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61. 061 许诺
沈霁朦朦胧胧睁开眼, 隔着一层窗,窥见外面薄薄夜色,便知将要到晚膳时间了。
她伸出手去, 搭着青沉的腕缓缓起身:“陛下临时来的渡玉轩,想必要在这用膳, 你去派人去尚食局知会一声,也好让她们备着。”
青沉应下,将她扶至榻上才退步出去,沈霁刚一坐定, 秦渊便迈步进来, 看着她肚子浑圆, 宽松的宫裙都遮不住她孕身,一直焦灼的心也宽慰宁静了几分。
看陛下走进来,沈霁也很自觉地不曾勉强自己起身行礼,纤纤玉手搭在肚子上, 柔声道:“陛下来了。”
秦渊嗯一声,坐到沈霁身侧去,自然地握住她暖和和的一只手:“你瞧着气色红润, 手也热乎,朕的心里比什么都要踏实些。”
沈霁清浅一笑, 关切道:“二月中是冬末初春,正午升温, 夜里却寒凉, 妾身的手暖了, 陛下的手反而凉凉的。”
“妾身听闻宿州大旱,陛下近日来为了此事焦头烂额,可再辛苦也得仔细身子。您是天下之主, 是宿州百姓所有的指望,只有您保重身子,百姓才能撑下去。”
“青檀,小厨房熬了补身驱寒的汤,给陛下盛一碗暖暖身子。”
秦渊看青檀领命退下,温声道:“你温柔懂事,朕心甚慰,朕也会看顾好自己的。”
“自你跌跤以来,朕将青檀和青沉拨到你宫里来,她们侍奉的如何,你还使唤的惯?”
屋子内没旁人了,沈霁勾勾他的手指,语气也放软了些,带上几分似有若无的娇嗔:“陛下身边伺候久了的宫女,比谁都稳妥伶俐些,簌簌很喜欢陛下的心意。”
“只是苦了陛下,身边这样得力的宫女给了簌簌两个,就算是日后生下孩子,那可也是不还的了。”
每每来渡玉轩,不论沈霁是温柔乖顺,还是娇嗔可爱,抑或楚楚动人,秦渊总能觉得舒心安慰。
好像一见到她,心里就算再多烦心事,也能在不知不觉中被她的绝色眉眼和清婉好听的声音所消弭掉。
随着时间推移,初见的新鲜感不在了,可心安和对她的喜欢却历久弥新,日渐深刻。
尤其现在沈霁怀着他们之间的第一个孩子,对这个未降世的孩子,他有太多的期许和厚望,仿佛孩子呱呱坠地后,他深藏的心中的那个小家才能圆满。
他抬手抚一抚沈霁滑嫩的脸颊,嗓音轻缓:“朕给你的,自然没有收回去的道理,青檀和青沉是御前调教数年的宫女,性子沉稳,见多识广,有她们在你身边事事侍奉,朕也能多放心些。”
“朕明日一早就要同皇后一道出宫祈雨,这一行至少也要半个月。到时候后宫无主,太后会镇守宫中,朕也会下令你和陆才人有孕之身事事以龙嗣为重,不会有人为难你,再加之太后行事雷厉风行,宫中心思不纯之人也不敢动什么手脚。”
沈霁低眉一笑:“陛下日日为国操劳,还要替簌簌想的这样周全,是簌簌和孩子之幸。”
秦渊轻叹:“你这胎怀的不算顺利,朕也时常悬心,好在现在已经七个月了,等到五月中旬,就能足月生产。”
“朕答应你,不论你生下皇子还是公主,朕都会晋你顺仪的位份。宫里正五品顺仪以上才可亲自抚养孩子,虽然你入侍才刚一年,已经晋封颇快,可这个孩子是你千辛万苦怀下来的,朕不能亏了你。”
虽然生子后晋封是沈霁早就猜得到的事情,可陛下现在能亲自许诺出来,还是让她塌心许多。
她抬眸定定的看着陛下,湿漉漉的眸好似会说话一般,千言万语汇聚,最终点点头:“簌簌,谢陛下恩典。”
说这会儿话的功夫,青沉已经带着底下的宫女从尚食局取了晚膳回来,将丰盛的晚宴一一摆在了膳桌上。
秦渊亲自扶着沈霁起身,两人并肩走到了桌前,面对面坐下。
试菜过后,张浦进来为二人布菜,用膳期间,秦渊时不时会往沈霁脸上瞧,一来二去,不禁沉声笑道:“从前不曾有孕时,你饮食往往清淡,胃口也小。如今肚子大起来,也知是不是你肚子里的孩子贪吃,今日瞧你用饭格外香甜许多,饭量也大了。”
沈霁咽下口中的一筷子米饭,弯眸笑道:“人人都说孕中是一人吃二人补,孩子现在已经七个月了,妾身的胃口也比从前好上许多。说起来,这个孩子倒是懂事,妾身听庄妃娘娘说,她有孕时害喜得厉害,好几个月都身子难受,说宜妃孕中,也是身子浮肿。可妾身现在除了身子笨重些,旁的也没有太大的感觉,用膳睡觉都尚好,身上也只有肚子大。”
“妾身倒是要感谢这个孩子这样懂事,没让妾身变得又肿又丑。若非如此,陛下现在就嫌妾身能吃,要是妾身生育后真的变丑了,那岂不是更遭陛下的厌弃了。”
秦渊淡淡笑起来:“伶牙俐齿,连朕也敢排揎。”
罢了,他温声添一句:“朕喜欢你多吃。”-
次日,陛下和皇后为了宿州大旱一事出宫祈雨祭祀,太后紧接着便召了各宫嫔妃训话。
说宿州大旱,民不聊生,是关乎社稷和百姓生计的大事,前朝出人出力出银钱,连帝后也亲自去祈雨,身为后宫嫔妃,不能离开皇宫半步,却也当为天下人的表率,不可奢靡度日。
自即日起,除了养育子嗣和怀着身孕的嫔妃宫里,其余所有嫔妃都要用度减半,少用金银玉器,节省下来的银两都可救济灾情。
再有,便是每三日一次,由太后带头一同在宝光殿为宿州祈福求雨,有孕的嫔妃可在宫里歇息。
宫里嫔妃四十余人,这祈福之事除了沈霁和陆才人,所有人都要参与,沈霁自知因为皇嗣才不能前往,便在渡玉轩内抄写佛经拿去焚烧祝祷,也算尽一份心思。
一日傍晚,今日在宝光殿祈福刚完毕,满宫的嫔妃都累得满脸疲累,膝盖酸软。
虽说底下都有柔软的蒲团垫着,可这一跪便是一天,又要身姿不摇仪容不乱,跪上一日也是难捱。
再者,虽然是三日一次,可膝盖又岂是两日就能养好的,坚持两三次下来,这些平素养尊处优的妃嫔们自然受不了。
但太后比她们都要年长,太后都不曾说什么,也无人敢表现出一丝怨言,尽数将不适都吞了下去。
娆贵嫔膝盖疼得受不住,赶紧让自己身边的贴身宫女惜灵扶着自己向太后请辞,转身出去便坐上了步辇。
一走到宫道上,娆贵嫔才轻轻揉着自己酸疼僵硬的膝盖抱怨:“陛下最少要去十五日,也不知这祈福什么时候是个头,疼死本宫了。这一跪就是一整日,除了中午用膳能偷个闲一会儿儿功夫,没半点休息的空,便是菩萨就不用休的吗?陆才人这会儿倒是好福气,有了身孕,用度不减,也不必每三日来受一次罪了。”
刚嘟囔几句,娆贵嫔又低头瞧见自己空无一物的手腕,膝上黯淡无光又不够华美的料子,想起从前自己宫裙华丽,珠翠满头的模样,再想想现在,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光是祈雨便罢了,缩减用度也罢了,就连平日的衣衫首饰都不能穿戴出来,素净的还不如民女呢!天天穿着这样简朴,本宫心情日日不好,人都憔悴了。若是等陛下回来见本宫容颜不如从前妖娆动人,怎么可能还和以前一样疼爱本宫。”
这才刚走出宝光殿没多久呢,可不敢这样抱怨被人听了去,惜灵低声宽慰着自家娘娘:“宿州大旱,后宫女子不能出宫,太后也是想尽绵薄之力,何况这是民生大事,谁也不能说一个不字。不然若是传出去,被太后和陛下知道了,可是真的完了。娘娘生得貌美,就算穿着素一些也是仪态万千的,不然陛下当初又怎么会赐您封号为娆呢?至于娘娘的膝盖,等回去后奴婢给您好好敷一敷,再涂些消肿的药膏,歇两天想来也能好些。”
虽然娆贵嫔心中万般不满,可惜灵说得对,在这件事上,她还是得谨言慎行,以免传出去流言惹了陛下不满,认为她们慕氏竟然这样藐视黎民苍生,那可就不好了。
她正欲让步辇赶紧回宫,身后却传来淡淡笑声,说着:“娆妹妹年轻貌美,穿着朴素一些反而让人眼前一亮,觉得别致呢。”
娆贵嫔转眸看过去,只正见身侧的宜妃坐在步辇上停在了她身边,悄无声息的,也不知道在她身后偷听了多久。
她方才抱怨的毕竟不大中听,宜妃又是林贵妃的手下,若是宜妃将她的话大肆宣扬出去,被太后知道了,定是没她好果子吃。
娆贵嫔警惕地看向宜妃,皮笑肉不笑:“素来只知道宜妃温柔尔雅,性子和顺,妹妹竟不知道姐姐还有偷听人说话的习惯。”
宜妃笑了笑,不以为意:“这是宝光殿外的宫道上,姐姐回宫必须从此处走,怎么就成偷听了呢?不过妹妹别担心,姐姐什么也没听到。”
林贵妃和娆贵嫔也算是宫里的老对头了,互相看不顺眼,是人人皆知的事情,林贵妃看不上娆贵嫔狐媚惑宠,曾经屡屡刁难,也不喜她因为慕氏一跃为主位,可娆贵嫔也不是好相与的主,这主位做的稳稳当当,林贵妃也没办法。
虽然娆贵嫔不知宜妃怎么会这么好心放过自己,可她心中还是留着几分警惕,只管跟她表面客气就是了。
宜妃看了眼天色感叹道:“宝光殿祈福一来就是一整日,天蒙蒙亮过来,太阳落山了才回去,也难免妹妹身子受不住呢。可妹妹何须担心陛下的恩宠呢,你年轻妩媚,又有这样得力的母家,争气的父兄,你在宫里的前程远大着呢,恩宠自然也是不会缺的。”
“何况——陆才人现在有孕,你好好看顾着她的孩子,等她生下来,这孩子还是要抱在你膝下抚养的,如此一来,美貌、家世、子嗣妹妹都有了,何愁花无百日红呢。”
娆贵嫔原本心情不佳,面色也不虞,又和宜妃面和心不和,可宜妃这话,到底说到她心坎儿里去了,着实是舒坦。
她抬手悠悠抚上发间一只素钗,眼角眉梢难掩得意,只是语气却还是感慨的:“皇长子是庄妃的,宫里没有嫡子,那便是长子最金贵了,何况你的二皇子这样懂事伶俐,又得陛下喜欢,就算我养了陆才人的孩子,且不说是男是女,就算是个皇子,也不会多颜面有光。”
“退一万步讲,就拿如今宫里现在有孕的两个说嘴,比起陆才人,陛下的心意还是更重玉贵人之些。”
宜妃笑一笑,佯作不经意道:“玉贵人的肚子现在大了,陛下又十分重视,看得极严,这孩子倒是必生得下来无疑,只是若是个女儿倒还好,可要是生一个皇子,倒的确有些麻烦。”
“娆妹妹,咱们明人不说暗话,姐姐我啊,也是为人母的人,虽然二皇子聪明伶俐陛下喜欢,可万一玉贵人生下的皇子更得陛下心意,姐姐我也难免着急。”
说罢,她轻叹一口气,怅然道:“若真生个皇子,陛下能不喜欢便好了。”
娆贵嫔觑了宜妃一眼,没立马就搭她的腔。
她一直不喜欢林贵妃,也清楚宜妃和林贵妃是一丘之貉,宜妃事事听命于林贵妃,今日说这番话,感觉也是没安好心,总不能真的见着她哭诉吧。
冷笑一声,娆贵嫔说着:“宜妃姐姐自己的二皇子就足够聪明机灵了,足够得陛下喜欢了,怎么还盯着玉贵人八字没一撇的肚子呢。我又不曾生养过,和我说这些岂不是对牛弹琴么。”
“再说了,班采女是怎么降位禁足的,旁人都信的事,我可不信。”
说起班采女,宜妃惊讶地看着她:“班采女嫉妒玉贵人,企图嫁祸给林贵妃,是心思不纯自作自受,怨不得旁人。”
原本还能跟她说两句,可一看宜妃这幅装模作样,装聋作哑的样子也没什么意思,娆贵嫔懒得再与她委以虚蛇,径直使唤着底下人走了。
待走出一段距离,确认身边无人后,惜灵才说着:“林贵妃善妒,不喜欢宫里任何人得宠,也不喜欢得宠的嫔妃生下她不喜欢的孩子,所以对玉贵人百般刁难,奴婢觉得,班采女一事恐怕也是——”
这话没说完,娆贵嫔却知道惜灵想说什么,她扭头看过去:“说下去。”
惜灵点点头,又说着:“那眼下短时间内,为了避免陛下再起疑,玉贵人这一胎是不能再动手了。既然如此,那话说回来,宜妃说的话也不是全然听不得。”
“玉贵人这胎一定九成九是生得下来,若是女儿还行,可若是皇子,为了您将来抚养陆才人的孩子,最好就是让陛下不喜欢玉贵人生下的皇子,不是也行吗?”
娆贵嫔淡淡皱起眉头:“陛下的心意又岂是本宫能左右的。”
惜灵定定地看着她:“那娘娘想法子让陛下不喜欢,不就成了吗?”
第62章 62. 062 异象[两章合一]
和娆贵嫔说完话后, 宜妃并不曾直接回宫,而是先去了林贵妃的永信宫处。
林贵妃正皱着柳眉半躺在贵妃榻上,由着底下几个宫女小心翼翼地敷着膝头, 她肤色白皙,双膝通红一片格外显眼,便知道这几日太后领头祈福有多受罪,便是林贵妃也逃不过。
柊梅小心翼翼地将药膏细细涂上, 低声提醒:“娘娘,宜妃娘娘已经到了。”
话音甫落, 宜妃正好走进来, 低着头向她恭谨地行礼:“臣妾给贵妃娘娘请安。”
林贵妃跪了一日膝盖正疼着, 心绪不佳,懒得睁开眼睛,便嗯了一声,抬抬手:“坐吧。”
“本宫听说你刚刚在宝光殿门前和娆贵嫔说了会自话, 三天两头这么跪着,多少人受不了, 你倒是有闲工夫和那个小贱人多话。”
宜妃自觉地坐在贵妃身前的圆凳上, 而不是榻上,柔声道:“太后下令阖宫嫔妃都要祈福,可玉贵人和陆才人却不用, 臣妾看见娆贵嫔想起陆才人,问候了一番, 还提了几句玉贵人的胎象。”
她瞧一眼殿内侍奉的宫女们, 摆摆手示意除了柊梅都下去,才说着:“虽然班采女被降位禁足,玉贵人动了胎气, 可孩子到底保住了,臣妾自知没有完成娘娘的期待,心中一直愧疚难安,这才想打听打听。”
说起这个,林贵妃才终于睁开了眼睛:“千算万算还是没想到让玉贵人保住了这一胎,本宫想想就生气,说起来也是她那个宫女忠心,不过侍奉了她一年就舍命保她。”
宜妃赶忙低头说:“是臣妾无用,不能帮娘娘解决心腹大患。”
“算了算了,你那法子已经够周全了,这也不全是你的错,”林贵妃有些不耐,却也好歹松了口,“好歹班氏那个小狐媚打压下去了,也算让本宫出口气。”
“陛下和太后看的这样紧,想再动手恐怕也是不成了,反而极易露馅,最近这段日子还是得安稳些。只是本宫一想到沈霁也能生下龙胎,心里头就不痛快。”
其实以林贵妃的身份地位和家世,单是现在就已经足够舒坦尊贵了,何须一直看不惯那些低位嫔妃,只管好好享受当下,再争取诞下一个皇子便是。
便是要争,那也该是权位之争,只要不是陛下对自己这个人全无印象,一点儿宠爱都没有就好。
凭着资历和孩子,该有的还会少吗。
若宜妃是林贵妃,那她现在最应当的是着眼于后位上,如今的皇后虽温柔贤德,可毕竟无子嗣,待膝下的皇子长大,成了太子,再除了皇后,自己就是唯一的太后,此后一生荣华,再也不用看任何人的脸色,岂不是更好。
林贵妃便是因为太过在乎儿女情长,在乎和陛下的情分,所以满腹心里都是争风吃醋和陛下的宠爱,这才失了气度沉稳,冒着风险将自己一次次置身于险境。
陛下终究是陛下,如今才登基第六年,宫里就有大大小小四十余位嫔妃,三年一大选,又有宫里如云一般清丽的宫女,陛下身边从不缺新鲜的女人,更不缺美人。若是执意想与陛下两相情好,宠眷不衰,更不允许任何女人受陛下的喜爱,这样的念头一旦存了,和逆天而行又有什么区别。
可惜林贵妃再痴也是贵妃,有参天大树一样的家世,更有和陛下从前的情分,宜妃就算想的再好,拎得再清,也只是个家世弱小,依附旁人生存的辛苦之人罢了。
宜妃压下心中不平,面上仍然恭顺:“臣妾多谢娘娘体恤。”
膝盖上的痛楚舒缓了不少,林贵妃心中的郁气也散了些:“好歹也不是全无收获,沈氏命硬,本宫就先留她们母子一命。”
说罢,林贵妃斜眼睨了宜妃一眼:“你哥哥的差事本宫已经安排好了,是他想要的,你也放心吧。”
听到这个消息,宜妃的眼睛顿时一亮。
她家世低微,父亲不过是厚着脸皮说是林氏远表亲才捞了一个闲职,哥哥是个十分有才华的人,在朝中谋取一个好差事一直是全家人心里的一根刺,几年的功夫疏通下来无济于事,林氏一开口,便这样轻易做成了!
