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折锋独自一个人回了段府。
仆人通禀了消息之后,蔡氏很惊讶:“他自己一个人?跟着他的绿萝呢?”
下人也说不出所以然来,只说:“少爷非但独自回来,还多带了个包袱,就是不知道绿萝去哪了。”
下人走后,段玉廷从屏风后面转出来,胡乱猜测道:“怪了,难不成他把绿萝杀了吗?”
“尽瞎说。”蔡氏打了个寒噤,“那狐妖是北边来的,精通幻惑之术,连我也分不出真假。他一个凡人,还是个瞎子,哪有那种本事。”
段玉廷跺着脚,撒娇道:“那他怎么又活着回来了?娘亲!我的安定伯爵位啊,这都已经什么时候了,怎么还不是我的!这府上的香火眼看还被他那两个死人爹妈分润走,你难道就不心疼吗?”
蔡氏安抚他道:“玉儿莫急,那丧门星不是刚刚又回房间了?在这段府上,我就不信他还能逃得出我的手掌心!走,我们直接去他房里,看看他现在是死是活,是人是鬼!”
蔡氏这就拉着段玉廷,两人也来不及叫上丫鬟排场,就急匆匆往西院赶去。
段府是皇帝所赐,从东院往西院足有一千多步,又要穿过中庭的回廊、水榭,方能看到院门。
这次蔡氏和儿子走到一半,只觉得路上安静得很,竟没有一个下仆经过。
小桥下,流水深深,又在不知何时泛起阵阵迷雾,将四野笼罩在仓茫茫的寂静里,仿佛包裹了整个世界。
远方隐隐然传来了女人哀婉的声音,绿荫小径两旁的花草也在不知何时,幽幽盛开成了鲜红的色泽。
这一走,它们就走了半个时辰,仿佛遭遇鬼打墙一般兜着圈,神智也越来越昏沉,只能机械式地迈着步子。
突然,前方的迷雾里猛然撞出来两个人影。
定睛一看,竟然是段府的大老爷段旻,被一个陌生的壮汉反扣着双手、押送在路上!
蔡氏猛然一个激灵,浑浑噩噩的神智清醒了几分:“段旻怎么在这里?”
她咬住自己的虎口,用疼痛刺激自己清醒,再定睛去看——
只见那陌生壮汉满脸金纸之色、面无表情,押着段旻,跟他们走在同一个方向上;而段旻早就比它们更加不堪,目光呆滞地被押解着,完全没有自己的意识。
“这是怎么回事?是谁布置了鬼打墙,还抓了段旻?”蔡氏心中惊慌起来,“还是有别的大妖要害我,我们还在段府里吗?”
她抓住段玉廷的手,母子两个不敢往危险诡谲的迷雾里走,只能小心翼翼地跟在壮汉后面打量。
段玉廷在侧边抬头一看,差点吓得尖叫起来。
那壮汉从正面来看是个正常人,但从侧面来看只是薄薄的一面!
竟是个纸人!
这纸人竟然还惟妙惟肖,抓着段旻往前走去。
大约一盏茶功夫后,蔡氏母子俩跟着纸人、段老爷,终于走到一座玛瑙嵌文的金门前,随之踏进了一座大殿。
大殿依然包裹在神秘的迷雾之中,几人只能看见脚下光可鉴人的地板,小心翼翼地随着上前,接着就见眼前有一白玉阶,其上朦胧设有堂鼓、公案、牌匾,公案上则有醒木、印盒、印垫、朱墨、签筒等一应俱全。
这赫然是一座审判用的公堂!
如今在公案后,已经坐着一个身形魁梧如山、身穿衮龙黄袍、头戴十二旒冕的判官,头脸笼盖在一片迷雾当中;他身旁的桌案后,还坐着一个执笔的师爷,也同样被迷雾笼罩。
随着“犯人”们抵达,从四面八方的迷雾里,传来了低沉浑厚的“威武”声。
而那押送犯人的纸人,对着堂上行了大礼之后,将段旻往地上一丢,就退后进了迷雾里。
那雾中隐隐绰绰,看得出来还排列着无数纸人,仿佛是公堂两旁护卫着的衙役。
直到此时,蔡氏还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她试探着也鞠躬行礼,小心地问道:“敢问是哪位大仙驾到?让民妇来到这里,是有何贵干啊?”
“大胆!”
师爷忽然一声冷喝,吓得蔡氏一个哆嗦,更把迷迷糊糊的段老爷也惊得回了神。
师爷冷冷道:“此乃地府酆都第二殿,东北方度仙上圣天尊,楚江王殿下!焉敢无礼?”
