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方丛七点起床,八点钟她有一个和美国团队的电话会。
廖驰还没醒,她不想吵醒他,抱着笔记本躲去了洗手间。
酒店的洗手间没有窗户,排风扇瓮瓮地响,空调却没什么冷风。
开完会,方丛的手脚都冻木了。出来时,赶上廖驰从床这一侧下来,要上洗手间。
不知道他昨天的情绪好些没有,方丛微微侧身,让他先过去。
长长的眼睫垂下,正瞄到他下面明显隆起的小帐篷,方丛腾的闹了个大红脸。
廖驰停住脚步,扬眉问她:“大早晨的,有这么罕见?”
语气理直气壮,人直挺挺地面对她,完全不回避。方丛用笔记本盖住脸,擦边小步溜过去。
她是个挺纯情的人,光天化日在男女方面尤其脸皮薄。
廖驰在浴室里待了很久,酒店早餐都送来了,他还没有出来的迹象。
方丛早饿了,在餐桌前规规矩矩坐好,刷手机等他一起吃早饭。
他头发半湿地开门,上身赤着,脖子上挂了条毛巾,溜溜达达跨过房间,到衣柜里翻新睡衣。
方丛不敢看他,脑子里不由得去想他消了没有,又赶紧打消念头。
廖驰坐下的时候,打量了一眼对面的她。
长衣长裤,骨相瘦削,纤纤细细,很居家的样子。比工作场合看起来小了好几岁。
“赶紧吃。”
工作微信群里这会已有不少信息,方丛一手吃,另一手划着手机听语音。
廖驰不满意,语气不善:“吃饭的时候,能不能别看手机?”
方丛放下,手机里消息还在迅速的刷新,律师的早晨是一天中最黄金的时段。
她又拾起来,低语:“你吃你的,我看我自己的。”
“影响我的食欲。”
方丛端着手机不理。吃了没几口,味道太淡,加上他在对面瞪着,放下筷子索性不吃了。
他敲着盘子,又开口:“把鸡蛋吃完。”
管东管西,控制欲强的不厌其烦。
方丛一阵恍惚,这场景莫名的熟悉。让她想起以前大学的时候,周末她急着吃完饭出门,做家教或者去餐馆打工,风卷残云随便吃两口就要跑。
他也是这样肃杀的命令口气,不许走,慌什么,天大的事也吃好饭再说。
那会儿她和现在一样瘦,体重四年里没上过九十斤。他总说怕她一到大风天就被刮跑了。
天天盯着她好好吃饭。说过几回,发现她根本不当回事,之后每次郑重其事,好像她是个不成器不懂事的小孩。
神情却是春风拂面的温柔,一桌子吃的,就盼着哪个菜对了她的口味,她能多吃几口。
方丛的鼻子酸酸的,呆呆的不动筷。
徐律师的电话这时候打进来,她站起来,到窗口去接。
“有家小型中概股海外上市的咨询项目,找到我这了,你想不想接?”
“具体什么情况?”
徐律师大致介绍了一下公司,总结说:“业内小有名气,月活数可观,纯线上的业务风险也可控。”
方丛快速换上一副职业面孔:“报价能报到多少?”
他们小组的商务条款一直是徐律师负责在谈,他在国内的客户网络更发达。
他给了个数:“对方在询价,我还没报出去。按体量的话,你我再加上三四个助理律师,基本够用。你觉得呢?”
“换美金报价吧,总额适当上浮一些。”
这种涉外项目,大家都知道贵就贵在国外专家的Charge Hour上。太低反而让客户觉得,是不是你们国外专家没资源,意见出得不专业。
“行,那我接了?”
“可以呀。”方丛用苦中作乐的口吻说,“反正你被关在酒店,我也被关在酒店,有空就接吧。”
饭后,廖驰打内线叫前台送咖啡。
他对咖啡多年成瘾,一天开工前没喝咖啡,就感觉全天脑子运转不起来似的不适。
服务员送来的是简陋的袋装速溶包,他冲好喝了一口,转头全部倒进了洗手池。
方丛去开行李箱:“喝茶吧?我带了点熟茶,一样提神醒脑。”
入口味道不对,廖驰一个人在餐桌前郁郁闷坐。
方丛给自己泡了一大壶,放在沙发一角的小茶几上,开始边喝边回邮件。
一上午两个各自占着房间一隅,相安无事。
美国专家打来电话,她连上蓝牙耳机,熟练的英语词句脱口而出,口音比廖驰还地道。
廖驰不意外,上学时她成绩一直比他好,课业比他这个中等生优秀得多。
而且……她也在国外待过,不是吗。
中午吃完饭,他扣上电脑,上床,在她敲击键盘的声音中准备午睡。
一觉醒来,她双腿盘在沙发上,还在哒哒地敲个不停。
屏幕的文档上全部是英文,她口中用极小的音量轻声默读,身体姿势一点都没变。
旁边壶里茶水的颜色由浓酽转成淡薄,不知道她一晌午灌了多少杯。
学校里听话,生活中勤快,工作中敬业。他是她老板的话,绝对对这样的下属放一百二十个心。
她觉得自己是铁人,还是机器人?一天到晚只耗电不耗力气,所以二十四小时待机,用不着休息。
廖驰下床的时候路过,说她:“房间里一股味儿,你闻不到?”
