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81. 081 新人[二更合一]
宜妃摩挲着戎儿的手, 正怜惜心疼之际,听到林贵妃说出这话,神色有一瞬的心虚。
近来渡玉轩风头盛, 宫中不少人想讨好玉婉仪,变着花样地向渡玉轩送礼, 便是快要过年了,也能寻个由头送礼过去。
她也是借着这次送礼之人颇多,不太点眼,这才让文纾也送了些礼过去。
早知道玉婉仪非池中之物,又和林贵妃是死对头,宜妃虽是林贵妃手下的人, 可她到底并不真心和林贵妃是一边的人,只是另有打算才一直屈居于下, 所以不愿玉婉仪对她也如对林贵妃一般仇视,想要转圜一番关系。
照理说,主位送礼, 玉婉仪若真的知礼数, 也该主动来谢恩,她本打着等玉婉仪来谢恩的时候好好跟她谈一谈心的主意,对林贵妃也可敷衍, 说是循例送礼,闲谈几句过去。
谁知玉婉仪竟来都不来,只打发了掌事宫女来传话, 这落在林贵妃眼里, 就成了她主动示好,热脸贴玉婉仪冷屁股了。
宜妃低下头,佯作无意般说道:“自玉婉仪生下三皇子后水涨船高, 在宫里风头极盛,尤其最近假借贺新春的名义送礼的嫔妃颇多,臣妾也是想着顺应时势,别让玉婉仪太过对臣妾有戒心。”
“若是玉婉仪不那么防着臣妾,那日后若再有什么,不也顺利些。”
林贵妃冷冷睨她一眼:“你是本宫手下的人,就算你再热心肠,她也不会放心你,这道理本宫明白,你不明白?你打什么主意本宫不知道,但本宫能告诉你一件事。”
“你哥哥虽如愿以偿得了想要的官职,可这差事是本宫给的,本宫自然就有能耐拿回去,本宫劝你别生出太多心思,否则对你,对二皇子,对你哥哥都没好处。宋家是如何在长安站稳脚跟的,本宫没忘,你自然也没忘。”
林贵妃的步辇率先拐过弯离开,宜妃怔怔看着她的背影,眼中的恨意汹涌,她紧随其后,不自觉捏紧了手中二皇子的手指。
二皇子的手指被攥的生疼,他吓坏了,哭着扑到宜妃怀里:“母妃吹吹,戎儿好痛……”
宜妃赶忙松手将他抱住,才反应过来是自己下了狠手弄疼了孩子,心中不禁愧疚万分,落泪道:“戎儿不哭,都是母妃不好,弄疼你了。”
本以为哥哥终于得偿所愿,宋氏站稳脚跟,她就终于可以一步步摆脱林贵妃了,可没想到到头来,还是如此!
若家中能够不这么负累,能给她哪怕一丝一毫的助益而不是拖累,她又何须隐忍这么多年,忍气吞声,连孩子也要跟着他受苦!
哥哥在前朝的职位不能丢,他还要走到陛下跟前,让陛下瞧见哥哥的得力,如此一来,哥哥才能护住宋氏,不让宋氏一直仰人鼻息,她和戎儿才能有出头之日!
宜妃抱着二皇子,泪如雨下:“好孩子,不哭了,母妃日后再也不这样了好吗?”
她红着眼看向二皇子,温柔地抚摸他的额头:“马上就要见到皇祖母和父皇了,戎儿是最乖的孩子,不能被发现掉眼泪,对不对?”
二皇子抽泣着点点头:“戎儿不哭,戎儿都听母妃的。”
宜妃欣慰地擦擦他眼角的泪水,轻声说:“戎儿真乖。”
她将二皇子抱在怀里,喃喃道:“母妃一定会保护好你,把最好的一切都给你的……”-
华灯初上,宫内来来往往九州清晏的人一波接一波。
九州清晏乃皇宫设宴所用之处中最大也最奢华的殿宇,巍峨大气,富丽堂皇,多是设国宴所用。
今年年节设宴,因陛下的意思要好好操办,宴请朝臣,因此就选在了九州清晏,也算是一洗流年灾害,以图来年安宁之意。
后妃与朝臣分侧而坐,依着位份从陛下跟前一直到殿门口,依次排列。
红毯铺就层层玉阶,暮色降临,雪夜茫茫,九州清晏灯火辉煌,处处悬着大红灯,极为喜庆热闹。
沈霁带着子昭从从九州清晏的西门进去,一进门就瞧见皇后娘娘已经到了,正坐在位置上主持事宜,嫔妃的位置上也坐了六七成。
“嫔妾给皇后娘娘请安。”
她笑着向皇后行礼,身后的嬷嬷也抱着三皇子替他向皇后行礼问安。
九州清晏人多,声音也杂,可子昭却半点不害怕,在乳母怀里好奇地打量四周,乌溜溜一双眼睛转来转去,待看见皇后的时候才咯咯笑起来,伸出两只手手,发出啊呜啊呜的声音。
沈霁看在眼里,掩唇笑道:“娘娘您瞧瞧,这孩子和您多有缘分,想让您抱呢。”
皇后喜欢孩子,可她难以生育,对子嗣的事一直不大抱希望,一直十分悲观,认为自己这一生已经是难以感受母子温情了。
可她没想过,三皇子会如此喜欢她,分明只养了他一个月,几个月大小小婴孩,竟这般记事,还惦记着她从前短短的养育之恩。
“快,让本宫抱抱。”皇后有些哽咽,招手示意乳母将三皇子抱上前去给她亲近,眼见着小小婴孩越来越近,皇后眼里泛着泪花。
她小心翼翼将三皇子抱在怀里,掂量了掂量,红着眼笑起来:“七个月大了,是沉了许多,玉婉仪将孩子养得极好。”
皇后亲近三皇子,同三皇子在大庭广众之下这样亲密,足可见其和玉婉仪的关系非同一般。
玉婉仪虽然出身平民,可实在是福大命好,不仅陛下一直宠着,太后和皇后也喜欢她,光是这般在宫里已经多少人求之不得,眼红得很,如今生下贵子,贵子又同皇后天生亲近。
若不是知道这是玉婉仪生的,光瞧这一幕,还当是皇后亲生的嫡子呢!
嫔妃们神色各异,心里酸涩不畅却也不敢言,谁当自己没这么好的命呢。
皇后抱着三皇子哄着的时候,林贵妃也到了,一眼就瞧见了这一幕,微不可查地勾唇嗤笑了声。
她今日打扮得极尽奢华美丽,因为场合宏大,比平时更加珠翠环绕,妆容精致,一张娇颜艳丽无双。
林贵妃下巴微扬,四平八稳地走进来,头上的步摇悬着长长的东珠流苏,在光下闪着莹润的光泽,十分夺目。
她敷衍垂下眸,行了个不甚规矩的礼,随意开口道:“臣妾给皇后娘娘请安。”
“早就听说皇后娘娘和玉婉仪关系不错,从前也养过三皇子,如今一瞧果真如此,臣妾猛地从外头进来,恍惚间还以为是皇后娘娘亲生的嫡子呢。”
林贵妃的气焰已经很久没有这么嚣张了,今日是年宴,朝中重臣也有好几位已经在座,林氏也会来人。
她选在今日如此放肆,无非是给自己这个皇后脸色瞧,也让后宫和前朝都看看,如今后宫是谁最得意。
东珠只有皇后可日常佩戴,虽说有陛下赏赐可不按规矩来,但平素便罢了,但凡是个知礼的,都会在今日本本分分,更遑论是拿这样多东珠做成步摇的流苏招摇过市。
皇后平时都可以不和林贵妃计较,但今日她坐在这个位置上,在朝中大臣和皇室贵族的面前,她也必须要守住皇后的颜面。
她面上温柔恬淡的笑意敛了几分,温声示意嬷嬷将三皇子抱下去,这才看着林贵妃淡声道:“本宫是皇后,宫里的孩子都是本宫的孩子,自然会对每个孩子都亲近关怀些,这也是本宫身为皇后——应尽的本分。”
皇后娘娘说话的语气十分平缓,不疾不徐,不同于林贵妃锋芒毕露,自带一种温柔从容的大气,尤其是在说到皇后二字时,格外加重了些语气。
她淡淡笑道:“林贵妃发间的东珠步摇华贵明亮很不错,是陛下赏赐的吧?”
“林贵妃身为众妃之首,得陛下如此厚爱,也是该好好做妃子的表率才是。”
皇后与贵妃争锋,殿内霎时安静下来,均抬头看过去。
林太傅马上要来,林贵妃有人撑腰,果真是瞧着不同了,可她不论再出言讥讽,皇后始终是皇后,林贵妃那副做派,终究是登不得大雅之堂的。
林贵妃站在原地不动,抬眼盯着皇后那副淡然随和的模样,勾唇冷笑:“皇后说的是,臣妾身为陛下亲封的唯一贵妃,吃穿用度也都是陛下的脸面,今日除夕宫宴,臣妾特意盛装出席,皇后娘娘不会怪罪臣妾越了规矩吧?”
皇后淡笑:“林贵妃恪守妾妃之德,陛下赏赐你也是应该的,只是本宫身为中宫,是底下所有嫔妃的表率,更是天下女子的表率,一言一行都不能错了差池,更不能让底下人以为宿州大旱刚过,宫里便奢靡成风。所以合规矩,便很好。”
林贵妃皱起眉头,冷声道:“臣妾穿着是华贵了些,可无非是因为今日是除夕宴,那玉婉仪不一样穿的华贵貌美,皇后怎么厚此薄彼呢。”
“玉婉仪穿得再体面,可到底没有越过她的身份去。”皇后的视线淡淡落在她那支东珠流苏上,点到即止。
宿州大旱刚过,朝廷劳民伤财,林贵妃这般已经是不占理了。
她自知无法再辩驳,可又不甘心这样落了下乘,便冷着一张脸将身后的长乐公主牵出来:“跟皇后娘娘说了这么会儿话,长乐都忘了给皇后请安了。”
林贵妃脊背挺得直直的,半分也不弯,身侧的乳母牵着两岁多一点的长乐公主上前来,躬身说着:“长乐公主给皇后娘娘请安。”
“虽说宫里的孩子都是皇后的孩子,可皇后娘娘膝下到底没有亲生的子嗣,待长乐长大了,自然也会好好孝敬您的。”
说罢,林贵妃上前将长乐抱起来,淡淡屈膝道:“宴席将开,臣妾就不陪娘娘闲聊了。”
沈霁看她这幅模样,黛眉紧皱,正要开口说些什么,谁知皇后却淡淡摇摇头,笑着说:“子昭还小,你抱着他坐着歇吧,等会儿陛下和太后来了,还有得是请安说话的时候。”
皇后素来好性子,今日会对林贵妃施压,也是因为今日是大日子,并非寻常在后宫的缘故,她想息事宁人,沈霁也不好在此处为皇后出头,只好福身后带着子昭退下。
她如今已经是从四品婉仪的位份,位置在中间靠前。
九州清晏外面风雪正大,隐隐能听到呼啸的风声。
沈霁下意识回头看过去,隔着一个又一个嫔妃的座位,视线最终落在了紧闭的殿门上,
不知怎么,她突然有种转眼经年的感觉。
当初她就是从最末的从九品采女,一点一点地爬到了现在的从四品婉仪,转眼两年过去,如今抱着子昭再看那个位置,恍如隔梦。
青檀上前简单地检查了座椅,沈霁才抱着子昭坐下去,她是承安五年那一批嫔妃里唯一一个晋封至嫔主位份的,因此左右两边坐的并不全是她平时十分熟悉的嫔妃,而是从前宫里的旧人。
左侧坐着承安二年入宫的容婉仪,右侧便是常贵人了。
常贵人和沈霁有过一次联手,算有一两分交情,但常贵人深居简出,无心争宠,除了晨昏定省和宫宴时能见上一面,平素并不怎么喜欢和人来往,就算是参加宫宴,也多是专心吃自己的,偶尔和身边的宫女瑾珠低低笑两声。
对于她,沈霁有几分好感,但也仅限于此。
倒是旁边的容婉仪,她生得十分温婉柔美,在宫里也是数一数二的美人,但性子恬淡安静,话不怎么多,眼里总是有淡淡的哀伤。
听人说容婉仪刚入宫的时候,也曾有一阵十分得宠,但是后来有孕小产后一直介怀孩子的离去,连带着对陛下也不大上心,久而久之便失了宠,一直到现在也没能复宠。
宫里的女人,宠爱本就像日月潮汐一般时有更迭,有过得宠的时候,就会有失宠的时候,但看着容婉仪这般貌美的女子也要如鲜花一般无声无息的凋零,便是沈霁现在这样得宠,也偶尔会觉得寒心。
她抱着子昭在怀里逗弄着,低低笑他:“小娃娃,第一次见人这么多的地方,怕不怕呀?”
三皇子长到七个月大,这还是第一次带他出来参加这样人多的场合,因此容婉仪也是第一次见到这个传闻中命格大贵的皇子。
她微微侧目看过去,只见三皇子生得白嫩可爱,眼神极为明亮,在玉婉仪的怀里咬着手指咯咯笑,这样温情,便觉得喜欢的紧。
当初她也是怀过自己的孩子的,若是能顺利生下来,现在该是和二皇子一样大……
可惜她和那个孩子缘分太浅,着了恶人的道,失了孩子。
容婉仪眼底的哀伤几乎满溢出来,其实她也不想如此,可哪怕时隔几年,她还是会因为当初那个孩子没能顺利出生而无比介怀和伤感,那是个已经成形的女胎,若能生下来,会是她最宝贝的公主……
察觉到身侧的目光,沈霁转眸看过去,淡笑着说:“容婉仪姐姐看起来很喜欢孩子。”
容婉仪发觉自己失态,敛眸用手帕蘸了蘸眼泪,缓缓点头:“是很喜欢孩子。”
“只是我这一辈子,恐怕是不会再有孩子了……”
沈霁笑了笑:“姐姐还这样年轻,又这样貌美,只要能复宠,怀上孩子是迟早的事,何须如此伤感呢?”
