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说出这五个字后, 段重明和白敛对视一眼,都看出了对方眼中的凝重。
既然叫七星地煞阵,自然说明, 此阵带煞。
世间有灵气,化作灵息滋养修士。有妖气,为妖兽所用。
除了这两者之外, 还有一味,名唤煞气。
所谓煞气,又分阴煞和阳煞两种。
阳煞主杀伐,杀气过重,亦或是杀孽过重之人,身上便会自然而然地带上一股煞气。
至于阴煞,乃是九幽之气, 邪气,鬼气,怨气……人间一切至凶至恶之物所凝结而成的气,都可以归为阴煞气。
而七星地煞阵, 便是以这些阳煞与阴煞之气为阵眼,位定七星, 以乾坤风水山川为阵盘,勾勒出这样一方已经久久未曾显世过的大阵。
“真是好算计……但凡我们方才所杀之妖再少几分,恐怕煞气便会不足。甚至如果仅凭我们几人,若是少了凝砚的云间流火,应是也不能这么快让这里的阳煞气激活这大阵。”白敛眉头紧皱, 那张素来有些萧瑟穷酸的脸上, 第一次有了蓬勃的怒意:“可倘若真的没有呢?又或者说,方才大师姐说得晚了几分, 我们没能及时到这大阵之外呢?难道便要被困其中,与那些妖兽一般,被煞气吞没吗?!”
无人能回答这个问题,因为段重明在方才短暂地松了一口气后,面上的担忧之色已经重新满布:“虽然我知,若是背后那人想要小世界中的机缘,这阵理应便不会影响到那方小世界。可问题是……凝禅要怎么从里面出来?”
唐祁闻遥遥望着不远处。
七道煞气自地底而起,顷刻间便已冲天,天际已是一片妖紫色,雷电遍布,却只在云层后时而闪烁出一片狰狞的电光蛛网。
这是如同末日般震撼的可怖惊醒,他身侧的殷雪冉怔然看着面前的一切,面色被一道道云后的闪电照亮,在妖潮中悍不怕死的少女此刻已经面色惨白,几乎是跌坐在剑舟之中。
唐祁闻心底是如同殷雪冉一般的震撼,但他到底是唐家培养的下一任家主,他心中想到的,自然要比所有人更多一层。
七星地煞阵绝非一朝一夕所能成,布阵之人理应早就知道,凝砚在此南溟幽泉之中将养。那么在策划这一场妖潮的时候,他们是否也有将凝砚计划在内?
如果在过去,唐祁闻绝不会想这么多。
但在经历了灵犀秘境的那一切之后,唐祁闻再也无法用巧合的目光来看待自己经历的所有事情。
这个世界上,本就没有什么巧合,有的,从来都是精密筹划的布置和不留痕迹的引导。
便如此刻。
他眼瞳深深。
对方是否已经算好,凝砚虽不算合虚山宗弟子,却到底是凝禅的亲弟弟。凝禅得知妖潮在此处,定然会不顾一切地来到这里,而他与唐花落作为合虚山宗弟子,一并前来的几率也非常之大。
这七星地煞阵,需要在杀了足够多的妖兽,积累了足够的煞气后被激活。
所以少和之渊的支援久久不来,是否就是在等他们激活这阵?
他想的与白敛不同。
某种直觉告诉他,若是没有凝砚的云间流火,这阵也不过晚一些被激活罢了。
——直到他们在这里杀了足够多的妖。
至于七星地煞阵……
对方恐怕压根没有想到他们能即使察觉并且离开。
他们这一行人看似不过合虚山宗的年轻弟子,但事实上,其中有他和唐花落两个与望阶仙君直接相关的唐家人,有乱雪峰峰主独子段重明,还有战力明显高出同境界所有弟子一大截的傀师凝禅。
所以对方的计划里,是否还有一环,是希望他们能一并全部陨落在这里。
如果是这样的话……
这个幕后黑手,又或者说,这些幕后黑手,是否与上一次在灵霄秘境之中释放了土蝼妖的事情有关?
所以,究竟是谁想要唐家死?
少和之渊。
凝禅一行人在南溟幽泉搏杀这段时间,细数下来,其实总共也才过去了不过几刻钟的时间。
止衡仙君与少和之渊的对峙还在继续。
少和之渊的几位长老早已在止衡仙君周身的气势节节攀升之时,便已经直直站了起来,互相对了一个眼色,向前行走之间,隐约已经成阵,将止衡仙君困在了其中。
大有将止衡仙君不太放在眼里的架势。
朱雀无极又如何?
难不成还想在这里连战已经在朱雀无极许多年的虞掌门,再战他们这些九转天的长老?
更何况,少和之渊也不止一个朱雀无极,轮得到一个他在这里耀武扬威?
止衡仙君面上依然带笑,他身上看不出半点压力,好似完全没有感觉到少和之渊此时与他之间一触即发的局面。
他也不说话,只笑意盎然地看着虞画澜。
一个朱雀无极在少和之渊的地盘上,或许确实算不了什么。
但他们敢赌吗?
赌如果在这里对他如何,合虚山宗会作何反应。
又或者说,他一个朱雀无极,平素里都伪装成朱雀脉七星天,那么那些自称还没有九转天的合虚山宗的仙君们之中,又有多少人是与止衡仙君一般扮猪吃老虎?
毕竟就如裁决神使所说,他们合虚山宗……确实最擅长的,就是此道。
传说中已经孱弱,不能再与少和之渊和祀天所相提并论的合虚山宗,真的便如传言一般吗?
满场静默。
有弟子受不了这样的气势波动,抱紧自己,搓了搓自己手臂上不知何时竖起来的汗毛,小声倒吸一口凉气,却哪敢像之前那样锐评几句。
时间流转,妖气震荡,如此许久,虞画澜终于笑了一声:“止衡仙君倒是好气魄,自己门下最优秀的弟子去了妖潮这么久,也不见你担忧。就不怕他们全都死在那儿?”
“当然怕。”止衡仙君也笑:“妖潮在前,吾辈修仙之人本就义不容辞,若是为这天下人间舍身只为阻得这妖潮一时半刻,其实也是死得其所。但我怕,他们如果真的死了,却不是死于光明磊落的慨然,而是魑魅魍魉的阴谋。”
他意有所指,含沙射影,双目一瞬不瞬地直视虞画澜,表情却是柔和的,好似自己方才的话语并非意有所指,而是随口提及。
虞画澜倏而勾了勾唇,他的目光看向一边虚空,片刻,他猛地挥袖。
虚空之中好似凭空被撕开了一个裂口,裂口周遭闪烁着如传送阵一般的法光,注目去看,裂口之后,竟然好似便正是南溟幽泉!
止衡仙君眼神一顿。
他不是没有去过南溟幽泉,年轻时,他也曾为了突破而行万里路,将半个浮朝大陆都踏了个遍。
可记忆中的南溟幽泉,却绝不是此刻这般模样!
裁决神使猛地起身,向前几步,抑制不住般太抬高了声线:“七星地煞阵?!你们竟在南溟幽泉布下了七星地煞阵?”
止衡仙君的神色变得难看至极。
他此刻不在合虚山宗,无从得知凝禅等人的命灯是否还亮着。
可如此绝世凶煞之阵之中,又有谁能够生还?!
却听虞画澜道:“还请稍安勿躁,如你们所见,在觉察到南溟幽泉的妖气不宁时,我少和之渊便已做了万全的准备。现在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
虞画澜竖起一根手指:“好消息是,此前去往南溟幽泉的一行人在触发了七星地煞阵后,吉人天相,已经顺利离开了此地。”
止衡仙君身后的合虚弟子们齐齐松了一口气。
止衡仙君却敏锐地注意到了他话语中的信息:“等等,什么叫他们触发了七星地煞阵?你说清楚!”
虞画澜却没有理会他,径直竖起第二根手指:“坏消息是,这一行人中并不包括凝小友。”
他边说,边施施然向前几步:“所以我现在,要前去此处一探究竟,将凝小友救出来。”
虞画澜向着虚空踏出几步,倏而又想到什么,转头居高临下地看向止衡仙君:“止衡仙君想来应当……不会阻拦我?”
他如此言笑晏晏地说完,折身摆袖而去,就这样一步步踏入了他方才打开的传送隧道之中,直至身形消失,那一片撕开的裂口也随之在他身后重新闭合。
留下脸色极难看的止衡仙君和其余一众人。
止衡仙君深呼吸了几次,压下自己此刻心头蓬勃的怒意,他环顾四周,似是要将今日在场的所有面孔都记住。
旋即,止衡仙君抬手,向着虚空贴了若干张传送符,点符为阵,竟也就如此打开了一条从少和之渊通往罗浮关的传送甬道!
“合虚弟子,清点人数,跟我走。”
情势如此,他再留在这里也毫无意义,不如先带着剩下尚且全须全尾的弟子们先离开这里。
最后一道身影没入传送甬道后,止衡仙君才缓缓抬步。
他的掌心里,一直扣着一张符。
一张能够将望阶仙君从死关和沉睡中唤醒,令他不管不顾破关而出的符。
重新回到罗浮关,见到镇守罗浮关,此刻急急迎上来的熟悉面容,止衡仙君这才感觉到,自己分明已经是朱雀无极,但在方才的对峙中,他的后背衣衫已经不知何时全然湿透。
“传峰主令。”止衡仙君清点了所有回到罗浮关的合虚弟子人数后,旋即道:“自今日起,合虚门下所有人切莫踏出合虚分治范围半步,不要回应任何来自少和之渊的挑衅,有任何情况,及时上报。”
他站在罗浮关的高塔上,遥遥向着南溟的方向望去,眼中已是一片肃然。
“从今日起,我亲自镇守罗浮关。”
坠落。
天旋地转。
无数光怪陆离的色彩与擦过耳边的妖啸。
所有的一切仿若洪流一般侵入凝禅的五感六识之中,她竭力控制着自己的身体,只觉得头晕脑胀。
无论是视觉亦或是灵识探知范围之内传回的画面,和没入耳中的奇异声响一并混杂,让周遭的一切都变得遥远却又极近。
凝禅甚至久违地感觉到了某种失控。
她与永暮之间的感应似是要被切断,只剩下了最后如风中烛火般的一点联系。
这样下去,恐怕还不等她彻底破开结界,进入小世界,就要被这一路的诡谲吞噬。
凝禅深吸一口气,终于伸出手,掌心开始有灵光浮现。
然而就在她要再次强行破境聚灵的时候,一只手从她的身后伸了过来,轻轻按住了她的手臂。
那人极轻地自背后将她拥住,却小心翼翼地没有真正触碰到她,然而此刻如此震荡,衣料与肌肤的触碰便变得难免了起来。
这个怀抱……凝禅并不陌生。
她甚至不用回头,就知道此刻自己身后的人,是虞别夜。
就在虞别夜触碰到她的同一时间,凝禅只觉得此前那些邪异之感骤而一松,却并未远去,更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隔绝在了她的身外。
凝禅方才提上来的灵息开始松散开来,她近乎本能地松了一口气,然后下意识想要转头。
却被一只手覆盖住了眼睛。
虞别夜的手很大,覆盖住凝禅的半张脸后还有盈余。他手指的温度也很凉,这样盖在她眼睛上的时候,反而近似给她混沌的思绪带来了一丝清明。
一片黑暗之中,虞别夜的声音哑然在她耳边想起。
“别看我。”
那些隔绝在外的妖邪诡谲好似在这一刻变成了缠绵湍流的水声,让虞别夜的话语也如溪流般从中流淌而过,带上一丝难明的缱绻和涩然。
“师姐,我不想你看到现在这样的我。”
第42章
天旋地转, 周遭的光怪陆离都被虞别夜的手掌隔绝,他有些轻颤,护住她的姿态却强势而绝对。
——玄衣如夜, 凝禅便似被包裹笼罩在这样密不透风遮天蔽日的夜里。
凝禅什么也看不见,她眨眼,眼前也只有一片近乎绝对的漆黑。
这样她反而不愿意闭上眼。
有睫毛与手指摩擦的微痒自掌心传来, 虞别夜的手指下意识地蜷缩一瞬。
那样细微的痒好似从他的掌心皮肤一路蜿蜒,划过五脏六腑,直至心底最深处。