宜妃捏着帕子的手紧了紧,心中欢喜异常,忙起身说道:“臣妾多谢贵妃娘娘。”
看宜妃谄媚欢喜的模样,林贵妃心里头难掩得意,旁人求也求不来的东西,林氏唾手可得,这也是她和旁人之间的差距:“虽说沈氏那头不好再动手,可班氏活着终究是个祸害。趁她还没解了禁足料理了她,也少一桩隐患,再者沈氏快生了,让她孕中悲痛吃吃苦头,最好能难产双死,岂不更好。”
说起班采女,宜妃复又压低了声音说道:“娘娘,不瞒您说,这件事其实臣妾已经派人去做了,只是班采女一直好好的,想来是没有成功。”
林贵妃紧紧皱着眉头睁开眼睛:“没成功?这又有何难的,买通侍卫将她吊死,装作畏罪自杀的模样便是了,左右陛下已经降了她的位又禁足,平日也不见有多上心不会追查,怎么就不成功了?”
宜妃黛眉也微微蹙起,思索着:“这法子臣妾也试了,可夜间值守的两个侍卫是油盐不进的,恩威并施都不管用,太过死脑筋,这才作罢的,加之臣妾想着宁露和芸儿终究还在太后处,未免太过惹眼,还是让她活着,左右也是不成气候的。”
说的也是,虽说宁露和芸儿本该处死,可陛下也不知怎么想的,竟然留了她们一命,还送去长寿宫让太后调教,虽然猜不透究竟是什么用意,但留着她们一命,心里头总是觉得不简单。
尤其是林贵妃一早就派人去打探她们两个的消息了,可从未有人见过她们,长寿宫的人更是嘴严,无人吐露八个字,好好的人竟像是消失在宫里一样,想想还是让人觉得不安。
林贵妃思来想去,还是决定安生一阵子再说,动手频繁了终究惹人起疑,再者林氏近日也正在动荡之期,不宜太张扬了:“嗯,你说的也有道理,那便暂时先这样吧,社稷不安稳,陛下心思都在那处,这时候还是不要生事为好。”
“娘娘说的正是,”宜妃低下头,想起哥哥的终于谋得职位,唇边仍然难掩笑意,“左右臣妾已经提点了娆贵嫔,她近来风光无限,咱们也瞧瞧她有什么本事。”-
十七日后,三月初,圣驾回銮。
春暖花开时节,长安桃花正盛,一路走来国泰民安,风景如画,同宿州形成鲜明对比。
从宿州回长安述职的官员们每每描绘起宿州景象,皆声泪俱下,秦渊回宫路上看见长安盛世,心中不禁想起宿州情形,反而更加郁郁难安。
祈雨祭祀已过,宿州却依旧没有听到什么下雨的好消息,反而难民越来越多,人手、银两一拨拨放下去,可比起庞大的黎民百姓,始终杯水车薪。
司天监的观星人上表说星象有异,国运低迷,恐怕大旱还要持续一阵子,暂时也无破解之法,秦渊更是头疼。
回宫后的次日,皇后便召集了后宫嫔妃在凤仪宫议事,听闻太后厉行节俭,并亲自领着嫔妃在宝光殿祈福一事,深感太后恩德,便决定将太后此举延续下去,直到灾情缓解。
凤仪宫内,已经跪地祈福了五次的嫔妃们面色顿时白了几分,个个眼底有有些愁。
缩减用度便罢了,顶多是不如从前舒适奢靡,可这每三日跪地祈福一日,对她们这些从小不曾吃过苦头的女子而言也实在折磨。
本以为圣驾回銮后能停下,不再继续了,谁知皇后又要继续奉行此事,虽众人也知道此举是为宿州大旱祈福,可这样成日劳累,膝盖怎么受得住。
太后她们不敢有怨言,可皇后性子一向软,又没有子嗣,大家虽然多数敬重皇后,骨子里却并不如听从太后的话一般听从皇后的。
眼下太后和陛下都不在场,林贵妃也坐不住了,开口抱怨:“皇后娘娘跟着陛下离开了半个月,想必不知道咱们在宫里也是半刻没闲着,三日一跪,已经跪了五日,双膝酸软无力,每日都要敷药膏才能缓解,臣妾知道宿州大旱,陛下日夜悬心,可单是如此跪着祈福,便是有用吗?若是后宫嫔妃都因为跪久了双膝麻木酸软而不能侍奉陛下,那陛下身边又让谁来伺候着?”
“身为后宫嫔御,理应事事以侍奉陛下为先,皇后此举,是否有些顾头不顾尾,欠考虑了呢。”
林贵妃和皇后公然顶撞,底下的嫔妃们难得站一次贵妃的立场,却大气不敢出。
事关民生大计,若是惹陛下知道,指不定还要多怪罪呢,这样出头的事还是让贵妃去做吧。
贵妃声色俱厉,满脸抱怨,皇后本就因为宿州大旱一事心中悲痛,见她这样只顾小我不顾大局的样子,难得恼了一次:“后宫嫔妃虽是为了侍奉陛下,为皇室开枝散叶,却也食天下奉养,锦衣玉食,极尽奢华。本宫和陛下此去祈福,便是紧邻长安的官道上,一路都能看到流民,个个食不果腹,面容疲惫,有甚者路上生起病痛,生不如死。”
“你们身为后宫嫔妃,是天下女子表率,怎可如此只顾私欲,口口声声仁义道德来逃避祈福,便是你们如今份例减半了,甚至去了十之有九,那也比黎民苍生过得好上数倍,是他们想都不敢想的好日子!”
说到激动处,皇后的情绪也激动起来,猛地咳了两声:“连太后都不曾喊叫辛苦,你们一个个年岁正轻,却口口声声承受不住,若再让本宫听到谁嫌辛苦不愿意祈福,那就扣了一年份例,统统捐去宿州!”
皇后一向温柔,此次头一回如此震怒,慑得后宫诸人急忙起身跪下,齐声道:“臣妾等谨遵皇后娘娘教诲,必定心怀天下,为民祈福。”
林贵妃被说的哑口无言,面上青白交加,咬着牙站了好一会儿才跪下。
皇后用帕子掩唇,也和缓了几分:“都起来吧。”
“本宫和陛下一同去祈雨这半个月里,见了太多百姓的惨事,心中多有不忍,也是因此,本宫才希望咱们能力所能及做些实事。自今日起,本宫会让太医署连夜多做些消肿化瘀的药膏给各宫发下去,宝光殿的蒲团也会再缝制的柔软些,但祈福一事,不能断。”
“是,臣妾谨遵皇后娘娘教导。”
众妃们被各自宫女扶着重新落座于原位,殿内的气氛虽和缓了两分,但到底还有些僵持。
这时候,娆贵嫔笑着开口说:“皇后娘娘心怀苍生,实乃国母典范,臣妾心中敬服,自然事事以皇后娘娘为主。太后曾说要宫里用度减半,三日一祈福,臣妾也都时时记着,不忘自己的本分。”
她抬手摸上自己的乌发:“这不,现在臣妾连金玉步摇都不再用了,只用素钗绢花,也好让百姓们都知道,后宫嫔妃也不是只顾享乐而不顾百姓的。”
皇后的脸色好看了些,温声道:“本宫记得从前娆贵嫔是最喜欢奢华的,你现在有如此觉悟,本宫心中十分宽慰。”
娆贵嫔颔首笑道:“臣妾多谢皇后娘娘夸奖。”
“只是听多了外头的消息,难免心里郁郁,臣妾这儿今日倒是有些好消息想说给姐们们听听,也不知是巧合还是真有其事。”
皇后掀眸看过去,柔声道:“若是有好消息,本宫也会说给陛下和太后听听,也好让大家都能宽慰一二,娆贵嫔,你不妨说来听听。”
娆贵嫔笑笑,瞧着底下一众看过来的嫔妃说着:“臣妾奉旨照看陆才人的胎,虽臣妾自己不曾生养,可陛下期许,臣妾和陆才人都十分小心,从来不轻易让她出去,以免发生意外,但近日天气好些,陆才人也憋闷了许久,想出去散散心,臣妾便带着陆才人去了临近的千鲤池转转。”
“说来奇怪,也不知是因为开春了鱼儿格外活跃些还是怎么,陆才人刚往锦鲤池边上一站,那池子里原本惬意游动的锦鲤便齐刷刷往陆才人这边游动,可陆才人手里并无饵料,也不知为何缘故引的锦鲤群游。”
娆贵嫔看向皇后,哎呀了一声,感叹道:“本以为只是个稀奇景儿也没放心上,可前两日在宝光殿祈福的时候,瞧见高僧便随口问了一句,谁知高僧说千鲤池里的锦鲤养了许多年,颇通灵性,且锦鲤一直是吉祥和好运的象征。臣妾就想那回究竟是不是意外,说不定陆才人肚子里的孩子当真是吉祥之兆,灵性十足呢。”
这样一个故事,在眼下宿州大旱时节里,的确算得上的一等一的好消息了。
宫里有孕的现在有两位,一个玉贵人,一个陆才人,都是怀着龙嗣的千金之体。
如今宿州大旱,要是陆才人腹中的孩子当真是大吉之兆,传出去不仅能稳定民心,也能让陛下宽慰些。
这事玄乎,底下的嫔妃们听闻也在窃窃私语,谈论此事,林贵妃瞧着娆贵嫔那志得意满又胸有成竹的样子,气不打一处来。
“照娆贵嫔这么说,陆才人肚子里怀的是个金蝉子,还在陆才人肚子就佛光普照,照得锦鲤都往她跟前游,若是这样厉害,怎么刚怀上的时候看不出来,这会儿发现了?”
娆贵嫔知道林贵妃是故意呛她,当下却也不生气,笑吟吟道:“宫里人人都知道陆才人有孕时是冬季,百花凋零,大雪纷飞,鱼儿都藏在深水里,臣妾实在不知林贵妃想说什么。”
“何况臣妾也不曾说过这样的话,只是将一桩异闻分享给皇后娘娘和诸位姐妹们听听,林贵妃动气什么?”
底下不知是哪位嫔妃说了句:“嫔妾听闻这样异象往往都十分难得,只恍惚一下,才能窥见分毫,自然是不会轻易显现的。”
这话一出,不少人觉得有道理,亦附和着:“是啊,眼下宿州大旱吃紧,若是陆才人肚子里真是吉子,能让宿州降雨,陛下定会龙颜大悦的,那陆才人可就富贵了。”
林贵妃冷嗤一声:“若陆才人肚子的孩子真能让宿州下雨才是吉子,若非如此,恐怕也是空有名声,不起什么用。”
下面你一眼我一语说的热闹,皇后适时开口说道:“好了,既然有此吉祥景象总是好事,陆才人肚子里是不是吉子也只是咱们的猜测,眼下最要紧的还是好好备着去宝光殿祈福。”
“今日说了这么久话,想必你们也累了,都回去歇着吧。”-
陆才人在千鲤池边引得锦鲤群游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各宫,惹的众人议论纷纷,沈霁自然也听到了风声。
她正坐在窗前侍弄青沉才折的一瓶桃花,闻言头都不曾抬,淡淡说着:“娆贵嫔和陆才人也真是会想法子,弄出这么一个故事来,让旁人以为陆才人肚子里怀的是个吉子。”
“之前因为陆才人身边的松桃言行不检惹了陛下不快,陆才人原本应该晋封为贵人的旨意迟迟不下来。眼下又有宿州大旱,陛下忙的后宫都不进,就更不可能晋封了,兴许是陆才人担心自己腹中的孩子因为此事失宠,所以故意想出这么个故事来博陛下开心。”
她剪下一支伸展的过高的桃枝来,轻描淡写的说着:“但我想不通的是,陆才人不能封贵人,对娆贵嫔是件好事才对。陆才人封不了贵人,生下孩子才封为贵人,那位份不够养不了自己的孩子,娆贵嫔才能代为抚养,做孩子的半个养母。可陆才人为自己的孩子造势,一旦得了陛下的喜欢生产前晋封,那这孩子肯定是不可能让娆贵嫔抚养的。”
“就算陆才人是娆贵嫔手下的人,可自己的亲生孩子哪儿有不亲自养在膝下,心甘情愿让别人养的道理,那娆贵嫔又图什么?就不怕陆才人生下孩子脱离她的控制吗?”
青檀原本立在一侧侍奉,闻言,温声道:“娆贵嫔侍奉陛下三年,也算宠眷不衰,可一直不曾有过孩子。奴婢从前常常来往太医署,知道不少嫔妃都盼望有个孩子,私下让太医给自己配坐胎药,可从未听说过娆贵嫔喝过。”
“若是真心求子,娆贵嫔不会不想法子的。”
沈霁终于停下修剪桃花枝的动作,看了过去:“娆贵嫔不急着要孩子?”
“那倒是奇怪了,宫里母凭子贵,有了孩子才有保障是人人都知道的事实,可娆贵嫔却让人琢磨不透。”
说罢,她才继续着眼于手上的桃花,明媚春日里,桃花灼灼,让她心情很不错:“娆贵嫔的心思我猜不透,可陆才人照水锦鲤群游的事,我倒是有些好奇了。”
筠雪在一边撇撇嘴:“真有这么玄乎?奴婢怎么不信,那陆才人表面温婉,博才多识,背地是里是个笑面虎,子随母,这样的母亲能生出什么吉祥的孩子。”
这时候,青沉淡声说道:“让锦鲤群游并不难,有许多法子都能制造这样的异象。”
“只是虽然咱们不信,宫里却有的是人会信,流言传出去,时间久了,不是吉子也成吉子了。”
春日过得飞快,虽宿州大旱之事一直让朝野内外悬心,可太后和皇后都照顾着有身孕的沈霁和陆才人,外面人心惶惶,气氛凝重,渡玉轩却偷得一隅安宁。
养胎的日子平稳而安详的过着,转眼便是五月中旬。
近三个月来,陛下一直少来后宫,偶尔来几次,也多是看看几个孩子和有孕的嫔妃就会离开,唯独不同的是,从前陛下看望玉贵人的次数比看望陆才人的次数要多,随着时间推移,两人也渐渐快要持平了。
除此之外,陛下点寝的次数少之又少,便是点寝几次,也都在季更衣身上,而季更衣也在五月初晋为了季宝林。
天气日渐炎热起来,也马上就要到沈霁的预产期了。
第63章 63. 063 生产
五月十三, 长安正是一个百花盛开的艳阳天。
临产期将至,沈霁的肚子浑圆隆起,日常起居都要人贴身侍奉着,连行走都十分不便。
她身量原本就窈窕纤细, 虽怀了孩子, 可身子却一直不曾丰腴起来, 仍然是少女模样, 虽说如此不减貌美,但这几斤重的肚子日日挂在身上,总是让她腰酸背痛。
时隔近半年,霜惢的身子如今也已经大好了, 同筠雪、青檀和青沉一起,日日侍奉在身侧,每到夜间还两两轮值, 生怕一个不注意就要生了。
她扶着沈霁缓缓挪到主屋檐下的摇椅上坐着, 腰后靠着软垫,斜斜的日光恰好打在她脚边上。
霜惢蹲在沈霁旁边为她捏腿来舒缓气血, 温声道:“小主的产期恰好在百花争艳,蝶舞蹁跹的春末, 这会儿天气早晚都不冷不热的,倒是得宜, 您坐月子也不会太受罪了。”
沈霁眯着眼睛躺在摇椅上, 身子随着霜惢的动作前后轻摇, 院内花香如醉, 微风徐来,吹起她如墨般的鬓角。
若是不看隆起的肚子,只去看那张极美的柔媚容颜, 恍惚间还以为是哥未出阁的绝色少女。
她檀口轻启,淡声道:“怀胎十月,这个孩子也终于要降生了。”
“旁人都说母凭子贵,不知多欣喜,可无人知我怀着孩子这十个月来是如何险象环生,等孩子生下来,有些该算的账,也是时候好好算算了。”
霜惢掀眸低声问:“小主是说班小主的事?”
