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绘桃源(1)
度过愉快的下午茶时间,师兄弟二人向两位大厨道谢过后,就有说有笑地向后山走去。
一边走,一边可以依稀听见两人的谈话。
江辞月:“今日,天鬼似乎有什么话想说。”
“能有什么话?”
“最终还是没有说,只是含泪敲钟。这几日,天鬼的表现都不太正常。”
“凡事要往好处想,”段折锋说,“我猜天鬼只是脑子坏了。”
江辞月:“?”跟你那只狐狸一样?
……
周颦和李珠儿目送两人走远了,不由喜悦地互相抓着手臂。
“第一步任务大成功!”
“快快快发信鸽,给组织回报这个超级利好消息,我们终于初步接触了两位BOSS,而且成功确认了魔尊的喜好……”
“珠儿你有没有统计魔尊到底喜欢吃哪种啊?”
“emmmm,虽然我怎么看他都好像不太喜欢吃,但是至少,他肯来就说明一些问题了……BOSS的喜好你别猜,QAQ猜也猜不到。”
两姐妹陷入了尴尬的沉默。
过了一会儿,周颦小声道:“也许这就是传说中上位者的城府吧。”
李珠儿更小声地道:“其实我还看出来他的一个喜好,他好像挺喜欢剑宗的。”
周颦:“……啥?!”
李珠儿拿出自己的笔记本,只见封面上赫然写着《魔尊攻略实况记录簿》。
只见她一边向周颦解释,一边往笔记本上记载:“在灵犀山的第一次接触,魔尊接受了我们的甜食品尝大会邀请……魔尊吃的甜食并不多,但是好像一直在看剑宗吃。剑宗虽然不说话,但是魔尊递过去的每一碟点心他都认真吃了。”
周颦:“???”
李珠儿:“个人总结:比起甜食,魔尊更喜欢剑宗。”
“不是……”周颦有点懵,“他俩以后是宿敌的啊?”
“可能年轻的时候,师兄弟两个感情真的很好吧。”李珠儿有感而发,“毕竟一起经历过很多事,一起拜在灵犀宗门下,剑宗是个外冷内热的好人,肯定是把幼年期的魔尊感动到了。至于以后……是不是兄弟阋墙、因爱生恨的无间道戏码?”
周颦:“……啊,所谓的:最懂我的人除了兄弟,还有我的宿敌?”
李珠儿:“反正,剧情还没走到那里。在反目成仇之前,他们现在应该还是感情不错的师兄弟吧。”
周颦听完,忽然捂住了嘴:“听你这么一说,突然好有CP感。”
李珠儿:“欸?”
周颦拍了拍自己的脸颊:“清醒点周颦,不可能的,不能腐眼看人基,这是本正经直男写的正经直男修仙世界……”
总而言之,备受鼓励的二人,又特地回去准备了新一轮的甜品菜单。
没过几人,她们便兴冲冲地来邀请段折锋:“段大哥!来帮我们吃甜食吧!”
然而,江辞月并不在。
段折锋连房门都没开:“不了。请回。”
惜字如金。
周颦和李珠儿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那天段折锋答应得很爽快,这次却又不见任何意动呢?
周颦沉思良久,得出的结论是:“可能这就是上位者的喜怒无常吧。”
李珠儿:“有道理!”
尽管这次邀约未能成行,但两姐妹频频来男弟子的宿舍,周围同门都对她们有了印象。
不多时,弟子间互相开玩笑,很快以讹传讹,变成了:新来那位帅哥脚踏两条船,同时迷倒了姐妹两个……
有那些无聊的弟子,甚至为此下了盘口:“各位猜猜这对姐妹花用几天,能让那郎心似铁的段姓儿郎拜倒在石榴裙下?”
“我赌三十天!”
“俗话说的好,女追男隔层纱。我就赌七天!我不信世上真有柳下惠!”
“谁在这里聚众赌博?”
最后一个声音传来时,所有人都突然噤若寒蝉。
只见江辞月面带霜色、剑眉紧蹙,走过来,缓缓地环视了一圈。
一众弟子都好似被教导主任当场逮住的逃学少年,低下头盯着脚尖。
很有威严的大师兄江辞月问:“你们之中,谁是领头的?罚戒尺二十,面壁思过一个月。剩下的,各领五戒尺。”
众弟子面露苦色,但也只能老老实实地供出了领头人。
接着他们收拾赌具,其中竟然还有一份《灵犀山弟子每周小报》,小报的正面还有些每日课程安排之类的内容,背面就几乎全是交友、宴游、赌博、交易等小道消息了。
江辞月更是寒霜满面,拿着小报问他们:“谁私下设立的刊物?”
有人小声回答:“上一届的师兄,听说是从梁朝的某个商会期刊里得到的灵感,每份都要卖一灵石呢……”
新晋弟子们若没有师尊给点零花钱,每月只能领二百灵石的例钱,剩下就得靠交易,或者通过师门偶尔安排下来的任务赚取。
江辞月毫不留情,将小报给没收,又见上面果然有一版“游龙戏双凤”的桃色新闻,不由怫然不悦:“道听途说!这些流言十成都是假的,为此荒废功课实属不智。”
却听一个弟子小声道:“可是这都是我们看在眼里的。她们姐妹两个天天去找段折锋,去了又没什么正事,就是想缠着他说会儿话、吃点点心,哪怕就为了多看两眼,还肯打扫他的院子、做杂活……这肯定是芳心暗许了嘛。”
不知为何,他话说完,周围却安静得落针可闻。
江辞月脸色不好,弟子们就不敢说话。
过了好一会儿,江辞月道:“男女授受,本是人之常情。只要不耽误功课,我又有什么资格阻止他们?”
弟子们稍微松了口气,附和道:“是啊是啊,这很正常嘛。前两天真人讲课的时候也说过,双修也是大道之一,要是弟子当中有水到渠成的,自然也可以男媒女妁、结成道侣。”
江辞月脸色微微苍白,终于拂袖道:“流言一事,可以不计较。但你们私自赌博,却必须小惩大诫——都自行去戒律峰领罚!”
“啊……”
众弟子万万没想到,这把火最终还是烧到了自己身上,心中暗暗叫苦,一边忙不迭地溜走了。
须臾时间,人群已经散尽。
江辞月像一只陡然离群的孤雁,不知所措。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又慢慢走向弟子厢房那一边。
可他没有如以往一样,迈入段折锋的院子。
只是在不远处的松树下站了一会儿,远远地便看到人影。
虽然段折锋平日不近人群,但还是有几个女弟子对他青睐有加,“不经意间”路过,或许是想与他偶遇……
——为什么自己以前从未注意到?
“……天天去找段折锋,去了又没什么正事,就是想缠着他说会儿话、吃点点心,哪怕就为了多看两眼……”
——那又有什么办法,只是说会儿话,便欣然自喜;只是多看两眼,就要牵动心神……这是他的错吗?
往日的点点滴滴都涌上了江辞月的心头,他忽然内心酸涩无比,既有心事被人揭穿的难过,又生出了对自己的嫌恶。
——“芳心暗许”,原来这都是“芳心暗许”……
他好笨,竟然到今天才明白,自己对同行的好友早就产生了不该有的狎昵心思……
江辞月低下头,只觉得手关节生涩,用了好久,才从袖里乾坤取出一张信纸。
在那信纸间,夹了一朵干燥的杏花,被保存得很好。
是那一天杏花微雨,段折锋坐在树下煮了一壶好茶,他们聊得多好啊。江辞月神使鬼差,悄悄从段折锋肩上取下一朵掉下来的杏花,夹在了信纸里,一直保存至今。
杏花至今香味犹存,令他眼眶突生酸涩。
——这算什么?他都做了些什么啊?
段折锋如今眼疾已愈、修炼资质出众,想必这些日子红袖添香、再添知己,若再进一步、合卺双修,想必双双青云直上,成为修真界又一对神仙眷侣……
前几日,段折锋问起“房中”一术,兴许就是在为双修做准备吧。
——而他只是个碰巧救了人家的师兄,怎么能挟恩望报,强迫他曲意逢迎,违背阴阳交合之道,一直同一个男子不清不楚地交往……
连他自己都唾弃自己的卑劣,怎么会生出这么自私又龌龊的念头?就凭这短短几个月间的亲密,就妄想折辱前途无量的小师弟吗?
江辞月在树下久久驻足,始终没有前进一步。
——光是听见别人讨论这“游龙戏双凤”的桃色花边,自己就已经怒火中烧,差点要罚他们领上一两百个戒尺。要是再过去亲眼见到那两个女弟子和师弟亲亲密密的样子,他只怕自己丑态百出,恐怕从此连表面上的朋友关系都不复存在了。
轻轻吐气,江辞月将那信封放在了树下。
他闭了闭眼,眉目之间的情绪渐渐隐去,就像藏在了一副冰铸的面具之后,恢复了那立身持正的大师兄模样。
良久之后,转身离去。
灵犀山上云霞缭绕、四季如春。
不变的仙境中走着一个失意的人。
然而……
过了大约一盏茶功夫,江辞月走了回来。
他把那张信封拿了回来,仔细地用手指擦掉上面的灰尘,带着点小小的委屈。
——我、我就收藏纪念一下……不让师弟知道,总可以了吧。
……
江辞月不对劲。
江辞月很不对劲。
他已经足足三天没有来找过段折锋了,甚至段折锋故意翘掉了一日早课,江辞月竟然也没有气势汹汹地来敲门问罪。
段折锋:“?”
他沉吟片刻,看向脚边的小狐狸:“莫非是我什么时候又故意调戏他,他这会儿才反应过来,于是生气了?”
容雩也很茫然:尊主,您难道不是天天调戏他么……
段折锋深切地检讨了自己一番(历时两秒钟)。
然后他决定去找江辞月,看看小师兄到底是怎么生的气,用什么方法能哄回来。
然而,弟子们都说近几日没有见过江辞月。
大师兄颇有威严,众人也不敢多问,只当他是闭关潜心修行,或者是去师门的什么任务了。
段折锋嫌弃这些人没用,索性去问到霜梧真人。
霜梧:“啊,你说江辞月啊?这两天也不知道是怎么了,失魂落魄的,好像是进桃源绘卷闭关了。”
段折锋:“?”
他太了解江辞月了,后者闭关多半只是静室,还不至于失踪;只有在他真的不想见任何人的时候,才会选择在桃源绘卷里闭门谢客,“静一静”。
他怎么了?
