胧的身姿,她唇边扯出丝毫不作假的诧异来,顿时双眸圆瞪:“你…你是陛下?陛下怎会出现在此处?陛下赎罪,臣妾方才一时失手……”

    沈婕妤似乎害怕极了,眼眶泛起了泪珠,小心翼翼上前来将皇帝背上染上的点点蛛网扯下。

    他生的那般高,小娘子只能垫着脚尖去触碰他的肩头,却在手指触碰到男子肩头的一瞬,被他以手肘阻了回来。

    皇帝背倚栏杆,面上是叫人难以捉摸的阴晴不定。

    可旋即,一双晦暗的眸却是起了旁的兴致,垂眸打量起身前女子来。

    沈婕妤眼皮轻颤,在当今那双威严无双的龙眸注视下,她只觉无可适从。

    饶是早有准备,见到那张比她想象出来的容貌更为俊美的容貌,如此巍峨的身躯,当下心间小鹿乱跳,脸颊绯红。

    皇帝生的这般模样,只怕世间难有女子不喜欢的吧……

    一切的早有准备,都成了空无准备,她惶惶的看着他,一时间竟忘了自己要说什么话,是要佯装出惊恐,害羞还是什么旁的?

    沈婕妤打定主意,却见皇帝忽地朝她伸手。

    “拿来。”

    沈婕妤心中一喜,脸下却故作煞白,仓皇的摇头后退,若即若离。

    “你……陛下这是要做甚么?嫔妾只是不小心罢了……”

    她话音未落,手间的竹竿已被今上抽了过去。

    他并未理会这位娘子行为举止的不妥,得到了自己想要的只负手过去,步伐款款朝着池边而去。

    独留沈婕妤怔忪追在后面,竟全然不知这位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放着她不稀罕,却去抢一根竹竿子?

    她心中恨恨的,这回还拿不下天子,太后那处如何交差?只怕对她怀疑更深重。

    她几乎有了想死的心。

    沈婕妤却也是见多识广,眸中泛红便又跟上前两步,瞥见皇帝执着那只竹竿,半点不留情面朝着水面抽过去。

    一声鸟禽啼叫,一只彩翼鸳鸯被打的踉踉跄跄,从水边飞快朝着另一边划去。

    独留一只雌鸳鸯孤零零留在水面,似乎还不知发生了何事,自己的丈夫就跑了。

    不一会儿,那躲在暗处的野鸳鸯便趁虚而入。

    皇帝瞧了良久,严肃的唇角终于露出一丝笑意,极浅的笑,冷冷的竟带着几分少年桀骜的模样。

    很快就又恢复了那副万人之上喜怒不辨的君主模样,快的只叫沈婕妤以为自己看错了。

    皇帝做完此事,回头见这女子竟然还在,且还跟在自己身后不过两步距离,当即心中厌烦,面上便也不掩。

    “连三岁小儿都蜻蜓乃是益虫,你是哪个宫里的婢女?成日无事可做来惹害不成?”

    第26章 妒

    云天收夏色, 处处起秋风。

    乐嫣早起时收到珍娘传来的书信,信中道她一切安好,永川的一切已处置妥当。只因以往购买的两百余亩田地糟了水患, 若是要留下来整理只怕麻烦, 明年也未必能再耕种, 是以珍娘便做主替乐嫣卖掉了, 打算入京再给乐嫣重新置办。

    信中最后, 珍娘道过几日便可带着管事随着镖局一同返京。

    瞧着日期,只怕珍娘一行人早已在路上了。

    乐嫣两年前满腔欢喜的嫁入永川, 更是在那处置办许多良田, 铺子, 如今转头一瞧,竟是尽数卖掉了, 倒是叫她了无牵挂。

    如今叫她回忆永川叫人不愉悦的重重记忆, 竟使乐嫣升起许多后怕的心。

    再会看, 竟不知自己是如何坚持过来那大半年的——

    那段毕恭毕敬伺候婆母,成日与小姑相对的可怕日子。甚至她每每想起, 等郑夫人与卢锦薇一来, 莫非一切又要叫她重新来过?

    她——

    这份心事未等她仔细琢磨, 便瞧见派去收温泉庄子的朱子两手空空跑了回来。

    “嫂夫人他们还是没搬走, 只说那处温泉庄子他们住了许多年的,公主在时都没说她们什么, 还说您……”

    朱子说到此处,欲言又止。

    乐嫣皱了皱眉, “说什么?”

    “还说那庄子叫她们的人看顾了许多年, 真金白银也花出去不少,娘子您如今也出嫁了, 卢家也不是没庄子,何苦非得盯着娘家的一亩三分地……”

    乐嫣许是魑魅魍魉见的多了,听着这话仍是被气的不行。

    多少难听的话都辱骂了,朱子这都还是捡着好听的说,若是全说出来,连他也不敢。

    可饶是他不说,乐嫣猜也能猜到。

    “我是怎么说的?若是到时候她们还不搬,只叫你带着人将他们统统赶出去。这都几日的?你赶出来了不成?”

    “可他们人手也不少,我想着,若是硬碰硬,只怕我们这边还要吃亏……”

    说到此处,乐嫣忍不住嘲讽一笑,果真是个欺主的刁奴,一如既往的偷奸耍滑。

    这是瞧着珍娘不在管着他,只以为自己好糊弄不成?

    叫他带着人去,他也是带着人去了,甚至带着十几个护卫过去了,再不济也不该这般灰溜溜跑了回来。

    那边人只怕觉得她们是一群一吓就走的。

    下回再去收回庄子,只怕更是麻烦了。

    这等滑不溜秋的,哪里像是一个护卫该做的?一而再再而三,乐嫣心中已经起了处置朱子的心,不过还不是这日。

    “走,今儿起的早,便顺路去庄子上看看。”乐嫣放下手中花帖,人遥遥从软榻中起身。

    她自是打定主意,直叫人套上马车,洋洋洒洒十多个护卫开道护送,朝温泉庄子行去。

    马蹄声哒哒,碧绿宝石藕丝帐被熏风微微掀动间,露出车内女子半张光洁的面颊。

    琼鼻小巧挺翘,下颌纤纤,红唇含丹,秋风轻抚过她雪白的肌肤,一路不知吸引了多少视线。

    ……

    善化长公主的温泉庄子小巧清幽,当年工匠搭建颇费了一番巧妙心思。

    正中三个颇大的温泉池,四面以白玉为池壁,一年四季都有源源不断的活温泉水涌入。

    四周庄子因地下温度高,四季都可种些瓜果,长势喜人,滋味甘甜。

    乐嫣扶着守意的手,一截天水碧留仙裙缓缓落下。

    “去敲门。”

    她说是去敲门,那群护卫上手却不会有什么好脾气。

    一个个大力敲打起门来,同砸也差不多声响。

    哐哐哐哐!

    里面的人想装作若无其事也装不下去。

    敲门声实在是太过吵闹。

    不一会儿,庄上的大门悠悠由内打开。

    乐嫣那位堂兄堂嫂姗姗来迟。

    两人年纪都不大,倒是真有夫妻相,富态十足,一个身板只怕能抵的住乐嫣两个半身子。

    难怪寻常都不往京城跑,原来是生的丑,躲着人的。

    二人眼下青黑,许是才吵醒,对着乐嫣面色阴沉的厉害。

    堂嫂约莫二十出头的年岁,仓促间梳着堕马髻,头上却丝毫不马虎插满珠簪,走起来伶仃作响,乐嫣瞧着蹙起眉头来。

    她瞧见乐嫣,当即面容狐疑,一面提防着怕自己丈夫多看狐狸精两眼,“你谁啊你?大早上的把我们吵醒了,当心我去报官!”

    乐嫣见她一幅把自己那丑堂兄当个宝的架势,当即恶心的要死,却强忍着冷笑一声:“正好,我也要报官!”

    堂兄晚了半步,才总算反应过来眼前人是乐嫣,当即打起马虎眼,冲着身后的夫人使眼色。

    “去去去!一家人谈什么报不报官的!这是我六妹妹!”

    堂兄以往对乐嫣客客气气,十分有兄长的样子,如今这客气也只剩一个表面,瞧见乐嫣带着这么些人来,要打要杀的模样,想到自己一群狐朋狗友也在身后,叫人瞧着自己面上无光。

    他当即佯装起一副大家长教育不懂事妹妹的语气:“六妹妹怎么一声不吭就来了?祖母母亲前些日子才请你你都不肯回府一趟?”

    他扭头一看乐嫣带了这么些人,面色微微有几分颤抖:“要来便来,早些与你嫂嫂说,给你收拾一间房子出来,闹这般阵仗丢尽颜面!”

    乐嫣这回再没退让:“我不是来小住的,我是来收回庄子的,你们若是想接着住也成,一年一千两白银,先压两千两,你们想住多久住多久。”

    堂嫂一听,当即不干了:“呦?这是什么意思?我们好脸面待你,你一个出嫁了的姑奶奶,都出嫁了多少年了?真是不该成日盯着娘家的东西。你若是真想要,这些年这庄子里里外外修缮的费用,也足够买下这个庄子的,一家子亲戚,偏偏要那般计较?”

    她一双吊眼冷冷打量乐嫣一番,言语暗带威胁:“若是真计较,我朝着我姐姐姐夫借些银两来,买下你这处庄子便是——”

    这话一出,倒是叫乐嫣彻悟起来,就说哪儿来的胆子跟公主府抢庄子?

    感情是背后有旁人撑腰。

    抚州州牧家的娘子,这放在京城远算不得高的家室,却叫乐家动辄便拿到嘴里来说。乐嫣不难打听便知,抚州州牧,算来与京中许多人家都有姻亲,实力雄厚。

    乐嫣却懒得理会,她深吸了一口气,本来不欲将事情做绝,却猛不丁瞧见庄子里好些人先后走出来。

    一个两个衣着富贵,竟都是她不认识的。

    这就是大伯母说的,堂嫂娘家的弟妹??

    这弟妹原以为是一群未婚的小娘子小郎君,没成想竟是一个一个肥头大耳油光满面,不知何处来的公子哥。

    瞧这幅奴婢成群,甚至还有带着姬妾通房,喝的满脸酒气的模样?莫不是将庄子当成了自己的家中?

    这些年自己亡母的庄子竟在这群人糟蹋之下,乐嫣只觉心中恶心。

    可她这个当事人未曾说话,那群人倒是不饶人:“哎我说,乐老三这是你家妹妹?生的可真是漂亮,已经成婚了?那倒是不凑巧……啧啧啧,不然早知你有这般漂亮的妹妹,你我做个连襟倒不是不可——”

    听这几个肥头大耳说话时眼睛上下打量的猥琐之举,堂嫂却尤是杀人诛心:“这又是如何?莫不是豆腐做的?准你来要打要杀,我们还说不得两句了?真当是你娘还在世的时候?”

    乐嫣几乎气的浑身发颤,指着庄内:“你方才说这些都是你们修缮的?”

    堂嫂一怔,一双眼乌溜溜转了一圈:“那可不是,再好的东西能值得几年用?还不全是我与你兄长自己贴钱重新修缮的,上好的白玉石,光是一块就足足好几两银子……”

    “既修缮银两都是你们出的,那我也不好继续用着,你们便去将那些石块瓦片能拆的尽数拆出来,叫堂兄堂嫂带回去,一块都不准留在我这地儿!”

    随着乐嫣一声令下,她身后的护卫们抄起家伙便要动手。

    “你敢!”嫂子气的面色铁青,朝着丈夫使眼色。

    “我看你疯了不成?耍身份耍到你兄长眼前来!”堂兄咬牙切齿,只觉得自己在狐朋狗友面前失了脸面,气急败坏甚至高高扬起手臂,便朝乐嫣抽了下去。

    “你这个贱人!”

    一群人拦着,可乐嫣也不过统统带了十几个护卫,身边只有春澜与守意两个丫鬟,倒是叫庄子里内内外外围过来的好几十好人占了上风。

    一阵鸡飞狗跳中,远处一阵马蹄呼啸而至。

    “住手!”