段老爷还在左顾右盼,听见了这一句话,大惊失色:“什么?这是鬼……阴曹地府?楚江王殿下不是阎王爷吗?我……我还没死,我还没死啊!”
“你们确实还没有死,但你们罪大恶极、已经上达天听,楚江王殿下破例将尔等生魂接引来鬼界,就是要连夜审判你们三个活人。”师爷冷酷地说道,“准确地说,是一个活人,两个活妖。”
啪,醒木响起。
“啊?”段老爷两腿一软,跪坐到地上,浑身已经簌簌发抖。
而他身后,蔡氏和段玉廷的两眼却在滴溜溜地转,两个妖物虽然遭遇了同样的惊吓,但毕竟胆大,小声地交流了两句。
“娘,这真是在地狱吗?”
“嘘,娘也没来过,娘也不知道。但娘刚才用法力看了,看不出是幻术,要么他们是真的,要么他们的法力大大超过了为娘。玉儿你先不要说话,且看看这‘阎王爷’要做什么……”
两个妖物此刻并不知道,其实堂上高高端坐着的“阎王”和“师爷”,也在小声说话。
“此妖胆大包天,多半畏威而不怀德,还需进行威吓。”
“我且诈它两句,你确保阵法无虞。”
“放心,此乃灵犀门玄机大阵,它们一时片刻察觉不到端倪。”
显然,堂上坐着的“楚江王”,其实是段折锋假扮。
而他身旁的“师爷”,当然就是江辞月。
两人在斩杀狐妖之后分别,江辞月赶回段府后,就地取材布置了阵法,先将段府上下都困在了玄机大阵中,并特地装神弄鬼,布置成了阴曹地府的模样,又用迷雾笼盖着,防止漏了陷;
那押解着段旻大老爷的阴差,实则是江辞月从师门带出来防身的纸人力士,注入法力便可以化成壮汉模样,虽然外强中干、战斗力一般,但拿来对付凡人是没有问题的;
而段折锋带回来的狐妖皮毛,则被两人分开披在身上,借助上面残余的法力,可以更好地幻化成别的模样,果然就连蔡氏也没有看出问题。
这时,蔡氏仍然半信半疑,跪在“楚江王”堂前喊着:“冤枉啊,民妇只是一个寻常的深宅妇人,哪有能力犯下十恶不赦之罪!还请殿下明鉴啊!”
啪。
段折锋拍下醒木,话语在迷雾的笼盖下变了一个厚重、神秘的声线:“罪人蔡氏,身为妖物,却蛊惑凡人,骗取段家主母之位,十数年来鸠占鹊巢、害人子女,还敢抵赖!”
蔡氏听了这话,脸色白了两分,有些忌惮地低下身子,细细地争辩道:“我、我虽是妖物,可是也没有做害人的行径。我嫁给段旻,为他操持家业,等他大哥死后,还为他大哥辛苦抚养儿子,一直养到十五岁,我不知道我何罪之有啊……”
“哼。”段折锋低沉地嗤笑一声,“你所谓的‘辛苦抚养’,就是指将人推给水鬼,还有伙同狐妖下毒咒吗?你所谓的‘没有害人’,就是指化为人形的百余年来,依靠相似的手段吃了十几家绝户,食人香火、绝人祖嗣,像条肮脏的蛆虫般寄生着吗?”
蔡氏脸色煞白,叫道:“奴不敢!奴冤枉!”
吓得连自称都忘记了。
段折锋翻开面前公案上的书册,上面其实空无一字,但他食指放在上面划动,仿佛真的在快速地检索着信息,同时沉声道:“十八年前,新封县王家一家四口被害,家庙香火断绝,俱被你掠夺;三十年前,冯义县李氏一家上下三代,共十一口……”
随着他将蔡氏的罪状一条条列举出来,后者脸色越来越难看,额上渐渐生出斗大的汗珠。
它不明白,这些东西它明明做得干净利落了,除了自己肯定没有人知道,更不应该有证据留下才对,怎么会被人巨细无遗地念出来?
除非,眼前之人真的是司掌刑罚的阎罗王,他手中的生死簿,真的记载了所有善恶功过!
惊惧之下,蔡氏脸上、手上密密麻麻地出现黑斑,黑斑逐渐化为羽毛,将她浑身笼盖,最后竟变成了一只黑灰色的大鸟。
它现出了原形!
江辞月见到这一幕,瞳仁一缩,已经是认了出来:这鸟名为“鸤鸠”。民间口耳相传,鸤鸠不会筑巢,却往往霸占其他鸟类的巢穴,将自己的蛋下在别人巢穴中。其雏鸟的性格亦十分霸道,往往会将原主人的雏鸟排挤出巢穴,活生生摔死,只剩下自己安心接受苦主的饲养!