这次回去后,连狐狸都好奇地在问:“江辞月真的很生气吗?平时他的气性最多持续两个时辰,从来不记仇,这次居然足足三天。”
段折锋思索片刻:“既然在桃源绘卷里,那就不愁找不到人——人虽进去了,但绘卷总还在某个地方。”
他想定之后,便直接走向江辞月的院子。
江辞月生性淡泊,自小修行之后,从不注重外物,因此他的小院陈设简单、家具简朴,倒是院落中栽了小小一方花圃,其中就有作为香料的白芷。
白芷是灵虚香的主要材料之一,灵虚香又称“三圣香”,为历代修行者所推崇,是灵犀宗主要使用的修行辅助之物。
段折锋总觉得江辞月从小是在玉阙宫里用了太久灵虚香,身上那股浅淡的香味就挥之不去了。世人往往认为这是灵犀剑宗修行勤勉、道心稳固的证明,不过……
段折锋也喜欢这股香味,却是觉得扒开江辞月衣服的过程令人惊喜。
当然,这样的机会前世并不多,容易被一剑扎个对穿。
此时,院子里只见纸人力士在呆呆地站岗,却不见江辞月本人。
段折锋神情自如地进了院子,纸人力士警惕地抬头看他——
他们同行数月,江辞月早就吩咐过纸人力士了,因此后者看见是段折锋,立马又低下头一动不动,好像什么也没看见。
段折锋于是走向江辞月屋内,顺道将他晒在架子上的书都收了下来,从容的几乎像是屋子的另一个主人。他看到其中有一本书叫做《失明症漫谈》,虽然已经不再翻阅,但依然被爱护着。
接着他推开门,便先能嗅到屋子里有浅浅的香味,角落里的香炉已经熄灭,屋内十分冷清。
床褥、桌椅、书画、衣柜都收拾得整整齐齐,看起来就知道江辞月平日没什么可供消遣的爱好。
段折锋直奔书桌,在桌面下摸索片刻,找到一个开关,打开了书桌夹层。
这一系列娴熟的操作,让狐狸看呆了:“……”
在夹层中,段折锋看到一个信封,拆开一看,里面只是一朵干瘪的杏花,也不知江辞月留着做什么?
此外,还有一只破旧的布老虎,一只黑不溜秋的纽扣眼睛掉了,被不同颜色的线笨拙地缝上去,看来主人很珍惜它。
“这是他唯一从家中带走的东西。”段折锋说,“仙道讲求什么‘了却尘缘’、‘不染红尘’,都不允许弟子回去找生身父母,甚至还要刻意去忘记。江辞月手里就这一只布老虎,藏藏掖掖十几年,不敢让人看见。”
他说完,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信封,旋即将两物又原样放回了夹层中。
继续在屋里搜索片刻,段折锋在博物架一角找到了桃源绘卷。
物似主人型,桃源绘卷也不知怎么了,卷成细细的一长条,灰扑扑地躺在角落中,流露出风干咸鱼般的气质。
段折锋将桃源绘卷展开。
只见其中屋舍俨然、田野开阔,依旧与先前别无二致,村民们正坐在村子中心,似乎在商讨些什么东西。在唯一的木匠家中,两口新做的桃木棺材停在院子里。
一眼扫去,段折锋就看见了桃源村最角落里的一个小院——只有那里栽了矮矮的两株白芷。
段折锋念动口诀,将桃源绘卷彻底展开成型,笼盖了整个屋子。
小狐狸正襟危坐在门口,乖乖地说:“我为尊上护法,免得绘卷被其他人看到。”
段折锋微微点头,迈步踏入了绘卷。
这桃源绘卷是灵犀宗独门法宝,当年玄微真君让小江辞月持有,就是让他练习辟谷之用,也是避免他一个小孩独自居于玉阙宫中,难耐寂寞苦寒。
多年过去,江辞月在桃源村中颇有人望,也就单独留了一个居所。
这处小院叫做“清净小院”,门联上写着“人能常清静,天地悉皆归”,是江辞月自小以来的秘密基地。
不过,在段折锋的印象里,这座小院可不清净。
——这里发生过很多事,不过最让江辞月难堪的,想必还是那次被他骗了进来,囚禁接近两个月的时间……
前世记忆在脑海中一闪而逝。
段折锋脚步轻快,沿小道走向清净小院,敲了敲紫荆花缠绕的院门。
门内没有声音,只有气息隐隐波动。
良久,江辞月想必是结束了冥想,察觉门口依然有人,以清冷声音道:“今日不见客,请回吧。”
“连我也不见么?”段折锋问。
出乎他意料,江辞月犹豫了半晌,道:“没什么事的话,就算了……”
他惯常压抑自己话中情绪,段折锋挑了挑眉——要换了前世,他肯定一脚踹开大门,将小师兄挖出来好好逼问一番。
但现在他很有耐心:“师兄,你突然闭关,掌门很担心,所以让我来看看你。我带了同门新作的点心,你想不想尝尝?”
江辞月:“……”
他消失了三天,段折锋真的来找了,心中仿佛忍不住的雀跃,古井无波的思绪也突然泛起涟漪。
——可是段折锋怎么偏偏又带了点心,是周颦和李珠儿做的吗?
……江辞月突然发狠咬了咬舌尖。
——他怎么总想这些东西?
段折锋在门外等了一会儿,深觉自己像个诱哄小羊羔开门的老狼,沉思片刻,想起前世一桩往事来。
他年少时肆意妄为,也不肯辟谷,上了灵犀宗还逮仙鹤吃,结果一不当心抓到了某位真人座下灵鹤童子,险些把人家吓出半辈子的阴影。
那件事后,玄微真君罚了他三十戒尺,面壁思过足足一个月。
那期间小江辞月皱着眉来找他:“今日还不肯辟谷?”
小段折锋仰面躺在草丛里看天,假装奄奄一息:“师兄,我要饿死了……”
小江辞月嘴上教训他,身体却很诚实,开始每天来给他送食盒,直接造成他面壁一个月、身体胖三斤的惨痛结果。
戒尺虽然不会造成伤口,但却还是很疼。小江辞月想了个法子,将冻鸡蛋包在绸布里,让他握着,手心就会好受很多。
等鸡蛋不冰了,被手掌捂得温热,师兄弟两个就剥开吃掉。
段折锋最恨蛋黄,嫌它又油又腻,觉得江辞月也不爱吃,就哄骗他:“师兄,我最喜欢吃蛋黄,蛋白就给你吃吧。”然后自己装作很享受的样子,把蛋黄硬吞进去,心里美滋滋地想:看吧,我也是会宠师兄的。
而小江辞月很平静,从这天起开始负责处理盘中所有的蛋白。
……一直到很久以后,段折锋才知道,江辞月爱吃又甜又黏的小点心,蛋黄正是他的喜好之一。
往事倥偬,浮生若梦。
段折锋忽然叹了口气,想到今世怕是不会再有这样的趣闻了,但他还是能多宠宠小师兄。
年长者的自觉令他沉吟片刻,忽而心生一计:“师兄,你把门开开,我手心疼。”
里面的江辞月听了,果然出声:“手心怎么了?”
“霜梧真人说是我把你得罪了,不由分说罚了我二十戒尺。”
“什么?”江辞月大吃一惊,“真人怎能这样,这件事明明是我自作主张……”
话音刚落,清净小院大门打开,江辞月穿着一件素净的青衣,出现在段折锋面前。
段折锋叹气:“师兄。”你好容易哄啊。
江辞月完全不知道段折锋心里在想什么,只当自己牵连了段折锋,有些沮丧地低着头,伸手将他拉住:“你先进屋吧,我这里还有一些冰块。”
先前在桃源绘卷里所制的冰块还有残余,江辞月用几层布包裹着,递给段折锋:“握在掌心里,能好受一点。改日我去向霜梧真人澄清此事,不能让你无故被罚。”
段折锋接过小包裹,看了他一会儿,忽然莞尔一笑。
江辞月不太自然地避开他视线:“你还笑什么?”
“这样也不错。”段折锋道,“江辞月……师兄,你只要保持这么可爱就好了。”
江辞月的心情显然很低落,他垂着头道:“又在胡说些什么,你在外人面前也这样口无遮拦吗?”
“当然是仗着师兄不计较。”段折锋笑了笑。
江辞月不敢看他,他就偏偏凑到那边去,近在咫尺地看着江辞月的神情,低声道:“江辞月,是不是我真的得罪了你?”
江辞月更有些难过,说:“没有,是霜梧真人误会了。你不要这么以为,我只是这两日心情不好罢了。一言不发,累你们担心了,是我不对。这就离开吧,我去帮你澄清。”
他眉峰微微蹙起,眼睫低垂,嘴唇紧抿,转过身去。
段折锋一看就知道他准备勉强自己了,于是做出了让江辞月始料未及的动作——
他从身后抱住了江辞月。
“!”
江辞月身子僵住了。
段折锋在他颈边嗅到了熟悉的白芷香气,怀着促狭的心思,将嘴唇贴在他薄薄的耳廓后说话:“那你怎么样算心情好?我亲自来探望,你不想见;给你带点心,你也不喜欢;不如我去把狐狸杀了,给你助助兴?”
“休要胡说……”江辞月哭笑不得,“你、你放开。”
段折锋吹了口气,坏心眼地看着气息所过之处,江辞月从精巧的耳根到白皙的后颈都泛起了霞红色。
江辞月的心跳声好快,他这是因为害羞?还是因为生气?
“来灵犀宗之前,你说要同我一起寻找世间更多有趣的事物,让我再也不会感到无聊,你尚且没有践约,怎么就生气起来了。”段折锋低声笑道,“我可没有开玩笑。只要你高兴,杀个狐狸怎么了呢。这片桃源,我可以它烧了作焰火;这灵犀山上那些人,也没什么可留恋的——”
“别说了……”江辞月忙打断他,“你是要做烽火戏诸侯的周幽王么?”
“那要看师兄想不想做褒姒了。”段折锋似笑非笑,“古之褒姒,比不上师兄眉间半分风月。”
他见过那风月,果真销魂蚀骨。
“快住口!”江辞月满脸通红地挣扎了一下,“我都已经答应跟你出去了,还胡说什么?少促狭,否则,否则我再罚你二十戒尺。”
“哦……”段折锋心中暗笑:小师兄又害羞起来了,果真忘记了生气。
他乖乖放人,嘴唇却不慎在江辞月脸颊上擦过,令江辞月整个人一怔,手指也蜷了起来。
段折锋低声问:“江辞月,你想不想我道歉?”
江辞月:“……”
——如果说“想”,好像有些小题大做……但如果说“不想”,是不是就好像巴不得能这样亲昵?
江辞月愣了半晌,不知怎么回答。
段折锋看他纠结的小模样,看得心中莞尔。
——按小师兄的性格,是怎么也说不出“不想”两个字的。
——要是江辞月待会儿说出一个“想”,他就敢道歉两次,然后过去光明正大地再亲一口。
只可惜,段折锋的邪恶计划还未能成功,门口传来了敲门的声音。
有个桃源村村民找来了清净小院,他也将两人独处的氛围彻底打破。
江辞月道:“我去看看。”
说罢,匆忙躲开段折锋的注视,走向了院落门口。
在门外等着的,是桃源村的一个小女孩。
女孩身材矮小、面色蜡黄,发育得不太好,看向江辞月道:“仙人哥哥,我好饿……”
江辞月没想到她第一句话是这个,略微一怔,随后想了想道:“我这里没有食物,只有辟谷丹,不过师弟今天刚好带来了一盘点心,你要吃么?”
女孩听了,有些失望地摇头:“不要点心,想吃肉……仙人哥哥,你说我们住在画卷里面,那你能不能再画两头牛、十头牛给我们吃呀?”
江辞月摇头道:“生命不能伪造,桃源绘卷里的每一条生命皆有定数。孩子,你的父母呢?你想吃肉的话,不如问问他们家里还有没有腊肉。”
“没有了。”女孩失望地说,“村子里人越来越多,肉越来越不够吃。爹爹说,地里的兔子、天上的鸟都已经打完了,连耕田的老牛也给妖怪吃掉了。”
江辞月摸了摸女孩的脑袋,认真地说:“不是妖怪吃掉的,是用来招待客人了。”
女孩吸吮了一下手指,没有反驳,而是抬头看了江辞月良久,说:“仙人哥哥,你快走吧。我爹爹他们在准备三天后的祀鬼节了……”
江辞月眉头微蹙,问:“祀鬼节还是不让外人参与吗?”
