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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六章(修)

    ◎(三合一)游园宴设在六月二十的傍晚◎

    方才和老亲王对话时, 顾菀神色思维俱是镇定,身体却在底下悄然紧绷。

    此时心神俱定,她才惊觉自己出了一身的冷汗。

    腿脚更是发软, 软绵绵往后倒退了两步。

    险些仰倒时,有道力覆上顾菀纤细的腰身,将她托了一下。

    那力度极稳,撤去时亦是极快。

    若非腰间残留着些许滚烫炽热, 顾菀几乎要以为是自己的错觉。

    谢锦安一双桃花眸子弯弯,眼神却不动声色扫过顾菀头上轻颤的米珠、侧颊上隐约可见的。

    今日她梳了刘海,将光洁饱满的额头覆住,也半遮住精致纤秀的眉毛。

    更显得一双清眸皎皎,楚楚见怜, 眼底有水光浮现。

    可见刚才是吓坏了。

    他又想起顾菀赠他的那一盒治崴脚的膏药。

    不是极难得的药材, 却胜在味道清爽,是他最爱的淡然苦香。

    外盒又是一朵小巧玲珑的玫瑰图案,很适合放在手上把玩。

    ——至少方才,它才被谢锦安收回腰间的荷包之中。

    原来, 被人关怀的感觉。

    是这样令人念念不忘。

    谢锦安心头漫过一瞬的暖意。

    “顾二小姐当心。”和方才带着戏谑的语气不同,谢锦安这一声十分温和。

    可以称得上温柔可亲。

    是不该从一个名满京城的纨绔皇子口中道出的。

    腰间一触即分的炽热复又烫了一瞬。

    顾菀略动了动腰,软声回道:“多谢肃王殿下——臣女见过肃王殿下。”

    “不必多礼。”谢锦安微握方才出力搀扶的那只手,轻笑道:“若本王没记错, 顾二小姐是要去康阳的流芳园?”

    顾菀点了点头。

    “流芳园已经距离不远,顾二小姐沿着这条道路直走便是。”他缓缓道。

    “多谢肃王殿下指路。”顾菀扬起面儿, 对着谢锦安含笑道谢。

    带出眼角眉梢间的甜媚, 让人见了便不由自主露出笑意。

    谢锦安就不自觉地笑意变浓, 轻轻补充了一句:“若顾二小姐不介意, 本王可以领着路。”

    顾菀未及答话, 从疼痛中回过神来的老亲王已然是暴跳如雷。

    他望着面前细语说话、视他于无物的二人,眼中便裹上了怒气:“肃王!你没有什么要和本王说的吗!”

    许是纵欲过度、伤了身子,老亲王即便发怒,声音也显得虚浮不定。

    轻飘飘的,没有半点让人畏惧的威严。

    “呦,忘记给皇叔公行礼了。”谢锦安敛眉转身,抬眼时就成了不着调的混样儿。

    他朝着老亲王行了个作揖礼,动作标准却透着随意,能轻易让老亲王这种自恃身份辈分的人气个半死。

    老亲王伸出手,指着那支余颤尚在的箭,气得指头都和箭尾一样打颤:“这是怎么回事!你居然在皇宫中携带利器,还险些伤了本王!若是下回,不慎伤了陛下,该如何是好!”

    顾菀听了,不由在一旁拧眉:老亲王,着实是有些小题大做的本事在身上的。

    可她此时也不便开口。

    对着老亲王的指控,谢锦安唇边浮现出一抹嗤笑,一双桃花眼儿却是无辜睁大:“回皇叔公,父皇平日里并不来这种隐蔽僻静的地,自然也不会和皇叔公一样——至于这利器,那皇叔公可要去问问二皇兄了,是他非要拉着我去射箭的,我又不会这个,也不知道皇叔公出现在这儿。”

    老亲王对上那双透露出无辜的好看眼眸,有那一瞬对自己的怀疑。

    原是他忘了,这附近虽然僻静,却有皇家的习射场,专门给皇子皇孙练习骑射的。

    下一刻,老亲王打断了这一瞬荒谬的自我怀疑,怒气更上一层楼:自当今登基以来,他一直过着骄奢淫逸的生活,养得肥润,已经许久未曾受伤了。

    他恨不得拔下那一支利箭,让谢锦安也品品虎口流血的疼痛滋味。

    可老亲王偏生不敢。

    一来,谢锦安纵然不受重视,到底也是陛下的亲生儿子,若伤了他,恐怕要让陛下以为他不恭不敬,且谢锦安后头还有太后撑腰呢;二来,他久不锻炼,那牢牢没入假山石的箭,大约是拔不出来的。若强行使力,唯恐在美人面前闹了笑话。

    老亲王便这样僵在了原地。

    谢锦安眨了眨眼,不紧不慢地开口:“不过……到底是我伤了皇叔公,虽是无心,皇叔公也能谅解,但我心里过意不去——若是皇叔公愿意,我今晚便请皇叔公在天香园畅饮一场,可好?”

    老亲王脑中顿时闪过了天香园许多美人的身影,又因着府中新得的美人犹豫起来。

    半晌后,他才想起,他今日原是为顾菀而来的。

    望着已经与自己相隔甚远的顾菀,只觉美人如花隔云端,更显动人。

    老亲王缓和了怒气:“肃王如此相邀,本王自然会答应——只是本王还在与顾二小姐说话,若是肃王无事,将此箭拔下,就先回去罢。”

    说罢,老亲王就拔腿向顾菀走去。

    谢锦安下意识地先回首望向顾菀。

    便见女子细眉蹙起,暗含惊怯之色,白洁的贝齿更是咬住樱红的唇,透露出几分不情愿。

    下一瞬,女子似鼓起勇气般抬眸,水润的眼眸露出几分求助的意味。

    “皇叔公且慢。”谢锦安抬了手,钳住老亲王的右手:“皇叔公受了伤,还是要以贵体为重,先去太医院包扎了才能让小辈我放心。”

    “况且,方才顾二小姐不是在向皇叔公问路么?小辈既然已经告诉了顾二小姐,也就无需皇叔公再费一遍口舌了。”

    “是,多谢肃王殿下为臣女指明道路。”顾菀上前行了一礼,抿唇道:“臣女也多谢方才亲王殿下,肯停下为臣女指路。”

    虽然有些小兔似的胆小,但也机敏。

    谢锦安的眼风轻轻扫过,落在顾菀红润的唇上。

    上头因着方才紧张咬唇,印着贝齿印子,微微凹陷,让人无端觉得可怜可爱,想伸出手指,抚平这一点的印子。

    “快去罢。”他捻了捻手指,无声无息弯了弯眉眼:“康阳甚少主动邀请旁人,可别让她等急了。”

    顾菀也弯了弯眼,行礼告退,步履小步且急速地往前走去。

    行至拐角,她稍稍侧面回首,用亮晶晶的眼眸对谢锦安道了谢。

    二人的对话一句接着一句,生生让老亲王不能张口插话。

    眼瞧着顾菀转身远去,老亲王不由得着急上火,一甩手想追上去。

    那样白嫩的脸蛋,他还没摸到呢。

    ——却是没有甩开谢锦安的手,反而虎口处流的血更多了,被抓住的手腕也隐隐泛起疼痛感。

    老亲王不禁黑了面色:肃王这混账小子!虽然不会武功,这力气却大得很!

    “皇叔公,我先带您去处理伤口罢。”谢锦安面上是一贯的随性不羁:“若是皇叔公还有旁的话没和顾二小姐说,可以告诉小辈,再由小辈转告给康阳郡主,让她告知顾二小姐便是。”

    语罢,他目光微抬,目送顾菀的身影消失。

    老亲王一时哑口。

    他能说些什么?

    如实将他心中那些想对顾菀所说的、下流调情的话说出来?还是随便编一个蹩脚的接口搪塞过去?

    肃王是个不成器的毛头小子,随便糊弄糊弄就过去了。

    可他素日都在太后面前呆着,若一个顺嘴秃噜出去,让太后从里面看出了些什么,这可是极大的不好。

    老亲王深知,他如今如此肆无忌惮,是仗着救龙之恩。太后也因此,对他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要是知道他将主意,打到了世家闺秀的身上,还在光天化日、天子脚下要出手调戏,太后指不定就要用孝道,让皇帝撤了他的亲王位置。

    想到这,老亲王只好咬牙摇头:“无事,只是天香园……”

    今日总要碰一碰美人才好。

    既然肃王让他错失了一位,就拿别的填上。

    顾菀尚且在他掌心之中,还不急于这一时。

    谢锦安轻轻地笑出声来,一双桃花眼中满是意味深长:“皇叔公放心,我必然帮您安排好一切。”

    *

    直到走出那片假山环绕的地方,顾菀才真正长舒一口气。

    幸好碰见了肃王。

    也幸好是肃王。

    鲜活不羁,带有热血少年气。

    面对她含泪求助,毫不犹豫便出手相助。

    若是换成了像镇国公那样,浸淫久了官场的人。在权衡之下,只怕是会做一名事不关己的挂高者。更有甚者,要做帮凶来谋取利益。

    肃王……

    顾菀念着,不免想起那一支穿花拂柳、破风而来的利箭。

    而伴着利箭、拂过她耳畔的风,迅疾而强劲,几乎要穿透顾菀的身子,掠过她的心尖。

    日光下箭身闪闪,也为少年郎走来的身影,踱上了一层耀目的光。

    顾菀倏地握紧了帕子。

    只觉得五月的天来势汹汹,还不到六月,就腾起热气,让人不过急走两步,就热红了面庞。

    前头又是一个转角。

    迎面而来的是一群人影。

    顾菀下意识地顿住脚步。

    定睛一瞧,是康阳郡主和一位极为眼熟的华贵夫人。

    “顾小姐!”一见顾菀,康阳郡主便疾步上前,握住顾菀的双手,一双眼睛仔仔细细地在顾菀面上搜寻。

    见顾菀眼底泪光未退,眼角泛红,唇上更是留着齿印,她当下就急了:“顾小姐,你没有事情吧!可是老亲王……”

    “郡主放心,我没事的。”顾菀摇了摇首,笑道。

    那位眼熟的夫人此刻上前一步,对顾菀道:“顾小姐,若你受了委屈,尽管告诉我,我为你做主。”

    顾菀细细瞧去,顿然便是一惊:“程夫人?”

    是她在温竹山庄子上,曾经帮助过的、自称是平民的程夫人。

    “夫人和郡主放心,方才臣女碰见了肃王殿下。”未及深究,顾菀先柔声细语地将话说完:“肃王殿下要臣女先行一步。”

    康阳郡主松了一口气。

    随后,她拉着华贵夫人,欢喜介绍道:“这是我的母亲。”

    顾菀心中一跳,似乎明白了当时赏花宴上,康阳郡主为何会对自己有隐隐的维护和后来的出言相邀。

    她当即就行了礼:“臣女见过靖北王妃。”

    靖北王妃赶忙扶起顾菀:“使不得使不得,原是我该向你行礼道谢的——这儿不是说话的地方,我们先回去再说。”

    说罢,靖北王妃就回首吩咐:“常嬷嬷,你先赶紧回去,吩咐小厨房将安神的汤药煮上,喝了再睡一觉,效果是最好的。”

    一道耳熟的声音干脆应下。

    顾菀一看,是当初扮作程夫人……靖北王妃妯娌的妇人。

    此刻一身宫服,瞧着就是个颇具威严的嬷嬷。

    再看看这个嬷嬷的身后,不止带了宫女,还有大力嬷嬷和大力太监,手上都拿着板子。

    俱是神色严正,气势汹汹,最后头还跟着几个士兵,一副带不回来人就要强抢的模样。

    顾菀就不禁抿唇笑了一下。

    康阳郡主和靖北王妃……竟是这样担心她。

    这是顾菀久不感受到的善意与关切。

    靖北王妃瞧在眼里,叹在心中。

    这傻姑娘,恐怕刚刚回京城,还不知道这老亲王是什么小人货色,才能笑得出来。

    等回去之后,要和她好好说道说道,离那老亲王远远的便是。

    待到了流芳园,正厅中早已摆好了午膳。

    一个小巧的圆桌,摆着色香味俱全的菜肴,并不俱是名贵奢华之物,反而更像是家常菜色,只做得比外面更精致。

    顾菀轻扫一圈,未曾看见梁女官的身影。

    她眨了眨眼,不曾多问。

    “我猜你不爱吃那些山珍海味的,就做了主,让宝儿换成这些了。”落座后,靖北王妃也不要旁人侍候,屋中只剩下了她们三人。

    靖北王妃对顾菀格外和颜悦色,唤康阳郡主亦只唤小名“宝儿”。

    顾菀神色尚且有些呆愣,起身便要行礼:“多谢王妃娘……”

    话音未落,顾菀就被靖北王妃按回了椅子之中:“算来你是我的救命恩人,该是我向你行礼道谢,哪有你给我行礼的道理?”