容婉仪苦笑着低头,绞紧了手中的帕子:“我早已失宠多年,陛下又岂会记得我?何况我整日无端流泪,又有谁喜欢看着一个人长吁短叹,多谢妹妹关怀。”
旁边的青檀不动声色地向沈霁使了个眼色,沈霁眸光一闪,像是猜到了什么。
她笑着宽慰容婉仪:“陛下不是个薄情之人,姐姐失子之痛已经过去了这么久,只要姐姐肯重新将心思放在陛下身上,陛下定会怜惜姐姐的,届时再有孩子,不是轻而易举吗?”
说罢,沈霁似不经意般举起来子昭笑道:“孩子呀,都是为母的命,我简直不敢想,要是这般机灵可爱的小家伙那时候没能留在我身边,我会多伤心难过,定是要杀了害我孩子的人来报仇。”
容婉仪怔怔地看着她,像是被她的话打破了什么壁障一般,足足愣了许久。
沈霁从容笑着转回了头,算着时间也差不多了,便将怀里的子昭递给乳母抱着。
不出多时,殿内陆陆续续人都来齐,而后是太后先至,最后便是陛下。
秦渊迈步至至高无上的龙椅上时,貌似不经意般扫了一眼后妃这一侧,像是在人群中找着什么,待看到沈霁,眼底才闪过一丝惊艳,挪回了目光。
这一眼隐晦,许多人只以为是随意一眼,可沈霁却看到了。
勋贵满堂,妃妾无数,陛下却先瞧了自己一眼。
今日家宴,陛下宴请朝中重臣一同过年,便也算是一家亲的意思,是极大的荣耀,更是表示对他们的重视。
因此席内无人告假,每一人都到了,也是难得的团圆。
九州清晏内,所有人起身向陛下、太后和皇后请礼问安,庆贺新年。
陛下示意免礼,朗声与殿内诸人同贺新春佳节,饮酒助兴,君王与臣子共饮一番,气氛便从肃穆凝重转而轻松了起来。
今日宴席场面宏大,流水般的美食珍馐由宫女们排成数列端上来,每个人桌面上都按着份例摆满了。
殿中央的舞姬和乐师们奏起乐舞,殿内两三交谈,饮酒说乐,一派和谐。
进程中,林贵妃的父亲林尚书先是瞧了一眼自己的女儿,这才捋了捋胡子,起身向陛下敬酒,笑道:“陛下,林贵妃侍奉在陛下身边,一恍已是几年不曾见过了,如今得蒙陛下隆恩,允许臣等和陛下一道过年,才能遥遥一见贵妃以缓思女之情,臣多谢陛下恩典,敬您一杯。”
张浦赶忙为陛下斟上一杯酒,秦渊才举杯,扬声淡语:“林贵妃在后宫侍奉朕,林尚书在朝廷为朝效力,你们父女,极好。”
说罢,他看向林贵妃,眉眼带着极淡的笑:“你父亲既然挂念你,你便也起身敬一杯,算是慰藉。”
林贵妃自幼在家中得宠,如今听闻父亲挂念,更是难掩动容,不管在宫里受了多少气,家中之人永远是最关心她的。
父亲想必也是得知她的协理后宫之权被削了,这才寻了机会想问一问陛下的意思,怕她受了委屈。
林贵妃感动,眼角含泪站起身来:“多谢陛下恩典。”
她泪盈盈地看向父亲,举杯说:“敬父亲一杯。”
看着林贵妃的样子,林尚书一看便知道她定是在宫里受了委屈。
可惜如今族中是父亲重新掌管,他又勒令不许自己多事,原本想说的话只能暂时咽下,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模棱两可感叹了句:“陛下体恤,臣不胜感激,只是贵妃自幼性子娇纵,侍奉陛下身边难免有不周到的地方,若是哪处惹了陛下,陛下尽管罚她。”
表面说尽管罚,可话里话外,无一句不是在为自己的女儿撑腰。
秦渊面上虽带淡笑,可眼底却凉凉的,捏着杯子不说话。
只是太后居高临下,扬声说了句:“林贵妃身处后宫,自有宫里的规矩约束。”
说罢,她缓缓笑道:“林尚书爱女心切,可也要知道君王并非刻薄之人,皇后贤德,对后宫诸人宽容仁厚,你如此也可安心了。”
林尚书的话被太后噎住,只能拱手道:“如此,臣便再没什么可不放心的了。”
太后点点头,又笑着说:“今日除夕夜,乃阖宫上下欢庆新春的好日子,平常舞曲也罢了,今日哀家也安排了一出歌舞,邀诸位共赏。”
梅英在身侧拍拍手,从九州清晏侧门处缓缓进来一批眼生的舞女,为首的那位穿着一身水红色舞衣,柳眉明眸,肤色赛雪,有一截极软的腰肢,面上覆着一层薄如蝉翼的轻纱,看不清容貌。
欢快悠扬的宫乐奏起,她在殿内随乐起舞,身段婀娜,如蟾宫仙子。
第82章 82. 082 玉佩
为首女子明显与众不同的装扮足以证明, 她的身份并非简单的舞姬,轻纱之外露在人前的眉眼,也足以看出她的美色。
太后安排, 便是要往陛下的后宫里塞新人的意思,殿内之人虽神色各异,却也纷纷侧目看过去。
那女子的舞技十分精湛,毫不逊色于日日练舞的舞姬, 身段柔软, 水袖如云,随着身姿挪动间翻飞舞动,那一截细腰格外引人注目。
如此美人, 便是宫里的嫔妃们都觉得赏心悦目,出众极了,就更别提在座的王公大臣和陛下了。
乐声悠扬,舞姿曼妙,她面上轻纱随着起舞而飘动,若隐若现露出一张美丽的脸庞, 却因为看不真切, 更勾着人想一睹芳容。
嘴巴不停的常贵人一边往嘴里塞肘子一边看着殿内跳舞的女子, 低声嘀咕着:“宫里又要来新人啦?这身材如此火辣,我都忍不住多看几眼,日后肯定又是个宠妃。”
“惹不得惹不得……”
沈霁偏头瞧一眼常贵人, 知道她是最不喜欢参与宫里纷争, 只想过好自己日子的主儿, 宫里如她一般的女子,也是少见。
一曲渐罢,殿内起舞的女子随着乐声收势, 她站的十分端庄,双手交叠,盈盈上前行初次见面的大礼,嗓音清脆动听:“臣女骆氏,见过陛下、太后和皇后娘娘,祝陛下、太后、皇后娘娘长乐无极,万福金安。”
不卑不亢,礼数周全,不是寻常舞女,倒像是官家出身的闺阁小姐。
秦渊垂眸淡淡打量着殿内起舞的女子,眼中有两三分兴味。
“舞姿翩若惊鸿,礼数也周全,母后安排的果真极好,”他转而看向太后,淡笑道,“既是母后安排的,母后也该揭晓她是谁。”
太后淡笑着看着殿下女子:“今年宿州大旱数月,朝野上下悬心,如今虽大旱已解,宿州更上一层楼,可臣子有功在千秋,其家眷自也要重赏。”
“将你的面纱摘下来,给皇帝瞧瞧。”
殿内女子闻言,抬手取下覆面轻纱,缓缓露出一张沉鱼落雁的面容来。
她生得明眸皓齿,雪肤花貌,且仪态端庄,在这样人多的场合献艺却仍然不卑不亢,举止十分从容,只见那女子再度盈盈福身,浅浅笑着:“臣女骆雨寒,宿州刺史嫡幺女,两个月前刚刚及笄,臣女舞技不精,在陛下面前献丑了。”
早就听闻此次宿州大旱,不少大臣立了功,其中最为瞩目的便是宿州刺史。
他身居高位,却十分关爱百姓,大旱来时身体力行的调动一切缓解灾情,还亲自领着手下和百姓挖掘地下水,解决饮水难题,又开掘河槽,连通大河,功不可没。
是社稷的大功之臣。
此女子既是宿州刺史的嫡幺女,刚及笄不久就受太后懿旨送入了宫中,足可见陛下对骆氏的重视。
秦渊挑眉看她,方笑道:“朕方才还道是哪个骆氏,原是宿州刺史的爱女。”
陛下的声音回响在殿内每一个人的耳朵里,既是夸赞忠臣,更是提点敲打:“你父亲在宿州大旱一事上立了大功,朕心甚慰。能有如此爱护百姓,在其位,忠其事的臣子,是朕之幸,更是江山社稷之幸。若朝中人人都能如骆爱卿一般,忠君不二,又能造福黎民百姓,这天下社稷,何愁不能大兴!”
“骆氏恪尽职守,立下大功,朕便封你为正六品美人,赐封号为恪,也算是嘉奖你和你父亲的忠诚。”
正六品美人——
骆雨寒掂量着位份,中规中矩,也还算满意,便福身说道:“妾身谢陛下恩典。”
朝臣们自然是知道陛下用意,起身行礼道:“臣等定会肝脑涂地,为陛下分忧,恭贺陛下再得佳人——!”
一番宽严相济,秦渊敲敲桌面,淡笑:“都起来吧,今日是除夕夜,大好的团圆日子,不必拘这些礼数。”
身侧的皇后看着殿内的恪美人,柔声道:“臣妾恭喜陛下再得佳人,恪美人初来宫中,又是太后引荐,不如就住到后妃居所中离太后最近的明光宫吧。”
恪美人虽然是第一次进宫,可早在自己要入宫的时候,就已经在长安的府邸中打听过宫里的情况,虽人不在,却也了解了三四分。
明光宫离陛下、太后和皇后的居所都不远,东边是宠妃玉婉仪所住的春澜宫,西隔一条宫道就是太医署,且没有主位,是个很不错的去处。
她十分满意,向皇后娘娘行礼谢恩后,又面向陛下:“还请陛下容许妾身先行退下更衣。”
秦渊颔首点头,恪美人才退下到偏殿更衣。
好好过个除夕,宫里就又多了一位不容小觑的新妃,宫内的嫔妃们心里都算不上松快。
寻常嫔妃入宫,官家贵女依着位份初封最高是贵人,但这情况十分少见,唯有先帝的后宫出现过,只有勋贵中的勋贵,二品以上大官出身才能办得此殊荣,因此美人位份已经十分高。
如娆贵嫔出身从三品,父亲也是蕲州刺史,二年入宫时封的美人,可蕲州乃是上州,比宿州繁荣昌盛许多,且那时都没有封号,这恪美人已经越过了当初的娆贵嫔,一进宫就是极盛的势头。
功臣之女,父亲又是从三品刺史,还生得这般貌美,一及笄就被太后选到了宫里。
这样一个女子,注定不会在后宫太平凡,她入宫来不是为了寂寂无名,是要做陛下身边的宠妃的。
林贵妃看着恪美人离开的方向,心里原本的欢喜一扫而空,心里的憋闷和酸涩齐齐上涌,恨得她几乎要将一口银牙咬碎。
她都还没除了沈霁那几个小狐媚子,就又来了一个更有威胁的,为什么宫里的女人会这么多,仿佛没有尽头一般,陛下的眼里,就不能只有她一个人吗?
如林贵妃一般不高兴的嫔妃比比皆是,或羡慕或嫉妒,抑或是认命,便是沈霁也心中微微一沉,但唯独有一人神色不同,眼睛微微一亮。
是娆贵嫔。
她不曾想过出现在此处的女子竟会是骆氏幺女,一想起自己在宫里现在尴尬的处境,心中不禁燃起希望。
娆贵嫔用帕子遮住嘴唇,不让人发觉自己说了什么:“惜灵,等明日一早你就备一份厚礼,本宫要亲自去瞧瞧恪美人。”
惜灵自小跟在娘娘身边,自然认得恪美人是谁,便低声笑着说:“是。”
九州清晏一角,安充衣谁也不理,自顾自得喝多了几杯酒,醉眼朦胧地看着陛下的方向,眼中凄凄蒙蒙,冒着泪花。
她刚来的时候是那么高兴,以为自己终于能打个漂亮的翻身仗,只要手头这件事办的顺利,她就能重新得宠,一雪前耻。
可自己还没来得及得宠,宫里就又来了新人,有了新欢,她这个御前失仪过的女人就更不可能得宠了,为什么她的命会这么苦,为什么她就偏要这么活呢?
粉芝站在安充衣身后,先是偷偷看了一眼玉婉仪,这才假惺惺低声劝着:“小主,您已经喝了许多了,还是别喝下去了,若是喝醉了,再御前失仪,那可就不好了。”
听到御前失仪几个字,安充衣的眼神顿时发了狠,红着眼盯向她,咬着牙低声吼她:“住口!谁允许你这么说的!”
粉芝立刻低下头去:“奴婢也是担心您,这才说错了话,小主还是少喝些,陛下还在上头呢。”
“就算是喝多了又如何?宫里根本无人会在意我,陛下就更不可能会看我一眼了。”
安充衣根本不理会,已经有些醉意的她不如清醒的人那般理智,更多是由着自己的性子来,一杯接一杯的喝着,幸好嫔妃们喝的酒都不烈,喝得多了也不会醉得太快太狠,粉芝偷偷观察了一眼,看安充衣喝多了也不会闹事,这才不吭声让她继续喝下去。
班玉雅看了刚刚恪美人那一出好戏,心道日后恐怕又要多一位宠妃,除此以外心里倒是没什么太大的感觉。
玉姐姐已经颇得陛下喜欢,膝下又有三皇子,地位不是那么轻易能被撼动的,她和玉姐姐联手,神挡杀神,佛挡杀佛,谁来她都不会怕。
放下手中的杯子,她余光往右瞥,隔着神色冷淡的季宝林,正瞧见安充衣一杯接一杯的喝酒。
当初在太液池边上,姐姐曾说过安充衣是林贵妃手里的一把刀,一定会对付姐姐,还说她会想法子除了安充衣。
今日除夕夜,各宫的心思都在过年上,后宫少人员走动,守备也松懈,若想做什么,今夜正是好时机,可眼下看安充衣这幅烂泥模样,她那糊涂脑袋能想出什么阴毒法子害姐姐,也不知姐姐是如何应对的。
思及此,班玉雅稍稍侧头对着身后的秋斐说道:“多盯着点安充衣,别让她提前离席。”
秋斐恭谨地应下,站在她身后时不时地看向安充衣,除了喝多了就偶尔出去如厕,倒也没什么异常。
恪美人在宴席中段更衣回来,落座在了皇后娘娘嘱咐人加的位置上,正在常贵人右侧,离沈霁倒是很近。
沈霁不急不慢咽下一口龙井虾仁,掀眸看过去,正见恪美人也朝她看过来。
新人入宫,落在她身上打量的目光可不少,无非是想观察观察她是个什么样子的人,好不好相与,毕竟日后要共同侍奉陛下,若是个难缠的主儿,谁也不想站上一身腥。
可恪美人谁也不看,唯独先看了沈霁,这就有点耐人寻味了。
宫里有名有姓的嫔妃不少,她落下后先看沈霁,那就说明她最在意的是沈霁,旁人都是次要的。
家世,子嗣都不能让恪美人最在意,莫非,她最在乎的是恩宠吗?