“何止。”
沈霁睁开一双美目:“林氏和宜妃两人对我做的事岂止一件,便是陆才人她们,也不是省油的灯。”
“好歹玉雅的禁足顺利解了,这段日子也过得安生。”
霜惢点点头说着:“宿州大旱,宫内外都为此悬心,咱们倒是因祸得福了。”
“只是班小主自从禁足后,奴婢瞧着她总觉得和之前哪里不一样了,虽然还是温柔爱笑,可眼里的笑容却总是凉凉的,没什么生气儿。”
说起玉雅,沈霁也不免叹一口气:“你说的这些我何尝不知,当初那件事定是给玉雅造成了极大的伤害,这才致使现在的状态,她初出茅庐,怎么敌得过林贵妃和宜妃两个久浸深宫的老狐狸,便是我也在她手下吃了不少的亏。”
“入宫一载有余,我最深刻明白的事,不是旁的,而是出身民间,家世低微从来就不仅仅是出身罢了,是眼界,是见识,是手下有多少可用的人。就如林贵妃,朝野内外有多少她的助力,她想做什么都轻而易举,多的是人为了她一句命令不得不赴死,可我和玉雅有什么?”
沈霁自嘲的笑笑:“我瞧玉雅沉稳了,可她也再也不像从前小女孩那样活泼爱笑了。”
这话说得伤心,霜惢起身轻轻摸向小主的肚子,温声道:“小主不必忧心,从前多少出身高贵的嫔妃不得善终,福气长不长久,从来不是家世可以决定的。何况您和班小主都还年轻,日子还长着,您生下的孩子,会是您将来最大的助力。”
聊这几句天,沈霁在不知不觉中睡着了。
近两个月来,因为肚子太大和孕中不适,小主夜间时常睡不好觉,眼下有一片浅浅的青,这会儿日光已经从脚背攀到了膝上,暖暖的光照着,想来小主是乏了。
霜惢从屋子里取出一张薄薄的毯子盖在身上以免受了凉,搬一张矮凳坐在她旁边,半步不离的守着。
时至黄昏,沈霁才从一场梦里挣扎着要醒来。
梦中约摸是数十年后,梦中的自己面容已经不复现在年轻,更像是如今太后的年岁,她高坐于众人前,一身明黄的年轻帝王携后妃朝她行礼问安,恍恍惚惚黄粱一梦间,她竟成了未来的太后。
眼看孩子就要降生了,不知是不是她对这个孩子心中也有期许,居然也会做起这样的美梦来。
沈霁悠悠睁开双眼,握住旁边的扶手准备坐起身子来,谁知刚一动弹,肚子却开始疼了。
她眉头微微一皱,想使力让自己起身,疼痛却愈加明显,恐怕是要生了。
旁边的霜惢发现了自家小主的异样,忙起身问道:“小主怎么了,是不是要生了?”
疼痛越来越明显,沈霁的额头开始沁出了汗珠,话也说的断续:“是,扶我进屋,叫稳婆和太医归来。”
霜惢又惊又喜,赶忙小心地扶起她,扬声喊道:“快来人!小主要生了!”
渡玉轩在这一声呼唤下立刻沸腾起来。
一二十人蜂拥而出,个个神情严肃,没有丝毫惫懒,在霜惢等人一早的安排下,以最快的速度安顿好沈霁。
玉贵人生产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各宫。
传消息的小太监到凤仪宫的时候,秦渊正在和皇后议事。
闻是玉贵人要生了,帝后二人先是闪过一丝喜色,可紧接着,脸上便笼了一层淡淡愁绪。
挣扎几瞬,一想起沈霁,秦渊始终还是难掩欣喜,忙说道:“朕和皇后会即刻就去,你回宫告诉玉贵人,让她安心产子,朕会一直在旁边陪伴她。”
“陛下……”
皇后眼中满是忧伤,柔柔开口唤道:“您说,会是玉贵人吗?”
“臣妾实在不忍。”
秦渊定定地看着皇后,嗓音逐渐变得冷硬:“不论结果如何,朕都会护着玉贵人和朕的孩子,不允许任何人带走他。”
早在两个月前,司天监就因为天象异常,在早朝时汇报过此事。
司天监里最为德高望重的司天监曾说,紫微星周围有异样,祸福相形,看不真切,但观察下来,却是凶胜于吉,且星象环绕紫微星的位置为子星,一般喻指皇嗣,认为是宫里两位还未降生的皇嗣对应星象,福祸不明,交缠不清。
但当时天象不明,还无法对照,只能暂且不论,待皇嗣生下再做分辨。
可当下宿州大旱,紫微星身边又有异象,极有可能印证着帝王身侧会有凶星降临,撞国之运道,这才天降大灾于黎民。
皇帝是天之子,天授帝业,星图布于天,星象便是观测国运的重要渠道。
历朝历代都会设下观天司,以观天象而守国运,且自前朝来,许多天象预言不少成真的,因此司天监这番话,不仅朝臣们重视,便是秦渊也不得不重视。
但为了让沈霁和陆才人安心养胎,也避免宫中流言纷纷,这消息他勒令封锁,不得外传。
眼下宿州大旱是秦渊心里的一根刺,已经扎进去数月不得解。他宠爱玉贵人,对这个孩子更是寄予厚望,十分喜欢,哪怕只有二分之一的可能,他也不愿相信自己和她的孩子会是祸星。
可尽管他不愿意相信,司天监的话依然犹在耳边,哪怕只有一丝丝可能,他也不能拿一州子嗣作赌。
这段日子经常看望玉贵人和陆才人,也是想判断这星象究竟有何奥妙,可否寻得出蛛丝马迹。宫中隐隐有流言说陆才人的孩子有吉象,更是让他心中一沉。
但不论沈霁生下的究竟是不是祸星,他都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他。
待陛下和皇后娘娘一同赶到渡玉轩的时候,天色已至薄暮,班采女率先到了。
渡玉轩里老远就能听到沈霁痛苦的叫声,换血水的宫女一拨拨慌得不像话,稳婆和太医都在里头忙碌着,气氛十分凝重。
班玉雅没有坐到偏殿里等候,而是就那么站在寝殿外面不远的窗口,隔着紧闭的窗户,遥遥地看向里头。
听到有人喊陛下皇后驾到,她才从容不迫地转身走过去,福身道:“妾身给陛下,皇后娘娘请安。”
时隔五个月不曾见过班采女,她好似变了一个人一般,眼角眉梢间不似从前怯弱胆小,反而沉静从容,那张清丽如水的容颜少了柔弱,多了冷淡,颇有几分像季宝林,让他心头生起一丝歉疚。
秦渊知道玉贵人和班采女十分要好,从前又是同乡,当初那件事也的确疑点颇多,只是苦于人证物证俱在,所以只得给出一个处理。
但当初他留住宁露和芸儿的性命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让她沉冤得雪,也算是安抚了玉贵人和她的姐妹之情,不让幕后之人兴风作浪。
寝殿内,沈霁躺在床上,下身一阵阵传来撕裂的痛楚,她浑身是汗,已经有些分不清幻觉还是真实,只机械般的听着稳婆在跟前说着“使劲”“呼吸”,一次又一次的重复着,时间已经不知过去了多久。
生孩子是这样艰难痛苦的事情,不论生下是男是女,都会是她的心肝宝贝,可痛到恍惚中,她却忽而想起,当初母亲生自己的时候也是如此疼痛,可她从一开始就不讨母亲喜欢,只做个争宠夺势的工具。
沈霁早就习惯了不被在乎,不被喜欢,不被温暖,她以为自己根本不在乎,可如今自己生孩子的时候才发觉,她不是不在乎,是没人能让她在乎。
好在马上就要有自己的孩子了,她一定会做世上最好的母亲,给他全部的关爱。
沈霁满身是汗地躺在床上,脸色已经十分苍白,她眼前模模糊糊一片,痛苦地吟叫,不知多久后,随着一阵剧烈的疼痛,她身下终于一轻,紧接着是孩子响亮的哭声。
昏死过去前,她听到稳婆喜不胜收地喊道:“玉贵人生了个小皇子,快!去向陛下道喜!”
第64章 64. 064 祸患
送喜讯的筠雪喜极而泣, 哭着跑出去喊着:“小主平安诞下小皇子了!”
一直守在窗前的班玉雅神情一松,终于欣慰地笑起来。
玉贵人生下皇子的消息被即刻递至陛下, 人人面上喜笑颜开。
宫中再添皇子, 可是天大的喜事,加上玉贵人这般受宠,陛下定是龙颜大悦, 会重重封赏她们, 让她们也沾沾喜气!
秦渊和皇后正坐在春澜宫的主殿内等候,老远就听见了有人叫喊,筠雪从外面跌跌撞撞跑来, 赶紧摸了把眼泪, 福身道:“陛下,皇后娘娘,我家小主生下了一位小皇子!”
秦渊闻言大喜, 从主位上起身就要去寝殿内看望沈霁, 筠雪虽然欢喜陛下这样看重小主和小皇子, 却总算没有忘记规矩,忙阻拦着:“陛下别急, 小主刚刚生产完, 产房血腥, 陛下还是晚些再进去吧。小主头胎生得艰难,产下小皇子便脱力昏了过去, 幸好太医说没有大碍, 估摸着等会儿才能醒呢。”
这时候,稳婆抱着已经清洗过的小皇子走过来,让陛下和皇后娘娘看看孩子。刚出生的孩子还有些皱巴巴的,可依稀已经能看出端正的五官, 乌溜溜的一双眼睛。
沈霁母子平安生下孩子,皇后心中的大石头也算落下了,可她看到孩子,欢喜之余一想起这个小小婴孩前途未卜的命运,又想起沈霁生产时是如何艰难,心中不禁有些悲伤。
照常理说,宫中生下孩子都是满月那日由内侍省择名由陛下挑选,可若是十分喜爱也有例外。
比如庄妃的皇长子刚出生时,因为是第一个皇子,也曾得陛下当日赐名子稷,今日玉贵人生子,秦渊不胜欣喜,欲给他和沈霁的孩子也取一个好名字。
谁知尚在思索之际,张浦便急匆匆赶过来,神色严肃,焦急道:“陛下,司天监说有急事求见您,正在建章殿等候。”
皇子刚刚出生,司天监这样紧急的赶来,能有什么好事。
现在夜色已深,繁星璀璨,想来是司天监是观天有所得,必为大事,所以才匆忙来告。
不论秦渊怎么不愿相信,可吉祸双子之言,恐怕沈霁所生的,就是那个祸星。
皇后闻言,更是眉目一凛,心头突突直跳起来。
秦渊深深看了一眼襁褓里正在吧唧嘴睡着的孩子,沉声道:“将皇子带下去好生照看,否则朕唯你们是问。”
乳母嬷嬷们福身称是,急忙将小皇子抱下去照看,筠雪怔怔地看着陛下和皇后娘娘的神色,有些茫然。
陛下方才明明还十分欢喜于小皇子的降生,要给他取名字,怎么司天监来了,陛下和皇后娘娘的神情就如此肃穆了?
难不成会有什么变故不成?
筠雪心里骤然升起不好的预感,可陛下和皇后都在此,她下意识想找一个靠山,却发现竟无人能在此时庇护住小主。
慌张之余,筠雪默默福身退下,转头去渡玉轩院中将此事告诉了正侯在院中的班采女。
斟酌片刻,秦渊吩咐着:“玉贵人才生产完,需要朕在此处陪着。张浦,你去亲自将司天监带来,朕在春澜宫的主殿见他。”
张浦亲自领命去请人,玉贵人诞下皇子的消息传出去不久,连太后也赶来看望。
太后刚至,张浦便引着司天监一路疾步走到了春澜宫,司天监行至渡玉轩门口,听闻里面嘈杂,便知小皇子是在此处出生,而后眸光一闪,随即抚了抚胡须,跟着张浦去了陛下所在的主殿。
他面色庄严,躬身行礼道:“臣给陛下、太后、皇后娘娘请安。”
说罢,司天监撩袍下跪,将地面磕得重重一响,哀声道:“天色已晚,臣本不该入内宫,可事态紧急,为了江山社稷的安危,臣不得不冒死上谏。”
秦渊的心已经沉到了谷底,饶是如此,为了江山永固,山河安泰,他仍然淡声道:“说。”
司天监叩首道:“皇子降生本是大喜,可皇子出生时正是暮色时分,臣不敢怠慢,夜观天象,发觉皇子出生时子星骤亮,红光大盛,乃是大凶之兆。”
“恐怕——”
“皇子就是那颗会冲撞国运,有朝一日或许还会危害陛下的祸星。”
皇子乃是皇帝登基以来的第一个皇子,又是玉贵人所生,她寄予厚望,好端端的皇子竟然会是祸星,太后万万不能接受,她冷声呵斥道:“皇子乃是皇家子嗣,更是陛下的血脉,怎么可能会是祸星!司天监素来观天象以测国运,推历法,掌天文,如何小小婴孩能带来宿州大旱,会成为国之灾祸,若是你胆敢有一丝虚言,皇帝绝不会轻纵了你!”
司天监再度深深叩首,长长的胡须垂在地上:“太后明鉴,臣不敢有半字虚言。”
“宿州大旱时,天象便已有异常,可那时只看得出帝星以北不太平,有群星干涸之象,可对应宿州大旱,而陛下周围的子星尚且若隐若现,未曾显露。异象初现端倪是从两个多月前开始的,祸福相形,交缠不清,微臣虽心中大撼,却不敢轻举妄动,只能禀告陛下,以待观察。”
“临近玉贵人产期后,臣就一直守在司天监观天,不敢有丝毫懈怠,终于在今日,红光大盛盖住了吉兆,颇有遮天蔽日之危。宿州大旱一直不曾缓解,多少百姓流离失所,痛不欲生,也正是先兆罢了。”
他抬起头定定地看着陛下,满脸哀色:“灾星祸国,臣冒死也要进言。”
“为了江山社稷和百姓安康着想,还请陛下早做决断!”
司天监的声音回响在每个人的耳边,如雷贯耳,殿内顿时寂静一片。
秦渊死死盯着司天监半晌,沉声:“破解之法呢?”
司天监俯身下去:“命定天象,无破除之法。”
“皇子是朕的骨肉,是朕的儿子,难道你是要朕亲手了结了他?”秦渊厉声道,“朕是一国之君,更是天下之主!你是要朕!拿自己骨肉的命去平一个天象吗!?”
司天监的身子微微颤抖,却始终不曾松口:“为平社稷之危,若皇子真因国殉身,是功臣。”
“你在胡说八道什么?!”
殿内死寂之时,班玉雅疾步从外面推门而入,一张清丽的容颜满是寒霜。
她扑通一声跪倒在陛下跟前,仰起头掷地有声道:“妾身本想来主殿向陛下请辞,无意偷听陛下议事,但事关皇嗣安危,还请陛下慎重,莫要听一面之词!”