虞别夜静默地看着面前的少女。
凝禅的脸本就很小,在他的掌心的对比下,甚至还没有巴掌大,显得愈发娇小。在遮住了她的那双漂亮清冷的瑞凤眼后,她周身原本的那些强势都被遮去了小半, 竟是显露出了几分茫然和平时从未有过的脆弱。
直到这个时候,她才卸去了那些笼罩在她身上的光环。
——不再是合虚山大师姐,不再是每一次历练行动的领队,也不再是他历经劫难的时候, 为他驻足,再站在他面前的一抹他甚至不敢伸手的温暖。
虽然她未必真的需要, 但他终于也有机会,为她遮去一点风雨。
就像是他小时候呵护照料过的那株六初花,看似纤细娇弱,却纵使风雨飘摇,也始终绽放不败。
可纵使那株六初花不需要, 他也甘愿在电闪雷鸣的黑夜白昼, 守护在它身边。
他不想让它淋雨。
正如此刻,他……也不想看着她被坠入小世界的甬道中无尽的妖煞气侵扰。
这可能是他此时此刻, 唯一能为她做的事情。
所以他不惜代价。
虞别夜的眼瞳中流转着金色,如果凝禅的目光此刻能穿过虞别夜的掌心,便可以看到,他的瞳孔已经变成了一条近乎竖着的黑线,而他披散在身后的长发更是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自下而上变成纯然如月光般的银色。
他的肤色比平时更白一些,这种白仿佛玉石之色,便显得他眼角蔓延开来的银色鳞状纹路清晰可辨。
杀余梦长老时,他没有化妖。
被虞画澜在雨夜之中以冰锥钉穿四肢时,他也没有化妖。
但此刻,为了缓解凝禅这一刻的痛楚,让她不要这么快就再次破境,以免以后根基不稳,虞别夜却几乎是没什么犹豫地露出了自己最不能被任何人知道的妖态。
有银白如琉璃色的鳞片顺着他的手臂开始生长,光线偶尔变亮的一隅,惊鸿一瞥,才能看到,原来将凝禅几乎密不透风地覆盖住的,哪里是虞别夜身上的玄衣,而是自他身后生长开来的,巨大的银黑色羽翼。
虞别夜垂下一只手臂,鳞片覆盖之下,他的肌肤不知何时已经浸透了鲜血,但他神色宁静,对如此刺骨凌迟般的痛仿若未觉,只是小心地用小指轻轻勾了一圈凝禅散落的发尾,像是质疑要留下什么一般,在指节上绕了一小圈。
许是这个不算是怀抱的相拥太过温暖,也许是这段时间真的透支太多,凝禅一个恍神,竟然沉沉睡了过去。
无数纠缠交绕的妖煞气之中,某一个瞬间,虞别夜也终于闭上了眼。
……
在他们坠落的身后,一道身影自虚空之中浮凸出来,正是虞画澜。
他脸上带着惯常的温和笑容,在七道冲天的煞气阵眼的背景下,显得格外违和。
“有意思。”他盯着脚下以妖气漩涡凝结出的小世界甬道,似是已经察觉出了什么,自语道:“没想到,此处竟是一个真正的幡中世界,也不知我进入其中,会以什么样的身份苏醒。”
言罢,他一脚踏入。
又过了片刻。
祝婉照脸色微白地站在了妖气漩涡旁。
她长长叹了口气,脸上到底也闪过了一丝决然之色,然后闭上眼,也跳了下去。
既然七星地煞阵已成,南溟幽泉这一整片区域,便自然而然变成了一片只许有人进,却绝难有人生还的禁区。
止衡仙君通过水镜,遥遥看向这一片,再以灵识穿过镜面,闭眼认真感受了一番其中的生息。
许久,他慢慢摇了摇头:“妖潮正在被煞气搅碎,此处除了妖兽之外,没有任何人类的气息。”
一旁唐花落等人的面色变得极差。
唐花落急急道:“您再探探,再看看,我师姐她……”
“你师姐不会有事的。”接话的却是凝砚,他眼底微红,神色却是带着倔强的信心:“我阿姐在这种事情上,一向极有分寸。何况我们也都知道,她是去里面的某一方小世界了。小世界的封印和结界打开之前,一切都未有定论。”
“正是。”段重明颔首,目光也直直落在水镜上,目光仿佛要透过水镜,将那一片迷蒙的妖气看穿:“接下来我们要做的,便是静待那一方小世界重开。并且在第一时间来到她的身边,以防……”
他没有说完,但大家都已经懂得了他的意思。
“确实如此。”止衡仙君已经起身,他身形微微摇晃一下,大家皆是一惊,大家这才后知后觉,原来方才那样通过水镜探查,已经用去了止衡仙君太多灵息。
止衡仙君摆了摆手,表示自己没事,他重新站直身体,道:“虽然没有人类的气息,但我看到了那一处小世界的入口。在关闭之前,一共有五个人进入的痕迹。”
他的神色变得更肃然了一些:“那是一处幡中世界。”
唐花落愣了愣,她小心看向其他人,看到大家都一脸惊讶,显然已经听懂了这四个字的意思,然后第一次开始后悔自己当年在学宫没有好好听讲。
片刻,她到底缓缓举手:“那个……幡中世界是什么意思?”
回答她的,是段重明。
红衣师兄的眼神凝重:“所谓幡中世界,便是洗去进入其中的所有人的记忆,让他们以婴童的姿态重新降生一次,拥有完全不同的人生和记忆,再给予他们不得不相互厮杀的理由和不同的势力,以一整个世界为舞台,来决出几个人最后的胜利。”
“胜者,才能拿到此处封印的那样东西。”
这样的小世界对唐花落来说闻所未闻,她慢慢睁大眼睛,震惊之色溢于言表:“那岂不是如同一次转世重生?到底是谁会有这样的力量,能拟出这样一方世界?”
幡中世界。
日月同辉,天上同时高悬着一个太阳和两个月亮,看起来像是一个括号里放着一个句号。
十二岁的凝禅坐在书舍的矮案前,一边打瞌睡,一边在脑中冒出了这个不怎么合时宜的念头。
台上的夫子在讲日月山川,又讲天地之间有灵气,万物有灵,万物平等,所以人和妖灵都可以同时坐在这一间书舍之中,接受夫子的教育。
凝禅心道,平等个屁,如果真的平等的话,为什么她一会儿还要帮她的小师兄虞别夜点卯听课做课业?为什么他能什么都不学,而她要一个人学两人份,而不能反过来?
凝禅气呼呼,抬笔占了墨水,在万物平等旁边气壮山河地落下四个大字。
胡说八道。
结果最后一笔还没写完,就被夫子抓了个正着。
夫子气得胡子乱翘:“如何胡说八道?万物如何不平等?若是不平,就凭你一个被捡回来的小妖,如何进得了我奕剑宗的学舍?”
凝禅觉得好生荒谬:“若是真的平等,夫子又怎么会产出这样的想法?我能进来,不应该是很正常的事情吗?又何需小师兄捡我?”
夫子噎住。
夫子罚她将剑术总论抄三遍。
凝禅觉得又无聊又有趣。
定然是他自己也觉得自己讲授的东西狗屁不通,不然为何不罚她写万物平等,而是抄剑术总论呢?
被罚又被留堂,凝禅自然没能完成替小师兄点卯听课的任务,待她从自己所在的学舍赶到三层楼上的那间学舍时,台上的夫子已经讲了半堂课。
不过这也没关系,并不妨碍凝禅扒在窗户上继续听。
听着听着,凝禅又在想,瞧,果然是不平等的。
否则为什么小师兄的夫子讲课要有趣这么多呢?
她将这个话题抛到脑后,赶在放课之前就开始从窗户上往下滑,如果再晚走一会儿,小师兄学舍里的其他几个师兄就会过来刁难她几句,尤其是那个叫谢柏舟的师兄尤其可恶,上周被他抓住的时候,他非要她化出原形,还好她最近没有剪爪,才让她以一道入骨的抓痕为馈赠,顺利逃脱开来。
要是被谢柏舟抓到,她指不定还要吃什么苦头。
凝禅溜得飞快,自然也不会注意到,就在她滑下窗户的同时,学舍里谢柏舟的目光就不偏不倚扫了过来。
少年腰杆笔直,看起来清风明月,器宇轩昂,哪里像是会堵着凝禅一只小妖化原形的模样。
坐在他旁边的少年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一眼,挑了挑眉,揶揄道:“瞧瞧你把人家小姑娘吓得,也得亏她嘴严,没有告诉虞别夜你做了什么,否则以虞别夜那个锱铢必较的护短性子,指不定要把事情闹成这么样。”
说完又道:“你也真是的,天下小妖千千万,那凝禅不过一只山猫而已,你犯得着非要和虞别夜对上吗?”
谢柏舟收回目光,微微一笑,没有辩解。
他当然不会说,自己从出生起,耳边就有一道自称姓许的奇异的老爷爷声音。随着他年龄渐渐长,他也终于能看清那道身影的轮廓,验证他不是自小就有幻觉癔症。
那道许老头的声音从未欺骗过他。
他出身波云诡谲的谢家,自小便历经无数暗杀毒害,有许多次都是靠着许老头的提醒,才躲过一劫,侥幸活到现在。
所以许老头在第一次见到凝禅就激动出声,要他多接近这只小小山猫妖的时候,他照做了。
但他骗了许老头。
他接近凝禅,不是因为许老头说的原因,又或者说,不仅仅是因为这个原因。
而是因为,自他出生起,他就知道,自己的体内有着一个名叫命珠的东西,他过去不明白这样东西的用处,也全然没有见过别人有,所以他一直将这个秘密深埋心底。
直到那日,他见到凝禅趴在窗户上往里看,小小少女歪着头,有些打瞌睡,却还在努力睁大眼记录课堂笔记,有一种娇俏而不自知的努力和天然去雕饰的美。
他情不自禁一笑,收回目光,并没有更多想法。
直到他的命珠,第一次有了滚烫灼热的感觉。
第43章
凝禅不是第一次顶撞夫子, 也不是第一次没有完成任务。
她说不清自己是天生反骨,还是本能地觉得夫子的话是谬论。
——并非是白纸黑字的字字句句荒谬,而是讲课的夫子明明自己都不信, 又何必用万物平等这四个字来搞另类的鄙视链。
凝禅揣着笔记,一溜烟地往书舍的方向跑。
奕剑宗内门的起名方式都很简单直接,夫子教学听课的地方叫学舍, 藏书看书的地方叫书舍,练剑修习的地方叫剑舍,休憩打坐的地方叫寝舍,以此类推,总之就是表意的字后面加个舍,开山的那位祖师爷算得上是能偷懒的地方绝不动脑子。
她很喜欢。
感觉和她一样文盲。
凝禅腹诽一瞬,脚下不停, 顺便还在路过食舍的时候,买了两个热气腾腾的大肉包子。
热气在手,凝禅一边小跑一边吃,身后背着笔记课业的小布袋随着她的脚步一巅一巅, 直到确定自己已经顺着小径离开了学舍所在的前山,她才终于停了脚步。
她没有回头, 只是终于敢腾出一只手,悄然按在了自己胸膛正中心的位置。
那里,有一颗珠子,正在炙热翻转,让她的浑身都极不舒服, 连带着额头都渗出了汗珠。
——若是她方才不捧着热包子跑几步, 很难解释为何自己会在这样秋风萧瑟的晚秋,身着单薄的道服, 还会出汗。
凝禅抬手,抹去额头的汗珠,深吸一口气。
这颗珠子,名叫命珠。
她其实是觉得有些怪异的。
因为她甚至不明白这玩意儿有什么用,却清楚地知道它的名字。
不是每个人都有命珠。
她的命珠也不是一直都会这样滚烫炙热。
她第一次有这样的感觉,是在被虞别夜捡回来的那一夜。
那时他在奕剑宗的道服外披了一间黑毛领的大氅,一身黑衣地淌过厚雪,俯身将妖身的她从雪地里抱出来的时候,她的周身也是这样的滚烫。
虽然后来有很多次,她都欲言又止地想说,自己当时只是睡着了,而不是什么妖力耗尽,昏迷在了雪地之中,若不是虞别夜相救就命不久矣。
但解释这个又有什么意思呢?