是为“鸠占鹊巢”。
此时,蔡氏以原形出现,羽翼一展,就待振翅飞逃出去。
江辞月舌战春雷般道:“禁!”
随着声音轰隆在大殿中回响,四面八方的纸人齐齐起立,彷如训练有素的军队,结成方阵,将大殿层层包围。
而半空之中,亦出现了无数剑影,剑刃凛冽不可直视,齐刷刷都对准了蔡氏!
天罗地网将蔡氏包围,后者刚振动羽翼,就有一道流星般的剑影落下。
电光石火之间,只听蔡氏一声惨叫,一捧鲜红妖血飞溅,被斩落的羽毛于半空中飞舞。
蔡氏不敢下地触碰纸人,本能地想飞翔逃离,故而不知道那里才是包围圈的弱点。
它本打算拼着受伤,逃出剑影的包围,但正在这时,却听见堂上端坐着的阎王淡淡地开口:
“尽管让它跑,拒不受审,届时罪加一等。”
他的声音不辩息怒,但不知为何,蔡氏却更害怕他的开口,只觉得在那迷雾之下有一双令人恐惧的眼睛。
在蔡氏左右躲闪包围之际,它就听到那阎王平静地陈述道:
“凡在阳间伤人肢体、奸盗杀生者,当下剥衣亭油锅地狱,受皮肉翻炸之痛。每伤一人者,刑一甲子年,直至刑满推入地府第三殿,或至魂飞魄散。”
这一刹那,在那重重剑光里,忽然夹杂出现了一道猩红魔气,猝不及防地扑面而来。
蔡氏只觉自己看见了迷雾中有千般幻象生出,它看到自己被推下油锅地狱,在炼狱中苦苦挣扎哀嚎……
惊恐已极的蔡氏大叫了一声,因为分心,被一道剑影贯穿翅膀,狠狠摔落回了地上。
只见蔡氏滚落在地,浑身羽毛零落不堪,虽然还有挣扎的能力,但却突然被吓破了胆,狠狠向堂上扣头道:“阎王殿下饶命!奴再也不敢了!奴一定洗心革面,再也不敢害人了!”
江辞月听见它求饶,眉头微皱,一边继续提防,一边说道:“即便自首,也有应受的惩罚。在此殿上,你当受五十殿杖;待返回阳间之后,你必须前往官府自首,并将掠夺来的一切如数归还!如此才可避免魂飞魄散的结局,听懂了吗?”
蔡氏浑身发抖,伏低身子道:“明、明白了。”
江辞月看了一眼堂下另外两个,又说道:“段旻,你虽为凡人,但是却助纣为虐,明知妻子是妖类,仍然与之为伍,只为谋夺段府家产。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你当杖二十,同时散尽家财,用于积攒功德。”
段旻早就被吓得魂不附体,闻言一个劲地磕头:“多谢阎王爷饶命!多谢阎王爷饶命!小民一定照办!”
接着,江辞月看见了那只小鸤鸠——
段玉廷原来是个欺软怕硬的窝里横,眼看母亲顶不住了,自己也显出了雏鸟原形,却是飞都飞不起来,躲在阴影处吓得尿了一地。
江辞月蹙眉道:“你年纪尚小,却已经作恶颇多,就罚你杖三十,与你母亲一同自首,将一切原数奉还。”
段玉廷讷讷不敢说话,扑通倒在地上。
片刻后,一排纸人队列而出,将三个受审的犯人拖到旁边,开始打殿杖。
此杖也不是真的木棍,而是江辞月从师门带出来的另一项法器,名曰“戒尺”,一般是用来给不听话的弟子打手心用的。但这法器妙就妙在,打下去不会伤及肉-体,只让人觉得疼痛难忍,而且经久不消。
一时间,三个人的惨叫声此起彼伏,响彻整个大殿。
等刑罚完毕,纸人又将三人拖出了大殿,原路送往段府的主屋。
此时,堂上的江辞月略松了一口气,看向段折锋,解释道:“这鸤鸠功力不浅,如果直接动手,只怕它背水一战,我在争斗之余,很难确保你周全。现在先小惩大诫,吓唬它一番,让它自行归还段府家产,等它吐得干净了,吸来的功德散尽,实力必定大减,就可以设法制服。”
段折锋却没有在意这个,一手支着下巴,慵懒道:“江辞月,你闻过炸鸤鸠的香味吗?”
“嗯?”江辞月有点茫然。
“听说功力深厚的妖怪,下了油锅也很香。”段折锋笑了笑,“想想就饿了。走吧,我请你吃午饭。”
江辞月:“我打算留在段府查看——”
“用不了多久。”段折锋打断了他,似乎想到了什么事,笑容缓缓加深,“且耐心地等一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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