    “不、不敢受王妃的礼。”顾菀闻言连连摆手,颊上飞出一抹不好意思的绯红:“不过举手之劳,王妃不必放在心上的。”

    “何况前不久,郡主才帮了我一回。”

    靖北王妃闻言,又在心中叹了一口气。

    原她还准备为顾菀准备一个风光的谢宴,为顾菀多介绍些好的人脉,再借此告诉京城诸人,顾菀对靖北王府有恩,背后是有靖北王府的撑腰的,并不只是一个能被随意欺负的世家庶女。

    现今瞧顾菀连口头谢恩都羞怯的模样,靖北王妃悄然将这个念头打消。

    若顾菀不喜这样,反而是给恩人弄巧成拙了。

    见状,康阳郡主招呼着顾菀用膳:“咱们边吃边聊,顾小姐不用拘谨,只当是自己家里便好。”

    顾菀看出靖北王妃母女俱是真性情,不喜惺惺作态的模样,就浅笑应下,如和老夫人一块用膳时的态度一样,一边认真实诚地回答靖北王妃的问题,一边插些俏皮话。

    “还好宝儿将遇见你的事情告诉了我。”问完顾菀的基本情况,靖北王妃满意地夹了一筷子酥炒鱼丝,笑道:“我原还打算晚些进京,先去温竹山那块儿寻你呢。”

    顾菀细细品了这道酥炒鱼丝,眉眼弯弯,嘴甜道:“许是上天见我可怜,才让我连着碰见了王妃和郡主这样的大好人。”

    康阳郡主便想打趣一二。

    但转又想起那日顾萱的无理逼人和顾莲的敷衍关心,兼之从小在庄子上长大……

    用她自己这一路父疼母爱、即便进了宫教养也是顺风顺水的历程来看,顾菀的确是可怜的。

    “多吃些,瞧你瘦的,下巴尖尖的。”康阳郡主咽下了嘴边的话,只带着端庄的笑,一个劲儿地往顾菀的碗中添菜。

    顾菀轻笑着接过,然后一点点认真地吃完。

    靖北王妃在一旁细细地瞧着,看顾菀眉眼如画,一粒不落地用完。

    自打那一晚,顾菀二话不说便帮了她,她就越看越喜欢。

    后来又见顾菀行事良善、乖巧可人,更是心生欢喜,对顾菀也有旁的打算。

    只可惜当时暗卫寻来,说陛下口谕,速入京城。她只好与顾菀告别,转而去到了署州的靖北王世子会合,再和武王一并入京。

    “我给你留的那玉佩,怎不见你戴着?”吩咐宫人将膳食撤去,靖北王妃就想起了这事。

    顾菀抿唇轻笑起来:“臣女虽然见识浅薄,但也看出那玉佩是珍贵之物,怕被旁人看见,要强抢过去,就好生收了起来。”

    “一来,是为着王妃要仔细收着,日后若再不相见,也可留作纪念。二来,这玉佩实在贵重,臣女是想寻机会还给王妃您的。”

    靖北王妃闻言正色:“这可是不许还的——既然送你了,就好好戴着,配你们年轻小姑娘是正好的。”

    顾菀又说了两句,见一时推辞不过,只好点头应下:“等下回见王妃,我必然带上。”

    “那就好。”靖北王妃笑容满面,转头又和康阳郡主说起当时顾菀是如何地好心、又是如何地精心照顾。

    说得顾菀都垂下了眼帘。

    当时救下靖北王妃,又安排了住处,的确是她当时于夜色中,看见温声求助的靖北王妃,想到自己母亲,动了善心的缘故。

    可后头的精心照顾,是她看出了靖北王妃几人,身份并不简单,有可能是勋贵华胄之家。

    那不是一场热心而不求回报的相助,只是她对于是否能结识良缘的冒险投资。

    顾菀赌赢了,并且获得了靖北王妃和康阳郡主的好感与青睐。

    接过靖北王妃递来的安神汤药,顾菀笑眼盈盈,照旧乖巧地小口喝下。

    靖北王妃趁此机会,和顾菀说起了老亲王为人,末了总结道:“……那是个极其为老不尊的,只一味沉溺美色。你下回见到他,可要躲得远远的,宁可叫他说你不尊亲王,也不能和他单独呆在一块儿。”

    顾菀面上一派恍然,勾起的眼儿也变得圆睁,带着惊恐与后怕。

    “你且歇息一会儿。”靖北王妃颇慈爱地安抚道:“睡一觉起来,便不怕了。”

    许是太医院配的安神药效果太好,又许是顾菀此刻是难得的安心。

    她头一回在陌生的地方睡着了。

    但顾菀睡得不深,只大约两刻钟的时间便醒了过来。

    刚从沉眠中醒来,她脑中尚且懵懂,只下意识地理好衣裳,紧了紧发髻,就推开了连着正厅、紧闭的房门。

    靖北王妃正坐在主位上。

    而原是康阳郡主所做的地方,被一位年轻的男子所取代。

    听见声响,男子抬起眼来,露出浓眉正气的面庞和雄鹰一样锐利的眼神。

    在看清顾菀的那一瞬,那极其尖锐的眼神微微一顿,很快就被收起,转而带了些不知所措。

    “屿儿,别吓着顾小姐。”靖北王妃看见顾菀出来,原本严肃的面色重新覆上笑意,对着男子交代了一句,就行至顾菀面前:“那是我的儿子,叶嘉屿,从小就在军营里面跌摸滚打的,和他爹一样长得凶,你可别被吓着。”

    “宝儿被叫去陪太后娘娘说话了,我就将他叫过来陪我。”

    原是靖北王世子。

    顾菀点点头,向男子行礼:“臣女见过世子殿下。”

    叶嘉屿站起身来,有些不知该如何放置手脚的模样,半晌后才颇僵硬地点了点头。

    又同手同脚地坐了回去。

    “我叫常嬷嬷来为你梳发,再送你出宫——时辰也不早了,你家里人必然是担心的。”靖北王妃轻笑一声,不再看自家儿子,转而抚了抚顾菀有些松散的发髻。

    “多谢王妃。”顾菀软声道谢,又低着面儿回了屋里。

    不多时,常嬷嬷就进了屋子,笑眯眯地谢了顾菀先前的照顾,还说要顾菀瞧瞧她的手艺。

    瞧见房门被重新掩映上,叶嘉屿才舒缓了僵硬的手脚,垂下眼眸:“母亲这儿有客人,怎地不早说?”

    “什么客人,那是你母亲的恩人。”靖北王妃嗔了一眼叶嘉屿,忽而神秘一笑:“屿儿,你觉着顾小姐可好看?”

    叶嘉屿沉默一瞬,开口道:“女子在我看来,都是一样的。”

    靖北王妃恨铁不成钢地一跺脚:“就你这副样子,我何时能抱上孙子?”

    “父亲说过,男儿当以保家卫国为重任,儿子暂时还不想考虑婚姻之事。”叶嘉屿平声开口:“母亲今日从我那儿借了几个士兵,就是为了那位小姐?”

    “是我和康阳疏忽大意了,不想老亲王竟是今日进宫。”靖北王妃点头,将顾菀的遭遇缓缓道来:“……我见着的时候,人家已是面色苍白,若非遇见肃王,还不知要怎样呢。”

    叶嘉屿虽长于边关,却也知晓老亲王的“美名”。

    叶嘉屿脑中便回想起方才见了一面的顾菀,的确肤容更莹白些……他还以为是在京城中,女子肌肤天生养得白嫩。

    “陛下真是糊涂,居然纵容这样的人。”他嘴角抿起,显出几分忍耐:”若是我……“

    “这话可不许轻易说!”靖北王妃颇惊:“你怎地和你父亲一样,是个有话就说的直肠子!”

    叶嘉屿自知失言,又重新端坐在椅子上,面色平静。

    恰在这时,房门被重新打开。

    二人齐齐望去。

    就见顾菀重新挽了一头重鬟分肖髻。

    结鬟于顶,有一束髾尾垂于肩上,柔顺的乌发间缀着圆润的米珠,看上去俏皮又不失活泼,为顾菀一张娇面增添了几分明媚。

    叶嘉屿略有片刻的失神。

    “顾小姐真美。”靖北王妃则是由衷叹道。

    “都是常嬷嬷的好手艺。”顾菀嗓音甜润,一手抚鬓,垂面带着点娇羞地低笑。

    常嬷嬷在后面颇为自豪。

    靖北王妃含笑颔首:“顾小姐不必谦虚,哪怕是康阳来,也未必有这样的效果。”

    说罢,她回首去看自己儿子:“方才屿儿说要送顾小姐出宫门,顾小姐觉得如何?”

    叶嘉屿闻言吃惊,刚要开口,便对上自己母亲的目光,又想起方才母亲说的话:顾小姐在进宫时碰见了老亲王,险些不能脱身。

    他便轻轻点了点头,不再多言。

    顾菀望着靖北王妃母子的眼神交流,倒没有推辞,诚挚地出言道谢。

    ——她是再不想碰见老亲王了。

    道别时,靖北王妃拉住了顾菀的手,眼神温柔可亲:“我刚回京城,宅邸还没有打扫干净,暂时不能请你去做客了。既如此,咱们下回见面,就是在永福公主的游园宴上了。”

    “我素日最烦这些聚会,你到时候坐到我身边来,陪我说说话,可好?”

    顾菀沉思一瞬,想起来蓝氏曾在老夫人面前提过一次游园宴。

    永福公主是李皇后诞下的嫡长女,自小受宠。

    年前她又亲自求了圣上,批准她修建一方新园,供她游玩赏乐。

    如今新园建成,永福公主便广下请帖,邀请皇亲勋贵前往参与开园仪式,别名“游园宴”。

    镇国公府自然也收到了请帖。

    只是永福公主是身份贵重的嫡公主,前去的宾客也是地位不凡——即便老夫人有意,镇国公也不一定会允准她顾菀前往。

    靖北王妃亦想到了这一层,主动道:“若你无法前去,便遣人来靖北王府的宅邸,拿我赠予你的朱雀形蓝田玉佩,找管家告知即可,我为你安排。”

    “不敢劳动王妃。”顾菀面上噙着浅浅的笑意:“臣女一定会去陪王妃解闷的。”

    说罢,她行礼别过靖北王妃。

    叶嘉屿站起身,像一座沉默的高塔跟顾菀在后头。

    直到顾菀回首,眼瞳清亮地道谢:“臣女谢过世子殿下。”

    “不必。”叶嘉屿四肢僵硬了一会儿,忽地迈出大步,走到顾菀身前:“顾小姐紧跟着我就是。”

    顾菀低低应了声,在路过假山环绕处,便不由得精神紧绷,有些害怕再来个老亲王拦路。

    等到转回两侧朱墙高耸的窄道处,顾菀才放软了身子。

    而后有些后知后觉……

    她方才在假山那儿,是不是闻见了似曾相识的味道?

    像是让她念念不忘的焚木苦香气,又像是上回,她给肃王那一盒药膏的清苦气味。

    用手摸了摸鼻尖,顾菀直疑心自己被那好闻的苦香给魇住了。

    不然,怎地她在庄子上、在肃王的折扇上、在沉沉安眠的梦中,甚至如今在皇宫中,都觉得闻到了这香气?

    偏生这苦香一嗅若有若无,再嗅时已然了无踪影。

    让顾菀满心酥痒,寻而不得。

    *

    “殿下,您、您怎么不过去?”小时子躲在一处隐秘的假山后头,极小声地问前头的谢锦安。

    可话一出口,小时子就有些后悔。

    他家殿下适才在陪着太后娘娘讲话,见康阳郡主来了,就匆匆告退,带着他躲到着假山里头来。

    似乎在等什么人。

    在看到顾菀的那一刻,小时子惊艳赞叹之余,心里头也明白了:原来他家殿下,是在等顾二小姐。

    他侧过头,小心翼翼地打量谢锦安。

    小时子发觉,顾二小姐出现的时候,殿下面上那副混不吝的无谓神色,就收敛了起来,转而在眼角眉梢凝成几分带着温柔的弧度。

    脸还是那张脸,却不是在陛下大臣面前的纨绔欠揍模样,而是意气潇洒。

    但很快,他家殿下就微微拧起了眉毛。

    小时子惊觉不对,回首一看,他便看到靖北王世子和顾二小姐一同出现。

    二人前后略差几步,虽没有过多的交流,但从外貌上看,倒也是郎才女貌……

    不不不!

    想到自家殿下,小时子赶紧将这个想法赶出脑中,转而继续看向谢锦安。

    却只看到谢锦安平静地站在原地,手中摩梭着玫瑰盒子

    目光晦明不定地看着顾菀和叶嘉屿远去。

    小时子一时不借,嘴快问了一句。

    此时恨不得自己撕了自己的嘴,找补道:“殿下,奴才是问殿下怎么不过去……看风景。”

    是了是了,殿下向太后娘娘告辞时,说的便是有些闷,要出去赏赏风景。

    谢锦安淡淡回首,轻轻挑起俊眉,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小时子,你觉得这儿的风景可好看?”