凝禅素来不怎么在乎别人怎么看怎么想,她只是单纯地觉得那个怀抱很温暖,她迷迷糊糊睁开眼时,对上的那双眼眸很漂亮,让她能翻个身继续睡一个好觉。
沿着小径一路前行,蜿蜒向下,书舍坐落在半山腰的剑湖边,楼层错落,有灵法结界将一间间书屋笼罩其中,唯独没有覆盖到剑湖的湖心亭。
因为从湖边到湖心亭看起来不过几步,但要走过这几步,却非要先破开剑湖的大阵不可。
凝禅看过虞别夜破阵。
没看出什么明堂。
大概就是在这里点一下,在那边走两步,最后挥挥袖子收剑,就进去了。
她照猫画虎过一次,也进去了。
不是很明白为什么别人进不去,还将这里奉为圣地,甚至还将此作为小师兄虞别夜的境界深不可测的佐证。
……嗯,虽然他确实很强,比自己见过的所有同龄人都强。
凝禅一边想,一边抬眼。
剑湖边有花。
花色很浓,红紫橙蓝,像是一片七彩花朵的汪洋,倒映在剑湖的水面中,色泽淡了一些,却也让一片碧色的湖沾染了颜色。
只是颜色也只到此为止。
通往湖心亭是没有路的。
湖心亭白瓦白柱,孤身一人坐在湖心亭里的人,一身玄黑。
黑与白便是这里的色彩,剑湖的水流淌至此,便也之只剩下了黑白。
白水,黑衣。
坐在湖心亭里的少年肤色苍白,黑发挽得并不太工整,显得随意又散漫。他的一只手里拎着一只手炉,另一只手从黑色绒毛滚边的宽袖里垂下来,落在湖面上。
黑色映衬得他肤色更白,连原本极淡的唇色也显得多了一抹妃色,觉察到凝禅这边的动静,虞别夜抬眼看了过来。
他瞳色极深,像是一种能覆盖一切的浓黑,又像是散不开的夜色,这样倏而抬眼看来时,带着一种近乎惊心动魄的俊美。
凝禅看惯了,对这样的美毫无所觉,她揣着肉包子和背后的课业,穿梭跳跃在剑湖的大阵中,片刻后便如一缕轻烟般落入了湖心亭中。
“这是我吃剩的包子。”她刻意在吃剩的三个字上重音,然后才将今日笔记掏了出来:“被罚抄书了,去迟了,所以笔记只有一半。”
口气随意而直白,完全没有别人想象中的那种山猫小妖在积威深重的小师兄面前的谨慎和小心翼翼。
虞别夜看也不看课业笔记一眼,直直伸手探向了肉包子。
凝禅眼巴巴看着,表情又纠结又欲言又止,就差把她还想吃几个字写在眼睛里了,形容极是可爱。
可惜她越是这样,虞别夜就越是觉得有趣,只假装看不懂,一边吃包子,一边腾出手去翻看了一遍笔记,似是顺口问道:“今天有什么有趣的事情吗?”
他音色偏冷,就像他这个人。
此刻却是晚秋,凝禅因为怕热而只穿一件道服,虞别夜却因为怕冷而端着手炉裹着大氅……当然他穿得也很随意,领口半敞,说不上到底是冷还是不冷。
凝禅这么想着,冷不丁开口问道:“你当初捡我不会是因为我体热吧?”
虞别夜理所当然般开口:“不然呢?”
又赞许般道:“是比手炉好用。”
凝禅:“……”
她就知道!
她当然不会说自己的命珠发热的事情。
——出于某种本能,她没有想过要告诉任何人,自己的身体里有一颗命珠的事情。
正如此刻,她分明发丝里都开始有细密的汗珠,但她正襟危坐,只当是自己一路小跑来出的汗。
“除了我被罚站之外,没有什么有趣的事情了。”凝禅撇了撇嘴,老老实实道。
虞别夜勾了勾唇:“是吗?”
凝禅的目光却落在他翻看课业的那只手上。
那只手的小指上,有如一圈像是不规则指环的黑色缭绕。
他肤色太白,就显得这样的一圈黑色极为明显而奇特,那样缠绕的黑好似一圈不规则的雾气,要将他的小指切割成两部分,又像是某种执意残留下的痕迹。
凝禅问过他这是什么。
虞别夜举起手,他手指修长,虽然苍白了些,但连他的指节好像都要比别人的好看一些。
他当时垂眼看了一会儿自己的小指,又弯了弯,不甚在意般开口:“是胎记。”
凝禅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对这样与自己无关的细节在意,但就是每次都会忍不住多看两眼。
她目光还没收回来,便听虞别夜倏而道:“看来你是不准备告诉我,你被人逼着现了妖身的事情了?”
凝禅猛地回过神。
她愣了愣,抬眼对上虞别夜意味深长的目光:“这有什么说的必要吗?我挠回去了,很深,应该见骨头了,倒也没有吃什么亏。”
虞别夜向前俯身,有些散漫地抬起手,覆在她的头顶,像是安抚小动物一般摸了摸。
他的手很冷,这样落在她头上的时候,凝禅只觉得自己发顶的那些细汗倏而消失,甚至变得干爽了起来。
凝禅喜滋滋想,要不然她怎么选择留在虞别夜身边呢,真有用。
“那怎么能够。”虞别夜笑了笑,看向剑湖的湖面:“怎么也要断他一条手臂。”
——没有人注意到,他小指上的那一圈黑色胎记在他的手没入凝禅发顶的时候,色泽竟是如此契合。
虞别夜起身,黑色大氅像是流动的水般拂过地面,让湖心亭的地面重归一片白色。
凝禅笑眯眯地跟了上去。
否则她怎么会不说呢。
因为她知道,她不说,他也会知道。而她越是不说,他出手就会越狠。
最好能开膛破肚,让她看看,谢柏舟是否如她所想,也有一颗命珠。
否则她怎么会在见到他的时候,命珠就开始发烫。
凝禅的目光从虞别夜身上一扫而过。
如果谢柏舟真的有命珠的话,他呢?
凝禅眨了眨眼,因为懒得走路,化回了原形,跳进了虞别夜怀里,舒舒服服闭上了眼。
睡一觉就可以看到谢柏舟倒霉咯。
凝禅弯着嘴角睡了。
醒来的时候,凝禅有些惊恐地发现,自己已经不在奕剑宗了。
她依然在虞别夜的怀里,鼻翼却充满了血腥味。凝禅环顾四周,只见他们正在一处宅院之中,地上歪斜着无数尸体,血流成河,那些人被绯红染湿的衣料上,还绣着一个大大的“谢”字。
虞别夜一手抱着她,甚至没让这漫天的红溅在她身上一滴,另一只手提了柄正在往下滴血的剑。
凝禅茫然抬头。
这一条死尸铺就的长路尽头,是白日里还束着高冠,一派光风霁月的谢柏舟。
昔日的贵公子此刻脸色极白,他看了一眼虞别夜怀里的山猫小妖,再看向虞别夜,苦笑一声:“我确实做过了头,你要道歉,我道歉便是了,至于吗?”
虞别夜笑了笑,慢条斯理道:“怎么不至于?我要你一只手,这些人都来拦我,那我便也只能都杀了,否则怎么要你的那只手。”
凝禅慢慢眨眼。
这一幕,落在任何人眼里,都像是虞别夜杀心过重,欺人太甚,不过小小一件事,竟然也要大开杀戒。
但事实上,她能听到在场还有一个声音在与谢柏舟对话。
——“杀了他们!杀了他们,你才可以得到你想要的东西!没有比现在更好的机会了!损失几个家丁算什么?哪怕整个谢家都为此而亡,只要能杀了他们,这也是值得的!”
谢柏舟脸上毫无异色,仿佛听不到那道声音。
但若是他听不到,有怎么会下令让这么多手下和家丁来填满虞别夜前行的路。
一只手而已,就算被砍了,也有无数种重续的办法,甚至还有生肌丸,断肢也能重续,大不了休憩一个月,便也什么事都没有了。
原来他却竟然是故意的。
凝禅想了想,看了眼地上的血,到底不想站在那些血污之中,于是继续窝在虞别夜怀里,然后伸出舌头,舔了舔他的手指。
虞别夜的手指微微一蜷。
他敛去所有情绪,垂眸,用眼神询问,脑中却倏而有了一道声音。
“他是故意的。故意用这些人来消磨你的力气,只待你力竭,他就要杀了我们!”
是凝禅的声音。
看来,舔他那一下,是某种妖族的秘法,可以通过这种方式来与人直接沟通。
虞别夜轻声道:“那又如何?”
他看向谢柏舟,唇角露出了一个早就洞悉了一切的讥诮笑容:“谢柏舟,你不是早就想杀我了吗?否则你又怎么会无缘无故招惹凝禅?不就是想要等我杀上门的这个机会吗?”
第44章
奕剑宗小师兄虞别夜。
十三岁破九转天, 一人一剑杀穿半座魔窟,据说那日的魔血将魔窟的墙壁都染了个通红,残阳如血, 他却兀自纤尘不染,是当之无愧的奕剑宗年轻一代最强战力。
甚至可以说,他一人便肩挑起了奕剑宗的宗门大旗, 只要有他在,奕剑宗便绝没有宗门绝断的可能。
同样也是奕剑宗小师兄。
这位提剑便能震慑半座魔窟的少年,体弱多病,常年畏寒,肤色苍白,一张清俊无双的脸,却反而加重了这种脆弱易碎感, 看起来就像是个十足的病秧子。
病秧子平时懒懒散散抱着手炉,一脸疏离,人畜无害,看上去好似对什么都不在意的样子, 除了那些震撼人心的传说,几乎快要成为与书舍湖心亭融为一体的画中人。
但只要他抬手握剑, 奕剑宗所有的人,哪怕在入定,也会睁开眼。
便如此刻。
虞别夜三息屠尽谢柏舟所在的谢氏别院的时候,“小师兄为了他的山猫妖提剑去找谢家少主了”的消息,甚至还没有传遍整座奕剑宗。
剑气漫卷, 杀意冲天, 凝禅悄悄缩了缩身子,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却忘了自己如今命珠滚烫,连带着眼底都泛起了一丝微红,分明是个烫手山猫,哪里可能不惹人瞩目。
只是虞别夜这一剑,到底没有挥出去。
“这一整座别院的一百多条人命,还不够赔谢柏舟的一次罪吗?”一道近乎空灵的女声响起,从天而降的女子分明还是一张少女的芙蓉面,却梳着夫人的发髻:“看在我的面子上,宽宥他这一次,好吗?”
挡在谢柏舟面前的这人凝禅认识,叫祝婉照。
这人是谢柏舟的表姐,据说两人青梅竹马一并长大,幼时还有婚约。可惜后来奕剑宗的楚宗主想要续弦时,看上了祝婉照,不知许了谢家什么好处,十里红妆,硬是将祝婉照娶了回去。
结果洞房当夜,据说还没礼成,楚宗主突然走火入魔,不得已闭了死关,到现在还没出来。
祝婉照像是白捡了一个宗主夫人的名头。
只是事发突然,她尚未在奕剑宗立威,虽然全宗上下都尊称她一声“夫人”,但楚宗主到底什么也没给她留下,是以她看似权力很大,实则身份处境都颇为尴尬。
而奕剑宗的楚宗主便是谢柏舟的师父,昔日的未婚妻一夕变成师娘,据说祝婉照出阁那一夜,谢柏舟也曾对她说过,只要她想,他便带她远走高飞。只是那日他在谢氏别院枯坐一天一夜,最终还是没能等来她回头。
真是好狗血好缠绵悱恻好令人唏嘘。
也难怪凝禅偶尔下山的时候,看到山下小镇书店销量最好的爱情本子,总是离不开这两位主角。
后来在奕剑宗中,两人自然免不了碰面,据说两人都保持了谢氏一族的
楠諷
体面,在一众明里暗里的看热闹目光里,维持了完美的仪态。
除了今日之前,无人知道他们之间再有什么交集。
但今日此刻,若非祝婉照一直暗中关注着谢柏舟,又怎会在第一时间便来到这里?
凝禅竖起耳朵,从虞别夜的怀里探出脑袋,悄摸摸看了过去,露出了八卦的目光。
她捂住胸口,分不清自己的命珠是突然又灼热了几分,还是她想要八卦的心跳得更快了些。
是余情未了,还是死灰复燃?
是爱别离,还是憎相会?
她还在乱猜,便听虞别夜的声音带了几分倨傲地响了起来。
“看在你的面子上?”虞别夜牵唇笑了笑:“你算什么东西?”
祝婉照脸色骤白,身体微晃。
“但我可以给闭死关的楚宗主一个面子。”
虞别夜干脆利索地收剑,扬了扬下巴:“只要你亲手捏断他的腕骨。”
祝婉照沉默不语,倒是谢柏舟终于笑了一声,松了剑,抬起手来:“何必劳烦她。”
他右手按住左手小臂,眼眸落在虞别夜脸上,近乎偏执地与他四目相对,五指用力。
一声骨碎。
谢柏舟的小臂以一种奇异的姿态耷拉了下来,他的头上有细密的汗珠滴落,嘴唇紧抿,却硬是一声没出,强忍了下来。
虞别夜颔首,表示满意,说话算话,转身就走。
凝禅听着身后莫名的老头长吁短叹的声音。
——“失去这个机会,想要再杀他,就很难了。谢柏舟啊谢柏舟,虽然我也没了记忆,但我早就告诉过你,这个世界……”
后面的话,凝禅听不清了。
她抬头看了看天上的括号和句号,心想,这个世界有什么问题吗?
她没能有太多其他的念头生出来。
因为在回到奕剑宗以后,凝禅就笑不出来了。
原因很简单,虞别夜觉得她会被逼到显原形,究其原因,离不开一个弱字。
并且以他虞别夜的身边不应该有这么弱的山猫为借口,压着她练了足足五年剑,说是不到九转天就别出去丢人了。
凝禅无力反抗,练剑练得昏天暗地,不光要和已经有了天下第一剑之称的虞别夜对招拆招,还要陪着他四处降妖伏魔,力挽狂澜。
——准确来说,每一次都是她在前面拼死拼活顶着输出,快要不行的时候,虞别夜再从天而降,一剑做个了断,干脆利索,收工回家。
力是她出,功是他领。
怎么不说一句虞别夜打得一手好算盘呢?