对上她探究的视线,沈霁并不退让,也不躲闪,只嘴角噙着淡然又疏离的笑意看着恪美人,直到她率先挪走视线。
恪美人虽然才刚及笄,年岁尚浅,可她方才在殿内举止大方,丝毫不扭捏,和沈霁对视的时候,眼中亦没有一丝退缩,反而十分冷静,可见是个很有自己主意的人。
这样一个人物,又是如此性子,注定不会是个简单的角色。
自恪美人出现后,年宴上嫔妃的注意力都被她吸引去了,后宫姝色三千,玉婉仪可谓绝色,可恪美人美貌,也只堪堪在她之下。
但恪美人却胜在不比玉婉仪已经生过三皇子,恪美人年方十五,正是最鲜嫩的豆蔻年华,又有新鲜劲,往后这宫里谁最得宠啊,还说不定呢。
夜色渐浓,九州清晏的歌舞升平,觥筹交错也在除夕宴的末尾停下。
秦渊今晚被许多人敬酒,虽未贪杯,却也有几分薄醉,他扬声说了几句场面话,又说对大臣的器重,这家宴君臣和谐,这才着人将大臣们送回去。
朝臣们和要离宫的王爷王妃们逐个来向陛下请辞,陆陆续续都散尽后,便只剩下自家人。
今夜设宴,陛下晚上定是会歇在嫔妃宫里,不会独寝。
虽按着规矩,今日是除夕,陛下该歇在皇后宫里,可也未必没有意外。
恪美人初来乍到,万众瞩目,又是功臣之女,陛下极有可能会给她这个颜面。
这道理旁的妃嫔明白,恪美人自己也明白。
因此她的心中也时时忐忑着,既期待又紧张地看向陛下,等待着他发话。
殿内嫔妃们都等候着陛下开口,皇后则看向陛下,以眼神示意陛下自己没关系,柔声道:“陛下,今夜可要歇在恪美人处?”
秦渊拍拍皇后的手,敛眸扫了一番底下的嫔妃们,视线在沈霁处停了一瞬,又停在了恪美人身上一瞬,遂收回了目光,温声道:“恪美人初来乍到,对宫里还不熟悉,且宫室分得匆忙,想必今日也累了,今晚便好好歇息,明日一早自会有人去明光宫为你添置日用,朕明日也会去看你。”
“今夜朕也有些醉了,就去皇后宫里歇息了。”
和陛下成婚近十载,该给正室的颜面和陪伴,陛下从未缺过哪怕一丝,即便是今日,有恪美人进宫,可陛下还是选择周全了皇后的颜面。
她和陛下之间虽无男女之爱,可相敬如宾,互相体谅,皇后对此总是感念的。
“是。”
帝后并肩离开,嫔妃们起身恭送,大多数人见侍寝轮不到自己,也没什么戏好唱,便陆陆续续离开了九州清晏。
恪美人站在人群之中,看着陛下和皇后一起渐行渐远,下意识扣紧了手中的帕子。
从家里带来的陪嫁丫鬟夕语轻声说:“小姐,奴婢听说每逢初一、十五和月底,陛下都是要歇在凤仪宫的,从未改过,您不用想太多了。”
恪美人恩了声,终究没说出什么:“我知道,走吧。”
子昭还小,宫宴时间长也早就困了,沈霁不打算再停留,扭头吩咐青檀了两句,便带着霜惢和子昭先回了渡玉轩。
殿内的人越走越少,安充衣显然是喝多了,晕乎乎地被粉芝扶着起身,落在人后慢悠悠走出了门。
班玉雅看着安充衣离开的方向若有所思,刚抬步欲离,就见林贵妃死死看着门口的方向许久,才拂袖离去。
秋斐低声提醒着:“小主,没什么人了,咱们也走吧。”
班玉雅嗯了声,刚走出侧门,脚下便踩到了一块什么东西。
她停了步子,将脚下踩到的硬物捡起来,在灯下一照,是枚成色上佳的玉佩。
瞧着,像是林贵妃的。
第83章 83. 083 嫁祸
班玉雅看着手里的玉佩半晌, 忽而绽出个淡淡的笑意。
林贵妃贴身的东西可不好弄到,这是上天都在帮她呢。
她并不作声,而是极为自然地将这枚玉佩放进了自己的袖中,食指抵唇, 示意秋斐别问:“会有用的。”
外面的雪势渐小, 但地上也已经积了厚厚—层, 嫔妃们接一连三从侧门离去,将原本无痕的雪地踩出一片纷杂的脚印, 蜿蜒着, 渐渐没入黑夜里。
偌大的皇宫尽数被白雪包裹,放眼望去,深沉如墨的夜色里, 耳边只有呼啸的寒风,星星点点的雪从天幕落下, 分外孤凉。
怀中的手炉早就有些凉了,此时只是温温的,班玉雅踩着松软的雪地,缓缓走在回宫的路上,却丝毫没有急着回去的意思,秋斐提着一盏宫灯跟在她身后,一步—个脚印,在冰天雪地的黑夜里,恍若漫步。
这样的雪地里,稍稍—点光源都能将雪白的地面映得十分亮堂, 所以班玉雅只需稍稍注意,就能看到不远处的前方,粉芝正搀扶着醉酒的安充衣在回秀风居的路上。
宫宴上的酒虽然不烈, 可架不住安充衣今日情绪翻涌,贪杯喝了许多,这会儿眼前已经花花的,走路也东倒西歪。
身为嫔妃这幅模样,若是传出去已是不好听,所以正中粉芝的下怀,—出门就带着安充衣走人少的小路,安充衣醉中不太知事,只瞧着这路平时走过,人少些,正好她也能松快松快,便歪七扭八地靠在粉芝的肩头,由着她带着自己走。
安充衣鼻尖喷出去的气都是热的,—股子酒味,张牙舞爪的模样哪里像后宫的嫔妃。
粉芝原是安氏的家奴,十岁那年就被拨去伺候安充衣,这么多年天长地久,肯定是有主仆情谊的。可这么多天安充衣的所作所为,是如何的刻薄寡恩,恶毒癫狂,简直如同换了副魔鬼在她的躯壳里。
可尽管现在对安充衣这位主子早就没了任何感情,心中只有怨怼和嫌恶,可一想到玉婉仪和自己的交易,想起即将要发生的事情,粉芝的手就情不自禁地颤抖。
安充衣浑然不知自己身边的宫女脑子里想着什么,只跟没骨头似得赖在粉芝身上,满口说着胡话,还—边胡乱划拉着手戳粉芝的肩头,语气十分鄙夷:“粉芝,本主可告诉你,你那点银子,本主迟早——!嗝!是要还给你的!区区几十两,若不是本主现在一一现在落魄了!岂会看得上你那点东西!等本主害了玉婉仪哪个贱人,林贵妃就会抬举我的,知道吗!抬举本主,做嫔!做妃!到时候本宫自然会十倍百倍的还给你!”
虽是夜深人静,荒僻无人的小路,可深夜喧哗,到底惹人注目,粉芝低声劝着:“小主,已经深了,您还是小声些吧,别让其他人听见了,那就不妙了。”
“贱蹄子!”安充衣猛然推她一把,踉踉跄跄地站起身子指着她喊,“本主如今一一住秀风居那种鬼地方,狗都不愿意来!能有谁听得见本主一—嗝!说话!”
嚷嚷罢,她还觉得不解气,冲上前狠狠扇了粉芝一巴掌,身子东摇西晃的,嘴里还醉醺醺得发着狠:“都是你没用!跟在本主身边,什么都做不好,连个主意都不能替我拿,真是一个废物!”
打完这一巴掌,安充衣才满意了,自己叽里咕噜骂着什么往前晃着走:“旁人——都有忠心可用的奴才,就我没有,拿你们—点钱跟要命一般,什么东西!—群贱命,死了也是活该,呸!”
粉芝怔怔地站在原地,看着安充衣的身子越走越远,身子不住地颤抖着。
为人子女,母亲重病急需银子医治的时候她拿不出一分—厘,尽数都被安充衣拿去害人性命,已经是她的过失,她如今还要眼睁睁听着安充衣侮辱自己的家人,也侮辱自己。
—想到母亲在病中痛苦□□的模样,粉芝的辛心中就难过的要命。
她们身为奴婢,是要伺候主子不假,可奴婢也是人,也有自己的父母双亲,难道就活该被人轻贱吗!
便是在宫里,也是不许随意打骂和处置宫人的,安充衣她—个抢夺宫女财务的失宠嫔妃,又有什么资格抢了她的救命钱还要轻贱她和母亲?!
粉芝的眼泪不住地流下来,浑身都因为悲愤而不住地颤抖着,战栗着,攥紧了拳。
安充衣跌跌撞撞已经走出灵犀宫的宫道,靠近镜影湖了,湖边栽了许多柳树和巨石来增景,沿着镜影湖的小路绕过半圈便是秀风居。
平素这里就罕有人迹,今日是除夕,更是没人会在大雪天来这偏僻角落,粉芝边哭着边环视四周,没瞧见人才放下些心来。
—不做一不休,她抹着泪在雪地上小跑过去扑向安充衣,像演习过千百遍—般,径直将安充衣身上的锦帕取出来揉成一团,牢牢塞进了安充衣的嘴里。
安充衣猛人猛地扑倒,惊惶之下酒也醒了—些,她睁大眼睛看着身上的粉芝,恐惧发出呜呜声,拼命地挣扎。
可喝醉了的人怎么抵得过如今视死如归的粉芝,她红着眼,死死盯着安充衣的眼睛,将她的手腕紧紧攥住:“都是你偷偷拿走我的银子,才让我母亲没银两可以医治,我原本不想的,这—切是你自找的,别怪我!”
粉芝翻身从她身上下来,胳膊猛然—甩,将她反剪到背后,又趁她不备紧抓住后脑的盘起来的长发,用力把头磕在了旁边的硬石上。
“咔嚓”—声碎裂的声音伴随动作传来,鲜血顿时从额头上的血洞里冒出来,顺着冰冷坚硬的石头流下来,染红了地上的白雪。
安充衣的身子一瞬间软了下去,在地上微微抽搐,瞪大了眼睛趴在雪窝里,还剩最后一口气。
第一次杀人,粉芝也吓坏了,浑身不住地颤抖,可为了自己和家里人都能活命,她不得不这么做,强行镇定下来。
她将安充衣的身子转过来,靠着石头坐着,猩红的血流到她冰凉的手上,黏糊糊的,让她止不住的干呕。
“别慌,别慌!这时候跑去太医署找人,说是她自己摔倒磕坏的就好……对……快去找人……”
粉芝从地上爬起来,身子却抖如筛糠一般,越想越怕,去太医署的路好似要走一年那么长。
班玉雅在暗处静静地看着这一幕,神色淡然的好像在看风景,而不是杀人一般。
安充衣当初雨天羞辱她的时候是那么趾高气扬,现在被自己身边的亲信杀了,实在是她自己活该。
时隔这么久再次见到杀人的场面,秋斐有些害怕,站在小主身边紧张得很,颤着声音轻声道:“小主……粉芝为何会杀了安充衣?她不是安充衣的陪嫁丫鬟……咱们要不还是走吧,事不关己,若是明日查起来牵连到咱们可就不好了。”
班玉雅轻轻抬了抬手,淡声:“我瞧着粉芝的样子是要往咱们这儿走,她刚刚才杀了人,估摸着是要去叫人,或是去太医署。”
粉芝为什么会杀了自己的主子,班玉雅不知道,可她有种直觉,这兴许会是姐姐安排的。
安充衣是林贵妃的刀,为了以除后患,安充衣能除了是最好,何况她不得宠,死状就算不对劲,也是不声不响,无人会追根究底。
除夕宴喝多了酒摔死,也是个不错的说法。
只是姐姐到底仁慈,让粉芝弑主后再装作这是一个意外,虽粉芝兴许会为了活命咬死不认,但到底有些风险。
班玉雅不会让玉姐姐沾上一丝一毫的风险。
她从袖中拿出林贵妃的那枚玉佩,慢悠悠地打量了一番:“这么好的东西,不用在这时候,实在是可惜了。”
说罢,她转眸看向秋斐,冷静到可怕的眼神吓得秋斐打了个冷战:“秋斐,杀了她。”
“把这个塞到粉芝的身上。”
秋斐一听是要自己害人,顿时后退了一步,连连摇头:“奴婢不敢,奴婢不敢……”
班玉雅缓缓牵唇笑起来,分明是清丽婉约又柔弱的一张面容,在洁白无瑕的天地里,却像是恶鬼:“秋斐,当初在玉荷堂的时候,你说会为我肝脑涂地,上刀山入火海,我不需要你这么做,更会善待你,可如今,我只是要你杀一个宫女。”
“我从前也说过,我们俩本是一体,你乖乖听话,就做我身边最得脸的大宫女,若不听话,我会杀了你。”
她将玉佩放在秋斐的手里:“镜影湖泉眼里的水终年温热,所以湖面从不会结冰,粉芝弑主后投水自尽,背后定有人指使。”
“你若是得力,戚氏也会感谢你,自然,你受戚氏庇护的家人也会得到好处,是不是?”