    小时子不由得浑身一抖:每回和惊羽商议事情时,殿下也是这一副表情,虽是有点笑意,却比满脸怒气还要让他觉着害怕。

    “殿、殿下觉得如何,奴才就觉得如何。”小时子斟酌着回答道。

    “你如今倒是滑头了。”谢锦安轻笑一声,面上又覆了一层纨绔专属的神情,懒洋洋拖长尾调:“咱们走吧。”

    他低首看了一眼玫瑰药盒,轻轻一握,仔细地放入腰间荷包。

    “这儿的风景……倒也不算坏。”谢锦安拍了拍荷包,语调又带上了几分笑意。

    *

    行至宫门处,顾菀一眼便瞧见了在马车旁来回踱步的琥珀。

    想来是等急了。

    叶嘉屿先停下了脚步,回首盯着顾菀,略皱眉头,似乎在思考如何措辞开口。

    “谢世子相送。”顾菀行了一礼,主动道:“臣女府上的马车就在那儿,就不劳烦世子送到。”

    “好,顾二小姐慢走。”叶嘉屿慢慢点了头,看着顾菀上了马车离开。

    又凝神看了看马车上挂的牌子,的确是“镇国公府”四字,才回身去向靖北王妃复命。

    回去的路上,顾菀卸下两件发簪,方觉着肩上轻巧舒服些。

    “小姐今日辛苦了。”琥珀心疼道:“等回去,奴婢就让琉璃珍珠备好热水。”

    顾菀却是轻轻摇头,一抬眼,又恢复最初容光奕奕的模样。

    今日的确有惊险事故,但更多的是意外之喜。

    靖北王妃的出现,足以抚平她今日的一切疲惫——她离自己最初的目标,又靠近了一步。

    “我一回府,镇国公和夫人必然是要来问我的,我哪有空去歇息呢。”顾菀在私下已经不愿唤他们父亲母亲。

    “倒是你,在外面等了这些时辰,午膳又只用了些干点心,回去好生休息罢。”顾菀按下琥珀想给自己按摩的手:“叫琉璃来跟着我就是。”

    如顾菀所想,她刚下马车,就看见管家迎上来:“二小姐,老爷和夫人在书房等您呢。”

    是全然不管顾菀是否劳累。

    顾菀面上神色不变,依旧笑容柔婉:“是,我知道了,谢管家伯伯告知。”

    管家连连应下,望着顾菀的背影,心中不免叹气:二小姐脾气这样好,生得也好,只可惜不是从夫人的肚子里出来的。

    但凡托生了一家好人家……

    顾菀不知管家心中所想,却是在进入书房后,被蓝氏的第一句话所震惊。

    “菀儿,我和你父亲已经商定好了。”蓝氏一脸端庄贤淑的良母模样:“六月二十是永福公主举办的游园宴,你和莲儿一块儿陪我和你祖母去。”

    镇国公亦是点头:“你随着你祖母母亲一起去,多结识些闺秀,也看看有没有合心意的公子——除了莲儿之外,便是你最年长了。”

    这是瞧着走老亲王这一条路无望,镇国公与蓝氏有了旁的打算?

    但今日老亲王才见了她,动手动脚未遂,恐不会善罢甘休。

    顾菀心中冒出几分忧虑,可面上是极乖巧温顺的神色,甚至带着几分被选中的欣喜:“是,女儿多谢父亲母亲。”

    她偏了偏头,故意带了点试探和不好意思,轻声问道:“三妹妹和四妹妹不去么?”

    蓝氏果然在心中嗤笑:到底是蠢货,仗着美得了便宜,还要自作聪明地多问一句,害怕对不起两个只有半份血缘的妹妹。

    真是和当年的袁氏一样,优柔寡断,总有不该有的良心。

    “永福公主的宴会,不是邀请所有人的。”镇国公望向立在窗边、亭亭玉立、容颜娇妩的顾菀,笑道:“我最疼的女儿便是莲儿和你,这样的宴会,自然也是你们去。”

    一副十分疼爱顾菀的模样。

    蓝氏在一旁颔首:“菀儿,可不要辜负你父亲的一番苦心。”

    顾菀伫立在原地,纤薄的身形像是一只单翼蝴蝶。

    似乎能被人轻易地握在掌心把玩。

    然后,又能被随意丢弃在路边。

    半晌后,她轻轻笑起来,感动地泛起泪花:“女儿当真是感动,必当谨遵父亲母亲的话。”

    “您们说什么,女儿便做什么。”

    得了顾菀这句话,十分满意的镇国公和蓝氏就放了顾菀回寿梧园。

    老夫人在屋中担心地等待顾菀回来,见顾菀这一天的奔波,不免心疼,嘱咐顾菀回去好生歇息。

    顾菀却未动,上前亲昵地挽住老夫人的手,小声告诉老夫人,靖北王妃相邀同坐之事,又展示了常嬷嬷梳的发髻。

    老夫人惊喜十分,转念一想,低声问道:“你刚才在书房里,可说了这事?”

    “孙女没说。”顾菀摇了摇头:“得了王妃的相邀是孙女的幸事,但大肆张扬出去可不好。”

    尤其是面对蓝氏,顾菀连半个字都不会透露。

    “不错,靖北王妃是连皇后都要退让半步的地位,应不会喜欢浅薄张扬、沾沾自喜的人。你就如往常一样,懂事恭顺,不用特意卖乖讨巧。”老夫人缓缓道来,却见顾菀垂了头,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老夫人直觉不对,问道:“怎么了,可是在宫里面,被旁人为难了?”

    “祖母放心,没有的。”顾菀蜷起小指,原先带着欢喜的声音降低到几不可闻。

    像一只雀跃欢呼的鸟儿,忽然一头撞在了树枝上。

    “现在咱们祖孙俩说悄悄话呢,旁人又听不见。”老夫人一眼就瞧出了异样,挥手让一旁的苏妈妈下去:“你若受了委屈,可不能憋屈在心里,和祖母说一说也是好的。”

    顾菀便轻轻靠在老夫人的肩上,用压着点哭腔的声音,将老亲王上手调.戏未遂的事情道了一边。

    听得老夫人眉毛倒竖,惊怒交加:“老亲王在皇宫之中,竟也如此嚣张!”

    顾菀含泪点头,整个人都缩到老夫人怀中:“祖母,孙女怕下回再见到老亲王……”

    “原打算给你好好挑选夫婿的,如今看来,是要加快了。”老夫人沉吟片刻,抚着顾菀的头发说道。

    “一切都听祖母的安排。”顾菀软声应好,十分娇弱可怜。

    至晚间,外头倒是传来一个好消息:老亲王夜游天香园挑选美人,岂料喝得酩酊大醉,从马上摔了下来,摔伤了脚,可要好生修养一些时日。

    这游园宴,莫约是去不成了。

    顾菀心头莫名转过谢锦安的影子,片刻后心下暗中有了计较。

    游园宴……是她的一个机会。

    *

    “游园宴,是咱们的机会。”顾莲握住蓝氏的手:“兄长说,老亲王已然和永福公主说好了……”

    不同以往,蓝氏眼中闪过几分犹豫:“这件事情,于咱们镇国公府名声有碍,要不要同你父亲商议一下?”

    说罢,蓝氏又道:“你也真是,将你兄长牵扯进来作甚,这些事他原不该管。”

    顾莲却避开了蓝氏的疑问,眼中泪水止不住地落下:“母亲,他、他已有七天未曾找女儿了。上回女儿开玩笑似的,想和他写一份婚笺。女儿不过说了三两回,他就忽然生了气,撇下女儿走了,至今都没有再找过女儿,反、反而昨日和蓝晶儿、李文她们一块儿品茶。”

    虽然也有旁人在场,顾莲仍是止不住地伤心妒忌。

    蓝氏不想女儿这边的发展从情势大好变成陡转直下,顿然白了面色。

    距离李皇后透出要选太子妃,已然有半年过去。

    也是该定下了。

    “若不能及时劝动老亲王,女儿恐怕……”顾莲哽咽道:“母亲,女儿是一定要坐上太子妃之位的。”

    这是在镇国公的精心教养下,从小便融入她血肉的执念。

    “你放心,母亲会帮你的。”蓝氏摸了摸顾莲清丽的面庞:“这件事情,就交给母亲来做。你呢,就在游园宴那日,打扮得漂漂亮亮的,重新和他和好。”

    顾莲点了点头,面上浮现出些许恶毒狞色:“母亲,这一回,是一定要成功的。”

    蓝氏又安抚了顾莲两句,随后兀自疑惑道:“老亲王怎地这回如此心急?”

    她与镇国公一开始的计划,便是让顾菀入了老亲王的眼,再与老亲王商定嫁娶的事宜,让顾菀以侧妃或良娣的身份入府。

    旁人得知后,顶多觉得是老亲王要强娶,可怜了顾菀,而不大会说是镇国公府卖女儿。

    五年前,老亲王纳孙太傅府上的庶八小姐,便是如此。

    顾莲告诉她的,却是老亲王迫不及待,要先享用了顾菀,再给定个名分。

    这样的确是快些,成功率也高,却对镇国公府的名声有损。

    “许是顾菀天生一副勾人样儿罢。”顾莲擦了擦眼泪,用帕子掩住唇角的冷笑。

    顾菀生来便是她的垫脚石。

    既是块石头,还三番四次抢她风头——那可别想风风光光进亲王府,得一个不错的名分。

    *

    镇国公府最近都格外太平,连从祠堂出来的顾萱,都学会了做个闷声葫芦。

    只看着顾菀的目光带着格外浓重的恶意。

    游园宴设在六月二十的傍晚。

    顾菀和张瑛同乘一辆马车——因着张瑛眼馋哥哥们都骑马去,自个儿也想骑马,不想闷在马车里。

    安乐伯夫人怕溺爱女儿的丈夫同意,导致自己为女儿看婚事的计划又泡汤,赶紧用顾菀给阻了下来。

    张瑛思来想去,还是珍惜与顾菀一块儿安静说话的机会,乖乖地上了镇国公府的马车。

    最主要的,是她想亲自问顾菀一句话:“你最近可有想起肃王殿下?”

    顾菀闻言笑容如常,视线却不自然地偏了些。

    她很喜欢那股子淡淡的、不知何来的苦香。上回在皇宫中又隐约闻见后,近日更是偶有想起,颇为怀念。

    也就不可避免的,想起那一柄招摇贵气的折扇,念及日下铮铮作响的箭羽。

    再由这些,想到那位意气鲜活的肃王。

    “你怎么忽然这样问?”顾菀不动声色将问题抛回给张瑛。

    张瑛却是紧张兮兮的模样:“我怕你被肃王的面容迷惑,一见倾心,非要嫁给他不可——从前可就有闺秀这样呢,因肃王帮忙捡了个钱袋,一看见肃王的脸,就羞得面红耳赤。”

    顾菀垂了垂眼帘。

    俊面招桃花,肃王倒是不虚此言。

    她捏了捏帕子,半晌后还是问道:“那后来怎样了呢?”

    “一见倾心,自然要紧跟着肃王殿下了。”张瑛道:“可肃王整日里打马游街,不是和三五好友去万意楼饮酒,就是四处赏花玩乐,那闺秀跟了不到三天,就自己退了。”

    且不说闺秀生来体质较弱,受不了这几日的来回奔波,只看着心上人耽于玩乐,半点都不照顾自己,就足以让那闺秀伤心了。

    “你可不许重蹈覆辙。”张瑛握着顾菀的手,头一回像老妈子似的,对着顾菀千叮咛万嘱咐。

    顾菀轻点着头应下,脑中却不由自主闪过谢锦安的模样。

    ——眼若桃花,目似明星,一双剑眉入鬓,略薄的唇总是勾着几分嬉笑。

    又因着颀长俊秀的身姿带出天生的贵气,并不叫人觉着吊儿郎当。

    那日在安乐伯府,即便是耳尖浅红、鬓发微蜷的微醺模样,肃王仍是不掩潇洒少年郎的模样。

    只看上去乖了些。

    微风吹起轻薄的马车帘子,拂过顾菀面上。

    将她耳边的发丝吹得微微一荡。

    顾菀便想起自己原本的目标:登高位、掌高权。

    再如今又生出了老亲王之事,这目标就更确定了些——要彻底摆脱老亲王的纠缠觊觎,最永绝后患的法子,就是嫁予皇室宗亲或亲贵大臣之子。即便老亲王要强娶,也要掂量掂量。

    肃王,谢锦安。

    无端端地,顾菀将这五个字在心中轻轻咀嚼。

    直到张瑛唤她,她才回过神来。

    “大不了回头我给你介绍介绍别的公子,可不能迷上肃王。”张瑛还在不住地念叨。

    顾菀敛了心神,视线更偏了些。

    她捏紧了帕子,轻声“嗯”了一句。

    而后又极快地垂下眼帘,好似心虚一般。

    第27章 第二十七章(二合一)

    ◎(文案剧情1)顾菀一头撞进了一个怀抱◎

    永福公主的新园名唤“瑶池园”, 寓以媲美仙女所住的瑶池之意。

    为此,永福公主广罗天下能工巧匠,又朝着帝后撒娇, 从国库中拿了许多积年珍宝装点,才最终建成。

    瑶池园占地并不大,但地势较高,院宇重重叠叠, 从小山丘顶到山丘脚下,都燃着点点灯火,晕染成一连片的光亮,竟似明黄的雾气,将整座园子笼罩在其中。

    倒是真有几分“瑶池仙境”的味道。

    不过不是仙气飘飘的瑶池, 而是富贵奢华的瑶池。

    因着山脚不便停车, 永福公主特意开了两侧的正门。

    稍矮的东边专给女宾,西边则是男宾来往上下的地方。

    女宾由永福公主带往天宫小筑,男宾被驸马邀向桃源广台。

    张瑛见此倒很是开心:“这下可好,省得我母亲当场就拉着我看哪一家的儿郎。”

    顾菀出了车厢, 下意识地先扫了一周,随后才对自己的举动感到奇怪。

    她也没熟人,是在找什么呢?