    “住手!”

    常年杀伐的男子一声厉呵,很是吓人。

    随着这声厉呵,为首两人跳下马,抽出腰上环首刀,刀刃朝外,龙行虎步而来。

    众人一见,一个个都怂了下去。

    “这人是……谁呀?”

    “我们家的家务事,他狗拿耗子不成??”

    “夫人——”

    乐嫣气的眼眶通红,她转身过去,猛不丁竟见到又是高都统。

    “高都统!怎么又……”

    高彦昭听着这个‘又’字,顿时面上有些窘意,含糊道:“臣近来已经不做都统了。”

    不是不做,是被撤职了。

    乐嫣听了这话只以为他是升了官,如今这幅鸡飞狗跳之地儿也不是恭喜他的时候。

    高彦昭瞥过乐嫣身后的护卫婢女们身上乌青,“夫人,方才便是这群人动手的?我就在隔壁皇庄上,早知您来!您只管招呼我一声便是,我们顺手送去收监的事儿!”

    他与吏部大理寺的人都熟的很。

    这句话一出,叫那几个方才还一个比一个威武无赖的公子哥吓得面色泛白,浑身颤抖。

    他们中自然有人认出高彦昭来。

    这往日可是大都统,谁敢耍无赖耍到他面前来?

    “您瞧瞧您瞧瞧,我们好端端住在庄子上,这出嫁的姑奶奶竟是又打又砸的!惊扰了我们睡觉不说,哎呦,我的脚方才还被她们推搡了一下,到底是谁有礼谁无礼,便是大人您与她相熟,也不能如此偏帮,谁家还没个亲戚……”

    后围人一听领头的这般说,一个两个皆是镇定起来,拧成一股绳子。

    乐嫣被这群人恶语先告状气的浑身发颤。

    她见有人愿意帮自己,自然不会再退缩。

    “当年母亲走后,这处屋舍地契都改写了我的名字,叫他们还给的这份地契是以往的,官署中还有一份早早登记过,您一查便知。”

    乐嫣想要命婢女将地契取出来,高彦昭当即看也不看连连摆手。

    他一听前因后果,便也什么都明白过来。

    无非是一群强盗欺辱人家孤女又常年不居住京城,打定了主意不归还罢了!

    高彦昭素来最厌恶这等□□之人,冲自己身后跟着的禁卫们:“快去帮夫人把那些都拆了!”

    事到如今,堂嫂几人许是知晓不能善了,当即有一位贵公子跳来自以为与高彦昭有些交情,舔着恶心的嘴脸笑:“高都统,您是忘了我?我妹妹可是承恩公的儿媳……”

    他话还没说完,高彦昭恶狠狠一瞪:“什么狗东西!承恩公的儿媳我可不认识,承恩公我却知道。你们快把承恩公叫来,正巧今儿陛下也在,叫他去跟陛下说去!欺负到宗室出女头上,当朝廷是死的不成?看他有几个爵位够送的。”

    高彦昭临走时又是一句:“对了,这修缮是你们修缮的?可经过主人家同意了?如此还好舔着脸面要银两?叫我说侯夫人也是脾气好了,还动手拆了还你们——这般,你们自己拆干净你们建的这乱七八糟的丑东西,原先是什么模样再重新建成什么模样。若是胆敢糊弄人,诸位就把承恩公叫来一趟吧。”

    一群歪瓜裂枣,与他们多说一句都是高看他们一分。

    对付熊孩子,自然是要叫家长的。

    高彦昭吩咐完这一切,颇有些求奖赏一般:“对了,夫人如今应该没事了吧?没事儿了不妨先去隔壁皇庄处歇歇脚,主上正巧也在。”

    一听‘正巧’这二字,乐嫣面色一白。

    她甚至不知自己在怕什么……

    “怎么,陛下也在?”

    高彦昭点点头:“隔壁不远便是皇庄,陛下时常来……来看看……”

    这话说的可笑程度,连高彦昭自己都险些咬到了舌头。

    皇庄又不是行宫,皇庄常年种着瓜果蔬菜往宫里供,皇帝时常来,莫不是学着跟瓜农种瓜不成?

    ……

    正是太阳下山的时候,暮色沉沉。

    这处皇庄,倒是修缮的精巧雅致。

    小桥流水曲径通幽。

    乐嫣随着尚宝德身后一步步迈入水廊,走入凉亭。

    几道斜斜的光束散落在少女天水碧绣青萝百合裙上,照亮衣裙一角浮动着的金银宝光。

    四处寂静,树叶婆娑声,风吹起水面,波光粼粼的光影落在她光洁的面上。

    那张小巧精致的下颌,莹白透亮的面容,叫天地都黯然失色。

    亭外山清水秀,一池芙蓉亭亭玉立。

    亭中立着一个远比外边所有风景都娇俏数万倍的小姑娘。

    皇帝在她抬眸前的一刻,狼狈收回了眸光。

    他比上回还要斯文,温声唤着乐嫣。

    “坐下吧。”

    那低沉的嗓音,眸光只是在她身上一瞬即逝。

    他唤她随处坐,可乐嫣打眼一瞧,一方四仙桌,只有皇帝身边一处凳子,且还离得他那般近。

    乐嫣怔怔站着半晌没落座,皇帝视线慢慢从棋盘上挪到她身上,似乎是惘然不解。

    乐嫣只得上前,悄悄伸手将紧挨着皇帝腿边的凳子勾过来。

    随着她俯身,鬓边的垂梢随之落下,软软的丝绸一般的触感,被霞光镀染成金黄,轻拂过皇帝膝上。

    小娘子伸出手,使劲儿拽了那石凳半晌,仍是纹丝不动。好在尚宝德看出她的窘迫,连忙唤人给乐嫣重新取来一把凳子。

    她才坐下,便听皇帝道:“此事该是叫你丈夫来的。”

    乐嫣有些微微窘迫,脚趾甚至躲在绣鞋里都觉得不堪起来。

    她不好意思说,叫了卢恒卢恒指定也不来,他那人素来温温吞吞,对外人更是以和为贵,哪里会帮她抢庄子?

    “阿恒他……他很忙。”乐嫣只能憋出这么一句。

    她不知要如何将自己的丑事说给长辈听。

    说卢恒他根本不屑于管这种琐事?

    说卢恒总是怕得罪了人,自己被人欺负上来,他还要自己忍着些脾气?还让自己与乐家人和平相处?

    皇帝面上始终带着温和的神色,“你是他妻子,他应当将你的事情放在第一位。”

    “朕倒是没见过这般不怜惜妻子的男人,上回亦是,这回亦是……”

    他像是格外爱惜外甥女的处境,关切似的。像是并不知,卢恒为何会如此忙一般。

    一旁尚宝德凑巧听了一耳朵,面上表情难以言说,却还是恭恭敬敬的上前给乐嫣端上茶水与糕点。

    “夫人,这是武夷山的大红袍,一年只十几棵,今年新采摘下来的。”尚宝德知晓皇帝心意,是以多有在乐嫣面前表现。

    乐嫣其实并不喜欢喝大红袍,她只能接受绿茶的清淡气味。不过尚大监都如此发话,她也只能颔首,一双素手接过天青釉茶盏,低头浅啜起来。

    她的唇瓣生的小巧而饱满,喝茶时怕被烫到,总是唇瓣并不贴近。每每一小口下去,总有茶珠润在上头。

    小娘子又是不慌不忙抿了抿唇角,像是以往旁人看不见一般,将那水珠趁机舔舐进去。

    叫皇帝眼眸幽深起来。

    他想起那日来,她也是这般,自己喂的茶水——

    “不错。”乐嫣忍着苦涩,违心夸赞一句。

    皇帝便连忙吩咐尚宝德道:“都拿去给鸾鸾送过去。”

    尚总管简直不想在看下去,一听皇帝吩咐,连忙哎了一声,仓促走远,再不敢留在这里一刻。

    多留一刻,心里便更愧对长公主一分。

    ……

    尚宝德一走出凉亭,登时恼怒瞪了眼高彦昭,只恨这个蠢货将自己也带入沟里。

    “大监这般看着我作甚?”

    高彦昭这一日两日被皇帝折腾的人前人后的跑,再是蠢的人也明白过来一些。皇帝这是看顾着淮阳侯夫人呢。

    虽觉得皇帝许多行为有些过分,甚至越矩了些,但那是何等圣明的天子?

    高彦昭十六岁入的禁军,转眼也十多年了,自然清楚皇帝为人。

    在他心中,天子一言一行都必然自有用意。

    皇帝这是怜爱侯夫人,是因为长公主走的早,只留下唯一这么个孩子,他唯恐外甥女遭人欺辱了,所以许多事情都考虑的周到。

    屡次探听侯夫人行踪,甚至派出暗探往侯府左右监察——定是怕侯爷欺负了侯夫人,这才不借着赏赐之名赐下,只派人偷偷盯着,二十四时辰汇报。

    果真圣主仁慈宽容,万忙之际还能顾念晚辈。

    高彦昭心中对皇帝发自肺腑的敬佩之情已经不是一两句话能说明白的。

    为臣者,无须动脑子,主子怎么吩咐,他听着办便是。

    不想这日,便听道尚宝德黑着脸来问他:“今儿又被主子爷骂了?”

    高彦昭一听,八尺男儿险些流泪:“您是如何知晓的?”

    “我这几日明明都不出差错,陛下派出去的事儿都完成的极好,还是一连降职被罚,再这般罚下去,我可是又要重新滚回禁卫去了……”

    饶是他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暗探一个充做厨娘成功混了进去,另一个也战战兢兢天一黑就去树顶上挂着,保准夫人院里一点儿蛛丝马迹皇帝都能第一时间知晓。

    究竟哪儿做的还是叫皇帝不满意?

    “就说你这个木头脑袋,主子爷不是叫你派人汇报夫妻二人成日做什么去的!”

    尚宝德脸色发青,这么个蠢货如今还不明白皇帝的意思,成日总搜查些无用的消息回来。

    动不的就是“侯爷进了侯夫人房间,两人一同写字,画画。”

    “侯爷又进了夫人房间,两人一同吃了菜,侯爷还给夫人挑鱼刺儿,夫人不肯吃,侯爷便哄她吃了。”

    或是“侯爷今儿早早下了官署,跑来夫人院里说悄悄话——”

    这不是往主子爷心上扎刀子是什么?

    “那是做甚么?”高彦昭百思不得其解。

    尚宝德阴险一笑,那模样叫高彦昭头皮发麻。

    “咱家给你支一招,想法子离间夫人与淮阳侯,保证过两日丢了的官儿就升回去了。”

    “什么意思?”

    尚宝德不回答他的话,只一甩衣袖匆匆走远。

    仿佛他走的足够快,方才那阴险的主意就不是他出的一般。

    高彦昭顿觉,整个人都麻了。

    ……

    亭内,二人尤不知外边儿的对话。

    皇帝状似一个寻常长辈,同乐嫣聊着家常,从善化长公主,到乐嫣父亲,甚至是几个已经就藩的王爷、世子。

    乐嫣满是怀念的听着,又是忍不住说了许多。怀念起许多熟人来,她连心情都与皇帝亲近许多。

    “我最喜欢太祖母了……这些年时常想念她,时常深夜想起,都忍不住哭一场……”

    没什么比她熟悉的至亲,一个接一个离世,更痛苦的了。

    这种痛苦,她经历了许多次。

    乐嫣在皇帝和蔼的眸光下竟说了许多许多,甚至有些渴了,她吃着皇帝亲自递来的糕点,小口小口喝着茶水小作歇息。

    她这才发现,皇帝今日穿戴比上回显得年轻许多。束着白玉冠,一身玄青直裾,除了腰间玉带外再无其他饰物。

    挺拔的身影氤氲在霞光中,镀着一层柔和光晕,竟显出睥睨天下的丰神俊朗来。

    她的阿舅……生的可…真好看……

    乐嫣悄悄打量他时,忽见皇帝垂眸过来。

    那双深邃如澜海的眼眸,漫不经心看向她:“对了,你同淮阳侯,你二人是如何相识的?”