秋斐怔怔看着小主,想到她的话,又想起自己已经不受戚氏照拂过得颇为不易的家人,攥紧了手中的玉佩。
班玉雅幽幽道:“去吧,引她到湖边说话,这雪地这么滑,一不留神就会跌进去的,别怕。”
秋斐的身影越来越远,班玉雅驻足在原地遥遥看过去。
两个人,几句话,一双手。
“噗通。”
第84章 84. 084 祸事
秋斐第一次杀人, 实属是吓坏了,但班玉雅的命令, 除了戚氏允许会给的好处, 更多的是不敢不听从。
对这个主子,虽说已经相处了很久,可秋斐的心中还是又敬又畏,半点非分的心思也生不出来。
将粉芝推下湖后, 她喘着粗气在暗中观察了许久, 看着那个模糊的小小水花挣扎了几下就归于了平静, 甚至粉芝在水里都没怎么求救, 只一开始喊了两声, 不知是不是自知杀人也心中有愧, 很快就没了声响。
秋斐确认后疾步赶回了小主哪里, 只见她面上噙着淡淡的笑, 温声说:“我交代你的事都做好了吗?那玉佩可放在身上了?”
“奴婢都做好了,浸水也不会掉出去的。”才杀了人, 秋斐仍然后怕中, 不住地点头。
安充衣被粉芝杀死做成摔死的假象,她又让秋斐推粉芝入水做成粉芝弑主后自杀的假象,将安充衣之死的疑云拉到了林贵妃的身上。
今夜这事等闹开了, 林贵妃虽是无妄之灾做不实罪名,可还是得在陛下心里添上一道影子, 日后不论宫里再出什么事, 陛下都会觉得是林贵妃做的。
她能依仗的无非就是和陛下青梅竹马的情谊和林氏, 情谊若没了,只剩下疑心,就算林太傅力挽狂澜, 这位置也坐得不会稳。
班玉雅又看了一眼方才杀人的地方,淡声道:“这件事你做的很好,回去歇息吧。”
柔福宫本就偏远,班玉雅和秋斐回到玉荷堂歇下的时候,时间也只是稍晚一点点。
雪夜难行,耽搁时间也是常有的,并不会惹人生疑。
外头的雪还在陆陆续续的下着,班玉雅盥洗后更衣就寝,睡前窥一眼窗上雪影,安静地闭上了眼睛。
这一夜的雪会掩盖掉许多踪迹,谁也不会知道她和秋斐去过那里-
次日一早,便是承安七年正月初一,阖宫嫔妃都要去凤仪宫向皇后请安,再由陛下和皇后带着一同到太后的长寿宫请安以表孝心。
初一到十五是年节休沐的时候,陛下不必上朝,只要每日将底下呈上来的折子批阅了便可,过年的第一日,依着往年的规矩,陛下也会遍赏各宫以示恩典。
因此沈霁一大清早便起身更衣梳妆,准备带着子昭一同前去凤仪宫。
昨夜从九州清晏出来的时候,她交代了青檀去提点粉芝,一夜过去,粉芝也应当已经将事情办好了。
安充衣一死,林贵妃还不知是何表情呢。
倒是昨夜在席间,林贵妃的父亲还曾向陛下问及她的近况,显然是听说了林贵妃的近况,知道陛下有些复宠于林贵妃,想要借此机会旁敲侧击陛下复了林贵妃的协理后宫之权也说不准。
但看太后的意思,似乎并不愿意林尚书多问后宫之事,只模棱两可施压了一番,也不知陛下是如何考虑的。
沈霁自然希望林贵妃能节节败退,若真让她复了权,还不知会气焰嚣张到何等程度。
霜惢最后为沈霁系上披风,轻声说:“现在宫里又来了恪美人,往后还不知是如何情形呢,奴婢瞧着,恪美人的性子不像是个好说话的。”
沈霁并不甚在意,温声道:“你瞧宜妃好说话吗?她又如何?”
霜惢跟在主子身身边荣辱与共,自然知道宜妃并不如表面一般温柔贤淑,善解人意,而是心机极深之人,所以听到主子这么问她,也不禁哑然。
“您说的是,宫里的女人什么模样,向来不是瞧就能看出来的。”
沈霁回头看了一眼子昭,这才莲步轻移,迈步出去:“今日宫里不会太平,咱们早些去凤仪宫吧。”-
还记得去年的正月初一,是玉雅被林贵妃设计坑害降位禁足的日子,而自己也从步辇上跌出去大动胎气,险些失了孩子。
谁知今年便轮到沈霁动手脚了,好似每年的这个时候都要出些事情来。
凤仪宫里头已经坐了不少人,地龙烧得正旺,一进去就暖盈盈的。
天气寒冷,皇后娘娘一大早就命人备了热腾腾的牛乳茶和精致的点心,许多来不及用早膳的嫔妃这时候也不见外,一口接一口的垫着肚子,三三两两交头接耳,闲谈说笑着。
她们来得早,陛下和皇后娘娘还未起身,霜惢侍奉着沈霁取下披风,带着子昭落座于位置上,刚坐下就听见门口有人唱礼,说恪美人来了。
若是旁人,殿内这些早到的妃嫔们还不会觉得有什么,但恪美人就不同了,她是昨夜高调选到宫里的功臣之女,一入宫的位份就越过了许多人,虽说昨夜陛下不曾让她侍寝,可明摆着不是个简单的角色。
眼下离时辰还早,恪美人初来乍到,也来得这样及时,可见对这宫内的事务都是上了心思的。
恪美人今日已经换上宫中装束,梳了嫔妃的发髻。乌发高挽,珠翠环绕,比昨夜更为华丽貌美,仪态端庄,面对嫔妃们的打量也丝毫不见神色变化,走得十分平稳。
简单见礼之后,她便坐在了常贵人的右侧。
常贵人来中宫请安一向是踩着时间,这会儿位置就是空的,沈霁扭头看过去,温声道:“恪美人初来宫中,睡得可还习惯?”
听到玉婉仪跟自己说话,恪美人转过头来,虽面色不显,眼神中却闪过一丝意外,像是没想过宠冠后宫的玉婉仪会主动跟她说话。
玉婉仪是生了三皇子的宠妃,她在外面也听说过她,貌美天成,乃民间倾城色,极受陛下宠爱,虽昨晚一见的确如此,玉婉仪美貌世间罕有,但她也自负不逊于玉婉仪太多。
何况自己乃是功臣之女,入宫必然是要光耀门楣,有所作为,玉婉仪出身平民,又是宠妃,怎会不忌惮自己,反而主动向自己搭话。
恪美人淡声道:“妾身没有认床的习惯,睡得尚可,多谢玉婉仪关怀。”
沈霁也不恼她的客气疏离,轻笑了声:“恪美人能适应,想来陛下和皇后娘娘也会欣慰的。”
旁边的嫔妃们有不少想要和沈霁搞好关系,七嘴八舌地夸着三皇子多么可爱,沈霁便是坐着,就俨然是众人的中心,反而将旁边的恪美人完全冷了下去。
初来乍到,恪美人不愿和自己不喜欢也不相熟的人搅和在一处,更懒得上赶着和这群人打成一片,搞好关系。
宫中女子多数肤浅,见风使舵,极具功利阿谀,让人倒胃口。
殿内的人渐渐坐齐了,常贵人也踩着时辰着急忙慌的赶到,一坐下见陛下和皇后没来,还抓紧时间塞了两口点心在肚子里。
沈霁看着她这样风风火火吃点心的模样欲言又止,但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由着她去了。
不多时,陛下和皇后一同进来,坐到了主位上。
阖宫嫔妃和皇嗣向帝后行大礼,陛下示意免礼,这才重新坐回到位置。
皇后淡笑着环视殿内嫔妃,先着眼在恪美人身上,温声道:“恪美人在宫里可还习惯?你初来乍到便是新年,天气又冷,难免会不习惯些。”
面对皇后娘娘问话,恪美人就恭谨了许多,起来福身后才规规矩矩回:“多谢皇后娘娘关心,妾身初来宫里,虽离了家不适应,可宫里人侍奉的都很仔细,用度也不缺什么,多谢陛下、皇后娘娘周全。”
秦渊看着恪美人,嗓音和缓:“皇后贤德,有什么问题不懂的,便来找皇后为你做主便是,朕前朝事忙,未必能时时周全,你是骆刺史的爱女,也希望你在宫里事事都好,你父亲在宿州也能安心。”
“多谢陛下。”
宫里嫔妃虽多,可却不是人人都有陛下亲自惦记着日子过得如何的,她才第一日来,陛下就这样关心她,足见陛下重视功臣。
皇后左下方的林贵妃瞧见恪美人就不高兴,可陛下就在前头,她心里不悦也不能说什么。
什么功臣不功臣的,林氏为社稷立下的功还少吗?如何显赫的家世,也没见林氏天天跟揣个金元宝似的到处炫耀。
恪美人坐回位置上后,皇后在位置上一一扫过,在看到安充衣空空荡荡的位置时才停下。
今日是大年初一,她怎么没来?且皇后记得安充衣宫里并不曾差人告假,那便是无故缺席了,不知是不是出了什么意外。
“今日宫里的姐妹们都到齐了,可本宫瞧着安充衣却没来,也不曾来告假,昨日可有谁瞧见安充衣了吗?”
底下有坐在周边的嫔妃开口说道:“昨夜妾身瞧着安充衣喝了不少的酒,宿醉未醒也未可知。”
“就算是宿醉未醒,可底下侍奉的奴才们总该懂事些,如此这般岂不是目中无人,不敬陛下和皇后娘娘。”
安充衣自御前失仪后又迁宫后,宫里人人耻笑,都不乐意多搭理她,所以安充衣来不来的,也无人会在意。
可好好的少一个人,皇后身为中宫却不能坐视不理,便抬手唤了云岚,让她派人去查查,看看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谁知云岚刚出门,外面就有人求见陛下和皇后娘娘,神情十分骇然。
今日是大年初一,贸然冲撞可不好,云岚便将那太监拦下,问问他是出了什么事。
不出片刻,云岚脸色大变,疾步赶回了殿内,请示陛下和皇后娘娘。
“启禀陛下、娘娘,安充衣宫里的宫女晨起发觉安充衣一直不在宫里便四处去找,最后发现安充衣死在了镜影湖旁的硬石边上,浑身都冻僵了,额上破了一个血洞,衣裳上都是血,看位置,像是磕在了石头上磕死的,可又在旁边的湖里打捞出来了安充衣的贴身宫女粉芝的尸身。”
说到最后一句,云岚的声音压得更低:“宫女粉芝的衣襟里,还发现了一枚玉佩,是林贵妃的。”
第85章 85. 085 森然
好好的大年初一又出了这等祸事, 且和林贵妃有关,皇后心里一沉,便是秦渊也眉头紧锁, 神色沉了几分。
但凡宫里出事, 必和林贵妃有关,他倒是奇了怪了, 怎么就这么巧!
林氏在宫宴上为了林贵妃隐晦进言, 虽太后轻飘飘挡了下去,但这其中什么意思他自然明白。
林贵妃这大半年安分守己,林太傅又重回林氏掌权, 虽年事已高,却也常来往来宫中。
秦渊与林太傅之间是君臣, 亦有师恩, 他原本昨夜还在于皇后商议复林贵妃协理后宫之权的事,也算是安抚林太傅一番疼惜孙辈之心,谁知今日就又闹出这样的事来。
云岚将外头小太监送过来的玉佩呈上,皇后拿在手里细细查验了一番,的确是林贵妃时常佩戴的那块。
是成色极好的一块翡翠,上头雕了鸾凤,陛下赏赐的。
皇后递过去给陛下查验,陛下果真也认出了这块玉佩。
先是安充衣无故缺席, 再就是云岚急匆匆进来,人人都猜是不是突发了变故。但猜测是一回事, 毕竟还不知晓到底发生了何事, 便无人敢吭声,只小心地打量着。
可林贵妃的位置最靠前,一眼就看见了皇后手里的那枚玉佩, 虽然云岚压低了声音,她听不大清楚说了什么,可自己贴身的物件好端端的出现在皇后手里,心里还是突突直跳。
难怪今晨怎么找也找不到,还以为是被哪个吃了熊心豹子胆的宫人窃走了,不曾想会这样出现。
底下有人耐不住问了句:“娘娘,不知可是安充衣有了消息?”
皇后得了陛下示意,这才徐徐开口道:“安充衣方才被发现死在了镜影湖旁边的巨石边上,额上有血洞,浑身宛如冰雕,血尽而死,她的贴身宫女粉芝的尸身在旁边的湖中被打捞而起,观察现场的宫人回禀,像是粉芝弑主后自尽而亡。”
好好的年节初就听到这样骇人的消息,不少嫔妃脸色白了几分,拿着帕子捂住口鼻,胃中翻涌。
其中有人说道:“杀害主子乃是大罪,粉芝又是安充衣的陪嫁,她和安充衣之间究竟能有什么龃龉,能让粉芝有这么大的胆子痛下杀手,而后自杀?”
安充衣和粉芝都死了?
沈霁眸光一闪,借着惊惶的劲儿敛眸,掩去了眼底的惊诧。
青檀当初暗中和粉芝只提点了如何伪装成安充衣自己跌跤跌破了头,从未要她了结自己。更别提粉芝家中还有重病老母和即将生产的嫂嫂,正是需要人想法子的时候,她无论如何也不会在这个节骨眼去死。
计划之外产生了完全超乎掌控的变故,沈霁心里也有些拿不准情形,只能细细听着殿内的声音,警惕着事态的变化。
这件事虽骇人,却细细想来也十分蹊跷,有许多令人想不通之处,底下人交头接耳议论纷纷,皇后才说道:“此事却有不妥。”
说罢,她看向林贵妃,淡声道:“粉芝的尸身被打捞出来后,从她的衣襟里找到了这个。”
绿莹莹的一块翡翠呈现在大家眼前,不少人都认出了这是谁的东西,不知是谁,轻轻啧了一声,里头的深意不言而喻。
林贵妃根本来不及生气,脸色骤然变了变:“皇后娘娘,臣妾的玉佩怎么会在这儿?”