    正思索着,就见老夫人、蓝氏和顾莲从前头宽敞的马车上下来。

    顾菀推了张瑛去寻安乐伯夫人, 随后就面带浅笑迎了上去。

    “祖母、母亲、姐姐。”她一一唤来,随后面带向往地望向那富贵瑶池:“咱们什么时候进去?”

    蓝氏和顾莲心中同时瞧不起道:真是从小在庄子里长的庶女, 当真见识鄙陋。

    至于她们自己刚下车时, 也被眼前的华光迷晕, 则是下意识遗忘。

    “要等公主安排呢。”蓝氏此时对顾菀格外的有耐心, 做足了好母亲的姿态, 解释道:“公主是皇家金枝,这次举办的也不是家宴,而是游园宴,要和节日里的入宫宴会一样,按着品阶入场。”

    至于品阶相同的世家,则要按照资历和朝中的地位来排序了。

    眼瞧着镇国公府被排在了安乐伯府、长宁侯府、鲁国公府等几家的后面,蓝氏心中愤愤不平:这几家论起资历,哪一个比镇国公府久?不过是有了个好姻亲,互相帮衬着,有了实差罢了。

    再回首一看,自己的娘家永安侯府更是拍到了末尾,蓝氏当场就要把持不住,泄露几分不满。

    还是顾莲及时握住了蓝氏的手。

    她看着距离自己颇远的蓝晶儿,露出一个极轻微的笑:“母亲,游园宴两个时辰后就过去了。”

    只要两个时辰。

    两个时辰过后,她们镇国公府,就不会处在这样一个不上不下的尴尬位置了。

    想到这点,蓝氏稳住心神,点了点头。

    她回头看了眼顾菀,内心又忍不住澎湃起来,浑然忘了方才唾弃旁人靠着姻亲的模样,美滋滋想道:

    一个庶女,换来满门荣华,当真是一笔十分值当的生意。

    顾菀敏锐地捕捉到了,从蓝氏眼中泄出来的一点热切。

    她略略挑眉,下意识地摸了摸耳后的一根银簪。

    这根银簪很普通,模样普通,也没有镶嵌什么上好的宝石珍珠。琉璃今早给她簪上的时候,还有些不解。

    这银簪的确一般,但胜在小巧,簪头也十分锋利,很适合应付一些突发情况。

    譬如现在,蓝氏和顾莲一肚子坏水,却不知要往什么地方使。

    *

    等到入园后,众人更觉园中奢靡瑰丽,连路边照明的落地高灯,都是紫檀木做的。

    虽然是库中的边角料,可也让人心惊。

    顾莲嗅了嗅鼻子,低声惊道:“这里头的香灌蜡烛,用的是凤涎香。”

    凤涎香是皇后可用,足见李皇后有多疼爱自己唯一的女儿。

    顾菀也略显惊异,抬眼一瞧,大部分人都面露艳羡的神色。

    天家雍容,当真是泼天的富贵。

    永福公主就踏着这一路若有若无的凤涎香而来。

    “诸位久等了。”公主嗓音偏柔和,语气却透露出十足十的傲气:“我引诸位去天宫小筑落座。”

    四周此起彼伏地响起谢恩声、恭维声。

    永福公主得意一笑,摇晃着满头珠翠领路。

    等到落座时,靖北王妃身边的常嬷嬷便来请顾菀前去。

    “王妃与公主说过了,给您添了一个座呢。”常嬷嬷笑得像对自己孩子。

    顾菀回身看了一眼老夫人。

    老夫人慈爱点头:“王妃这样看重你,你便快些去罢,莫要辜负王妃。”

    桌上的旁人皆是又惊异又妒忌,蓝氏母女则更多了一层计划被打破的惊慌。

    ——老亲王说,只要她们乖乖坐着,到时候配合永福公主的人就行。

    可如今顾菀去了靖北王妃那一桌,永福公主安排的人未曾反应过来怎办?

    顾莲咬了咬牙:“我等会儿去趟厕房。”也趁机看看能不能联系上老亲王,实在不行,直接去找永福公主。

    蓝氏紧了紧自己交握的双手,只觉得自己的心突突地跳。

    她回首凝视顾菀远去的身影。

    ——依旧和那一晚在书房所见一样,是纤袅的,是芊薄的,唯一具有攻击性的,是那偏明艳妩媚的容貌。

    只要轻轻一握,就能将那美丽掷在泥地之上。

    会成功的。

    她的莲儿,会成为太子妃,会成为未来的皇后。

    蓝氏在心中暗暗念道。

    *

    靖北王妃那一桌,坐了许多的宗室女子,皆是有封号有封位的,最高的莫过于柔安公主。

    在靖北王妃的介绍下,顾菀依次恭敬温顺地见了礼,面上是甜软亲人却带着一点谨怯的笑容。

    一桌人表面上都极平和的打了招呼,至多在顾菀妩媚姣丽的面上多停顿片刻,心里则各有不同的计较。

    有人淡然漠视,有人眼含轻视,有的人则较为热情,将顾菀视作和靖北王妃打好交道的中间物。

    当接过柔安公主递来的酒盏时,顾菀稍稍愣了片刻,随后就含着适当的笑道了谢。

    “顾二小姐客气了。”莫约是因为生母位分不高、又未曾定亲的缘故,柔安公主不似永福公主那样傲气,而是温温柔柔的,十分和气:“我看顾二小姐十分投缘,想结识一番,不知顾二小姐肯不肯?”

    这话旁人说来总有一股冠冕堂皇的意味,但柔安公主眼神真诚,让顾菀先信了四五分。

    康阳郡主也示意顾菀,柔安公主是个可以结交之人。

    靖北王妃就在一旁,面带浅笑望着年轻姑娘们聊起天来。

    她让顾菀来陪她聊天,不过是个借口罢了。

    还是要让顾菀自己去结识些朋友,多拓展些人脉。

    她就在旁边当个引路人,也顺便把把关——若她和康阳一刻不落的带着,恐或有人是奔着靖北王府的名头来的,而非真心对待顾菀。

    聊了不多时,永福公主就携着酒杯前来。

    “诸位觉得如何?”她唇角含笑,高昂着头走近,似在漫不经心地问询,却又将眼睛紧紧盯着众人。

    离得近了,顾菀才发觉,永福公主的面容格外容光焕发,面颊上泛着有些不正常的红润,眼中含着几分满足,满头的钗环略有松动,坠着晃晃的流苏。

    靖北王妃是一桌中身份最高的那位,自然率先起身应酬:“公主这瑶池园,实在是让我等大开眼界。”

    康阳郡主含笑接口,盛赞这场游园宴上的佳肴美馔。

    二人的笑容与面对顾菀时不同,眼角眉梢的弧度都是如出一辙的热情欢喜。

    却像被笑面人附了身,有着暗藏在底面的客气。

    康郡王妃亦是不甘示弱地站起:“旁人都看到瑶池园美轮美奂、丹楹刻桷,我却只看见了公主的仙姿玉容,又和驸马金童玉女、天生一对,当真是旁人难极。”

    这话一说出口,桌上就稍微静了一下。

    康郡王妃和靖北王妃一样,都是久久不入京城,刚刚才从封地进京的。

    唯一不同的,便是康郡王妃没有个久在京城的女儿,康郡王又是个没有势力的郡王,对于京城中的形式是不那么清晰的。

    她不知道,永福公主的驸马,是鲁国公世子,与永福公主貌合神离惯了,只有表面上还维持着和平罢了。

    许是见了公主方才和世子走在一块儿,康郡王妃才有这一说。

    况且说起美貌……康郡王妃是没看见同桌上的顾二小姐吗?

    永福公主微微一笑,并没有开口说话,眼风扫过顾菀过后,只是静静地看着康郡王妃。

    康郡王妃尚且端着酒杯,笑意僵在面上,有些不知该如何是好。

    还是永福公主身边的贴身女官笑语了一句:“康郡王妃真是善言,这一句话,让咱们公主都高兴得来不及反应了。”

    “康郡王妃谬赞了。”永福公主终于开了口,尾音带着漫不经心的傲气和敷衍,连酒杯都没举起:“坐吧。”

    看着康郡王妃诺诺坐下,永福公主将目光落在了柔安公主身上,莫名地轻笑一声:“柔安。”

    这语气更加随意,竟不像是唤妹妹,倒像是唤奴婢。

    方才还和顾菀柔声说话的柔安公主轻轻一颤,举起酒杯道了贺词。

    虽略有结巴停顿,但可以听出是精心准备后的贺词。

    永福公主像被取悦了一样,轻轻碰了下柔安的酒杯:“真是难为柔安的女先生了,写出这些来——上回在母后面前,你还说要为我抄经祈福来着。”

    “是,能为长姐抄经祈福,是我的荣幸。”柔安的手微抖,小小的酒盏几乎要包不住里面的琼浆:“莫约到后天,我便能送给长姐了。”

    “那便快些罢,公主府的佛堂有了,这瑶池园的佛堂还空着呢。”永福公主轻飘飘撂下一句话,就从柔安公主身边掠过。

    柔安公主深深地松了口气。

    顾菀在旁略略皱起眉头,明白了柔安公主如此和气的原因。

    她对柔安公主颇有好感和共同话题,却暂且无法做些什么帮忙,只能伸手握了握柔安公主的手腕。

    柔安公主惊讶了一瞬,而后看了看正接受另一位县主称赞的永福公主,低声对顾菀道:“谢谢顾小姐……长姐就是这样的脾性,吃软不吃硬,你顺着她的话应下便好。”

    顾菀未曾多言,只更握紧了柔安公主的手腕,想传达一分温暖。

    虽身份不同,但她与柔安公主的处境拥有相似之处。

    唯一不同的,就是柔安长成了一朵安静的小花,而她生作了暗藏着尖刺的玫瑰。

    还有五六个人,便到顾菀起身。

    她对上靖北王妃让她安心的眼神,开始打起腹稿来。

    ——既不能显得敷衍了事,又不能过于平白,更不能越过前头的一众王妃县主们。

    “哎——”靖北王妃的一声低呼,打断了顾菀的心虚。

    她急急抬眼,便看见靖北王妃双手捂着腹部,面色隐隐透露出几分青白,额角也显露出几分汗意。

    “王妃,您怎么了,可是腹痛?”顾菀先为靖北王妃递上了一盏热茶。

    康阳郡主旋即担忧问道:“母亲,你中午是不是又背着我多吃了一碗冰碗子?”

    靖北王妃不敢和女儿对视,只对顾菀微微颔首,饮下了那一盏热茶。但神色舒缓不过片刻,就又凝固:“恐怕我要去后头歇息片刻,宝儿……”你留下陪着顾小姐。

    后头的话还未曾说出去,原来在大圆桌另一端的永福公主就走了过来,神情带着急切:“王妃可是不适?快,章女官,带着王妃和郡主下去歇息。”

    不知为何,顾菀从永福公主的动作中看见了几分不慌不忙,似乎早有预料。

    靖北王妃正要开口,就觉腹部又传来比上次更加猛烈的疼痛,一时间“哎呦”出声,不能动弹。

    康阳郡主和顾菀同时起身,要搀扶靖北王妃下去歇息。

    永福公主身边年岁颇大的章女官,在此刻身形格外灵活,几乎一个窜身,就扶到了靖北王妃的右手边,也将顾菀给无声地挤在了一边。

    顾菀眉眼一挑,也不纠结,转身想走到康阳郡主身边。

    单独留在这各怀心思的圆桌上,可不是什么太好的事情。

    虽有一个柔安公主,但才初次相识,人家也不容易,不便去麻烦寻求照顾。

    却是被永福公主拦住了去路:“欸,你就是那顾二小姐么?”

    她用不算善意的目光好奇打量顾菀,半晌后高高挑起用螺子黛细细描绘过的眉,哼笑道:“已经要轮到顾二小姐了,莫不是顾二小姐对本公主心存不敬,或是觉着本公主的瑶池园不过尔尔,不值得顾二小姐一句评价罢?”

