滴答,滴答。
五月末的天,春风扫尾将将过山,正是京都中好雨时节。红墙金瓦琉璃宫,在沉沉乌云之下,似是一道藏了流彩的光与外相隔。
鼓乐丝竹,云郎旋舞。
今日是女皇元苏的生辰,朝中贵女几乎到齐,便是久不到朝中走动的素月大夫也已落座。
她是侍奉过先皇的御医,与元苏年少时也颇有些渊源。故而元苏对其极为敬重。
如今老人已是满头白发,脊梁微弯。一举一动都需人细心照料着,却还是不忘礼节,坚持跪坐在侧。
殿内古琴悠扬,犹如漫漫流水,人人沉醉。
金玉宝座之上,端坐着一袭华裙的年轻女帝。黛眉微蹙,莹白的面容上似有光辉,此刻正垂着眸,凝神听着。
徐徐铺开的琴声急转高昂铮铮而鸣,须臾才渐渐转低。音色流转,似微尘轻落,勾起无端憾事。
不经意的长叹隐入雨声,元苏端起手边的玉杯一饮而尽,抚袖示意宫婢再斟。
“陛下。”
身侧候着的吴內侍轻歩上前,小心翼翼尽忠规劝道,“凤君特意嘱咐过,您今日亦不可多饮。”
短暂的沉默,元苏倒是没有意外。只抬起眼睨了睨垂首的內侍,放下了手中的玉杯。
她早些年骑马打仗,身子的确落下了不少病根。她自己不在意,颜昭却是放在了心上。药膳药浴,只要是御医言之有用之物,他都会遣人送来。平日里更是仔细叮咛她身侧的宫人时时提醒。
他是个极为称职的夫郎。
“凤君——”
意识到自己已经有月余不曾去过福宁殿,元苏照例询问道,“最近身子如何?”
“回禀陛下,凤君一切安康。”
元苏微微颔首,她也不过是随口一问。宫中这么多人,自是会伺候好凤君。
更何况颜家男郎向来被教得很好,端方清贵。处理宫中一切事宜都不在话下,更何况是修身养性。
耳边,琴声正幽。仿佛一阵暖和的风,细细拂过漫长的岁月,带来时间的余温。
细算起来,她成婚也有三年。可若要说与凤君的相处,元苏顿了顿,还真没什么印象。
便是夜里,凤君也从不越矩,处处守礼,绝不会与她过多亲近。
但她并不觉得这样的颜昭有什么不妥。毕竟,颜府是书香门第,他性子又内敛冷清。像极了深山里塑了金身的菩萨仙君,冰霜俊容,眉眼深邃,无悲无喜。
如此,却是正合她的心意。
她于乱世中登上帝位,纵马平定战乱手到擒来,但若是与朝廷中那些世家旧臣周旋,尚需仔细思量,哪里还有多余的心思沉浸在风花雪月之中。
“陛下,请用茶。”
元苏正想着,身侧伺候的內侍恭敬奉上两盏玉杯,淡淡的药味与茶香混在一处,旁人无法察觉,却是瞒不过行医许久的素月。
老人微微皱眉,侧身恭谨问询道,“陛下最近可有不寐之症?”
她落座处离元苏较近,小声说起话来并不会引起旁人注意。
见元苏颔首,素月面上露出担忧的神色,“如今天下太平。陛下为明主,勤政为国是好事,但凰体乃国之根本,张弛有度方为养生之道。”
“不妨事。”元苏并不在意,只笑笑宽慰道,“孤也就是最近才新添了这毛病。”
到底是年长了些,比不得十几岁时的身子。仅仅三个春夏秋冬轮回的时间,自小行军的她竟也养出了一身金贵。稍有些心事,便辗转反侧。
“小病亦需谨慎,草民不才,尚有些医道之理欲禀。”素月闻言,颤巍巍起身,恭敬地跪伏在地。
“素月先生,起来说话便是。”
今日宴会,她料定会有人旧事重提,只是没想到,竟是素月。
元苏眉心微蹙,示意左右扶起鬓边白发的老人。
女帝一开口,殿内丝竹管乐声蓦地停了下来,云郎们低头跪立在大殿的一侧,广袖垂落,仿佛天边摇摇欲坠的云。
外间的天越发阴沉,滴滴答答的雨珠顺着屋脊畅快地顺流而下,推着百年铜铃叮叮清脆。
几丝风打着旋窜入内殿,清凉之意拂开早前的酒气,露出一双双暗地里打量忖度的眼。
素月沉了口气,拱手谢过元苏。垂下眉目朗声慢道,“陛下,天地阴阳,万物有别......”
这话音刚落,坐在素月身侧的永嘉侯沈年年眉心紧皱。
她与长公子苏沐成婚三年,虽不问朝中之事,却也知晓如今的世家都在谋算什么。
祖制有云,女帝大婚三年后方可选秀。眼下时日已过,坊间亦有传闻,凤君不得圣心。
京都中各府适龄的小郎君全都悄悄请人教着宫里的规矩仪法,只等选秀之后一飞冲天。
偏生陛下不爱风月,此事一推再推。今日也不知是谁请动了向来不问事的素月,要做这推波助澜的暗流。
她细细思索着,身侧素月的禀奏已近尾声,“......依草民愚见,此时大开选秀,最为适宜。”
素月几番话转,躬身又拜,当即便有人附和着,一同跪了下来高呼,“还请陛下为了江山社稷,应允此事。”
元苏神色淡然,不为所动。伸手端起盛着药汤的玉杯,慢慢喝着。
若非那苦涩的气味尚在,素月几乎以为那不过是些清茶罢了。她心中不由得忐忑起来,但话已出口,断没有回旋余地。
元苏不说话,沈年年悄悄环顾四周,瞧着那一双双各怀心思的眼,暗自叹了口气。
就算她是这朝中不问世事的逍遥人,也不能完全置身事外。旁的不提,素月早先于她尚有师恩。虽说这世间除了苏沐无人记得,但她仍是感恩在怀。
若是一会陛下问责素月多事,她亦不能熟视无睹。
“这是先生的意思?”