换做是谁在他身边,逼也能逼出来一个天下第二剑。
如此五年下来,十七岁的凝禅已经八荒天,从“虞小师兄那只招惹不得的山猫妖”变成了“天下第一剑那只会用剑脾气不太好招惹不得的山猫妖”。
……没好到哪里去。
这五年来,凝禅被压榨到一滴都没有了,就连奕剑宗的八卦都只能在溜出去贪嘴的时候,听昔日的几个小妖朋友提两嘴。
小妖朋友叫阮龄,本体是山雀,收集八卦的本领是比别人强了那么一些。
譬如别人的八卦就只有简单一句“据说谢家那个少主谢柏舟频繁进出宗主夫人祝婉照的院子!”
但到了阮龄这里,就会多一句“但衣服还算整齐,我猜暂且还没有越界。不过前几天,祝夫人的房间里有砸碎瓷器的声音,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瞧瞧,脑补的空间这不就大起来了。
作为回馈,凝禅也偷摸摸教了他两剑。
阮龄极为高兴,他握着手里的木剑,脸上闪烁着从未有过的光。
“小禅,有朝一日,我是说有朝一日。”他斜斜刺出一剑,摆了个架势:“说不定我也能和你一样,能除魔卫道,保护自己在意的人和这个世界。”
凝禅没当回事,她刚刚跟着虞别夜从一场恶战里回来,有气无力地摆摆手:“安安稳稳才是福,就算真的有这个机会,就你这点儿三脚猫的功夫,你也别冲在最前面啊。”
阮龄嘻嘻一笑:“谁说我是三脚猫,我是山雀妖。”
凝禅又给他纠正了两个动作,时间不早,她不能久留,回去还要继续没日没夜的练剑,两口吃完阮龄带给她的大肉包子,凝禅马不停蹄地先走了。
虞别夜果然已经在剑舍等她了。
凝禅磨磨蹭蹭上前。
虞别夜看她一眼,低头擦自己的剑,随口问道:“刚才去哪里了?”
凝禅哪里肯说实话:“去看剑谱了。”
虞别夜没什么,只是在接下来与她对招的时候,轻描淡写掏了块手帕出来,在将剑点在她咽喉,昭示她又一次落败的时候,俯身将她嘴角的油渍仔细温柔地擦干净了。
凝禅:“……”
有点脸红,但因为这样被拆穿的次数太多,她莫约脸皮也厚了起来,想红,但红的不是很好。
倒是胸口的命珠依然滚烫。
尤其在虞别夜距离她这样近的时候,还会比平素里,要更炙热一些。
这么多年来,她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烫。
她甚至想过,如果哪天突然不烫了,她可能还会觉得有点冷。
凝禅自己也忍不住有点觉得好笑,然后告诉自己,可能是因为奕剑宗的夜太凉,又是一年秋风起,虞别夜早早披上了大氅,她却还能一身夏季道服活蹦乱跳。
问就是她们山猫毛厚不怕冷,完美借口。
但就算她再不怕冷,如果有可能,凝禅绝不想在被虞别夜暴虐以后的深夜,独身一人收敛气息,悄无声息地走在奕剑宗伸手不见五指的夜。
朔月。
凝禅在心底叹了口气,面上的神色却收敛了起来,直至变得与平日的她大相径庭,简直仿若换了个人。
直到行至一道高大的黑影面前,凝禅有些敷衍表面却很到位地行了个礼:“怎么突然叫我?”
“再不叫你,你怕是都忘了自己是谁,为什么来奕剑宗的了吧。”那人转过来,露出一张英俊却上了些年龄的中年面容,他神色淡淡,颇有些不怒自威:“六年过去了,你还记得你的任务是什么吗?”
凝禅低眉:“接近虞别夜,杀了虞别夜,然后喊你来剖尸。”
那人看她片刻:“别的没什么长进,修为倒是涨了不少。”
凝禅沉默片刻,从善如流道:“不涨怎么杀他?”
“用他教你的剑杀他吗?”那人笑了一声:“凝禅,你可真行。”
凝禅眉头一跳,没忍住反唇相讥道:“比起你还是差远了。都姓虞,你们应该是一家人吧?有多深仇大恨才能连尸体都不放过?”
那人垂眸看她,不辨喜怒。
“凝禅,别忘了你是来干什么的。”半晌,他的声音里倏而带了几分讥诮:“他如此这般对你,全大陆都知道虞别夜有只捧在心尖的山猫妖。你呢?你不会真的爱上他了吧?”
第45章
这问题来得太过突兀。
凝禅觉得荒谬, 下意识就要翻个白眼。
谁会爱一个五年来不舍昼夜不间断地逼着自己练剑打怪冲在最前面无怨无悔还时不时就要一脸血的人啊!
可反驳的话到了嘴边,她心头却莫名一窒,不知怎地, 完全说不出口。
她顿了顿,面无表情地抬眼看向面前的男人:“怎么你一个修无情道的长老,还要来干涉别人的感情问题?看来你距离太上忘情还很远啊。”
虞姓长老并不追究这个问题的答案, 他压低身子,似笑非笑看向凝禅:“你别忘了,如果不是我,你这条命,连带着你们这一支妖脉上下的两百多口妖命,早就没了。素闻山猫一族有恩必报,希望你信守诺言, 切莫失手。”
凝禅没说话。
虞姓长老又道:“当然,在我手上的,还有你自己的命。别管你是九转天还是无极境,十年一到, 生机绝断。若是你不信,大可赌一赌这毒到底有没有这么厉害。”
他微微一笑:“掐指算来, 距离十年之期,还有两年。凝禅,留给你的时间,也不多了。”
“虞画澜,有人说过吗?”凝禅沉默片刻, 突地开口:“你威胁人的样子真的很恶心。”
被叫了全名, 虞画澜也并没有什么生气的样子,他眼中甚至带了点儿戏谑的笑意, 负手而立,倨傲地看向凝禅。
“是吗?”他说:“比起你动了感情却还要将他捅个对穿的情况,我觉得我还好。你说呢?”
言罢,他又语焉不详地补了一句:“尤其想想之后你们的反应,一定很有趣。”
凝禅脸色极差,却强撑着一脸冷漠,转身就走。
后山的路她走过很多遍。
在灿阳高照的白日下,在微风徐徐的春色里,在皑皑覆盖的厚雪中。
这是她第一次觉得冷。
胸口的命珠滚烫,但她还是冷。
凝禅一边走,一边抱紧了自己,牙齿却还是有点止不住地打颤。
直到一件还带着余温和熟悉味道的大氅将她从头到脚包裹,厚实的软毛刷在她的脸颊,她才有了一种回到人间的真实感。
是虞别夜的味道。
她反手攥住大氅的毛绒边,有些怔然地抬头。
虞别夜不知在这里站了多久,好似连脸颊和发梢都落了一层薄霜。
他那么怕冷的一个人,此刻却仿佛对自己的情况毫无所觉,也毫不在意,只微微弯腰看向她。
“怎么哭了?”
他音色偏冷,说这样的话也很难温柔,凝禅看着他,不知道是今夜没有月色,所以便显得他的眼眸格外柔和,还是自己的错觉……她竟然从他的神色里看出了几分从未见过的缱绻。
是的,缱绻。
凝禅一边怀疑自己脑子可能被夜风吹得有些迷糊,一边下意识顺着虞别夜的话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
竟然果真一片湿润。
她哭了吗?
凝禅有一刹那的无措,她抬起袖子想要擦掉脸上的泪渍,却率先被一只温暖的手抬起下颚,然后擦掉了她脸上的泪。
凝禅忘记了所有动作,只怔然看着虞别夜。
她说不清自己为什么哭。
可看到他这样,她的眼泪忍不住又开始往外冒。
虞别夜眼看这眼泪怎么还能越擦越多,无奈道:“怎么好像惹你哭的人是我一样。”
凝禅心道这么想也没错,嘴上却说:“你想得美。”
说完以后,心里那股奇妙的酸劲反而没了。
虞别夜弯了弯唇,见她终于不哭了,才道:“回家?”
凝禅有些迟钝地“嗯”了一声。
她在想,家这个字,真的可以用在自己和虞别夜之间吗?
可是每次她和阮龄道别的时候,也都说是回家……
好像也没什么不对。
只是这个词,这个字,从虞别夜嘴里说出来,怎么感觉好像特别格外不一样?
她正这么想,却发现虞别夜非常自然地牵起了自己的手,带着她向寝舍的方向走去。
“你怎么不问我去哪里了?做什么了?”凝禅眨了眨眼,到底忍不住问道。
虞别夜牵着她的手,走在她稍前面一点的地方,为她挡去所有夜风:“这件事很重要吗?”
凝禅愣了愣:“嗯?”
“如果很重要,我问你,你未必会说实话。”虞别夜轻声道:“若是不重要,那我又何必要问。”
凝禅抿了抿嘴,悄悄抬眼。
这是她第一次见到虞别夜的衣衫如此单薄,他长发散落下来,薄衫下是线条均匀漂亮的肌肉线条,并不夸张,也并没有她过去想象中的因为常年体寒虚弱而造成的形销骨立。
难怪她每次靠着睡的时候,也没觉得有多硌。
她跟在他的身后,有点别扭地被他牵着,虽说妖身的时候睡在一起也不觉得有什么,但……
到底是不一样的。
凝禅觉得自己要说点什么,打破这种别扭。
牵着自己的手与平时覆盖在自己身上的温度完全不同,不再是仿佛千年寒潭的彻骨,反而像是有暖流顺着他的指尖,没入她的指腹。
凝禅盯着两人交握的手看了会儿,问道:“你不是怕冷吗?为什么把大氅给了我,你的手还可以这么热?”
虞别夜语调一反常态的温和:“偶尔也可以燃烧一下灵息和神魂,毕竟我的小山猫现在很冷,看起来还不想让我抱着。”
凝禅确实不想让他抱着。
但她也不想因为这个原因,就让他燃烧神魂。
凝禅想了想,快走两步,和他并肩,将绕在自己身上的大氅打开一点,再扯了扯虞别夜的手。
虞别夜侧头过来,用眼神询问她怎么了。
凝禅有点别扭地小声道:“也不是不能分享给你一点。”
又补充一句:“毕竟其实说到底还是你的……”
虞别夜垂眸看她,片刻,他弯下腰,任凭凝禅踮起脚,将大氅绕在他肩膀上。
两人的发梢在擦身的一瞬交错,凝禅甚至觉得他的呼吸铺洒在了自己的颈侧。
虽然这不是第一次这样了。
有时候,她也会把自己团成一个毛茸茸,蜷缩在他身边睡着,他若是侧过头,呼吸变也会吹拂她的毛发。
但这一夜,此时此刻,却变得好似尤其不太一样。
凝禅看着眼前一抹黑:“……”
可恶,这个人怎么这么高!
怎么披到他肩上,她就被劈头盖脸地彻底遮住了啦!
“你有想过吗?”虞别夜睫毛翕动,看不清他眼底的神色:“其实你不必化作妖身,我也可以抱你的。”
凝禅一愣,努力从毛边里探出头来,头发被弄乱了几缕,显得平时多少略带妩媚和攻击性的长相多了几分天真纯然:“……是吗?”
虞别夜于是松开她的手,俯身,将凝禅打横抱起,将自己的下巴贴在她的额头:“你不想化作妖身也不想走路的时候,自然是可以的。”
凝禅抬眼,即使是这样的角度看过去,虞别夜的五官依然优越到几乎没有瑕疵。他的睫毛很长,在眼下落了一片扇形阴影,就像是这个宁谧到能听到树叶落在地上的夜。
她怔然看他,突然道:“虞别夜,是我的错觉吗,我觉得你今晚特别不一样。”
“是吗?”虞别夜声音淡淡,细听却也还含着笑:“也许是我今夜特别高兴吧。”
凝禅“哦”了一声,不再多问。
她心想,若是虞别夜听到了自己今晚和虞画澜的对话,特别高兴恐怕就要变成特别愤怒,说不定会连夜拔光她的毛,镇去奕剑宗的魔魂塔下,直到神魂俱灭。
毕竟,他可是出了名锱铢必较的虞小师兄啊。
她这么想着,歪头靠在虞别夜的身上,竟是不知不觉睡着了。
虞别夜的脚步在夜色中清晰可辨。
他没有用灵息遮掩自己的身影,也并不在意那些黑夜里暗中窥伺的目光。
他确实很高兴。
因为她没有反驳虞画澜的话。
她接近他是假,对他好或许也是假,不得不听他的话,提剑练剑也可以是假。
但她的心是真的。
就像他唯一的一点真,都是对她。
第46章
“这个世界, 不是真实的。我都给你说了多少遍了不是真实的,你为什么还这么执迷不悟!”