女孩点点头,又说:“你走吧,回桃花林里,千万别进村子里了。”说罢,慢慢地走远了。
这孩子来得古怪,不像是真的来讨肉吃的,倒好像是来问江辞月几个问题,然后催他离开的。
江辞月心生疑虑,但还没有想明白原委。
他听到院子里有动静,回头看去,见到是段折锋走出了屋子。
他们说话的时间,段折锋在院落中走了两步,见到墙角有一路黑色凝固的血迹,还歪歪扭扭地刻着符咒。
他抬头看向江辞月道:“这是什么?”
“村民用于辟邪的仪式,每家每户都有。”江辞月摇了摇头,“我向他们解释过,公鸡血和毫无法力的符咒是不能驱逐妖魔的,但他们执意为之。我想,这应该也只是求一个心安,就任由他们作为了。”
段折锋听完后,叹了口气:“师兄,你还真是迟钝。”
“为何这样说?”江辞月不太明白。
“你很快就懂了。”段折锋道,“既然过几天桃源村里要过节,还不欢迎外人,那我们就暂且离开吧。”
江辞月点了点头。
然后只听段折锋又悠哉道:“三天后再回来偷看。”
江辞月:“……”
……
三天后。
桃源村祀鬼节。这一日,家家户户不事田地,反而向村子中心的祠堂汇集。
人人脸上皆是沉重之色,似乎接下来要做一件大事。
而桃源入口处,江辞月有些心虚:“我们不该来偷看的,桃源村有自己的规矩。”
“规矩的另一面,是可能腐败的暴力。”段折锋则说,“你身为玄微真君嫡传弟子,难道没有这个责任管束桃源村吗?”
江辞月说不过他,勉强点了点头,说:“我们只负责旁观,不可随便打扰。”
“这也是我想说的,希望你届时不要冲动。”
两人打晕了两个桃源村民,将人拖进桃花林里,先绑起来。自己则顶替了他们的身份,走向村中的祠堂。
祠堂前,人群正在排队。仔细看去,是两个大篓子里堆放了无数桃木制作的半脸面具,每个人都领了一张戴在脸上,只露出一张嘴。
段折锋和江辞月随波逐流地向前,前者随手一捞,将一张狐狸面具戴好;后者则拿到一副白鹤面具,沉默地戴上。
踏入祠堂之后,只见百余个桃源村民熙熙攘攘,一边小声议论,一边围坐在墙边,将中心的空位让出,似乎在等祀鬼节的主持人。
趁着这个时间,段折锋低声问江辞月:“师兄,这里一共一百多人世代生存,理应对彼此十分熟悉,只凭声音都可以认得出身份。你猜,他们为什么要多此一举地戴上面具?”
江辞月沉吟片刻,猜测道:“也许是七百年前的先祖传下来的仪式吧。”
“仪式也有仪式的成因。”段折锋意有所指,“其实有很多事,只有戴着面具时,做起来才能更果断……换句话来说,只要抛弃身为人的身份,那么谁都可以成为妖魔。”
很快,村民们到齐之后,每个人脸上都戴着一张畜生面具。
祠堂内却反而安静了下来,场面不像是人类祭祀,倒更像是妖魔齐聚一堂。
须臾,一位头戴猫头鹰面具的老者来到了祠堂中心,在所有人的瞩目中,他恭敬地饮下一口祖上传下的“神酒”,开始跳起了祭祀之舞。
所有人肃穆而立,等待着猫头鹰面具完成他的舞蹈,并将一个神话故事在歌谣中娓娓道来——
【传说,天地之初是一片虚无混沌。天神以一支画笔,将天地分割开来,形成了现在的世界。
然后,天神又创造了草木、飞鸟、走兽和桃花树,让它们在大地上繁衍。同时,天神自我孕育,诞生了自己的后代——桃源村人。
不知过了多久,飞鸟吃草木、走兽吃飞鸟,而天神的后代负责维护三者的平衡,一直相安无事。只有桃花未经节制地生长,终于蔓延了整个世界,并在桃花林里生出了一个恐怖的鬼神。
鬼神与天神相争斗,割据出不同的地盘,所以天神的后代不能踏进桃花林一步。
可是,天神渐渐衰弱,所以鬼神的后代——妖魔却可以迈出桃花林,来桃源村里索取贡品。一旦村子交不出贡品,鬼神的后代就会抓走一个村民,吞噬天神的一份力量。
为了拖延鬼神的步伐,他们必须交出相应的贡品……】
听完这则神话,江辞月微微皱眉,察觉里面有些不妥。
但他还未理清思路,先听见猫头鹰面具低低唱道:“孰能奉天,孰能祀鬼?”
话音刚落,整个祠堂里,所有戴面具的村民都齐刷刷地重复道:“孰能奉天,孰能祀鬼?”
猫头鹰面具上前一步:“孰能祀鬼?”
满堂俱寂。
这一刻的沉默仿佛是刺骨的寒风一般,带走了所有人身体的温度,整个祠堂如同冰窟。
最终猫头鹰面具确认了无人应答,终于拱手道:“请签筒!”
第23章 绘桃源(2)
祠堂内,猫头鹰面具取来签筒,自己先从中抽了一支签——是长签,然后递给下面的人。
戴着面具的村民们一言不发,似乎早有默契,每人取出一支签,再按顺序传递给下一个。
如是经过一个小女孩时,她也想抽,却被身后的大人牢牢抱住了:“天神大人不喜欢小孩子的……”
“这是为了公平。”猫头鹰面具的声音很浑厚,说话不容置疑,“选中什么人,由天神来决定。”
女孩于是把手放进签筒,最后抽出了一支长签,她身后的妇人长舒了一口气,双手合十祈祷了起来。
段折锋和江辞月都是抽出了长签。
但在他们之后不多时,一位戴麻雀面具的女子抽出了短签。
啪嗒,签筒掉落在地。
所有的面具都望向她,间或有窃窃私语的嘈杂声。
一位鼹鼠面具的壮汉站了出来道:“不能!怎么能是阿芳?她刚刚失去了孩子啊!”
原来,麻雀面具正是李小木的母亲。她被选中之后跌坐在地,呆了许久后,痴痴地笑了起来:“竟然是天意,是天意让李家绝后……”
猫头鹰面具上前一步,向她恭恭敬敬地鞠躬,说:“多谢,请。”
麻雀面具站不起来,就由另外两人架着她,穿过人群走向祠堂外。
每走一步,两旁的面具人纷纷向她鞠躬,说着感谢的话,面具下的眼神流露出各种神色:惋惜、庆幸、畏惧、贪婪、期待……
江辞月一时不知道仪式的目的究竟是什么,小声向段折锋提议:“我们跟去看看吧。”
两人施展术法溜出人群。
就见麻雀面具被架到了一间屋子里,其中有个热气腾腾的澡盆,她便主动褪下衣物迈了进去。
江辞月为人正派,不敢偷看,就在外面听着动静。
这时,猫头鹰面具出现,为麻雀递上了一碗酒:“请满饮神酒。”
麻雀面具每喝一碗,猫头鹰面具便再递一碗,直到前者醉意朦胧、站不住身子,跌倒在浴桶里。
不知过了多久,猫头鹰面具上前把麻雀捞了出来,抱在一旁的桃木床榻上,鞠了一躬后开始大声祈祷。
此时,从后屋里走出了一名戴猪头面具的人,手中握有一把锋利的斩骨刀,一言不发地来到麻雀身前,高高举起斩骨刀,就要剁下!
“不可!”
江辞月大惊失色,没想到他们通过仪式选出麻雀面具,竟然是不由分说地要杀她。
当下顾不得太多,从屋外闯入之后,先用术法将斩骨刀击飞,然后把其中猫头鹰和猪头两个面具人绑在椅子上。
他查看了麻雀面具,见她醉成了一滩烂泥,可是人还活着、没有大碍,这才松了一口气。
段折锋坐在猫头鹰面具的身前,好像知道江辞月的想法一般,索性提前开口:“你们为何要杀她?”
猫头鹰又惊又怒:“你们是谁?你们不是我桃源村的人!”
旁边猪头面具还在大喊,希望有人能察觉这里的动静。
不过,屋子已经被术法完全封闭了,无论这里发出什么声音,外界都是听不见的。
他喊了几声之后,也意识到情况不对,额头渗出了汗水,含着恐惧说:“不对,长老,他们是妖怪……我不认识他们,他们是桃花林里来的!桃花林里真的都是妖怪!”
两人都生出了恐惧之心,段折锋索性摘下了他们的面具。
猫头鹰果然是桃源村的长老,这位老人平素就很有威望,在村中说一不二,想不到在所谓的祀鬼节里也是主持者。
这时,江辞月带着怒意,问他们:“究竟为何杀人?如实道来!”
猫头鹰叫道:“这是自古以来的规矩啊!你、你自称是仙人,那怎么会不知道,祀鬼节一定要有人牺牲,才可以让鬼神满足地离开……”
“所谓的‘牺牲’,就是通过抽签选择一个无辜之人?”
猫头鹰道:“这是公平的,是天神的决定!”
“荒谬!”江辞月反驳,“只是抽签得出的人,冠以天神的名号,就不是杀人了吗?”
“那、那又是谁杀人呢?”猫头鹰说,“阿芳是自愿的,我们所有人都是自愿抽签的,抽出来的人也是大家决定要献祭给鬼神的,难道我们所有人都是杀人犯吗?”
江辞月一怔,许久后道:“是,你们所有人都有罪。”
接着,他没想到,猫头鹰竟然哭了。
老人一边流泪,一边说:“就算是杀人犯也好,为了桃源村的孩子能活下去,为了下一代可以活着,为了鬼神不会诅咒我们所有人,我也必须这么做……”
“所谓鬼神,都是无稽之谈!”江辞月道,“桃源绘卷内,根本就没有神鬼!这都是你们臆想出来的神话而已!”
“你不懂……”长老哭着说,“你不懂,这是我祖祖辈辈流传下来的祀鬼仪式,绝不会有错。而且我曾经亲眼见过鬼神的诅咒,你不知道我们曾经经历过什么才能活下来……”
他说到这里,旁边的猪头面具突然提醒道:“别说了,长老。这两个是桃花林里的妖怪,根本就不是什么仙人,他想骗你停下祀鬼仪式,然后鬼神的诅咒就会把我们全部杀死!”
老人恍然大悟。
接下来,无论江辞月说什么,他们都不再开口,好像有着天大的隐衷一般,认为自己所作所为都是无比正确的。
江辞月没有办法,将两人绑在屋子里,先将麻雀面具救醒。
但,又一件让他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通过清心诀醒来的麻雀,第一件事是睁开双眼:“我死了吗?为什么灵魂还会觉得疼?”
“你没有死。”段折锋说,“他把你救了。”
麻雀却没有从榻上起来,而是默默地看着这一切流泪,悲哀而麻木地说:“你为什么救我?为了一会儿他杀我的时候,我能感觉到疼吗?”
江辞月安慰她道:“你不会死的,我会救你。”
“谁让你救我?你有什么资格救我?”麻雀冷冷地说,“我从没有说过我想活。”
江辞月怎么也没想到这个回答,他感到无话可说,下意识地看向段折锋。
段折锋淡淡道:“听说过不想活的人,却没听说过通过这种方式寻死的。你为什么想这么死?”
