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教谕闻后不置可否,反倒招来两个小童子,考察般的口吻:“今日你们读到哪儿了啊?”
其中一个小童子歪头想了想,又看了看身边另一个小童子,点了点头,随后两人异口同声地一起回答,字句尚有磕绊:“善不可失,恶不可长,其陈桓公之谓乎。长恶不悛,从自及也。”
“嗯对,是该到这儿了,那可清楚此句意思?”
这下两个小童子都没再犹豫,直接同时摇了摇头。
祝教谕哂然:“无妨,明日再教你们,现在去玩吧。”
两个小童子立马喜笑颜开,略微拜过祝教谕后,便手牵着手小跑着去外头了。
祝教谕抚着自己的长须,目送童子的身影,等到看不见人了之后,又转而望向站在一旁恭敬等候的步故知:“先不急,孩童年纪尚小,只诵不解尚在情理之中,那你可知此句之意呀?”
步故知心中疑惑更甚,但还是稍一思忖回道:“此句之意在于劝诫世人,多行善事,不可行恶事,否则将自取灭亡,欲救也不得。”他在现代虽是中医医学专业,但不知为何自幼读史读经便能很快领悟其中道理,这也是他学习中医比旁人容易些的原因,在旁人看古籍还不解其意之时,他就已经结合古籍知识开始实践了。
祝教谕悠然颔首:“不错,学业还未曾荒废。”
步故知越发觉得此句之意未免过于巧合,似乎意指原主,但他并不确定祝教谕口中“见过”原主究竟到了何种程度,以至于在会面开始,祝教谕就直接点出,自己与原主“判若两人”。
但若要他为了不被旁人发现端倪,照行原主之事也是不可。好在无论如何,村中巫医已经将他失忆之事广传,只要他不承认,旁人也断定其中魂穿之事。
就在步故知神思游离之际,祝教谕又开口:“好了,说说你要请什么‘罚’,又有何不情之请吧。”
步故知这才凝神,又拱手对祝教谕:“学生请这段时日荒旷课堂之罚,但不情之请也与此有关,因家中琐事还未处理得当,故之后还需一段时日不能常来县学读书。”
祝教谕哈哈一笑:“你既认为旷学为错,要来请罚,但偏偏仍旧要如此。”
顿,再言时敛了笑意:“是否为知错不改啊。”
步故知一怔,分明方才祝教谕与自己相谈都是一幅甚好说话的模样,怎么突然意有为难。
“容学生自辩,先前旷学虽非学生之愿,但实已有此行,加之先前学生顽劣,多让各位先生费心,故此之罚意为捩转,表明学生再不会如从前那般张狂行事。而不情之请,虽亦请旷学,但事出有因,先前学生多不顾家中亲眷,以至于生活艰难,学生不忍,欲亡羊补牢。”
祝教谕越听步故知所言眼中深意越显:“能言巧辩又有理有据,你这一病,倒有了几分你十余岁时与老夫对答的模样。”
十余岁?莫非原主在十余岁之时与祝教谕有过交谈?
还未等步故知应答,祝教谕又道:“罢了,这罚就不必了,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你既有洗心革面之决心,还盼你亦能如清波之涤轻尘*,至于请假一事,可准,县学农子甚多,夏至自有农假,不过季考将至,若是你再为孙山*,县学你就不必再来了。”
县学之中亦有考核,一年有四次季考,连续四次季考的前三甲,则会被推选至府学读书。现在已是五月中下旬,下次季考大约就在一月之后,步故知倒是没料到此事,待会儿回去时恐怕还要将原主的书和课业拿回去看看。
与祝教谕客气请辞后,步故知又绕了好久找到了县学学舍,也就是县学里的学生宿舍,刚想寻人问一下原主学舍是哪个,转头却看到了刚才的锦衣微胖男子竟然学舍前等他。
那人仍旧是嬉皮笑脸:“怎么,见过教谕了?”
学舍中多有学子往来,但无一不绕着他们两走。
步故知暗叹一句,原主究竟怎么巴结了这纨绔子弟,以至于现在被他纠缠不放。
他不欲再理会此人,便装作没看见想要往里间走,学舍门口挂有木牌,上头写着此间住的学子名讳,一一看过去,会费点时间,但也能找到原主学舍。
可那人不依不饶:“怎么方才还跟我文绉绉的,现在又不理人啦?”
步故知目不斜视,仔细辨认每个学舍前的木牌,那人不知哪来的耐心,亦步亦趋地跟在身后。
等到步故知终于寻到了挂有自己名字的学舍,里头还有一个学子正在对窗的书桌前写些什么,这个学子身着统一的县学襕衫,但衣饰玉佩,头束锦带,自有富贵气。听到动静后稍抬头睨了一眼来人,看到是步故知与锦衣男子,瞬间眉头紧蹙,但也没做什么反应,而是低头又继续书写。
步故知正要进去取原主的书与课业,那人直接伸手拦住了步故知,脸上挂着淫邪的笑:“这里人少,我也就跟你直说了,在你失忆之前,答应了我,若是你家夫郎拿不出十两银子,就让你家夫郎陪我睡一夜,这事也是我吃亏,你家夫郎虽面貌不错,但总归是个哥儿,又成了亲,不过你也说了,从没碰过那小哥儿,十两勉强也值当。”
步故知脚步一顿,他眼中寒光再不掩饰,攥紧了拳,声蕴盛怒:“你说,我之前答应你要拿我家夫郎跟你换银子?”
