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你先下班吧。”男人指尖夹着一只黑色的细闪金属钢笔，姿势都没换一下，继续对战略部下午重新交来的方案勾勾画画。
比上午那版完善了不少，但仍有瑕疵，还不够好。晏京谦圈画出需要修改的地方，将自己给出的意见批注在旁边。
这样的方案在他眼里显然是不合格的，他需要的是面对再强大的对手也无懈可击的东西。
那边的周助理已经开始收拾，下属走得比老板早这事在他们公司也不算稀奇了。刚上班的时候他还客气着不敢走，陪着晏京谦熬了两个晚上，现在已经成为职场老油条的周助理老板让他下班，他就麻溜地走开，一分钟都不多耽误。
下班不积极，思想有问题。算下时间现在回去还能抢到小区楼下超市打八折的烤鸡，等再晚去半个小时就都被大爷大妈们抢完了。周助理背上双肩包，打开扫共享单车的软件，一刻都不耽误。
晏京谦处理完文件已经到了傍晚，办公室只剩他一人，安静得只剩纸张翻页的声音。一抬头就看见夕阳缓缓沉入地平线，黄昏的光芒是带着温度的，柔和的暖黄和醉人的深红交织重叠，投射出可以触摸到的光芒，将一方大地全部笼罩。另一边天空已经完全暗下去，星月高悬，两种浓烈的色彩对撞融合，呈现出一种割裂而壮丽的景象。
夜幕降临，城市被装点成另一幅扮相，灯光、大厦、霓虹、桥梁……繁华有了具体的模样，是被繁忙淹没的浪漫。
晏京谦索性在靠窗的沙发椅上坐下，从最佳观景位俯视整座城市被各色灯火点亮的轮廓线。对面大楼上的航障灯一闪一闪，跳跃的红色像计时的数点，闪烁几十下也不见环形高架上的车流有移动的迹象。
正是下班高峰期，繁城本来就堵车，现在怕是费劲挤进车流也要九点以后才能到家。
打开社交软件，瞬间各种免打扰的聊天框冲了上去。晏京谦不喜欢有未读的小红点，直接点了一键已阅。随便扫了一眼，除了些客套的问候和财经新闻的推送，发小群里也是一片热闹。
刚点进去就是谢西欤连发的十几张图片，每隔两分钟就是一张，无一例外全是rime，还有一张猫和人的合照。一溜排照片里小猫穿着各种不同风格的衣服，其中一件有帽子和翅膀的蜜蜂毛绒造型被人从不同方向连拍三张，rime的表情逐渐从炸毛变成摆烂。
下面的消息连着几条都是在问他猫哪来的，晏京谦的宠物怎么跑到他家去了。谢西欤十分得瑟地表示是晏京谦亲自请他上门接猫。
【秦舟：他本人在群里呢，你装也有个度，别待会出来打你脸】
谢西欤直接弹了条语音，极其有辨识度的声音企图想把秦舟的注意拉回猫身上。
【秦舟：啊对对对，好看好看，你就是最厉害的宠物造型师（点赞）】
【x.x：甭跟我来这套，你小子虚伪得很】
【x.x：话说回来，晏哥，我今天去你家差点吓死我了，还以为你真藏了个美人在家】
【晏京谦：确实藏了】
【x.x：我不信，尊嘟假嘟？】
【秦舟：@全体成员，起猛了，看见晏大少爷说笑话了】
晏京谦浅浅笑了笑，将手机反扣，重新放回口袋里。
该说不说，谢西欤去他家的时候房间里确实藏了个人，更准确地说是人鱼。
想起来那只小东西，晏京谦有些许不放心，想主动发条消息过去才发现两人根本没有任何联系方式，也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情况。
算了，等明天安排人过去的时候给他准备一台可以联络的手机。
他走之前在浴缸里放满了水，并且教会了姜颂如何开关水龙头，rime也放在了朋友家，应该不会出现一只翻肚皮的鱼或者是被水淹了的房子。
小人鱼并不蠢，轮椅的操纵不用他教，仅仅是看过一遍就已经玩得很熟练，他使用浴缸这种更加简单刻板的设施，应该也不成问题。
玄关门口姜颂笑着挥手和他说拜拜的样子没征兆地出现在他的脑海里，聪明如晏京谦，怎么会意识不到出现了不对劲的地方。
晏京谦没有放任小人鱼继续扰乱自己的心绪，当即开始寻找原因。
这么一想他真的从记忆的角落里找出一件差点忘记的事情。
送衣服过去的计划他还没交代给助理，晏京谦憬然，一个不相干的人物一而再再而三地突现，原来只是因为自己没完成的计划，而姜颂，只是碰巧出现在计划中的人物而已。
他迅速给生活助理打去电话，这位助理是个年轻的女孩，富有活力和精气神。
“晏总，您请说，有什么指示。”这个点忽然联系她大概是有什么急事，女孩在地铁里接起电话，声音断断续续，有些信号不良的卡顿，夹杂着背景中报站的声音。
“和商场联系一下，送几套男装到我家。”晏京谦用手指扣着桌面，交代自己此通电话的来意。
“现在？”
堂堂晏总是没衣服穿了？居然会火急火燎地大晚上让她去找衣服。先不说她从地铁站赶去城市另一端的商场要多久，等她过去估计人家也下班了。
“明天。”晏京谦没难为她。