麻雀仍然在无声地流泪,过了许久后说:“我的丈夫死了,儿子也在前不久死了,李家只剩我一个。我身子也不好,注定要绝后,每每想到先夫都以泪洗面,活的没什么意思。”
“但只有活着,才能找到新的意义。”江辞月说。
麻雀冷笑了一声,说:“那我为什么要一个人凄苦地活下去?你不知道轮回之后,就能成为一个全新的人吗?到那时我会转世成无病无灾、无忧无虑的小孩,不用下半生都在泪水里度过,有什么不好?”
江辞月:“……”
他没有想过竟是这个原因,但桃源绘卷中确实是这样。
玄微真君定下的轮回法则决定了,人只能转世投胎为人,而且始终是在桃源村里做人。
没想到桃源村民就这样将死亡视作了一种新的方法——逃离不如意的人生,重新开始新人生的一种方法。
段折锋低低笑道:“从这方面讲,你们却是比外界之人要豁达得多。”
江辞月还在劝她:“我看村中还有一个男子钟情于你,你这样寻死,岂不是有负于他?”
麻雀面具缓缓道:“我为祀鬼而死,也就是为了所有人的未来而死,为了大张哥而死……他只会为我高兴才对。如果他能找到我的来世,我们还可以再续前缘。”
她一心求死,甚至渐渐平静了下来,用这番话说服了自己,安心等待着被献祭的命运。
江辞月终于无法可想,只能叹了口气,将麻雀也捆绑在椅子上,避免她继续寻死觅活。
“你是对的。”江辞月很难过地对段折锋说,“桃源绘卷里的传统和信仰,是不正确的,我理应引导他们才是,不能这样放任下去。”
段折锋淡淡道:“所有传统都有成因,所有信仰都有诉求。是桃源村人选择了这个信仰——江辞月,我们应该出门看一看那些戴着面具的妖魔,然后你才能知道这一切是为了什么。”
江辞月皱起眉,他相信段折锋,于是重新戴好白鹤面具,推开门走向屋外。
他们发现,村民们都已经离开了祠堂,来到了村中的大食堂里。
在这里,他看到了令人毛骨悚然的一幕——
所有戴着面具的人,手里都捧着一个黑碗,在黑碗里只有清汤寡水,好似还缺了一份重要的材料。
但他们正在抬头仰望着、期待着、欢欣雀跃着……
人群之中,那个抽到长签的小女孩问:“娘,我们到底什么时候能吃肉呀?”
身后的妇人安抚道:“快了,快了,长老应该正在煮肉了。”
“真希望每天都过祀鬼节。”小女孩捧着自己的碗,天真无邪地说,“这样我就可以长高、长白了。我以后可不可以长得像大张哥哥一样高?”
“傻孩子……你不会像他一样高的。”妇人慈祥地抚摸着她的头发,“大张哥哥今天很伤心,所以我们会多给他一块肉。”
女孩问:“那鬼神不会不高兴吗?我听说,祀鬼节戴面具,就是为了方便妖怪们可以混进来,和我们一起吃肉肉,这样鬼神就不会怪罪我们了。”
妇人低低地叹息。
“傻孩子,这世上哪有什么鬼神……”
第24章 绘桃源(3)
一开始,一切都是好的。
七百多年前,桃源村人因战乱而流离失所,偶遇了玄微真君,得以在桃源绘卷中定居,从此以后安居乐业。
四百多年前,经过了数代人的繁衍,过去的仙人绘卷故事,已经演变成了创世神划分天地的神话。桃园村没有任何人见过外面的世界,也不认为外面还有一个世界。
三百多年前,桃源村年年丰收、仓廪殷实,新出生的孩子们受尽了溺爱,一代代地开始醉心于文学、音乐、绘画,甚至只是在屋子里静静地欣赏和打扮自己。
他们不再亲自下地,甚至也无心交友。男人不再费心追求女人,也逃避着传宗接代的责任;女人更对结婚生子退避三舍,宁可独自一人过完孤独但快乐的一生。
因为古代没有行之有效的避孕手段,桃源村中多了许多没有父亲的孩子。
一百多年前,桃源村最后一片田地也被荒废,仓库中空无一物,逼迫着村民外出采摘果实、狩猎为生。这时,他们已经有至少六代人从未狩猎过,因此几乎涸泽而渔,不懂得留下幼苗,就将桃源绘卷中所有活物一网打尽。
那是桃源村人口最多的一年。
这也是桃源最后的盛世。
六十年前,所有的猎物都被吃光,所有的田地荒草从生,几乎没有新的食物能补充。桃源村陷入了从未有过的大饥荒,甚至惊动了他们的“天神”。
那时,桃源绘卷还封存在玉阙宫中,玄微真君偶有一日发现了其中惨状。
——桃源乡里从没有天灾人祸,为什么还会发生饥荒?
玄微真君化作一名白衣人走进桃源村,大概知晓了原因。
桃源村一百多人,每个人都彼此认识。当时见到新的人出现,长老立刻跪倒,哭着央求玄微真君给他们赐下食物,就像当年那样,要有五谷、有蔬菜、有肉食,还要各种牲畜各二十头,方便它们再次繁衍生息。
可是,当玄微真君准备画下新的牲畜时,家畜的魂魄却在哭泣,它们问真君:“难道人类是生灵,我们就不是吗?难道他们有魂魄,我们就没有吗?他们世世代代在绘卷里安居乐业,却要我们世世代代当牛做马,老了还要被吃掉,最后尸骨无存,灵魂在荒野上游荡……真君对我们何其残忍也!”
玄微真君停笔叹息,道:“哀民生之多艰矣。”
他于是没有给桃源村赐下牲畜和肉食,反而告诫他们道:“今后更要勤勉耕种采收,好好对待剩下的三头耕牛,不要再杀生,也不要再吃肉,因为我不会再放进新的灵魂来受苦了。你们若有现在想要离开绘卷的,也可以现在上前一步。”
村民们面面相觑,却没有一个敢上前的。
他们已经不知道外面还有一个世界了。在他们看来,桃花林外就是虚空,就是世界的边界,就是天涯海角,所以……
也许眼前的白衣仙人并不是真正的仙人。
因为创世天神明明能够画那么多的动物,他却不能。
所以,他不是天神,也不是大家认识的村民,他只是桃花林里生出的人——他是先前那些被杀的鸟兽转世后变成的妖怪!
妖怪要骗人离开桃源村,是不是想报复他们、吃掉他们?
戴猫头鹰面具的长老,在那时还是一个小孩。
如今的桃源村里,他就是最后一个见证过那场大饥荒的人,也是现存唯一参与过第一次祀鬼节的人。
人们太害怕了。
他们害怕新的饥荒会出现;
他们害怕无法劳动的那么多老人会吃光粮食;
他们害怕桃花林里的妖怪,每隔十年就要出现一次,吃掉更多东西;
他们还害怕,人在长期没有吃肉之后,村中的小孩越来越矮小、骨头越来越脆弱,好几次摔一跤就没了一个孩子——他们认为这是“鬼神”的诅咒,鬼神在将他们变得越来越虚弱。
所以他们需要祀鬼节。
祀鬼节最初不叫“祀鬼”,叫“饲鬼”。
每当新的饥荒可能要出现时,他们就投票选出一个“该死”的老人,然后将他完整地吃掉。
可是这个过程,令人痛苦,令人良心难安,令人辗转反侧、夜夜难寐,很多人都做起了彻夜的噩梦。
为了不那么痛苦,不知是谁先戴起了面具,也不知是谁先传唱起了远古的神话。
投票渐渐变成了神选的仪式,变成了无差别的抽签,变成了所有人一起毫无负罪感地杀人。
猫头鹰的面具、麻雀的面具、鼹鼠的面具、狐狸的面具……
戴上面具,就没有人能看见自己的脸和表情。
戴上面具,就没有人能看见自己将要吃掉的人,他的脸和表情。
戴上面具,就不知道周围一起在吃人的,究竟是不是人。
也许,坐在自己旁边、津津有味地咀嚼着那块肉的不是人,而是桃花林里的妖怪,一切都是他在作祟。
戴上面具,也就心安理得。
江辞月缓缓摘下了脸上的白鹤面具。
莫大的悲悯之情使他深深叹息。
他明白了桃源村中的信仰和苦衷,但他没有办法原谅这些人。
他扫视着所有的面具、所有面具下的人,对他们说:“你们皆有罪,你们不能再错下去了。”
所有村民都用愕然的眼神看他,就好像看到了一个特立独行的怪人。
江辞月道:“就算再艰难的时候,吃人亦是极大的罪业。祀鬼节必须停止——”
突然,有个小女孩问:“为什么吃人不对?我们的牛也会吃肉呀。”
江辞月顿了一下,道:“因为人有慈悲之心,这是人和野兽最大的区别。”
“可是不吃肉好容易饿啊……饿了,插不动秧了。”女孩说。
人群中有短暂的骚动,也许是因为每个人都戴着面具,所以他们显得胆子很大,甚至敢于对江辞月叫嚷道:“你自称是仙人,可是甚至不能让我们吃上肉!”
“明明就是桃花林里的妖怪,每隔十年都要来村里大吃大喝!”
“他想要桃源村发生饥荒,让我们朝不保夕,才能把我们都吃干净……”
“那说明他怕我们人多,人多力量就比妖怪大!兄弟们,不要放他妖言惑众!快去拿公鸡血和桃木剑!”
他们并肩上前,从身旁志同道合之人的叫喊中,得到更多的勇气与愤怒。
有人甚至抓起了脚边的农具:“我们今天就应该试试,能不能把妖怪打死!以后就再也不用供奉它们了!”
嗒。
江辞月将手中的白鹤面具弃置在地,轻声叹息:“一错再错。”
对于这场争执,段折锋始终冷眼旁观,直到这时,淡淡讥嘲道:“是非不分,黑白不辩,一群端起碗等着吃人肉的妖魔,倒在这里指责别人是妖怪,不觉得可笑么?”
他眼中杀意一闪而逝。
因为江辞月很难过。
江辞月低声道:“师尊说过,不能不教而诛。如今桃源村人会变成这样,绘卷本身亦有问题。就算要处置他们,也该先把他们带出绘卷……”
段折锋说:“你看他们的样子,会跟你走么?”
“总要试试。”江辞月认真地说。
他回过头看向桃源村民,朗声道:“明天,我要在这里开坛讲道,告诉你们错在何处。如果有人愿意跟我走,我会带他离开绘卷,看一看外面是什么样子——届时,你们就会明白,桃源绘卷中只不过是天地一隅、何其之渺小;你们今日的所作所为、所思所想,又何其之可怜!”
——师兄总是这样,他充满了理想。
——在他身上,仿佛有一层可怜、可叹、可爱、可恨的光圈。不管发生什么,他永远只会做自己认为正确的事。
前世,江辞月发现桃源村的秘密时,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这些“妖怪”吃掉了麻雀。
桃源村的最后结果,是泯灭于“创世天神”的愤怒之中。
而今世,段折锋忽然很想纵容一下小师兄,听听江辞月会讲什么道。
桃源村人虽然愚昧,但是并不愚蠢。
他们意识到自己毫无准备,不可能敌得过拥有法力的江辞月,于是假意答应听他讲道。
实则在这天晚上,家家户户磨砺刀刃、捆木制甲,只等第二天向妖怪发难。
而第二天,江辞月开坛讲道。
他先讲德经、道经,又传诗、书、礼三篇,将圣人之言尽数传授。
然而,时至正午,台下哑然无声。七百年过去,桃源村的文化早已断续失传,与外界囧然相异。
村民们冷若冰霜,不受触动。
到了午时,阳气达到极限,是民间所谓的“吉时”。
村民们心生歹意,许多人偷偷将手伸到身后,就等着长老一声令下,便取出一张面具戴上。
但也正是这时,一片桃花落在江辞月的掌心。
一花一世界,一叶一乾坤。
他忽然道心触动,目光看向了遥不可及的天际,眼神空茫道:“井底之蛙,不可语于海……你们可知道,当你们在桃源绘卷中涸泽而渔时,外界有百川万里东到海,日月星辰出其里,大鹏刷翮谢溟渤,青云万层高突出。”
嗡然一声轻响,江辞月眉心微动,灵窍中慧光顿生。
——金丹初现!