    乐嫣一怔,又听皇帝继续以一种神秘莫测,她难以形容的腔调——

    “听说,鸾鸾当年以绝食相逼,非他不嫁?”

    第27章

    “听说, 鸾鸾当年以绝食相逼,非他不嫁?”

    乐嫣听到曾经自己做过的蠢事,实在是……

    准确说来, 这件自己以绝食相逼的事儿, 时隔的并不长久。

    三年间, 她的心境变了许多。

    如今再被人问起此事, 心中早已没了什么当年的羞赧与甜蜜。反倒是一种叫她没脸没皮, 自惭形秽的情绪升起。

    乐嫣紧紧咬着唇瓣,深吸了一口气。若是可以, 她心中自然是不愿提起这等羞愧的事儿。奈何, 这是皇帝的询问。

    纵使皇帝只是随口一问, 可她若回答不好,或是刻意隐瞒, 这便是欺君之罪。

    纵然陛下不会真的治她的罪——

    对着陛下那双睿智冷清, 仿佛能洞察世间一切的眼眸。

    乐嫣憋了半晌, 眼睛都快憋红了,她含着鼻音, 轻轻嗯了一声。

    她垂下脑袋, 抿着唇格外静悄悄的, 似乎是在考虑, 如何说出来,才不羞耻。

    从皇帝居高临下的角度, 甚至可以看到她抿唇时两颊微微的鼓起,被日光渡上一层金边, 粉嫩嫩的, 像是一颗水蜜桃。

    好半晌,才听她细弱哼出一句:“以前年纪小, 卢恒他……他长得好看……我阿娘,我阿娘她给我选的那些,都、都……”

    一句话说的是断断续续,饶是做了足够多的心理疏通,她的手仍是忍不住搅着裙上绣着的珠花,恨不能将花从上面拔下来。

    “都觉得他们生的不好看?”皇帝温和的问。

    乐嫣睫毛颤抖不已,支支吾吾点头。

    “嗯……嗯。”

    她哼着哼着,似乎又着急为了自己的愚蠢找补,“他那时生的比现在还要好看,很少有男子像他那么白的,就同画本子里说的一样。那时候我阿娘请的西席,嬷嬷们管我管的严,不准我到处走,只准我待在府上读书,我甚至从没见过别的男的,头一回见到他是在山上……”

    乐嫣最初说起来时还有些羞愧,觉得难以启齿,可一旦开了个头,情绪起来了,后面的话也没了什么难以启齿的了。

    她就像是寻到了一个可以倾诉心声的长辈,将那些她对着旁人都没说过的故事都缓缓说出来。

    “那时候是冬天……”

    乐嫣说起过往来时,眼睛里亮晶晶的,半点没察觉皇帝渐渐绷紧了的气息。

    她沉浸在自己思绪中,只自顾自说着:“那时候我下山时摔了一跤,扭到脚了,我哭破了嗓子都没人听见。那是汝南的那座山,都说山间有豺狼夜深就会出来觅食。那时候眼看天都要黑了,我当时很害怕,只觉得死定了,唯恐引来了豺狼将我吃了……陛下你知道吗,我那个时候真的很害怕,好在阿恒恰巧经过,他那时候和我也不熟,只将我当成一个小妹妹,只是一个陌生人罢了。他却能千里迢迢把我背下了山。我那时候就觉得挺感激他的,觉得他人挺好的……”

    纵然她不喜欢卢恒那副对谁都温润的样子,这段时日又叫他伤透了心。

    可乐嫣仍是觉得,当年那个温润无双的君子,是半点做不得假的,那是他最原始的样子。

    纵使这些年他在官场上待得久了,总有些变了,可最真实的卢恒,一定是善良的。

    乐嫣正想着,却猛地瞥见皇帝阴沉沉的面色。

    她后知后觉,好像自己说了许多乱七八糟的……

    是啊,那人可是天子啊,便再是喜爱自己,自己将这等小女儿家的心事说给他听,他能理解才怪呢。

    只怕不仅不能理解自己,反倒会觉得自己有毛病吧。

    毕竟听说,他们这些满脑子只有权力杀伐的人的脑海里,并不会有情情爱爱这种可笑的东西。

    乐嫣表情惘然:“妾一时感动,说的乱七八糟的丢人的事儿……”

    “无事,朕也是闲来无事才问问。”他淡淡道。

    这般,仿佛是赞同乐嫣方才说的是丢人的事儿。

    乐嫣心中有些震惊,紧接着是有些恼羞,可对着天子,她也不敢发作,只能强忍着。

    皇帝看她脸颊通红,头都快低到了地上,若有所思的模样,便是连鬓间长发随着她低头的动作飘在茶汤上,她也一无所觉。

    浅红的茶汤,随着滚烫水汽氤氲升起,弥漫上她莹白的侧脸。

    他慢慢伸手过去,将那截沾湿了的发梢掠起。

    身躯里总有无法控制的冲动,哪怕明知此事不能显露分毫,如今还不是时机,只怕会吓坏了她。

    可真正触碰到她时,哪怕只是一缕发梢,皇帝都忍不住紧抿起薄唇,一件再简单不过的动作,他却动用了所有的心神和精力。

    将自己的动作表现的缓慢,正常,表现的像是一个心无旁骛的长辈。

    在那小娘子察觉异样,眼眸闪过来时。

    “湿了。”皇帝从容道。

    乐嫣连忙从袖口中取出帕子,莹白透着粉红的手指头一根根曲起,勾着那缕他方才触碰过的发,慢慢包裹进帕子里,擦拭。

    她心里已经盘算着如何请退,甚至一条腿都已经在裙下暗戳戳打算站起来了——

    “时辰快晚了,朕正好要回宫,便一同吧。”皇帝像是能洞察她的一切,忽地开口道。

    一同?

    很快乐嫣便明白过来。

    还就是她想的那个意思。

    二人同乘。

    ……

    停在皇庄正门前的天子座驾,便是最朴素的一张,仍是由着四匹威武异常的宝马拉车。

    车轮重牙,四面丹漆,砌皆铜沓,挂有鄣尘,镌刻龙纹。

    只不过乐嫣瞧见尚宝德领着一群宫人手忙脚乱的打扫车内灰尘,换上新的鄣尘。

    倒像是仓促间翻找出来一般,惹得乐嫣心中一阵狐疑,难道皇帝来时不是乘坐这辆座驾的不成?

    天子座驾,真的很高。

    皇帝身高腿长,如履平地掀了金丝帘便抬步跨入。

    落后一步的乐嫣卷起裙子,想要跨步上去,但显然那车架对她而言有几分高。

    她要想上去,只怕要爬上去。

    跟在一旁的尚宝德察觉到她的窘迫,连忙唤身后的小黄门。

    那小黄门连忙甩了两把袖子,便打算跪倒在乐嫣脚边,叫她踏着上去。

    乐嫣自然不愿意,她犹豫间,只见眼前光线一暗。

    她微微抬起脸颊,只见一道挺拔的身影从车撵内俯身下来。

    他是那般的高大,身姿挺拔,这般俯身逆着光,看起来威仪凛凛。

    他的那只手,很瘦,却又很大。

    手心有一道几乎贯穿整个手掌的浅色疤纹。

    纵使乐嫣这辈子被众人呵护的很好,从未受过伤——她也知晓,那般狰狞的伤口最初受伤时该有多严重。

    只怕是整个手掌都被贯穿了吧……

    乐嫣忽地明白太后那日同自己的长吁短叹,原先她只以为那是任何一个母亲都会忧虑之事。

    而如今她却明白了……

    他是天子,万民之主,何至于如此?

    凡是亲上战场,若是有万一,朝廷无主……

    一片暮色中吹起阵阵风来,冷唆唆的吹在她面上,将她的衣裙吹的翻飞皱起,她忍不住心中酸胀起来。

    年轻的娘子再未曾犹豫,是那般自然而然的将自己温软的手放在那只掌上。

    那只掌,宽大有力,几乎可以覆盖住乐嫣整只手掌。

    就像幼时,她够不上马鞍,身后的秦王会抱着她,将她丢上马上去。

    那时他的手心还没那道伤疤呢。

    乐嫣回过神来时,皇帝已经将她提溜上了马车。

    她听见那道低沉的嗓音响起:“你从小到大都喜欢出神。又是想的什么,叫鸾鸾这般……”

    皇帝说完,忽地僵住——

    他以为,眼前人那张粉唇里,又会吐露出旁的男子的名姓。

    好在,这位小娘子,今日好似是良心发现。

    乐嫣笑了起来,不再是那副故作老成的模样。那张晶莹的粉唇向上扬起,露出几颗小小的贝齿,连眼睛都笑得弯了。

    她笑起来时,有一对浅浅梨涡,还有一只往日藏得严严实实,常年见不到光的小虎牙。

    这许是二人遇见这么久以来,皇帝头一回见到她笑。

    不是那种虚情假意的笑。

    小娘子语气难得的娇憨,“我方才再想,以前呢,阿舅你也曾抱着我上马……”

    原来是想他啊。

    皇帝眉峰一点点舒展开,甚至心里已经不在意她的称呼了。

    只要她想着自己,自己以一个什么样的身份都好。

    “是啊,朕那时时常教你骑马。你如今可还想学?”

    乐嫣吓得连连摇头。

    “不、不了……陛下那时候总是隔着老远将我往马背上一丢,有一回丢的力道太大,把我从马背另一边丢了下去。”

    乐嫣想起当年自己摔下马时哭的撕心裂肺,导致她这么些年都不太敢骑马。

    如今皇帝还教她?

    小时候生的胖,身子骨又软,如今她不确定自己再挨一次摔,会不会骨折了去。

    皇帝被这番挤兑的没话说,心里想着,果真是傻姑娘。

    教导晚辈骑马,和教导心上人骑马,怎能一样?

    前者是糊弄,恨不得直接将人丢开,恨不能一刻钟将人教会,怎么快怎么来。

    后者,是要手把着手,慢慢的教。

    一日教不会,就日日教。

    教一辈子。

    晚上卢恒难得回府,却寻不见乐嫣。

    一问旁人,才知夫人是去了温泉山庄。

    “娘子早上发了一通火,早早就带着十几个护卫去了……”

    卢家家道中落好些年,仍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卢恒身为府上唯一男,银两短缺从未短缺到他头上。

    是以他并不能理解乐嫣为了一间温泉庄子闹得如此大阵仗。

    这回过后,淮阳侯夫人的泼辣,只怕整个上京都能出名……

    卢恒顿时面色有些不好。

    他看了四处的婢女一眼,“怎么不拦着点夫人?”

    一群婢女皆是不敢言语。

    “阿兄不要怪她们,都是一群婢女罢了能拦着什么?嫂子今日发了好大一通火气,连我在一旁也都不敢劝着。”

    郑玉珠带着婢女从垂花门内走出来,正巧瞧见卢恒训斥着一群婢女。

    便连忙上前叫婢女们起身,叫她们退下,“这儿不需要你们伺候了,下去吧。”

    卢恒被她这般一劝说,亦是再不多说旁的,朝着花厅一旁坐下,算是饶了婢女们一次。

    几个婢女原还以为今日要受一顿刮落,不想竟叫郑姑娘几句话便解决了,当即一个两个朝郑玉珠投去感恩的眸光。

    卢恒看见郑玉珠,见她脸色苍白,适才才想起来,“昨儿我听说你身子不适?可叫了郎中?”

    郑玉珠面容含羞:“不是什么大事,你每日政务忙,怎么也不能叫你为了我的事情操心,表兄只怕还没用膳?我吩咐她们上菜来……”

    卢恒却仍是追问,“你自小身子骨就弱,便是有一点不适,也万万不可大意。究竟是什么毛病?莫不是上回晕厥落下的后症?”