助理长舒一口气，还以为昨天看的小说里霸总凌晨三点半让秘书去送药的剧情就要发生在自己身上。
“收到，还是之前的尺码吗？您具体需要什么样的衣服，正装或者是休闲款？”
晏京谦也不知道姜颂会喜欢什么风格，索性什么都一起送过去让他自己挑，“风格你看着选，可以多变一点。至于尺码，比平常的大概小两个码数就可以。”
晏京谦的衣服多半是正装，都是同几个品牌，出新款是会直接按照他的尺码送过去一批，像这样安排她去买别的风格的衣服还是第一次。
晏总这是，有人了？
“好的。”助理强压下好奇心，应了晏京谦的话。
“是成套送去吗？”
“不需要裤子，只送上衣就可以。”
“不要裤子……”助理在备忘录中记录，写到一半反应过来，“啊？不需要裤子？”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女孩捂住话筒，为自己刚才突然的动静向周围乘客道歉。
那人甚至连裤子都不穿。
“那是要……裙子？”
裙子？晏京谦觉得自己受到了点拨，姜颂的尾巴穿不了裤子，说不定裙子会合适。
“也可以，再送几条长裙过去。”
助理觉得自己受到了冲击，正好到站，她夹着手机握着扶手，“晏总，我确定一下，男士上衣和裙子……”
为了让晏京谦能听清，她放大了音量，在拥挤地铁中周围人再次投来几道奇怪的探究目光。
“嗯，风格不要太沉闷的，可以稍微年轻一点。”
“明白。”
挂上电话后助理开始努力整合刚才自己听到的要求──不沉闷的男装和裙子……
放心吧晏总，这搭配可太不沉闷了，简直是她一个自认为潮流的年轻小姑娘都接受不了的前卫。
忘记问要送去哪里了，应该还是直接送到他家？
助理想再打通电话过去确认一下，手机信号却在此时彻底罢工。她编辑了一条消息设定成有网时自动发过去，随后便把这件事放在一边，走出地铁站，继续刚才没打完的单机消消乐。
姜颂一个人在房子里，多数时间都是坐在窗边的秋千里静静望着湖面，恋念属于他的那片大海。
秋千是竹编的篮筐和金属支撑的结构，晃起来幅度并不大，姜颂的尾巴刚好悬离地面，小人鱼就搂着抱枕倚在一边的竹筐边遐思。
在海里，是有鱼向往岸上的，它们听小沙蟹说沙滩是多么广阔，听海鸥说码头的面包和薯条有多么美味。
小时候他也曾对岸上和人类有过好奇，但某天一艘金属大家伙从正在迁徙的沙丁鱼群上方驶过，船尾拴着的网被撑开，带走了他众多同类。
有幸存下来捡回一条命的朋友说狭小黑暗的船舱里简直就是炼狱，人类粗暴又残酷地对待它们。各种同种类不同种类的鱼全都被堆在一个小小的储物船舱里，那里缺少水和氧气，甚至不能立正身体。对于大鱼来说，嘴边的小鱼就是上天送来的食物，他们张开嘴一口吞下几只。其他小鱼见状扭动身体逃窜，整个货舱里一片混乱。鱼的残肢、血沫和赃污都混杂在一起。它奋力跳出船舱，落在船首，被懒得弯腰的渔民一脚踢回海里。
姜颂觉得自己是幸运的，如果没变成人鱼，等待他的恐怕就是同样的命运。对于晏京谦，姜颂根本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心情面对他。
对男人的讨厌自然还是源自于他钓上自己，但男人没有苛待他，还带他去吃了螃蟹和贝壳，甚至承诺送会自己回去。
姜颂心如乱丝，繁纷不明。
下巴上的伤口已经不再流血，但是想起来闪着冰冷光芒的鱼钩他还是一阵发寒，尾巴上的鳞片在空气晾了太久已经干硬，敲击起来发出干脆的响声。他想，他需要到水里呆一会了。
姜颂从秋千上起身，小步小步向浴室走去。
人鱼并不是只能在地上扭曲地爬行，其实用尾巴尖也可以模仿人类的走路方式用小碎步缓缓挪动，只是速度要慢一点。他来到浴室，先试了试水温，然后脱下上衣钻进浴缸里。
被水沉闷的暗涌声笼罩，隔绝一切杂念，微凉的水将他包裹托举，姜颂感觉整个身体变得轻盈。他闭上眼舒展尾巴和手臂，水分和肌肤融为一体，渗入毛孔和灵魂，柔软，舒适。
姜颂靠在浴缸边扇动尾鳍，这边的浴缸比原来别墅里的要小了一圈，尾巴展开后就不剩什么翻滚游动的空间。但小人鱼并不挑剔，只要沾到水就足够令他开心。
没有任何外物的打扰，姜颂这一觉睡得很沉，沉到他做了两个完整的梦。
不知道睡了多久，睡梦之中隐隐听见有人惊恐地喊他。小人鱼揉揉眼睛从水中坐起来，接触到光的刺激，他下意识眯起眼，声音中还带着刚睡醒的慵懒和迷糊，“怎么了？”
男人蹲在浴缸旁，一只胳膊伸进水中，连外套的衣袖都没来得及卷起。
他的呼吸急促不稳，喉结上下滚动，脸上还是不安和惊魂未定，“你还问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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