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敛在迈进客栈的一瞬间就察觉到了不对劲,客栈里多了几道完全陌生的气息。她并不能记住所有客人的脸,却能记住他们的气息,修士对于气息总是敏锐的,他们从其中判断敌友,找寻异类。
如今客栈里多了三道陌生的气息,是之前从未出现过的。
杀戮、血腥、权欲、掠夺……是那三道气息的名字。
一道打量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带着难以忽视的敌意和鄙夷。
目光的主人将她视为敌人,一厢情愿的与他为敌。
鄙夷,已经很多年没有这种情绪出现在她周围了,而敌意……更是少见。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同辈人对她的态度只有敬畏和崇拜,他们一开始还会妒忌挑衅,最后却只剩下沉默和仰望。
师父说,天赋上的差异是终其一生也难以逾越的鸿沟,他们的妒忌挑衅,阴谋算计,都会在绝对的实力面前化作泡影。
年复一年的无用功,能够放下妒忌的就散了心结,接受最原本的自己,刻苦修炼自谋出路。不能放下的就生了心魔,出路只有两条,斩去心魔从头再来,或被心魔吞噬沦为养料。
孟敛是百岁便能结婴的天才,更是在修炼上畅通无阻的天道宠儿,她没有生出过心魔,从未斩过前尘孽障,如今的她就是完完整整的她,这样的天之骄子,让人羡慕,却不敢再生出嫉妒。
只能远远仰望,用漫长又空泛的岁月来追寻她的脚步。
孟敛知道自己是天才,也知道自己天赋极佳,是万里挑一的修仙好苗子。
所以这么多年来,她任由别的道友用“天赋”和“天才”两个词来否则她昼夜不歇的感悟和严寒酷暑都不曾停下的练剑。
她和她的剑,她和她的道,在每次太阳升起的时候见面,月亮出现的时候分别。见面和分别,一次又一次,从陌生抗拒,到相伴却疏离,最后是紧密的靠近,直至融为一体。
最初的时候,她也曾分不清,自己到底是什么,是天道指缝中逃出来的一道风?还是沉于潭底千百年的一柄剑?又或是屹立山巅孤独的一棵树,在上的枝丫纵情伸展,在下的根系全部腐烂。
无数个日夜,她静坐问心,问自己到底是什么。
后来,她举剑立于天地间,日升睁眼,月落闭眼,遵从阴阳调和之道,却从未有一刻真的松懈。
她曾于后山百尺潭瀑布处苦修,经风霜,受雨打,抗酷暑,被鸟雀啄之。
五月不动,她是她。
流云剑剑刃上摆着一排不甚光滑的木珠,她平平地握着剑站在春日的瀑布下。湍急的水流冲刷着她的身体,修士敏锐的五感让她感受到了疼和冷,僵硬的手臂肌肉绷紧,是酸和麻,还有肌肉因为紧绷而产生的热。
剑是什么?是冷、疼、酸、麻、热。
一年不动,她仍是她。
流云剑的由来和流云并无关系,那只是孟敛为它取的名字。它是孟敛的师父凝聚整个白寒门的寒意炼制出来的剑,无形无名,唯有一抹蚀骨烧魂的冷。
孟敛拿到了它,在瀑布下锻体苦修时被冻住了双脚,逃脱不得。她就举着这把剑,在那瀑布下站了三年。
对于修士而言,三年转瞬即逝,但是孟敛却觉得那三年无比的漫长且难熬。
有调皮的师妹在她的剑上放了一排木珠,她看透了那些木珠深处每一丝纹路;有顽皮的师弟在她的剑上放了一只鸟:黄羽红喙,机敏可爱。
那鸟儿展翅试图逃离,却瞬间被冻成了冰雕,高高抬起的翅膀在孟敛眼前破碎,像是来自剑的警告。