    郑玉珠听卢恒连续追问,不由得红了脸。

    “都是……都是些妇人家事儿罢了……”

    卢恒一听,心中亦是一窘,便不再多话。

    郑玉珠转身走去廊下,唤来婢女们上菜。不一会儿婢女们便端上来一道道汤菜。

    卢恒瞧她忙碌,唤她坐下,她偏偏停不住身子。

    “你忙了一日,我在家待着一天,如今帮忙端茶罢了,算得了什么。”

    卢恒何尝不知晓一个贵女洗手做羹,是何等折辱。奈何他劝过几次,玉珠仍是不肯听进去。

    卢恒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知晓她无非是觉得寄人篱下无依无靠,只能小心翼翼瞧人眼色罢了。

    他有心为她在府上立规矩,抬地位,唯恐下人们轻视她。更是多有叫她外出交际,带着她扩广圈子,不希望她成日在府邸中战战兢兢。

    奈何卢恒如何做都要顾忌着妻子的面子,不能偏帮太过……卢恒只觉得夹在中间难做。

    郑玉珠并不知卢恒所想,只朝他笑道:“这些都是我随着会永川菜的厨娘学的。绣吹鹅,酒蒸鸡,还有这道蒸蓬饭,阿恒你尝尝,我可是出师了?”

    郑玉珠本来就是聪慧手巧的姑娘,更何况是下了决心去学的厨艺,哪里有学不会的道理?

    卢恒记起来,郑玉珠小时候刚随他们一同回永川时,先是吃不惯永川菜的,都是几个嬷嬷们开小厨房给她煮菜吃。

    如今,学永川菜,只怕也是为了自己。

    他满心无力,甚至是愧疚又起,接过郑玉珠端来的那道四豆汤水,浅饮一口。

    登时眉头蹙起。

    郑玉珠不疑有他,只是笑着:“怎么?可是咸了不成?”

    卢恒摇了摇头,并未多言,将一碗四豆汤一口口咽下,其实他一口就品尝出来,这四豆汤并不正宗。

    甚至豆子都用错了一种。

    不过,在京城能寻到永川的厨娘,已经是难得了,菜肴原料未必能寻到,一个地方一个地方做法又不同,还能如何挑剔?

    在郑玉珠着急的眼神中,卢恒不忍心她伤心,便笑道:“倒是出师了。”

    郑玉珠登时欢喜不已,“我就说,还有我学不会的道理。”

    她脸上漾着浅笑:“等姑母和锦薇入了京,我也学会做永川菜了,到时候她们也能更快适应上京的日子……”

    卢恒自小孝顺,他入京后时常惦记着远在永川的母亲,妹妹。

    “我这些时日忙的厉害,好几日忘了与母亲写书信。”

    郑玉珠便笑说:“说起书信,我才想起来,上回姑母给我的信中还催促你与阿嫂,说什么哪有你这般年岁一个儿子都没有的?姑母给我寄来一贴药方,说是叫阿嫂一日早晚各一碗喝了,保准很快就有好消息。我想着先给阿兄说一说……”

    郑玉珠的话没说完,身后跟着的素琴像是忍不住倒苦水一般:“娘子您还是别沾手此事了,免得夫人院里的又……”

    卢恒执著的手一顿,“夫人,夫人又如何了?夫人院里的人欺辱你们了?”

    素琴撇撇嘴:“何止是欺辱?那个叫守意的,恨不得十二时辰盯着我们院子里的。这哪里像是过日子?简直如同坐牢一般……”

    郑玉珠连忙止住素琴,她笑着冲卢恒摇头:“别听素琴乱说。”

    素琴却像是听不懂郑玉珠说话,一股脑不吐不快:“娘子自从知晓夫人伤寒断断续续,便时常想着法子给夫人院子里送去汤药。那些滋补的汤,拿着人参,血鸽熬煮的。我可是亲眼瞧见,娘子前头送汤,后头主院的婢女就出来倒了,竟直接倒去浇花了!”

    郑玉珠见卢恒面色愈发难看,连忙道:“这些汤水实在值不得什么东西,我时常熬煮的,我知晓她不喝,也没再送去了。”

    语罢,她像是说起好笑的事儿来,“所以姑母给我这药方子,我才是连拿都不敢拿出来。如今趁着嫂子不在,我才敢来你面前跟你说说话,将这方子给了你,免得……免得嫂子又……”

    卢恒静静听着,心中已经渐渐明白过来。

    若是旁的,他只怕还不确信,可这事儿一听便知是乐嫣能做出来的事儿。

    他如何不知,乐嫣是什么脾性?

    卢恒看着郑玉珠纤细单薄的身子,语气内疚,“你亦是府上的娘子,同锦薇地位一般无二,朝着她无须伏低做小,可知?”

    郑玉珠听到此话,忍不住眸中含着泪意,缓缓点头。

    二人正说着,忽地听到门房步伐慌张的跑来。

    “侯爷,夫人回来了。”

    “夫人回来便回来,你那般慌张做什么?”

    ……

    西边辽阔的苍穹最后一丝晚霞,往那片花裙香影,翻飞的裙裾投上一片蜿蜒的光。

    少女身姿几乎要融入沉沉暮色里去。

    她只一句轻飘飘的,“陛下,我到家了。”

    皇帝忍不住惆怅起来。

    他这个皇帝当的够窝囊。

    眼睁睁看着她,离开自己,走去别的男人怀里。

    甚至,还是自己亲自送的。

    某一瞬,他只觉得等不及了——

    他一刻也不想继续等下去。

    比起那个男人带着她的喜欢消失了,他更不能接受的是日日看着她…听着她,在旁人怀里。

    谁还没有一两个年少无知时候喜欢的男人。

    年纪小时候的喜爱是喜爱么?

    并不见得。

    那时候心性未定,见到没见过的都觉得好奇罢了。

    第28章

    乐嫣才踏入府中, 竟察觉一人立在影壁前,不是卢恒还能是谁?

    卢恒未曾出声,眸光从乐嫣身上落去乐嫣身后的春澜守意身上。

    春澜守意二人此刻仍是不觉, 一个两个红光满面, 手上拿满了圣上赏赐下来的大红袍, 一年整个大徵统统也才得二十来斤, 只怕一大半都在守意与春澜手上了。

    二人端的使劲儿, 也不假他人之手。

    守意这个婢子,素来是喜欢卖乖的, 如今知晓自家娘子得天子看重, 走路的大摇大摆了许多。

    见到卢恒面色不善的看着她, 她也丝毫不惧。

    守意以往在卢恒面前还算乖觉,可自上回卢恒干的那蠢事儿, 叫乐嫣受了委屈, 守意心里早就厌烦卢恒这个姑爷了。

    她年纪小, 却也知晓一切的引火索是因为郑玉珠。

    以往郑表姑娘没来时,乐嫣与卢恒二人是千好万好, 纵然郑夫人偶尔找茬, 可卢恒向着乐嫣, 鲜少叫乐嫣受委屈。

    哪里像是如今?

    守意如今怎么看, 怎么觉得卢恒如同睁眼瞎一般。

    偏心偏心的没边儿,只知晓护着郑玉珠那边, 看不见郑玉珠与她身边的婢子滑头滑脑心术不正,偏偏只成日盯着自己, 恨不能将她打杀了一般。

    郑表姑娘心眼坏的要死, 心里惦记着卢恒连守意都能看出来,只卢恒半点看不出来, 真把人当成好妹子!

    “你何时回来的?”

    乐嫣看见卢恒,倒是惊愕。

    卢恒蹙着眉,“方才送你来的是何人?”

    门童不识龙撵,只知晓绣着五爪金龙。能以龙鄣出行的,普天之下又能找出几人来?

    藩王们如今可没几个留京的。

    要想知晓,随便寻一个同乐嫣一起回来的护卫婢女问一问便知晓。

    甚至都不需要问,护卫们已经将方才的风光事传的差不多了。

    可他就偏偏来问乐嫣。

    乐嫣见他又是这幅三司会审的模样,方才一路的好心情,一下子就没了。

    她也不管卢恒,只管往府内走。

    岂料卢恒不紧不慢跟在她身后,沉声质问:“圣上今日中朝,忙到将近晌午才退朝。如何会跑去皇庄去了?还那般凑巧与你遇见了?你与我说清楚!”

    卢恒语气中满是怀疑。

    像是她今日出门与旁的郎君一起游湖去了,然后回来糊弄他的一般。

    又像是怀疑——她的皇帝舅舅对她心怀不轨一般!

    乐嫣顿时只觉得受到了前所未有的羞辱。

    他自己跟郑玉珠那样子,倒是还倒打一耙起来!

    乐嫣暗自咬着牙,不想与卢恒一般见识。却一眼瞧见影壁后那抹一闪即逝的留仙裙。

    郑玉珠方才也在,直到看到自己来了,她原地扶了扶鬓发,这才缓缓走开,朝后院去了。

    那般姿势,不是挑衅又是什么?

    乐嫣抿着唇,吩咐婢女们将圣上的赏赐安置好,她则是慢慢跨入花厅。

    这般一看,顿时气的七窍生烟。

    花厅里桌上竟摆满了还未撤掉的膳食。

    郑玉珠走了,她那贴身丫鬟素琴却仍在一旁桌边站着,似乎仍是打算继续伺候侯爷用膳。

    见到乐嫣来,素琴很是糊弄的行了一个礼。

    乐嫣明白过来,卢恒只怕早就回府了,可他早早回来与旁人一同吃饭,听着旁人风言风语,而他却丝毫没担忧起自己来?

    遥想起今日白日,那一番拆瓦拆砖,有多风险?多少人欺辱着自己?自己带着的护卫若是真打起来,只怕不是那群人的对手……

    若非高都统即使赶到,她哪里能如此轻松就能摆平下来?

    乐嫣忽地觉得有些讽刺起来。

    她总以为卢恒心里是有自己的……

    原来卢恒对自己的冷漠淡薄,到了旁人都能看出来的地步。

    连阿舅都知晓的,他都能看出来……说他没见过像卢恒这般不怜惜妻子的人……

    自己不愿看明白的,其实不是看不明白那些情情爱爱。

    她只是不愿意承认她的婚姻不幸。

    那般意味着她承认自己当年瞎了眼,承认自己这两年多,所有感情喂了狗。

    乐嫣其实一直是怕的——怕人们看自己笑话。

    毕竟她一出生,看笑话的人就多了去了。没人比她更在乎这些了……

    若是她灰溜溜的跑回了京城,那群人会不会笑她:“你瞧瞧啊!那是善化长公主的女儿,听说当年就是她为了一个男人闹得要绝食,闹得对天发誓的地步。如今这般的落魄,被人休了,可不叫人笑话么……”

    “是啊,当年的她,多少王公贵胄都想求娶,她自己偏偏看上一个家中败落的小小国侯,上赶着伺候婆母,你说她脑子是不是有病?好好的贵主在,怎么生出一个这般丢人现眼的孩子来?”

    “呵呵呵呵,她们母女两个,真是一个比一个命苦——母亲得不到丈夫的疼爱,抑郁而终!女儿亦是,上赶着下嫁,还不是落到如此下场?真是一脉相传啊……”

    乐嫣深吸了一口气,只觉得五脏六腑都抽疼起来。她从不敢想这些,她不敢面对这些风言风语。

    她觉得若是真有那一日,她只怕熬不过几日……

    可如今,亦是叫她煎熬……

    乐嫣绕过卢恒,瞧着那满满一桌的菜,“你与玉珠一同用膳的?菜都是热的,玉珠她人呢?”

    她现在已经不想粉饰太平。

    她总学不会卢恒他们这等百年世家的做派。人欺辱上脸了还能含笑温和相迎。

    她做不到。

    卢恒却是并不回话,沉着面色站在一旁,瞧着她发脾气。

    每次都是这般,明明先挑起事端的是卢恒,如今他却像一个受害者!

    乐嫣强忍下恼怒,告诉自己要冷静。轻易的动怒失了分寸,叫人看了笑话。

    “玉珠既然方才也在,如今为何一见到我反倒要躲起来?倒像是我能吃了她一般。去,去请她出来,要吃饭就一同吃。正好我也没吃。”

    她见一张碟子上堆满了菜,便只只怕是某位表姑娘殷勤伺候着自己丈夫,生怕他饿死不成?给他夹那么一大碗菜?