那人被步故知这番模样吓得往门外退后了几步:“是...是啊,十两你可赚大发了,要知道金欢楼的头牌也才值这个价。”
步故知闭眼长吸一口气,拳头捏得指骨咯吱响,胸膛起伏甚巨,再睁眼眸中寒意更甚,如冰潭,又似一把淬火刚出的利刃。
他一把上前抓住了那人的衣领,挥拳破风重重抡在了那人脸上,只听得“嘭”一声,那人被步故知砸在了门上,巨大的动静引来了许多学子。
那人立刻口溢鲜血,想还手却被步故知另手如同铜浇铁铸牢牢锢住,口齿已经不清,撕心裂肺地叫喊着:“好你个步故知,竟然敢打我!”
步故知又一拳打在他的下颌上,嘎嘣一声,那人竟吐出了一颗牙,他不敢再威胁了,而是更大声地哭喊着:“来人啊,救救我呀!”
学舍外头已然围了很多人,但他们见步故知如此凶狠模样,都不敢上前阻拦,反而齐齐退后了一步,生怕引起步故知的注意。
步故知拽着那人的领子,又是一下将他砸在门上,学舍木牌都应声晃荡,步故知切着后槽牙,语气是从未有过的狠厉:“以往的事都不算数,你若是再惦记我家夫郎,我定饶不了你!”
那人已鼻青脸肿,但被步故知这么一激,口头还不肯服软:“好你个步故知,失了忆就想忘记你做过什么事吗?我看得上你家那个哥儿是你们全家的福气,改日我会让你求着我睡他!”
步故知彻底被激怒,抡起拳头就想再往那人脸上挥,却被身后一股力道拦住:“够了,再打就要出人命了。”
步故知已听不进去劝架,他满脑都是原主人渣至极,为了狎妓竟然要出卖自己的夫郎。这股气不仅是对着锦衣男子,还是对着原主,他不敢想,如果不是自己穿到这具身体上,款冬究竟会遭受什么侮辱。
步故知打红了眼,一人之力是拦不住的,身后之人扬声呵斥围观学子:“还看什么热闹呢!拉开他们啊!”
这下那些学子才有零星几个上前,一些抱住了步故知,一些拉走锦衣男子,步故知仍旧不肯放手,身后之人在他耳边怒道:“你要是打死了他,你家夫郎怎么办!”
步故知听到夫郎二字,理智瞬间回归灵台,依势慢慢松了手,那些学子才得以彻底将两人分开。
款冬!若是我出了事,款冬要怎么办!他身上的伤还没好。
步故知双拳已满是鲜血,眼中通红未消,犹如一头刚从厮杀中抽身的狼。而那人已看不清面容,被鲜血和口涎糊了满脸,还在大声地哭喊着:“步故知要杀人了!你们可都看见了!”
步故知倏地又盯向那人,那人若有所感,声音开始颤抖:“快,快去请山长和教谕来!不对!去报官啊!步故知想杀了我!”
围观的学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没有动作。锦衣男子名唤胡闻,是县里丝绸大户之子,虽不是生员,但他爹实在有钱,直接买了一个资格让他进县学读书,而他也仗着他爹的钱,在县学中横行霸道已久,许多学子都或多或少被他欺凌过,由此步故知打了胡闻,许多人心中都暗暗叫好,这也是替他们出了一口气。
胡闻见没人动作,吐了一口血沫,威胁众人:“你们现在不帮我,来日我爹是饶不了你们的!”
那些学子都面露犹豫,有几个刚想往外头走,步故知身后之人朗然出声:“山长教谕可请,报官就不必了,我叔父是不会理会此等事的。”
此人竟然是县令侄子!胡闻也是第一次听说,他睁大了眼看向他:“你...你是县令的...”
“没错,你刚刚与步故知说的话,我都听见了,是你欲侮辱他的夫郎在先,他也是为了维护自家夫郎,才与你动手,属情有可原,这也是你咎由自取!”
胡闻虽认为自家是东平县首富,其他人都得捧着他让着他,但也深知民不与官斗的道理,且看样子这个县令侄子站在了步故知一边,若是要因此得罪了他,进而得罪了县令,他爹也饶不了他。
由是胡闻只得先打落了牙齿往肚里吞,现在还不能拿步故知如何,他得回去先和他爹商量商量,看看要怎么整治步故知!
他勉力撑着门框站直了身,这时他的书童也匆匆赶到,见到胡闻这等模样都惊住了,吓在了原地不敢动,胡闻对他们斥道:“还不扶我回去?快去通知爹,让他给我请个大夫!”
那两个书童连忙上前搀着胡闻,往县学外走。
胡闻靠在书童身上,走到了学舍院子门口,才回头恶狠狠地看向步故知:“你给我等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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