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风院地处偏远,鲜有人迹,照拂二公子又是暗中进行,林知雀不方便带侍女。
她和桂枝约好,在拐角后的主径上碰面,辞了裴言渊就往那儿赶。
地砖湿滑,多有苔藓,她上回的阴影犹在,一手提着衣摆,一手挎着食盒,小心翼翼地迈着步子。
待到走过那段路,林知雀才稍稍松了口气,放下耸起的肩膀,掰着手指细数方才说过的话。
阿爹在世时,她贵为千金小姐,无论去哪儿都是光明磊落,前呼后拥。
她从未单独见过什么人,更无需说这些耗费心神、揣度进退的话。
多一分显得殷勤谄媚,少一分又不够温柔和善,送饭竟比做饭还累!
不过,幸好裴言渊话不多,总共也没几句。
林知雀边走,边把每句话在脑海中过一遍,口中念念有词,咬着唇瓣思忖。
片刻后,她一拍掌心,终于放下心来,扬起安心自信的笑意。
她自我感觉相当好,句句合理得体,大义凛然,充分展现她的善意与诚心。
就算裴言渊再冷漠防备,也应该明白她的好意了。
林知雀心满意足地往前走,笑容愈发纯粹灿烂,不禁蹦跶几下,这些天的阴霾一扫而空。
爹爹温润谦和、文质彬彬,她是爹的女儿,怎么会差?
送饭这点小事,她肯定能办得漂亮,等到裴言渊放下戒备,再请他去侯爷面前美言几句。
婚事就要成了,一切都会好起来!
林知雀绕过拐角,欢欣地奔向桂枝,眉梢眼角仍含着笑。
“怎么样?二公子定是十分动容吧?”
桂枝打开食盒,见饭菜用得七七八八,想象着院内的场景,由衷替她高兴。
“动容......应该吧?”
林知雀歪着脑袋,回忆着方才的一幕幕,不免有些犹豫。
那家伙始终冷着脸,不仅没有感激涕零,还连一句多谢也没有。
甚至,说的话也奇奇怪怪,她不太听得懂。
但他似乎一直如此,谁知道在想些什么?
说不准是拉不下脸,面上端着架子,心底早就记着她的良苦用心了呢。
反正,换作是她,落魄时有人帮着打抱不平,还用心做吃食,肯定会感动得一塌糊涂。
桂枝专心看路,没注意她的心思,忽而碰了碰她的胳膊,意外道:
“小姐您看,那是侯爷!”
闻言,林知雀赶忙抬头,果真看见裴言昭迎面而来。
瞧着方向,似乎是从倚月阁那儿来的。
难道,是专程来看她的?
这才几日没见,从前可没这么频繁。
莫非......侯爷终于对婚约之事上心了?
真是喜事连连!
林知雀心头一亮,闪烁眸光中尽是希冀,三两步走上前去,后知后觉地抚平衣摆,敛起眉眼,努力做出端庄淑雅的模样。
眼看着侯爷越来越近,她也愈发紧张,迫切地开动小脑瓜,思索说什么话才不会出错。
耳畔传来脚步声,阴翳笼罩在她的小身板上,掌心被指甲掐出红痕。
林知雀拘谨地抬头,忽而闻到一阵甜腻香气,似是侯爷身上的。
奇了怪了,侯爷甚少熏香,哪怕要用,也是雪松檀香之类古朴清雅的。
而这香味绵软香甜,隐约有些熟悉,显然是女子所用。
但她来不及细想,权当是侯爷换了喜好,亦或是她鼻子不好使,温声道:
“侯爷安好。”
乍一见她,裴言昭愣怔片刻,下意识后退几步,眉宇间暗暗浮现不耐。
二人目光交汇,他淡淡错开视线,不太自然地看向树丛,轻咳一声道:
“原来是林姑娘,几日不见,气色愈发好了。”
林知雀眨巴着杏眸,边听边用双手捧着脸蛋,略显困惑地蹙起秀眉。
气色......好吗?
这几日她睡不安稳,深夜辗转反侧,脑海中全是辞世的爹娘、虚无的婚约,还有裴言渊那张讨人厌的脸。
白日里也揣着心思,难以歇息,几天下来,小脸暗沉发黄。
今早梳妆,桂枝还说她气色不如先前,扑了些胭脂水粉。
奈何做饭油烟水汽,早就花了,她赶着去竹风院,把脸洗干净就出了门。
侯爷是真看不出来,还是随口寒暄呀?
林知雀眸光黯淡几分,不高兴地抿着唇,抬眸瞥了他几眼,却不敢说什么。
只是不禁想,如果连这个都看不出来,会专程来看她吗?
