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林知雀起了个大早,半倚着窗棂发怔,不一会儿就开始小鸡啄米。
“今日无甚要事,小姐再去睡会儿吧。”
桂枝走过来,说着就要扶她去床榻上。
林知雀眯着眼打了个哈欠,仍然摆摆手。
心里装着事儿,就算躺再久,也是睡不好的。
自从昨日裴言昭走后,她就决定替他照顾二弟裴言渊。
尽管还未禀明,可她想着,侯爷是人人称道的君子,提起此事时眉眼温和,目光惋惜,心有余而力不足,想必是真心疼这个弟弟。
若是她能排忧解难,裴言昭高看她一眼,不仅婚事多几分把握,还能顺道帮一把裴言渊,一举三得。
总之,他们十天半个月也见不着一面,先做着总没错。
想到这儿,林知雀清醒了些,兀自认可地点点头。
她披衣起身,从院门探出脑袋,遥遥望着竹风院颓败的大门,思忖着照顾这位二公子的法子。
直接登门太过冒昧,还得找个什么由头才行。
来回踱步好几趟,林知雀还是没有思绪。
直到午膳时分,桂枝提着食盒回来,她才恍然有了办法。
阿爹在世时曾说“民以食为天”,从送些吃食开始,应当出不了差错。
林知雀眸中浮现光亮,匆匆扒几口饭,又怕桂枝再去趟膳房被人为难,于是亲自动身。
膳房离得远,待她赶到时,桌上剩下的大多是素菜。
唯有不远处的一碟腊肉,色香味俱全,格外引人注目。
林知雀赶忙挤过杂乱人群,眼疾手快地端起腊肉,安稳放在食盒中提走。
踏出膳房,穿过连廊,她终于松了口气,脚步都轻快不少。
“林姑娘怎么来得这么晚?若是没喜欢吃的,可以让小厨房再做。”
拐角处,恰好碰上千帆,他也提着食盒,十分自然地同她打招呼。
林知雀愣了一下,瞥了一眼前路,正是去侯爷书房的方向,想必是要给裴言昭送午膳。
她了然地颔首,浅笑着回应道:
“不妨事,我这是......”
她张口就想说,这是给裴言渊拿的,正要送去竹风院。
可转念一想,侯爷说过明面上不好来往,如今是她自作主张,更不便张扬,立刻改口道:
“我这是没吃饱,再来拿些,瞧着也挺好吃的。”
说着,她下意识打开食盒,看一眼尚且热乎的腊肉。
“哦,原来如此......”
千帆看似闲散地拖长尾调,目光从食盒的缝隙探入,瞥见腊肉时迅速收回,和善的笑容愈发真切。
他打量着林知雀单薄的身形,眼睛眨都不眨道:
“姑娘真是好胃口,您慢用吧。”
闲谈几句后,二人在岔路口分道扬镳。
林知雀忙着赶路,迈着急促的步子,额角渗出一层薄汗。
殊不知千帆绕过花园,悄无声息地跟着,始终保持数十步远的距离。
直到亲眼看着她路过倚月阁,直奔竹风院而去时,才放心地回去复命。
*
良久,林知雀才在竹风院前驻足,气喘吁吁地擦着小脸,双颊泛起浅薄红晕。
侯府可真大,从东向西走一圈,腿都酸了。
她暗自感叹,随后深吸一口气,抚平衣摆上的褶皱,郑重地上前叩门。
“咚咚咚”三声轻响,门内没有任何动静,她耐着性子敲了第二回,古朴陈旧的大门才缓缓打开。
开门的是个小厮,脸色黑沉沉的,上下审视着她,似是有些意外和探究。
但很快,所有表情都归于冷漠不善,质问道:
“何事?”
林知雀未曾想到是这般情景,心里有些发怵,不禁后退半步,硬着头皮举起食盒,怯生生道:
“我、我来给二公子送些吃食。”
闻言,小厮反倒没那么惊讶,习以为常似的,侧身让她进去。
只是面色更加不好了,死死盯着她,一刻也不松懈。
林知雀勉强扯出一丝笑意,埋头跨过门槛,心道果真如侯爷所说,这儿奇怪得很。
脚下是台阶,她一手扶着门,一手提着食盒,不经意间抬头环视,顿住了脚步。
竹风院比她想得还要颓败,房屋低矮简陋,年久失修,想必阴暗潮湿。
庭前是一小片竹林,墨绿色的竹枝苍翠挺拔,北风中风骨犹存。
竹叶的阴翳下,遥见伫立着一位公子,身形颀长清瘦,一袭墨青色衣衫,无甚装饰却十分干净,墨发半束,冷白的侧颜棱角分明,余光隐约可见凌厉锋芒。
他比裴言昭还高出许多,转身看她时,难免成了俯视,目光幽深疏离,俊美眉眼不见半点笑意,仿佛要把她看穿似的,吓得她一哆嗦。
林知雀紧张地攥着衣角,一步步走下台阶,心里捏了一把汗。
难怪没人愿意来,对好心送饭的人都这么冷淡,旁的就更别提了。
若非她是真心想来,方才看见那架势,肯定扭头就跑。
林知雀正犯嘀咕,抬眸再次瞥见那道孤傲冰冷的身影,不禁暗暗感慨。
想必那位就是二公子裴言渊了。
来之前,她对他的经历感同身受,想着他处境艰难,必定是弱小可怜的。
现在看来,似乎是她自己更无助一些。
他与哥哥裴言昭一点也不像,很难相信竟是亲生兄弟。
侯爷风度翩翩,温润如玉,而裴言渊如同冬夜寒冰,避之不及。
幸好他不是嫡长子,否则,她岂不是要嫁给这种人?