“妾身知道天象一说素来严谨,事关国运,普通人根本看不出里头的玄机,而司天监里最为德高望重的司天监,便几乎掌握着所有的话语权,资历深厚者,甚至能从天象里窥得几分天下兴衰。”
“可妾身从来只知道天机不可泄露,便是观星者也只能看出分毫来推断以避免灾祸,怎么司天监竟然有这样通天的本事,不仅看出陛下身边有异,还能如此精准,看出未出世的孩子能带来宿州大旱,又恰恰好落在了刚出生的皇子身上。”
“本主敢问司天监一句,你可有这样手眼通天的本事,能预测出所有要发生的祸事或吉事吗?”
司天监额上不禁冒出了几滴冷汗。
素来天象相关之事,朝廷内外人人看重,他自幼观星,在先帝在时便担任司天监最高一职,受帝王器重,从来不会有人敢质疑他的一言一行。
他的言论,但凡涉及国家大事,也都被人奉为真理,除了外行人不懂之外,更是因为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谁也不愿祸事成真。
可一个后宫妇人,还是一个微末采女,竟敢句句直戳他的脊梁骨,挑他话中的错处。
司天监思量一番,直起身说道:“臣观星数十年,自问经验老道,甚少出错,且天象一事玄妙无双,还请班采女慎言。”
班玉雅冷笑了一声:“本主虽是后宫妇人,出身民间,却也知道命运一事奥妙无穷,非人力不可掌控,本主方才问了司天监几个问题,为何司天监只字不提,只要本主住口呢?”
从前最是怯弱不起眼的班采女竟能为了皇子的安危句句紧逼,可见和玉贵人姐妹情深,且她又句句在理,这些话便是秦渊在情急之中都不曾想到,他定定看班采女和司天监对峙,心中升起希望的同时,亦不禁高看了她两眼。
司天监被逼到这份上,又看向陛下幽深晦暗的冷峻神情,连脊背都出了一层的冷汗。
事已至此,他只得退一步说:“班采女所言不错,臣等观星之人,立在推断福祸吉凶,却不能如神仙一般对命运了如指掌。”
可紧接着,他又说道:“可臣掌司天监潜心钻研星象数十年,对天象可谓熟知,星图如局,每一处的变化皆是一个点,数个点连成线,便能将答案指出十之六七,便是十之六七已经十分了不得,难道班采女竟然枉顾天下苍生的命数吗。”
班玉雅眼底冰寒,不客气道:“你既说了是十之六七,便不是全然如此,难不成星象不是时时刻刻变化着吗?凭你一词就要陛下处置了皇子,而无一点转圜之地,司天监,你又是何居心!”
“何况本主是后宫嫔妃,位至最末的的采女不假,可本主入殿以来无一人说过本主的位份,你又是为何了如指掌?是不是你早就和后宫之人有所勾结,蓄意借机生事!”
说罢,班玉雅跪地伏身,恳切道:“妾身自知御前言语有失,但还请陛下以皇嗣为重,不要听信一面之词,玉姐姐十月怀胎,含辛茹苦为陛下生下皇子,还请陛下彻查司天监,还皇嗣一个清白吧!”
后宫里竟然有这样牙尖嘴利之人,句句将他往火坑里推。
司天监往常和陛下禀告天象,或前朝和建章殿,头次来后宫和陛下议事,后宫妇人也敢口出狂言,不禁后悔万分。
他长长的胡须一抖一抖的,声音都有些发颤:“微臣为了朝廷呕心沥血,殚精竭虑,所言所行都是为了国运,臣不过是观衣着才猜测出的位份,班小主如何血口喷人。”
“十之六七便已经足够准确,难不成真要等到祸星误国那一刻才算分明吗!”
“宿州大旱犹在眼前,便是后宫天下太平,班小主也不该说出这样的话。”
他转头朝向陛下:“还请陛下明鉴,臣绝非如班小主说得那般啊!”
秦渊冷冷看着他:“你的话朕会考虑,班采女的话,朕自然也听得进耳朵里。”
“星象干系着国运,一人之言不够准确,朕会派人监督司天监所有观星人,挨个写下当日天象情况,不会偏私一人,若所有人都看出此状,朕自然会信你的话,酌情考虑皇子的处置。”
“但眼下,事情不清不楚,便是只有成转机,朕也绝不会拿皇嗣去赌。”
司天监颤巍巍道:“陛下!国运为重啊!”
司天监虽有疑,却说得字字恳切,又是从先帝在时便主任司天监的老臣,他所观星象,多为奏效。
一边是国运之言,一边是亲生子嗣,秦渊还从未陷入过如此两难的境地。
宿州已经干旱数月,百姓民不聊生,他身为天子,不能任由百姓流离失所,孤苦无依而只顾私欲,可沈霁为他含辛茹苦生下皇子,那是他的亲生儿子。
百般难以抉择下,秦渊转身拂袖,冷声道:“将司天监暗中押至刑部审讯,不得声张,秘密调查他身边近段时间往来之人。”
“紫薇是帝星,而天府多象征皇后,朕记得你从前说过,天府乃南斗第一星,能延寿解厄,既天府星是大吉之星,皇子就暂时抱到凤仪宫抚养,不论天象之说是否准确,朕都希望皇子能在皇后身边多添福运,一生无灾无厄。”
听闻此言,班玉雅喜极而泣。
不管如何,皇子的命好歹是保住了,陛下还是疼惜皇子的,姐姐的孩子怎么可能是灾星,定是有人在背后捣鬼!
第65章 65. 065 降雨[二更合一]
沈霁虚弱醒来的时候, 已经是深夜,床幔上亮着微微跃动的烛光,鼻尖还萦绕着她生产时濡湿的血腥潮气。
屋内静悄悄的, 什么声响都没有, 只窗外夜深人静的某个角落, 不远不近地传来蛐蛐声。
她艰难地睁开眼睛,第一件事先摸上了肚子。四肢百骸的酸疼, 让她倒抽一口凉气, 可原本隆起的腹部这时候已经明显消了些许, 让她还有些不习惯。
是了, 她才生下孩子就昏迷了过去,已经不是孕妇了。
一旁的霜惢和筠雪听见动静, 忙起身说道:“小主醒了!”
沈霁看着身边照顾着她的两人, 原本清泠动听的嗓音也因为喊叫太久而嘶哑,可眼底却亮着光:“孩子呢?”
说罢,她看一眼天色, 又有些懊恼自己急着看到孩子而忘记了时间,浅笑着说:这个时候, 孩子想必已经被乳母带着正睡觉呢,是我不好, 光惦记着想见他,连时间都忘记了。”
青檀和青沉从耳房端出一碗汤药和稀粥,轻声说:“小主产子不久, 身子虚,要做月子。这是孙太医给您开的产后调养的药,一直煨着,您吃几口粥垫一垫便趁热喝了吧。”
霜惢接过那碗稀粥, 看着小主想起孩子便欢喜得什么都不记得的模样,心里哽的难受。
十月怀胎生下孩子,孩子却一出生就因变故送去了凤仪宫。
虽然因为班小主力挽狂澜暂时安危无虞,可小主身为人母,是三皇子的亲生母亲,怎么会不心疼孩子,又怎么面对今日的遭遇?
她产后虚弱,如何承受这样的打击。
霜惢和筠雪等人商讨许久也没个结果,只觉得说出实情也不是,不说也不是,只好强颜欢笑着说:“小主是心疼三皇子,又才醒来,这才忘了时候。”
“太医说您身子虚弱,月子中不宜见风,所以得好生养着,待您出月,就能看见三皇子了。”
“筠雪,班小主正在空屋子里眯着,说等小主醒了就叫她,你现在去将班小主请来吧。”
产妇生产后都要坐月子不宜出屋受风不假,且新生儿身娇体弱,也不宜来回折腾,但沈霁想看看孩子,总还是允许的。
陛下曾允她生下孩子就晋位正五品顺仪,可以自己抚养孩子,那三皇子左右也是在渡玉轩里的,总能见得到,怎么就变成一个月后才能看见他了?
沈霁一向敏锐,问道:“孩子如今不在渡玉轩吗?为何我出月后才能瞧见?”
“可是陛下还不曾晋我的位份吗?”
“姐姐生下三皇子是大功一件,陛下龙颜大悦,不仅晋了姐姐的位份,而且不是顺仪,是从四品婉仪。”
班玉雅疾步从外面推门进来,怕进了凉气,又将门立刻掩上,径直走到沈霁身边说:“姐姐,三皇子如今不在渡玉轩,在凤仪宫。”
沈霁脸色顿时白了几分,撑着疼痛不适的身子挣扎着要起身,声音也颤了几分:“孩子可是有什么不好?怎么在凤仪宫。”
她急忙上前将沈霁摁下,重新让她躺好:“姐姐别担心,孩子很好,白胖可爱,只有些人存了心不让咱们好过,所以使了些阴狠法子。”
班玉雅将司天监一事一五一十地叙述了一遍,宽慰她道:“这件事疑点颇多,那司天监定是不怀好意被人收买,好在陛下心疼姐姐,也舍不得孩子,并未全然听从那人的话,不仅将司天监秘密压入刑部审讯调查,也让司天监的人重新观测天象了。但陛下始终不能不为宿州百姓考虑,所以为了避免星象为真,只得先将三皇子送去皇后身边暂时养着,以天府星之福泽解灾除厄。”
“我本想不告诉姐姐,可仔细想来,这件事必定是有人在背后推波助澜的,既然是阴谋,那姐姐身为三皇子的母亲,被蒙在鼓里又算什么,难不成要做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自初一那日我就明白了,在这宫里粉饰太平和逃避都没有用,只会落入深渊,唯有直面那些阴暗,才能寻到克制之法。”
沈霁听着班玉雅的话足足怔了许久,半晌,眼泪才无声无息地流下来。
她辛辛苦苦十月怀胎生下来的孩子,怎么可能是祸国殃民的灾星,简直是一派胡言。
还真是有心了,从几个月前散布陆才人之胎有吉相时就在布局。
那个时候人人只以为是陆才人为了重新博得陛下的欢心才传出这样的流言,没想到,从一开始就没有这么简单。
借宿州干旱一事先给陛下示警,将二者联系在一起,又不一开始就针对自己,反而说的模棱两可让所有人信以为真,以为双胎一吉一凶确有其事。然后再将此事扩大,让陛下封锁消息,以免民心大乱,也防着自己听到消息想出法子破解,最终在自己生产这日确定,那祸星就是自己所生,让陛下自己都为了国运而不得不处置三皇子。
能想得出借国运为由除了她的孩子,还真是阴狠又毒辣的法子,生怕她们过上一天好日子!
恐怕所谓宿州大旱,红光大盛,祸福相形都是假的,都是借机生事,借题发挥罢了,无非是因为恰好遇到宿州百年难得一遇的大旱,自己又即将临盆,所以有的人才坐不住了!
沈霁紧紧抓住手下的被子,将华丽的锦缎攥出深深的褶皱,都难平她心头之恨。
究竟是娆贵嫔还是陆才人,想要加害于她们的,统统都该死。
可怜她的孩子才出生了一天,就险些遭受这样的无妄之灾,害她们母子分离,甚至她都没来得及见他一面。
沈霁心中的恨意已经在此时升至顶峰,一双汩汩流泪的眼睛通红,恨不得现在就杀了她们。
可眼下最重要的是化解眼前的危机,尤其她尚未出月子,再恨也要压在心里。
她微微阖眸,任由眼泪滑落:“玉雅,今日之事多亏了你,若非你机警,我的孩子还不知会是什么结局。”
班玉雅也不由得哽咽了,握住她的手说:“姐姐,从前就说过要一起在宫里走下去,我就绝不会背弃你,你产子昏迷无人可依,我就算再微末,再说不上话,也不会放任你不管。”
“如今司天监被陛下的人押去刑部大牢审讯,派去的定也是陛下亲信的人,想来不会办事有差错,但司天监满口仁义道德,天下大义,句句不离为国着想,想要他吐实话,恐怕没那么容易。”
“我今日瞧那司天监五十多岁,虽穿一身观星服,胡须老长,可眼里却不算老实,圆滑虚伪,装腔作势,如此之人,我看了就倒胃口。我不懂官场上的勾勾连连弯弯绕绕,可这段日子我看了不少书,从中学会一点,那便是利益相关必然官官相护,可若是利益冲突,才能撬出缺口。”
“我们出身民间没有任何助益,所以这件事,我只能去求皇后娘娘。我之前便打听过,皇后出身书香世家,在朝中虽不如林氏如日中天,可魏氏底蕴深厚,源远流长,十分受人敬重,请皇后帮忙调查司天监平素生平喜好,与谁交好交恶,想来能有所收获。”
班玉雅的眼神无比坚定,牢牢握着沈霁的手想要给她力量,正如她大雨被辱那日,姐姐也曾给她力量一般:“只要撕开一个缺口,加上陛下的审讯调查,司天监跟谁勾结便能水落石出。届时天象一说不攻自破,三皇子乃陛下亲子,自然会顺风顺水平安长大,以后也再无人敢拿天象说事了。”
沈霁怔怔看着班玉雅,冰凉一片的心终于暖了几分。
她很意外,从前那个事事拿不定主意,总是依赖着她的玉雅,如今也会变化这么大,经过红花一事后,她好似一夜长大了许多,变得聪慧,沉稳,有魄力,连自己如今也可以试着依赖玉雅。
掌心的温度安抚着她的情绪,沈霁也很快认清了现实。
司天监人手众多,陛下调查审讯也需要时日,她现在的身子什么都做不了,也见不到自己的孩子。
可她不能就这么算了。
她产子艰难,加上稚子可怜,陛下心中对她定然会愧疚至极,这才再次破例抬了她婉仪的位份。
顺仪以下的嫔妃占据了宫中嫔妃至少一半以上的数量,所以陛下宠爱些,越级晋封也还说得过去,可一旦到了正五品,再想晋封就没有那么容易了。
除非怀孕产子,资历到了,亦或是家中立功,轻易不会再单纯因为宠爱而晋封,尤其她自有孕以来已经越级数次。
凭三皇子刚出生就承受的这些非议和辛苦,陛下对她的愧疚和宠爱,她都会好好利用上。
这份不浅的愧疚之情,日后能救她的命-
司天监被秘密押入刑部审讯后,所有春澜宫的人也被三缄其口,所见所闻皆不允许外传,司天监谈论天象一事是在春澜宫的主殿,里头当时只有秦渊、太后、皇后、班玉雅和张浦,这些话,外头的奴才是听不见的,但为了绝对严令,所有相关三皇子的消息也被秦渊封锁起来,不允许任何外泄,否则便是死罪。
对外只说是玉婉仪产后虚弱,需要精心调养,这才暂时抱到了凤仪宫叫皇后抚养一阵子。
事关皇嗣,这样未经证实的话一旦流传出去,不仅于皇室有损,会使民心大乱,更对尚在襁褓中的三皇子是极大的伤害。
秦渊不允许,也不希望这样的事情发生。
春澜宫门口,秦渊的御驾整整齐齐停在宫道上,他独自一人站在渡玉轩的拱门前,却踌躇不前。
这是他第一次不敢,也不知道如何面对一个女人。
当初有多么期待这个孩子的降生,如今想起他和沈霁就有多愧疚。
他曾经以为自己会是一个好父皇,不同于对其余孩子的关爱平平,他会一步步看着这个承载了他的太多期许和幻想的孩子长大,若是皇子就教他读书写字,骑马射箭,若是公主,便宠得如珠似宝,做掌上明珠。
可从未想过,孩子一出生,会是如今这个样子。
还记得当初宠爱沈霁,起初是因为她容色绝艳,又乖巧温顺,性子得他喜欢,可时日渐长,便不仅仅是宠爱。
他喜欢和沈霁呆在一处,总能他睡好觉,有安心之感。
秦渊少年登基,朝中多是先帝在时的老臣,国事便足以令他殚精竭虑,如此几年下来,虽逐渐掌握制衡关窍,可朝堂之上行差就错,半分马虎不得,他知道年轻帝王总是不易,却难免心事太重,逐渐眠浅觉短,深觉高处不胜寒。
安神的汤药和香料用过不少,都不及在沈霁身边睡得香甜。
闲暇之余,其实他也曾想过原因,可百思不得解,也未曾深究,只戏称一句命数,以后一直宠着便是。
那时的他并未把她太放心上,只当做是稍有特殊的嫔妃之一。
可如今隔着门扉念着里头的人,一想到她会因为三皇子肝肠寸断,漠然以对,才觉得心口钝痛。
在门口驻足半晌,他最终还是敛眸走了进去。
青檀最先瞧见陛下过来,急忙过来行礼,低声道:“奴婢给陛下请安,陛下来了怎么无人通传?”