谢柏舟御灵而来,落在奕剑宗的山头, 再向山内走去。
他的耳侧,有十年如一日的老头子声音叽叽喳喳。
“你这么给宗门卖力也没有任何意义,你要做的, 只有一件事。”老头的声音絮絮叨叨:“杀了虞别夜。”
谢柏舟的目光微移,向着书舍的方向扫去一眼。
虞别夜就在那里。
五年过去了。
奕剑宗又开了一次宗门,昔日的虞小师兄如今也有人会称一声小师叔。
更重要的是,他已是当之无愧的天下第一剑。
五年前,虞别夜的那一剑被祝婉照拦了下来,他以腕骨为代价,侥幸从他手下离开。
至此, 这件事就成了他无人言说的心魔之一。多少次午夜梦回,他猛地从床上坐起,许老头问他怎么了,他也只能说一句做了噩梦, 却无从提及噩梦的内容。
五年后,他自认天赋本也过人, 昼夜不停地练剑,接任务,降妖除魔,甚至已经连破几境,直入九转天。然而时至今日, 他回想到当初虞别夜将手按在剑上时满身的剑意, 却依然难掩震撼。
他做到了自己所想。
所有人在提到他的时候,不再只说他是谢家嫡子, 未来少主,而是也会尊称一句柏舟仙君。
但那又如何,他心头挥之不去的那个想要战胜的对象,已是天下第一剑。
而他甚至不是天下第二剑。
天下第二剑的名号,被赋予了虞别夜怀里的那只山猫妖凝禅。
每每想起此事,谢柏舟都觉得荒诞至极。
“那你告诉我,什么是真实。”谢柏舟收回目光,显然早已习惯许老头疯疯癫癫的胡言乱语,平静问道:“真实的世界,又该是什么样。”
许老头悻悻道:“都说了我记忆也不全了!其他也就算了,我只记得外面的世界里也有虞别夜。虽然身份或许与现在完全不同,但既然确定了这里并非真实世界,那这里要么是须弥洞天,要么是某位前辈以通天之能撑起来的,无论是哪一种,原因必然都只有一个,此处有灵宝。这一场不真实都是对你们的考验,你们注定厮杀。”
谢柏舟负剑走过小径。
秋风吹起他的发,风自剑湖来,所以他也自然而然侧脸看向剑湖。
恰逢凝禅蜻蜓点水般自湖面滑过,长袖翩跹,落下的时候,冲着湖心亭中的人粲然一笑。
她手里没有拿剑,湖心亭原本十年如一日的简单陈设里,不知何时多了一只小小的木傀,此刻正双手高举,托着木盘,上面放着茶盏,有点笨拙的可爱。
谢柏舟有所耳闻。
这位被戏谑称为天下第二剑的山猫妖,其实对剑的兴趣并不是很大,反而喜欢捣鼓一些手工玩意儿。
比如那只举着茶杯的小木傀。
又比如据说最近虞别夜的院落里,还多了些高大奇怪的玩意儿。
——但因为也没多少人敢靠近,只能远远看一眼,而没有搞清楚到底是什么。
谢柏舟淡淡道:“注定厮杀吗?”
许老头的身影比之前还要更虚幻,几乎像是一抹残影:“是的,注定。这就像是养蛊,最后活下来的蛊虫,才能获得最终的胜利。”
湖心亭一身白衣的青年似有所觉般,在与面前的少女说话的间隙中,漫不经心抬眼,与谢柏舟遥遥对视一瞬。
“既然是养蛊,定然不会只有我和他。”谢柏舟颔首示意,并没有要刻意避开他的意思,然后才转过视线,继续前行:“我等别人先来杀他。”
他在等。
虞别夜也在等。
等那个十年之约来临之前,终于会有人来破局。
或许是凝禅,也或许是虞画澜,当然也可能是别的人。
比如祝婉照。
楚宗主最终还是没有从死关里出来,而这位楚宗主的“遗孀”,在这五年里,以一种强势的姿态,收拢了奕剑宗明面上的势力,让所有人都承认了她这位夫人的存在。
甚至因为她的存在,奕剑宗至今都还没有选出下一任宗主。
新一次召开的宗主推举大会,凝禅也去了。
祝婉照一身华服,妆容浓烈,气质已经与五年前大不相同。
她坐在上首,神色淡淡,红唇轻抿。
“不妥。尚未无极,如何坐得我奕剑宗的宗主之位。”
“姿容不佳,我反对。”
“楚宗主的儿子?倒是没听说我们奕剑宗一个修仙之地,竟然也要搞父父子子君君臣臣这一套,怎么这个位置还是继承制吗?”
……
上下暗潮涌动,多少人对那个位置垂涎欲滴,布置了无数暗手,只等被提名时,在无数浩大的声势之下顺势上位。
结果那么多阴谋阳谋,都败在了祝婉照的红唇之下。
凝禅看得津津有味。
然后转眼就看到下一个候选人是虞画澜。
这位修无情道的虞长老并不冷面冷脸,反而时刻带着春风般和煦的微笑,让人如沐春风,见之而生好感。
凝禅心底一个激灵,连坐姿都变直了点儿。
该不会最后宗主的位置落在这个人手里了吧?
她心底难免有些担忧,看向祝婉照的目光就带了期盼之色。
却见祝婉照上下打量虞画澜一瞬,红唇微勾:“朱雀无极,仪表堂堂,滴水不漏。虞长老一切都好。”
虞画澜唇边不懂,眼中却到底带了志得意满。
他埋下的暗线眼中微喜,就要上前,多讴歌几句,趁热打铁,将此事做成定局。
祝婉照话锋一转:“可惜没有心啊。”
虞画澜不动声色:“楚夫人何出此言。”
“我观典籍,所谓太上无情,是博爱于天下,是心怀万物,太上多情,太上无情。”祝婉照道:“而虞长老呢?这五年来,屠尽天下多少妖族?又踏平了多少村落?”
她一瞬不瞬盯着虞画澜,扬腕拍手。
有侍从罗贯而入,将手中长长的清单小册发在了每个人手里,里面正是虞画澜这些年来所造下的桩桩件件的杀孽。
“正好今日宗门中大伙儿都在,我便也趁今日的机会……”祝婉照说到这里,语气已经倏而转厉:“来问一问虞长老的道心何在!替奕剑宗清理门户!”
“砰——”
她手中的茶盏随着她的话语一并落在地上,一片瓦碎之声刺破空气。
整座议事堂以落下的破碎茶盏为中心,倏而变成了一座困字大阵,将虞画澜束缚其中!
虞别夜在茶盏脱手的瞬间已经将凝禅塞到了自己身后,旋即他便感觉到,这大阵之力,竟不止落在了虞画澜身上,而是想要连他也一并悄然困住了。
入议事堂之前,为表对历届奕剑宗宗主的尊重,他解了剑。
不是不能召剑回来,只是如果他强出手,那么这座困字大阵,也会因为他而破。
出于某种原因,他暂时还不想破了这个阵。
而且不知为何,此时此刻,虞别夜的心头莫名有一种很奇特的预感。
就像是这么多年萦绕在心头的一些不解,或许终于要揭开最后的谜底。
祝婉照起身,华服摇曳过地面。
大阵将虞画澜困在整座议事堂正中,一动不得动。
祝婉照在虞画澜面前站定,慢慢开口:“你还不动手吗?还要等到什么时候?虞长老早已无极,这困字阵,也不过能困住他一盏茶的时间而已。不杀他,你要如何做这奕剑宗的宗主?”
随着她的声音,一道身影自议事堂后慢慢走来。
是谢柏舟。
谢柏舟单手提剑,另一只手上还攥了一大把灵符,眼中周身都是杀意,如此一步步走出之时,他周身的杀意显然已决。
虽然早就知道,祝婉照能收拢半个奕剑宗的背后,少不了谢家的出力,但这才是所有人的猜测第一次被证实。
谢柏舟不是优柔寡断之人。
既然有了今日的这一方困字阵,他与虞画澜便已是不死不休。
他毫无废话,站至虞画澜面前之时,剑便已经高举了起来。
然而就在此时,他的面色却突然一白。
不止是他。
这一刻,整个时空的时间都好似被停滞了一瞬,所有人的动作都变得仿若慢动作。这一瞬的时间被无限拉长,变成了只有五个人能动的虚幻纯白世界。
祝婉照、谢柏舟和虞画澜的脸色都变得有些难看,祝婉照甚至已经抬手捂住了自己的胸口。
命珠从来滚烫。
但却从未有一刻如同现在这般,像是要冲破皮肉般熊熊燃烧。
凝禅死死咬住下唇。
这是他们这些命珠的拥有者第一次同时出现在如此近的距离之内。
与此同时,一道只有拥有命珠的人才能听见的声音仿佛谶语般,同时在五个人耳中响了起来。
“你们想要的东西,不止一样。”
“五颗命珠集于一人之身的时候,‘门’会开启。”
“告诉‘门’你之所想,你之愿望。”
“命珠和‘门’,会实现世间一切祈愿。”
谶语低沉虚幻,却足以让所有人都听清这话语之中的意思。
凝禅闭了闭眼。
命珠代表的意义,她胸口时刻不停的灼热,所有的一切终于露出了温情背后注定厮杀的狰狞面孔。
灼热,只是一种告诉她命运注定的提醒。
命珠在胸膛之中。
要五颗命珠集中于一人,指的自然是说,要将其他四个人全都杀了,并开膛破肚,取出命珠。
她听到谢柏舟身边的那道许老头的声音大笑起来。
——“我说什么来着?我让你早点杀了他们,你却偏要犹豫。你们之间,本来就注定厮杀。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谢柏舟,你的犹豫只会让你成为鱼肉。”
下一瞬,困字大阵中的虞画澜的声音也响了起来。
不同于大家想的困兽之斗,他的声音甚至是轻松带笑的:“你为什么会觉得,我来这里,真的会毫无准备。又或者说,你们哪来的信心觉得这么大一座困字阵的准备,会完全不会被我知晓?”
他声音才落,原本散坐在堂下的无数人已经原地而起,掌中有灵光亮起,竟是顷刻间就要将议事堂中的众人围困住!
而另一波人却也迅速反应过来,将祝婉照和谢柏舟护在了身后,与虞画澜的人遥遥对峙。
两边剑拔弩张,气氛一触即发。
凝禅定睛一看。
好家伙,怎么整个议事堂的人除了她和虞别夜都已经站了起来,反倒像是将她和虞别夜变成了一座孤岛。
她稍微凑向前一点,拉住虞别夜的袖子,正想要说句什么的时候,方才祝婉照发给大家的那一本有关虞画澜做了什么的小册子,却随着她的动作摊开跌落在地。
凝禅无意间扫过上面的字,眼神倏而凝固。
也正是在这个时候,虞画澜的目光越过无数人,径直落在了凝禅身上。
虞画澜笑道:“这困字阵困的,是这里所有的无极境。所以,凝禅,你还不动手,是想死吗?”
第47章
议事堂外, 比堂内更剑拔弩张。
原本平和的势力分布被打破,在困字大阵升腾而起的一刹那,所有人都已经撕破了面上的伪装, 剑刃铮然出鞘。
谢家早已纠集世家众人,虞画澜背后的奕剑宗与其他承诺好了利益分配的其他门派势力蓄势待发,更有祝婉照收拢的本宗人马, 观望奕剑宗事态的其他墙头草……
一时之间,整个奕剑宗都变得熙熙攘攘,混乱不堪。
千年大宗,一夕巨变,过去隐匿在平静湖水下的魑魅魍魉一并出世,兴风作浪,就连剑湖都变得飘摇不定, 书舍后镇压的那些作乱多端的大妖们纷纷躁动不安,便连那一处封印都变得摇摇欲坠。
山雀小妖阮龄急得快要哭出来,他猫腰在议事堂外,这是他平素里压根不能接近的地方, 今日也就是趁人多混乱,无人管得到他, 他才悄悄摸了过来。
结果他四处都看过了,也不见凝禅和虞别夜的身影,显然这两人应当都被困在了议事堂内。
困字大阵不是他这样的小妖能接近的。
但阮龄依然不自觉地握紧了手中的剑。
——那是后来在他学会了凝禅教他的三五式剑招后,凝禅送他的,说是自己做傀的时候, 顺手打了几把剑出来, 挑了柄顺眼的给他。
阮龄紧紧握着剑柄,一瞬不瞬地盯着议事堂的大门。
他不知道自己明明没什么用却偏偏要来。
但他觉得, 自己就是应该站在这里,万一……万一凝禅会突然需要他呢?
议事堂内。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凝禅身上。
这殿内的无极境林林总总加起来也不过几人,去掉虞画澜和其他两位长老,便也只剩下了一个虞别夜。
若是这位虞别夜一手培养出来的山猫妖真的在此动手,虞别夜也确实……未必能有反抗之力。
毕竟那可不是真正普通的一只小妖,而是被誉为天下第二剑的凝禅。
更重要的是。
这只陪伴在虞别夜身边如此之久的山猫小妖,何时成了虞画澜的人?