    被永福公主直接掠过的两位县君默默低下了头,不曾说话。

    那头章女官脚步极快,不过几句话的功夫,已经扶着靖北王妃走了七八步。

    领会了靖北王妃意思的康阳郡主则稍稍落后,不放心地回首看着顾菀。

    永福公主见状低低哼了一声,又要对着康阳郡主开口。

    太后对康阳郡主关爱有加,对她却是不够满意,母后也让她时时谦让康阳,她早就瞧着康阳郡主不爽。

    顾菀朝着康阳郡主悄然眨了眨眼,随后收回目光,向永福公主含笑行了一礼:“公主误会了——我是沉醉在这瑶池园中的美景,又是生平第一回 品味这样的珍馐,一时激动不已,都恍惚不在人间了。”

    她眼睫微颤,羞怯不失恭敬的笑容中带着诚惶诚恐,还有几分迷茫无措——恍惚真的才从仙境美景中清醒过来,也是真因为面对这些从未见过的山珍海味而惶然。

    众人都不免联想起顾菀的身世。

    ……一个在生长在庄子上的庶女,这样的反应也实属正常,没在永福公主面前怯场,已然是很好了。

    难怪顾菀能得到康阳郡主和靖北王妃两人的青睐。

    盯着康阳郡主回首远去,永福公主就看向顾菀,言辞间比方才多了几分莫名收了几分傲气和漫不经心。

    “既如此,顾二小姐便饮了这一杯酒。”她让贴身宫女接过顾菀手中拿着的酒杯,转而让另一位贴身宫女呈上一盏更为精致、雕刻着朱雀的白玉酒盏。

    永福公主亲自动手,挽起袖子,给顾菀满上了一盏酒。

    不是从桌子上拿起的酒壶,而是永福公主随身带着的一个酒壶,专给永福公主倒酒的。

    康郡王妃伸长了脖子,看清了那酒液,惊异道:“居然是……桃源浆。”

    桃源浆,在酿酒时加入上好的贡桃、刚刚绽放的的桃花花瓣和清晨桃花竹叶上的露水,为酒浆增添醇厚与果香滋味。

    又掺入少许的前朝珍酒,在甘甜浓香外更添了一分辛辣,避免了如果子露一样的纯甜。

    饮下之后,只觉唇齿飘香,如同置身桃花源,故名“桃源浆”。

    之所以少见,只因那加入的一点前朝珍酒。

    珍酒秘方失传,即便是圣上的私库中,也不过只剩下两个巴掌不到的数目。

    宫中的皇子公主,也就只有太子和永福公主被赏赐过。

    康郡王是前年圣上四十大寿,念及是和老亲王一辈的老宗亲了,又爱喝酒,就赏了半坛子。康郡王妃就分到了一小杯,却至今难忘这滋味。

    一时惊讶之下,康郡王妃的声音就难免大了些。

    不光她们桌,连旁边两桌都投来羡慕的目光。

    到底是嫡长女,即便性子有些跋扈,圣上还是疼爱的。

    这是她们共同的心声。

    而后又用相同的目光看向顾菀:一个中流国公府的庶女,瞧着也不是极胆大聪明的,还有着极容易让人心生妒忌的美貌,竟也有如此际遇,当真是……人各有命。

    顾菀并不如她们想象中那样感到受宠若惊,反而如坠深井。

    她自小便知,这世上除了亲生母亲,再没有人会无缘无故对她好。

    老夫人的好是她精心孝顺来的,张瑛是性子直爽又和她趣味相投,靖北王妃母女是她冒险得到的机缘。而才刚交好的柔安公主,亦不能免去靖北王妃的一点缘故。

    永福公主却是莫名的、将自己喜欢的酒浆分给了顾菀。

    连方才说话的语气,都平和了不少。

    对于娇纵嚣张惯了的永福公主来说,这便是一种“好”了。

    这不是一种示好,更不是讨好。

    反而是有点带着施舍性质的补偿。

    像是被宠坏的小孩子捉了只漂亮的蝴蝶,想要在掌中肆意地拉扯玩闹,看着蝴蝶的翅膀被扯下,纤细的触须绝望地颤抖,小孩知道这样不好,于是生出一点点怜悯和愧疚,提前施舍了一点自己最爱喝的蜂蜜水给蝴蝶,当作补偿。

    ——不能喝这杯酒。

    顾菀在心里直觉道。

    她先扬起眉梢,露出一个万分惊喜、不可置信的模样,转而又轻轻弯起眉尖,面上流出浓浓的感激涕零之色:“能得公主赏识,是臣女毕生修来的福分,只是这桃源浆实在难得,又是圣上御赐给公主的,臣女……”

    永福公主听到最后,才感觉出顾菀是要拒绝的意思。

    公主就皱起了眉头:听皇叔公的形容,分明是这位顾菀小姐对他投怀送抱,恨不得当即就爬上他的床,只碍于女子的矜持,故而才拖到现在。皇叔公就想主动“帮一帮”未来的宠妾,用上好的药,帮顾二小姐摆脱矜持,也能满足他的趣味。

    她记得,皇叔公当时摸着胡子道:“药我给你,接到人我就回自己府上,绝不脏了你新建的园子。至于你要的东西,和你要本王保守的秘密,本王统统都会做到——永福,你只要保证顾二小姐喝了这杯酒,再带到我面前就是。”

    末了,那张久浸在红帐中的苍老面容嘿嘿一笑:“永福,没想到你和本亲王竟然是同道中人。”

    永福公主回忆起这些,不由得一阵恶寒。

    再瞧瞧面前的顾菀,心中有了一根头发丝般的犹豫:顾二小姐的性子,这样良善恭顺,怎么看都会是有胆子剑走偏锋,去勾.引老亲王的模样。

    可既然收了东西,她便要做好答应了老亲王的事情。

    横竖没有她,皇叔公都会想方设法得了看中的女子,那还不如她用举手之劳,换得想要的东西。

    “本公主既然赏赐了你,你便喝吧。”永福公主干脆地打断了顾菀那一番漂亮的婉拒话,抬着下巴哼道。

    站在顾菀身侧的宫女低声接道:“公主从小长到现在,只被圣上拒绝过两次——你明白了么,顾二小姐?”

    这是要强逼着顾菀喝下这杯酒。

    围着的众人不曾听到宫女暗含威胁的话语,都不解地望着顾菀,不明白这样的殊荣,为何要百般犹豫推辞。

    莫不是见得了贵人赏识,从得体玲珑变作自鸣得意,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这目光落在顾菀身上,就似一道道无声的催促。

    顾菀甚至能猜测出来,从她右后方传来的、两道格外炽热的目光,就来自蓝氏和顾莲。

    她们在满怀期盼与恶意的等待着。

    顾菀心中一突,忽然明白了什么。

    难怪上回头次遇见老亲王,她便觉得怪怪的。

    顾萱曾偷去的练字宣纸,老亲王猥劣语气中暗含的熟稔寒暄……

    几乎不曾细想,在永福公主愈来愈沉的目光中,顾菀仰起纤细白嫩的颈脖,一口气便干了这一小杯酒。

    的确是浓醇不失清爽,桃花的淡香和香甜的蜜桃味道中带着一分陈年老酒的沉蕴。

    用帕子轻轻抹了抹唇角,顾菀垂了眼,不好意思地行礼道谢:“多谢公主赏赐。这酒实在美味,臣女一个不慎,就变作猪八戒吃人参果了。”

    周围传来几声轻笑,有善意的,也有不屑的。

    永福公主看到顾菀老老实实地喝完了酒,心下放了大半。

    再见顾菀露出的那双红痣,似眼瞳灼灼闪着光,她就目光略有闪躲,亲自扶起了顾菀:“不过一杯酒罢了,本公主等会儿叫人给你装一小壶回去就是。”

    顾菀觉得周遭注视自己的目光,变得更重了些,还多了些探究。

    她顿了顿,暂且没感觉自己有什么不适,就行了一礼,转身回到席上。

    永福公主不再与顾菀多话,而是转身去了下一席。

    席间多是诰命夫人,贺词均是凝练又不失诚意,起起坐坐似泛着香味的波涛。

    柔安公主对顾菀轻声道:“你别介意,长姐就是有一出想一出,还必须要做到。方才非要让你喝酒,估计就是一时兴起,不是特意针对你的。”

    “永福公主恩赏,我很高兴。”顾菀略颔了颔首,转而对柔安公主含笑道了这一句。

    “等永福公主敬完这桌的酒,是不是就要去游园了。”顾菀状似期待地问了一句。

    游园宴,游园宴,除了宴席,游园也是一大亮点。

    想来永福公主对瑶池园的夜景格外得意,特意安排了长达两个时辰的游园。

    “不错。”柔安公主四下一望,回答道:“剩下的宾客,长姐应当不会去敬酒了。”

    因为身份不够高,还配不上。

    顾菀眼珠转了转,开始计算时间。

    等到还剩两位夫人的时候,正巧永福公主背对着顾菀。而几乎所有人,都容色微醺,与同桌把酒言欢。

    没人再刻意注视顾菀。

    她与柔安公主道了一声,就起身离席,迅速地脱离衣香鬓影、觥筹交错的宴会中心,来到了宴会边缘。

    “请问,要去如厕该往哪儿走?”顾菀拉住一个年纪偏小的丫鬟,轻声问道。

    如今距离她喝下那杯酒,已然过了半炷香的时间。

    时间并不久,且她如今尚未有反应,去厕房催吐,还能挽回。

    丫鬟见她是客人,赶忙露出笑容,带着顾菀走向园中最近的厕房。

    刚随着丫鬟走了没有一段路,顾菀便感觉自己有些不对劲。

    适才喝下的桃源浆落在腹中,纵然甘美,也是微凉的。

    为了压住那几分凉意,也为了冲淡那酒液中可能存在的东西,顾菀一气儿喝了两盏热茶,将腹中暖成温温的。

    此刻那股子暖意,却像被浇上了一壶烈酒,蔓生出一点炽热。

    像冬日取暖的炭盆里,跳跃着蹦出来的火星籽,落在棉毯上,顷刻就燃起腾腾烈火。

    从顾菀的腰腹处开始蔓延,火一般的灼烫,迅速席卷到顾菀的胸腔。

    最后再向着四肢心尖缓缓流动。

    要一点点,将顾菀从内而外的燃烧。

    顾菀眼皮轻跳,在这一刹那明白了,这酒到底是哪儿不对劲了。

    她来不及唾骂老亲王蓝氏一干人等,先将那银簪拔下,握在手中。

    锋利的簪头抵住顾菀的掌心,隐隐带出几分刺痛。

    那股热流也微微停顿了一下。

    顾菀咬牙,纤秀的指尖触到簪子,将它一点点推进掌中肉里。

    刺痛也转化为入肉的锥痛。

    却是如今能唯一保持清醒的最好办法。

    所幸,永福公主并没有将厕房建造得离天宫小筑很远。

    只是为了美观,位置较隐蔽,被遮掩在重重叠叠的密灌木中。

    丫鬟带到后,就回身行礼:“这位小姐,已经到了,可要奴婢在这儿等您?”

    她抬起头,却不由得怔愣在原地。

    厕房前是有两盏落地高灯的,偏白的灯烛还晕着凤涎香的淡香。

    亮眼却朦胧的烛光下,完完整整照出了一张美人面,美得不像凡人。

    许是走累了,美人面上漾着桃花一样的粉色,连瓷玉般的颈脖都攀上淡淡的粉,变得像水蜜桃一般柔软。

    纵然面色娇媚,那双明眸却闪着泛冷的光,与将露未露的殷红妖痣形成极鲜明的对比。

    是妩媚动人的妖精,也是心怀冷冽的权者。

    给予丫鬟极强烈的、美的冲突。

    亦足以让每个过目者迷醉。

    顾菀长长地深吸一口气,努力压平自己的声音:“不必,我记得回去的路,你先回去吧,多谢带路了。”

    只这简单的一句话,就让方才那热流卷土重来。

    不过片刻的压制,就足以让其恢复气力,气势汹汹地压过顾菀的四肢百骸。

    似一池温热滚烫的温泉水,挟带着暖湿的水雾扑面而来,虚虚实实地将顾菀整个笼住。

    眼前丫鬟离去的身影变得模糊,耳边拂过的清风也夹上窃窃私语。

    稍稍喘气一下,热流就更加活跃,牢牢裹挟住顾菀,要将她的四肢一点一点融化掉。

    光掌心的疼痛,已经不足以应对这愈来愈浓烈的药效。

    顾菀强撑着,冲进厕房,将手按进盛满浮冰的浣手盆中。

    这药效强劲,催吐已然来不及了。

    她要借着寒凉的冰块,维持短暂的神智,抓紧时间往靖北王妃被扶走歇息的地方——她方才悄悄地记下了,是在园子的西北方位。

    浮冰极凉,乍然接触,让顾菀心神一震。

    被簪刺破伤口亦涌进冰水,清醒伴着寒意而来。

    顾菀择了一块冰握在手中,又想选一块含在口中。

    便在这时,身后传来虚浮油腻的声音:“许久未见,顾二小姐。”

    顾菀身形一僵,将正挑选冰块的手放下,转而握紧了银簪。

    不过一个转身,方才听声音还相距颇远的老亲王,已然站在身后。

    四下无人,老亲王的目光比上回还要肆无忌惮,毫不客气地透露出自己的邪念与淫.欲。

    “顾二小姐,你比信上显得,要聪明许多。”老亲王眯着一双眼,将面前的美人上下打量一通。

    光读那些信,他还以为是个纯真的笨蛋美人。

    不想,竟是能反应过来,那酒里头加了点东西。

    不过这样也好,知晓后,明显比不知晓要刺激有趣。

    也不枉费他脚伤还没好,就急慌慌前来赴约。

    说罢,他一步一步靠近这让他垂涎三尺的美人儿。

    那日未曾得手,这些日子看着她寄来的信,像抓心挠肺似的。

    “老亲王谬赞。”顾菀从口中冷冷逼出这句话,手上一个使力,那簪子便深深刺入掌心,落下一串鲜艳的血珠。

    在浅色的衣裙上绽开血花。

    逼得老亲王脚步停顿了一瞬。

    他纵然沉迷淫.色,也在此时感觉到了几分不对劲。

    可那又如何?

    已经是香喷喷、送到嘴边的肉,他如何能忍住不吃?