思及此,她心底涌上一阵怀疑和不安,稍稍挺直了脊梁,目光直直地在裴言昭身上打转。
然而,裴言昭注意到后,并未察觉丝毫不对,仅是客套地颔首,唇角习惯性挂着笑意。
皆是风度,却无一丝温度。
二人相对而立,大眼瞪小眼,沉默良久。
林知雀欲言又止,好几回想问出疑惑,终究开不了口,眉眼在寂静中愈发低垂,心底刚燃起的火苗也熄灭了。
她没有等到裴言昭主动说话,也没见他有任何表示。
原来他不是专程找她的呀。
从刚开始,就是她自作多情了。
也是,倚月阁那边有小花园,再绕一圈就是书房,她凭什么觉得侯爷会眼巴巴来见自己?
指腹为婚根本不作数,她家道中落,现在是高攀侯府,与那些挤破脑袋的姑娘无甚区别。
林知雀不甘地低下头,眼眶酸涩湿润,眼睫小扇子般委屈地扑扇着。
可她不知有什么好委屈的,思来想去没个答案,只好失落又郁闷地绞动衣角。
“林姑娘若是无事,我先行一步了。”
裴言昭再没有耐心,眸色深深似是藏着事儿,礼貌疏离的言语间不免烦躁。
说罢,他抬脚就走,并未给她回答的机会。
林知雀才揉着眼睛回过神,手足无措地伫立原地,懵懂望着远去的背影,鼓着腮跺了跺脚。
其实她明白,哪怕侯爷不是专程来见她,她也应该抓住这次机会,与侯爷多说几句话。
但她脑子一片空白,实在不知有什么好说的,更没有说话的劲头。
甚至,还有些盼着他走,下回再也别偶遇了。
林知雀托着脸蛋,立即拍了自己几下,暗道真是不争气。
*
另一边,裴言昭大步流星,眨眼间就拉开好几步远。
千帆紧随其后,谨慎地向后瞄了一眼,压低声音道:
“侯爷,她像是从竹风院出来的,不用制止吗?”
裴言昭似是早已知道,脚步没有停滞半分,冷声道:
“二弟相安无事,说明上回没成,此事由我引导,若是骤然打断,反而惹人生疑。”
他看出了千帆的忧虑,把握十足地勾唇,认定道:
“放心,二弟性子冷漠,肯定防着她,没个好脸色,她碰壁几次自然就不去了。”
千帆仍然觉得不妥,一下子又说不上缘由,喃喃道:
“话虽如此,可林姑娘与二公子私会,传出去也不好听。”
“这不正好么?”
裴言昭瞥了一眼身后,见林知雀没跟上,眼神彻底森冷下来,悠悠道:
“有婚约在身,却不守妇道,那婚约就不作数,我们废止也是理所应当。”
千帆恍然大悟,摸了摸后脑,禁不住啧啧赞叹。
侯爷真是一举多得,算无遗策,绝不可能出差错了。
主仆二人相视一笑,步子都轻快不少,期待谋划中的那天来临。
彼时,林知雀还怔在原地,小脑瓜灵光一闪,“哎呀”一声,暗道不好。
方才侯爷走得匆忙,她只顾着难过,忘记说暗中照料二公子的事儿了!
上回就没来得及说,虽然知道肯定没问题,但不能白效力,总要让侯爷知道才行。
她转身就追,但不知是她走得太慢,还是侯爷太快,距离竟是越来越大。
眼睁睁看着侯爷踏上小径,彻底在视线中消失,林知雀才不得不放弃,累得气喘吁吁。
她皱着微红的鼻头,深吸一口气调整呼吸,忽然间又闻到了那股甜香。
香味似有似无,在空气中飘散,想必是侯爷快步走过时留下的。
林知雀凝神细嗅,那种熟悉的感觉愈发强烈,总觉得在哪里闻到过。
她寻遍脑海,下意识觉得,应当是最近刚闻到过。
可她成日足不出户,难得出门也是去了厨房和竹风院,并不记得有这种香味。
难道是在倚月阁?
她没有熏香的习惯,除她以外,还有......
殷惠儿!!
林知雀身形一僵,眸光飘忽不定,思绪刹那间涌现。
她想起来了,殷惠儿喜欢用香,每次从她屋前走过,都能闻到甜香。
那香气,与侯爷身上的极其相似。
所以......侯爷确实去了倚月阁,却不是见她吗?