“你的玉佩为何会在此处,难不成你自己不清楚,反而要来问皇后吗?”秦渊眉头紧锁,盯着林贵妃的神色十分威严,“朕对你实在是太失望了。”
陛下雷霆之怒骤起,林贵妃也吓了一跳,她自知摊上大事了,忙起身跪下,急急忙忙辩解道:“陛下息怒,臣妾实在不知玉佩怎么会在粉芝的手里,更不知粉芝怎么会害死自己在主子后又自杀,臣妾也是一头雾水啊陛下!”
皇后缓缓说道:“此乃你的贴身之物,宫里不少人都见你佩戴过,既然是你的物件,它为何会出现在粉芝的身上,你应当比谁都清楚。”
林贵妃摇头道:“这玉佩臣妾昨晚还佩戴在身上,今晨起来就丢了,臣妾实在不知为何会出现在粉芝手上。”
“兴许……兴许是臣妾掉在了何处被粉芝捡去也未可知啊!”
事关林贵妃,这么好的一出大戏,自然有不少人都乐意见得。
娆贵嫔看着林贵妃辩驳冷笑了声:“那粉芝都都投湖自尽了,难不成投湖前还能起贼心捡走贵妃的玉佩吗?臣妾素来只听闻一心寻死之人是无欲无求的,这说话,恐怕站不住脚吧。”
林贵妃转头恶狠狠瞪了她一眼,恨不得将她扒皮抽筋,这贱人就会落井下石,此事本就不明不白的,如今陛下在前,她红口白牙就在这胡乱攀扯,真是该死!
那安充衣分明是要替她办事的,她又怎么可能会让粉芝去杀了安充衣,这岂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这事太蹊跷了,让人摸不着头脑,实在是飞来横祸,林贵妃又气又急,转眸看向陛下:“还请陛下明鉴!臣妾和安充衣素来并无不合,她又没有招惹臣妾,臣妾为何要收买粉芝去害自己的主子呢?”
“何况那玉佩真是臣妾无意间丢失的,臣妾也是懵然不知啊!定是有人蓄意构陷臣妾的!”
去年的大年初一,便是夷宝林和林贵妃之间闹出风波,条条证据都指向夷宝林,虽逻辑不通,却硬是坐实了她的罪名。
从前许多事,更是桩桩件件,秦渊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便是有情分,这么多年也被她的狠毒和张狂消磨尽了。
现在刚对她有所转圜,又是大年初一,又要闹出这样的事端,秦渊看着她,语气冷硬如坚冰:“你让朕,如何信你。”
皇后垂睫看向林贵妃,语气淡淡的:“如今两具尸身死得不清不楚,唯一的证据便是指向你,林贵妃,就算你真有冤屈,也该拿出证据。”
“证据?”林贵妃怒极反笑,“臣妾自己都不知道的事,如何拿的出证据?玉佩是昨晚不知何时掉落的,臣妾自己也找不到了,今日莫名其妙出现在粉芝身上,臣妾还想问问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
“臣妾没做过的事,如何证明,如何拿出证据?皇后如何让一个没偷窃的人证明自己不曾偷窃?臣妾早就知道皇后不喜欢臣妾,如今说这种话,是不是巴不得臣妾百口莫辩,坐实了这无妄之灾才好!”
秦渊斥责道:“放肆!”
“皇后始终是皇后,林贵妃,你要记得自己的身份。”
身份?
从前林贵妃对皇后放肆的次数又岂止一次两次,陛下从来都只会说一句轻飘飘的警告,从不会像今日这般在这么多人面前斥责于她。
陛下对她果真是不一样了。
林贵妃泪如雨下,看着陛下哀声道:“臣妾没有收买粉芝,更没有让她杀了安充衣,安充衣她们的死和臣妾没有关系。臣妾自知从前做错许多事,但已经在悔改,也曾答应陛下会有所改变,臣妾真的不曾做过……”
眼看林贵妃又要打感情牌,班玉雅举起帕子抿抿唇,柔声道:“说到这儿,妾身倒是想起一件事来。”
“前段日子,妾身从内侍省回宫的路上,曾经远远看见长信宫的人将安充衣轰走,妾身也不知是安充衣得罪了贵妃娘娘还是怎么,却真真是有这么一回事的。”
长信宫对面不远就是颐华宫,娆贵嫔也想起这么一回事来,便赶紧添了把柴:“夷宝林这么一说,臣妾也想起却有这么一回事,那日安充衣可是在长信宫门口候了许久,脸色相当的不好看,长信宫的人也十分不客气。林贵妃素来脾气急躁,安充衣在宫里不招人待见,惹了贵妃也未可知啊。”
“你!”
林贵妃怒得喊出一声,可想说后面的话时,又想起自己后来和安充衣之间的谈话,事涉要陷害沈氏,这件事是肯定不能说的,不然安充衣死了的事还没洗脱,又要添上一条罪名,便咬咬牙,换了个说话:“那日安充衣来寻臣妾,正值臣妾心情不好,便让人将她打发了出去,后来臣妾觉得这事做的过了,还曾让柊梅去将她传过来谈话,又好生送走的,柊梅去送安充衣那日许多人都瞧见了,陛下大可差人去问,既然如此,臣妾又怎么会害安充衣呢?”
沈霁旁边的常贵人偷偷吃着糕点听着这件事,没心没肺地嘀咕了句:“向来只听说林贵妃不饶人,安充衣没人理,打发也就打发了,怎么这么好心还专程请来安抚一通,实在不合理。”
这话说得本就小声,是说给自己听的,谁知这会儿正巧殿内寂静,这番话就全被人听了去。
察觉到异常,常贵人咽下嘴里的食物,慢吞吞抬起了眼睛:“妾身……”
夷宝林适时接了句:“妾身倒是觉得常贵人说得不错。贵妃的性子如何,宫里的姐妹们都是知道的,陛下和皇后娘娘自然也清楚,不管怎么说,安充衣和粉芝已死,这里头许多解释不通的蹊跷,最终症结还是在林贵妃身上。”
墙倒众人推,林贵妃扭头恨恨看着这群平时在她跟前连提鞋都不配的嫔妃们,一张华丽娇颜上满是森然怒意。
她转身看向陛下,正欲开口,却对上陛下一双极冷的眼睛。
里头没有一丝感情。
第86章 86. 086 处置
看到这一眼的瞬间, 林贵妃的心霎时寒了大半截。
那里头的陌生和探究,是她这么多年从未见过的,如同看着一个犯了事陌生人般, 没有分毫情谊,显然是压根不信她的话。
可她林璇玑纵然骄纵, 纵然心狠手辣, 这件事可真实实在在与她无关,她自己也是全然不知情的。
此事这般蹊跷,仅凭一个玉佩,难道陛下就想定她的罪吗?
从未感受过的惊恐不安和惊心之感,从心口蔓延到了四肢百骸, 凉得她连指头尖都是冰的, 凤仪宫烧着这么热的地龙,却暖不热她一颗心,背上出了一身的凉汗, 激得发颤。
眼下这么大一顶帽子扣到头上,林贵妃来不及纠结和陛下之前的情谊, 只哀声求道:“陛下, 臣妾性子是不好, 娇纵跋扈惯了, 您也知道。可今日之事和臣妾真的全无半点干系, 臣妾毫不知情!臣妾知道安充衣死的蹊跷,也没有一点预兆,可仅凭一枚玉佩, 连前因后果都牵扯不上,难道陛下就要问责臣妾吗?”
“臣妾一及笄就嫁给您做侧妃,这些年来虽错处不少, 可待您却无不熨帖小心,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和倾慕,更是为您生下了长乐,如今才刚两岁有余……”
“陛下,还请您明鉴,不要听了小人谗言。此事就算有不通的地方,可并无证据,也不能证明是臣妾容不下安充衣,臣妾实在是冤枉望啊!”
粉芝身上虽有林贵妃的玉佩,可她抵死不认,仅凭一个玉佩便定罪,也的确是不可。
但安充衣大年初一惨死在宫中,还是被宫里的太监宫女先发现,事态骇人自是瞒不住的,眼下又有证物指向此事,无论如何也要有个决断。
秦渊抬眼定定地看向林贵妃,并未开口说话,只是神色凉凉的,黑眸里的情绪晦暗不清,让人猜不透他在想什么。
陛下不说话,林贵妃又这般陈情,她们再插嘴又太过惹眼,殿内足足寂静了好一会儿。
沈霁倒是相信这件事和林贵妃无关。
毕竟她还指望着安充衣能有什么好点子来害死自己,又和安充衣无冤无仇的,平白无故地杀了安才人岂非愚蠢。
何况安才人是自己指使粉芝去料理了的,粉芝等着救家里人的命,她不会因为安才人就死。
事涉林贵妃,沈霁更怀疑是有人借了她的局陷害林贵妃,不然怎么就那么巧呢?
是谁看见了这一幕,将计就计推到林贵妃身上,又有谁拿得到林贵妃的贴身之物。
是素来常去长信宫的宜妃,还是住在柔福宫,靠近秀风居的庄妃?
都有可能,但都不大像。
好歹这件事最终是推到了林贵妃身上,既处理了安充衣这个后患,又能让陛下怀疑林贵妃,也算是一举两得,帮了她的忙了。
沈霁不动声色地抬眼看向宜妃,林贵妃受难,她身为林贵妃的手下,这个时候理应出来帮林贵妃说话,可这么长时候了,宜妃硬是一句话都没说,低着头权当此时没她这号人一般,可见宜妃和林贵妃心里头也并不真是一条心。
也是,谁能甘心被人像狗一样任之驱使,何况宜妃还是二皇子的生母。
听青檀说昨儿傍晚,宜妃带着二皇子在长信宫门口淋着雪候了许久,若是宜妃自己就罢了,偏偏拉上孩子一起受辱。
为人母亲,总要为孩子考虑,真算起来,恐怕宫里再没比宜妃更希望林贵妃倒台的了。
只是林氏一日不倒,宜妃就不能真的背弃林贵妃,她倒是想瞧瞧,宜妃打算怎么处置。
这时候,皇后身边的云岚从外头进来,低声道:“陛下,娘娘,安充衣和粉芝的尸身已经抬到长街上了。仵作已经验明,安充衣是头重重磕在了硬石上流血过多而亡,身上有醉酒迹象,发髻凌乱,被用力拉扯过,粉芝则是溺毙,身上并无任何挣扎的迹象,初步认为,便是粉芝杀害了安充衣,而后畏罪自裁。”
皇后点点头,请示向陛下:“虽说此事的真相尚未查明,可安充衣的后事还是要办的,如今已经停在长街上候着,不知陛下打算如何处置?”
安充衣亡故的场面被太多人瞧见,自然也会传到宫外去,虽她不得宠,从前也做错过事,可罚也罚了,现在人又没了,身后的一点体面,就算是看在母家的份上也要给。
秦渊冷淡地扫了一眼林贵妃,淡淡道:“安充衣好歹是官家女儿,在宫里死得不明不白,家中自然伤心,便复她才人的位份,以才人的位份下葬吧。”
“至于粉芝,身为奴婢竟敢暗害自己的主子,是犯上谋害的大罪,尸身丢去乱葬岗。”
“是。”云岚领命退下,替皇后娘娘准备安才人的丧仪,殿内再度寂静下来。
大好的年初一死了个人,还一大清早就吵吵闹闹的,任谁也觉得有些晦气。
安才人虽死得不明白,好在陛下到底是顾惜了她,复了才人位份下葬的,也算是陛下的安抚之心。
娆贵嫔生怕一打岔,林贵妃便从此事里脱罪,佯作感叹地轻叹了声:“陛下虽仁慈,可说到底,还是可惜了安才人一条人命,花儿一般的年纪,才进宫两年多就没了。”
眼见陛下本已经熄了点火气,娆贵嫔又来煽风点火,林贵妃恨得牙痒痒。
她立刻举起手,跪着哭道:“陛下,臣妾可以以林氏满门的荣耀起誓,臣妾绝没有指使粉芝陷害安才人,此事更是与臣妾无关。安才人纵然可怜,可臣妾平白无故被人陷害,难道就不可怜了吗?还请陛下相信臣妾,此事真的与臣妾无关。”
起誓便是上表苍天,以求明证,更是不被信任的表现,可视为对人格的侮辱,因此等闲人绝不会轻易起誓。
林贵妃竟然为了撇清干系拿林氏满门荣耀起誓,不管怎么说,也多了两分可信度。
听到这话,宜妃也终于开口替林贵妃说话了:“陛下,安才人虽因粉芝残害而亡,可此事终究诸多疑点,仅凭一枚玉佩,的确是不能证明什么,林贵妃以林氏满门荣耀起誓,应当不会作伪,还请陛下明鉴。”
林贵妃说到这份上了,班玉雅就算有心让林贵妃吃一壶,也知道此时不宜再开口了,便垂睫静了下来,不再说话。
今日这么一闹,就算林贵妃没能受罚,陛下也一样不喜了她,疑心了她,也是足够了。
宫里想让她倒台的人多了,迟早有她痛不欲生的那天。
事已至此,抓着没证据的事再盘问林贵妃也是不妥,皇后始终要为大局考虑,便温声道:“那陛下打算如何处理此事?”
秦渊默了几个呼吸,沉声道:“安才人之死虽不能直接表明是林贵妃所为,可这玉佩无缘无故出现在粉芝身上,亦不会是空穴来风。此事闹的阖宫不宁,朕也需得平息流言。”
“你就算不曾害了安才人,可此事与你脱不了干系。你在宫里素来张扬,惹出多少是非,便是去年今日,也是你和夷宝林之间的祸事,朕便治你一个致使后宫不宁的罪名,禁足一月,你可知罪?”
