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出口后,楚引歌就自觉失言了。
那人虽是救了她,但骨子里的放浪形骸却是没跑的,连咬个盘扣都沾染着潮腻的情.欲,这样的浪子,实在不是什么良婿。
她不该为了他的一时相助,而心软地帮他说好话。
楚引歌将信笺往袖内塞了塞,“算了,当我没说。”
声色听不出任何情绪。
可楚诗妍哪会放过她,眼神狡黠:“棠棠,你不对劲。”
她还从未在楚引歌的口中听她谈过任何男子,连名字都不曾有,今日却主动提及要她去看看世子爷,实属怪异。
“你老实交代,是不是看到过那烂男人了?”
楚引歌往外走去,眸色平静:“没,不都说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嘛,虽不说后续如何,但你们现在毕竟有婚约,我这般帮你给其他男子递信,罪孽深重,佛祖是要怪罪的。”
这样的说辞,楚诗妍确实信的,她从没看过像楚引歌这般信佛的女子,平日里除了去画院上值,就是去天佑寺烧香拜佛。
本是烂漫活泼的豆蔻年华,也不知是不是被香火浸润久了,楚引歌身上是可见的清心寡欲。
楚诗妍不再疑心,随着她走向马车,边嗔怪道:“别打趣我了,你又不是不知道这桩婚事定得有多荒唐……”
说起来是挺荒唐离谱的,按照楚老爷年轻时的身家,根本高攀不上靖海侯府,所以渊源还是在上上一辈,楚老爷的爹,也就是楚诗妍的祖父,楚太爷。
那是个极心善的中医,那时天下动荡,战时连连,他就自发上战场,不收分两给战士们看病。
这也是好巧不巧,救了一将军姓白,将军被救活后,直捣黄.龙,摧锋陷阵,助先帝一连拿下六城,也被称为六城将军,宣国大一统了天下,这将军就被封为“靖海候”,在正一品之上,也就是世子爷的祖父。
老靖海侯爷感念楚太爷的相救之恩,便定下了楚府与靖海侯府的联姻。
因上一辈两家都是儿子,所以这婚约就落到了孙辈,楚诗妍和世子爷白川舟的身上。
“……那两位祖父倒是仙逝了,全然没问过我们愿不愿意,这盲婚哑嫁真是害苦我了。”
楚诗妍忿忿道,“既然那世子爷能眠花卧柳,不顾廉耻,那我自然也可以找俊俏小郎君。所以棠棠,你这不是罪孽深重,而是乐善好施,佛祖见了都得说一句我棠慈悲。”
楚引歌被逗乐,她闷笑了两声,原本清淡的面容染了笑意,眼尾微挑,如芍药绽开,和风起,娇俏地惹人心醉。
楚诗妍将她抱住,叹息道:“棠棠啊,你若是个男子多好,我就不用舍近求远了,天天缠着你这个小郎君。”
楚引歌敲了敲她的脑袋:“松手罢,小郎君得上值养家去了。”
两人又笑谈了两句才不舍离别,楚引歌踏上马车,正要轻掀车帘,却被一股大力握住左腕:“女贼!”
她轻嘶,辨声是楚翎。
楚引歌的笑容在面上凝滞。
她飞快思索,到底是哪一步让楚翎看出来了,顾不及疼痛,定神想着措词,站在一旁的楚诗妍先她开了口:“什么女贼!哥哥,这是棠棠,你办案迷糊了罢。”
楚引歌抬眸就见楚翎眼中的茫然,她轻启唇瓣,眼睫微颤:“阿兄。”
娇柔地仿若轻轻一捏就能折断了藕臂。
楚翎忙松开了手,带着歉意道:“抱歉,一时恍惚看错人了。”
“无碍,阿兄不是刚下值?”楚引歌看着他一身青金石锦绣雪雁官袍,“这是又要进宫去?”
楚翎颔首:“昨晚藏书阁来了贼人,刚刚宫中差人来报,说是有点眉目了。”
楚引歌心里被蛰了一下,但依然不动声色地扭了扭手腕,面色无澜。
楚诗妍打着哈欠:“那刚好,棠棠要去画院,你们顺道,我再去睡个回笼觉。”
车毂辘辘。
两人这还是第一次相对而坐。
楚翎垂眸,一眼就看到女子白皙皓腕上的红痕,是他刚刚抓握的,像白雪中的梅蕊,醒目夺人。
当时没觉得有什么,但当下似能感受到她凝脂的暗香,在他的指尖上簇了把火,在心中灼烫了洞。
他捻了捻手指,挪开了眼:“在画院可好?”
楚引歌点了点头:“劳烦阿兄挂念,一切都好。”
两人都不是多话的,车厢内很快陷入沉默。
许是昨晚没休息好,又或许是车内的况味暗暗,从窗缝吹来的热风又昏昏沉沉,楚引歌的脑袋有些晕乎。
楚翎再回头时,就发现她靠在车壁上睡着了。
呼吸浅浅。
一袭墨绿宫袍随风轻摆,上以金粉缀成祥云团纹,这是画院才配有的宫服,宣康帝钟爱书画,对宣安画院更是上心,亲自拟考题,招画士,定着装,金粉都是实打实的金子碾碎而成,一经录用,就可拿国家俸禄。
而楚引歌按照品阶来说,已属六品。
楚翎从没好好地看过这个妹妹,只是偶尔的点头之交,他比她高,每每遇上,他敛眸也只能看到她头上的发髻和低头时露出的纤细白颈。
很脆弱,和她的手腕一样,仿佛一掐就会断了气,但白到发光,像剥了壳的新鲜荔枝,净□□嫩。
这样轻柔的女子,他方才怎么会觉得和昨晚的女贼背影相似?真是如阿妍所说,迷糊了罢。
他又忍不住去看了眼对面手上的红印。
她就那样随意垂着手臂,柔弱无骨,软玉生香。
但却越看越触目惊心,这么细腻白净的玉肌上,不该有这样的痕迹,像是亵.渎了光。
楚翎的喉间有些发涩。
蝉鸣声燥,夏风拂侵。
他看到她的鬓发有些不安分,惹得她的羽睫颤了颤,他这才注意到她的睫毛很长,像蝶翼轻扇缱绻。
碎发仿若就在他的眼前飘荡。
楚翎的指尖的灼热感更甚。
他想帮她绾上那荡漾的青丝,可手抬起一半,他就顿住了。
她在哭。
无声的,悄然的,连眉头都不曾轻皱一下,可眼角的默泪,却惹人娇怜。
楚翎蜷了蜷自己的指尖。
他想到刚刚在马车外她的一声“阿兄”,柔眸含水,难道是自己弄疼她了?