在江辞月双手所结的太极阴阳印中,忽生一头金翅大鹏鸟,携带万里海涛的潮声,在所有人的惊呼声中飞举而起,没入云霞里,张开金光辉煌的双翼。
霞光四射之中,人们看到江辞月心中的大天地。
他们从未见过这一切——
那是在龙门天池,有黑鲤脱鳞化龙,应龙昂首而鸣,天地间忽然风起云涌;是在九幽黄泉中,万千魂魄结队而入,生死功过在此定论;是在天涯海角,扶桑若木攀天而起,金乌东出西归,肆意驰骋神陆十四州;是在无垠归墟,万万年岁月应无量量劫,悄然寂灭;也是在灵犀山顶,天道金轮轮转,黄钟大吕之音飞度灵州九万里,彻然于天地万物之间。
江辞月心中的这道圣音,如今也彻然于桃源绘卷之间。
自出生起就从未离开过桃源绘卷的人,乍然得见这无比辽阔的苍茫天地,霎时间只觉得天灵洞开、心潮澎湃。
讲坛下,有人面露茫然之色,有人痛哭坐倒在地,有人满怀敬畏地叩拜行礼……也有人骇然失色,指向江辞月道:“快动手,别让他继续妖言惑众!”
第25章 绘桃源(4)
在大千世界、森罗万象之前,桃源村人受到了极大的震撼。
有人在喊:“别让他继续妖言惑众!”
但此时没有人能动弹,每个人都流露出难以言喻的震撼表情。
壮汉——大张摘下了脸上的鼹鼠面具,不觉间泪流满面:“世间真有这么大的场景吗?如果我们生在这样的世界,是不是就不会发生饥荒,不用再进行祀鬼节,阿芳也不用死……”
“那都是假的!”一个豺狼面具的人厉声喝道,“我长这么大就从来没见过这种动物,怎么可能有动物长得比牛还高大?那它的蹄子岂不是要被压扁了吗?这都是凭空臆想、虚构出来的东西,妖怪就是想骗你相信他而已!”
大张茫然地问:“都说‘眼见为实’,如今我都已经看见了这么真的动物,这么真的‘海’,还有江辞月这样的神仙手段,难道这都是假的?”
豺狼面具反驳道:“这些幻象难道可以触摸到吗?难道可以和我们互动,给我们的生活带来改善吗?有它和没它都是一样的,什么也不会改变,就像你脑子里的幻想,只会徒增烦恼和欲望罢了!既然根本没办法证实真假,那它就是镜中花、水中月,只要当做不存在就好!”
大张似乎愣住了。
台下又有一位老妇人,慢条斯理地劝道:“你仔细想一想两边的话啊,大张。我们觉得,他就是个桃花林里生出的妖怪,变出各种巨大之物来蛊惑人心,骗你进桃林里吃掉你;可是他却说,咱们的世界外面还有一个大世界,大世界里有各种动物,还有管理生死轮回的东西,就连太阳和月亮都是妖怪变的,而我们只是画里的小人——这岂不就是妖言惑众吗?如果我们是画里的人,那应该只有薄薄的一张纸片,怎么会在这里这么生动地延续了七百多年呢?大张啊,你到底是要相信我们这些有血有肉的乡亲们,还是相信这个一开口就全是无稽之谈的外来人?”
大张颓然坐倒在地,沉默不语。
此时,江辞月眉心跳动,金丹初成,已经距离金丹期只有一步之遥。
可他修为再精深也好,还是那个不懂骗人的江辞月。
他设身处地,站在桃源村人的角度上想,也认为他们的想法是极有道理和逻辑的。
他轻声叹息,忽然下意识地看向了身旁的段折锋,他想:小师弟那么会骗人……不,他那么聪明,肯定有更好的办法。
段折锋感受到了江辞月的视线,心中暗笑:小师兄还是稚嫩了些,不过,遇到难题的时候知道求助,光这一点就比长大后可爱多了。
他沉吟片刻,看向大张道:“‘井蛙不可语海,夏虫不可语冰’,你可知道这个道理?”
大张默默点头。
段折锋又道:“想让井底之蛙承认的话,就非得带它去到大海不可。但井蛙从未离开井底,只当这口井就是整个世界,看见太阳也以为它只会在正午的井口出现片刻,以为这就是世界运行的规律。要带它离开井底,它以为就是要它死亡,又该怎么办呢?”
大张嘴唇开合,不知道怎么回答,无助地环望四周。
段折锋淡淡道:“总要有第一个尝试的人。不然井底之蛙世世代代困于黑暗的井底,明明生于这个灿烂的世界,却连看都不能看上一眼,不觉得遗憾吗?族群胆怯,不敢出去看上一眼,这是为了更好地繁衍;但你个人却可以勇敢,你可以替他们去走、去看、去见证这一切,然后回来告诉他们,我们口中的‘天外天’究竟是不是真相——难道你不愿意为了这些人而冒险一试吗?”
大张愕然许久,突然好像懂了什么,说道:“是、是啊,总得有人试一试!哪怕不成,那也证明了桃花林的妖怪真的不足以信任——”
“不错。”段折锋道,“冒着你一条命的风险,可以为后来万代之子嗣找到真相,你如何选择?”
豺狼面具的村民突然叫道:“他、他在蛊惑大张哥!他明知道大张哥那么好,他肯定愿意的!”
然而,大张激动得不能自已,回过头道:“我愿意!我想看一看那个世界的真假,我想的……我要为乡亲们出去看看!如果我回来了,我会把一切都说出来;如果我没有回来,那你们就小心这些妖怪,他们说的都是假的!”
豺狼面具说:“你怎么不问问他们准备怎么带你走?”
江辞月道:“你们的身躯乃是绘卷中的灵气所化,自然不会带走。我会点化你的三魂七魄,离开绘卷后,暂时居于一个纸人力士身体中,届时你就可以亲眼看到天外之天。”
大张犹豫了片刻:“就像传说中的灵魂出窍那样吗?”
“此乃‘生魂离体’。”江辞月纠正道,“只要听从我的指示,届时还可以安然回来。”
“那身体怎么办?”
江辞月道:“就躺在原地,不必过多的照顾。七日之内,生魂归来,就可以复生。”
大张听后,连最后一丝疑虑也没有了,当即跪下叩首道:“多谢仙人送我这场造化!请允许我先回去向亲朋好友道别,天黑之前,我一定会回来完成约定的!”
除了大张之外,也有数人意动,他们提出:如果大张能够回来,他们也想出去外面的世界看一看。
江辞月一一应下之后,就说:“我就在讲坛上等你们归来。”
众人纷纷拜谢后,各自回家交代事情。
广场上,顿时只剩下江辞月和段折锋二人还在原地。
而豺狼面具等人,则警惕地把守着各个入口,像是在防备他们突然动手或者逃走。
此时,江辞月低声叹息,道:“能多救一个,是一个吧。”
段折锋道:“我本来以为都已经没救了,没想到还有人能感悟。师兄,你虽然不懂话术,但或许……有时荒谬的真相反而更能打动人。”
江辞月重复道:“‘荒谬的真相’么……”
段折锋望了一眼桃源绘卷中一碧如洗的天空,忽然道:“师兄,如果有一天一个陌生的仙人降临在我们的世界,告诉你其实一切都是假的,灵犀宗、大梁朝、神陆十四州……在我们看来的大世界,其实也不过是别人眼中的井中界。你会相信吗?”
江辞月愣了一会儿,说:“我不知道。也许会,也许不会。也许……我也会像今日桃源村人一样愚昧吧。”
“我知道结果,师兄。生活美满、没有缺憾之人,都不会相信。”段折锋低低地笑了,“无关是非对错,人性而已。”
他们在那里谈笑等候。
然而,一直等到天黑为止,火光四起、人影幢幢。
大张等人,始终没有回来,践行承诺。
江辞月站起身,掐指算来,眉宇间突然流露出惊愕之色。
“不用等了!”
豺狼面具一手持着火把、一手提着开了刃的长刀,慢慢带人将这里包围了起来:“大张他们已经不会来了……”
他身后,有人扶着猫头鹰面具的长老——他们将长老解救了出来,而后者十分虚弱,勉强被撑着行走。
“妖怪,休想从我桃源村里带走哪怕一个男丁……”
江辞月冷声道:“你们杀了他们?”
“我们不想杀人,其他人都只是关了禁闭而已——他们的家人都说要这么做!”豺狼面具痛苦地说,“大张哥实在是太顽固了,他一定要出来,我实在不得已才会动手……”
段折锋嘲讽道:“‘不得已’动手,然后‘不得已’杀了他?”
豺狼面具无话可说。
段折锋又道:“只要在桃源绘卷内杀人,他的灵魂迟早还会转生回桃源村中,不是吗?若想控制一个人,实在没有什么比从小调教更好的办法了。”
猫头鹰面具咳嗽了一声,说:“不要再听妖怪的话了。他们只用了一天,竟然让那么多人背叛了桃源村,差点就站到鬼神的阵营里……”
江辞月眉头紧皱,盯着他说:“难道你就没有一丝一毫的疑虑吗?万一我们所说的才是真相,万一他们选择的其实是桃源村唯一的生路——”
“师兄。”段折锋淡淡地打断了他,“有些人不是不信,而是不愿信。你可知道,一旦有人看到了外面的世界,那对于这方小世界的‘皇帝’来说,该是怎样的灭顶之灾。失去了祀鬼节,失去了天神的名义,再失去那么多年轻人的话,他就什么也不是。”
“哼……”猫头鹰面具低声冷笑,“你错了,我不在乎什么地位。但是我们桃源村的人,生在桃源村做人,死了也只能葬在桃源村做鬼,生生世世永不背叛!如果,我们是住在井底的可悲部族,那就大家一起沉沦,谁也不能比谁高贵,谁也休想抛弃我们,谁也不能自私地爬出去!”