林贵妃怔怔看向陛下,嘴唇微微有些颤抖。
陛下到底还是还是罚了她,可眼下,这竟也是她最好的结局了。
她伏地叩首,语气是心酸哭腔:“臣妾……知罪。”
秦渊起身拂袖,冷淡道:“带着长乐回宫去,好好静思己过。”
林贵妃不敢耽搁,带上长乐便失魂落魄地退出了凤仪宫,见她离开的背影,殿内嫔妃们的神色不少都觉得痛快。
她在宫里跋扈多年,仗着林氏撑腰和陛下的宠爱为所欲为,谁都不放在眼里。
今日打了这个嫔妃,明日罚跪了那个,陛下从不会过分苛责,底下人早就怨声载道。
忍气吞声这么久,也终究见到林贵妃当众吃瘪的样子,便是陛下也对她冷漠如斯,灰溜溜地走了。
但毕竟是这样的祸事,陛下心中不快要走,她们也不敢说什么,只能随着皇后娘娘一同起身恭送。
皇后又敲打了一番宫中各人,安分守己,不要生出事端,这才带着她们一同去向长寿宫请了安,各自回宫去。
沈霁带着子昭坐着步辇准备回宫去,谁知半途中被玉雅叫住,弯眸笑着说想去渡玉轩讨茶喝。
玉雅要来,她自然要备下最好的招待,便满口应允了下来。
殿内,霜惢端着才沏好的茶放在桌上,沈霁方笑道:“今日的事倒是奇了怪了,连我也想不通。”
玉雅神色自然地将杯子捂在手心暖暖,笑着说:“林贵妃作恶多年,不喜欢她的人多了,这是她自作自受。只是今日也算是恪美人正儿八经进宫的第一日,就让她瞧见这样的骇人的事,也不知道能不能承受的住呢。”
沈霁温声道:“恪美人可不是好拿捏的主儿,初来乍到遇见这事虽骇人,可陛下到底重视,不是借此机会刚好让陛下怜惜吗?”
“陛下虽气走了,可明光宫却是一定会去的。”
第87章 87. 087 打断
午膳将至, 明光宫上下却忙碌得很,各处来往的宫人行色匆匆,送来的好物件一波接一波, 都是送给恪美人的。
新拨来的宫女太监们忙着为恪美人收拾宫室,料理事宜,一派新生气象,而恪美人却站在屋檐下淡淡地看着他们忙活, 并不因一时的宠辱有太多波澜。
不过,今日一早就在凤仪宫见了这么一出好戏, 可见宫闱生活果真不是那么简单的,安才人和她虽素不相识, 可悄无声息地死了, 连是谁都做的都查不出,也叫她有些微微的心惊。
但就算是如此,她也早在入宫之前就已经做足了心理准备。
母亲说了,她注定是天上翱翔的凤凰, 生来就是要入后宫大有作为, 与父亲一同光耀门楣的,日后这样的事恐怕还多着呢。
恪美人在廊下看雪,她从家中带来的贴身婢女夕语走过来, 笑靥如花:“小主,马上要用午膳的时候了,昨儿陛下说今日会来瞧您, 也不知今日何时会来。”
“午膳?”恪美人转过头来, 轻笑了一声,“才在凤仪宫惹了不悦,说不定等会儿便来呢。”
“对了, 宫里的人都是新拨来的,虽说是太后和陛下看重,拨来的定是手脚利索,可心思却未必干净。夕语,你是我从家里带来的,我只信你,往后要替我多盯着些。”恪美人转身回到殿内去,似又想起了什么,淡声道,“我进宫大张旗鼓,陛下又看重,尚食局的人必不敢小觑,自会送来最好的。可我有些挑剔,你也知道,别让不干净的蘸上我碗筷。”
“日后我的膳食也只许你在旁边侍奉,不许旁人近身。”
夕语自然明白小主在说什么,福身应下-
好好的大年初一便扰得人心中厌烦,秦渊失了耐性,回建章殿后批了几本折子,不知不觉也正午时分了。
静谧庄严的建章殿内燃着龙涎香,丝丝缕缕的香雾缭绕,外面又簌簌下起小雪。
张浦躬身颔首,迈着轻悄的碎步子走进来,不敢扰了陛下处理政务,请示着:“陛下,将要用午膳的时候了,可要传膳?”
闻声,秦渊从堆积的奏折里抬起头来,沉吟片刻:“恪美人处安置得如何了?”
“恪美人初次入宫,皇后娘娘十分用心,一早就着人张罗着,吃穿用度一应俱全,各宫的赏赐也都送过去了。”
秦渊淡淡嗯一声,搁笔道:“恪美人年岁尚浅,又是宿州刺史的爱女,是要好好嘉奖。”
“她初来乍到,今日又在皇后宫里遇见安才人一事,心中难免惶恐,朕午膳去明光宫用,你着人吩咐下去。”
说罢,他又添了句:“朕记得库房里还有一对上好的羊脂玉雕花手镯,一并送过去。”
张浦神色微闪,笑着低头说道:“是,库房里原本有两对羊脂玉雕花手镯,料子是顶好的,其中一对您之前送给了玉婉仪,还剩下一对,奴才这就遣人给恪美人送去。”
听到玉婉仪三个字,秦渊的眉头蹙了起来。
他仰躺在靠椅上,食指无意识敲了敲扶手:“慢着。”
张浦脚步一顿。
“既是从前给过玉婉仪的,也不便给恪美人一样的,你从库房里另选一对体面的送去就是。”
“是。”-
御前传话的小太监领着陛下的赏赐来传话,恪美人自然是要亲自来迎接的。
面对这位新进宫的嫔妃,来传话的小太监不敢有半点怠慢,笑得客客气气:“恪美人还请准备着,陛下今日午膳要在您这用,若有什么不懂的,您宫里的宫女儿太监们都是老人了,自会跟您说怎么做的。”
“除了这个,奴才还带来了陛下给您的赏赐,那可是顶好的东西,还请恪美人瞧瞧。”
击掌两声,身后的小太监呈着锦盒走上前来,露出里头规规整整摆着一对翡翠玉镯,色泽极为莹润,通体透亮,一瞧就知道不是凡品。
恪美人福身屈膝,笑着说:“妾身谢陛下恩典。”她朝身后的夕语摆摆手,“好生收起来。”
小太监话和礼都已送到,也就回宫复命了。
待人走后,夕语才捧着锦盒走到恪美人身边,笑着说:“小主您瞧,陛下果真十分疼您,这样好的翡翠,是上好的珍品呢。”
恪美人从里头取出一只,套在手上垂眸打量,眉眼温温的:“是极好的翡翠。”
“只是翡翠色浓又端重,我今年才刚及笄,这东西虽好,与我倒是不大相称了。”
“收起来吧。”
夕语将一对手镯收好,低声道:“陛下赏赐,自然是挑好的来送,又怎么会考虑什么年纪衬不衬的,小主可莫要多心了。”
恪美人拂去袖上的雪:“我知道。”
陛下要来用膳,尚食局自然不敢怠慢,在原本就给恪美人的份例上又丰盛了许多。
夕语领着几个熟悉路的宫女从尚食局取了膳食回来后,恰好陛下也来了。
恪美人倚在门沿,看着那一抹明黄色的身影从红墙后绕出,紧接着就是夕语和几个宫女跟在后头进来。
她唇角牵出得体的笑,不紧不慢地上前上前行礼:“妾身给陛下请安。”
秦渊拍拍她的手背,温声道:“无需免礼,起来吧。”
夕语带着宫女们赶紧去侧殿备膳食,秦渊则径直因着恪美人去了暖阁,撩袍坐在软塌上,略略扫了一周:“明光宫大气典雅,皇后安排的也得宜,你可还喜欢吗?”
恪美人顺势展裙坐到另一侧,笑着颔首道:“陛下和皇后娘娘关心,妾身十分感念,这明光宫美丽,又什么都齐全,妾身很喜欢。”
长这么大,她还是第一次和男子相处的这么近,心中多少有些惴惴,可这人既是皇帝,也是夫君,若只说客气话,一直相敬如宾也是无趣。
父亲母亲曾教她,在外是贵女,是贤妃,在内却要婉转柔情些。一味规矩死板,于男人而言,也是没意思的。
她粲然一笑,伸出葱白的指尖给陛下推过去一盏热腾腾的茶:“外头下雪了,陛下来的时候冷不冷?”
秦渊挑眉掀眸看过去,缓声:“下雪亦是兴味,尚可。”
“何况你这屋子里炭火供得足,进来这么会儿,也觉得暖和了。”
恪美人笑一笑,声音软了几分:“书中说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虽无绿蚁酒,也无小火炉,可妾身和陛下一道赏雪取暖,也是风雅,夕语她们正在备膳,陛下不如和妾身喝几杯?”
“大年初一是休沐,虽是白日喝酒,可年节内,陛下不会责怪妾身不是贤妃吧?”
秦渊还有些许的意外。
昨夜恪美人殿内起舞,虽风姿绰约,一举一动却并不狐媚妖娆,而是一瞧就能□□的大家风范,她摘下面纱后的请安言谈,也是知礼数,懂进退。
不曾想,在内的时候也会这般软语娇嗔。
说来也是,再如何知礼数,恪美人也只是个刚刚及笄的小女子而已,在家中家教虽好,毕竟是千娇百宠生养的女儿。
骆氏立了大功,家中嫡幼女也入宫侍奉,他年少登基,如今还年轻,朝中也需多些这样的忠心的大臣才是。
左右年中休沐,少饮几杯也不妨事。
秦渊淡嗯了一声,算是答应,恪美人立马巧笑起来,起身主动去牵着陛下到侧殿去用膳。
初来乍到,宫里又有宠妃,陛下和她的第一次见面便尤为重要。
要是不能第一次就让陛下对她有所不同,日后就算是有父亲的功勋在身,陛下不会苛待了她,可也谈不上光耀门楣了。
酒能敞开心扉,更易让人动情,是再好不过的了。
夕语已经将膳食一一摆上,张浦也侯在一侧。
秦渊吩咐着:“取一壶暖身的酒来。”
陛下甚少白日饮酒,今日也算是例外了,但陛下要求,张浦自然没有质疑的道理,便立刻给身后人使了眼色。
夕语知道自家小主定是要得宠的,便上前为陛下和恪美人布菜,又斟了两杯酒,退到了后头。
恪美人举杯笑道:“陛下,妾身先干为敬。”
秦渊捏着杯柄,懒懒摇了摇杯中酒液,才一饮而尽。
一切尽在掌握中,恪美人也愈发胸有成竹,她低眉浅笑,婉声道:“妾身初来宫中,年岁又小,难免许多事做的不周,但请陛下包容垂怜,妾身也会多多同宫里的姐姐们请教的。”
话音一落,外头低头进来一个传话的太监,躬身道:“陛下,渡玉轩的玉婉仪遣人来说,三皇子今日在凤仪宫似乎受了些惊吓,啼哭不止,想请您过去看看。”
事关玉婉仪和三皇子,秦渊原本的淡然闲适的神色顿时化为关切,沉声道:“可请苏太医过去了?”
“已经过去了。”
秦渊搁下手中的杯盏,淡声:“三皇子不大好,朕要去瞧瞧,你好好用膳,朕得空会再来看你。”
好好的第一次相处就这么被打断了,恪美人的脸色也不大好看。
可事关皇嗣,玉婉仪又一向得宠,她不宜在这个时候挽留陛下,这是下策之举。
但不管怎么说,她心里到底是不大痛快的。
“妾身恭送陛下,还请陛下仔细身子,别忘了用膳。”
第88章 88. 088 恩典
秦渊从软塌上起身, 听到恪美人那最后一句叮嘱,临走前回头不着痕迹瞧了她一眼。
但他终究没说什么, 径直上了御辇, 往渡玉轩的方向去了。
恪美人虽年岁尚浅,初入宫闱,却是个懂事的。
不哭不闹, 不争风吃醋, 皇子有恙将他请去,她也乖觉,只嘱咐他仔细身子。
进退得宜,也算懂礼知趣, 相较宫里许多嫔妃, 她做得不错, 后宫也很需要这样的人。
但来之前已经赏赐过镯子,皇后安置她也尽心尽力, 再没这般周全了, 想必恪美人都会体察的。
倒是子昭,自出生起一直身体健康, 被玉婉仪养得极好,这还是第一次有所不适。今晨在凤仪宫处置安才人一事, 殿内吵吵嚷嚷,几个孩子虽年幼,却也都在场, 子昭年纪最小,受了惊吓也是难免。
他膝下皇子公主都不多,但子昭是他最喜欢的孩子,除了生母玉婉仪得他喜爱以外, 在还未出生时便寄托了他的诸多期望希望,更是命格大贵之子。
恪美人虽是功臣之女应当好好安抚,可同皇嗣相比,终究有所不及。
雪纷纷扬扬下着,辇夫们的脚程不快,生怕一个意外磕碰了陛下,可便是有十条命也不够的。
秦渊坐在御辇上,眼见路程不远却走了着许久,微微皱了眉,有些不耐。
“走得这样久,朕何时才能到渡玉轩。”
张浦知道陛下着急,躬身道:“陛下,雪天路滑,您的安危最要紧。他们几人合抬不必一人走路更是得稳,所以难免稍慢些。”
“落。”
陛下有旨,辇夫们当即停了步子,落在了地上。地上的旧雪未化,新雪已积,正是路滑的时候,若是陛下走着去,一不当真摔了,那可就是他这个大监的过错了!
张浦急急忙忙劝阻道:“陛下,这路太滑,您若有个长两短可如何是好啊陛下!”
“皇子不大好,朕忧心不已,当真些也无碍,”秦渊蹙眉淡声,先一步走了出去,“让他们都回去,朕走着过去。”
陛下心意已决,张浦不敢贻误,立刻朝后招手,示意御驾仪仗统统跟上,叫苦不迭地追了上去。
宫里虽新来了恪美人,可玉婉仪和皇子但凡有一点不好,陛下却比什么都要上心,可见陛下的心思,始终还是以玉婉仪和皇子为重。
说到底,玉婉仪是真真是福大命好之人,入侍半年便有孕生下了皇子,如今两年过去,母凭子贵,地位不可谓不稳!