他的心被风吹得有些乱。
马车一颠,楚引歌睁开了眼。
杏眸如一汪清泉水汽迷蒙,眼睫上挂着泪珠,余光感受到一道视线的注视,她没有一丝被审视了的慌乱,抹了抹眼角,举止恰如其分:“做了个梦,在阿兄前露悲了。”
楚翎道了声无碍,将手放于膝上,若无其事地看向窗外。
原来是做了个梦,想是和赵姨娘有关吧,听闻她最近身子骨不太爽利。
两人一时无话,一直到宣极门分别时,楚翎才淡说道:“若有难处就来告知我。”
又觉不妥,补了一句:“都是一家人。”
言罢,就扼袖匆匆往养心殿走了。
楚引歌看着他的清癯背影,这是他们交谈最多的一次,虽然统共也没超过十句话,但已越过问安的范畴。
她摸了摸自己的左臂,眸色渐暗,若他知道昨夜女贼是谁,恐怕就不会想和她是一家人了。
她梦到的是那场杀戮。
从五岁开始,她就没有家人了。
-
宣安画院。
“楚引歌,你和宋誉把手中的活停停,先去揽月楼看看,”画院詹事赵满说道,“说是昨晚雨太大,把天窗给冲了,丹青上的彩漆都掉得一塌糊涂,也不知道能不能修复。”
这其实不算个好差事,谁不知道揽月楼是娴贵妃的心头好,而贵妃娘娘是宣帝的心尖宠,若是没办妥,脑袋分家也属正常。
她和宋誉是新来的,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自然落在他们头上。
不过楚引歌倒是觉得这差事不错,毕竟那天窗是她踹的,由她来修复,倒也算是灭迹了,她也想顺便看看这揽月楼的窗棂是何质地。
宋誉更是无所可否,他是个画痴,无谓何处,只要是个能执笔画画的地方就可。
赵詹事还在碎语:“……听说窗破之前,楚将军正在抓小毛贼,结果撞上了世子爷和那花魁的拨云撩雨,世子爷好一顿呵斥,楚将军面子挂不住,都在传那天窗不是被大雨冲毁的,而是被将军踢坏的。”
楚引歌抿了抿唇,原来流言蜚语就是这样被传开的,倒不想楚翎替她背了这黑锅。
不过窗破之前……不都是她在那软塌上么?
她和世子哪拨云撩雨了……
她的面色飞霞,在赵詹事走了后,还是一阵耳热,拿上漆料走出画院,宋誉气喘跟上,瞥了她一眼发红的耳尖,压声道:“你胆子还真大,敢踹那天窗。”
楚引歌未语,她昨晚从宫中逃出后,体力不济,先去了就近的宋家包扎伤口,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衫才回了楚府,宋家父子俩见她伤势不轻,自是盘问了几番,她对他们倒无所隐瞒,全盘托出。
所以宋誉知道昨晚宫中的小毛贼是她。
宋誉皱了皱眉,面露心疼。
他的眼神如小鹿般清澈,楚引歌不忍,“我不疼,你别难过……”
宋誉轻嗤,“谁心疼你了?我是心疼天窗上的那副丹青。”
楚引歌愣了愣。
宋誉一脸痛惜:“我看过揽月楼的图纸,那平棊【1】上临摹的是前内阁首辅谢昌的《赏莲图》,天窗隐在莲花之中,你竟然一脚将它踹坏了,暴殄天物啊。”
楚引歌被气笑:“我的命还没一幅画值钱是吧?何况还是临摹的。”
“你的命怎能比得上那副画?”宋誉很是诧异地看着她,“那图的真迹早已不在,连临摹品都是价值万两,楚引歌,你说你就不能挑个另外的地方踢踹么?”
“宋誉,”楚引歌也回呛道,“我死里逃生前还得斟酌在哪下脚是吧?我看你才是三天不踹,上房揭瓦了。”
两人你言我语,打打闹闹地走进揽月楼,他们从小到大就如此,见面就嚣闹,两个明明在外人面前都是不善言谈的人,特别是宋誉,在外人面前默然不语,但两人相处时,倒是欢闹。
“对了,”楚引歌走上二楼的玉阶,从袖中拿出一封信笺回头递给他,“接着。”
宋誉走在她后头,看着锦葵色的笺,浮香暗昧,诧异一瞬:“楚编修,你不会对在下有非分之想罢?”
楚引歌刚想言“宋编修想得挺美”,抬眸间却撞上了一双痞坏的修眸,话被噎在喉间。
那人在二楼的雕栏懒散地斜靠着,敛眸看向她,挑尽风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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