林知雀思绪发散,并未注意台阶上长了苔藓,冷不丁脚下一滑。
“啊——”
她惊呼出声,脑海瞬间一片空白,双手扑棱着想抓住些什么。
这是第一次见面,她可不想摔个狗啃泥,虽然没什么是实质影响,但实在太难看了啊!
况且,万一摔坏了,日后怎么照料裴言渊,怎么让侯爷履行婚约?
林知雀急得一身冷汗,慌乱间碰到了木门,赶忙丢了食盒,双手抱住。
她用尽浑身力气,终究没有摔得太难看。
整个人顺着木门往下滑,无力地坐在地上,掌心蹭破了一块皮。
只不过,食盒中的饭菜撒了满地,瓷碗粉身碎骨,连木盖都有了裂痕。
林知雀疼得倒吸凉气,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顿时僵在原地。
刹那间,竹风院万籁俱寂,只听得寒风猎猎掠过竹林。
裴言渊和小厮都静静俯视着她,一动不动,一言不发,脸色依然冷冰冰的,仿佛在看她自导自演的笑话。
林知雀登时涨红了脸,窘迫地埋下头,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她是主动来送饭的,饭却也是她撒的,甚至裴言渊还没来得及尝一口。
所以她来这儿的意义是什么?
她想不明白,自己都觉得可笑,虚脱地拍了拍灰尘,打算先爬起来再解释。
然而,天不遂人愿,兴许是刚才用力过猛,她努力好几回都无法起身。
极度紧张之下气血上涌,眼前还有些发晕,双颊燃烧般滚烫。
林知雀无奈地继续坐着,尴尬地环视四周,见他们无动于衷的样子,忍不住有些气恼。
说起来,她是来给裴言渊送饭的,又不是欠了他的。
虽然撒了,但她也摔伤了,算是扯平了吧。
更何况,她是无心之失,先把她扶起来,再好好说句话,很难吗?
林知雀在地上单手叉腰,很想瞪他们几眼,可又没底气,只好转而瞪着苔藓。
僵持片刻,耳畔传来脚步声,裴言渊终于迈着步子,缓缓向她走来。
林知雀不想理他,但眼睛并不配合,总是控制不住地瞥过去。
视线有些模糊,隐约看见他靠自己越来越近,蹲下身子,伸出手。
这时候,林知雀的心情才缓和一些,心道此人还算有点良心,不至于让她太难堪。
尽管有着男女大防,但眼下情况特殊,搭把手无甚要紧。
她轻咳一声,极力调整着表情,小脑瓜飞速转着,眨眼间想好要说的话。
片刻后,她整理好衣襟,矜持地伸出纤柔的手。
却只碰到一片空气。
林知雀惊诧且困惑地转身,这才发现裴言渊根本没想扶她,而是伸手端起剩下的半碟腊肉。
他也不吃,只是深深凝视着,剑眉微微一动,眸光愈发深沉。
这这这......人就在面前,扶起来再管饭菜的事儿,不行吗?
林知雀的手还停滞在半空中,尴尬至极地收回去,羞恼得咬牙切齿。
脸颊因此更烫了,她感觉整个脑袋都昏沉沉的,仿佛蒸笼上的包子,恨不得能冒出蒸汽。
她死死盯着裴言渊,咬着红润唇瓣,眉心微微蹙起。
怎么这人看腊肉都这么深情,还闻了好几下?
难道没见过吗?还是没吃过?
思及裴言渊的处境,林知雀怔了一下,眸光柔和起来。
别说,还真有这个可能。
这让她想起来,送饭的初心除了想在裴言昭那儿表现一下之外,还包括真心想帮助这个家伙。
毕竟他们同病相怜,都在这世间无依无靠。
想到这些,林知雀的气消了大半,抱着膝盖端详着裴言渊。
他手指白皙修长,骨节分明,手背上可见青筋,掌心有着薄茧。
不似裴言昭,养尊处优,只需执笔弄墨,那双手保养得比女子还好。
林知雀沉静下来,眸光渐渐清澈,眨巴着眼睛不说话。
听闻裴言渊向来如此淡漠,他们素不相识,今日也不算太过分吧。
罢了,原谅你了。
然而,裴言渊眼里只有这碟异样的腊肉,并没在意少女精彩绝伦的脸色,更不知她山路十八弯的心思。
他一闻就发觉,看似是美味佳肴,实则隐约泛着酸苦。
只不过,扑鼻的肉香和佐料味儿将其掩盖罢了。
这味道他并不陌生,
裴言昭视他为死敌,多次想取他性命却皆未成功,于是想出这种以退为进的办法。
此种药物不致命,偶尔误食也无妨,连银针也无法鉴别。
可若是放入饮食之中,日复一日,会使人消瘦憔悴,油尽灯枯。
他头几次就察觉了,未免麻烦,陪着他哥哥演戏而已。
所以今日送饭,他并不意外,偶有一日换人了,也算不得奇怪。
但是......这姑娘为何打翻了?
