锅里的水咕噜噜地冒着泡,应和着外头的蝉鸣,蒸腾的水汽平白使得屋子里更燥热了几分。
款冬站得更近灶台,肉眼可见豆大的汗水从额头沁出,顺着柔和的眉骨滑落进了一双杏眼,但也不敢抬手去擦,只稍稍眯了眼缓解刺痛,身子不住地颤着,些许汗珠缀在眼角,仿佛晶莹的泪。
步故知心下不忍,但也一时手足无措,不敢再靠近,不禁暗骂原主,究竟是虐打了款冬多少次,又下了多重的手,才让款冬如今见到这具身体便怕成这样!
原主虐打款冬,虽在村里是人尽皆知,但也没谁会傻愣愣地跑来和步故知说,故这件事还是步故知结合款冬的异常反应以及邻居黄大娘旁敲侧击的提点推测出来的。
前几日,步故知借着感谢黄大娘多日照拂和自己失忆的由头,隐晦地问了不少有关原主的事迹,得出了一个结论——原主确实是个不折不扣的混蛋!
除了虐打自己夫郎,还对自己的亲娘不孝,名义上常年在县里读书,不为家中分担任何一点农活也就罢了,每次回来都是找亲娘要钱,若是没得满足,轻辄叱骂亲娘,重辄打砸家用。
甚至在县里读书也不安分,拿着亲娘没日没夜苦做挣来的微薄银钱和官府每月的一两津贴,在外头花天酒地,还为了玩乐多次逃学,惹得县学里的夫子不满,直接见逐过一次,也就是被学校开除了,还是原主亲娘求到了县学山长门前,原主又装作悔过,才复了学籍。
可即使这样,依旧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原主收敛了没多久,又恢复了原状,只是行事隐蔽许多,瞒住了县学那头,而对家中老母,还是一如既往。
这些还只是黄大娘在步故知诚心又感谢又认错的前提下,黄大娘又自觉长辈身份,才对他透露了一些,但也不敢指责,而是多在劝诫日后要对夫郎好,要好好读书考功名。至于其他黄大娘不便说又或者是不知情的事,就不得而知了,但想来也不会有什么好事了。
步故知更软了声音,几乎是低声地哄道:“冬儿,再不去煮饭,锅里的水就要烧干了。”
款冬这才有了些许反应,头稍微抬了抬,但还是不敢看向步故知,也不敢前来,仿佛前头有一个巨大的陷阱,只要靠近就会被抓住折磨。
步故知叹息出了声,款冬吓得连忙又退后了几步,但动作到一半又生生停住了,攥紧了手心强迫自己不再动。
这微小的动作,自然被步故知看在眼里,即使是一声叹息,也使得款冬如同惊弓之鸟般惧怕如此,步故知心下不禁泛出一阵酸涩。
他在现代虽然还是没毕业的中医博士,但医学博士不同于其他学科,大多时间是要待在医院学习的,也算得上正经医生,由此见过各种形形色色的病人,其中也有如款冬般常年遭受家暴被救助后送到医院的。
这类病人与其说是身体上的伤痛需要救治,不如说是心理上的创痕更需要救治。步故知就经手过这样一位病人,在身体痊愈后还是抗拒任何人靠近,就连心理医生也无可奈何,一天天消瘦下去,药石无灵,如同得了癌症般,最后被家里人接了回去,但没过多久就听说那位病人竟然选择了轻生。
消息传来的那天,接触过那位病人的医护都触动不已,步故知与他们都在尽力医治挽救那位病人的生命,可经年累月的身体与心理上的双重折磨,导致了严重的创伤后压力心理障碍症,即使是医生也束手无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一条鲜活的生命消逝在眼前。
步故知作为医生,并不想这样的悲剧在眼前再发生一次,更何况这次还是他名义上的夫郎;又作为继承了原主身体再活了一次的人,也自然要对原主做过的事负责,即使他并不认为款冬就是他的配偶,但属于原主的责任他不会推诿。
他只恨得在学校里没有选修心理学,或是在前世与心理医生一同会诊时没有多了解心理科的疗程,不然也不会在面对明显有着创伤后压力心理障碍症的款冬,如此手足无措。
步故知强自扯了一个笑:“我去外头摘些菜来,冬儿你先煮着饭。”
说完像逃一般出了门,他明白,如果再待下去,款冬怕是承受不住的。
步故知说要摘菜不是假话,他了解到,步家的田地虽几乎都卖了出去以供养原主读书,但还是有半亩在山下的薄田因为又偏又小卖不出去,留了下来,原主亲娘平时就在那块田里种点应季的蔬菜,有时会到镇里县里卖,有时又会作为自家的口粮。
这些天步故知吃的东西,基本就是从那块田来,但那块田也几乎是步家最后的财产了。