这个念头在心底打转,林知雀脊背发凉,前所未有的惊惧和慌张卷席而来,一时间无法接受。
她双腿发软,咬牙把眼泪憋回去,跌跌撞撞地奔向倚月阁。
*
刚进院门,碰巧撞见殷惠儿开窗透风,那股香味扑面而来。
林知雀鼻尖酸涩,一闻便知,与方才的一模一样。
她伫立屋前,气鼓鼓地叉着腰,目光中尽是不解与质问。
然而,殷惠儿半倚着门框,没有理会她的意思,斜睨一眼就要进屋。
林知雀执着地拦住,但这种事情难以启齿,更不知以什么身份发问,只能努力控制着情绪,声音发颤道:
“侯爷来过了?”
“这种问题,你该去问侯爷,问我作甚?”
殷惠儿双手环胸,身姿慵懒妩媚,没好气地甩开她。
甜香弥散开来,丝丝缕缕勾起心绪,林知雀闻着只觉得苦涩,仍旧不肯放手,追问道:
“你......你见过侯爷?”
虽然是问句,但已经有七八分肯定,言语间不免气恼,用在女子身上不大好听。
她也清楚,指腹为婚空口无凭,她没资格指责殷惠儿,就是咽不下这口气。
若是侯爷无意于婚约也就罢了,她倒不至于死乞白赖。
关键是她正尽力一试,想方设法促成婚事,总不能被拦路虎糟蹋了!
谁知,殷惠儿听了这话,冷笑一声翻了白眼,不以为意道:
“见过如何?没见过又如何?”
她顿了顿,语气暧昧晦涩,嘲讽道:
“你不也去私会二公子了吗?少在这儿清高!”
“你胡说什么!”
林知雀诧异又羞恼地瞪大眼睛,使劲推开殷惠儿,气得心口起起伏伏。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她怎么算是私会呢?她这是同病相怜,拳拳爱心,清清白白照拂二公子几分罢了。
这话说得,好似她们是一丘之貉,做了那种见不得人的事儿!
她明明是替侯爷分忧,以此让婚约更有着落,说到底是藏着私心。
如此体贴睿智的法子,只有她这般灵光才能想到,岂是殷惠儿能理解的?
再说了,她盼着履行婚约,把裴言渊当做夫君的弟弟来关照。
一家子互帮互助是应该的,怎么可能有男女之情!
“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林知雀着急上火,脸颊迅速红了起来,就差冒热气了。
但她的计划深谋远虑,三言两语说不清,情急之下只想到这么一句话来辩解。
然而终究太过斯文,恶狠狠地说出来也无甚杀伤力。
殷惠儿讽刺地挑了挑眉,笑意愈发意味深长,半点也不在意。
如此一来,她倒像是被戳破了心事,气急败坏地狡辩了。
林知雀咬牙切齿,只恨家中教养太好,说不出下流骂人的话。
可恶,不怕巧舌如簧的,就怕臭不要脸的!
“小姐你退下,交给奴婢吧!”
桂枝见状立刻冲上来,拦在二人中间,一把拉开林知雀。
方才回来的路上,她就猜到了几分,现在一看彻底明白了。
小姐是名门淑女,她可不是,逼急了什么都说,受不得此等闲气。
“您先回屋吧,奴婢怕脏了您的耳朵。”
桂枝昂首挺胸,撸起袖子,气势汹汹地站在门前,扯着嗓子道:
“呸!你算什么东西?胆敢污蔑我家小姐!真是死太监开会——无稽之谈!长了嘴巴,尽说屁话!你以为都跟你一样的货色?不知廉耻,没脸没皮!”
......
说罢,众人听得目瞪口呆,院内一片死寂。
纵使是殷惠儿,脸面也挂不住了,指着桂枝“你你你”地说不出话。
林知雀低头轻咳,却没有阻拦,心头一口气终于舒了出来。
不礼貌,但痛快。
她愣是等桂枝一股脑说完了,才上前扯了扯她的衣袖,提醒她注意分寸,别落人口舌。
奈何桂枝正在劲头上,决然让她先回屋,仍是一尊佛般立在殷惠儿门前,大有不依不饶的架势。
殷惠儿气息短促,脸色一阵红一阵白,羞愤地瞪了她一眼,终究拂袖进屋,“砰”的一声关上门。
侍女檀香紧随其后,不一会儿端了盆水出来,“哗啦啦”泼在她们面前,好似如此就能挽回几分颜面。
“干什么呢?有本事往身上泼!”
桂枝拍了拍胸膛,有恃无恐地挑衅道。
檀香被激怒了,急匆匆回去又打了盆水,扬手就想泼她们身上。
但兴许是来得太急,脚下冷不丁一滑,踩在了刚才的水渍上,险些整个人摔倒在地,水也全部倒在了自己身上。
“哐当”一声,铜盆掉在地上,当即摔得变了形。
“哈哈哈......下回嘴巴放干净点!”