当真是无心之失,还是另有意图?
如果是后者,那她又是谁呢?如何想出这种巧妙的法子?
电光火石间,无数的揣测与怀疑,依次在裴言渊脑海中闪过。
他始终得不到确切的答案,抬眸凝视着少女的脸庞,试图从中找出蛛丝马迹。
林知雀正沉浸在思绪中,忽而一抬头,就看见裴言渊晦暗压迫的眸光,疑惑地缩起了肩膀。
这是何意?该不会因为一碟腊肉,这人记恨上她了吧?
何至于此啊!实在不行,她下次赔给他好了嘛。
不过说到底,此事是她先做的不好,这家伙又没良心。
为了息事宁人,她先道歉倒也不是不可以。
“故意的?”
“对、对......”
林知雀一开口有些磕巴,一句“对不住”还没说完,就冷不防被裴言渊的问题打断。
还恰好是一问一答,极其引人误会!
她再次急得头昏脑胀,不知哪来的力气,“蹭”的一下从地上站起来,立马改了口,大声道:
“不对!!”
喊完这句话,林知雀才稍稍舒坦些,方才的怜悯被气愤覆盖,最终消失殆尽。
这人怎么这样想她,简直是岂有此理!
她辛辛苦苦从小厨房过来,好心给他送吃食,为的就是故意打翻?
有必要吗?极其没有必要!
她双手环在身前,挺直了小身板,气呼呼地俯视着裴言渊,目光尽量凶狠一些。
原来居高临下看人,是自带气场的,她算是体会到了。
可她并不能体会太久。
裴言渊不紧不慢地站起身,她才堪堪到他胸膛,任由他俯视发顶。
分明一句话没说,她已经败下阵来。
林知雀攥紧了拳头,别过脸不想说话。
“不是故意的,那你脸红什么?”
裴言渊低头看她,语气冷静得听不出一丝情绪。
虽然只是个问句,却早已有了答案。
甚至颇有信心地,挑出她的差错。
林知雀无语凝噎,愤恨地仰头瞥他一眼,双手不禁托着发烫的脸颊,祈祷快些冷下来。
这哪能怪她,谁能既窘迫又生气的时候,还像这家伙一样毫无反应?
这鬼地方,她是一刻也待不下去了。
“我才不是脸红!”
林知雀赌气般丢下这句话,转头向门口跑去。
她坐太久,腿脚不利索,背影跌跌撞撞。
走上台阶时,险些再次被青苔滑倒,使劲踩了几脚才离开。
*
裴言渊负手而立,脊梁如竹节般挺拔,神色依然淡淡的,目送她走远。
守在门口的嘉树关好门,蹲下身闻了闻腊肉,低声道:
“公子,跟从前一样,还是下药了。”
裴言渊颔首,目光扫过满地狼藉,眼前浮现少女的身影,沉吟道:
“一样,也不太一样。”
“公子觉得,那姑娘定是存心的?”嘉树问道。
裴言渊没有说话,算是默认了他所言。
出了这种意料之外的状况,大抵只有两种可能。
要么,他哥哥愚蠢到无可救药的地步,换了这么个毛手毛脚的姑娘做事。
要么,这姑娘刻意为之,还有别的打算。
从裴言昭对他的种种迫害来看,很显然是后者。
“公子,属下瞧着,那姑娘不像是心机深沉之人,兴许只是动了恻隐之心呢?”
嘉树仔细回忆着,试探着出声道。
“好端端的,她动什么恻隐之心?”
裴言渊觉得有些可笑。
“大概是......爱慕公子您吧。”
嘉树想起那姑娘红得滴血的脸颊,还有目不转睛看着他家公子的目光,除此之外再想不到别的可能了。
他愈发笃定这个猜测,嘴上依然道:
“属下愚钝,公子莫要当真。”
裴言渊冷冷看他一眼,“嗯”了一声,不当真地思忖这个答案的合理性。
他的生母姿容绝佳,否则也不会被老侯爷看上,强要了做妾。
尽管多年前,阿娘被他们害死,他却长得与她很像。
这些年,他虽收敛锋芒,蛰居废院,仍然会有侍女或小姐们向他示好。
她们大多涉世未深,天真无邪,正如今日那少女一样。
但他还是觉得,哥哥派来的人,因为动了恻隐之心而故意为之,这件事十分不可靠。
他不至于和裴言昭一样自大愚蠢。
嘉树在一旁察言观色,捕捉到裴言渊的犹豫,不禁扬起嘴角,笑道:
“公子不必急着下定论,这姑娘来过一回,定会来第二回。”
裴言渊扶着额角,踱步回了屋内。
倏忽间,他想起少女离去时,再次被苔藓绊到的模样,无奈摇头。
他倒是有些想知道,下回她会如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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