秦渊摆摆手,问着:“玉婉仪睡着吗?”
青檀颔首道:“小主产后身子虚,昨夜又睡得很晚,这会儿才醒不久。”
“玉婉仪产子辛苦,渡玉轩的人都要好生照料,不得有误。”秦渊温声交代几句,而后抬步走进寝殿内,绕过屏风,他率先看见了沈霁苍白脸色上一双冷漠又带着怨恨的眼。
虽然她神色平静,可通红的眼眶和眼神骗不了人。
从来她每每见到自己,总是宜喜宜嗔,眉目动人,还从未见过沈霁这般冷漠又疏离的模样。
孩子一出生便被送到了凤仪宫,又深陷祸星之闻里,未曾分明,身为人母,她不可能不怨,秦渊都明白。
可他身为一国之君,哪怕只有一丝的可能性,也要做到周全,不能拿着黎民百姓去赌。
霜惢停了给小主喂粥的动作,福身向陛下请礼,沈霁却垂下了眼睛,淡声道:“嫔妾产后不适,不能向陛下行礼,还望陛下恕罪。”
秦渊心口微窒,正欲上前在床沿坐下,谁知沈霁缓缓伸出一双手,将微微有些凌乱的被角铺平,不曾有半分想让他靠近的意思:“产后不调,恐污了陛下龙体。”
这是明摆着拒绝的意思了。
秦渊深深地看着她,开口道:“簌簌,孩子的事,朕也是不得已。”
呵,不得已。
沈霁何尝不知道他身为一国之君是不得已。
可轻飘飘一句不得已,难道她就不恨,不怨了吗?
就算她明知日后还要陛下的宠爱生活,可眼下她就是要疏远,就是要怨恨,要让陛下对她们母子的愧疚达到顶峰,绝不能轻易原谅。
让一个男人高兴很容易,可让一个男人心痛,那才算有用。
沈霁垂下眼眸,掩去目光中的讥讽,淡声道:“陛下总有陛下的苦衷。”
“可嫔妾是孩子的生母,是辛辛苦苦十月怀胎生下来的,难不成旁人一句祸星,他就是祸星了吗!”
说到激动处,便是强作镇定的沈霁也不禁红着眼哽咽,仰头死死看着他:“即便是现在,陛下越级封了嫔妾为婉仪,将孩子送去凤仪宫让皇后娘娘抚养,也难以弥补嫔妾心中的悲痛。”
“孩子一出生,嫔妾甚至还没来得及看他一眼,如今更是因为天象前途不明,生死未卜。司天监是在调查,可结果不曾出来,嫔妾心中就一日不宁!陛下是有苦衷,可陛下今日来,就能保证孩子平安无事吗?”
“旁人怀孕的时候都百般不适,受尽苦楚,可嫔妾的孩子尚在肚子里便那样听话,从不会让嫔妾吃苦受累,这样一个孩子,他怎么会是灾祸?”
她说着说着情绪激动,泪流满面,秦渊心中也不好受。
“宿州大旱,天象异常,数万黎民百姓的命在苦苦煎熬,朕不得不重视,但朕可以答应你,绝不会伤了三皇子的性命,一定会让他健健康康的长大。”
“再者,司天监的事尚未定论,若真有异,朕定会严惩。”
沈霁红着眼睛看他:“若司天监真有异样,那便是互相勾结,意图谋害皇嗣和欺君之罪,陛下打算如何处置和他背后之人?”
秦渊定定看着他:“单是欺君之罪和谋害皇嗣,便是杀头的死罪,其余大小罪证若搜到,数罪并罚,不会偏私。”
沈霁缓缓合上眸,落下一滴清泪:“希望陛下金口玉言,不要让三皇子无辜受冤。”
“更不要寒了嫔妾的心。”
“嫔妾累了,陛下还是请回吧。”
这样明晃晃的拒绝和疏远,秦渊心口刺痛一瞬:“你生产辛苦,朕今日政务不忙,可多陪陪你。”
“陛下国事繁忙,不必记挂,嫔妾精力不济,时常昏睡,恐怕不能侍君闲谈。”
沈霁并不理会他想多留一会儿的念头,淡淡道:“陛下,请回吧。”
这么多年,秦渊也是第一次被一个女人半赶半推地轰出来。
分明是这样僭越的举动,可如今他的心里却只有愧疚,并未有半分不虞。
张浦见陛下不情不愿地从渡玉轩出来,再瞧陛下面色,也猜到几分,便躬身道:“玉婉仪产后身子不适,不能伴驾也是有的,陛下不如让玉婉仪好好歇歇,待身子调养好了,过几日再来看望也不迟。”
秦渊原本正因为沈霁的冷淡而心中郁结,听他这般宽慰,心里也好受了几分:“你说的有道理,朕改日再来。”
她如今正在生自己的气,总是在跟前晃悠也是不好,可不来更是不成。
既如此,他便得空就来,想来时日长了,她总能消气,不再这样冷淡。
张浦侍奉着陛下坐上御辇,准备即刻便回建章殿,看看陛下的脸色,再看看渡玉轩里头,不禁暗叹一声。
此后大半个月里,秦渊几乎日日都去渡玉轩,惹得宫里流言纷纷,说陛下极宠玉婉仪,连月中都这样放不下。
可陛下身边人最清楚究竟是何模样,有时是小坐片刻便被赶出来,有时甚至避之不见,可陛下却丝毫没有不快,颇有一种只要能见到人便很知足的架势。
尽管二人这样一冷一热乍一看也很和谐,可张浦却知道,陛下和小主之间,人人心里都有一根扎在肉里的刺。
这刺一日不拔出来,就一日痊愈不了。
张浦看向长安湛蓝的天,远处乌云滚滚,似乎是要下一场雨,一边招呼着宫女们将建章殿的窗子关好,一边暗叹,若是宿州能在这时候下一场大雨,解了燃眉之急,又何须再担忧天象如何。
三皇子一出生便天降大雨,是大吉之兆,天象之说自然不攻自破!-
三皇子满月那日,大朝会。
司天监除司天监外所有人的观星结果都已经过罢,皆和司天监所言差不太多,只剩下最后一人观测结果还未上禀。
年轻桀骜的观星师刚刚上前,便听宣政殿玉阶之下有人策马狂奔,振臂高呼道:“报——喜报!——宿州降雨了!”
第66章 66. 066 赐名[二更合一]
宿州气候异样连续干旱的灾情迟迟得不到解决, 早已成了朝廷上下忧心的大事,连着几个月上朝都气氛压抑。
如今听到宿州降雨的喜讯,人人皆是眼中一亮, 欣喜地转头看向正门:“宿州降雨, 乃是大喜事啊!”
“数万黎民百姓,这下总算可有救了!”
马蹄声疾驰而来,传讯之人飞快从马上翻下来,一路疾步走入正殿,铿锵跪地, 抱拳行礼,风尘仆仆的面上热泪盈眶:“启禀陛下, 宿州降雨,百姓有救了!”
宿州降雨,无疑是将悬在心上的一块大石头落了下来, 秦渊龙颜大悦,当即起身朗声笑道:“好!甚好!”
“宿州降雨, 解百姓燃眉之急,实乃喜讯。宿州一去千里迢迢,不知现在如何了?”
传讯人低头拱手, 声音十分洪亮:“启禀陛下,微臣从宿州回长安那日正是下雨天, 从小雨淅沥到瓢泼大雨,不过短短半日,雨势极好,预计会下上好几日。且宿州刺史在大旱时便发动风水师寻地脉深水,亲自领着人干活,挖了不少河槽深沟, 如今大雨连下,不仅能缓解干旱,也能蓄几条湖泊河流,定能缓解大旱!”
此次宿州大旱,除了连续几个月不降雨以外,最为致命的便是天气异常。
冬季刚过便连日高温,土地龟裂,寸草难生,如今天降甘霖,实在称得上是及时雨,如此一来,便能缓解高温,滋养土地,也不愁日常饮用了。
实乃是近段时间以来最好的消息了!
殿中央,段星玄瞧着前来送信之人,并无半分意外,反而挑了挑眉,一幅本应如此的样子,神情傲然,十分镇定。
朝中为宿州降雨一事讨论许久,这才有人关注到他。
当初司天监说起星象一事是在朝中,因此朝中大臣也都知道星象不明,福祸相形的事,而不知司天监在春澜宫时说了什么。
因此宿州一降雨,立刻有人说,今日是三皇子满月,便传来宿州大旱的消息,莫非!三皇子便是福星?
降雨和之前的天象联系在一起,朝中顿时人声如沸,激烈的讨论起来。
秦渊坐在龙椅上,想起今日降雨的消息和三皇子那日司天监所言,便知他所言有虚,不禁面色微沉,然文武百官皆在下首,他并未喜怒形于色,而是着眼于传讯人旁边的观星师,段星玄身上。
宿州降雨,三皇子是祸星的流言不攻自破,可让秦渊发怒的是,除了眼前的段星玄,司天监大大小小观星师近三十人,竟都跟司天监长着同一条舌头!
先帝在位时看重司天监,一直让他掌管此部,对他颇为信任,秦渊登基后,司天监一直不曾有过什么惹眼的大事,那便是天下太平之兆,因此所有人都对司天监的话十分信任和礼遇。
不曾想,时日久了,便连观星师都能腐朽至此!
秦渊看向段星玄,沉声问道:“你便是司天监理最后一个上汇天象之人?”
段星玄不卑不亢,拱手道:“微臣正是。”
其实在他之前的观星师所有观测结果都是暗中汇报给陛下听的,但他在司天监不合群,颇受排挤,如今便被挤到了最后一个,许是最后一个终于要到对天象盖棺定论,大告天下的时候了,所以段星玄才被通知来大朝会。
如此甚好。
“微臣师从太一仙人,自幼观天象,推理法,学八卦,师尊仙去后,因心怀抱负才入长安司天监,然怀才不遇,今日还是第一次面圣。”
事关星象,宣政殿顿时安静下来。
秦渊牢牢地盯着他,一字一句道:“既是出师有名,想必有真才实学。你昨夜观星,星象如何?”
段星玄嘴角噙着一抹志在必得的笑意,自信道:“民间观星多是肉眼,虽以师尊教导之法能看出六七分,可若看细节,却是要借助司天监内的浑天仪和天下唯一一个聚星仪,方能看得分明。”
“微臣敢问传讯人一个问题,宿州第一日降雨是何时。”
传讯人只消一想,拱手道:“启禀陛下,宿州第一次降雨,是五月十三傍晚,起初淅淅沥沥,而后便是大雨倾盆。”
“那便是了。”段星玄为人桀骜,恃才傲物,最厌恶官场上的铜臭气,只可惜入长安三年,一直被司天监打压,从未让他接触过聚星仪,昨夜终于轮到他,谁也不知他心中有多畅快。
那司天监老朽早就该退位了。
段星玄看向陛下,高声道:“三皇子出生那日,正是五月十三夜。”
“三皇子命格大贵,一出生自带祥瑞,便是命定的贵子,且出身皇室,日后——”
段星玄顿了顿,才续说道:“日后定有一番作为,是陛下左膀右臂。”
“几个月前,微臣夜观星象,也看出不妙,然是否灾星还朦胧不清,因此司天监所言并非都是虚言。且时光推移,子星红光渐盛,帝星正北群星黯淡,是大灾象,彼此联系,也难免让人以为是祸星大亮冲撞国运,这才致使宿州灾害连日不退。可这只是表面,更深一层,司天监没有看出来。”
段星玄挑眉讥笑:“除非连续观察记录,再借助八卦细细推衍,其中奥妙不得显现。”
“司天监掌管司天监数十年,德高望重,自负资历深久,要司天监人人仰望而不得悖逆,除了他,任何人不得使用聚星仪,且时常不在司天监,每每回来身上的脂粉味连微臣这等微末之人都能闻见,既压了年轻人不得精进观星术,心思又不在星象上,如此之人,又怎么会整夜观察,看出里头隐藏的奥秘。”
“子星起初微红,出生那日红光最盛,而昨夜微臣再观,已成紫光微亮。三皇子承大灾出生,来时携风带雨,遇水化龙,此为紫气东来,是大吉兆,三皇子命里不凡,是——将相之才。”
“且宿州干旱是命定之灾,然灾后便是新生,经此一事,宿州必会繁荣昌盛,更上一层楼。”
段星玄一番话说得秦渊龙颜大悦,热血沸腾。
朝臣躬身拜下:“臣等恭贺陛下,喜得麟儿!”
秦渊难掩欣喜,若他若言为真,那沈霁便给他生了一个百年难遇的好儿子!
这司天监昏庸无能,先帝驾崩区区六年,便沉迷花红柳绿,肆意怠慢,更是拿着皇嗣和国运糊弄,实在该死!
当初先帝与他山野中相逢,知他无儿无女,引为长安第一观星师,多少人敬仰,如今天下大定,竟也成了这般庸碌这人。
秦渊沉声道:“来人,将司天监从刑部大牢提出来,朕要当众发落了他!”
不多时,司天监颤巍巍地被人带去殿中,神情软弱惶恐,哪还有从前仙风道骨的样子。
他固然在大牢里吃了苦头,可但凡有骨气的清流,便是被冤下狱亦是铁骨铮铮。
长安昌盛繁华,纸醉金迷,司天监受万人敬仰,日日沉迷于情乐,早就忘了本心了。
陛下面容肃穆,司天监自知不妙,为求活命,忙叩首道:“陛下恕罪!臣自知老眼昏花,观星术有所退步,但还请陛下念在臣侍奉先帝多年的份上,饶臣一命吧!”
秦渊看着他的模样,沉声道:“你刚从大牢出来,如何便知道是自己老眼昏花,观星术有所退步 。朕记得你在大牢中,可是咬死不认,说自己一心为国着想,没有半句虚言,既如此,便是你自知话里有假,为了活命才诡言狡辩!”
“你若说出实情,朕可免去你刑罚之苦,若不说实情,待你的底细被查的一干二净,朕自会依法处置你而不偏私分毫。”
司天监跟着先帝荣华一生,还从未想过会有今日,一时惊得额上不住冒冷汗,犹豫了好一会儿,可孰轻孰重,始终还是自己的命要紧啊。
当初那天象一开始,其实根本就没有福祸相形,而是只有祸象,没有福象。
那所谓福相是陆氏派人给了他一大笔银子,又恩威并施,说不这么办,陆大人就会将他在怡红楼奸/污清倌致死的丑闻上表陛下弹劾他。
陆大人虽只是正五品上的官职,可位列御史中丞,主掌纠察百寮,监察执法,有弹劾百官的权利,权势颇高。
虽品级不高,可实在位高权重,若是被陆氏盯上了,那他这些事就瞒不住了,一旦被联名弹劾,那他恐怕官职不保,因此星象所言,也是他添油加醋了一番告诉陛下的。
所以一开始在祸星上添了福祸相形,模糊不清,也是为了给陆才人的孩子添一个福相。
谁知后来祸星红光大盛,他本还在犹豫要不要告诉陛下,消息却不知怎么又传到了陆大人耳朵里,逼着他将实情告知。
他思来想去,觉得这天象本就是如此,便是如实相告也无妨,谁知道没有这么简单,居然是置死地而后生的大贵之相。
一处错便是处处错,他如今后悔也来不及了!
若是不说,那便是死路一条,陆氏死活又于他何干。
司天监忙跪下叩首,沾血的胡须随着动作磕在地上:“陛下恕罪!臣都说!”
“星象之事确乎是臣疏忽,不曾细细观察才惹出这样祸端,但从一开始,臣也是被人胁迫才如此情急将此事告知于您的陛下!”