    乐嫣冷笑一声,却不知这般冷笑,竟叫卢恒再也按压不住恼怒。

    “乐嫣!”

    “当着我的面都如此欺辱玉珠,背地里你们又是如何对她的?”

    “欺辱她?你真当我眼瞎不成?一个是苍蝇一个是臭蛋,离开一刻就嗡嗡嗡的黏上了是吧!”

    卢恒听了这难听的话,猛地上前抓住她的手腕,他的手劲儿极大,大的几欲捏碎乐嫣的掌骨。

    “今日的事儿我还没与你计较,你倒是先来败坏她名声—既攀扯出玉珠,那我倒想问问你,你若是不愿意喝她的汤直与她说便是,何必差人倒掉?你这般又是作践了谁?”

    乐嫣疼的眼泪都几乎出来了,她重重一甩袖口,却如何也甩不开手臂。

    她的心中砰砰直跳,听了这些一股脑叫她无可辩解的话,恶心的几乎要吐出来。

    乐嫣强压下前仆后继涌上来的寒心,她憋着眼泪笑起来:“她说什么话你都信是吧?你信一个外人,不信你的妻子?”

    卢恒似乎有过犹豫,可他那张脸,还是摆明了不相信她。

    乐嫣深恶痛绝,“是真是假我已经懒得解释。不要再叫我见到她,见到这个满嘴谎言的恶毒娘子!不然再叫我见她一次,我不会放过她的……”

    她不走,那就自己走。

    “嫂子何必如此欺人太甚。”

    郑玉珠不知何时出现的,或者是她一直就躲在那方屏风后面偷听。

    一直未曾离开过……

    这般倒是与郑夫人卢锦薇像极了,都是贼一般阴沟里的玩意儿。

    “是了,我们都下贱,就嫂子你生来高贵,高贵的娘子,便是这般瞧不起人的不成?我便是没了父族,也不是任人欺辱的可怜虫……真当我稀罕住在这府上成日被你们监控,轻慢一般!”

    郑玉珠眼眶通红,泪水涓涓而下,却不急不缓踏步出来,竖着三指对着天公发起了毒誓:“我与阿恒说的每一句,若是有一句扯谎,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乐嫣,我敢发誓,你敢发誓吗?”

    乐嫣一怔,她未曾开口,郑玉珠便接着道:“你才不敢。”

    乐嫣后知后觉,只觉得后背发凉。

    自己凭什么发誓?自己又为何要发誓?

    不是自己做的事情,无缘无故,就因为她的逼迫就要发誓?

    乐嫣想,自己好端端的人生,本该光明正大无忧无虑的人生……

    怎么、怎么就遇到了这么多渣滓破烂呢?!

    明明最初的时候,不是这样的啊!

    ……

    ……

    皇宫,宣政殿。

    朗月星垂,浮光霭霭。

    后殿排窗大开,凉风习习,一鼎龙延香缓缓焚烧弥漫。

    圣上是个勤政爱民的皇帝,政务常年无歇,这日亦是如此。

    皇帝一回宫便命人将白日里搁置的奏章陈条拿过去批阅。

    内殿中一室岑静,外殿廊下站着一排禁卫,却有几分嘈杂。

    殿内伺候的尚宝德听了,小心翼翼开了一扇偏门走出来。

    “淮阳侯府中出事了。”

    尚宝德一听,心中砰地一跳。

    “何事?”

    暗卫低声道:“是侯夫人……”

    尚宝德一听这个名字,不由得胸腔一堵,实在是无可言说的郁闷。

    他当即挥手,连忙叫不知情的禁卫退下。

    只留下一二个知情之人。

    “快说。”

    暗卫当不起罪责,当即便道:“侯夫人好像受伤了。”

    用的是好像。

    尚宝德眉头蹙起:“什么叫好像?是还是不是?你没查清就回来禀报?”

    此事说来话长,也着实怪不得她。

    天色未黑透,她许多事儿都束手束脚,方才前院乱,她才趁机混进去人群中,可饶是如此听的也并不真切。

    只依稀听到吵架声,越吵越烈。

    高都统是叫她们探查消息的,又不是叫她们护卫侯夫人的。

    探查消息,隐秘才是第一位。

    她不敢暴露自己身份,也只是不远不近听着。

    不知如何,里头的吵闹变了味道,她再想赶过去时,便听到府上叫郎中的声音。

    尚宝德一听此话,眼皮颤抖。

    “大监,此事可要进去通禀陛下?”

    面对众人迟疑的眸光,尚宝德顿时也拿不定主意。

    皇帝处理奏折,若非大事没人敢打搅。

    奈何这事儿事关侯夫人……究竟算不算大事儿,究竟是不是侯夫人受了伤,没人说得准。

    他将这烫手山芋丢回给高彦昭。

    高彦昭自从知晓皇帝对侯夫人的那份不敢宣之于口的心思,他一直浑浑噩噩头皮发麻,如今亦是不敢相信。

    那不止是侯夫人,是臣妻,更是……更是善化长公主之女……

    这么多层身份,哪一个都是不能乱来的。

    满朝多少未出阁的娘子,陛下怎么偏偏看上了侯夫人?

    高彦昭脑海里忍不住闪过那个婀娜玲珑的身影,女郎面庞浅笑氤氲,恍若神女。

    其实,他也不是不明白。

    只是……

    只是他护卫陛下时,几次听见侯夫人满眼崇拜的看着陛下,唤他阿舅。

    那种自然而然看待长辈的神情,亲切做不得假。

    这般,总叫高彦昭升起许多愧疚来……

    “宫门早就下钥了,如今闹起来难不成重开宫门?多少人支着耳朵呢?传出去有辱圣名,到时候连侯夫人的名声只怕都难听,万万使不可!”

    “这只是叫郎中,也不知是如何了,要是侯夫人没事儿,有事儿的是淮阳侯,你说闹得那般阵仗,可想而知前朝那群老古董骂的有多难听。”

    尚宝德倒是觉得这话儿有些道理。

    看了眼高高悬挂的月亮,众人折中一下法子。

    “先继续差人去瞧着,等确切消息再说。咱们等快天亮了,再将此事禀报给皇帝。”

    一群禁卫便这般在宫外长廊站着,数着时辰。

    宫中的夜晚清幽,便是连宣政殿这处白日里全是朝臣,晚上却难得的寂静。

    皇帝将奏折处理完已是深夜,沐浴更衣后便去了榻上安寝,众人更是不敢打搅。

    门外诸人支起耳朵,听着内殿里皇帝中途从榻上坐起,下榻的声儿。

    依稀是下榻倒水喝。

    然后又重新躺回床上,在床上翻来覆去。

    半息过后,又下榻喝水。

    好不容易熬到天亮,一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只得高彦昭当替死鬼。

    高彦昭敲了敲格门,一脸赴死模样,入内禀报。

    “陛下。”

    “进。”

    皇帝一身寝衣,岿巍坐在龙塌上。

    他似乎没睡好。

    想来也是,如今那双幽深的眼眸下青黑一片。

    饶是如此,一眼扫过来时,却是叫人不敢直视的帝王威仪。

    “何事?”

    “宫外传来消息,侯夫人昨夜、昨夜受了伤……”

    高彦昭一句话说的七零八落,胆战心惊。

    天子缓缓抬眸,眸中冷的像是一把刀,一刀刀凌迟在高彦昭身上。

    第29章

    乐嫣独自忍受了一夜。

    往日那个喜好哭, 怕疼的姑娘,这日手划破了一道伤口,她竟也一点儿也没觉得疼。

    约莫是心里有一道更疼的伤口。

    手掌心的伤口十分重, 郎中取出瓷片来时, 还有碎片落在里面。

    是郎中取来镊子, 拿着火上烧干净, 替她夹出来。

    好在乐嫣这日浑浑噩噩, 许是整夜的声嘶力竭,如今倒是叫她没了什么力气, 连察觉疼痛的力气也没了。

    卢恒踏进房间时, 原本安安静静的乐嫣却忽地发疯一般, 将他往外赶,她不顾及自己才包扎好的手臂。

    “你滚!你出去!”

    “我不想见到你!”

    她脾气虽算不得恭顺, 时常都是温和的, 便是发小脾气也常年是夫妻私底下的, 少叫旁人瞧见。乐嫣今日这幅歇斯底里,万念俱灰的模样, 吓坏了周遭侍奉的婢女。

    一个个围上前来安慰她, 一个个想方设法将卢恒阻挡在珠帘外。

    卢恒亦是不再踏入。

    他站在那里, 亦是有些无措, 若说后悔,定然是有的, 谁曾想到乐嫣会受伤?可如今说这些又有什么意义?

    他只担忧她的伤口,方才不慎按在碎瓷上, 流了许多血。

    不知过了多久, 乐嫣重新安静下来,内室里静悄悄的。

    安静的能传出乐嫣的气息声。

    她似乎睡着了, 却睡得不安稳,许是疼的,呼吸中又紧又沉,像是压抑着无穷无尽的痛苦。

    不知过了何时,卢恒身边的长随走过来。

    “侯爷,到了上朝的时辰了。”

    ……

    几乎是卢恒前脚出门,后脚床上沉沉昏睡的乐嫣猛地睁开眼眸。

    她踉踉跄跄穿了衣裳跑出卢府。

    她一刻都不想继续多待。

    ……

    天气尚早,还有几分阴沉沉的。

    好在宵禁早过。

    乐嫣一路走的冲忙,无须旁人引路,乐嫣沿着纵横交错的街坊,重新走到那间阔别好些年的公主府。

    七年前,她从这里离开时,才只有小小一个。

    如今的她,已经成长为一个娉娉袅袅的娘子。

    府上依旧,高门大第,重宇别院,内中静室高斋,层楼叠榭。

    不过与以往不同,如今则是人去楼空。

    不过这般无人,与乐嫣来说,倒算是欣慰了。

    公主府,公主去世后朝廷便收了回去,如今也两年多了,竟还没被赏赐出去,内里仍是保留着以前的亭台楼阁,曾经的花草树木。

    许多模样都没有改变。

    变的是这遍地的荒草丛生。

    其实统共也才没几年,失去了人迹,野草便开始疯长,藤曼高攀。

    许多不知名的野草灌丛长得比她人都要高,郁郁的一片。

    守意一路跟着她,直到跟着她越走越深,连守意素来大胆的都渐渐害怕起来。

    她瞧着乐嫣手袖被染红的一片,便要将她往回拉。

    “娘子,你先回去包扎一下伤口吧,等伤口包扎好了,你想去哪里,奴婢都陪着您去哪里。”

    “哪怕是龙潭虎穴,我也陪着您闯进去。您身后有我们呢。”

    守意哀其不争,只觉得娘子不该为了一个姑爷这般糟践自己的身体。

    可其实无人知晓,往往一段感情的最后,难过的并不是那个人的离去。

    乐嫣痛苦的,一直是付出的满腔真心和岁月。

    再来一次,她肯定已经给不出真心了,因为已经没有了。

    胸膛里只剩黑黝黝的一个空洞。

    卢恒拿走了她最珍贵的东西,却给了她两年的破铜烂铁。

    乐嫣站在垂花门下,仰头看着,看着廊道边上,那颗她小时候种的石榴树。

    当时,她只是一时新奇,将自己吃过的石榴子种了进去,听着婢女们的话,偶尔亲自过来给她浇水施肥。

    可一两年间,那颗小石榴树都要死不活的模样,看不见希望,乐嫣渐渐的也丧失了最初的兴趣,再没管过它。

    而如今,这颗石榴树竟早在她不在的岁月里长的枝繁叶茂,长得枝桠粗壮,遮天蔽日。

    乐嫣走到树下,瞧着树上一个个小小的才生长出来的石榴,哑着声说:“我不是为了他。”

    她只是不想再留在那里。

    她忍耐了一夜,如今好不容易天亮了,想回到自己的家罢了。

    可乐嫣挣扎出来了,却发现这地方已经不属于自己了,她回到了她的家,却忽然发现自己根本没有家了……她的闺房前,亦是杂草丛生,乐嫣甚至不敢踏进一步。

    ……

    宫内人赶到时,淮阳侯夫人的人影早已瞧不见了。

    只见那个一问三不知的婢女。

    婢女一连懵懂,指着乐嫣最后消失的方向:“方才我还与娘子在这儿,后面蚊子太多了,我低头在香囊里寻熏香的功夫,一抬眸娘子就不知跑去了哪里……”

    高彦昭一见后面跨步跟来的皇帝面色铁青,当即将锅先丢给守意。

    “你这丫鬟真是怎么办事的,你的主子你竟然也看不住!”