是一开始,就是蓄谋已久的接近?还是后来虞画澜的一手好策反,只为了今日能够杀掉虞别夜?
无数猜忌中,处于视线焦点的凝禅终于慢慢抬起头来。
她的双眸不知何时变得染了绯红:“虞画澜,你说过,会保我族人平安无虞,那为何这份名单上,会有山猫妖一族的名字?”
虞画澜心头一跳,面上却不动声色:“这名单本身便是一场最大的诋毁和杜撰,楚夫人信口开河胡言乱语,该不会真的有人信了吧?”
他话音落,脖颈上却倏而多了一道灵息密线。
是凝禅的灵息。
她抬手,声音变得更冷:“可惜我恰好知道,这名单所用的纸是誓纸,凡用此纸书写,便不可有虚言,否则执笔之手便会被誓言之力切碎。”
她一手牵着虞画澜脖颈上的灵息,悄然收紧,缓缓起身:“你敢在这张纸上写下,我没有杀山猫一族吗?”
“这有何不敢?”虞画澜笑意盎然:“我自是将他们藏到了天下只有我一人才知道的地方。你将此处的其他人都杀光,我便带你去见他们。”
他话音落下,谢柏舟的剑却已经到了。谢柏舟面色冰冷:“以别人的族人作为威胁,虞画澜,你竟是比我想的要更下作。”
“凝禅。”虞画澜被困字大阵箍住,无法动弹,只轻声吐出这两个字,他的笑容变得诡谲:“方才的那道声音,你明明也听见了吧?既然迟早要杀了他们,不如现在便来做我的刀,我为你解毒,一举两得,何乐而不为呢?”
随着他的话语,方才绕在他脖颈上的灵息悄然转向,竟是将谢柏舟的这一剑阻了下来!
凝禅面色痛苦,却依然站了起来,她的剑此前和虞别夜的一样,被收在了议事堂的门口,但这并不妨碍她出手。
谢柏舟有些错愕地看向凝禅。
凝禅的目光却直直落在虞画澜身上。
她慢慢自自己的坐席上起身。
九转天的灵息激荡开来,整个议事堂之中,所有的灵息都向着她的方向卷动而来,连带着墙壁和屋顶都有了一些摇晃。
“如果……我说不呢?”凝禅抬眼,她的神色带着一丝出奇的平静和笑意:“你们都在等这一天,又怎知,我恰好也是在等你们终于要鱼死网破的时刻呢?”
她看向谢柏舟,带了歉意地一笑:“不是想要阻你,而是这人,我想亲自杀。”
随着她起身的动作,她的面前开始有灵息漩涡出现,旋即,一只硕大方正的脚从漩涡里踏了出来,一脚落在了地上!
整个议事堂的地面都随之震动一瞬。
“那是什么?”
“……什么东西,她搞了什么东西出来!”
……
一片混乱和惊呼声中,巨大的木傀自灵息漩涡中现身,在傀直起身体的一瞬,议事堂的房顶竟是也直接被掀翻捣碎,露出了青空白云!
一片瓦碎之声,议事堂外的众人也都暂时停下了冲突对撞,纷纷向着这边看来,然后露出了愕然的神色!
“啊,抱歉。”凝禅没什么歉意地开口:“我这傀,有点高,大家多多担待。”
众人:“……”
担待个屁啊!这是有点高的问题吗!
没听说谁家的傀是这样的啊!
凝禅的剑被缴了,但傀的剑还在。
那剑为了适配傀的身高习惯,对于凝禅来说实在有点重,也有点大,几乎有她三分之二个人那么高。
所以她拿剑的时候,几乎是拖着剑走的。
她没有理睬虞画澜,也没有理睬在虞画澜的指使下,周围向她攻来的兵刃。
因为她看到,稍远处的那一袭白衣慢慢站了起来。
虞别夜没有拿剑。
但既然困字大阵已经困不住他,放在殿外的剑便也不能被任何东西所阻挡。
他抬手便是满山剑鸣。
阮龄抱着怀中的剑,有些惊愕地抬眼——
稍远处囤放着议事堂中人的兵器的地方,所有的剑都开始震颤,甚至不仅如此,大家手中腰间的佩剑也都在这一瞬有了不安分的剑鸣。
一声清啸。
虞别夜的剑如长虹贯日,竟是就这样戳破了困字大阵,没入了议事堂中!
拿了剑的虞别夜,和没有剑的虞别夜,是两个人。
那柄剑落入他手中的刹那,所有人的衣袂与长发都被剑风激荡开来!
一切攻向凝禅的刀与剑在他执剑的一瞬,都有了一个近乎凝固的顿挫,下一瞬,便已经被这样浩荡的剑风扫落在了地上!
谢柏舟早已收回了剑,将祝婉照护在了身后,周身灵息震荡,警惕地看着面前的一人一傀一剑。
凝禅站在所有这些风波的中央,从被傀戳破的那一隅天空看了出去。
天上依然是一个句号和一个括号的日月同辉。
“我早就觉得有点奇怪,为何天空会是现在这个样子。”凝禅倏而开口:“现在看来,这个问题,也是可以有答案的。”
她甚至没有环顾四周,而是就这样,将手中的那柄重剑有些缓慢地举了起来。
“除了聚起五颗命珠之外,我总觉得应该还有别的办法,来打开这扇所谓的‘门’。”她轻声道,却足以让所有人都听到她的话语:“我想试试。”
回应她的,是虞别夜。
他说:“好。”
周围的一切震荡,一切不安,所有的喧嚣与尘埃好似都与傀旁边的少女无关,因为自有一人一剑,替她将所有的一切都挡在剑风之外,任凭她去做想要做的事情。
虞画澜手中掐诀,凝禅的神色却丝毫未变,他连试几次,不可置信自己的毒竟然失效:“你——你为何还能站在那里!你身上的毒呢?此毒没有解药,你怎会……!”
“果然无解。”虞别夜提剑看来:“我早猜到如此,只好预先替她解了毒。”
虞画澜还想问到底是用什么解了毒,一道爆裂无比的剑风已经自不远处向他急袭而来!
凝禅双手握剑,足尖一点,身形如鬼魅般,已经出现在了虞画澜身侧!
她的剑很重,挥剑便比平时要更多两分力气,而这却竟正好吻合了她此时的心境!
一剑落下。
一盏茶的时间恰至,虞画澜想躲,然而凝禅的这一剑太重太快,鲜血迸射之间,虞画澜竟是就这样被凝禅切掉了一只手臂!
那柄重剑下一瞬,已经在他的痛呼声中,接近了他的咽喉。
随之而来的,是凝禅带着轻慢笑意的话语:“我一直很想知道,谁告诉你我是山猫妖的?我们一族,名为辟邪,又岂是你这种宵小所能撼动的?我不过诈你一下,这些年,你造下的杀孽太多,连你自己都已经记不清了吧?”
虞画澜眼瞳一缩。
下一瞬,凝禅的重剑上有朱雀笼火燃起,灼热的火舌吞吐在虞画澜的肌肤上,也将凝禅极淡的瞳色照耀出了一片火色。
虞画澜盯着凝禅,他不是不想反抗,而是凝禅这一刹那的气势太盛,竟是将他周身的所有灵息都锁住,不得调动!
他明明是朱雀无极,此刻却被朱雀脉九转天的凝禅彻底压制,毫无反抗的余地!
火光太盛,将她的肌肤照得几乎透明,虞画澜在这一瞬,看到了凝禅的额心处,竟也有命珠的光芒一闪而过!
“命珠——!”虞画澜眼瞳一缩,惊愕道:“你是用命珠解了毒!是谁给了你命珠?他不要命了吗!”
“在逼出‘门’之前,我还是想要先杀了你。”凝禅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声音变得森然:“虞画澜,你该死。”
第48章
重剑下压。
凝禅的长发翻飞, 她的眼中火色燎原,说不清是她的瞳仁之中映出的原本的绯红,还是面前迸射的鲜血。
九转天·须弥。
虞画澜眼瞳骤缩, 他能听到自己的咽喉被切开的声音,刺耳渗人。
九转天·须弥锁死了他周身所有的灵息,他空有一身无极却无从施展, 所有的灵息都变得像是粘稠的胶水,没入他体内的同时,将他的灵脉一寸寸搅动粘连,直至无从流淌。
“玄武脉。”虞画澜的声音越来越哑,他的目光却极亮——又或者说,方才凝禅的朱雀脉力燃起的时候,他的所有注意力就已经从命珠上转移开来, 变成了某种凝禅看不懂的灼然:“你……为何通了朱雀脉,又会……玄武脉的术法?”
他不顾脖颈的血窟窿,已经带了“嗬嗬”之声:“就算是入了秘境……灵脉也不会变……为何你能……”
凝禅面无表情,没有任何回答他的意思, 全身向下,灵息和笼火同时游走在重剑的剑刃。
一声有些可怖的骨碎。
虞画澜的脖颈终于被彻底切碎, 头与尸首分离的刹那,凝禅下意识抬手,按在他的胸口,点了一式定魂。
她甚至自己也愣了愣,有些不明白自己何时变得如此娴熟。
然后, 凝禅才站了起来。
尸首分离, 一颗沾着血的命珠从虞画澜的胸膛里滚落出来,直到凝禅脚下。
她低头看了一会儿。
“虞别夜。”凝禅抬头, 看向为她挡下了所有攻击的白衣青年:“本想将这颗命珠给你,但我猜,你会嫌它太恶心。”
虞别夜面上不知何时溅上了血,他周身都是近乎暴戾的剑气,但他回头错眼看来的时候,目光却是温柔的。
凝禅于是抬脚,在谢柏舟和祝婉照震惊的目光里,灵息翻涌,一脚踩碎了虞画澜的命珠!
喀嚓——
命珠碎裂的那一刹那,时间似乎有了一瞬间的停滞。
所有的一切再度变得像是慢动作,天旋地转之间,凝禅强忍着奇异的头痛,一手将重剑从方才太过用力而陷入的地裂中拔起。
这一次,她将重剑横在了自己身前。
“我能踩碎一颗命珠,就能毁了剩下的所有命珠。”凝禅冷声道:“虽然不知道你是谁,但既然你能将声音传递到我的耳中,那么我现在所说的一切,你应当都能听见。”
“打开那扇‘门’。”她的眼瞳不知何时已经变得赤红一片,血污与火色交错,她看着剑气纵横的虞别夜,看他在挥剑的交错之间偶尔的咳嗽,心底一片近乎麻木的痛。
时至今日,她才过分后知后觉地知道了一件事。
他的命珠,在她身上。
她与他初见的时候,他没有如今这么苍白且单薄。
这么多年来,他四季都要大氅,明明已是朱雀脉的天下第一剑,笼火却不能为自己取暖,四季都得披着大氅,握着手炉。
只是因为,他早就看出了她身上的毒,再将命珠给了她。
所以她从未毒发,从未在朔月之夜生不如死,所以她虽然不怎么喜欢剑道,却握剑便起剑罡。
因为那是他的剑罡。
无人应答。
凝禅眼中露出了一抹讥笑,她手下的力度再重三分,那重剑的剑锋将她的肌肤刹那便割裂,入肉几分。
她的脸上也终于带了几丝疯狂之色:“还是说,你觉得我之所言,只是说说而已?”
许久。
那道响起来过的声音,终于缥缈般又响了起来:“捏碎命珠,你也会死。”
凝禅洒然一笑:“好啊,那就一起死。”
她的视线里都带了一抹绯红:“我想明白了。如果这个世界只是一场游戏,那么命珠就是最重要的游戏道具。如果命珠被毁了,游戏自然也不能进行下去了。”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这个世界还会存在吗?你……还会存在吗?”
风吹过她的长发,凝禅的口鼻之中已经都是血红,所有的一切都在这一刻被拉长,包括她的痛楚——
直到她的手真的按在了自己的命珠上,并且毫不犹豫地开始用力,试图将命珠摘下来!
凝禅神色镇定,意识也清明一片。
但痛已经席卷了她的全身。
原来取下来命珠,这么疼啊。
这样的疼足以让任何人昏厥,但凝禅知道,她不能倒在此刻。
她要清醒着,直至自己对或许是这一方世界的“天道”的威胁生效。
一片长久的沉默后,那道声音终于重新响了起来。
“你赢了。”
随着这道有若叹息的声音响起,时间转回了原有的流速,但却又变得不太一样。
天像是漏了一个窟窿。
漫天的云变得斑斓陆离,所有的一切都像是在坍塌和被吸走。
议事堂内外,所有人都停下了手中的动作,一并向着天空望去。
片刻,终于有人哑着嗓子喊出了第一声。
“——天塌了!”
“快跑啊!天塌了!”
这几声却很快哑然。
“天都塌了,还能往哪里跑?”
众人的声音变得颤抖而怆然:“是啊……天塌了,还、还能去哪里呢?”