他说罢,扬起手。
身后蠢蠢欲动的面具们,高举起了手中的武器。
火光将这丑恶而狰狞的一幕映照得无比清晰,每一个人充满杀意的猩红眼眸里,都倒映出江辞月洁白无瑕的身影。
突然,一双手轻轻遮住了江辞月的双眼。
段折锋在他耳畔低声笑道:“别看,师兄,你的方法试过了。现在可以试试我的方法了。”
玄微真君用了七百年,仍未能创造出真正的桃源理想乡。
江辞月用了十数年,却不能度化桃源所有人。
前世,段折锋只用了一夜。
第26章 绘桃源(5)
段折锋并没有让江辞月看见。
但江辞月知道这一夜发生了什么。
桃源村中,火光冲天,半边天空笼罩在不祥的霞光中。
一切都是猩红色。
阡陌小道两旁摇曳的野花是猩红色,被推倒一边的藤椅是猩红色,桃花树下的秋千是猩红色。
田边的溪水流淌着猩红色。
猩红色的纸人力士冷酷无情,遵照命令巡视着整个村庄,一一破开所有的门户,确认所有尸体的鼻息,画下断生离恨阵图。
直到完成所有的任务,才静静回到原地伫立着。
段折锋屠空了桃源村。
断生离恨阵能囚魂锁魄。
在桃源绘卷这方小天地里,所有的魂魄最终还是被全部“救”出。
它们离开了绘卷,离开了七百多年来说不清是诅咒还是恩赐的宿命,第一次来到绘卷之外,看着真正的天空和大地。
——这才明白,他们是错的,错将真理当作谎言。
遂捶胸顿足,悔不当初。
有人痛哭流涕,也有人麻木不仁。
有人选择了就此死去,走向真正的阴曹地府,从此在大千世界中轮回转世,成为一个真正的人。
有人请求留在灵犀宗门里,借用纸人力士的身体,尝试踏上修行之途。
也有人选择辗转偷生,保留此世属于自己的记忆,于这世上多行走三十年。
“纸人力士之躯虽然坚固,但是此后不能轻易沾水,只能用细砂清洁身体。”江辞月一一嘱咐他们,“此外,其中灵力最多再运转半个甲子。时间一到,力士身体崩毁,你们的灵魂就要自行前去阴曹地府,否则就耽搁了转世投胎。”
众人纷纷叩谢江辞月。
直到今时今日,他们才知道江辞月所言的一切才是真相:自己自出生以来,竟然真的只是画卷中的纸人而已。
江辞月问他们:“可有去处?”
他们都没有去处,但是却有相同的目的地。
“我们想去看海。”大张说,“从未听说过,竟然不是陆地上生出水源,而是在大海上出现了陆地……我们想要去看一看传说中的‘百川东到海’是什么样的景象。”
“也好。”江辞月并未阻止他们,“此去东行,万望小心。”
这些寄宿于纸人体内的灵魂们,从外表上来看与常人几乎无异,就在灵犀宗门前一一向江辞月拜别,然后向着山下走去。
或许从此在尘世中,会出一些关于奇异纸人的民间传说。
送走了所有桃源村人之后,江辞月展卷再看。
桃源绘卷里已经是一片断壁残垣的狼藉之景。
他一时突然感觉到自己还不够了解段折锋:他是怎样下的手?如何能下得去手?
段折锋仿佛知道江辞月心中所想,他道:“做自己认为対的事。江辞月,只要一个人所持的信念足够坚定,就再也不会轻易动摇。”
江辞月很久都没有答话。
段折锋以为他生气了——像江辞月这样的人,应该无论如何都看不惯这种事,师兄想必心中又惊又恶,不知如何面対自己。
然而到了晚上,江辞月手捧着桃源绘卷,来到玉阙宫中复命。
他自然不知道玄微真君只是一具傀儡而已,在那九重鲛纱的背后,其实还悄然站着自己心心念念的小师弟。
“师尊。”江辞月站在玉阶下,低落地向玄微真君禀报,“桃源绘卷中的争端已经解决了,所有的桃源人都被救出,只是……用的却是一个特别的法子。”
他停顿了很久,没听见玄微真君的回答,就斟酌良久,又说:“弟子愚钝,不能度化所有人,还差点被群起围攻。于是师弟……段折锋釜底抽薪,将他们的肉身尽数杀死,将灵魂全部带了出来。”
玄微真君道:“虽行杀道,却为救人。対错功过,实难分辨。”
江辞月说:“桃源村人数十年来举行所谓‘祀鬼节’,假借天神之名,却行杀人、吃人的恶事,就算情有可原,其罪亦难赦免。此外,他们还袭击了弟子。段折锋杀了这些罪人,也是想保护我。”
“你觉得该如何处置?”玄微真君问他。
江辞月说:“于情于理,都不该惩罚他。但是宗门有律,杀十人者,无论如何都必须禁闭一年,罚抄《清净经》,直至心魔全消。究事情原委,一切都因我而起……我愿意代他受罚。”
鲛纱后,段折锋的目光落在江辞月身上。
前世,他杀空了整个桃源绘卷,将所有的灵魂都放归自由。
后来发生了什么?
江辞月斥责他杀性太重,罚他去崖边禁闭一月,令他心中愤懑不堪,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任何事。
那一月禁闭出来后,据说师兄接受了一个师门任务,整整一年都未出现。
他只当是江辞月从此厌恶、远离自己,却并不知道……
江辞月原来是在代他受罚。
——这个傻乎乎的小师兄,为何什么都不说?
堂堂玉阙宫中,传来一声极轻的叹息声。
很久没有得到回复,江辞月有些着急:“师尊,你不要罚他,他是少有的修行天才……要不就把我也一起罚了也行。”
过了许久,玄微真君说:“也罢。那就罚你们二人一起抄写《清净经》十篇,什么时候抄完,什么时候解除禁闭。”
江辞月松了一口气,行礼道:“是,师尊。我这就出去与他说。”
他走了两步,忽然又回过头。
玄微真君问:“还有什么事?”
江辞月说:“我想请师尊教我制作绘卷之术……”
“你想学如何制作桃源绘卷?”
“是。”江辞月说,“我知道我现在力量微薄,做不出那样的小世界;智计也不够,不知道如何真正让人们在其中幸福安乐,不会再酿成像桃源村一样的惨祸。可是……如果连在绘卷里都做不到的话,如何要真正施惠于天下,保神陆十四州于太平呢?”
“此宏愿也。你可知道,即便是渡劫期真人也未必能做到天下太平,为师亦只能镇守灵犀山一方而已。”
“我知道,师尊,但是我想试一试,哪怕会被人讥笑自不量力。”江辞月抬起头,看向大殿之中永恒运转着的天道金轮,许久后缓缓道,“也许有朝一日,我成为渡劫期真人,又能明晓天下之真理,届时我就画一张山海绘卷,将山川湖海都画在其中,我希望海晏河清、时和岁丰、天下太平、国泰民安,我想保护其中子民不受天灾人祸之苦,也免于愚昧无知之恨。”
……
最终,段折锋和江辞月师兄弟两个还是一起受罚,被关在藏经阁里抄书。
用毛笔抄书这件事,做起来还是非常的慢,一夜时间往往也只能抄个半本而已。
江辞月正襟危坐地抄写,每个字都写得一丝不苟。
抄写间隙,他偶然看见段折锋在旁边悠闲地喝着茶看书,也不由低声叹气,心里决定:算啦,我身为师兄,大不了替他多抄两份。
大师兄为人正气,很知道以身作则。
但段折锋这种坏学生就不行了,他选择另辟蹊径。
——那两个穿越者呢?滚过来刷本座好感。
半个时辰后,周颦和李珠儿风尘仆仆地跑来藏经阁。
听说要替段折锋进行抄书这种苦差事,她们欣喜若狂:“太好了!!终于有机会能帮上忙了!!只要抄十本吗?真的只有这么点?要不多抄十本吧,更加显得诚心诚意。”
段折锋:“……”
江辞月:“……”
两姐妹甚至有商有量、有说有笑的:“一人抄十本,几天就可以了。”
“字迹可以临摹得像一点,大不了多花些功夫。”
“嘻嘻,一边抄可以一边等着蒸点心呀……”
“江大哥!你喜欢吃蒸饺吗?我们刚研制出一种水晶饺子……江大哥?”
江辞月完全没有在听,而是正在用不赞同的眼神看着段折锋。
——自己因故被罚,怎么能让其他同门帮忙抄写?
他觉得自家小师弟这样做不行,简直像在利用少女怀春的心思,让她们平白干活。
但再仔细一想,自己有什么资格指责他们这样来往呢?
毕竟,江辞月也没有谈过恋爱啊……
——也许这是人家的情趣吧,毕竟有来有往才会有感情。自己一个外人,何必要去棒打鸳鸯……
“?”
段折锋眼看着自家小师兄的眼神黯淡了下去,抱着他自己的笔墨纸砚进了隔间,背対着门口,默默抄起了清净经。
“师兄,你生气了?”段折锋也走进去,将门带上。
他靠近江辞月的背影,低下头在他耳边说话:“你不喜欢我找她们代劳么?那我这就让她们离开好不好?”
他也不知道自己歪打正着地说対了哪句话。
江辞月忽然回头看了他一眼,眼神中带着心虚和羞赧,支支吾吾道:“也……不必非得这样。你想和她们怎么交往都可以,我……又没说双修不好。”
段折锋一愕。
——交往?双修?他什么时候说过要亲近这些穿越者了?
回想起这几天来江辞月的种种奇怪情态,他忽觉恍然。
——江辞月并不是讨厌自己啊……
“师兄。”
“又叫我干什么?”
“师兄,你未免也太可爱。”段折锋笑了起来,笑容越来越大,最后忍不住蓦然大笑出声,伸手一撑,将江辞月单薄的身子困在自己的双臂之间。
江辞月勉强转身,却只能和他面贴着面,修长五指无助地抓着桌面,瞬间大窘:“你、你突然发什么疯,外面还有人在……”
段折锋只是不听,深沉黑眸里蕴满了毫不掩饰的笑意,甚至倾身向前,几乎将鼻尖碰到他的鼻尖。
呼吸交织在一起,心跳声几乎清晰可闻。
江辞月羽扇般的眼睫不停眨动,紧张得耳尖通红,却不舍得移开视线。
段折锋低声闷笑,哄着自己的小师兄:“好师兄,你以后生什么气都要跟我说,我保证除了你以外,不会対任何人好……”
第27章 绘桃源(6)
周颦和李珠儿听见了里面的动静,只觉得非常惊奇。
“哇,段总竟然笑了,而且好开心的样子。”
“我就说师兄弟两个感情特别好吧,周姐你看,他俩连被罚抄书都这么开心。”李珠儿小声说,“幼年期魔尊其实也挺可爱的呀……”
然而周颦脸色古怪,半晌轻轻拍着自己的脸颊:“我怎么觉得他俩在里面好有基情。啊我不对劲,我不对劲,你让我先静静。”
李珠儿听不懂她在说什么,只好自己掏出《魔尊攻略实况记录簿》,在上面写:“今天江总和段总被罚抄经书了,但是他们很高兴的样子,在藏经阁里说笑。总结:魔尊只要和剑宗在一起,无论做什么都好像很高兴。”
周颦的脸色更加古怪,几乎无法控制自己脑补了,揪着头发苦恼道:“越说越gay了,快停下!咱们还是想想怎么刷好感度……”
李珠儿认真道:“周姐,我怎么觉得比起咱们刷好感度,其实剑宗早就把段总的好感度刷了不少了。只要段总舍不得灵犀山,舍不得剑宗的话,肯定就不会有毁灭世界的想法了吧?”
“这也不失为一条明路……”周颦忽然愣住,恍如醍醐灌顶,“对哦,我们还可以撮合——呸,我们还可以让两位大佬互刷好感度啊!这样一来,剑宗说不定就让魔尊浪子回头……”
李珠儿拼命点头:“没错!现在魔尊还是幼年期,要趁机给他来个幼驯染。说不定在剑宗的耳濡目染、潜移默化之下,未来段总就不是魔尊了,而是仙道的真君之一,变成了正道的力量!”
“斯哈斯哈,好、好香!”周颦的思想又控制不住了,“仔细想想,师兄弟CP真的很萌啊。师兄为人正派、光风霁月,师弟却桀骜不驯。比如每当师弟产生了邪恶的念头,或者做了坏事,师兄就生气地把他拉回家教育,斯哈斯哈……”
李珠儿听得云里雾里:“怎么‘教育’啊?打戒尺吗?”