步家现今用一贫如洗来形容绝不夸张,本来在古代供养一个读书人就是一笔不菲的开支,而步家也绝非富户,而是一般小农,家中父亲又早逝,原主被寡母一手拉扯大,因着这个世界对女子哥儿束缚甚重,极其看中贞洁一事,故若是死了夫婿,便只能守寡。
原主在幼时展现了惊人的读书天赋,七岁中了童生,十二岁便中了秀才,还惊动了县令,特意免了原主的束脩让他去县学读书,也是因此原主亲娘更是铆足了力供着儿子读书,期盼他能早日中举。
可原主就如同伤仲永般,自从入了县学,便再无任何成绩,反而是性子越来越坏,与亲娘也越来越生疏,还一点一点掏空了步家的积蓄,也拖垮了亲娘的身体。
步故知推测过原主亲娘的死因,多半也是为了供养儿子积劳成疾。
步故知拿着刚摘的青豆到河边清洗,手中动作利索,但脑中却在烦忧日后生计一事。他刚刚看过,那块田怕不仅是因为又偏又小才卖不出去,更重要是因为那块田实在太贫瘠了,根本长不出什么东西,种的蔬菜也是长得稀稀拉拉,又黄又小,找了半天才勉强摘了点完整的青豆,剩下的便没有什么了。
而他这两日去山上摘的草药换的铜板,也只买了勉强够三五日的米,这还是在基本摘光了稍微能卖得出价的草药的前提下,意味着后面若是再想靠草药过活,就要去更深的山里了,风险也更大。
且去县里的时候也问了,得知本月原主作为秀才的一两津贴早就发过了,但现在也不过是五月上旬,原主的包袱里就是一个铜板也不剩了。
步故知在买米的时候推算了一下物价,这里的白米大约是三文一斤,折合现代米价,一两银子大约就是一千元上下,且不说这一两银子能不能够两人吃喝,现在最要紧的就是还有差不多二十多天才到发津贴的日子,那这二十多天的吃喝又从哪里来?
他也问过款冬步家是否还有积蓄,但款冬的反应只是哭着说一定会再努力做活赚钱的,他便明白了,这便是什么都没有了,基本就是做一天事才有一天吃,可款冬的身体...
在刚来的那天他就替款冬把过脉,虽然当时是因为惊讶于这个世界的性别,但也明显探出款冬的身体非常虚弱,几乎是内里亏空的状态,若是在现代不仅要用上好的药,还要每日食补才行,且明显款冬行动也有些异常,走路时脚步虚浮,结合原主经常家暴款冬,怕这不只是身体亏空的缘故,想来款冬的腿脚确实是有些问题。
天已完全黑了,蝉鸣也越发响亮,用力撕扯着步故知的思绪,但幸好还有一轮残月,洒下浅薄的晖光,才让他稍微能看清回家的路。
村中家家户户都点了蜡烛,但步故知发现,自己家中却没有,分明在印象里,前几日夜晚还是有灯火的,怎么今日就没了?
步故知疑惑着,但还是先在外头喊了声,等到款冬应了才进屋,也就撞见了款冬正拿着火石点蜡烛,但在他靠近的时候,款冬一瞬间明显慌乱,竟然碰到了烛台,烛油甩到了款冬手上,听得款冬一声闷哼,但很快又没了声音。
步故知看得胆战心惊,也顾不上手中的青豆,随意放在了哪处,就连忙上前抓起款冬的手,上面明显一道浮起的红痕,还泛着烛油干涸后的光泽。
还没等步故知说什么,款冬反应过来便急着挣脱,可实在又没什么力气,另一手挡在和步故知的中间,哭着说:“夫君,我错了,别打我,下次再也不会了。”
步故知一愣,手中力气一松,款冬如同滑腻的鱼倏地收回了手,但没有躲远,而是立马跪下,扯着步故知的衣摆,压着哭声:“我真的再也不会了,夫君别打了。”
步故知这才意识到,自己方才忙中出错,又刺激到了款冬,但现在再回避已是没用,只能试着能不能稍微安抚到款冬。
他便急忙半扶半托拉起款冬,低声:“别怕,冬儿别怕,我不会打你,我方才只想看看你的手有没有被烫伤。”
又抓起款冬的手,将红痕处送到嘴边,轻轻吹了几下:“你看,冬儿,我没有打你,你也没有做错什么,是我在担心你。”
款冬虽没有再躲,但身体还是在颤抖着,眼眶中的泪无声地滑落,步故知心下一凉,他松开了款冬的手:“没事了,去盛饭来吧。”
款冬这才如蒙大赦,立马去了灶台,身子也不再颤抖了。
步故知知道,这代表着,款冬对他安慰平和的话已经完全没有了信任,只有命令式的话,才能让他觉得安心。
换句话说,款冬根本不相信,步故知这个人会对他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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