这个问题,没有答案。
因为那个窟窿很快就变成了一个漩涡。
一个要将所有的一切都吸纳殆尽、片甲不留的漩涡。
风和云都被吸了进去,光线和色彩也被吸了进去。
所有人的哭声与喜怒哀乐也都开始被吸入了那个无尽的漩涡,连耳边的哭声都开始变得羸弱。
凝禅猛地吐出一口血。
眩晕和失血过多后的冷迟来一步地袭击了她的躯壳,在那一股强撑的精气神过去后,来势汹汹。
她终于做到了这一切,却仿佛已经失去了踏入那个漩涡的力气。
是的,她已经猜到,那一处漩涡,其实就是所谓的“门”。
天上的太阳被吞噬,两个一左一右像是括号的月亮也没入了“门”中,
天地失色。
凝禅再也撑不住身体,在那道声音带了些低沉的轻笑声中,向后倒去。
“小姑娘,没有人能威胁我。你成功了,却见证不了你的成功,这又有什么意义呢?还不如按我说的做,至少……不至于此。”
“你甘心倒在这里吗?一定很不甘心吧?但是你又有什么办法呢?你赢了我,但你却输了你本应能在这里得到的一切。”
凝禅没有任何反应,她平直地向后倒去。
却被一双手稳稳接住。
“天道”的声音,从来都不只是说给凝禅一个人听。
祂并不在乎被其他人也听到。
虞别夜听了个十全十,接住凝禅后,他近乎轻盈地将落座在地,将她扶靠在了自己怀中。
几乎同时,他的周身都浮起了一层近乎虚幻的光。
生机不断地从他的身上涌入凝禅的体内,灵息分明在倒卷入天上高悬的那个深不见底的漩涡,而虞别夜之所谓,却好似在与这所谓的“天道”抢回这一线生的气息。
但与此同时,他自己的躯壳却好似在消解,直至他的手指都变得有些虚幻般的透明。
凝禅猛地从要坠入的深渊中醒了过来。
她倏而睁眼。
虞别夜如墨般的长发已经全都变成了雪色,原本就苍白的肌肤此刻如琉璃白翡,他轻轻翕动眸子,看向虚空,露出了一个讥诮的笑。
“谁说的?”虞别夜勾唇:“你要天塌,我却偏要她,得偿所愿。”
随着他的声音,最后一道来自他身上的灵息也终于打入了凝禅的体内。
他的身影比此前更缥缈了一些,雪色的长发飞散开来,扑落地面,像是覆了一层晚秋的棠梨花。
凝禅怔然看着他,低声道:“虞别夜。”
她有千言万语在心头,末了到嘴边,却竟然只剩下了他的名字。
“你为何要为我做到这一步?”凝禅终于道:“这里不过是一方小世界,或许拿到那样至关重要的东西后,这里就会坍塌,我们大致都会神魂归位,你又何必……”
“你也说了,是大致。”虞别夜道:“倘若没有呢?倘若没有的话,死的人,是不是就要换成是你。”
凝禅还想要说什么,却被虞别夜抬起手,按住了她的唇,堵住了她之后所有的话语。
“人本就有一死。”虞别夜露出了一个凝禅从未见过的笑容:“能因你而死,我死得其所。”
他抬起手,抚上凝禅的头,将她拦到自己怀里,再轻轻亲了一下她的发顶。
“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我手指上的痕迹是什么吗?”
虞别夜轻声道:“那是你的头发缠绕在我的手指上,留下的痕迹。”
他边说,边将凝禅一把向着那个漩涡的方向推了出去。
漩涡的吸力太大,他这一掌又用了最后仅剩的灵息,凝禅猝不及防,便是再向着虞别夜的方向伸出手,也无济于事。
世界在坍塌,原本光鲜的一切都在褪色风化,整个世界都像是要被迅速遗弃在背后的荒原。
长风吹过,虞别夜的身影像是一抔白沙般,变成了风里缭绕的白色雾气。
凝禅的目光开始变得涣散,谢柏舟和祝婉照还在苦苦支撑,然而凝禅一把掀翻了这一处世界的规则后,他们的命珠暗淡,显然也已经支撑不了多久,便要沉睡昏迷过去。
没有人能反抗这样的天象。
整个世界都像是要被彻底归零,变成好似从未出现过的虚无。
但却还有人没有闭上双眼,认命等待这样如同天罚般的末日降临。
是阮龄。
他手里紧紧握着凝禅给他的剑,剑气并不精纯,只堪堪足够将他周围的那些仿佛要吞噬一切的黑雾驱散看来。
他仰头看着凝禅,在与她对视的刹那,拖着颤抖的哭腔,大声道:“我会撑住的——”
“我要保护——”
后面的话语凝禅已经听不清楚。
但她看到了他的口型。
他说,他要保护自己在意的人和这个世界。
保护吗……
彼时山雀小妖在自己面前挥剑嬉笑的样子一闪而过,她的余光看到谢柏舟和祝婉照已经终于体力不支地昏迷了过去。除了阮龄支撑的那一隅之外,世界已经全部褪色变成了黑白灰三色的浓墨。
然后,所有的一切骤然暗淡。
再倏而亮起。
光线有些刺眼。
像是沉睡了很久以后,猛地洒落在面上的剧烈炽热阳光。
凝禅猛地睁开眼。
一片静默。
凝禅环顾四周,只见自己浮空站在一片全然纯白的空间之中,这里空无一物,除了她的面前。
那是一扇带着把手的,真正意义上的、不知会通往何方的“门”。
凝禅没有迟疑,抬手扭开门把手,提步走了进去。
第49章
“门”的背后, 是一片纯黑。
凝禅说不清自己是站立还是悬浮其中,她有些茫然地睁大眼,但这样极致的纯黑之中, 睁眼与闭眼也失去了区别。
直到一点光照亮了整个空间。
那光影先是一个点,很快就扩散成了小半个面。
凝禅环顾四周,终于看清了自己之所在。
她正站在不知何处的山巅之上, 举目四望皆是悬崖,脚下微动便会有碎石沿着峭壁簌簌而下,千仞高绝,山风吹拂,将她的衣袂和额发一并吹动。
山巅有座庙。
庙里似乎有人,但影影绰绰看不真切。
从她脚下到庙里,有且只有一条路。
一条没有台阶, 满目空空的路。
凝禅抬头看了那有些破败却屹立于崖巅的破庙片刻,抬脚登庙。
随着她的迈步,她的脚下出现了第一层台阶。
四周的一切骤然变幻。
一张绘卷在她面前徐徐展开,旋即便有一行字在绘卷上浮现出来。
“历经千辛万苦才来到这里的道友, 在说出汝的愿望之前,请允许吾先向汝介绍一下我自己。”
凝禅挑挑眉:“请。”
“吾名为幡, 世人唤吾招妖幡,其实吾的名字是招摇幡,只因吾生性喜招摇显眼,做幡便要做最叱咤风云天下闻名的那一面幡。”
准备好了要听一段故事的凝禅:“……”
啊?
剧情好像和自己想象的不太一样?
明明只是一片白幕黑字,字体都没有任何变化, 怎么她就硬是从这段话里听出了一点得意洋洋?
绘卷上的字还在继续。
“可惜招摇过头, 招摇便成了招妖。”
凝禅心道,这幡对自己的定位和认知还挺清晰。
“只因吾幡旗一展, 便能号令群妖,也只因吾之所在,便所向披靡,战无不胜。”
所有的字眼顷刻间化作一滩墨色,凝禅面前的景色再变。
她仿佛成了时空中的一双眼。
血山火海,咆哮与嘶吼充斥着山河大地,她看到妖兽遍野,所到之处哀鸿遍野,然而那些狰狞可怖的妖族却偏偏只愿臣服于她的脚下,听她号令,在整个浮朝大陆上奔腾,再将目之所及的一切都占据。
这是一种近乎绝对的、让人难以拒绝的力量。
更像是一种并不隐晦的暗喻——持有招妖幡的人,便能将整个浮朝大陆都轻松踩在脚下。
修仙之路本就大道争锋,不亟于走一道难容他人的独木桥,争到最后的祈愿,是长生,是获得无与伦比的力量,是拥有不被任何人左右的力量。
而所有的这一切,都可以由招妖幡来实现,甚至人力也总有尽头,但招妖幡所能带来的力量,却是真正凌驾于一切之上的绝对。
凝禅站在万骨枯上,妖兽簇拥着她,她在这一刻好似成了妖皇,也好似看到了历代招妖幡的主人,睥睨天下。
下一瞬,一切共感与画面掐灭。
小庙不远不近地悬浮在前方,凝禅垂眸,再提步前踏。
水墨融化,缭绕的墨色在天与水之间绘出一笔摇曳,绘卷再开,一行字浮凸出来。
“你可愿与我重塑幡外世界的秩序?”
凝禅盯着这行字,然后缓缓皱眉:“幡外世界?那幡中世界又是什么?”
那行字久久凝固,没了动静。
片刻,画卷开始崩塌。
崩塌出了一股莫名的有气无力。
凝禅看着重新出现在自己的路,再前行踏在台阶上。
她的周遭是虚空,却也是不断的好似诱惑般的雾色画面。
那些雾深浅不一,铺开一幅幅绘卷又散去,分明是在重复那些手持招妖幡之人的璀璨过往。
凝禅将一切都收入眼底,脚步却不停。
分明肉眼所见不过几步就可以抵达的小庙,她这样一路走来,却竟然还是不远不近。
凝禅抬眼再落,平静起步,继续拾阶。
如此过了不知多久,她的下一步,终于有了触碰到了实物的感觉。
凝禅倏而顿住。
因为那卷散成了雾气的画卷复又凝聚,摊开在了她的面前。
“真的不要?”
凝禅看了片刻,伸手触碰到了画卷的边缘。
然后在画卷上的字迹散开变成下一句之前,从画卷的边缘将招妖幡重新卷了起来,轻轻拍了拍。
“别挡路。”
招妖幡:“……”
招妖幡:“?”
什么东西!?
别挡路?!
这三个字是在给它说吗?!
它可是招妖幡!这辈子都没有被嫌弃过的招妖幡!从来都是它嫌弃别人的份,怎么有朝一日还能回旋镖到它自己身上?
不可置信。
岂有此理。
招妖幡气呼呼!
却听一声和煦苍老的声音带笑响起:“既然这位小友都这么说了,你就回来吧。”
招妖幡“嗖”地一声飞回了小庙,显然一息都不想在凝禅身边待着了。
庙中既然有人,入庙便是拜访。
凝禅思忖片刻,才要抬袖起礼,那道声音已经又响了起来:“对着一缕残魂,不必如此,愧不敢当。小友请进。”
凝禅顿了顿,还是坚持抬手一礼,将手中的剑回了鞘,这才抬步向前,站在了庙宇大殿的门槛之外。
庙宇并不大,稍显破败,佛龛之上并无雕像,倒是蒲团上坐了一位慈眉善目的老妇人。
老妇人一袭华服整齐,头发花白,面上皱纹沟壑,一双眼平静却漂亮,甚至有几分灵动之色,但最为醒目的,还是她脸上有一道几乎贯穿了半个面部的伤痕,从右眼下斜斜滑落,平直拉到嘴角。
她眼瞳很黑,仿佛密不透风的夜,虽然只是一缕残魂,在看向门口的凝禅时,纵使带笑,也压迫感十足。
而方才合上的招妖幡绘卷,就落在她的手边,小小一只,甚至有几分可爱。
老妇人身侧还有另外另外一方蒲团,她抬手示意:“请坐。”
佛龛空空,凝禅却并不愿入内,也不愿坐在蒲团之上,她歉意道:“庙宇太高,我不信,也不尊,不便入内,还望前辈谅解。”
老妇人看向她的目光却更柔和了些,她的笑意更深:“你与我年轻的时候很像。我不信佛,也不尊佛,所以我从不入庙宇。自然也从未想过,我会困一缕残魂在此,青灯古佛,只为等一个有缘人。”
“可……”凝禅的目光落在了空荡一片的佛龛上。
佛龛无佛,说什么青灯古佛。
老妇人大笑起来,这一次,她的笑声里多了睥睨和倨傲:“佛龛何必有佛。”
她点了点自己:“佛在这里。”
凝禅愣了片刻:“还未请教您是?”