“两个月前,臣所言福祸相形中的福相,是陆大人威逼臣添上去的,意图为陆才人腹中的孩子添一分吉祥而争宠,其实并无此事,而后续臣发觉红光大盛,祸星撞国运,臣虽觉得不妥,却还在斟酌,不知该如何上表,也是陆大人说此事事关国运不可怠慢,让臣及时上告天知。加之臣观星不清,这才惹出许多祸端,险些冤了三皇子。”
司天监一生荣宠,尽数毁于一旦,不禁后悔莫及,他老泪纵横,哀婉道:“臣知道的就这么多了,绝无一丝隐瞒,还请陛下看在臣为国兢兢业业几十年的份上,饶臣一命吧。”
事涉御史中丞,便是官官勾结,是帝王大忌。
陆氏闻言大骇,不曾想司天监竟然把他的命令说了出来,立刻出列义正严词道:“你满口胡言乱语,意图污蔑本官,是何居心!你说本官贿赂你,又言语威胁,可有什么证据?”
司天监老早就把陆氏给了银子尽数花在了花柳巷,人证物证都没有,一时语塞,哽住不知如何作答:“臣绝无半句虚言,此时正是陆大人为了自己的女儿所为!”
僵持不下时,张浦从后殿悄悄进来,将一个托盘递给秦渊,低声道:“陛下,这是魏郎君和御前的刘统领方才送上来的证据,说是和司天监及陆大人有关。”
秦渊淡淡睨一眼殿下两人,将呈上来的证据一一展开。
这里头的东西,实在是精彩纷呈。
司天监这头,有花柳巷的供词、青楼女子的申冤书,司天监诸人的联名上表,陆氏那头,则搜查出一封陆才人的家书。
渐渐证据看下来,竟犯了十数件律法不容的错来。
欺凌百姓,草菅人命,前朝后宫勾结,滥用职权,谋害皇嗣,欺君之罪,数罪并罚,足以杀头。
秦渊冷笑一声,将托盘中的状纸用力掷到殿下,白纸墨迹,四散在庄严的宣政殿内。
“你们便是如此做朕的好臣子!”
“来人!司天监草菅人命,压榨同僚,勾结大臣,欺君罔上,三日后游街示众,于正德门前斩首,以儆效尤。”
秦渊看向陆氏,又想起陆才人竟然生出利用孩子争宠的念头,不禁更为震怒:“陆氏不安,同后妃勾结,陷害皇嗣,混淆帝听,险些酿成大错,乃是欺君之罪!”
“身为御史中丞,掌监察百官的职责,最需一身正气,可你枉顾了朕的信任!竟联合陆才人,威逼利诱司天监为你做事。自今日起,革去陆氏官职,全家流放至南狄服苦役,终身不得回长安。”
事情败露,陆氏不曾想过,陛下早就已经怀疑他,竟然偷偷去府里调查,不禁面如土色。
他不过只是想女儿在后宫的日子能好些一些,不曾想,这司天监不仅色胆熏天,还是个草包,竟看错了天象!
陆氏大喊着饶命被御前侍卫拖下去,此时才终于算是了结。
天象之危解除,宿州降雨,秦渊郁郁许久的心情也终于明朗起来。
大朝会上,他对宿州旱灾出力的官员和天象一直出力的相关之人施行嘉奖,封段星玄为新的司天监,又令宿州三年内赋税减半来安抚民心,一直忙碌到正午才下朝。
回建章殿的路上,气明天清,一想到宿州大旱解除,三皇子又乃大贵之子,秦渊的心头难掩畅快。
他吩咐着张浦:“今日的事,魏氏做的不错,想必是皇后交代的他。”
“皇后一直喜欢玉婉仪,她哥哥能在此事上出力,想必皇后心中也能安慰。朕记得皇后已经许久不曾见过家人,等朝中事情彻底了结,挑个好日子,便让魏郎君进宫见皇后一面吧。”
张浦点头称是:“魏郎君一直不曾入朝为官,不曾想办事如此漂亮,想必皇后娘娘也会欣慰的。”
“三皇子此时尚且在凤仪宫由皇后娘娘照看着,如今天象已破,陛下可要即刻让人送三皇子回春澜宫?”
秦渊嗯声道:“这是自然的,你传旨下去,将三皇子即刻送回春澜宫由玉婉仪亲自抚养,再好好封赏玉婉仪,她生子有功,三皇子由平白蒙冤,是委屈她了。”
“至于陆才人,她心思不纯,借皇嗣邀宠,又勾结母族混淆圣听,念在她怀着龙嗣的份上,降为采女,暂时禁足在秋梧榭待产,等生下皇嗣后就打入冷宫。”
“朕原本以为陆氏还算安分守己,才情上佳,谁知一夕得孕,竟也忘了自己的本分。”
说罢,秦渊又添道:“今日是三皇子的满月,本应好好操办,只因天象之说才不能好好筹备,你速速去知会皇后,今晚在凤仪宫办一场小家宴,庆贺三皇子满月礼。”
张浦俯首躬身,领命退下,秦渊复道道:“去渡玉轩,朕去看看玉婉仪。”
朝堂上的大事传得虽快,也可不至于刚下大朝会便传到沈霁的耳朵里。
所以秦渊去渡玉轩看沈霁,一开始想必还是要吃冷眼。
可一想到三皇子天象一说有这样大的反转,沈霁听了必然欢喜,说不定也会对自己稍稍热情一些。
秦渊靠在龙辇上,眼看离渡玉轩越来越近,手指无意识地敲击在扶手上,暴露了他心里的忐忑。
这段日子以来从沈霁处感受到的冷眼疏离,秦渊心里的内疚和心痛,都让他既陌生又折磨,既心悸又意外。
始于日久天长,悟于一场天象风波。
她就这样悄无声息地在他心里留下一道了与众不同的影子。
来势汹汹,又让秦渊的心里难免升起期待。
后宫容貌姣好者甚多,得他一时新鲜之人也不少,然她从此,是其中一个例外-
渡玉轩内。
此时正是用午膳的时候,侧殿里宫人忙忙碌碌为她布菜,雕花门窗都开着,隐约能看到屋子里衣香鬓影。
另一侧的窗口,沈霁才出月子,脸色虽红润了几分,可看起来还是柔弱清冷,正支颐靠在窗台上,神色恹恹地出神。
秦渊免了门口宫人的唱礼,独自一人迈步走了进去。
“大朝会刚下,朕也不曾用过午膳,若玉婉仪不嫌弃,朕也厚脸皮在渡玉轩享用几口?”秦渊撩起珠帘,看向沈霁浅笑起来,“簌簌,朕有好消息说给你听。”
听到好消息,沈霁才淡淡掀起眸子,从位置上起身行礼道:“嫔妾给陛下请安。”
看着她仍然这样疏离的模样,秦渊难免心里不好受。
若是寻常嫔妃这样对他,他早就拂袖而去,可沈霁如此,他却不会责怪她。
秦渊顺势牵住她的手,将她扶起来,牢牢地看着沈霁的眼睛说:“簌簌,朕今日要同你说的好消息,有关咱们的孩子。”
沈霁顿时抬起了眼睛。
看到她总算不再疏离冷淡了无生趣,秦渊心里总算舒服了些,牵着她的手一同坐下:“朕知道你一直悬心孩子,日夜难安。但今日大朝会上,天象已破,咱们的孩子不仅不是祸星,还命格贵重,有将相之才。”
“你放心,司天监和陆氏勾结,朕都已经处置了。司天监三日后斩首,陆氏全家流放至南狄,陆才人被降为采女,产后便打入冷宫,咱们的孩子也即刻送回你身边抚养。”
“朕亏欠你的,日后都会一一弥补给你。”
日夜期盼的好消息终于听到,沈霁一想到自己的孩子终于能回到她的身边,不禁热泪盈眶:“陛下所言可真?”
眼见她一双美目终于亮起来,秦渊也心头温热,安抚道:“君无戏言,自然是真的,想必不出一会儿,前去接孩子的人就到了。”
“这个孩子刚出生就遭逢变故,如今峰回路转,拨云见日,朕也欢喜。朕打算为他取名叫子昭,从子字辈,昭为光明之意,你觉得如何?”
事情终于了结,孩子性命无虞,沈霁也心里也松了一口气。
她知道这段时间已经冷了陛下太久,便是再有耐心的男人,若事情了结还不依不饶,也只会白白消磨掉那几分心痛和怜悯,她现在已经有了孩子,要抓紧一切机会,给孩子和自己应有的一切。
好在对孩子这件事上,陛下十分上心,终于还是查出了事情真相,保住了孩子,也处置了那些别有用心暗中加害之人。
原司天监被处死给了个干脆利索,陆氏全家流放至南狄,一路山高路远不说,南狄又荒蛮,那蛇虫蚊蚁和瘴气稍有差池就会要人性命,多数人一路还未过去就命丧黄泉,虽未死,却比死了痛苦。
那陆才人更要被幽禁在秋梧榭,日日听着家眷被流放的消息绝望至生下孩子去冷宫,只是不知娆贵嫔为何无事。
其中缘由尚不清楚,可如此处置,沈霁也算解了一口心头之恨。
她定定地看着陛下,一张赛雪娇颜上,下唇轻咬,眼眶微红,瞧着楚楚可怜,又令人心疼。
沈霁的眼泪如珍珠般簌簌落下,压抑又克制地揪住陛下的衣角:“陛下。”
“日后,再也不要让簌簌和孩子身陷险境了。”
第67章 67. 067 满月
时隔一个月, 秦渊终于再次看到沈霁对他不那么拒之千里的模样。
美人如水,珠泪滢滢,他心中的内疚顿时攀至顶峰, 心头软得一塌糊涂。
自责和欢喜,愧疚和怜爱, 共同交错为一片难言的柔软,秦渊十分情动,一把将她拥入怀中, 紧紧地抱着。
分明不是第一次抱她, 可今日这般情景, 却让他格外有失而复得的触动。
殿内侍奉的宫人在青檀的示意下尽数退到膳桌那一侧, 隔着一层珠帘, 留给陛下和小主一隅清净天地。
从三皇子刚出生那日开始一直到今日,小主就对陛下冷冷淡淡的,半分也不愿意亲近, 虽然人人都猜到是因为孩子的缘故,可谁也不能说什么。
今日陛下带来好消息, 她们这些底下的人看着陛下和小主能够和好,心里头也是高兴的,至于午膳本就热着, 多放一会儿也无妨。
两人抱了一会儿, 肌肤相亲时,好似因为孩子而产生的膈膜也淡了几分。
这时候, 周岳从外头进来说乳母抱着三皇子回来了。
沈霁闻言大喜, 立刻奔到外头去见她的孩子。
四个乳母摆着子昭从外面进来,见玉婉仪飞奔出来迎接孩子,乳母们也不禁动容。
她们福身向小主请安, 笑着将尚在襁褓中的三皇子给玉婉仪看。
一层薄薄的锦被包裹着的小小婴孩,生得白嫩可爱,半点也不怕生,乌溜溜的一双眼睛看着沈霁,眼睛仿佛还在笑。
这样小一个孩子,估摸刚有她半臂长,便是她含辛茹苦生下来的,她的亲生骨肉。
沈霁越看孩子越喜欢,小心翼翼地将他接过来,抱在怀里,生怕有一点用力便会压着他。
乳母嬷嬷笑着说:“您瞧小主,果真是血浓于水,三皇子一瞧见您就笑,一双眼睛弯弯的,高兴呢。”
沈霁抱着他眼泪婆娑:“我瞧孩子如今养得极好,嬷嬷们有心了。你们放心,只要养好三皇子,该有的赏赐我绝不会亏了你们。”
侍奉三皇子的嬷嬷们忙说道:“三皇子满月前都在凤仪宫由皇后娘娘养着,娘娘十分用心,便是夜间也时常起身查看孩子的情况,生怕有一点怠慢,奴婢们是照顾三皇子的奴婢,不敢有失。”
沈霁爱怜地看着怀中的婴孩,甚至忘了时间,浑然未觉秦渊正站屋口,遥遥看着她和孩子,眼中温情无限。
这一幕从前只在他的臆想出现过,不曾想,如今真的照进了现实。
不大不小一方院子,仆从环绕,一家三口,其乐融融。
从一眼惊艳,到久处心安,在沈霁身上,他好似轻而易举便找到了书中所说家的感觉。
不是高处不胜寒,也不是尔虞我诈费心讨好,更不是相敬如宾,权衡算计。
这种感觉,很好。
秦渊牵着沈霁一同将三皇子送入渡玉轩的侧殿,照料到他睡着才离去。
午膳这时候都已经有些凉了,好在小厨房日日开着,给沈霁熬药和炖煮药膳,热一热也很快。
一顿午膳用罢,秦渊又在渡玉轩陪了沈霁好一会儿,才恋恋不舍地离去,回到宣政殿处理政务。
张浦回来禀告,说陛下的旨意都已经下达各宫安顿好了。
说起来也是唏嘘,那陆采女有孕本是大喜事,可偏偏不安分,想利用龙胎争宠,结果偷鸡不成蚀把米,如今被圈禁在秋梧榭。
她刚听到消息时起初还十分挣扎,怎么也不肯相信这是真的,后来还是张浦好生讲了一通,她才看清现实,知道自己这件事竟捅出了这样大的篓子。
陆采女是不成了,倒是娆贵嫔看得分明,一听这消息,半点也没为陆采女说话,反而皱着眉让人赶紧将她关起来,扭头就进了主殿。
从前这娆贵嫔可是事事提拔着陆采女的,如今陆采女落罪,她也撇得开。
但这些话,张浦自然不能在陛下跟前说嘴的,只敢自己想想就是了,毕竟妄议嫔妃的罪名,他可担不起。
想到今晚在凤仪宫即将筹备的满月宴,张浦请示道:“陛下,皇后娘娘已经命人去筹备今晚的满月宴了,但既然说是小办,想必也坐不下满宫嫔妃,但这请谁过来,皇后娘娘说还得您决定。”
秦渊放下手中的折子,沉吟道:“虽说时间来不及大操大办,但该有的也不能缺了。太后是定然是要来的,再便是朕、皇后和玉婉仪,其余便是主位嫔妃们。班采女在此事上立功不小,她和玉婉仪又情同姐妹,也将她唤来,旁人就不必了。”
“是。”-
消息传到颐华宫的时候,娆贵嫔正坐在桌前聚精会神看一封家书。
今日张浦来时她只听了点风声,心里有不祥的预感,可这家书一到,才真是让她后怕。
纸上详细写了今日大朝会上发生的事,前因后果,件件分明,惊得她现在还神魂未定。
当初宜妃那句话提醒了她,她也确实回宫就叫来陆氏商议了此事,但当时她知道这件事可大可小,事关她们二人的皇嗣,自己不沾染最稳妥。
再加上陆氏的父亲在朝为官,是御史中丞,许多事情权势大,又好处理,自己的家底都在父亲所管的蕲州,这才只出了个点子,没插手。
谁知陆氏会弄巧成拙,酿成大错来,现在不仅自己被降位圈禁,不日就要去冷宫,更是连陆氏一族都流放至南狄。
单单是后宫这点子事也就算了,偏偏跟国运掺和上了!
娆贵嫔心里又是忐忑又是晦气,赶忙将这封信揉成一团,交代着身边的亲信,美艳的脸上满是不安:“快点去烧了,别被人发现。”
如今她倒是庆幸自己没做什么让陛下抓到把柄,否则,更是累及母族了。
惜灵端着杯清茶过来,低声说:“娘娘,如今陆氏落罪,在咱们宫里反倒不好了,陛下厌恶陆氏,定也不喜欢她腹中子,恐怕日后还会连带着疏远您,连颐华宫都不来了。”
“这可如何是好?”
娆贵嫔看一眼外头,嫌恶地皱眉:“她现在既然被禁足,咱们的人就离她远一点儿,别跟她掺和。她已经是罪臣之女,说不定就要想法子攀扯本宫为她求情,告诉宫里上下,谁也不许跟她的人说一个字!”