    老亲王邪邪地哼笑几声,伸手想摧灭这动人的花朵。

    却见顾菀对他露出一个眉眼弯弯的笑容。

    像馥郁到浓香的花儿,忽地就展开了花瓣,将最柔软的地方显露出来。

    瞬间覆盖了方才的凌烈冰冷。

    妩媚娇人。

    “不知亲王,想给臣女一个怎样的身份?”顾菀将簪子更推进了几分,头微微向后仰去,躲避老亲王近在眼前的浑浊气息。

    许是因为药,她嗓音比平常更娇更软。

    轻易就让老亲王感觉魂魄飘飘然。

    他激动地哑声道:“只要你愿意,我马上就休了那个老婆娘,请皇上赐婚,将你娶为正妃!”

    老亲王的正妃早已经忍受不了老亲王的荒唐,居住在寺庙礼佛二十余年。

    顾菀悄无声息地将簪子拔出掌心,疼得她眉头一皱,嗓音愈加软了一瞬:“真的吗?”

    老亲王浑身颤抖地上前:“真的!真的!”

    “顾二小姐,只要跟了本王,本王保准你下半辈子荣华富贵!”

    他边说,边迫不及待地解开外衫,想像一条疯狗一样扑上来。

    面上却忽然撞到一块冰凉,带着水花溅进他的眼中,让他下意识地捂住眼睛。

    还未来得及“诶哟”,他最宝贝最骄傲的地方,就传来难以克制的刺痛。

    老亲王下意识地想痛呼出声,但刚冒出一个高音,就被自己的外衫堵了回去。

    温热的血喷洒在顾菀的手上。

    似在熔流中点燃了一点火光,焚烧起整个身体,连带着理智都要被吞噬。

    耳边轰鸣声愈大。

    顾菀拔出带血的银簪,将口塞外衫、捂住下.体、表情狰狞的老亲王推倒在地,转身跑出了厕房。

    在药效的作用下,她已经辨不清方向,只能凭着直觉往前跑去。

    风呼啸而过,吹动她体中的焚火,炽烧到面红耳热、腿脚绵软。

    身后隐隐传来老亲王的叫骂追赶。

    穿过顾菀耳边的噪声,如同一只老却恶毒的豺狼虎豹。

    声音愈近了,顾菀直觉不过片刻,自己便会被追上。

    她死死地咬住唇,将那痛意化作最后一点力量,奔进一个转角。

    ——后头假山林立,兴许有躲藏的地方。

    然后……顾菀一头撞进了一个怀抱。

    有她惦念的焚香木气息。

    腰间还别了一把竹骨金边的折扇,在夜色下闪着光。

    第25章 第二十八章

    ◎(文案剧情2)她如在春日里一只撒娇求.欢的猫儿◎

    接到永福公主的请帖时, 谢锦安原是不想去的。

    在他看来,永福公主承继了李皇后的蠢笨自傲、意满自得,但连李皇后唯一的优点——出手狠毒, 都没有学到。

    消耗了皇帝所剩不多的宠爱,建了个新园子,洋洋自得地看不到皇帝这些日子的冷待。

    他都约好和张瑞去打马球了。

    岂料太后硬逼着他去:“你都双九的年纪了,总得多看些闺秀小姐, 为人生大事考虑——你若有看中的,哀家直接给你下旨赐婚,不然下回你父皇要给你指定王妃,哀家可就不为你求情了。”

    提到婚事,谢锦安略收敛了些神色, 在太后面前乖巧道:“我都听皇祖母的——只是不知, 有哪些闺秀在,可有皇祖母看中的?”

    “是你娶王妃,又不是哀家娶,你只管你喜欢就好。”太后瞬间就乐呵呵起来, 数起永福公主送来的单子上的名字:“……镇国公府去的姑娘少,只有大姑娘和二姑娘去。永宁侯府则是……”

    指尖轻轻拂过腰间的荷包,谢锦安的眼中盈上一点笑意,截断了太后的话:“皇祖母放心, 孙儿会照时前去的。”

    *

    从马上下来的那一刻,谢锦安先四下扫了一周, 见皆是男宾, 就垂眸敛了视线。

    但很快就摇起折扇, 不动声色地仔细看了一圈。

    这一看, 就发觉了老亲王的一点不对劲。

    他在与身边的人讲话, 神色带着即将得到宝物的兴奋与急切。

    照理说,这也是正常的。

    毕竟每参加一次宴席,老亲王总会带回一两名舞姬歌女。

    可这一回,老亲王的模样过于激动了,甚至来不及掩饰眼中的情绪。

    且与他说话的人,是永福公主的贴身女官。

    他们从前并无来往,只是普通的皇室宗亲关系,永福公主甚至对老亲王颇为避嫌。

    这段日子,他将注意放在外头的事情上,未曾对皇宫中人多加注意。

    只叫人盯着老亲王府,但也未曾有异样上报。

    谢锦安一向相信自己的直觉,摇着折扇在熙熙攘攘的男宾中隐去,唤来惊羽,让他前去探查。

    自己则掐着时间,将瑶池园的地形房屋一一记下,再作闲散的模样,晃进桃源广台。

    随意选了个位置,正坐在老亲王的对面。

    宴席行至一半,快到游园部分时,永福公主身边女官,又来找了老亲王。

    老亲王点了点头,带着胸有成竹的狂喜,迫不及待地离席……往天宫小筑的地方走去。

    谢锦安动作微顿,眉眼稍冷地放下杯盏,准备抬脚跟上。

    却斜下伸出来一个酒盏:“三弟,咱们也许久没见了,好容易坐在一块儿,总得叙叙旧罢?”

    是刚刚协助靖北王平息了小国战乱、得到皇帝赞赏的武王。

    谢锦安心中轻嗤:这是拿他当蠢货来了,准备用杯酒套个近乎,再向他打探太子在这大半年里有何动作。

    打探可以,但总得拿出点诚意来吧。

    “大哥说的是,自从你去了前头,二哥又忙于剿匪等事务,咱们兄弟已经很久没见了。”谢锦安眨了眨眼,十分娴熟地用微醺的语气道:“平日在皇宫里,也就四弟能陪着我玩玩,可惜洛修仪不喜欢我,总不让四弟陪我一块儿玩。”

    武王谢祥和,如其封号,善武,生得也是人高马大。他以壮实为美,自然就从体格上看不起谢锦安——是俊秀,是白净,是讨闺秀们喜欢。

    但那又有什么用?不还是不能上阵杀敌,不能让父皇看重?

    于是乎,武王在向谢锦安套话时,是十足的敷衍不屑。

    此刻听了谢锦安说,太子有“剿匪等事务”,当下就陷入沉思。

    果然太子戒备着自己,连父皇交代的事务都不肯告诉。

    谢锦安就趁着武王沉思的这一瞬,佯装不胜酒力,要到园子里去散步吹风。

    路上还碰见了靖北王世子叶嘉屿。

    看见谢锦安,叶嘉屿微微怔愣了一下,随后上前拱手行礼。

    “世子免礼。”谢锦安轻声叫起,正欲继续行走,却听到叶嘉屿颇为犹豫的声音。

    “不知肃王殿下,可有看到顾二小姐?”叶嘉屿满脸试一试的模样:“臣母亲和妹妹因故小憩,对同行的顾二小姐甚不放心,所以派臣来寻一寻。但臣在女眷宴席上并未看见顾二小姐,所以想问一问肃王殿下。”

    见谢锦安未曾答话,叶嘉屿又道:“顾二小姐生得很漂亮,她皮肤白,眼睑上有一对好看鲜亮的红痣……”

    他正努力地形容着,就见肃王殿下折扇一挥,指了个方向:“那儿。”

    叶嘉屿眼神一亮,再行一礼后就匆匆退下。

    谢锦安收了随手指出去的折扇,敛去心中方才没由来的烦躁。

    见四周无人,三两步悄然落在屋顶上,将整个瑶池园纳入眼底。

    他看到老亲王鬼鬼祟祟地踏入一处厕房,周边的人也全都被驱散开。

    是第一次,谢锦安从自己心底尝到了鲜明的愤怒滋味。

    几乎要压抑不住。

    从屋顶上静然落地,谢锦安朝着老亲王的方向追去。

    一路上,他下意识地捏紧了腰间的荷包。

    里头放着一盒精致的玫瑰药盒。

    到了假山处,谢锦安就察觉有人疾奔而来。

    带着几分刺鼻的血腥气。

    还有柔软幽袅的甜香。

    随后,便是温香软玉撞入怀中。

    谢锦安呼吸微顿,下意识地将人抱紧,转身躲进一方假山内部的视线死角。

    *

    金边映出光,破开顾菀眼前的模糊,映入顾菀的眼底。

    让顾菀陷入浑浑噩噩的脑中清明了一瞬。

    她脑中闪过一个身影,低声道:“肃王殿下。”

    手中紧握的冰块只剩下滑溜溜的一点,簪子带来的痛意已经逐渐被麻痹。

    顾菀心中一紧,双手下意识抓住谢锦安的衣裳,像濒临哀绝的雏鸟,无助地抬首。

    她望见一双潋滟如朝日的桃花眸子,冠玉似的面在夜色中熠熠生辉。

    分明是惯常的、玩世不恭的神色,但在眼角眉梢间,又和顾菀记忆中的有点不同。

    来不及细细思量,顾菀眼神一晃,盯在了谢锦安的手上。

    骨节分明、指节精致,隐约可见肤下暗藏的修长筋脉关节。

    那双手如冷玉雕琢,泛着令人渴求的凉意。

    顾菀脑中并没有浮现出任何夸赞之词,而是痴痴地、带着渴望地想道:

    ——看上去好凉快。

    想贴上去,想用这凉意,抚平身体中汹涌的灼灼热流。

    她轻轻将面儿靠上去,却被那双手小心地止住。

    谢锦安感受到指尖传来的灼烫,喉头微动,随后低下了头,努力将视线落在顾菀的发上,轻声唤道:“顾二小姐,你醒一醒。”

    浓郁清苦的焚香木气味,伴着淡淡的药香迎面而来。

    生生让顾菀止住了那情不自禁的动作,眼中有几分清明浮现。

    恰在这时,这一方小小的空间外,传来许多纷杂的脚步声。

    还有老亲王跳脚的叫骂怒喝。

    ——他追丢了顾菀,此刻也顾不得许多,喊来瑶池园的侍卫帮忙寻找。

    真可惜,那银簪过于小巧,未曾损伤到老亲王的根本。

    让他还有力气在这儿派人搜寻。

    唔,对了,肃王的指尖也是凉凉的,好舒服。

    顾菀在心中叹息,忽然不觉自己的思绪已陷入混沌。

    身子愈加难受。

    像从那滚滚熔流中生出柔软而多刺的荆棘,紧紧攀上顾菀的身躯,由内而外泛起带着酥痒的疼痛,让人心生颤抖,却又想要沉沦。

    它怂恿着顾菀,大胆去寻求自己此刻最渴望的东西。

    顾菀眨了眨眼,觉得及时行乐这四字甚好。

    她先将染了血的发簪握在手中,悄悄藏在身后,抬眸仰头。

    露出飞霞泛粉的娇靥,漾水含泪的明眸。

    “臣女求王爷相救……”她软声开了口,语带哭腔,似碎玉落珠。

    又像哀啼的鸟儿,娇柔得令人心颤。

    她未染鲜红的手悄悄抓紧了谢锦安的衣裳。

    无声无息地传达她的颤抖无助。

    谢锦安心尖一抖,将目光从顾菀柔顺的发上,控制不住地望向顾菀的眼。

    月色沉沉洒下,从假山石的微小间隙,洒在美人面上。

    灼灼生辉,堪称耀目。

    尤其是睑间,缀了一双殷红的妖痣。

    落在冰雪肌肤上,像血一般惊心诱人。

    诱得谢锦安记起,他对顾菀的惊鸿两瞥。

    月下,雨中。

    又在梦中反复加深着印象。

    像烙印一般。

    让他神思不属、魂魄颠倒。

    “顾小姐不用这般。”半晌后,谢锦安低低开了口,嗓音沉滞,带着好听的沙哑。

    他的眼微微闪烁了一瞬。

    “我也正巧……”谢锦安眼眸沉沉,手上却不自觉地捏紧了竹骨金边的折扇:“碰见了和顾二小姐一样的情况。”

    说罢,他轻轻阖了阖眼,等着顾菀的回应。

    这谎话说得拙劣,有着让人轻而易举就能看穿的心虚。

    但他却还是这样说了。

    在今夜看到顾菀的那一刻,不,在因老亲王举动涌上愤怒时,他就直觉自己有些不对劲了。

    可谢锦安毫无作为。

    他放任了自己。

    谢锦安安静等待了片刻,落入耳中的惟有侍卫们越来越靠近的脚步声。

    他正欲动作,又有另一道脚步声传入。

    “皇叔公,你在做什么!”随后是永福公主压着恼火的声音:“我马上要带人游园,你将侍卫都招呼在这儿是什么意思?”

    老亲王的声音还带着痛意:“人跑了,本王当然要找!本王还没问你呢,到底有没有办成功!”