——打、打戒尺?!那岂不是……
哗。
周颦的口水突然失控,从嘴角淌了下来。
这天夜里。
容雩眼看着段折锋从藏经阁里回来,而且心情似乎很好。
小狐狸于是胆子也大了起来,摇着尾巴问:“尊上,小师兄不生气了吗?”
“他没有生过气。”段折锋笑了笑,从袖里乾坤拿出一幅画卷——正是已经被毁的桃源绘卷。
他将绘卷放在自己书桌上,慢慢展开,只见其中被焚毁的房屋、田舍都已经被擦除,只剩下一片白茫茫大地。
小狐狸问:“尊上,这绘卷还有什么用吗?”
“江辞月留着练习丹青用的,其中已经没有任何生灵。我问他借来玩玩。”段折锋道,“不过,以后还有一些用处。”
容雩总觉得,他的笑容里有一些意味深长的东西。
少顷,段折锋磨了墨,提笔在损毁的桃源绘卷中,先将江辞月的清净小院又复现了出来。
容雩终于有机会问出自己心中的疑惑了:“您好像很熟悉江辞月的住所呀?”
“我也住过两个月。”段折锋说。
他果然心情很好,非但不计较小狐狸多话,甚至很有闲情逸致,在清净小院里栽了一圈白芷——其细心程度,更像是不吝于装点自己的新家一般。
小院画完,他想了想,又在其中布置了一汪温泉,这倒是之前没有过的。
小狐狸心道:尊上真会享受!~
还在想着,只听段折锋叹了口气:“可惜,还是缺个江辞月在里面。”
容雩眼睛一亮:喔喔喔,原来是用来金屋藏娇的吗!那这温泉……嘻嘻嘻,尊上果然是最邪恶的!
这天夜里,狐狸也不知道梦见了什么美事。
睡觉还流了一爪子的口水。
第二天,江辞月拿回自己的绘卷,还没有练习今天的功课,先看到了其中的清净小院。
他愣了一会儿,看向段折锋。
“我看你挺喜欢这地方,一住进去连我都忘了。”段折锋支着下巴,慵懒道,“我替你画个更大的,索性我们一起住了,如何?”
江辞月还没有听出其中的调笑意味,只是低头看了小院很久,说:“有心了。谢谢你,我很喜欢。”
——师弟果然宽宏大量,非但不计较自己连累他挨了二十戒尺,而且还惦记着他的小院被烧毁,将其还原得几乎一模一样……
小师兄感动极了!
江辞月:“等我将绘卷中的风景复原,就能带你在里面游览几天。到时候你想邀请谁也可以,只有我们两人也可以……”
段折锋笑了起来:“真的?”
“嗯。”江辞月认真点头,“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段折锋意味深长:“好啊。到时候师兄想走都走不了,别后悔就行。”
……
绘卷一事,并不为太多人所知晓。
不过此事过后,众人倒觉得江辞月和段折锋走得更近了一些,时常一起上下课也就罢了,还总是一起在藏经阁里看书,一起在后崖的林间吃下午茶。
周颦捂脸:“这真的不是我有问题,是他俩,他俩太有基情了……”
李珠儿也觉得有点不对劲:“哇,两位大BOSS年轻的时候这么亲密吗?”
但很快,他们得到了另一个消息。
段折锋修为一日千里,成为了新晋弟子当中第一个到达筑基期的。
灵犀宗掌门人玄微真君因此考察其心性、悟性,决定收他为关门弟子——也即是最后一位嫡传弟子。
早在数十年前,玄微真君就已经立下一卦:他此生将有两名徒弟,这二人皆为人杰,如果不是兼济天下的仙君,必然就成为祸一方的魔头。
因此,这个消息传出,灵犀宗上下为之震动。
“原来如此。”李珠儿点头,“应该是玄微真君在考察段总吧,所以让江师兄和他走得近了一点。现在他们真成了同门师兄弟,以后一起学习也很正常。”
周颦觉得很心累:“看来还是我想多了。对不起,我思想肮脏,这依然是个正经直男作者写的正经修仙世界……”
李珠儿忽然想到一件事:“诶?玄微真君可是化神期真人诶,他不是也应该劝魔尊放下屠刀吗?”
这一点,周颦倒是知道一些原因:“几千年后正式剧情开始时,玄微真君已经不见了,作者也从来没交代过两位大BOSS的师尊。我猜吧,要么是飞升了,要么是已经渡劫失败陨落了。”
“好吧……”李珠儿泄了气,“真的指望不上掌门了。”
周颦寻思了一下:“毕竟是个闭门不出的神秘人,也许真的是个不重要的工具人吧。”
玄微真君闭门不出已经整整十五载。
如今突然宣布要收徒,而且整个仪式都在玉阙宫中秘密地进行,期间没有任何人观礼,只将关门弟子的玉册录入之后,就通传全宗上下。
当弟子们还沉浸在突如其来的重磅消息中时,师兄弟两人却被玄微真君召集座下,吩咐了一件极为重要之事。
“你们二人都是嫡传弟子,未来可作为灵犀宗的执掌者,因此也该知道我灵犀山上的机密之事了。”玄微真君缓缓道,“灵犀山上灵脉微薄,自我灵犀宗成立以来,也不曾广收门徒,与修真大派相竞争。因为灵犀宗起初不算是门派,而是镇守灵犀天柱的一方守护人。”
江辞月有些吃惊,问道:“是书上说的‘天地八柱’吗?我以为只是神话而已……”
“天地有八柱,支撑四方八极之清气,也就是神话中的‘绝天地通’之能。”玄微真君说,“八柱分别是三山、三水、二木,灵犀山即为其中三山之一,支撑西极天地。一旦灵犀山出事,轻则灵气外泄,重则引发天人五衰、灵脉断绝。因此,灵犀山掌门需得镇守灵犀天柱,不能随意离开。”
江辞月恍然,心生敬畏:“原来,这就是师尊多年闭关的原因。”
玄微真君沉默片刻,却没有继续说天柱的事,反而道:“除去灵犀天柱之外,你们二人作为未来的掌门候选,还有一件事必须要做。”
江辞月:“弟子一定竭尽全力。”
玄微真君道:“辞月,你磨炼心中剑胎已经十年之久,为师一直告诉你时机未到,因而不准许你挑选本命灵剑。”
江辞月道:“是。”
玄微真君道:“如今段折锋已到,你的时机也到了。就在灵犀峰下禁地中,有一处小洞天名为‘阴阳倒错绝境’,其中封印有一件不世出的神器。你们明日就前往此处绝境,携我信物即可进入其中,将封印破解后,祭炼其成为本命神器。”
听到这里,江辞月终于吃了一惊,说:“师尊,禁地已经十余年未开,上一次听说是天山神霄宫和洞渊天门的几位师兄弟进去,没有一个能出来。那里太过凶险,而师弟才刚刚入道修行,是不是太——”
他担心段折锋修为不够,会遭遇不测。
但玄微真君摇了摇头,说:“那是一处幻境,你们的修为实力不会有任何影响。但是切记:生死之间,有大恐怖;怯者求死,勇者方生。”
——怯者反而求死?这是什么意思?
江辞月还没有想明白,玉阙宫中长明灯已经尽数熄灭。
黑暗之中,玄微真君转身摆袖,缓缓道:“都出去吧,为师还需闭关。待你们从绝境中回来后,自然一切都会明白。”
从玉阙宫里退出,江辞月心事重重,他太担心这个凶险莫测的幻境了——得怎么保护小师弟周全才行?
他看向段折锋,却见后者还在没心没肺地逗狐狸,仿佛明天等着自己的只是一场郊游。
……或许也不止是郊游。
段折锋抬头看了江辞月片刻,忽然微微一笑道:“师兄,只要我们‘同生共死’,我就无所畏惧。你可能不知道,只要你和我站在一边,天下哪里都可以去得。”
第28章 逆生死(1)
江辞月临行前做足了准备,连段折锋也被迫带了护身法器与符纸。
其实段折锋想说这些东西并没有用。
但江辞月过分有大师兄的自觉,把师弟当做不能磕不能碰的玻璃小人,恨不能捧在手心里带去:“要不你在绘卷里躲一阵子?”
“……”
段折锋及时阻止了江辞月,不然恐怕他们再过三天也不能成行。
二人携带玄微真君的信物——掌门玉符,来到灵犀宗后山禁地处。
只见此处崖壁高张,青岩中突兀显出一座紧闭的门庭,破败多年的斗拱上依稀可见当年精美的雕绘,应该曾是百鸟朝凤的壮丽景象。
江辞月以玉符扣响门庭,便见玄微真君设下的禁制层层打开,法力形成的光芒仿佛使巨门裂开罅隙,其中传来阵阵阴冷气息。
“你站在我身后。”江辞月时刻不忘保护自家小师弟。
段折锋的目光却看向门内黑暗中,突然道:“你看。”
话音刚落,门内猛然闪现出一张人脸!
须发半百、满面皱纹,这是一张苍老不堪的人脸,他痛苦地看向门外,牙齿半落的嘴巴不断开合,胸腔里发出声音:“我不想死……我不想死……”
江辞月大吃一惊,后退两步,已经做出了防备的姿势。
然而老人从黑暗里走出,仅仅只迈出门庭半步,就倒在了门前的光明中,就像被那道明暗的分割线所杀死了一般。
江辞月伸手探了他的鼻息,确认他已经死透,便悲悯地摇了摇头,摘下老人腰带上证明身份的玉牌。
看了一眼,江辞月便一怔:“是玉虚宫义字辈的师兄……太奇怪了,他不是十年前来探这座秘境的师兄吗?怎么会苍老成这样?”
他低头再看,只见老人的身体竟在飞速地消散,须臾时间就成为了点点光斑,只剩下一套破旧的玉虚宫制服叠在地上。
此时此刻,此情此景。
江辞月心中油然生出不祥之感,回头就说:“师弟,要不你别进去……”
然后他就看见,段折锋低头看了看地上的衣服,用靴尖勾起踢到一边,接着神情自若地上前,一手已经推开了半开的门扉。
阴冷的气息扑面而来,石门之内没有分毫光亮。
现在轮到段折锋回头看他:“害怕的话就走我后面。”
——那不行,说什么也轮不到小师弟在前面冒险。
江辞月搓了一下手指,指尖亮起一点明火,便借着火光率先踏入了秘境中。
他们刚踏入其中,身后石扉便轰然阖上。
微弱的火光照亮了四周景物,只见眼前是一道螺旋向下的阶梯,这禁地竟是一座深入底下的古井。
沿石阶向下,两道脚步声在寂静的地下交替响起。
两旁的壁画色泽已经斑驳,描绘有当年龙凤争霸时的场景,一直延续到凤族没落。
最后一幅场景里,是一只华美的火凤在滔天烈火之中涅槃,瑰丽无双的尾羽如霓虹般消散,延伸向无尽的黑暗中。
段折锋随口道:“当世凤族十不存一,分为五色支脉:赤者凤、黄者鵷鶵、青者鸾、紫为鸑鷟,白名鸿鹄。在这阴阳倒错绝境中,看起来有一支赤色凤凰血脉在镇守神器。”
他说是镇守,其实心知用“封印”二字更为恰当一些。
走到壁画穷尽,石阶亦到了尽头。
地底深处,竟是一汪黑白两色的水面,黑色、白色形如太极阴阳鱼图案一般相抱,其中各有一座石龛,里面盈着一捧清澈的液体。
而水面之上,隐隐站着一个人。
这是江辞月有生以来所见过最美之人,眉梢眼角俱是风情,举手投足皆可倾城。眼角下一颗泪痣,让人恨不能生生醉死其中。
这个雌雄莫辩的美人只是站着,红发如流火,披散在他金红二色的长袍后。他听见动静后抬起头微微一笑,惊心动魄的美感竟似照亮了所有黑暗。
他中性的嗓音沙哑而磁柔:“又有人来啦……又等了十年……”
在这危险万分的秘境之中,竟有这样一个美人。
江辞月心知有异,暗中防备的同时,礼貌地拱手道:“我是灵犀宗首徒江辞月,这边这位是我的师弟段折锋。请问前辈是什么人,为什么在这秘境中等待?”