“左右她生了孩子就要进冷宫,熬过这几个月,咱们也安生安生,别太点眼,等过了这段,陛下忘了这回事,再想法子复宠。”
惜灵福身称是,又说道:“娘娘说的极是,这件事闹得朝野议论纷纷,陆氏和司天监获罪,长安上下人尽皆知,都盯着这件事呢,再加上三皇子乃是大贵之子,极得陛下的宠爱,这时候咱们可千万要跟陆氏撇清干系,不能惹火上身。”
“眼下玉婉仪得宠,三皇子也得陛下的喜爱,恐怕日后就要起势了,娘娘没了陆氏和她肚子里的孩子,还是熬过这阵子,另做打算吧。”
娆贵嫔点点头,直觉得头疼得很。
谁知刚准备去歇下,就听颐华宫门前通传的人说张浦来了。
娆贵嫔才看完家书,心里头正慌着,一听是张浦来了,下意识攥紧了手里的杯子。
“去,将张公公请进来。”
张浦从外头进来,远远瞧了一眼陆采女所在的秋梧榭,这才进了主殿。
他躬身向娆贵嫔行礼,客气道:“奴才给娆贵嫔娘娘请安。”
娆贵嫔虽知道这件事与自己起势并无干系,可到底是她出的主意,此时还是不免有些心虚,她清清嗓子,美艳的眉眼不自然地挪到一侧去:“什么风将张公公吹来了。”
张浦笑道:“陛下叫奴才来跟您说一声,今日是三皇子的满月宴,叫您也去。”
“三皇子的满月宴不是不办吗?若是要办,那该是阖宫参与的喜事,怎么临了了才听见信。”
张浦低头笑了笑:“陛下看重三皇子,今日大朝会,新的司天监也说了,三皇子命格乃是大贵之相,如此贵子,陛下欢喜的很,这满月礼也是不能少的。就算来不及大操大办,可也漏不得,这才嘱咐了皇后娘娘在凤仪宫办一办,奴才是顺着路先来颐华宫,等会儿还得去宜妃娘娘和庄妃娘娘那呢。”
闻言,娆贵嫔垂眸干笑两声,佯作镇定道:“若是大贵之子,可真真是大喜事,难怪陛下如此上心呢。今日是玉婉仪和三皇子的大喜之日,本宫自然要去的,劳烦你辛苦走一趟了。”
张浦客气两声,带着御前的人离开颐华宫,惜灵方问着:“娘娘,今晚这满月宴,咱们可要去吗?若是去了,想来陛下也不会给什么好脸色,您平白受气,可若是不去……”
娆贵嫔将手里的杯子放在桌上,深吸一口气,冷静下来:“去,自然是要去的。”
“不光要去,咱们还得备一份厚礼,让诸人都知道本宫毫不知情,是真心为三皇子满月高兴,如此,兴许能让陛下对本宫的牵连之厌少一些。”
“陛下越是看重三皇子,本宫越是得顺着陛下的心意来,若是今日都称病不去,不仅显得本宫气度太小,也会招致陛下不满,实在不值当。”
惜灵看向秋梧榭的方向:“娘娘,那里头那位……”
“既然是禁足,任何人都不允许进出,只能送吃食进去,日后所有要进秋梧榭的人均要来先问过本宫。”
娆贵嫔冷声道:“惜灵,等过两个月风头一过,本宫不希望她还能开口说话。”
第68章 68. 068 奖罚
华灯初上, 天刚擦黑的时候,沈霁才坐上步辇准备去凤仪宫。
三皇子才刚满月,不宜来回折腾, 所以陛下特意下了恩典,让三皇子在宫里休息,不必出席自己的满月宴。
在沈霁看来, 其实所谓满月宴都是虚的,无非是让众人知道三皇子有多受陛下的喜爱,多受陛下的重视罢了。
虽说这是好事,也必不可少,可现在在她眼里,这是她和孩子第一日见面, 心中不知多欢喜,怎么看也看不够,有这出去赴宴的功夫, 还不如在宫里陪着孩子来得实际。
伺候沈霁的辇夫们全都精挑细选换过一批,现在便是坐着都比从前稳当两分,她身边的掌灯宫女前前后后将她的仪仗照得通明,远远便能瞧见人过来。
幽影浮灯,衬得沈霁身上的织香云锦熠熠生辉, 华贵典雅。
宫道上的宫女太监们见是玉婉仪来了, 谁也不敢有丝毫怠慢, 急急忙忙退到两边福身行礼,由着她不紧不慢地过去。
仪仗行出五米开外, 低头俯身的小宫女们才起身,看着远去的人群小声交谈。
“玉婉仪原本就得宠,生下三皇子后更是了不得, 简直是荣宠之至,你瞧见玉婉仪身上的缎子了吗?那可是织香云锦,一年宫里才得三五匹。”
“听说除了皇后娘娘两匹,剩下的全被陛下赏赐给了玉婉仪,玉婉仪平民出身,才入侍一年多便封至从四品,膝下还有皇嗣傍身,不仅福泽深厚,也真真是飞上枝头了。”
“是啊,这样的好福气,真是让人羡慕。可惜咱们没有玉婉仪那张颠倒众生的好相貌,也没她的好福气。我以前听人说生了孩子多多少少都有些影响身子,像宜妃娘娘,以前生下二皇子的时候也是丰腴了半年才恢复身形的。可玉婉仪刚出月子就身段婀娜如少女,丝毫不见痕迹,这般命好,咱们卑贱之身又怎么比得上,还是好好做活吧。”
……
穿过梨林去凤仪宫的路上,明明是大好的日子,沈霁却一直支着额头出神,心不在焉。
霜惢轻声问着:“小主,怎么仿佛没什么精神似的,可是一直惦记着三皇子?”
沈霁回神看向她,笑了笑,温声道:“我生下子昭后这还是第一日见他,总是格外想些,担心他饿不饿,热不热,嬷嬷们有没有照顾好他。初为人母好像总是格外笨拙,也格外新鲜,老是想时时刻刻陪在他身边。”
霜惢笑道:“您生下不易,孩子刚出生又母子分离一个月,如今刚抱回您身边抚养,难免多亲密些。”
“奴婢今日瞧您和陛下和好如初,一同看望三皇子的模样,心里也十分感慨呢。”
沈霁淡淡垂下眸,轻笑道:“陛下是子昭的父皇,我是他的母妃,自然是要和好如初的。”
“宫里母凭子贵,可又何尝不是子凭母贵。我和子昭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好歹眼下已经太平了,对陛下,我不能过分埋怨。”
当初她入宫,就是为了变成人上人,享荣华富贵,改变自己被人轻视的出身,如今生了孩子,这一点也不会改变。
身在后宫,荣宠和陛下的宠爱从来都分割不开,便得宠嫔妃的孩子也会比旁人受宠。
这一点她再清楚不过了。
听说今晚在凤仪宫的宴会,除了相干之人和玉雅,陛下只请了太后和几个主位,想来娆贵嫔也是要来的。
以前她和陆采女沆瀣一气,明里暗里扶持陆采女上位,现在陆采女倒台,再也没了翻身的可能,也不知娆贵嫔该如何自处。
天象一说,虽然是陆氏在背后推波助澜,做成了也是陆氏的孩子得意,可难保娆贵嫔什么都没做。
当初陆氏为何会突然投诚娆贵嫔还是未知,如今想来,娆贵嫔也是一团迷雾。
这宫里的女人,还真是没一个简单的。
未到凤仪宫门前,远远就看见里头的人一拨拨忙碌得很,这宴会办的虽然仓促,可底下的人却不敢应付,从膳食,摆设到满月礼应有的物件,一应俱全的被人送进去,可见陛下有多上心。
步辇落下,沈霁被霜惢扶着走进殿内,皇后娘娘已经在殿内候着了,庄妃也在。她上前跟两个主位行礼,皇后让她赶紧坐下,这才温声问着:“你才出月子,身子养得如何了?”
沈霁知道皇后娘娘关心自己,这次三皇子的事能顺利解决,听说魏郎君也出力不少,如果不是她,皇后根本无需掺和到这件事里来,因此对皇后很是感激:“蒙娘娘关心,嫔妾月中养得很好,不曾落下什么病根。”
庄妃笑着说:“你还年轻,养好身子才是最重要的,如今你头胎生了个皇子,又命格贵重,在宫里也算是站稳脚跟了,待你调养调养,日后还会有更多孩子承欢膝下的。”
“多谢庄妃姐姐。”
说会儿话的功夫,人也陆陆续续来了看,却唯独不见林贵妃。
秦渊淡声问着:“林贵妃怎么未到?”
皇后说:“林贵妃方才遣人来报,说是长乐公主身子不适不能出行。”
时至六月中旬,天气已然十分燥热,长乐如今刚一岁多,受不住暑热反复也是有的。
只是今天是三皇子的满月礼,秦渊心中畅快愉悦,她因故不来,难免有些败兴。
“让苏太医过去瞧瞧,长乐爱哭,暑气又重,仔细身子。”
太后坐在上首,原本一直不曾说话,直到听说林贵妃因故不来,才缓缓掀开了眼睛。
她垂眸看向沈霁的神情,半晌,才说着:“长乐身子弱,这时节难免娇气些。皇帝近日常去渡玉轩看三皇子,那林贵妃就安生照顾长乐公主,暂时不必侍寝伴驾了,以免过了病气给三皇子。”
“皇后,将林贵妃的名牒取下来,等长乐公主好全了,再让她侍奉皇帝也不迟。”
皇后眉目一凛,颔首称是。
沈霁是知道太后不怎么喜欢林贵妃的,除了她娇纵跋扈,太过惹眼以外,还有一层便是林氏一族如今不甚安分,惹人忌惮。
但林贵妃今日只是借长乐之故不来,虽不知真假,于情于理也说的过去,太后又何须在子昭的满月宴上当众下了林贵妃的名牒。
乍一看倒像是因为林贵妃不出席子昭的满月宴,太后不悦,认为林贵妃不重视三皇子而迁怒与她一般。
天象说子昭乃是大贵的命格,陛下又这样宠爱,便是月子里身陷囹圄时,三天两头去渡玉轩送赏赐的都不少,更别提今日天象之事结束后,送贺礼之人简直要踏破渡玉轩的门槛。
她和子昭得宠固然是好,可本就已经在风口浪尖之上,一举一动都被人盯着,林贵妃又素来视她为眼中钉,不愿意来也是情理之中,太后这般,不知又有什么用意。
宜妃不着痕迹地看了一眼沈霁,笑着说:“太后知道三皇子才刚满月,身子弱,这才怕长乐公主的病气通过陛下传给三皇子,果真是十分心疼三皇子。”
“臣妾前几日在皇后娘娘处见了三皇子一面,生得白嫩可爱,便是臣妾也喜欢呢。”
秦渊淡淡笑道:“宫里原本只有子稷和子戎两个皇子,如今多了子昭,便又多了一个兄弟。子戎被宜妃教养的十分聪慧可爱,朕就盼着他们都能长成栋梁之材,日后为朕分忧。”
说罢,他看向末尾的班采女,斟酌片刻,说道:“玉婉仪生子有功,班采女守护三皇子也有大功,前朝赏罚分明,论功行赏,后宫亦然,朕打算晋班采女宝林的位份,赐封号夷。”
“夷,有平安之意,亦有消灭之意。灭灾祸以得平安,是朕给你的嘉奖,既是赏赐,也是补偿。”
班玉雅淡淡牵唇一笑,起身谢恩道:“妾身多谢陛下恩典。”
半年前,玉雅因红花粉一事大受打击,性情都变了,如今若是能够重振旗鼓,沈霁心中也十分欣慰。
有人欢喜有人愁,宜妃却品出了些不对来。
陛下方才说,既是赏赐,也是补偿。
天象之说结束后陛下并未封锁消息,所以这前因后果有心之人都能探听到消息,她也知道夷宝林在三皇子出生那日立功,可这补偿是什么?
难不成,是大年初一陛下处罚夷宝林那次,陛下从头到尾都不曾真的相信那件事的结果,只是不得已才处置了夷宝林……
若是如此,那一直在太后宫却怎么都没有消息的宁露和芸儿,究竟怎么样了,又说了什么?
从前一直依附在林贵妃身边,有她顶在前头,人人都知道她是不受控的傀儡,只会将矛头都转移到林贵妃身上,不会怀疑到宜妃身上。
可若是这件事时隔半年还不曾彻底解决,她总是难免担心,会不会牵连到自己和戎儿身上。
何况太后今日对林贵妃在大庭广众之下就下了名牒,说不定也有这件事的缘故。
也不知太后究竟想做什么。
此后这段时间,她要明哲保身,离林贵妃稍远一些才是了……
反正这件事,她从头到尾什么都没有做,只是提点林贵妃了几句罢了。
没有证据的事,谁也不能怪到自己头上。
宜妃温婉如常地笑着:“那就恭喜妹妹晋封为夷宝林了。”
第69章 69. 069 提点
当初那件事不仅没能让沈霁小产, 也没能完全除了夷宝林,反而让她从采女之位连越三级到了宝林。
虽说还是低阶嫔妃不足为惧,日后也不可能攀扯到自己身上,宜妃还是有些心惊。
那件事其实已经做得足够完美, 何况陛下从前甚少对后宫嫔妃真的上心, 宫里大小事宜, 多是让皇后处理。
谁知这次陛下不仅不信, 还念在玉婉仪的情分上补偿了夷宝林。
当初就看出沈霁不是平庸之辈, 没想到, 还是她小瞧了沈霁。
三皇子命格大贵固然讨喜, 可非嫡非长, 除了天象之说, 难保没有生母得宠的功劳。
如今刚入侍一年多就生下皇子,位列从四品, 日后做一宫主位封个妃位也不是稀罕事。
这玉婉仪,自己眼下绝不能正面交恶。
一切,都要徐徐图之。
面对场上或真或假的恭贺, 班玉雅虽面上笑着,心里却只是平平。
从她真正醒悟那刻开始,对这些恩宠赏赐, 也早就没了一开始那般欣喜若狂。宫里行差就错, 步步为营,得与失都只是一时的,能长久地笑下去, 那才是本事,她垂睫淡笑:“多谢宜妃。”
陛下看重三皇子,各宫送来的贺礼都丰厚的很, 一件件稀罕的珍宝往凤仪宫送,好让人知道她们和陛下同心同德,都喜欢三皇子。
沈霁如今虽不是主位,可在宫里的地位,却已经甩开同年进宫的嫔妃一大截了。
一场满月宴围绕着皇嗣说闹谈笑,月色渐晚。
临走前,太后身边的梅英姑姑交代了句,说太后娘娘送给玉婉仪和三皇子的贺礼在长寿宫,让明日抱着三皇子去长寿宫取。
沈霁坐在步辇上得体地笑了笑,说明日定会带着子昭去向太后请安,还望太后不要嫌弃才好。
步辇起身后,沈霁才觉得有几分奇怪。
若太后真的是赏赐物件,便是要显示无上荣宠,大可差梅英姑姑亲自将东西送来,梅英姑姑代表着太后的脸面,便已经是极为恩典了,何须让她抱着子昭亲自去一趟长寿宫。
恐怕送贺礼只是名头,有话对她说才是正经。
自从去年怀着子昭到现在,她一直甚少出门,便也很少去长寿宫向陛下请安,只是有时候从孙嬷嬷嘴里听说几句太后的叮嘱,算一算,也一年多没好好和太后说过话了。
子昭已经满月,孙嬷嬷也要回长寿宫侍奉太后去,也不知会有什么指示。
是今晚打压林贵妃一事,还是事关三皇子,又或是因为半年前那两个拨入长寿宫的宫女?-
翌日一早,沈霁惦记着梅英姑姑的叮嘱,用过早膳后便抱子昭去了长寿宫。
长寿宫的人早就知道三皇子和玉婉仪要来,一大早就有人在门口候着,亲自迎接她进去。
时隔许久,沈霁再进入长寿宫,好似也没了去年刚来时那般谨慎不安,反而从容了许多。
这份从容是阅历带给她的,也是怀中的子昭给她的。
她将怀中的子昭小心翼翼交给身后的乳母嬷嬷抱着,先一步进到了长寿宫主殿内,太后正坐在上头看着她。
“嫔妾给太后娘娘请安。”
“三皇子给太后请安。”
看着底下母子过来,太后淡淡笑起来:“来,将三皇子抱过来给哀家看看,玉婉仪,你也坐吧。”
乳母嬷嬷抱着三皇子上前,锦被包着的白嫩婴孩正吐着小舌头,好奇地看着太后,半点也不认生。
刚满月的孩子多是爱哭爱睡爱闹人的,可说来奇怪,三皇子好像自出生就很少哭闹,也不怕人,走到哪儿都笑呵呵的,一双乌溜溜的眼睛打量着外头。
都说三岁看到老,这小孩子才刚一个月,就能看出与众不同的天性来。
“你瞧瞧三皇子,白嫩可爱,看着哀家笑呢,难怪司天监说三皇子有贵相,看这孩子刚出生不久便不怕生,遇事镇定,果真是有福气的。”太后脱了寇甲将他抱在怀里,哄着逗了几声,就听见子昭咯咯笑起来,惹得太后十分高兴。
梅英在跟前笑道:”太后心疼玉婉仪,连着玉婉仪所生的三皇子也跟太后投缘,真是血浓于水的亲情,才一个月的孩子就这样可爱,便是奴婢也心生喜欢。”
刚出身的孩子身子软,须得小心照料,太后抱着哄了一会儿便让乳母将孩子抱下去好生照顾:“三皇子生来便带祥瑞,惹朝野欣喜万分,更是生得可爱,也不怪皇帝喜欢,连哀家也喜欢。”
“子稷沉稳,子戎聪慧,你这孩子不必他俩差。”
沈霁福身行礼:“嫔妾和三皇子多谢太后夸赞。”
她摆摆手,示意宫里除了梅英不必留人,又说道:“玉婉仪,你可知道哀家今日叫你来究竟是为何吗?”
