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一片混沌,既无黑暗,亦无光明。
他什么也看不见。
段折锋试着运起法力,接着却感到气海一片空虚,仿佛自己回到了最虚弱的凡人时期——那是多少年前的记忆了呢?
尽管四周微风阵阵、鸟语花香,但却无法驱散从四面八方袭来的寒意。
他听见危险的脚步声从身后步步逼近。
背后有个男人用满怀恶意的声音,催促道:“少爷,再往前一步,马上就到了。”
段折锋站着没有动。
接着,男人却已经失去了耐心,伸手从他身后推了一把,将这个瞎了眼的小少爷直接推进了枯井。
段折锋跌进了一座枯井之中。
古老的回忆渐渐松动,此时他想了起来,自己年轻的时候好像确实曾经被人暗害过。
那些人为了害一个瞎子,收买了一个下仆,骗他出来为父母上香祭拜,一路背着他来到人迹罕至的郊野,找到了一口特殊的枯井,将他推了下去。
然后,那个男人还不忘将井口合上,找来许多碎石压在木板上,用重量将唯一的出口牢牢封死,确保他无处可逃。
而且,如果他没记错的话……
段折锋伸出修长五指,轻轻按在井壁上,指尖感受着青苔滑腻而阴冷的气息。
枯井之中乱石嶙峋,腐败的气息若有似无,这里明明只有他一个人,但身后却传来了淅淅索索的诡异动静。
——这座枯井里,还住着一个鬼。
这个井底十分狭窄,段折锋仅能勉强伸直双臂,顺着边沿摸索了一圈,确认这里没有第二个出口。
他已经听到了身后“滴滴答答”的水声。
鬼,被生人的气息惊醒了。
身后的井壁上,传来了指甲抠挖的声音,不止一个地方,而且正在向他袭来。
声音渐渐靠近,几乎近在咫尺,就在他的耳畔响起,然后突然停下了。
在段折锋的后肩上,转而传来了古怪的“咯咯”声,又像是一个将死之人的呻-吟,又像是溺水之人喉中的咕哝。
滴答。
有什么阴冷的液体,落在段折锋后背上,飘散来浓重的腐败气味。
左右各两只长长的指甲,轻柔地抚触过他的脖颈。
鬼想要骑在他背上,用指甲将他掐死。
这座水井已经破败了太久,水鬼甚至找不到水源,更找不到一个合适的替死鬼。
所以它决定亲自动手,将这个好不容易得来的生人活活掐死,做自己的替死鬼,这样自己才能直接投胎,而免受十殿阎王的审判。
它的指甲已经摸到了活人鲜活而生动的生命,但是却突然被一只温热的手掌抓住了。
段折锋伸手抓住了这个骑在他背上的水鬼。
他轻声叹息,说:“真奇怪,这一切似乎在我前世经历过——如果这是个梦境,那也未免太过真实。”
咯咯。
水鬼发出了古怪的笑声,在它看来,眼前这个替死鬼已经被吓得呆住了。它用两只枯瘦、干瘪的手臂,再次伸向段折锋的脖颈。
这个姿势,让它看到了段折锋的双眼。
那是一双很漂亮的眼睛,可惜因为瞎了,而显得涣散无神。
在井底无边的黑暗中,眼瞳里仅能反射出黑暗,和鬼怪的轮廓。
——不对劲,这个瞎眼的凡人能看得见鬼?
“你知道,我前世是怎样解决你的吗?”
段折锋轻声地鬼说道:“那时我一无所有,双目失明,更没有学过任何术法。被困在枯井中,能用以周旋的只有自己这条薄命。我于是对鬼说,‘你试试看杀了我吧,看看以我的执念,会不会变成另一个厉鬼?’”
水鬼忽然愣住了。
人死之时,若是受到无边冤屈,或是感到无尽绝望,或是还有深沉执念未完成,就会转化为厉鬼,向害死自己之人索债。
而水鬼,仅仅是无辜落水之人想要投胎的执念罢了。
厉鬼与水鬼并不在一个等级上。
如果段折锋被人这样害死而变成厉鬼,那么它非但找不到替死鬼,甚至还要变成复仇的对象……
段折锋淡淡地说:“那时的我只是感到绝望,和现在不同。现在的我想知道,这一切究竟是梦境,不过是我梦到了年少时的往事?还是说这里才是现实,我记忆中的一切才是一场虚幻?蝶梦庄周,是耶非耶……你,想看看我看到过什么吗?”
他抓着水鬼的手,始终坚定有力。
水鬼突然觉得一阵心悸,他开始觉得眼前瞎了眼的少年不像个凡人。
至少,瞎子的眼睛里不应该倒映出那么多画面!
它看到那里面火焰滔天,无数冤魂冲天而起,十万神魔如蝼蚁般在天穹之下争斗,天柱倾颓,地煞涌现,经天之日月化为黑色妖魔,血雨纷纷而下,世间一切皆卷入猩红的浪涛之中!
前所未有的恐怖场景,刹那间填满了它的脑海。
“啊啊啊啊啊啊啊——!”
水鬼发出了厉声的惨叫,就像无助的受害者遭遇了巨大的恐惧。
它咬断了自己的手臂,疯狂地从段折锋身边后退,躲进了枯井的阴影里。
可是,井底那么小,唯一的入口又被封住。
它无处可逃!