若恪美人能在玉婉仪之前便父亲立功入后闱,兴许还能搏一搏第一宠妃的位置,可有了玉婉仪珠玉在前,眼下再看,恐怕是不易了-
渡玉轩内,沈霁微微屈膝蹲在子昭的床头看着他舒睡的小脸,神色温柔。
子昭今日回来后,一送走玉雅便莫名地大哭了一场,怎么哄也止不住,请了苏太医把脉后说是有些受惊,不碍事的,许是声音大吓着了,她左思右想,也只能和今晨在凤仪宫那事有关。
说来也怪,子昭自打一出生就从不畏生,也甚少会哭闹,便是除夕当天那么多人在场,他被乳母抱着,也只笑不哭的。
今日凤仪宫内宫闱纷争,虽争执不休,可到底也不曾打杀了谁,只是言语上的冲撞。
沈霁初次生育孩子,只觉得小孩子的心思还真是难懂,幸好回宫后喝了奶水,太医也开了凝神的丸药在奶水里化了些许,这会儿也睡了。
虽说孩子受罪母亲心疼,可其实说到底,子昭只是受惊吓而已,这点微末小事大可不惊动陛下,她自己也能安抚好皇嗣。
若是皇后娘娘,她知道陛下此时在恪美人处,定是不会打搅,可沈霁却有自己的心思。
一来,恪美人是个有野心有心思的,她想试探试探,瞧瞧她究竟是个什么性子。二来,是沈霁自己有了点危机感,想要在恪美人同陛下初次相处的时候被旁的事打断,好让陛下对恪美人的心思从一开始就淡下去,来,则是子昭因凤仪宫之事受惊点醒了她。
陛下已经对林贵妃极为失望和不信任,如今也勒令她禁足在长信宫,不得出入。
但林贵妃最终发的那个毒誓到底是有信服度的,日子一长,陛下再想起会心软也说不定。
可若是子昭因为林贵妃而啼哭不止,受到惊吓,她再加以推波助澜,难免不会让陛下再次迁怒于林贵妃。
沈霁收了思绪,长睫微垂,如蝶翼般投出一片长长的阴影,略略掩住眸里清媚的风情。
尽管已经是一个孩子的母亲,可岁月并没有在她身上留下丝毫的痕迹,除了更添一份韵味外,一切都如十六岁刚入宫那年一般。
她微微倾身吻了吻子昭的额头,华丽绸缎下露出的一截腰肢纤细柔软。
秦渊到渡玉轩的时候便下令不许惊扰,撩了帘子刚进来,瞧见的便是这一幕。
听到声音,沈霁柔柔转眸看过去,清凌凌的眸子里顿时便氲了些许泪光,温柔坚强的模样登时柔弱极了,像刺猬收了利刺,露出柔软的肚皮,那是种不设防的委屈。
秦渊的心头倏然一软,迈步进去牵沈霁的手,她柔弱无骨的柔荑被紧紧包裹在掌心,是要给她无言的一种依撑,放轻了声音:“子昭现在如何了?”
沈霁垂下眸,眼眶里蓄着的眼泪簌簌下落,如珍珠般滚落脸颊,她定定地看着陛下许久,这才轻轻使力带着陛下穿过长廊走到偏殿去,说着:“从凤仪宫回来后子昭便受了惊吓,一直啼哭不止,嫔妾哄了许久都未见成效,您知道的,子昭自打一出生起便是极不怕生又大胆的,这还是头一次这般大哭难哄……”
“苏太医说……苏太医说是子昭受了极大的惊吓才会如此,可今日在凤仪宫内,并无打杀见血的事,只是言语罢了,他怎么会如此害怕呢?”
沈霁惶惶,葱段似的细软手尖揪住陛下的衣领,边落泪边怕极了的埋进他怀里:“嫔妾在民间的时候曾听说,婴孩是对这世间万物最为敏感的,今日殿内也唯有林贵妃多次大声呵斥,并发毒誓来撇清干系……虽然最终不能定罪,陛下也处置了林贵妃……可陛下……不是嫔妾不信林贵妃,也不是不服从陛下的决断,可嫔妾是子昭的生母,实在害怕是不是有什么谎言冲撞了祖宗,这才致使子昭察觉到什么,啼哭不止。”
“陛下……子昭还只是个几个月大的婴儿,突遭此事,嫔妾不得不心惊胆颤。”
她泪水涟涟地抬起头,一双媚眼柔弱又无辜,畏惧极了,一字一句都是为母的心。
秦渊是最疼皇子的,自然将他放在心上。
他的皇子自幼不怕生,胆子又大,到哪儿都笑呵呵的,十分讨人喜欢,若非是察觉到什么,不至于突然啼哭不止以致受惊。
虽说宫里严厉禁止怪力乱神之说,可有些冥冥之中的事,却也有一定的道理。
林贵妃以林氏满门荣耀起誓,让他颇为意外,当时心下其实已经信了几分,可如今子昭突然啼哭,想来并非空穴来风,安才人又惨死,林氏为了脱罪才出此下策,也并非是不可能。
想起林贵妃,秦渊的黑眸更晦暗了几分,神色有些不悦。
但此时已经有了定论,如论如何也不宜再起风波。
秦渊将沈霁拥入怀中,温声安抚:“你若实在害怕,过几日就让皇后安排着请高僧来做法超度,顺便为宫里的孩子们驱邪祈福,也算是朕给安氏的恩典。”
给宫里的皇嗣一道祈福,既全了她的心思,也不会让阖宫非议,陛下有心了,但也从侧面证明,她的话陛下是听了进去的。
沈霁用手中的锦帕轻轻蘸去眼泪,心中安定了不少,她福身抿唇,谢恩道:“簌簌多谢陛下恩典。”
她再度扑入陛下的怀中,用只有两人听得到的声音,软软的娇嗔:“簌簌就知道,陛下是最心疼簌簌和子昭的。”
“只是您方才还在恪妹妹宫里,如今却来了渡玉轩,恪妹妹恐怕会伤心了。”
她每每撒娇撒嗔格外惹人怜惜,眉眼盈盈处,又风情动荡,最得他心意,秦渊捏捏她的脸颊,缓声道:“子昭身子不适,朕身为他的父皇来瞧瞧孩子是应当的,恪美人虽初入宫,却很有她父亲的风范,十分懂事,必不会与子昭计较。”
“陛下若是这么说,簌簌就放心了,”沈霁的勾着陛下的脖子的手顺着胸膛滑下来,在他的衣襟上转圈圈,轻声道,“陛下为了子昭和簌簌落雪赶来,想必来不及用午膳。渡玉轩的午膳一直来不及用,虽有些凉了,热一热也算可口,陛下留下一道用膳吧?”
秦渊顺势捏住她的手指,神色晦暗了些:“你既诚挚邀请,朕自然依你。”
陛下在渡玉轩用罢膳后又同沈霁温存了好一会儿便回建章殿批阅奏折了,沈霁在檀木桌边的榻上一边品茶一边看书,神色十分悠闲。
“我记得库房里还有一盒陛下去年赏下来的特调冷梅香,燃在宫里梅香幽幽,最能凝神静气,恪美人这会儿怕是不高兴呢。她初入宫,我本应恭贺,谁知子昭今儿不大爽快,难免委屈了她。青檀,你就替我送过去吧,也算是我的一份心意。”
青檀观一眼主子神色,福身道:“是。”
不出很久,青檀领着送礼的人回了渡玉轩,低声道。
“果然不出您所料,奴婢刚走,筠雪就在后门瞧见恪美人身边的宫女将您送的冷梅香都倒在了树根底下。”
第89章 89. 089 相救
恪美人瞧着沉稳、心气儿高, 虽有心机,可到底是初生牛犊。
这宫里的弯弯绕绕何其多,就算她自负不凡, 可见也做不到事事周全, 就和当初刚进宫的沈霁一个模样,都自负聪慧美貌, 实则还有的教训要吃。
沈霁今日截了恪美人的宠,如此也是想试探试探,瞧她到底有几分斤两。
谁知青檀前脚送礼,后脚就发脾气都倒了出去, 可见是气得不轻,连片刻也不愿留在自己的宫里。
要真是沉得住气的,大可笑眯眯收了,丢进库房眼不见为净,她这般直接倒了,不过是气急泄愤,图一时痛快。
不过, 说到底沈霁和恪美人也没什么仇怨, 今日之事只是为了固她自己的宠爱罢了, 这冷梅香倒了就倒了,到底不是什么打紧的事,如今最是她心腹大患的,还是林贵妃。
思及此, 沈霁转头看向青檀, 敲了敲桌案:“恪美人到底年轻,底下的人都是皇后派人送去的,各个地方自己挑上来的, 虽得用,手脚却未必干净,跟长信宫一样,安个线人在里头,让她日后传递话出来。”
青檀应声,沈霁又思索起今日在凤仪宫的事。
安才人死后能牵连到林贵妃头上,实在是让她意外,此事虽不知是谁做的,可对她却有很大的好处。
陛下对林贵妃的情谊本就如同风中残烛,不过是因为林氏现在有了林太傅重新掌权才给了面子,想要重新恢复林贵妃的体面。可林贵妃一而再再而三的出事端,就算是陛下想要复她宫权,现在也得缓缓了。
两人之间若没了旧情,日后若是再出事,便是林太傅在场,恐怕也再不会和以前一样轻纵了。
想扳倒林贵妃,归根究底还是要在林氏身上下功夫。
她在长安无根基,虽然是天子宠妃,可想做什么却也是不大轻易的。
好在现在有子昭做她的保障,陛下宠妃,大贵之子,便是这两点,想要讨好她的达官显贵就有不少。
逢年过节,青檀和青沉一直为她打点着,也算结交了许多长安有头有脸的人物,日后兴许都是用得上的。
林氏树大根深,朝中巴结的,想要交好的不少,可得罪的也同样不少。林太傅回来重新掌权,林氏蹦跶得是没那么欢了,但沈霁却觉得,这份平静或许只是表面的。
沈霁想了想,转头对青沉说:“你改日出宫,派人去打听打听林尚书,探探他的喜好,不论是什么消息,都说与我听。”
万事万物的道理总归逃不过因果轮回,顺应天命,就如同参天大树若腐朽的深了,表面看不出来,可里头都是中空的,不知什么时候就会轰然倒塌。
沈霁虽出身民间,可也算博览群书,入宫后也不曾丢下,从前有这么多例子,可见家族、朝堂,也是一样的。
且不说老太傅年事已高,单是这林贵妃之父林尚书,那也是位高权重,一呼百应之人。
从前管着偌大的林家,没了恪尽职守、忠心耿耿的林太傅压制着林氏的风气,他便是最得意的那个,底下心术不正的没了老太傅的钳制,自然转头对着林尚书溜须拍马,费尽心机。
林尚书人到中年,顶上终于没了大石头,难免飘飘然。
若非如此,林氏这几年也不会屡屡出事,惹了陛下不悦了。
要想林氏坏得彻底,坏得腐朽,林尚书恐怕是个重要角色,何况林贵妃这段日子禁足在宫里,外头又逢年节,各家各户都是松快过年的时候,再合适不过的时机了。
筠雪听着主子盘算了这么多心事,巴巴地送上去一盏清茶来,笑着说:“陛下说过几日会让皇后娘娘安排一场法事,超度安才人,也给宫里的皇嗣们祈福,到时候宝光殿会来好几位高僧。高僧不常来,宫里必然热闹,您到时候也去求一个平安符给三皇子,岂不是好?”
沈霁入宫两年,还是第一次听说会有高僧入宫,扬眉问:“高僧入宫如何便热闹了?”
筠雪笑眯眯的:“高僧不常来,可一入宫啊,除了宫里的主子娘娘们,宫外的王妃命妇得了恩赏也能入宫祝祷,除此之外,很多宫女也会偷偷去求高僧祝祷一句,或求个平安符以期一生顺遂,这自然热闹啊。”
“安才人就算横死,原也是不配有高僧来超度的,说到底陛下是为了咱们三皇子受惊吓,这才找个由头请了来为皇嗣祝祷,那安才人也是沾了咱们的光呢。”
沈霁点点头,笑道:“既是高僧,那咱们也准备着,你去告诉底下的人,若有谁也让想去宝光殿的,一一回了霜惢,安排着抽空都去一去,若想买些个平安的,支出从我这出,也不必花她们攒下来的私银,算是我给她们的恩典。”
主子素来是最疼底下人的,这也是渡玉轩上下诸人如此忠心的原因之一,跟着有前途又宽待下人的主儿,体己有,脸面更有,日子不知多有盼头!