“我有很多名字。”老妇人衣袖拂动,她在蒲团上坐姿端正却随意:“最为世人所熟知的,或许是初代妖皇。”
凝禅眼瞳微缩。
随着这四个字,她所有被尘封在幡中世界之外的记忆倏而苏醒。
她有些痛苦地抬手捂住眼睛,接受自己原本的记忆重新涌入自己的脑海之中。
初代妖皇。
这四个字打破了幡中世界与浮朝大陆的隔绝,她的脑中有过去与现在的一幕幕交替出现,更是回顾了一遍方才招妖幡让自己看到的所有画面。
无数面容与名字在她脑中交错,她甚至来不及去想具体的人和物,脑中已经自动定格在了方才的雾色交错。
原来,她看到的,她刚才所置身的那片战场,便是初代妖皇当年扫平了大半个浮朝大陆时的模样。
她的面前此刻,竟然会是初代妖皇的一缕残魂。
回忆史料典籍,对于初代妖皇的一切并没有一笔带过,甚至有许多说不清是后人想象还是真的煞有介事的长篇绘卷,惨烈甚至壮烈。
也有传言说,其中一些确实是当初的亲历者留下来的。
但此时此刻,凝禅却可以确定地说,所有的一切都是杜撰的。
因为,没有任何一处曾提及,初代妖皇是女性。
甚至是面前这样除了脸上有一道可怖伤痕之外,算得上是慈眉善目的老妇人。
招摇幡,招妖幡。
她的目光重新落在了老妇人的手边,方才挡在自己面前,却被自己推开的画卷安静乖巧地躺在那里,完全不如记忆中画面的那边肆虐张扬。
——她的脑中不受控制般有走马灯般的光影交错。
一边是自己面前几乎触手可及的招妖幡。一边是这画卷在血海之中被初代妖皇展开,随风而起,如旗如幡,在波澜壮阔的历史长河中呼风唤雨,谱写出无数腥风血雨的模样。
老妇人注视着她变幻的神色,微微一笑,抬手将地上的招妖幡拿了起来,向前递出:“想起来了?这次还觉得它挡路吗?”
这样再近了一些,凝禅看到那画卷的卷轴是白玉般的剔透。
但比起白玉,她更愿意相信,那是白骨。
招妖幡挺起胸膛,得意洋洋等待一个答案。
便听凝禅诚恳道:“还是这样觉得。”
招妖幡:“!”
奇耻大辱!
这世间竟有人真的不爱它招妖幡!这不合理!
凝禅垂眸,又开口:“听闻在‘门’后,可以实现世间一切愿望。”
“本应如此。”初代妖皇并不生气,她放下招魂幡:“但那是你带命珠来此时的情况,如今你两手空空,还想要许愿?”
凝禅沉默片刻。
“哦”了一声。
然后转身就要走。
她实在太过干脆利索,毫不拖泥带水,这下连见惯了人间风浪的初代妖皇都愣了愣,眼中有了错愕之色,然后哑然失笑。
“走这么着急?我还没说完呢。”她这次的笑意显得真心了许多:“不是不能许愿,只是我要先听听,你想好愿望了吗?你的愿望是什么?”
凝禅停住脚步,侧头回身:“想好了。”
“我希望幡中世界不要因为我们的到来而被搅乱,也不要因为我们的离开而消失。”
第50章
初代妖皇眼中的诧色更深, 笑意也更浓,她第一次稍微前倾了身子,连声音都更柔和了一些:“为什么?”
她以为自己会听到很复杂抑或充满了哲思的回答。
但凝禅只是说:“因为我看到了它的崩塌。”
“三千世界, 崩塌的何止此处,你要是都想要救,救得过来吗?”初代妖皇注视着她。
凝禅奇怪道:“三千世界关我何事?我只是在这里生活过, 在这里留下过痕迹,所以我想要这些痕迹和遇见过的人,经历过的事,不止是一场虚无而已。”
初代妖皇看了她片刻,笑了一声,慢慢站起身来:“支撑这个世界的力量,是招妖幡。如果你今日不拿走招妖幡, 日后也总有人会拿走,这里总会坍塌。要么你亲手让这里塌陷,要么将这里交给未知,你来选。”
这是最难的选择。
又或者, 这是最简单的选择。
因为凝禅只能选择拿走招妖幡。
恢复了记忆后,她自然知道, 虞画澜来此的目的。
此番如果他一无所获,那么他定然还要再第二次来取招妖幡。他对招妖幡势在必得,若非此次是她搅局,恐怕招妖幡还是会落入他的手里。
甚至于上一世……
凝禅怀疑上一世的时候,招妖幡就落入了虞画澜手里。
只是不知当时他在面对初代妖皇的时候, 又是如何回答了她的问题, 是如何最终拿到自己心中所想的。
“没有别的办法了吗?”凝禅倏而抬眼:“这里分明是你创造的世界,你甘心让它这样坍塌?”
“那又如何?”初代妖皇笑容淡淡:“我创造的世界还少吗?彼时的妖域是我的, 彼时的浮朝大陆也是我的,如今的幡中世界不过沧海一粟,我若想要将其碾在脚底,又如何?”
凝禅沉默许久,终于慢慢抬起手:“把招妖幡给我。”
初代妖皇又恢复了那副老妇人的模样,她饶有兴趣地看着她:“然后呢?”
“既然这里是招妖幡支撑的世界,若我拿到招妖幡,我总可以试试,能不能将这里维持住。”她稳稳抬着手,不避不让地看了过去:“你应当不会阻止我这样做吧?”
初代妖皇笑了一声。
她不回答凝禅的问题,只是再一拂袖。
凝禅意识骤而沉沉。
她清楚地知道自己的意识重新坠入了幡中世界里,只是这一次,她看到的,是最初始的幡中世界。
依然是那个奕剑宗,然而宗门清朗,人族与妖族并肩而立,没有高低贵贱,自然也不会有学堂上那样满口万物平等、实则却对她说着若非虞小师兄,你这种小妖岂能有此造化的夫子。
万物在这里曾经平等。
可人终究是人。
幡中世界的时间向前流淌,斗转星移,终于变成了如今的模样。
分明还在上着万物平等的道法课,却再也没有任何一个人这么想。
这四个字的存在,就像是一场梦。
一场存在过,但更像是冰冷讥诮地嘲讽着说出这四个字的那个人的……一场梦。
说出这四个字的人,是初代妖皇。
这位杀戮深重,曾经以一己之力让大半个浮朝大陆都泼上了滔天的血海的初代妖皇,在心底深处以招妖幡勾勒出来的幡中幻梦世界的底色,却竟然是简单的四个字,万物平等。
但她失败了。
所以这个幡中世界的存在,就像是在无时无刻地提醒着她的失败。
初代妖皇的声音在凝禅耳边响起,依然带笑,却是冰冷的笑。
“纵使如此?”
凝禅猛地从幡中世界中醒来,招妖幡已经在她的面前,只需要她抬手便可以得到。
初代妖皇静静注视着她:“你大可以拿了招妖幡,便将幡中世界的一切都忘记。”
所有的一切从凝禅眼前流淌而过,她抬手,并不迟疑地握住了招妖幡:“纵使如此。”
她终于露出了在见到初代妖皇后的第一个真正的笑容:“我可以忘了一切,但这一切毕竟存在过。”
有灵息自招妖幡而起,顷刻便没入了凝禅掌心,在她握住了招妖幡的那一瞬,她便已经与此幡心神想通,她有些失笑地听到了招妖幡此前对她的些许抱怨,更知道了要如何维系幡中世界——
很简单,也很难。
只要这世界之中,仍有人在坚持,不让所有的色彩褪去,光华熄灭,这一方世界,便会自然存在。
“要打个赌吗?”初代妖皇勾唇一笑:“赌这里是否还存在。”
凝禅想了想,道:“可以赌。”
她的意识猛地下沉,幡中那片在她离开前已经褪色风化的世界重新出现在了她的眼前。
黑白两色再褪去一些,已经变成了深浅不一的灰,所有的一切都失去了生机,肆虐的风再将灰色涂抹均匀,俨然是想要连深浅不一都抹去,让这里成为彻底的、均匀的、没有任何变化的荒原。
凝禅的意识在空中漂浮,见过万里大地,却一无所获。
直到她耳中突然有了兵刃相接的声音。
她猛地回头。
一抹色彩闯入了她的眼中。
在所有的灰白中,那样的色彩太过珍贵,也太过耀眼。
青色麻布道服的小妖阮龄还在挥剑。
他的剑,是她赠给他的那一柄,纵使足够锋利,在砍断了这么多条想要侵蚀他的雾气后,也变得卷刃豁口。
支撑了这么久,他灵息本就并没有这么多,他甚至已经有些无力地显出了一部分原型——手臂和脸侧都有灰褐色的羽毛浮凸出来,握剑的手指尖也已经成了爪状。
但他没有停歇。
他还在坚持。
他的嘴里,甚至重复的,还是凝禅被吸入天穹漩涡之前,读嘴型时看到的那句话。
“我要保护……在意的人……
“……和这个世界。”
凝禅脸上的笑容倏而绽放。
她自坍塌天穹而落,她的意识凝成了有些虚幻的身影,从黑白之中踏入了阮龄身前的这一片最后的不放弃。
“你做到了。”她笑着看向阮龄,然后一指点向他的额头。
醒灵的生机焕发,阮龄原本已经力竭的四肢重新变得有力起来,他有些枯槁灰败的肌肤回到了原本的弹性,而整个世界也以他为中点,一圈一圈外扩,变得重新有了色彩。
所有的一切都在回退。
天穹漩涡吸走的琐碎被退回,残缺的学舍屋檐重新落了红瓦,剑湖的水被送回,阮龄手中长剑的豁口也消弭不见,重新变得锋利。
肆虐的风渐渐柔和,变成了一场春。
一场春里,理应有雨。
于是雨落酥如油,生机随着雨落春回大地,阮龄的眼瞳骤而有光,他拿着手里的剑,好似大梦初醒。
“咦,我怎么在这里?”他有些错愕地左右看了看,又低头看向手里:“欸?这又是哪来的剑?”
——回退的世界里,已经将这里搅乱的命珠持有者的一切痕迹都被抹去。
小妖阮龄不再有天下第二剑的凝禅教他寥寥几招剑式,不会在黄昏时分摸出身上仅有的几块灵石去买一笼牛肉包子,蹲在墙边,只等着有提着剑气喘吁吁的少女从墙头翻下,一手拿着肉包子,一手给他比划几样剑式。
但终究有什么东西留了下来。
他的手里,多了一把曾经拯救过这个世界的剑。
山雀小妖挠了挠头,不解极了,却莫名对这剑心爱无比,他珍重地将那剑擦了又擦,小心收起,转头又看到了凝禅的身影。
四目相对的那一瞬,他莫名开口道:“这位道友也是来用晚餐的吗?牛肉包子可好吃了,要一起来两个吗?”
凝禅笑了起来:“好啊,你先去,我稍等就来。”
阮龄抱着剑,冲她挥了挥手,笑眯眯一溜烟跑远了。
凝禅站在原地。
她只是一缕意识,春风吹来,也只会穿过她的身躯,灿阳洒落光芒,她也不会感觉到任何温度。
但她却觉得阳光温暖,春风缱绻。
“这个赌约,我赢了。”她轻声道:“你看,无论你觉得这个世界有多糟糕,总有人在竭尽全力地保护和爱着这个世界。”
“从这个角度来看,你创造的这个世界,并不算是糟糕透顶。”凝禅笑了起来。
她的意识回落,重新睁眼,看向面前神色复杂唏嘘的老妇人,笑容更真挚了点:“至少,奕剑宗的牛肉包子,是真的很好吃。”
“这不是一个赌约。”凝禅继续道:“我赢了,你也没有输。因为这是你心中想要的世界。”
初代妖皇长久地看着凝禅,她有些唏嘘,有些感慨,也有些出神,但最终,她什么也没有说。
她只是一缕残魂。
一缕本体早已陨落了太多年的残魂。
她的一切情绪波动,一切喜怒哀乐,都只是历史中的一抹尘埃。
但这并不代表她以招魂幡勾勒构建出的这个世界一无是处。
至少她尝试过。
她失败了,却也不是那么失败。
有人……至少有一个人,在因为纯粹的爱,而支撑着整个世界。
这就已经足够了。
她想。
“你很好。”初代妖皇慢慢道:“有你拿着招妖幡,我很放心。”
老妇人的身影开始变得虚幻起来,她夙愿已了,招妖幡也已经交给了在她心中最合适的人,那么残魂便也没了停留在世间的理由。
临行之前,她又想到了什么,回头看向凝禅。
“对了,还有一件事。离开这里后,你选择让所有人都忘记这里的一切,还是记得?”
凝禅低眉,抚过怀中的招妖幡。
“都忘了吧。”
忘了这里曾有一个失败的乌托邦。
忘了她能使用至少两道灵脉。
忘了她曾经以九转天的境界单杀了无极境的虞画澜。
更何况,她既然如今成了招妖幡的主人,往昔的一切细节在她的心头更加明了了起来,她又哪里还猜不到,虞别夜在进入此方世界后,虽然新生一场,却或许是有了前世的一些细枝末节的记忆。
否则这世上哪有那么多平白无故的生死不悔。
她呢喃着再重复一遍,弯起眼睛笑了笑,看向身形愈发虚幻的初代妖皇:“都忘了吧。”
也忘了本就不应存在的回忆。
【旧笔记小说网】JIUBIJI.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