    二人压低嗓音争吵起来。

    谢锦安微微松了口气,想带着顾菀先离开这地方。

    哪怕顾菀要骂他骗人,也要到安静无人之地。

    他在脑中搜寻起方才记下的地形图,要找一个合适的地方。

    指尖忽然传来极柔软的触感,像凝脂一样。

    让谢锦安神思一顿,愣愣地低头望去。

    ——顾菀方才,轻轻蹭了蹭他的指尖。

    此刻顾菀的理智,已经被燎原熔流吞噬干净,也让她花了好一会儿,才明白谢锦安话中的意思。

    她先循着本能,蹭了一下泛着凉意的指尖,舒服地小叹一口气,而后又想要更多。

    顾菀半眯着眼儿,仰头望去,嗓音软软黏黏:“是好巧呀——那这样说,咱们就可以互帮互助。”

    她已然站不住身子,似无处可依的浮萍,随机往后要靠倒在山石上。

    又被谢锦安环住,牢牢抱在怀中。

    “顾菀,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谢锦安面上已完全敛起玩世不恭的模样,轻拧长眉,似有暗光,语气中含着几分不显咬牙切齿。

    他直接唤了她的闺名,

    面前人却神色茫然,圆睁着眼儿看他。

    眼角勾起,红痣隐露,冰肌玉骨下涌动着诱人的薄薄绯色,很有一种“任君采撷”的意味。

    可她的眼神却是一片清凌凌的渴求。

    仰望着他,似是将他当作世上唯一的依靠。

    妩媚而娇纯。

    闻得谢锦安的话,顾菀只歪了歪头,像粘人痴.缠的妖精一样勾着下巴倚过来,满意地拥抱到一大块“冷玉”,绵绵不绝地散发着她渴望的冷意。

    “快点呀,我要热死了。”她娇声嘟囔,如在春日里一只撒娇求.欢的猫儿。

    第29章 第二十九章

    ◎(文案剧情3)顾菀的面儿艳到极致◎

    谢锦安下颌微绷, 揽住纤腰的手上隐有青筋跳动。

    他偏头听了听外头,永福公主和老亲王还在相互指责。

    倏然远处传来一声莫名的响动。

    老亲王的声音瞬间拔高:“在那儿,在那儿!都给本王将她带过来——不许伤到她!”

    围在四周侍卫纷纷向远处跑动。

    谢锦安抓住这一瞬, 将顾菀利落地横抱而起,从那一方死角出来。

    再一个踏力,轻飘飘落上屋顶,脚尖点瓦, 悄无声息地朝着一方僻静的小屋快速前行。

    将纷扰喧闹都抛在身后。

    耳边风声呼啸,顾菀下意识地搂紧了谢锦安的颈脖,带了点惊惶不安地窝进谢锦安的怀抱,寻求更多的凉意和安稳。

    直到腰间的力度逐渐加牢固,她才不再身体轻颤, 转又开始小声哼唧, 将滚烫娇软的面儿贴到怀中的“冷玉”上。

    谢锦安被烫得浑身一颤,脚下步履生风,抱着顾菀落入原先看中的僻静小屋。

    小屋外头有一方小院,安静的同时能看见满天繁星似梦。

    永福公主性喜奢华, 连这样闲暇时才来赏玩月色星象的小屋,都修整地格外精致。

    摸了摸床上铺着的柔顺锦缎,谢锦安才放心将人放上去。

    不想顾菀却不愿意,攀着谢锦安的脖, 眼中蓄着盈盈的水光,眨着眼儿委屈道:“你要反悔嘛?”不是说好的, 要互帮互助嘛?

    她轻轻喘着气儿, 用鼻音轻哼道:“我好热呀。”

    顾菀体内, 已然不止是汹涌如潮水的熔流了。

    在软化了顾菀的四肢百骸后, 那柔软而多刺的荆棘, 从酥痒的痛感变作一阵一阵的刺痛,密密麻麻地扎上来,急切地催促着顾菀去找寻方法,将那压抑多时的热烈释放。

    她微微拧起秀妩的眉头,一只手牢牢地环着谢锦安的颈,一只手去解自己的衣裳,动作又急又快,几乎眨眼间,就露出底下的一片玉色。

    今日顾菀穿了一身浅绿透白的缥色长裙,此刻就像一颗嫩白的莲子,剥开外面微涩的衣裳,隐约露出里头的山峦娇花一般的风景。

    浅风拂过,玉雪中飞上红霞,从原先的浅粉变作艳红,从青涩的莲子变成熟透的果。

    由里而外,由呼吸到肌体,都散发出极为甜蜜的、诱人沉沦的气息。

    看得谢锦安呼吸一窒,清隽的面上浅浅渗出几分薄汗,俊眉深深拧起,额角上跳动着忍耐的神色。平日里含笑的一双桃花眸子,此刻暗沉到不可思议,透露出几分压抑不住、野蛮生长的欲念。

    他按住顾菀要将自己继续剥开的手,哑声唤道:“顾菀。”

    等顾菀疑惑地望向他,他才继续道:“愿不愿意嫁我?”

    “若你答应,我今晚连夜进宫,请皇祖母下旨赐婚。”

    顾菀却完全理解不了这话了。

    她抬起眼睛,看见的只有月光下,男子不断开合翕动的唇。

    唇瓣是薄薄的,很好看,弧度带着锐利薄情。

    可唇色却是浅而莹润的,只看上去,就是柔软有弹力的。

    ……很好亲的模样。

    她重新抬手,攀住谢锦安的颈脖,用尽浑身力气地软软往下一压。

    却没按动谢锦安。

    顾菀动了动眼睫,不解地轻哼了一声,随后直起身子,想借着整个身子的力道,将高了自己许多的谢锦安压在自己身下。

    可她实在高估了此刻上下绵软的身子,不但没压成,反而险些跌下去。

    还是谢锦安牢牢环住,又为护着她,主动在床上坐下,才让她得偿所愿。

    顾菀捧住谢锦安的脸,眼神迷离又不失渴盼地盯着近在咫尺的薄唇。

    见它微微翕动,又要张口吐字,顾菀便不再犹豫,气势汹汹地亲了下去。

    ……张嘴就不好亲了。

    毫无经验的顾菀这样想道。

    她满足地唇贴唇,从中汲取那绵延不绝的冷意,好缓解体内不断生长、逐渐变痛的热意。

    可贴了片刻,这点子冷意的作用就变得微乎其微,反而是那薄唇后面,似乎有涌动的冷意,等待着顾菀去探索。

    于是乎,顾菀伸出一小截香香软软的舌,试探性地、蜻蜓点水般地舔舐了一下那薄唇,很有礼貌地想叩开这软弹的唇,好汲取后面更浓厚的冷意。

    脑后忽然拢上一只大手,眼前一阵天旋地转。

    那双好亲又带着冷意的薄唇,从顾菀的唇下变作到顾菀眼前,又倏尔下沉,由一双好看的桃花眸子取代。

    那双眸子晦暗不明,不笑时眼底沉沉,眼瞳像冬日的黑夜一般,似乎要将对视之人吸入深渊。

    此刻那深渊中,燃起暗沉的、不可忽视的烈火。

    那烈火灼灼,炽烧着谢锦安这时被勾起的、最原始的又最直白的欲.望。

    他的掌心、他的指尖、他的呼吸,都变得滚烫,无比清晰地烙在顾菀的后脑与腰窝。

    烫得顾菀眼睫轻颤,软绵绵地闷哼一声,迷离的眼儿一转,流转出带着嗔怪的眸光,在月光下流淌着,似含了一汪清澈的泪。

    让人见怜,又引人去破碎。

    她正欲张口,焚香木气息就迎面而来,自口而入,一点点充盈着她的身躯。

    原先要诉说的委屈话儿,婉转成一声娇娇的嘤.咛。

    焚香木的气息越加浓郁清苦。

    里头原有能醒人心脾的苦香与药香,最是清冷冻情不过。

    此刻却熏染上了二人间不断升腾的热度,变得粘滞又旖旎,暧昧且热烈。

    像是雪天被埋在大雪之下的星火,外头瞧着清醒冰冷,实则只在等待着有人将其点燃。

    又像是一场迟来的风雪,落在初夏盛开的玫瑰身旁,悄无声息地融化。

    顾菀尚且懵懂,谢锦安却无师自通。

    他开始尚有青涩,片刻后就十分熟稔地掠.夺顾菀口中的柔软和香甜,如饕餮一般无休无止,充满极强的侵.略意味。

    但动作并不粗暴,是猛烈却温柔的,莫名带着一股蛊惑的感觉。

    而在焚香木气味覆面的那一刻,顾菀眼前就只剩了那一双好看的眼眸。

    其余一切嘈杂、纷乱都无声无息地远去,沉在屋中蔓延的黑暗之中。

    唇齿间隐有水声响起,后脑与腰间的滚热几乎让顾菀化为流漾的春水。

    她仰起纤细软白的脖,颤抖着承受这一个让她欢愉的深吻。

    似在暗流中随波逐流、无力可施的人,在失力时发现一根牢靠的浮木,欣喜地牢牢抱住,不愿松手。

    还是谢锦安先松了口。

    又如叼中猎物的猛兽,情不自禁、依依不舍地轻轻舔吻了一下。

    似安抚,也像是标记。

    顾菀方才张口,有些急促地喘.息。

    她沉沦在猛然爆发喷涌的那个吻中,险些忘记呼吸。

    在极为短暂的窒息后,她的神智略有清醒。

    “肃、肃王殿下,你方才说什么?”因着这点清醒,回想起来方才自己是何模样的顾菀,面颊变得格外通红,却强撑着问了这一句。

    谢锦安稍平呼吸,一双眼凝视着顾菀。

    适才吻得狠了,顾菀玉面飞霞,白洁的贝齿轻咬红润的唇瓣,透出几分吻后的羞怯。

    月光复又重新洒下,映出她风情妩艳的模样。

    有颗缀了许久的泪珠自顾菀眼角坠落,顺着划过顾菀湿透的鸦青鬓角、小巧泛红的耳垂和布满晶莹汗珠的锁骨,往更底下落去。

    下面是半泄的春光烂漫。

    “我说,顾菀,你愿不愿意嫁我?”谢锦安弯起眉眼,低低笑出了声,将方才说的话,重又郑重地道了一遍:“若是你答应,我今晚就连夜进宫,请求皇祖母为你我赐婚。”

    他尚掌在顾菀腰间的手,觉察到了几分颤抖。他便下意识地松开手,去拂掉顾菀锁骨上的的汗珠,轻声问道:“可是吹了夜风,嫌冷了?”

    谢锦安不知,他的指尖似燃着滚火,每每拂过一处,就像就像种下能燎原的星火。

    让顾菀兀自维持的浅淡理智摇摇欲坠。

    她努力伸出手,用泛着红粉的指尖勾住谢锦安无知无觉纵火的指尖,朝着谢锦安投去带着点恳求、嗔怪与迷惘的目光。

    而在重重情绪的最底下,是一种胆怯和害怕。

    谢锦安一眼便看了出来。

    他用手心握住顾菀的指尖,眼中流露出从未有过的温柔,怜惜地重俯下身,在片刻的微顿后,用另一只手挽了挽顾菀耳边湿哒哒的碎发。

    “我请皇祖母赐婚,求娶你为正妃。”谢锦安缓缓补全上头的话:“那些司寝宫女,我是一概没有的——将来也不会有。”

    说罢,谢锦安握着顾菀的手微微一顿,觉察到了几分不对:“你受伤了?”

    他以为,她手上的血,都是来源老亲王。

    顾菀不及答话,她薄如一线的理智在这一刻消散。

    她脑中只记得,庄子上的老妈妈和她说过,这种闺阁之事、周公之礼,是要在洞房花烛、红烛合卺之时,才能做的。

    而且会很疼。

    比现在手掌上簪子戳出来伤口、体内越来越明显的痛意还要疼。

    顾菀其实是最怕疼的。

    但自从母亲去世后,她就学会了隐忍自己的疼痛与委屈,再在合适的时机,用自己的方式报复回去。

    不会再有人像母亲那样,温柔和气地抚慰自己了。

    无力地软倒在满床绫罗上,炽热旺盛、堆积到盈满的欲望再不受控制,似开了闸的洪水,胡乱蔓延开来,让人在漩涡中浮沉。

    她的眼中重新朦胧出水汽,眉尖轻蹙地望着谢锦安。

    被谢锦安翻过来的手心上,凝结着鲜艳的血块。

    在静谧的月色下,是触目惊心的。

    顾菀的面儿艳到极致,反而开始泛白,如秋风中飘零无依的蝴蝶。

    “你轻一点,我怕疼。”顾菀轻轻绽开了芙蓉面,又阖上双眼。

    那双红痣微微亮着光,宁静又妖冶。

    她将自己交给了谢锦安。

    毫无保留。

    第30章 第三十章

    ◎(二更)谢锦安像捧着稀世的珍宝◎

    谢锦安望着顾菀的手心看了片刻。

    女子掌心天生柔嫩, 被银簪刺入多次,已然是如千疮百孔般。

    看得他心中一抽

    顾菀纵然性子良善柔婉,也有极刚烈的一面。

    这般想着, 他心中的涨热一点点冷静了下来。

    “等我片刻。”谢锦安捞起一旁的锦被,为顾菀轻轻盖上,格外温柔地哄顾菀宁静下来。

    随后他无声一跃,就从方才进来的窗口落到小院中。

    见谢锦安出现, 在树上猫着的惊羽随即落下。

    “主子,属下……”他刚一开口,就被谢锦安截断。

    “是什么药,带了解药来吗。”谢锦安低首,才发觉自己被顾菀揪过的衣裳, 早就染上星星点点的血迹, 心中不由得更加懊恼。

    他没能早些发现,顾菀受了伤,反而先意乱情迷。

    真是……该死。

    惊羽起先一眼便看见谢锦安衣衫稍乱,此刻低着头将一个纸包送上。

    “禀主子, 老亲王买的,是春风散。这纸包中,是属下取来的解药。”他低声道完,心中满是对老亲王的鄙夷厌恶。

    幸好不是艳骨红那样无解的春.药, 否则主子,现在就要生吞活剥了老亲王。

    惊羽想完, 就不由得想起谢锦安当日在安乐伯府说的话。

    “本王并非是偏帮顾二小姐……”

    便从今夜看来, 惊羽心中就格外疑惑:真的吗?