方丛吸吸鼻子,除了空调吹风口陈旧的焦味,什么也没有呀。
“是垃圾的味道。”廖驰只动嘴不动手,指指空调底下不远处的垃圾桶。
里面是中午擦桌子油污的餐纸和她喝过的酸奶盒子,能有什么味?
方丛认命,心里嘀咕,让她倒垃圾还不直说。
急着回来写没完的文档,她从沙发上站起来的姿势有些猛,眼前忽然一片金星。
很多女生天生低血糖,她这个毛病很多年了。一下没缓过来,眩晕得身子直晃,还没跌坐回去,双肩被扶住,他撑住了她。
她突如其来的嘴唇惨白,双眼失焦,廖驰也吓了一跳。
十几秒之后,方丛把他的手臂轻轻格开:“没事,我好多了。”
廖驰凛声道:“月满则亏,水满则溢,这个道理你应该懂得。”
“……什么意思?”
“做事用力过猛,往往是能力不足、野心过大的体现。自己累,别人看着更累。”
方丛抬头一眨不眨地看着他,眼中寒芒闪动,火花掠过。
“律师都忙,你不了解就别乱下结论。”过劳是常态,她尤其如此。
方丛哑着嗓子,“而且,我和你不一样。我没有不用力的资本,没有不苦不累照样坐享其成的资格。所以,别用你的标准来衡量我。”
徐律师也说她拼命三娘,她听听就过去了。因为人家没有他这么盛气凌人,一身高人一等、压人一头的优越感。
“你有必要这么敏感?我只是提醒你而已。你这么激烈的反应,恰恰说明你不自信,被我说中了要害。”
廖驰同样针锋相对,因为眼前的她表情桀骜,昂首挺胸目光坚定,简直是另一个人。
曾几何时,她倚在他肩膀乖顺沉静,同学过来开玩笑,话再不顺耳她也从不反驳。
现在,“别多管闲事,谁需要你提醒!”
“……方丛!”廖驰冷斥,嗓门攸的提高,“你以为我爱管你?”
“不管正好。我们算什么关系,睡过两次,连彼此的为人处世之道也要干涉?交浅言深了廖总!”
她梗着脖子,把上回的话原方不动地还给他,垃圾也不管,快步走进洗手间,砰的好大一声响。
怪她敏感吗,他一贯双标,自己的话明明说得那么难听。
方丛关在洗手间里,胸口起伏了一会,对着镜子里脸色灰败的自己,静静地流下了眼泪。
一穷二白的人再努力,在他们这些生来锦衣玉食的人眼里,姿态上也低下和丑陋至极。
不仅仅是他,工作这些年她遇到过太多人问她,那么辛苦干什么,找个男人养你不好吗。
不好,她不愿意。要找的话,她很笃定大学毕业那年就嫁出去了,现在二胎都生完了。那她当初一意孤行干什么呢?
手机在外面滴滴响,方丛红着眼圈出来,不理餐桌边的人,听完电话接着改memo。
晚上还是她先睡,躺下没多久,头顶上方一片阴影笼罩下来。
廖驰拉她松松的眼罩:“今天换一下,我睡沙发。”
酒店的布艺沙发只有不到一米宽,长度也不够,他的大个子怎么睡得下。
方丛带着些许的鼻音回:“不用。”
他不和她争,弯腰打横连毯子抱起她,平移到床上。
“腰不是不舒服?沙发不嫌软?”
白天看她坐着时不时去捶腰,偶然看她睡衣下摆撩起来,能看见腰间膏药的边缘。
方丛背过身去,把半边脸埋进枕头,眼眶又湿了。
廖驰在床边站了会儿,从他的角度看不到她的表情,但她僵硬紧绷的背影里,透着一股拒绝他接近的黯然神伤。
方丛听他起身,脚下拖鞋声渐远,随后洗手间的门关上。
终是忍不住,无声地抽泣起来。
好像这几年积压的负面情绪终于找到了出口,泪水肆意地流淌,止也止不住。
他对外人温和有加,从不承认自己清高。
可以前也是这样,每次两人因为一点事有了分歧,他拍拍屁股就走,绝不肯放下身段多说一句。
方丛是宿舍里最不爱引入注意的一个,回去面子上应付室友,勉力维持若无其事。
熄了灯,夜深人静大家都睡了的时刻,才敢卸下面具,拉上帘子,悄悄地难过流泪。
想起那些日日夜夜,现在她依稀觉得历历在目,仿佛就在昨日。
心酸得不能自已,耳边却突兀地响起他的声音。
“你以前,也常常一个人这样偷偷地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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