搁下杯盏的元苏舌尖尚有微苦的药气,她行伍出身,眉眼冷冽惯了,落在素月满头银丝之上,犹如降下薄霜。
选秀倒是没什么,她并非那些普通女子,依照祖制,也该充盈后宫。只不过她着实不想在这无甚乐趣的事情上浪费精力心神。
更何况——
元苏皱眉,并非人人都像凤君一般,会给她清净。
“是,草民斗胆进言,还望陛下恕罪。”
素月再叩首。
元苏自然不会因此责怪她,如今边疆不断有小纷争,收复江峪山一带又迟早是板上钉钉之事。攘外必先安内,若是高门世家不过是想以选秀巩固自家荣宠,她着实没必要再费心思与她们周旋。
同坐一条船的人自然最怕船翻。
“先生说得哪里话。”
总归后宫多的是空殿,元苏勾起唇,微笑道,“后宫之中也许久不曾有喜庆之事,既然如此,就依祖制,交由凤君去办吧。”
话落,内殿里顿时一片叩首谢恩。众人脸上的喜意与憧憬并未遮掩。
人人都恭贺着,说着吉祥话。
除了冷清安静的福宁殿。
隔着一扇蜀绣山水屏风,隐约能瞧见桌案前坐着的端正清贵身影。
“选秀乃宫中大事,马虎不得。尚需选吉日而行。”
凤形玉冠端端正正束在乌发之上,风姿郁美的男郎微微侧脸,眉眼神色淡淡。
领旨前来內侍恭恭敬敬跪在他脚边,忙不迭补充道,“回禀凤君,钦天监的刘大人就在宴会之上,她已经再三算过,一月后便是吉日。”
宴会?颜昭微微皱眉。
如此重要的日子,推算的这么快,只怕是早有准备。看来京都世家的确是等不及了。
一个月,时间是仓促了些,却也足够筹备选秀的事宜,只是名单人选尚需斟酌。或许,名单一事也无需他太过费心,自会有礼部将“精挑细选”的名簿呈上。
轻微的叹息掩在低垂的眼帘之下。
其实早在半月前,娘也在家书中隐晦地提及想让表弟书钰进宫小住。
“回禀凤君,陛下说此事尚需凤君首肯。”內侍小心翼翼地垂下头禀道。
他首肯?
颜昭抬眸,陛下倒是在外人面前给足了颜府面子。可他也明白,这句话不过是个客套罢了。
他虽不甚了解元苏,却也知晓,圣意如山。
在宫里,他并不重要。
些许的低落藏进了冷淡的语气中,颜昭点头,“知道了,我这就预备选秀事宜,你且去回话吧。”
“是。”
廊下的脚步声渐渐远离,落在纸上的笔尖却停了许久。
滴答——
风吹着雨珠扑簌簌往窗里吹来,也不知什么时候落在了桌案上,洇出了小小涟漪。
“凤君。”
椿予担忧,他在颜府中便一直伺候在颜昭身侧,入宫后更是福宁殿的掌事。这三年自家主子过的究竟如何,没有人比他更清楚。可事已至此,圣意不可违。
“嗯?”颜昭看他,将做了一半的画随意揉成团撂下,笑道,“陛下与我本就不是寻常的妻夫,选秀一事也是意料之中。”
他越是不在意,椿予越是担心。
“若是今次选秀有陛下中意者,我少不得要送些配饰。”颜昭起身,就着椿予的手,亲自踩着小凳子去够放置在高处,珍藏许久的锦盒。
“凤君,这些都是往昔陛下亲自挑选遣人送来的。”椿予眼尖,忙阻止道,“您就是要送,珍宝房里多得是物件,何必动这些?”
“总归这些我也用不上,如今宫中要有新人来,倒不如做了人情。”
君为悦己者容,他早就冷了心,也无需这些珠玉点缀。
椿予不敢再多话,仔细地护着锦盒放在桌上。
“这是——”
原本放着锦盒的角落,赫然藏着个手掌大的小木剑。只是时日久远,瞧着有些破烂褪色。
颜昭蓦地愣住,那双清亮的桃花眼似是蒙了雾,犹豫了片刻,才小心万分的伸出手。
这是大婚那夜,随着玉如意一同放在他手中,尚有她余温的物件。
他很喜欢。
可那都已经......已经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了。
“凤君?!”
椿予一回头,就瞧见自家主子神情有些恍惚,不等他上前搀扶。
那个挺拔如竹的身影似是天边坠落的雨滴,毫无征兆地蓦地向前倒了下去,刹那间,安静的福宁殿脚步声、惊呼声急急乱成一团。
而窗外,天依旧阴沉。
待白日里宴会散去,御书房里一早燃起了灯。
“陛下,福宁殿有事禀报。”
候在殿外的崔掌事声音恭敬,待元苏允了,才侧身让一身急汗的椿予进殿。
凤君到现在还未醒,就连御医也束手无策,说不出个所以然。椿予哪里还顾得上颜昭早前立下的规矩。
见元苏从一叠奏章中抬眸,心焦的椿予连连叩头,涕泪直流,几近破音,“陛下!凤君他,他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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