    但惊羽并没有发出疑问的机会, 因为甫一拿到纸包, 谢锦安就步履急促地回到顾菀身边。

    药效已到浓时。

    顾菀发髻散乱, 如雾如烟的乌发似瀑布般披下。轻薄的纱裙被女子的香汗浸湿,玲珑裹出窈窕动人的身段。她喘.息急促,有些无力地挪动身子,像一条搁浅的鲛鱼。

    看见谢锦安进来,她眼中闪出些微光。

    谢锦安快步上前,一手小心地托起顾菀的纤颈,一手捻起一粒黑褐色的药丸,送到顾菀嘴边。

    他低声道:“顾菀,将它吃下去。”

    说罢,谢锦安又觉得自己的语气过于生硬,放软了声音哄道:“吃下去,吃下就不再疼了。”

    这话触动了几分顾菀,让她勉力仰起头,失焦的目光放空望向谢锦安。

    谢锦安被瞧得心头发软,将指尖更往上送了几分。

    隐约可以触碰到樱唇的柔软与丰润。

    让他有一瞬的心猿意马。

    顾菀张了唇,胡乱地去触碰那药丸,却因为药效而无力不得要领。

    反而在谢锦安的指尖上留下温热的一点水痕,生出颤人心尖的酥麻。

    “用舌头卷进去。”谢锦安喉头滚动,嗓音喑哑,眼神蒙上了一层极强的攻击性,却又很快被忍耐下去。

    暗沉沉地压在眼底,像夜晚蓄势待发的猛兽,为了更为甘美的战利品,心甘情愿地等待着。

    “卷进去咽下,就再也不会疼了。”他低声哄劝着顾菀。

    顾菀软软嘤.咛了一声,听话地伸出舌头去卷那药丸。

    先伸出艳红的舌尖,试探性地舔了舔,想要确定那药丸的位置。

    却不慎碰到了谢锦安的指尖。

    她未曾反应过来,还略勾了勾小巧的舌尖,在指尖上小小地缠绵了一圈,尝试将谢锦安的指尖给卷进嘴里。

    好看的指尖上被勾画出亮晶晶的水渍。

    暖热、湿潮。

    殷红的舌缠住冷白的指尖,构成一副极具诱惑的画面。

    不过一瞬之间,冲动已经战胜理智。

    谢锦安低首,用白齿衔住那一颗药丸,轻轻渡到顾菀的嘴中。

    唇齿交碰。

    他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果断挣脱那神智不清、想纠缠不休的丁香小舌。

    手边的锦缎已经被谢锦安抓拧成皱巴巴的一团,缩在一边。

    可见他方才下手的力气之大。

    浓重地喘着粗气,谢锦安将顾菀抱在怀中,耐心地等待。

    正如春风散药效发作得快,这解药生效得也很快。

    不过一盏茶的时间,顾菀急促娇柔的喘.息就变作平稳的呼吸,在谢锦安怀中倦怠极了地陷入深眠。

    谢锦安低首,借着皎洁的月色,用柔和的目光描摹着顾菀的面儿。

    眉尖是轻轻蹙起的,浓密的眼睫一颤一颤,一瞧便是在睡梦中亦不安稳。

    下颌有些过于尖瘦了,面颊上也没有什么肉感……

    她在镇国公府过得并不好。

    有了这个认知,谢锦安心中泛起几分酸涩与心疼。

    倒也对——若是真对顾菀好,也不会有今日这一杯酒出现了。

    没关系,以后顾菀……会嫁给他。

    她性子良软,他就好好护着她。

    谢锦安心中生出了保护顾菀的渴望。

    他原先对顾菀就有那么几分不明不白的特殊,如今经此一事,见过了顾菀惊他心扉的脆弱与美丽,就更放不下手。

    他想娶她。

    屋中一片静谧。

    顾菀的吐息绵长细腻,落在谢锦安的耳中,化作雷声般的擂擂心跳。

    他不由得抱紧顾菀,只觉怀中美好安宁,有些不舍得放手。

    最后还是怕顾菀这样不舒服,谢锦安才将顾菀重新放置在床上。

    又动作极轻地在顾菀头下垫上软枕,给顾菀盖上轻薄舒适的锦被。

    谢锦安头一回做这样的事情。

    他四肢有些僵硬,像男子绣花似的,花了颇久的时间,才做完这一切。

    将顾菀白嫩颊上粘着的发丝拨走,他才发觉自己的鼻尖,早已经出了细密的汗。

    定了定心神,谢锦安重新站到了惊羽的面前。

    “你慢慢说。”他垂下眼帘,遮住眼中的厉色,连方才低声哄劝的温柔嗓音都消散,变作冷硬的寒芒。

    惊羽面上显露出几分惭愧之色,单膝下跪拱手道:“请主子治罪,是属下掉以轻心了——属下以为老亲王既然已经拒绝镇国公府,那便不会再和镇国公府联系,就只派了寻常下属去盯梢。也就未曾发现……镇国公府买通了天香园的老鸨,让被老亲王选中的美人带去似乎和顾二小姐有关的消息……”

    “似乎?”谢锦安轻嗤一声,选了惊羽方才话中的几个字眼:“掉以轻心、寻常下属……我竟然不知何时你的回话,也变成了这副老油子的模样?”

    惊羽心中一颤,当即弯腰请罪:“属下知罪,请主子责罚!”

    “罚你不如让你将功折罪——派人去查清楚,镇国公府究竟给那老畜牲送了什么。”月色映入谢锦安眼瞳,冷冷泛起光亮:“不过现在,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情要交给你去办。”

    “永福公主养的面首,不是被带来了这瑶池园么?”

    甚至在开宴前,二人还耳鬓厮磨、颠鸾倒凤了一场。

    “她既然专喜欢做给人下药的活,那便也自己尝一尝滋味罢。”

    淡声吩咐完惊羽,谢锦安漠然地抬起眼,望着夜空中的一轮皎月。

    耳边隐隐传来人群热闹喧嚷的声音——是永福公主在带着宾客游园。

    老亲王因着皇帝的关系,暂且不着急处理,先一点一点地磋磨着。等皇帝彻底厌烦,撤了他的丹书铁券,再下手也不迟。

    如今可以,将那起子帮凶先处理掉。

    至于镇国公府……

    谢锦安有些厌恶地皱起眉头,但心中闪过几分犹豫。

    到底是顾菀的母家……还是让她听完,决定该如何罢。

    若她心软,想放过镇国公府。

    那他……倒也不是不可以,只是要给些痛彻骨髓的教训才好。

    “再拿些你常用的纱布膏药来。”末了,谢锦安这般低声吩咐道。

    惊羽应声而下,三两步飞出了小院,朝着瑶池园中某处离去。

    谢锦安在原地微微沉思了片刻,转身又回了屋中,静静地守在顾菀的床边。

    等惊羽带了东西来,再仔细地帮顾菀包扎好手掌。

    顾菀是在一个时辰后醒来的。

    她并未第一时间睁开眼睛,而是转了转眼珠,从鼻子中低低哼了一声,略微动了动身子,伸了个小小的懒腰。

    想象中的酸涩疼痛感并没有袭来。

    虽然四肢仍是无力发软的,但并不酸疼,那儿也没有老妈妈口中骇人听闻的粘滞疼痛感觉。

    被簪子刺了好几下地手掌也几乎不疼了。

    半晌后,顾菀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她的衣裳还完完整整地穿在身上,连领口腰带都没被动过,只是先前被汗湿透了,此刻有些黏在身上。

    她又嗅了嗅鼻子,闻得在空气中弥漫的淡淡焚木苦香。

    很熟悉,又很让人安心。

    在她今晚,那回想起如旖旎梦境一般的场景里,这焚木苦香也一直陪伴着她。

    不过要浓郁、热烈与暧昧得多。

    顾菀蜷了蜷小指,有些逃避似地不想睁开眼睛。

    她不知道,自她低哼出声之后,就有一双桃花眸子落在自己身上。

    眼中沉沉的寒芒化作春意,柔和地笼在顾菀身上。

    看她迷糊娇憨地伸了懒腰,也看她僵住不敢动作,更看她此刻粉唇微抿,面上浓睫轻颤,紧张地装睡模样。

    “顾菀?”谢锦安带着笑意,低低唤了一声。

    他嗓音清澈,尾音却是沙沙的,有那么一两分餍足的意味。似柔软的毛球,在顾菀耳边挠着痒痒。

    顾菀下意识地将眼睛闭得更紧,佯装在睡梦中翻身,想将这逃避的时间更延长一些。

    她对向肃王求助的举动并无后悔,不论从人品上还是相貌年纪上,委身肃王,都比与老亲王好上千倍百倍。闻得肃王要求娶她为正妃的允诺后,她更是得满心意、心甘情愿。

    更何况,如今她完璧无暇,可见肃王是位真君子,只是脾性意气爱玩了些。

    长成多年,顾菀自诩性子沉稳、善用心机,却在此刻慌乱又无主意。

    ——她毕竟是闺阁女子。

    思起不久前,自己那毫不知羞,黏着撒娇求.欢的模样,顾菀就只觉得面颊发烫。

    于是,谢锦安就含笑看着顾菀继续装睡,也清楚地看到,皎洁明亮的月色下,顾菀半露的侧面,是如何一点点地泛上桃花似的的粉色。

    玉肌水润,粉嫩可爱。

    “有人来了,莫约是永福公主派来寻找的侍卫罢。”谢锦安起了点坏心思,眼角挑起,故意道:“唉,既然顾小姐没醒,那我便先走了……”

    他话音还没落下,就见面前蜷起的纤细人影猛然弹坐而起。

    “不许走!”顾菀闻得那话,心中一跳,也顾不得许多,满面惊慌地坐起,想娇声喝止住谢锦安。

    她虽衣裳完好,可外头看去就是皱巴巴的,像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一样。

    若是谢锦安真要丢下她,任由她自己在这地形复杂的瑶池园里找寻道路,那她多半……是要完蛋了。

    亏得她方才还想,这肃王是个伪纨绔,真君子。

    这般想着,顾菀眼中就含了晶莹的泪珠,鼻腔上涌起许多的酸涩。

    分明气氛旖旎时,肃王给她是温柔仔细的印象,可她一醒来,就听见这样像是推脱的话语……

    那是不是意味着,肃王那样认真地说要请求赐婚,只是冲动下哄她心甘情愿的骗术?

    顾菀想着想着,就不由得掩面哭起来。

    嗓音哀戚婉转,嘤嘤不绝。

    一副伤心极了的模样。

    谢锦安是素来讨厌女子哭的。

    他从小就看厌倦了:后宫妃嫔拉着皇帝一脸委屈地挤出两滴眼泪,以此来争取想要的位份赏赐。永福公主也是如此,若是做不成什么,便要在李皇后面前蛮不讲理地哭闹,直到心满意足。

    可以说,谢锦安在皇宫中的这些年,除了勾心斗角、极少的温情、旁人的指指点点,剩下的就全是各式各样的哭声。

    是让人心生厌烦的,是充满谋求算计的。

    但谢锦安看见顾菀哭 ,心中没有半分不耐的念头。

    有的惟有心疼与愧恼。

    ——他装纨绔装久了,这嘴竟变得不听使唤起来1

    谢锦安蹲下身子,有些无措地想要触碰顾菀。

    指尖还没碰到那莹润雪肌,就被顾菀有所察觉地避开。

    他仰起头,只能看到顾菀一双玉手遮面。

    这双手又小又软,有像羊脂白玉般的润泽光亮。

    若是谢锦安伸手去握,只要一只手,就能将顾菀的一双手都纳入掌中。

    此刻那手捂着芙蓉面,指节纤细,隐约可以看见指缝中闪着光亮。

    不多时,就有泪珠簌簌而下,像珍珠似地从指缝中滚落,沉沉地落到谢锦安仰起的面上。

    再顺着谢锦安的脸,缓缓地划下,流下一道清凌凌的泪痕。

    那泪珠,刚滚落到谢锦安面上时,是烫热的。

    而划过后,却在空气中泛起些微的凉意。

    让谢锦安微微怔愣了一瞬,心头涌起许多陌生的情绪。

    “别哭、别哭。”谢锦安伸了手,用指尖探向顾菀的手腕,语气中有些手足无措的意味:“是我不好……那都是我瞎说的,你别信!”

    他的指尖小心翼翼地触到顾菀的肌肤,想要轻轻握住安抚,又怕更惹了顾菀生气,触了不到一瞬就赶紧收回。

    于是乎,谢锦安就用十点指尖,小心地护着顾菀的手腕。

    像捧着稀世的珍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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