    “这房子这么久不住人,谁知晓有没有蛇虫!还不快点寻人!”

    皇帝瞧见此处荒芜的公主府,面容静静的瞧不出心中的着急。

    夫妻二人闹出如此模样,皇帝以为自己会窃喜,窃喜二人间感情根本没她说的那般好。

    不过一想到她受了伤,什么窃喜都发不出了。

    只满心想着,她如今为何要躲起来?

    是躲着淮阳侯吗?

    还是她生出了不好的念头?

    做了十几载威武大将军,又当了整整五载天子的男人,面上不显,背地里却慌张的生出一背的汗。

    “就这么十几个人,够找什么,快去把禁卫营的人找来!”

    禁卫营三千人,真找来能把公主府的蚊子都给一个个关押起来了。

    尚宝德连忙劝阻:“哎呦圣上!这可万万使不得!”

    这般搜查令一发出去,全天下都知晓圣上干的好事了。

    淮阳侯面子上焉能过的去?!侯夫人日后还怎么过活呀?一人一口唾沫星子,就能活活淹死了侯夫人。

    皇帝的私情见不得光,他撇开一群暗卫,大步朝着野草堆里迈去,竟是亲自寻找。

    “圣上!当心!”叫后边跟着的一群人吓得手脚发麻。

    夏日才过,这等人烟稀少阴凉之地,最是蛇虫栖息的地儿。

    要是在京城里,在他们眼皮子底下皇帝给毒蛇咬了,他们一群人各个都别要这个人头了吧。

    ……

    乐嫣正躲在以前母亲的房间。

    她闭着目,缩靠着窗沿蜷着腿坐了下来。

    她是听了外边人寻自己的声儿才跑了来。

    如今这般狼狈不堪的模样,乐嫣一点儿也不想叫人瞧见。

    可许是昨夜一夜光顾着吵架了,连睡也没睡几刻钟,如今这般一安静下来,竟叫乐嫣产生了几分昏昏欲睡的冲动。

    她累极了。

    许久没住过人的窗沿,上面满是灰尘。

    甚至还有一张张层层叠得的蜘蛛网。

    好在乐嫣梭巡了一圈没见什么毒虫蜘蛛,她当下也没了什么顾忌,靠着一块还算干净的地上闭着眼躲着。

    连耳边蚊子嗡嗡的吵闹着,她也腾不出心思去管。

    满脑子只想着日后。

    只片刻功夫,她竟然想了许多许多事儿。

    一阵微弱的光亮,从门缝里透进来。

    天光不知何时已经大亮了,有人从外面打开了门。

    乐嫣微微伸手遮挡着眼睛,手指一动,掌心便是一阵钻心的疼。

    她模模糊糊睁开眼,抬起另一只还能用的手揉揉眼睛。

    那人背对着阳光,阔步踏入门槛。

    乐嫣顿时错愕,瞳仁慢慢睁圆,又眨眨眼睛,还以为是自己的幻觉。

    她有些不可置信。

    方才听见声音,还以为是卢府的人寻来了……

    皇帝巍然屹立在门前,阻挡了身后所有天光。

    乐嫣这般坐在角落里仰望着他,她要很努力很努力,仰头仰到脖子都酸了才能看清他。

    皇帝跨入房内。

    他迟疑一瞬,便偏头对身后人道:“出去候着。”

    他的声音低哑,落在乐嫣耳里,神奇的带上了某种优雅韵律。

    玉簪松懒,眉目如画,双眉一轩,唇绛微抿,玉嫩香娇的秀靥尤有泪痕。

    绣着精美茱萸的裙摆曳地,长长睫毛下泪光莹莹,憔悴而美艳的,摄人心魂。

    皇帝心急如焚,寻到她时见她好端端的,反而是一副睡眼惺忪的模样,又是哭笑不得。

    他不知如何开口。

    以他的身份,并不能说什么。

    他想关切她,都只能心不甘情不愿,穿上她长辈的衣裳,说着普通寻常的话。

    还要唤她一声乳名。

    天知晓,他才不想唤她鸾鸾。

    他有多想唤她一声夫人。一声…娘子。

    他有多想,像淮阳侯一般,光明正大的与她出入屋舍,与她立在人前,每日清晨时为她描眉,为她涂上胭脂。

    他想做每一件只有丈夫才能为她做的事。

    反观乐嫣,她这日没了往日的恭敬,哪怕是对着皇帝也是如此,她浑身上下竖起刺来,防备着所有人。

    一只手伤了,乐嫣只能拿另一只手撑着地,慢慢吞吞艰难从地上站起来,像是就要换另外一处地方,安静的没人打搅的地方。

    皇帝动手将她扶起来,见到她手袖上晕出的点点殷红,便要去查看她的伤。

    乐嫣并不愿意。

    她挣扎起来,想要挣脱那只大手,重新跑到一个地方躲起来。

    她脾气好时,柔柔顺顺,乖巧的不得了,成日就是给他行礼,唤他陛下。真正的生气起来,管你是天王老子还是什么,在她面前都得不到她一点好脸色。

    那张娇香玉嫩眉眼,如今皆是寒霜色,娇嫩的朱唇,谁来谁就等着被她万箭穿心。

    “别看我!别看我……我浑身污秽,又是血迹,怎么敢在您面前献丑!”

    “朕不在乎。”他说。

    “你不在乎,旁人可是在乎,我才不想叫你施舍我,看我可怜呢……”

    “朕不问你,也不看你的伤。你想在这儿待着,便在这儿待着。”

    他像是一个和善的大家长,并未曾以来就强迫她做这做那,反倒是岑静的立在她身边。

    乐嫣听皇帝说不过问,这才松了一口气。什么话都不想说了,皇帝既然非得陪着,就叫他陪着。

    乐嫣有时候便是这般一根筋,满腹心思想旁的事,周边什么她都管不上了。

    手上的疼,腹中的饥饿,一夜未曾闭眼,如今的昏昏欲睡。

    她想寻个床榻睡上一觉,可如今一时半会儿,她能去哪儿都不知晓。

    便是连京郊的庄子,才砸了重新修缮,如今一时半会儿肯定没修缮好。她只觉得自己好可怜,离开了卢府,自己竟然落得个无处可去……

    九月的天气,说凉就凉。

    早晨乐嫣赶来时,并不觉得冷,而今躲在这处阴凉的角落,慢慢安静下来,竟显出几分寂寥冷凉。

    乐嫣似乎睡着了,睡梦中还知晓打了一个冷颤,可怜巴巴的抱着自己的腿,几乎是蜷缩着取暖。

    皇帝动了动身子,他似乎是想俯身而来,乐嫣瞬间便醒了过。

    她冷漠的抬眸,看着皇帝:“我不冷。”

    这般违心的话,却叫皇帝难得的沉了脸。

    “你才染过风寒,莫不是还想再来一遭?”

    皇帝允许她一切情绪,却独独不允许她糟践自己的身子。

    乐嫣没再说话了,她像是屈服了。

    皇帝这些时日带她都是温和的,前所未有的温和,叫她忘了皇帝沉下脸时,冷冷凝视着她时,那副威仪是她不敢拒绝的模样。

    他唤了声外边:“去寻只氅衣来。”

    乐嫣不清楚外边人究竟是从何处寻来的氅衣。

    只不过片刻功夫,一件拓黄绣团龙纹的帝王常袍,就罩去了乐嫣身上。

    他的衣裳,非常大,非常大。贴着她的鼻尖,罩着她大半个脸蛋,她呼吸间都能闻到淡淡的龙延香。

    皇帝将近九尺的身高,又是外氅,乐嫣整个人被兜在里面,像是小孩披了一件床单,像是小孩偷穿了大人衣裳,如何看如何好笑。

    乐嫣竖起再多的刺,好像被一件衣裳给抚平了。

    又或许是河豚的刺被铁罩罩住了,扎不了人。

    佯装出来的再凶残冷漠的眉眼,罩在这个大人褂子里,什么威武都没了。

    皇帝低问乐嫣:“你可是想回家看看?”

    他是皇帝,是太祖一众孙辈里最看重的一个,是先帝力排众议也要立下的一个儿子。

    可想而知,他生来便是颖悟绝伦的。他是战场上的常胜将军,他的文墨亦是丝毫不差。

    他甚至,能猜到乐嫣的许多被她隐藏起来的情绪。只是面对心上人,总患得患失罢了。

    他知晓,乐嫣的一切情绪,她想家了。

    乐嫣忍了许久的眼泪,再听到这句话时,忍不住一颗颗滚滚落下。

    她终于忍不住,开口了,朝着皇帝倾诉昨夜一夜以来的痛苦:“我不想回侯府了,我不想回去了……我一天都不想去那里待着……”

    皇帝只觉惊喜来的太快,他一时间甚至没有反应过来。

    心中欢喜无限,唇角却连忙压了下来。

    他像是以一个长辈的口吻,心疼的问道:“淮阳侯他好大的胆子,他可是又辜负了你?”

    才说好不问的,又没忍住问。

    乐嫣含着泪埋怨看他一眼,止不住哽咽:“卢恒……卢恒他实在太过分,他冤枉我便算了,竟然还……”

    乐嫣边呜咽着,边抬头看了皇帝一眼,在他面上看不出旁的神情,只有一如既往的温和淡漠,只叫她心中羞愧起来。

    她能如何说?

    说卢恒竟怀疑皇帝对自己有意思?明里暗里挤兑自己?

    这般大逆不道的话,乐嫣根本不敢说,可这日她终究是不想再受这份窝囊气,丝毫不想替卢恒遮掩。

    她恨死了卢恒!恨死了卢恒与郑玉珠!

    她将昨夜卢恒质问自己的话说与皇帝听,“卢恒他……您说他是不是疯了,我不过回来晚了点儿,他竟然怀疑我…我说我同您在一起说了会儿话,我是坐着您的车回来的,他竟然冷笑,道您晌午才退朝,如何跑的去皇庄?如何又如此凑巧与我偶遇?!”

    “我不明白,他到底怀疑什么……您是天子,他莫不是将你想的卑鄙龌龊?为人不齿不成!我亦是受够了…他怀疑我可以,如何敢怀疑您……”

    她说完,有些羞愧的看向皇帝,等着皇帝的恼怒。

    皇帝面对着她湿润的眼眸,脸不红心狂跳,脸上极快的带起了几分薄怒。

    皇帝蹙眉:“放肆!怎会如此想朕!”

    “您别生气……”乐嫣话一说出口也觉得自己糊涂了,便是再厌恨卢恒,也不该拿着这等恶心的话说出来。

    陛下听了只怕也很难不多想。

    乐嫣只能捂着脸,喃喃道:“我思来想去都觉得羞愧,更觉得对不住您,甚至不敢与您走近了。”

    皇帝心中一凉,又气又恼又着急。

    却又很快安稳下来,趁机展现自己宽广的胸襟:“旁人如何说任旁人说便是。这世上多有像淮阳侯这般心胸狭隘之人,亦多的是心胸宽广之人。你我二人……”

    皇帝深吸了一口气,眼眸看起来和蔼清明。

    “你我二人行的正坐得端,若是为了旁人几句话就要避讳,岂非更叫这等小人觉得自己说着了。”

    乐嫣一听,觉得皇帝说的十分有道理。

    她二人行的正坐得端,究竟怕什么呢?