筠雪欢欢喜喜地替她们谢了恩,一溜烟小跑出去了-
正月十五,元宵节。
自用过早膳后,一大清早就听见宫道上许多欢快的笑声和疾步走动的声响,一个个忙慌慌的,想是为了今日宫外高僧入宫的事。
往年元宵节也是宫里的大节,正儿八经的年节最后一日,明日就休沐结束,开始大朝会了,因此宫里早早就张灯结彩,恩赏上下,宫外也会建棚施粥。
若说是热闹,后宫限制颇多,没有民间逛花灯庙会这么热闹,更没有从年三十到十五,宫外都有各种祭天消灾祈福的法会活动,可今年高僧入宫做法事,宫里的人难得有这般机会,自然是一个比一个着急。
幸而这几日都不曾下雪,天气也暖和,地上的积雪化了七七/八八,艳阳高照,沈霁抱着子昭坐上步辇,一路往宝光殿的方向去,光是嫔妃,前前后后就瞧见了许多人。
春澜宫离宝光殿的距离不算近,往宝光殿过去的路上,经过福泽门,还瞧见好几位命妇带着孩子进来。
青檀和青沉是最见多识广的,因此今日沈霁出门,让霜惢和筠雪留在宫里安排宫女,带着青檀和青沉在身边。
远远瞧见右手边有位眼生的妇人,约莫近四十岁,手中牵着一个两三岁大的男孩,从前倒是不怎么在宫宴上见过,青檀低声说着:“那位是盛国公夫人,平素深居简出,甚少入宫赴宴,旁边那个孩童,是盛国公夫妇独子。”
沈霁有些惊讶:“我瞧盛国公夫人已经年金四十,怎么孩子才这么大点。”
青檀颔首道:“盛国公年轻的时候平定边陲,立下赫赫战功,却也伤了身子,难有子嗣。在长安养了多年,夫妻俩才在前几年得了一个儿子,因此千娇百宠格外宝贝。因为是嫡长,又是独子,所以陛下也早早就下了恩典封为世子,今日盛国公夫人带着世子入宫,想来也是因为世子年幼体弱,想为之祈福的缘故。”
“这么说来,盛国公夫妇也实在是可怜,赫赫战功却只中年得一子,难免日夜为孩子悬心。”
沈霁收回目光,温声道:“走吧。”-
到宝光殿的时候,殿内已经有许多人跪在里头的蒲团上诵经祈福。
给安才人的超度法会是一早就做完了的,正午时分才是给宫里几位皇嗣的祈福会,这会儿没什么事,高僧们都在殿内各自忙着自己的。
沈霁将子昭递给身边的乳母,一迈进去就闻到浓浓的檀香味,木鱼声令人沉心静气,她先是拜了拜正中的佛像,这才去找了高僧,为她亲手做的平安符开光。
盛国公夫人紧跟其后到的,她面色沉肃,满是虔诚,她手边牵着的小世子却好奇,四处查看,想挣开了跑出去玩。
沈霁回头瞧了一眼,正看见盛国公夫人皱眉教育世子,让他不要乱跑,还交代了身后的婢女看好她,看见这一幕,她眸光微闪,转回了头。
等平安符开光好以后,沈霁走出屋内,看着正在殿中央闭目虔诚祈福诵经的盛国公夫人,又看着在一个角落里皱眉牵着小世子,眼神却乱瞟的婢女,偏头说道:“离祈福会还有段时间,去后殿上香吧,今年的香火格外多,等会儿我亲自去取些香灰装进平安符里让三皇子带着,也算是保平安了。”
她声音略略拔高了些,故意让殿内的盛国公夫人听到,果不其然,沈霁刚烧完一炷香的功夫,她就带着世子进来了。
两相撞面,自然是没有不说话的道理了,沈霁这边才用铜勺舀了一些香灰放到瓷碗里,盛国公夫人便在身后福身,温声说道:“从前就听闻玉婉仪美貌惊人,如今一见果真如此,妾身有礼了。”
听到声音,沈霁细白的手将铜勺放在一侧,转身亦福了福身,笑道:“盛国公夫人少入宫,今日倒是巧了,今日高僧入宫,宫里很是热闹呢。”
乳母抱着三皇子也福了福身,盛国公夫人瞧见三皇子眼睛微亮,上前仔仔细细瞧了瞧,赞叹道:“真是个漂亮的孩子,玉婉仪果真生了个极好的皇子。”
盛国公夫人面善心慈,十分喜欢三皇子,和沈霁聊了好些话,青檀和青沉也和盛国公夫人带进宫的婢女聊起了宫外的热闹,一时气氛十分融洽。
谁也没有注意到那婢女何时松开了牵着小世子的手,小世子正四处好奇,在后殿到处看看摸摸,最后看上了殿内正中央摆着的香灰炉子。
这香灰炉子半人高,里头的香火无数,里头插了许多燃尽和半燃着的香火,香灰滚烫,炉身更是烫手。
那小世子不知怎么爬到贡品桌子上,正看着底下的香灰炉子,想爬下去掏灰玩儿。
沈霁早就暗中观察着小世子的踪迹,只是面上一直谈笑不显,直到余光瞧见了小世子在贡品桌子上准备往下爬,这才娇呼一声:“危险!”
她疾步过去将小世子捞进怀里,却一个不小心打翻了桌上一个小香炉,香灰洒在宫裙上,霎时烫破了一大片。
盛国公夫人吓坏了,忙喊着:“快来人!快请太医来!”
第90章 90. 090 晋位
变故突生, 后殿的人都吓坏了,连忙扶着沈霁到歇脚的偏厅。
小世子和玉婉仪是何等千金之躯,在这大好的日子里若是出个三长两短, 这些伺候的人都脱不开干系。
幸好太医和医女来看过以后说并不碍事。这香灰虽烫,幸好冬天穿得厚,也不曾沾到皮肤上,只是隔着衣衫微微烫红了些许。
没创面就不会留疤, 涂些舒缓的药几日就能好, 也就再没什么可担心的了。
可尽管如此, 小世子没事,盛国公夫人还是感激涕零, 对着沈霁谢了又谢,后怕得眼泪怎么也止不住。
世子乃是他们国公府的独苗,又是中年得子,是唯一的期望, 若是他今日真掉进滚烫的香灰池子里, 不死也要脱层皮, 便是生不如死, 若非玉婉仪冒着危险相救,她真不知该如何活下去,更不知如何给盛国公交代了。
青沉为沈霁在帷幔里涂药膏在腿上,隔着纱幔,沈霁柔声笑着道:“盛国公夫人何须这样客气, 我也是有孩子的人, 知道为母的一颗心。孩子都是父母的命,小世子又这样可爱,我自然能救便救, 哪怕真是留下伤疤,也没有一条人命要紧。”
盛国公夫人心中感念,紧紧抱着小世子揩泪:“嫔主说的这是哪里话,女子容貌最是紧要,何况您又如此得宠,怎么会不爱惜花一般的容貌。您今日愿意豁出容颜也救了我儿一条命,如此大恩,盛国公一家都会铭记于心,日后若是嫔主有事,我们也绝不会坐视不理。”
“夫人言重了,我今日和夫人一见如故,虽年岁相差不少,却觉得十分投缘,与您相谈甚欢,方才救了小世子是电光火石之间的举措,从未想过图报,夫人的心意我很感激,只盼着日后能有机会再同您闲谈几句,从您身上学些什么为人处世的道理,我便很知足了。”
宫里内外都知道玉婉仪是如何得宠,私下闲言碎语不知几何,她平民出身,和官家贵女本就比不得,可却是陛下心尖上的人,眼下又生了三皇子,是泼天的福气。
如此一个人,在长安勋贵的眼里,自然大多都觉得她德不配位,难听的自然比好听的多。
可流言蜚语是一回事,真的相处起来又是另一回事,今日这么一见,盛国公夫人方觉得玉婉仪温柔贤淑,纯善知礼,浑然不似外面谣传的狐媚做派。
可见只是嫉妒她一个平民之女却走到今日这地步罢了。
不管什么出身不出身,玉婉仪今日既能舍命救了世子,这份恩情她就会牢牢记下。
“嫔主哪里话,我虽痴长你十几岁,可今日的确一见如故,仿佛是上辈子的姐妹一般,只要嫔主不嫌,我日后便常带着他来去您宫里坐坐,也让他知道他在宫里还有个玉娘娘心疼。”
盛国公夫人红了眼,手帕蘸了又蘸眼角,泪水才止了:“今日元宵,陛下特下恩旨留今日入宫的命妇们在两仪殿设下小宴和嫔妃们一同庆佳节,若不是玉婉仪舍命相救,陛下和太后恐怕也见不着这孩子了。”
沈霁柔声道:“夫人肯来渡玉轩,那是渡玉轩的福气,又怎么会嫌呢。夫人也快别哭了,今日是大好的佳节,又逢凶化吉,是大吉日,得多笑笑才好。”
盛国公人丁凋零,却有赫赫功名,陛下是很敬重盛国公夫妇的,自然也疼爱小世子。
不然,也不会在他才两三岁的时候就封他做世子了。
说起来,盛国公夫人是聪明人,哪怕沈霁说了自己只是因为合了眼缘和不忍心才救了小世子,也知道投桃报李,特意提起今日小宴的事,想来也是为了让沈霁知道,她并非是不懂得偿还恩情之人。
如此看来,这盛国公小世子,她算是救对了,若是日后能同夫人多来往,保不齐也是她的一份助力,总是好的-
宝光殿为皇嗣祈福过后,沈霁便同盛国公夫人一道回了渡玉轩吃茶,两人又闲谈了许久,颇有越聊越投机之感。
盛国公夫人久居深宅大院,对着后宅女子之间的弯弯绕绕如数家珍,闭着眼睛都能猜到几分,虽说宫里只会更加凶险,可聪明人和聪明人之间聊起来总是格外容易些。
何况盛国公夫人为人处事恩怨分明,沈霁同她相处起来十分舒服,就算没有世子这一出,沈霁也愿意同她交个朋友。
不知不觉天色渐晚,两仪殿内的小宴即将开始,她们便也带着各自的孩子一同赴宴去了。
元宵节的小宴比不得除夕的宫宴场面宏大,往年也就是太后、陛下和皇后携着嫔妃们一共用晚膳,赏花灯,看烟火,因着今年的元宵宫里请了高僧做法,又恩典命妇们入宫祈福,才一并留下。
便是因为命妇们也在,这元宵小宴是也不比从前那般随意,总要在端庄刻意些。
嫔妃和命妇分席做,所以沈霁的旁边还是容婉仪和常贵人。
沈霁抱着子昭落座后许久,临近开席,常贵人右手边的恪美人才姗姗来迟。
她神色淡淡的,瞧不出喜怒,这大好的元宵节脸上也没个笑意。
虽说大年初一那日沈霁截了恪美人的恩宠,可再怎么说也是功臣之女,陛下是不会忘记的,年节内也临幸了恪美人两回。
虽说比不上渡玉轩的恩宠,但陛下时有赏赐,日子过得也十分体面,也足够了。
但恪美人心气儿高,想必不甘心如此,始终还是想做宠妃的。
但这后宫里,宠妃岂是这么好做的,不碍着沈霁的事便罢了,若是碍着了,她也不会心慈手软的。
喝口茶水的功夫,旁边的容婉仪却忽而举了杯薄酒,柔声道:“玉妹妹,不知姐姐有没有脸面,敬你一杯?”
容婉仪在宫里素来甚少出门,更无心争宠,除了除夕夜那晚,沈霁同她说过几句话以外,除此再没别的了,她今日会主动搭话想给沈霁敬酒,也让她有些意外。
沈霁将子昭递给身后的乳母,笑着说:“容姐姐说的哪里话,姐姐入宫早,在宫里资历也久,区区一杯酒,妹妹自然是要赏脸的。”
她将杯中薄酒一饮而尽,弯眸又道:“今日瞧着姐姐仿佛和从前不大一样了。”
容婉仪下意识摸上自己脸颊上细细涂抹的脂粉,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说道:“是啊,许久不能打扮过自己了,今日这样描眉画眼,我都有些不习惯了。若不是那日妹妹无心之语点醒了我,恐怕我还要浑浑噩噩过下去。”
她举杯饮尽,柔婉的声音轻轻柔柔:“所以这杯酒,是敬妹妹的。”
“同在宫中侍奉陛下,互相扶住也是应当的,姐姐能想明白当然好,妹妹也为了姐姐高兴呢。”
沈霁同她客气几句,还没怎么说就惹得容婉仪掉眼泪了,可见当初那番话同她是起了作用的。
正说着话的功夫,太后先到,然后是陛下,两仪殿内诸人起身行礼问安,陛下才淡淡笑着开口道:“都坐吧,今日元宵佳节,无需这般拘礼。”
“今日高僧来宫里超度祈福,命妇们也大多带着孩子进宫来热闹热闹,朕才想着将你们留下一道过节。太后素来喜欢孩子,难得有机会将孩子们都聚在一处见见,左右都是自家人,实在不必拘太多礼数,都当成是一家人便是。”
“多谢陛下恩典。”
秦渊环视四周,视线落在了盛国公夫人和世子身上,方笑道:“素来家宴上是不见盛国公夫人的,今日若非高僧入宫,恐怕连朕也不得见。一眨眼世子就这么大了,母后瞧瞧,多机灵。”
盛国公功勋显赫,一家只此一子,宠得如珠似宝,入宫的时候也少之又少。
对于这个小世子,便是太后和陛下也是相当娇惯的。
小豆丁一般大的世子,太后瞧了喜欢,她笑着说道:“来,到哀家身边来,哀家许久不见了,也想好好瞧瞧。”
盛国公夫人牵着世子起身到殿内,先是熨帖地行了礼,方说道:“劳烦陛下和太后惦记着,世子年幼顽劣,恐举止不当扰了太后,那便是妾身的过失了。”
太后笑得慈祥,招手道:“你教出来的孩子,秉性不会坏,便是幼年顽劣些又有何妨,总归是孩子。来,到哀家身边来,让哀家好好瞧瞧。”
话说到这份上,盛国公夫人自然不会再推辞,让太后身边的梅英亲自引着他过去太后身边承欢了。
她福下身,似无意般道:“太后心疼朗儿,是朗儿的福气,也多亏了太后和陛下福泽庇佑,今日朗儿才能遇贵人逢凶化吉。只是如今说起来妾身仍然心惊,今日在宝光殿祈福之时,朗儿险些掉进滚烫的香灰炉子里,若非是玉婉仪及时相救,今日太后恐怕也见不到朗儿了。”
秦渊挑眉看过去,沉声道:“还有这等事,可清太医看过了,可有意外?”
盛国公夫人眸中带泪,谢恩道:“多谢陛下关怀,幸得玉婉仪救得及时,她自己被香灰烫了,可朗儿却毫发无损,妾身实在不知该如何感谢玉婉仪了。”
盛国公家的独子入宫若是出了什么意外,就算不是宫内人的错,太后和陛下面上也不会好看,更是没法给盛国公一个交代。
玉婉仪今日救了世子,不光是救一条人命,更是无形中保全了陛下和盛国公之间的君臣情谊,不叫功臣凉心。
太后抚摸着世子的头,宽慰道:“世子无碍,那便是万幸了。”
“玉婉仪生性纯善宽厚,救了这孩子也是一桩缘分,皇帝,可得好好赏赐玉婉仪了。”
秦渊看向沈霁,眼底带着淡淡笑意:“母后说的是,玉婉仪温婉淑嘉,品性纯善,又抚育三皇子有功,明日一至便晋为嫔位,也算是救了盛国公世子的奖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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