它只能看着段折锋无神的双目猩红如阿修罗,无边魔气自他的眉心间涌现——
这个征兆,竟是肉身化魔。
这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他绝对不是人!
它怎么会这么倒霉,等了两百年的替死鬼,水井都等得枯死了,最后竟然等来一个凡胎天魔!
“别怕。”
段折锋低低地笑着,向前走了一步,随手将水鬼的断臂丢在角落中。
啪。
井底之鬼应声后退,直接趴伏在井壁上,瑟瑟发抖。
它用枯瘦手臂捂住自己的眼睛,恨不能腾出手再堵住自己的耳朵,方能看不见、听不着。
“为什么不看着我?”段折锋淡淡地说,“我还没有杀你的意思。”
可是,鬼感觉到魔气就在自己的身前,一阵巨大的恐慌感无端就从心底生出,它的牙齿在咯咯作响,手臂在剧烈战栗,浑身上下都宛如置身冰窖里。
它终于勉强张开了嘴,两百多年没用过的声带,干涩得直接破了音:
“救、救命!!!谁来救救我——————!!!”
……
奉都外郊野,枯井边。
一位白裙姑娘与一位青衣少年前后走向了这边,只听那姑娘说道:“就、就是这里了,我刚才听到了求救声,但我自己不敢下去看。少侠,拜托你了!”
幽暗月色下,少年人身形颀长,看轮廓也不过十七八岁,而且双手空无一物。
但那姑娘却好像对他极为信任,指了指枯井,又说:“我听说这地下有个水鬼,一直在寻找自己的替死鬼,它一定是害了人了!”
少年闻言微微点头,沉凝道:“你且退后。没有我的允许,不可张望偷看,以免被鬼怪扰乱心神。”
姑娘听到后连忙后退三米远,想了想还不放心,接着一路退了十米远,躲在树后道:“少侠小心呀!”
青衣少年低头查看枯井,一手伸出摸到井沿,那修长白皙的五指看上去毫无力道,然而轻易就推开了井盖上压住的巨石。
井盖松动的一刹那,月光朦胧下照。
突然间,只见一道鬼魅身影从井底窜出,飞也似的向外逃去!
水鬼身材佝偻瘦小如猴,五指奇长如鹰隼,浑身黑毛覆盖,在黑暗中行动极其迅速,这一幕能将一般人吓得半死。
但是,井边的这个少年人好像也不一般。
他双指并拢作剑诀,点向水鬼身形,舌尖绽出如雷般的法令:“禁!”
无形法力轰击向水鬼,但后者好像受了巨大的惊吓,哪怕被打得魂不附体,也还要屁滚尿流地往远处逃窜。
见状,少年眉头一皱,接着唤出一道剑影,凌空飞出,迅捷绝伦地划过水鬼的脖颈,将其一分两半。
水鬼逃跑的身影顿时停顿,在月光下分化为一阵黑烟,渐渐消散。
剑影在月下若隐若现,好似还未成型的剑胎,很快又飞回少年身后剑匣中,消去了踪影。
青衣少年又回头一看,发现那躲在树后的带路姑娘已经消失不见了。
“?”
大概是被水鬼吓跑了。
青衣少年收回目光,想到井底可能还有一个水鬼的受害者,便快步上前,将井盖彻底推开。
月华如流水,照彻井底景象。
他看到枯井底下,有一个受困少年,听到动静后仰面“看”了上来——
那少年身穿锦衣,身姿从容且挺拔,即便站在黑暗的井底,依旧不减其尊贵气度。从上而下看去,他眉峰孤高而冷峻,深陷的眼窝就拢在了阴影里,看不清双眼;挺拔的鼻梁犹如分隔明暗的交界线,只有一半凌厉的脸颊显现在月色中;薄削的双唇却微微上扬,分不清是多情还是无情。
这该是一个很惊艳的笑容,但由他做出来,又让人心中生惊。
有的人气质太盛,就连美貌都显得咄咄逼人。
青衣少年轻轻吸气,他已经看清了,段折锋双目涣散,显然看不见任何东西。
天妒英才。
就像骄傲的蛟龙受困于浅滩,又似明珠蒙尘,让人平白生出了几分遗憾和心疼的感受。
青衣少年压下心中叹息,向下伸出手:
“我叫江辞月,来救你离开这里。把手递给我。”
井底,段折锋听见了这个声音。
他勾起唇角,笑容并未掩饰,伸手准确地把住了江辞月的手臂。
在双手交握的刹那,他触碰到了江辞月略微加快的脉搏,也嗅到了江辞月身上淡淡的白芷香气,他曾经对这股清浅的味道了如指掌——
灵虚月下,桃源卷中,缱绻凤帐里,白芷佩兰的香气曾被囚在他怀中。
缭乱耳鬓,婉转泪痕。
蚀骨销魂。
——柳骨藏蕤金茎滑,蝶吮花髓玉露浓。
在披香帘卷的深处,让他浸染上别的味道。
他记得,江辞月的声音似哭-喘,似哀求。
“师弟……你不能……求求你!……你不能……”
——我为何不能?
段折锋的笑意微微加深,他牢牢把住了江辞月的手臂,就像地狱深处的修罗抓住了云边垂怜的天人。
——江辞月,这一世你也没有来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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