    “朕知晓你不想回侯府,朕便先带你回宫住些时日,住去春熙宫,那处早就收拾干净了……”

    乐嫣微怔,当即摇头,自是不从。

    “这如何是好?妾是臣妇,依着规矩在,怎么也不能入宫住……”

    “哪有什么规矩不规矩?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淮阳侯敢如此对你,你再回他府上,朕哪能安心?你就当成是小时候那般,你在朕心里,永远是小孩儿。”

    乐嫣在皇帝的安抚下,竟然慢慢的放下了芥蒂,甚至觉得感动起来。

    她自从没了母亲,早就没人可以倚靠。

    虽瞧着她与宫中太后,与许多王孙显贵都有些薄面,可那等交情不过是镜中花水中月,当不得真。

    世家大族间最喜好装扮的颜色罢了,她若是当真,可笑的便是自己了。

    而如今这日,乐嫣忽地认识到,她将最重要的一个人忘记了。

    她竟然将陛下忘记……

    若说旁的人对自己都是虚情假意,都是因为母亲的薄面,至少还有一人不是……

    陛下他不是。

    一次两次,陛下屡屡相帮,乐嫣都是知晓的。

    她并非是没有感情的死物,相反的她比谁都重感情。她对着皇帝的孺慕之情,皇帝对她的关爱之情,叫她很难拒绝。

    “是朕不好,朕没有想过这一遭,这处宅院,朕本来也是想留给你的。等长公主府重新修缮好了,你到时候便住进来。”皇帝说到此处,眼中竟然带上了亏欠。

    这般更是叫乐嫣感动不已。

    皇帝非常精明,方才听了那么一番怀疑他的话,如今他必不会再说出任何逾越身份的话。

    他才不会像一个市井泼妇一般,跳起来嘶吼着,吵闹着要乐嫣与淮阳侯一刀两断,马上和离。

    那般太不正常。

    她只怕会怀疑的。

    “不,陛下,这宅院公主府规制,如何也不该赏赐给我……”

    乐嫣自然是想也不想便拒绝,纵使她也舍不得这间宅院,可她也知,于情于理她都不该要。

    皇帝却坚持道:“朕早有想过,将其改建成康献王府,日后你住进来。”

    原本,皇帝最初的打算,是将乐嫣日后的第一个儿子姓了符姓,承袭王爵。

    不过,这事儿在看到乐嫣后,皇帝就此作罢。

    乐嫣听到此处,彻底禁了声儿。

    饶是她,也拒绝不来这份重礼。

    见她在自己的安抚下刺一根根放了下去,皇帝这才得以执起她那只伤手,检查起来。

    原本素□□嫩的手指,如今被纵横缠了好几圈绷带,裹得不得当,又是一路挣扎,如今只瞧见红粉的血渍渗透出来,染湿了手袖。

    那一瞬间,皇帝目光变得阴冷至极,可又想起才答应过乐嫣——不问,不谈伤口。

    他只能略凝望那伤几眼:“朕不过问你,可你这伤裂开了,如今要重新处理。”

    语罢,他托着她后腰,就将人像抱着一个娃娃一般抱了起来,抱起来就要朝门外走。

    越是遮遮掩掩,越不光明,越叫人有所怀疑。

    越是像皇帝这般莽撞的光明正大,反倒叫人觉得这才是舅甥情。

    乐嫣面上顿时赤红成了一片,一双眼睛都瞪的圆溜溜,气急败坏的哼哼唧唧。

    “你快放我下来!不要这样抱着我!”

    她都已经长大嫁人了,还以为她像是小时候?这样抱她,叫旁人看到会怎么想?

    皇帝这回再没理会她的挣扎,几步间便抱着她朝着屋外走去。

    “倒是胆大,这处荒落杂草里藏了多少蛇?跑到这儿来,要是被咬了一口……”

    皇帝还没说完,乐嫣就吓得紧紧咬住了唇,双排睫毛颤抖,可怜可爱至极。

    她尤是不信,在他怀里探头探脑:“哪里会有蛇?我来时明明仔细瞧了,一条都没见着……”

    皇帝单臂抱起她,另一只手朝身旁草丛里拨开一条缝隙:“那么大一条,碧色的,盘在草堆里仰长脖子盯着你,你都看不见?”

    乐嫣一听,吓得浑身发抖,哪里还敢看?

    登时紧闭眼睛,玉臂环紧他硬挺的肩头。

    “……快走!快走!”

    第30章

    苍穹无垠, 红日将出。

    曙光透过窗格,落下淡淡光辉。

    春熙宫自高太后走后早已沉寂多年,可皇宫内外有上万宫人打扫, 并不显出破败痕迹。

    殿顶的藻井鲜艳依旧, 满铺黄琉璃瓦, 嵌绿边, 外檐绘金龙彩画, 覆海为沥粉贴金图案。

    四处都通铺上干净整齐的幔布,地锦。

    一鼎错金博山炉吞云吐雾。

    风起幔帐轻拂, 如坠云山幻海。

    宫中太医一大早来为乐嫣重新处理伤口, 折腾一夜并一个早晨, 素来爱干净的娘子连沐浴都提不起劲儿,索性合衣往床榻边靠着睡了一觉。

    原想着睡一会儿便醒来, 怎料这一睡, 乐嫣便足足睡到了隔日早晨。

    乐嫣是被窗外鸟叫声唤醒的, 叽叽喳喳的,她勉力睁开眼, 却映入眼帘的碧玉宝石幔帐, 连香都不是熟悉的味道。

    她这才后知后觉想起, 如今自己是在宫中。

    乐嫣见自己的衣裳竟然已经被换过了, 一身寝衣,连一头青丝都散下, 衣袖中淡淡梨香。

    宫娥们见她起床,连忙迎上来, 层层镶嵌着珍珠玛瑙的宝石幔帐掀起。

    “娘子可是醒了?是否需要盥洗?”

    乐嫣嗅了嗅衣襟见的气味:“我这衣裳, 怎么换了?”

    “您昨日睡得深沉,唤您还在梦呓呢, 衣裳都是由奴婢几个换的,给您洗干净了放外边儿日头底下晾着。”

    语罢,身后的宫娥便手捧鎏金铜盆,鱼贯而入。

    将各式衣裙摆在乐嫣面前。

    月牙凤尾罗裙,霞影千色梅花娇纱裙,流彩飞花蹙金细锦衣,金银丝鸾鸟花纹服。

    乐嫣瞧了半晌,只得从其中选了一条最素的紫绫素纹衫,搭着一条雪绢裙,慢慢穿上。

    她清醒下来,只觉得自己昨日里哭的昏了头,竟然真跟着皇帝跑来宫里住了。

    这般…宫里有太后,还有婕妤,还时常有命妇出入,只怕还不如在侯府同卢恒郑玉珠大眼瞪小眼呢。

    “娘子,太医吩咐过,您的伤口有些深,容奴婢先给您换过药?”

    乐嫣怅惘看着包着层层纱布的伤口,如今已经感觉不到什么疼痛了,可见宫中的太医还是有些法子的。

    宫娥取出药箱,替乐嫣细细换过药膏,乐嫣终于忍不住问起:“陛下如今在何处?”

    宫娥道:“这段时日前朝中朝,陛下都在宣政殿处理政务。娘子可是有急事?尚总管吩咐过奴婢,若是娘子有急事,直接吩咐给他便是。”

    乐嫣听了,坐在床头连连摇头,“不,没什么急事儿,别打搅了陛下。”

    她要出宫的话到了嘴边,又都说不出来了。陛下在前朝忙着政务,自己怎好麻烦他?

    春熙宫都是一群女婢伺候,甚至还有两三个头发泛白的老嬷嬷,乐嫣认出这二人都是原本春熙宫中的老人。

    这两人都是高祖母身边的宫嬷嬷,原来乐嫣还想朝宫里打探她们的消息,不过以为她的年岁早就放出宫去了。

    不曾想,竟还是在宫里。

    乐嫣一时欢喜,道:“我早知您二位嬷嬷一直留在春熙宫里,定然早就入宫看你了。”

    二位嬷嬷亦是感慨,“自高太后走后,当今想要放奴婢归兴州,不过奴婢却是拒绝了,一把老骨头跑东跑西,只怕是要交代了。再说这处宫殿,总还需要一个老人看着……若是我当年回了兴州,只怕如今也伺候不到娘子您了。”

    几人一见面,忍不住说了许多话。甚至乐嫣心中哪点儿不自在都一下子消散的干净。

    只因这处宫殿她实在太熟悉,熟悉的连哪个台阶上石板缺了一个口子她都知晓。

    乐嫣用过早膳,便跑去朱红格窗便站着,瞧着屋外璀璨日光。

    苍穹万里无云,澄碧如洗。

    望眼望去,是一望无垠的碧蓝苍穹,日光底下是瑶花碧草,风和日丽。

    缓缓叹息一口气,竟察觉出少有的心安来。

    她便这般在窗边瞧了半晌,问起宫人:“太后如今可在长春宫?”

    宫人道:“太后自太液池避暑归来,一直都在长春宫。”

    乐嫣一听,当即整理妆容,淡扫峨眉,薄施脂粉,往长春宫去拜见太后。

    珠帘半垂,四周挂满锦绣山水壁障,宝塌之上的女子依旧是老样子。

    光芒透过窗格映在她如云鬓角上。髻云高拥,凤簪低垂。

    今日乐嫣赶巧起的早,竟正巧撞见恭王妃与义宁县主都在陪着太后说话。

    太后左手边,端坐着一位宫装丽人,却是乐嫣从未见过的。

    她生的十分漂亮,浑身上下珠玉锦绣,头梳巍峨高髻,神色并无宫妃的高傲神态,反倒透着些年轻的清莹秀澈。乐嫣瞧她时,正巧这位娘子也正敛着眸子打量起自己。

    乐嫣听身边引她入内的宫娥道:“那是兴庆宫的婕妤娘娘。”

    乐嫣回京几日亦是有所耳闻,天子后宫里头一份,那位从掖庭出去的婕妤娘娘,据说这两年十分得圣宠。人生遭遇街头巷尾不知多少话本子编排过。

    早有盛名的沈婕妤穿着一身宫缎珠络缝的锦衣,缕金挑线烟罗绮云裙,腰间佩戴象征身份的珍珠玉石禁步。

    乐嫣朝她行礼晚了,她并不怪罪,只是冲乐嫣拂了拂云袖。

    “都是一家人,侯夫人不必多礼。”一字一句,声若春莺,若珠玉落盘。

    宫人们沏茶摆桌,引着乐嫣落塌。

    太后也是才听说了乐嫣的事儿,一大早正同几人说到呢,正巧乐嫣便来了。

    见她手上缠着绷带,便赶来给她请安,纵使是一副早就磨砺平了的铁石心肠,也止不住宽慰她:“你这孩子无须如此多礼,听说是昨儿才见了太医?你的事儿哀家都听说了,这些时日先安心留宫中静养,旁的无须挂念。”

    一旁的恭王妃亦是道:“该叫淮阳侯瞧瞧,你娘家可不是没人的。”

    乐嫣唇角含笑,在几人的注视下缓缓点头。

    太后想来是个晕血的,一瞧见乐嫣手心点点粉红,便一连长叹,脸都不敢凑近,只摆手道:“哀家倒是听尚宝德说了一些,究竟是什么事儿?你这伤可是淮阳侯弄的不成?”

    乐嫣不会为了这等事撒谎,说到此事还有些惭愧,却如实道:“也是我自己不小心,月黑风高的争执间一时不慎按倒碎碗碟上去了。”

    太后身边的义宁嘴最快,见乐嫣这幅模样,便凝眉道:“果真如此?”

    乐嫣颔首。

    义宁满脸不信,扭头与太后道:“您宫中住着,许多事儿只怕是传不到耳朵里……卢家的破事儿,整个上京早就有所耳闻。”

    “噢?”

    莫说是太后与徐婕妤,便是乐嫣都满心震惊。

    不曾想,这点儿丑事竟然满京城都知晓了?又一想,除了这事儿,还有什么破事儿?