所有生灵,未经允许踏入它的领地,唯有死方可逃离。
三年不动,她不再是她。她成了剑,剑也成了她。
她仍是凡人之躯,却有一副晶莹剔透的冰晶骨骼,经络血管缠于其表,红黄骨髓藏于冰骨之中,血液是冷的,脉搏是静的。剑仍是无形无名,闪露着寒芒的剑刃上能触及磅礴的心跳声。
她献出心脏赋予剑生机,剑凝聚实体撑死她脆弱的躯壳。她们互为彼此,共同捍卫自己的领土。
就像现在,孟敛并不在意那多出来的气息,和往日一样拿着糖葫芦上楼去逗弄活泼的女儿。
可她的剑却不同意,客栈里温度骤降,好些隐秘的角落里凝出了冰晶,茶盏中的热气慢慢消散,眨眼间热茶就没了温度,汤碗中的油脂悉数凝固。
宋制气闷地灌了一杯茶,冰凉的茶水一路往下,冻住了他的食管和胃肠。
“砰——”
孟敛上楼不久,楼上就又传来了踹门的声音,木门摇了两下,发出了“嘎吱嘎吱”的响声。
同一天,同一间房,两次踹门,只是这一次还带着女子压抑着的啜泣和孩童刺耳的尖叫声。
大厅的客人们不约而同地围到楼梯口看热闹,虽是一言不发,却用眼神交流了好几个来回。
宋制连忙拨开人群冲上楼去,跑了两步他的脚步就停住了,呆呆地望着前方。
绝色女子如仙子逃离仙界禁锢般朝她奔来,那裙摆如海浪般拍打他,一遍遍的冲刷让他浑身无力,溃不成军。
围观的人全部屏息凝神,被惊艳的吸气声偶尔响起,他们想要夸却头脑一片空白,凡人该怎么描述仙子呢?无外乎就是美,可是美字浅薄,难言她万分之一。
宋制觉得自己的心跳声很吵,吵得他听不清洛霖霖的啜泣,接收不到她求救的信号。
等他回神时,就看见孟敛一把将洛霖霖抓回去,狠狠打了她一个耳光,白皙的面庞瞬间涨红,鲜红的掌印囚禁了她的绝色。
白鹤展翅的白玉发簪落在他脚边碎成几段,他被那清脆的声音吓住了,被洛霖霖嘴角的血迹吓住了,只能眼睁睁看着孟敛将人拖了回去,珍珠流苏“窸窸窣窣”,是洛霖霖满心期待一一破碎的声音。
孟敛将人推回房内,没有理会孩子撕心裂肺的哭声,她冰冷而阴狠的视线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最后弯腰捡起了地上散落的珍珠,是洛霖霖挣扎时被她拽下来的。
随手一扔,柜台上的黄铜貔貅被洞穿了一个珍珠大小的孔,桌上装酒的陶土坛子上也有一个,酒液从小孔中流了出来,但并没有流太久,因为那陶土罐子碎成了一桌的残渣。
最后一颗珍珠,打在了掌柜身上,珍珠穿过他的耳垂,给他打了个过大的耳洞。
孟敛阴森地说:“往后再有人进我房中蛊惑我妻子出门,我就杀了你。”
说完还扔了一锭黄金在柜台上,五十两,足以弥补今天的损失,却无法安抚在场所有人的恐惧。
而且看她的姿态,那锭黄金像极了掌柜的买命钱。
客人们争前恐后地退房,掌柜只能战战兢兢地给他们退钱。
那锭黄金就那么无遮无掩地放在桌上,半晌也没人敢碰。
宋制失魂落魄地离开,手里捏着那玉簪的碎片,掌心被扎得血肉模糊也没有感觉。
他的脑子里只有洛霖霖朝他跑来的样子,那时,他只要一伸手就能接住她,就能拥抱她,就能带走她。
他曾是她唯一的救赎。
可她的劫难也是因他而起。
一连三天,宋制带着那碎玉跑遍了所有的玉器行,得到的答复都是修不了,白鹤的翅膀雕工精湛,薄如蝉翼般透着天光,如今却碎的看不出原本的模样,怎么可能修得好呢?