温情过后,眼下就是要说正事了,沈霁神色一正,颔首道:“启禀太后,嫔妾愚钝,不知太后唤嫔妾来是何用意。”
太后淡笑起来:“哀家记得,去年皇帝抬举你的时候,你也曾求过哀家教导。哀家指点你一番,你如今做的也很好,入宫一年多就位至从四品,又有这般好福气,生了个好儿子傍身。”
“何况哀家还听闻,陛下如今十分喜欢你,在你尚未出月子的时候就几乎日日都去渡玉轩,哪个嫔妃哪儿都没去,满月那日还大肆封赏。”
说罢,太后看着沈霁缓缓笑道:“当初哀家让你站稳脚跟,让自己不可被轻易替代,你做到了,哀家很欣慰。”
“但你也不要忘记,哀家曾经教导过你什么。”
一不可动后宫子嗣,二不可独占皇恩,沈霁从不忘记过。
她福身行礼,恭谨道:“太后教导,嫔妾从不敢忘怀,更不敢恃宠生娇,忘了本分。”
“很好,”太后缓声道,“宫里有孕的人不少,可哀家从未对哪个嫔妃的孩子格外上心过,除了你,孙太医和吴嬷嬷贴身侍奉的心思,这宫里你是独一份,你可知是为何?”
沈霁猜道:“太后希望嫔妾生下这一胎,有一个可傍身的孩子。”
“不错,可宫里的孩子一向不好成活,能生下来都是各自有命,哀家又为何独独希望你生下孩子站稳脚跟,你还能猜到吗?”
太后乃是先帝在时笑到最后的人,就算当初陛下抬举,太后教导她也不会是单纯发了善心的缘故,但当时的太后并未明说,也从未真的要求过她做什么,只是但凡遇到事,总是多偏心她几分,时时打压着林贵妃。
孕中时,孙姑姑也跟她曾透露过几分太后的心思,但当时的沈霁虽怀着身孕也只是贵人,孩子不曾瓜熟蒂落,不知男女,也还是低微之人,就算沈霁心里隐隐有一个答案,却也不敢真的这样想。
如今子昭出生,她一跃成了新妃中最为得意的人,甚至越过许多旧人的位份,终于站到了人前。
不知是不是她通过了太后心中的考验,这才有新的教导给她。
但猜不猜得到,她都不能说自己猜到,只乖顺地低下头说:“嫔妾不知,还请太后赐教。”
太后举杯抿了一口,悠悠道:“若是旁人有孕,哀家未必肯上心,这样待你,也是希望你有朝一日能成器。”
“宫里的局势,哀家不说想来你也能看出几分,中宫势弱,林贵妃势强。其余主位除了娆贵嫔是新抬举上来的,剩下的终究不成气候。虽说这两年一直有意压一压林贵妃的气焰,你们新人入宫也分了她的宠,但也不济事。”
她看着沈霁,淡声道:“哀家需要有人能起来,帮衬着皇后在后宫镇住林氏,也镇住其余妃妾,不说越过,也得能分庭抗礼。后宫安分,前朝也会闻风而动,皇帝的江山也就更稳些。”
“你是哀家选中的人,也不负哀家的期望走到了现在,足以证明你是个好人选,且你与皇后走得近,交情也不错,再没如你这般合适的人了。”
“中宫正统,由不得任何人企图取而代之。你如今已经有了这样的能力,只要你愿意,记住哀家的话,不生出妄念,哀家可保你一世荣华。”
有时候,后宫的事虽说出来只是女人之间的事,可前朝后宫息息相关,后宫从来都是权利争斗的中心。
林贵妃背靠林氏在宫里耀武扬威多年,分明恶毒跋扈,却因为和陛下从前的情分和林氏,在许多查不清楚的事上而不得不宽宥,便是对皇后娘娘也从不敬重,肆意妄为。
若是宫里没有能够制衡的人,由着她这般将后宫当做林氏后花园,定是要出乱子的,唯有人能将她的气焰镇住,与她分庭抗礼,稳定后宫局面,林贵妃气焰压下来了,林氏知道陛下的心意,自然也会安分许多。
沈霁和皇后亦恩亦友,似姐妹,也似亲眷,她和皇后之间早就是感情的维系,而不仅仅皇后与嫔妃的关系。
她从入宫以来,要的就是身份地位和荣华富贵,若太后给得起,她没有理由拒绝。
在宫里,有了太后和皇后娘娘在身旁,总比单打独斗来得好上许多,何况林贵妃与她之间仇怨颇深,她定不会轻易放过。
于情于理,沈霁都只会得到好处。
她毫不犹豫地起身跪地,向太后行大礼:“嫔妾愿意辅佐皇后娘娘,立稳中宫。”
太后满意地点点头,缓声道:“很好,既你聪明,哀家便将昨日三皇子的满月礼送给你。”
“梅英,将宁露和芸儿带上来。”
第70章 70. 070 杖毙
宁露和芸儿, 是大年初一那日利用红花粉事件害了玉雅的重要人物。
当初以她俩的罪过本应处死,可陛下到底是顾念着她和玉雅的姐妹之情,留了她们一命,将她们二人送入长寿宫, 这才给了此事一个翻身的机会。
若非如此, 倘若真的直接将这二人处死,人证物证皆没了, 那这件事就真的是玉雅一人硬生生扛下来了黑锅, 而林贵妃和宜妃也毫无负担的从这件事中抽身了。
当时她动了胎气养身子为主, 几乎不怎么出门, 这件事只得暂时搁置, 如今孩子已经满月,的确是该将这件事了结的时候了。
梅英姑姑将宁露和芸儿从外面带进来,只见两人清瘦了许多,低眉顺眼,神色恭谨不已,短短半年, 竟也和从前大不一样了。
太后慢慢品茶, 说道:“这两个宫女自从进了长寿宫,哀家便再也没有让她们出去过, 日日在佛堂清扫倒灰。这段日子里, 外头可是不少人打听她俩。”
“宫里的宫女虽多,可也不是个个都能进宫伺候,凡是进来的, 需得相貌端正,家底干净,查个明白才行, 一是为防着心思不纯之人,二是为了在宫外有些牵制,好让她们别动了歪心思,免得祸连家人。所以寻常宫女,在宫里也多是兢兢业业做活,服侍主子,不敢动了歪心思,顶多也就是贪些银两。”
“所以哀家就不明白了,夷宝林当初还只是一个御女,且出身平民,又怎么使唤得动两个入宫已有年头的宫女陷害怀着身子的你,还要胆大包天的赖到林贵妃身上。”
她不紧不慢睨了下首一眼:“让她们自己跟你说。”
左侧的宁露立刻跪下叩首,哭道:“启禀小主,是林贵妃身边的柊梅偷偷找到奴婢,给了奴婢一大笔银两,让奴婢去做夷宝林的掌事宫女。一是为了提防她有朝一日获宠,二也是为了挑拨离间,为林贵妃传递消息。”
“后来您有孕,林贵妃十分不满,便要奴婢配合去演一出戏。奴婢知道这件事牵连极大,本不愿意答应,可林贵妃拿远在安州的父母亲眷威胁,奴婢不得不从,但奴婢只知道奴婢该做什么,前因后果,还有谁,奴婢当时也是不清楚的。”
紧接着,芸儿也道:“小主,当初也是柊梅姑姑找到的奴婢,给了奴婢银两,但当初便只说要奴婢安安生生在渡玉轩做活,只需将红花粉藏好就是。奴婢也是猪油蒙了心,以为不需要害人还能得银两,便一时鬼迷心窍答应了,奴婢不是有意要害您和夷宝林的,还请小主饶了奴婢一命吧!”
太后搁下杯盏,上好的白釉瓷发出咔嚓一声脆响:“她们原本还不肯说,直到哀家命人去调查了她俩的底细,这才老老实实的说了出来。”
“林贵妃不喜你得宠,更不喜你生下三皇子,所以处心积虑要害你,如今你水涨船高,她日后更不会放过你,”她垂眸,沉静地看着沈霁,却话锋一转,说道,“你可知,哀家昨日当众撤下林贵妃的名牒,也是为了你?”
沈霁颔首,谦卑道:“嫔妾不明白太后的意思,还请您不吝赐教。”
“处罚林贵妃是为了安抚你,也是希望你这个时候,能暂时放下这件事,不要揪着不放,”太后缓缓拨动手捻上的佛珠,缓声,“哀家知道就算处罚了林贵妃,于你而言也不足以解恨,可眼下,还不是时候。”
“且不说此事已经过去了半年,如今再因为两个宫女的证词有变而处罚林贵妃有些轻率,便是林氏,也不会认可这个结果。”
说到这,太后牢牢看着沈霁,不疾不徐道:“林贵妃最为依仗的,无非是林氏在背后撑腰。她祖父是林太傅,连先帝也曾是他的学生,三朝元老,为人清廉,人人都要敬几分。但他最宠爱的就是林贵妃这个嫡孙女,原本林太傅已经隐居长安郊外不问家事,可林氏近年不安分,哀家听闻,林太傅已经回林府,重新整顿林氏风气了。”
“在这个节骨眼,不宜——也不能这样不清不楚地责罚林贵妃。所以哀家借长乐有恙一事下了她的名牒,既为你出一口气,也是让宫里人瞧瞧,哀家如今是向着你的。”
“林贵妃要动,那也该是林氏没落以后,一动便牵连全身,挖也挖得干净,不痛不痒反而打草惊蛇,倒是不值得。你既然要爬得够高,为你和孩子挣一份前程,就该知道小不忍则乱大谋,争一时意气无用。”
“所以宁露和芸儿,哀家今日就都交给你,是打是杀如何处置,都随你的心意。待出了这口恶气,今日离了长寿宫,这件事便烂进肚子里,林氏不死那日,都不要再提。”
沈霁仰起头怔怔看向太后,心中情绪纷杂如絮,贴在心口,让她难以呼吸。
可她知道,太后说的是对的。
在宫里,如林贵妃一般家世足够高之人一向是有保命符的,只要家世不倒,便是犯了再大的过错,只要不踩了国家底线,都能留她一命。
若想彻底除了林贵妃,林氏就一定得倒,帝王卧榻岂容猛虎酣睡,连陛下都在忍耐,等着伺机而动,沈霁没有理由为了一时之气坏了大局。
她深深跪拜下去,遵从道:“太后深思熟虑,桩桩件件都是为了大局和嫔妾着想,嫔妾感念太后恩德,不敢因一己私欲不依不饶,定会修身自省,以图后报,报答太后恩情。”
太后最看重沈霁的一点,也是因为她虽出身平民,却聪慧识趣,一点就通,不会过分执着于眼下,既然该说的都说了,也就不必拘着她了:“哀家岁数不比你们年轻人,今日说了这么多话也实在是乏了,你处置了她们,便带着三皇子好生回去歇着吧。”
“是。”
梅英亲自扶着沈霁从地上起身,这才转身看向宁露和芸儿。
她神色极淡,丝毫不将她们的求饶放在眼里,嗓音冷如冬日冰雪:“芸儿和宁露在长寿宫行为有失,以下犯上,脊杖一百,尸身丢入乱葬岗。”
说罢,她福身道:“太后今日教导嫔妾乏累,还望太后珍重自身,好生休息,嫔妾改日再带三皇子来请安。”
长寿宫的宫人们即刻将芸儿和宁露拖下去,在偌大的宫道上当街行刑,凄厉的叫喊过后,她们的嘴被人堵上,只能发出骇人的呜咽。
鲜血渗透衣裙,染红了冷凳,又流到宫道平坦洁白的石子路上,远远看过去一大片,触目惊心。
每日来来往往长寿宫门前的宫人不知几何,这脊杖一百更是被许多人瞧见,远远地传了出去。
路过的小宫女们瞧见这一幕吓得花容失色,捂着眼睛走开,连连后怕。
脊杖不同于臀杖,脊杖三十便可要了人性命,如今脊杖一百,岂不是要将人生生打成肉泥,实在是太狠了!
尽管明面上说是因为宁露和芸儿以下犯上惹了太后,可凡是明眼人谁不知道,这两人是当初陛下恩旨拨到太后宫里的,涉嫌谋害玉婉仪腹中皇嗣和嫁祸林贵妃一事。
时隔半年,玉婉仪才出长寿宫,太后就打死了她们,这分明是在警醒有的人,别借机生事,安分守己!
这份撑腰和警告,便是太后赏赐玉婉仪和三皇子的满月礼。
太后在长寿宫门前脊杖打死芸儿和宁露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各宫,被摘了名牒只能在宫内照顾长乐的林贵妃自然也听到了消息。
刚一听见的时候,就怒摔了几个昂贵的花瓶来泄愤,吓得长信宫里的宫人呼呼啦啦跪了一片,可冷静下来想想,便是她这时候,也得夹紧尾巴做人了。
宁露和芸儿被当街打死,定是太后猜到了什么,这才刻意处罚她们来警醒各宫和自己,一定是为了给沈霁和班玉雅出气,昨日又下了自己的名牒,不允许侍奉陛下,明摆着是针对她。
若是从前,太后就算再不喜她也不会到这地步,说来说去,还是因为父亲掌管林氏不善才生出许多事端。
她虽羞恼,可也知道眼下不是多事的时候,因为初一那事陛下和太后都起了疑心,虽说到底是打死了她们两个没了证据,但这时候也时刻盯着她,不喜她。
要是她还想回到从前,重新得到陛下的宠爱,她还是得等祖父料理好林氏,再缓一段日子,让陛下忘了这些祸事,也想起她的好才成-
此后数月,宫里一直风平浪静,不曾闹出什么事端。
陆氏在秋梧榭无声无息的生下一个公主,当日便被打入了冷宫,还是进冷宫时才有人发觉陆氏哑了。
娆贵嫔敷衍说是她日夜哭喊坏了嗓子,一个弃妇,也无人关心她死活,这事便这么轻飘飘的过去了。
二公主生来孱弱,气若游丝,还未出月便薨了,以公主之礼下葬后,一切又归于平静。
好似安宁的日子过起来总是格外的快,时间一晃,便到了腊月雪天。
这段日子里,玉婉仪最得宠,其次便是夷宝林,季宝林,其余嫔妃虽不打眼,可几个月下来,多多少少也有些恩宠。
唯一与众不同些的,是从前和安充衣交好的刘常在不吭不响的获了宠,近两日已经晋为才人,而林贵妃,也因为林氏而复了宠爱,虽还只是平平,可也足够令人警惕了。
雪天景色一贯美丽,沈霁坐在步辇上从梅林处回渡玉轩的路上,一路红梅簇簇,风景宜人。
刚拐个弯,就瞧见刘才人正领着侍女在折梅花花枝,目不斜视,身边还站着一位神色焦急的嫔妃。
也是熟人,正是因为肠胃不适御前失仪,再也不能得见天颜的安充衣。
还记得,从前东苑选侍一共四人,除了已故的戚贵人,打入冷宫的陆氏,便是刘才人和安充衣了。
当初刘才人和安充衣沆瀣一气,十分要好,安充衣得林贵妃眷顾,刘才人日日跟在安充衣屁股后面巴结。
如今时过境迁,也颠倒过来了。
沈霁坐在步辇上遥遥看过去,神色淡淡的。
都说刘才人是初雪那日在梅林中一舞入了陛下的眼,也难怪她现在这样喜欢梅花,是巴巴用这梅花邀宠呢。
“当初我得宠的时候去哪儿都带着你,没少在陛下跟前提你,怎么如今换你便不肯了?我给了你这么多银两,你也答应的好好的,如今可是你故意诓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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