    义宁说着看了一眼乐嫣,颇有些恼怒:“你也真是,都这个时候了,还想着掩饰什么不成?”

    乐嫣听了摇头,缓缓道:“我若是真想掩饰,我还能入宫?你也与我说说,外边儿都是怎么传的?”

    “怎么传的?什么传法都有,一人一句都快把你给骂成筛子了。先前我还不知你是得罪了谁,后面……你那位表妹是叫郑玉珠吧?瞅瞅这闺名,连我都有所耳闻了。我往你家递的贴子,你不去便差着她去?你莫不是以为她只是与小娘子们说说话的?嗬嗬……”

    乐嫣听她这一直冷笑也不说正经话,忍不住坐直起身子,“她说的我什么话?”

    义宁见乐嫣这幅模样,想来她是真不知晓了?那可真是好玩了。

    “就单单说上回,我去孙相夫人府上摆着的赏荷宴,亲耳听她与一群小娘子们说,说你身子不好,风寒后一直不好,话里话外如今府务都是由着她代劳……”

    她瞧着乐嫣峨眉微蹙,知晓她这是生气了,便继续道:“最近我听到的可不少,你这名声一传十十传百,光是叫我听见的,不孝婆母,不允丈夫纳妾,还有许多我都说不上来……足足有十几条了。乐娘子,你当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眼瞧义宁越说越难听,恭王妃忍不住瞪了女儿一眼。

    义宁见乐嫣表情恹恹地,憔悴不堪,那等看好戏的心其实也没了,不过是梗这一口气,生出许多对她的怒其不争来。

    毕竟当年自己都在乐嫣手下吃过亏的,她如今怎么变成这般了??一群人这般欺辱她,真当皇家是死的不成?

    “你堂堂侯夫人,连一个贱蹄子都整不死?这等满嘴搬弄是非的贱人,要是放我手上不出三日就能叫她剥了一层皮……”

    义宁一说完,才意识到自己说的不对,连忙看上首两位贵主的神态,好在女人对这等事情,总是能同仇敌忾的。

    哪怕往日并不与乐嫣十分亲近,可到底是打断骨头连着亲,总不可能偏帮一个小贱人去。

    太后听了来龙去脉亦是面色难看,不过她倒是能理解乐嫣的为难。

    “这又如何能怪她?你有你母亲教导着,你母亲多厉害的人物,你府上自小到大也见的多了,自然知晓怎么整治。她倒是两眼一抹黑……”

    这话说的叫一直沉默的恭王妃颇有些窘迫,仿佛是变着法子骂她手腕毒辣一般。

    可却也是实话。

    太后心中瞧不上善化长公主,其实无非有两点,其一是觉得她为人温润过了头,有几分软弱了。

    其二么,便是二人立场不和。

    太后是后面娶进来的,原先先帝爷有个元配,那位元配十分得老太后看重,善化长公主便是养在二人身旁,管那元配叫娘。

    后来太后入了府,善化都老大的年纪了,对她自然不亲近。

    往日太后对着乐嫣也不见得有几分真心,可这日听了竟也觉得心中恼怒。

    太后眸眼微冷,透着十足的不屑:“这等母家表哥表妹的,最是难惹。你道是为何?只因头上有一个婆母当道,什么事儿都巴不得从中横一脚。怪也怪你母亲,是个孬的,将你嫁过去前连这等事都没打听清楚。”

    表兄妹,可也分堂表亲,与姑表亲。

    堂表亲依着公公亲,可姑表亲,那可是婆母的嫡亲侄女。

    婆媳本来就不和,再插入一个跟儿子青梅竹马却没有娶进门的嫡亲女侄,这满府上都是一家人,一条心,后入门的儿媳就等着一脚踩进地狱去了。

    真正有实算的人家,知晓男方有一个一同长大的姑表妹,还没成婚成日住在家里的,压根都不会同意这门婚事。

    乐嫣心想,其实母亲当年也查过,只不过那时候郑玉珠压根不在跟前,查也查不来。谁知后来郑家出了事儿?只是这事儿不好朝她们说,毕竟郑家如此,算来还是皇帝亲自下的令。

    义宁见乐嫣一双目没什么精气神的低垂着,面上文弱苍白的样子,就忍不住高声道:“成日一副浑浑噩噩的模样,瞧见就叫人生气!你到底想如何?如今朝宫里躲着,将你那丈夫拱手让给旁人不成?”

    乐嫣目光闪了闪。

    她如今还真是不想要卢恒了,左右也是一坨垃圾,拱手让给谁都成。

    “他自己若是生了那份心,怎么拦着也是拦不住的,与其想方设法拦着,我更宁愿一刀两断。”

    乐嫣这句突如其来的话吓了在场众人一大跳,连太后都忍不住转眸看向乐嫣。

    众人像是才意识到,乐嫣不声不响,原以为是被伤心过了头,不成想竟是有自己的打算?

    太后是长辈,长辈间自然都是劝合不劝离的。

    她甚至觉得这个往日看着乖顺的乐嫣骨子里竟如此冷漠,两三载的夫妻,竟因为一点点小矛盾,就要闹得一刀两断?

    只怕不是如此。只是年岁轻,脸皮薄罢了。这回被伤了,觉得没脸见人了,觉得回去便是丢了颜面——

    都是过来人,太后自然劝她:“婚姻这等大事,可不是动不动就一刀两断的。你与淮阳侯哀家能看见的恩爱,且他身边亦是干净,除了这一遭旁的地方也算是打着灯笼难找……”

    想她当年,遇到的糟心事比乐嫣不知差去了哪儿了,她还不是一步步走过来了?

    太后为何那般记恨表兄表妹?

    先帝的元配便是他嫡亲表妹,乐嫣母亲当年也是被记在元配名下,这个元配嫁给先帝爷那么多年,也没生出一个孩子,早早去了,先帝爷才娶了她。

    不,或许都不能称之为娶。

    陈太后当年,那可是被亲兄弟卖了,这才给了先帝爷为妾。

    那么些年多少委屈不都是慢慢忍受过来了,如今才算是守得云开。

    女子十之有九都是这般过来的,怎么到了乐嫣这儿,这点儿就忍不了了?

    再说了,一刀两断了,定然还是要再嫁的。

    女子二嫁之身,遭人唾骂不提,头婚都嫁不得一个好的,二婚还想嫁给什么好东西?

    义宁也吓了一跳,“我家后宅人多,什么乱七八糟的都有,一个个还不是被我娘训得服服帖帖的?你无非就是一个表妹不好拿捏,我方才说的严重了,其实这等事儿远远算得什么的,许多人家里那才叫乌烟瘴气……”

    连恭王妃都劝说乐嫣:“太后说的正是,你这孩子还是太年轻,若是要离了再嫁,嫁的都是些歪瓜裂枣,亦或是年岁大的,嫁过去直接当娘的!这般如何使得?听舅母一句话,她如此说你只怕是心思不纯惦记着侯爷的。这般最简单,若是她打定主意不外嫁,你也别拦着,立马想法子将她弄做妾来,管她是不是良妾,多能说会道,换了身份入了府就得由着正头娘子拿捏。到时候把她折腾掉一层皮,还不是你一句话的事儿?”

    这话说的歹毒,却是丝毫不差。

    表妹不好出手整治,因为她身后是婆母,是丈夫,是许多许多站着说话不腰疼的人。可若是成了丈夫的妾,那些人再想要偏袒,可当真是叫人笑话了。

    郑夫人自诩名门郑家之后,叫自己侄女做了妾,她只怕日后连出门都不好意思,更别提做出旁的惹乐嫣生气的事儿了。

    叫正紧人家娘子做妾,只怕许多人都是不乐意的。可若是有人心野了,只惦记着表哥,就注定好拿捏。真不行什么腌臜法子下去,到头来她只能捏着鼻子认了。反正本来也不是什么好货。

    几人就这事儿说了会儿话,倒是都苦口婆心,都能出些主意,只盼着乐嫣能继续过下去。

    只沈婕妤此事不好插口,坐在一旁插不上话,好在太后很快便也兴致缺缺,只留沈婕妤一人说话。

    众人起身告退。

    出了长春宫,乐嫣与恭王妃告退,倒是义宁竟然还一改往日与她争风做派,留下来跑去乐嫣如今住着的春熙宫,陪着乐嫣说话。

    义宁一进宫殿,便与乐嫣懊恨起来:“你蠢不蠢呐?我特意赶着太后在场将你家的事儿说出来!你倒好偏偏是个木头!你方才要是能软下来,哭着哀求一番太后,说不准太后一道懿旨将淮阳侯训斥一通,叫他吓得连夜把表妹送走!日后瞧还有谁敢欺辱你?”

    许多怕人知晓嘲笑的丑事真的被捅出来,乐嫣才发现,并不是所有人都会看她笑话的。

    甚至还有人愿意帮着自己。

    一切……倒也没有乐嫣原先想的那般不堪。

    乐嫣在窗下拢着手,心中竟重新燃起点点温暖来,听了义宁骂自己,也不生气,反倒笑着与她说实话:“我方才不求太后,是因为我早就不想与卢恒过下去了……我如今只想早点儿抽身,仔细想来如今也差不多了。”

    义宁傻眼了:“抽身?我以为你只是一时气话,你真是铁了心想和离?”

    乐嫣点头。

    “旁的我其实都能忍耐,最叫我不能接受的是丈夫的不忠、不信任。”

    “两者若有一个不在了,都是我万万不能容忍的。这等男子,我连看都懒得看一眼,更别提与之同床共枕。”

    她说这话时,一张脸端的是无比认真。

    白皙面容映着明窗,眉眼间的顾盼神飞,一字一句极为认真,竟少了些小女儿家娇艳神色,透出些凌冽高华来。

    乐嫣不知卢恒是否有过旁的念头,是否喜欢着郑玉珠想坐享齐人之福。她也不想再去想这等破事,自己给他的机会已经够多了。

    说完,乐嫣催促起义宁道:“何时郑玉珠出来?你也带我去,我到是要亲自问一问她。”

    “我说过的,日后郑玉珠我见一次揍她一次,自是要说到做到。”

    义宁见她愿意参加宴会,愿意出面将流言粉碎,自然是欢喜不已,“京城日日都是宴会,你若是想整她最好挑个熟人家的宴会,这般还能替你遮掩遮掩。只是你家那表姑娘,多威风的一个人,八面玲珑,才入京不到一个月,许府上都攀上了……你若是真打了她,她说不准到处去哭闹……”

    义宁忍不住牙酸,却麻利的帮乐嫣出主意:“要打你就回侯府打她,关门打狗,多打几次总行吧……”

    她说完便瞥见乐嫣冷冷的眸色,知晓乐嫣只怕不想回侯府去了,只能叹息一声,给乐嫣另出主意。

    “宴会容易,我叫我嫂子过几日就在府上设席,到时候差人引着她过去……”

    义宁说起此事来竟然热血澎湃:“到时候偷偷把门一关,还不是你想如何就如何的?她真以为咱们像她一般,名声比天大?京都天子脚下,咱们就是王法,她说你嚣张跋扈,你就嚣张给她瞧瞧。叫她知晓你就是揍了她撕烂了她的脸皮,她又能如何!只不过,我要提醒你一句,男人都是好面子的,你把他表妹打成这般,你与他与他家,只怕再无缓和的余地——”

    乐嫣抿着唇,瞧着自己广袖下尖尖的十指。

    她曾经用这双手给卢恒绣过花,做过衣裳,甚至学着给他煮过汤。

    而那夜,她与郑玉珠争执间,被推捯跌伤。此事着实丢人,乐嫣谁也不敢说。

    她永远记得卢恒那日的冷言冷语。

    如今,她只恨自己的左手不敢用力。

    “嗯,我知道。你给卢恒也递张帖子过去。”

    义宁面色一白:“不会吧,你不会要连卢恒一起打吧?那可是殴打朝廷命官!殴打亲夫!双罪并罚,是你只怕也免不了牢里走一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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