桂枝毫不留情地嘲笑,潇洒转身回屋,得意地侍立在小姐身侧。
林知雀本想劝几句,不过想想又觉得她们活该,到底什么都没说。
“小姐,您笑了。”
桂枝欣喜地挽着林知雀,掌心覆上她的手背,道:
“下回可别为这种人难过了。”
林知雀抹干净泪痕,感念地扬起唇角,使劲点了点头。
*
院内闹得天翻地覆,院外听着动静也不小,引得路人纷纷侧目。
嘉树得了裴言渊的吩咐,看似在侯府闲逛,实则四处打听那位爱慕公子的、表小姐的下落。
他从东边打探到西边,都没什么收获,现在就剩下倚月阁了。
听到声响,他亦是好奇地驻足,隐约有预感,那位姑娘或许就在这儿。
但二公子被禁足废院,他只能偶尔出来拿些吃食和用具,其他地方不许踏足。
加之又是男子,更别提进去一探究竟了。
幸好身边有两位看热闹的老妈子,嘉树十分自然地凑上去,随口问道:
“诶,这位妈妈,院里可否有位叫‘莺莺’的表小姐?”
“嘤?你个大男人嘤什么嘤?”
靠近些的妇人上了年纪,头发花白,拄着拐杖,耳朵也不大好,满脸嫌弃地看着他。
嘉树无语凝噎,窘迫地扶额,正要耐心地再说一遍,另一位年轻些的大娘走了过来,笑吟吟道:
“你说的无名无姓,谁会认得?不过这院子里住着两位姑娘,确实有一位表小姐,名唤殷惠儿。”
嘉树喃喃念叨着这个名字,无甚感觉,也拿不定主意,困惑道:
“另一位呢?”
“那是林家姑娘,哎,就是与侯爷指腹为婚的那位,曾经算是名门贵女。”
嘉树“哦”了一声,若有所思地拉长尾调,当即在心底把此人划掉。
既然是名门贵女,定然眼光甚高,不可能爱慕囚于废院的庶子。
更不可能因此动了恻隐之心,以身犯险打翻下毒的饭菜,还悉心照拂公子。
况且,她是侯爷的未婚妻,肯定与侯爷是一路人。
日后成婚,无论公子愿不愿意,都要唤一声“嫂嫂”。
她怎么可能冒着名声尽毁的风险,私下与公子相会呢?
想到这儿,嘉树为难地皱起眉头,追问道:
“刚才的动静,是那位表小姐发出来的吗?”
“多半是吧?嗐,这也是常事儿。”
大娘找到乐子般摆摆手,兴致勃勃道:
“她是小门户出身,平日里就毛手毛脚的,今日摔了盆,明日跌了碗,还容不得别人指责半句,比不得林姑娘知书达理。”
嘉树一字不落地听着,仔细回忆起那姑娘与公子的一幕幕,缓缓点了点头。
她第一次来竹风院,竟没注意到脚下青苔,临走时险些再次滑倒,确实不太机灵;
公子心平气和地问句话,她就脸红地跳了起来,气呼呼地跑了,当真是听不进旁人的话。
一切倒是能对上,可嘉树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依大娘所言,这都是那姑娘初见时凌乱的样子。
第二回来的时候,她变得可爱乖巧,有条不紊,很是惹人喜爱。
这又是什么缘故呢?
他一本正经地思忖着,忽然灵光一闪,眼神亮了起来。
他家公子冷冰冰的,姑娘摔倒了不知搀一把,脸红了还直白地戳破,弄得人家无地自容。
俗话说女为悦己者容,姑娘家都想把最好的一面,展现给所爱之人。
那姑娘受挫之后,想必伤心自责,这才与之前不同了。
其实她之前就很好,没必要刻意改变。
嘉树暗自感慨,由此可见,姑娘对他家公子的爱意,真是纯粹而热烈啊!
不过他不明白,为何不确切告知姓名呢?
“殷惠儿,莺莺?”
“殷、莺......”
“殷殷?”
嘉树沉浸其中、无法自拔,一遍遍把两个名字放在一起念,终于恍然大悟。
人家姑娘害羞,不愿迈出这一步,却已经给了暗示。
如此明显的提醒,应该一眼看破,他怎么才反应过来!
果真应了公子锐评——缺了半边脑子,蠢死了!
“天爷呀,你又在嘤什么?”
方才的老妇人震惊地盯着他,脸上写满了“世风日下”,恨不得用拐杖敲他脑袋。
嘉树抱头遁走,却难掩雀跃,来不及多解释,匆匆道:
“多谢二位,告辞、告辞!”
边跑路边称叹,如此复杂的事情,竟然被他理清楚了,公子一定会觉得他大有长进吧!
话说这么好的姑娘,实在是难得,错过了真叫人惋惜。
他要尽快告诉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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