翌日,统领邀他议事,说的是近来令人闻风丧胆的清廷军。
清廷军,那个毁了丰轵城的起义军,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最好屠城这类血流成河的暴行,沿途经过的村庄城镇无一活口。
宋制心里有了一个计划。
孟敛武艺高强,若是与他动武争抢,不仅胜算不大,还会引起他的警惕。最好的办法就是让他自己走,将他送到清廷军的口中,成为叛军的口粮。
先前洛霖霖说过的,可以让他先走,她留在城里等他回来。
如今看来,这是最好的办法。
只是……还需考虑。
宋制回府后再找那碎玉就找不着了,他翻遍了整个府邸,彻查了所有的下人,却都没能找到那些碎玉。
他怒急攻心,叫人去准备米粮布匹,只是他仍在犹豫,到底要不要白送这么多东西出去。
他拿不定主意,就走到了客栈,如今大厅空荡荡的,只有掌柜有气无力地靠在柜台上拨着算盘。
“李掌柜,那位夫人如何?”宋制说着将一锭黄金放在柜台上。
李掌柜是个见钱眼开的小人,乐乐呵呵地收了银子,谄媚地说:“日子不好过,应该是又挨打了,昨日小二去收脏水的时候看到了不少血迹,说是桌上地面上都有,若不是还能听见哭声,他都要怀疑人被打死了。”
宋制心中一紧,想要上去看她,却又怕害了她。
而且他也胆怯,害怕洛霖霖怪她无能,恨他那日没有伸手接住她。
要不然,就让孟敛走吧。
宋制犹豫不决,痴痴地望着楼上。
望了有半个时辰,他怕孟敛回来发现端倪,就先走了。
刚踏出客栈大门,一个卖糖葫芦的年轻人拦住了他的去路。
“宋统领,那位夫人让草民将这封信交给你。”
白纸包好的信件,封口处滴着一点蜡油,蜡油上粘着一粒珍珠。
[带我走吧。]
宋制猛地攥紧了信纸,翻身上马往府上赶。他要将孟敛送出去,越快越好。
窗户开启的那一丝缝隙被洛霖霖伸手合上,她脸上还带着伤,是看起来可怜却不影响美貌的伤,都是孟敛做出来的幻术。
她清点着所剩无几的金银,戳着孟敛的手臂得意洋洋地说:“我多聪明呀,想着咱们剩的金银不多了,恐到不了云归城,所以特地拉了头肥羊来宰。”
“你看着吧,肥羊明天就会将东西全部备齐,然后催促着你离开。到时候你先走,找个无人的地方将东西收进你那什么芥子空间里,然后再折回来接我和酒儿。”
“最后的告别,怎么也要让肥羊毕生难忘。”
孟敛闻言叮嘱她:“小心些,别和他单独待在一起。”
洛霖霖虽然聪明狡猾,但终归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孟敛担心她吃亏。
洛霖霖诧异地看了她一眼,挑眉笑道:“你是第一个让我小心的人,其余的人都是劝那些深陷其中的男人小心我。不碍事的,我见过的男人太多了,宋制,不过尔尔。”
“你也要小心,你虽然神通广大,但实在有些不聪明,别被人骗了。”
孟敛应了一声,说不会的。
洛霖霖向孟敛要了一柄匕首,一柄就算捅进心脏也不会让人死去的匕首。除了一时的伤痛和难愈的疤痕,还会留下刻骨的恨意。
不怕他恨,就怕他不恨,无爱无恨,时日久了自然也就忘了。
孟敛不明白她的用意,洛霖霖又用那种看傻子的眼神看她,“牧民精心养羊,会在羊长大后剪一次毛就杀了吗?不会的,他们只会一直养着,一次次地去剪羊毛。”
“宋制,就是那只被我养成的羊。”
若是涪阳军往后得势,宋制就是一直能不断产毛的羊,若是失势,她也不过是少了一只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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