神秘美人缓缓地说:“既不是活人,也不是死人;既不是男人,也不是女人;既是人,又不是人。你倒是猜猜看,我是什么人?”
江辞月顿住了。
而段折锋偏看不得有人越过自己,去逗弄小师兄,此时像个专门来踢馆拆台的恶人,冷淡地剧透谜底:
“是一只死凤凰。”
“哈哈哈哈哈哈——”
神秘美人蓦然大笑了起来,随后用指尖勾勒去眼角的泪意,那枚鲜红泪痣隐隐泛着光,勾魂摄魄。
他踏着湖面向二人迎面走来,引起水面点点涟漪,脸上的笑容也突然消失,淡淡地说道:“不错,我是此处阴阳倒错大阵的阵眼,一具可怜的凤凰尸骨。我在这里等待了一千六百余年,只等有缘人破除阵法封印,取走那件导致这里阴阳倒错、生死逆转的神器,我才能重获自由。”
他再向前一步,踏过了那条黑白分隔的交界线。
从白色湖面迈入黑色湖面的瞬间,艳绝世间的美人皮肉忽然层层消融,化为了一具披着华美长袍的白骨骷髅。
江辞月吓着了。
但他害怕的反应,就是瞳仁微微收缩,接着向前走了两步,隐隐将小师弟护在身后。
他紧紧地盯着眼前这具倾国倾城的尸骨,尽量不去激怒对方:“我们正是为了取走神器而来。请问前辈,我们应该怎样帮助你?”
骷髅低低地笑着,展开一双惨白的手臂,面向二人说道:“就在这阴阳两边的石龛中,供奉着两杯酒。其中一杯是世间少有的美酒,喝下就能当场离开;而另一杯则是剧毒的鸩酒,喝下就会暴毙当场。要是只有一个人来,就由我来陪他玩这个选择的游戏;而现在你们正好有两个人,那就要一人喝下一杯,最后活下来的人才有资格取走神器。”
一杯美酒,一杯毒酒。
那就是一个人活,一个人死。
江辞月毫不犹豫:“师弟,我们走。”
然后他回过头,还没抓到段折锋的手,突然发现他已经走了过去,端起其中一个石龛上的酒杯——“看起来不错。”
“住手!”江辞月这回是真的吓着了,“师弟,你在做什么!把酒放下,我这就带你出去!”
段折锋摇晃着酒杯,看向江辞月道:“你也看见十年前进来的人现在怎样了?出不去的,师兄,既然踏入了阴阳倒错大阵,其实生死的选择早已经开始。这两杯酒只不过是提供了一种方便的死法而已,我们两人之间总有一个要死,剩下那一个才能找到出路。”
说完,他直接一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江辞月:“……”
段折锋品了一下:“还不错。若能死在这样的美酒之下,倒也不算难过。”
江辞月冲了过来,使劲地揪住了他的衣领:“吐出来!马上打坐,抱元守一,应该还来得及!!”
段折锋安抚道:“没事的,师兄,看来我这一杯只是美酒而已。”
江辞月怔怔看他,手中力道放松了一些。
可突然,他抽回手,打了段折锋一巴掌。
那声音很轻,江辞月的力道并不大。
但段折锋一怔。
他看见了江辞月的神情——紧促的眉峰,通红的眼眶,隐忍着情绪的湛然眼眸。
他又惹小师兄生气了。
“……为什么能这么随意地决定自己生死?”江辞月咬着牙,愤怒的声音里压抑微弱的哽咽,“段折锋,哪怕你有一丁点的留恋,也不会做得这么轻松……哪怕你有一丁点的在乎!也不会在我的面前饮下毒酒……你怎么能……”
他喘息着抬起手,以掌心抵住了自己通红的双眼,没有再说下去。
他没有说错。
段折锋从不觉得自己的生命值得留恋。
可是,他的小师兄好像很伤心。
段折锋看着眼前十多岁的江辞月,心想——
是啊,江辞月,我也觉得很奇怪。
前世,就在这阴阳倒错绝境中,说着“我会以性命保护你”的,是你;
烈火之中,流着眼泪请求我放下屠刀、回来领罪的人,是你;
你说要报仇,我那时也一心只想死在你手上,可是偏偏又将那穿心一剑偏离了一寸三分的人,也是你;
再后来,引领着仙道之人,与我处处做对,一心除魔卫道的人,是你;
被我设计囚在桃源绘卷之中,隐忍着痛楚、咬牙说要杀了我的人,也是你……
连我都觉得,段折锋会死在江辞月手上——这是理所应当之事。
可你究竟是爱我?还是恨我?是想杀我?还是救我?
……
“……唉,江辞月,你真是天下最难解的谜题。”
段折锋无奈地叹了口气,轻轻抬起江辞月的脸,倾身而前。
——以吻封缄。
这个吻轻柔而烂漫。
如梦幻泡影,如前世云烟。
这应该是他们之间的第一个吻。
江辞月不知所措地愣住了,眼中朦胧泪意清晰倒映着他的容颜。
而段折锋离开他被噙住的双唇后,用指腹摩挲着他湿润的唇瓣,低声地哄他:“别生气了,我的小师兄。这次我来以性命保护你,好不好?”
第29章 逆生死(2)
那是他们今世第一次亲吻。
似乎不太是时候,不过,段折锋并不看时候做事。
凤凰尸骨冷眼看着这一切,半张面孔凄清而美艳,半张面孔阴森而恐怖。
“说够了么?在这里面的,我见过很多人、很多关系,有的自称情比金坚,有的貌似仙风道骨,不过……”他扯起冰冷的嘴角,“他们都失败了。你们也不会是例外……不如趁着最后的机会,好好温存一番,也算是不枉此生了。”
“嘘,别听这个人胡说。”
段折锋笑了笑,伸手盖住江辞月的双眼,缓缓道:“师兄,如果这真的是最后的机会了,你没有什么想说的吗?”
江辞月的声音微微颤抖:“你放开我。”
“好吧。”段折锋略微遗憾地松开手,接着看进了江辞月泛红的眼中。
突然,江辞月抬起头,笨拙地用嘴唇亲吻他。
——前世可没有这样的好事。
段折锋讶然:“师兄?”
江辞月已经耗费了平生所有的放肆,他低下头狠狠地抱住段折锋,低声说:“对不起……”
不等段折锋回话,江辞月已经重新放开,从表情到眼神都恢复了镇定。
他做下了决定,并因此坚定不移地推开了段折锋,毅然走向了另一座石龛。
一杯美酒,一杯毒酒;一个人生,另一个人死。
美酒已经饮尽。
剩下一杯毒酒,只能由他独自承受。
生死之间有大恐怖,可他似乎只觉得遗憾。
江辞月心中平静,暗叹自己愧对师尊多年养育,不能回报给灵溪宗门万一,恐怕也要累师尊、真人、同门都为他伤心了。
——只希望……来日段折锋可以忘记他生命中的过客,原谅自己临死前最后的放肆,能够心无挂碍、早登仙途,从此红尘云外,万古逍遥。
——而自己,到时想必早已化归天地,如一片小小的杏花,最终渺然于他漫长的记忆之中,和光同尘,翩然而逝。
——那样……倒也不错。
江辞月微微仰头,将酒杯抬起。
突然,他的手臂停住了。竭尽全力,却还是动弹不得。
他眼角的余光已看到,段折锋含笑走了过来。
手中的酒杯突然被取走了。
江辞月心中一空,似有万钧重担压了下来,令他连呼吸都感到困难。
“说好是我保护你,小师兄。”段折锋把玩着手里的酒杯,“你把符咒都放在我身上,你忘了。”
他用一张定身符咒,从背后暗算了江辞月。
如今江辞月动弹不得。
段折锋举起酒杯,将这一杯也一饮而尽。
酒是好的,毒也发作得很快。
他没有再往前走,而是在江辞月身侧,感叹道:“师兄,我现在不想让你看到,大概也不能亲你了。”
——不要……
江辞月身体僵沉,丝毫不能动弹,只觉得心脏越坠越沉,仿佛有千万丝线将它勒紧了。
他不敢想身后发生了什么,脑海中一片空白。
只感觉段折锋的呼吸声渐渐低迷。
呢喃般的气息,贴在江辞月的耳廓:“只要你还记得我,师兄,我会在奈何桥上等你三十年……”
不知过了多久。
一切都重新归于静谧。
江辞月一动不动,呼吸仿佛已经停止,一股寒冷的痛意贯穿了他的灵魂,令他生不如死。
泪水从他的眼眶中涌出,滑落平静的脸庞,最后碎玉一般溅散。
蓦地,他像是旅途中突然被惊醒的人,顾不上满面泪痕,回过头寻找自己丢失的一切——
可他只看到一件散落在地的衣服。
江辞月茫然抱着这件衣服,手指越攥越紧,良久之后,发出一声压抑到了极点的恸哭。
“他对你很好,肯将两杯酒都喝下去,换来你生路。只可惜,情深不寿。”
凤凰尸骨慢慢走了过来,玉颜如旧,冰冷地看着这个伤心至极的年轻人:“你是少有能活着离开这里的人,走吧。”
他伸出手指,法术的灵光将江辞月包围。
世间的一切都好像距离江辞月很遥远,他抱着怀里干瘪下去的衣物,觉得自己空空荡荡、一无所有。
禁地大门又在他面前打开了,但阳光不能带给他任何温度。
“师弟……我带你回去……”江辞月沙哑地说,“师尊可以救你,一定可以救你……”
他跌跌撞撞,像个刚学会走路的孩子,捧着自己唯一的希望,无助地走向玉阙宫。
玄微真君叹了口气:“傻孩子,你哪里带回了什么东西?”
江辞月怀中空无一物,他茫然地抬头。
玄微真君说:“那只是你的情劫,一段幻想罢了。待度过此劫,你的仙道从此无阻,当可以得享极乐了。”
“他是……假的吗?”
“你可还记得此人的名字?”
江辞月伸手轻抚自己的胸口:“我不记得了,师尊,我怎么会不记得了……”
玄微真君叹息着,温热的手掌抚摸着江辞月的额发:“傻孩子,回去休息吧。你是灵犀宗未来的掌门人,不可耽溺于区区一段情劫啊。”
数年之后,江辞月从玄微真君手中受册,接过灵犀宗掌门的玉牌。
他已成为元婴期真人,修为一日千里,更祭炼出自己的本命神剑,自此垂御灵州、逍遥神陆。
而玄微真君未能羽化飞升,寿终正寝于灵溪山苍松之下。
那时,江辞月手持玉牌、身负神剑,已能一窥天道,却依然没能看破那一个问题。
他问玄微真君:“师尊,即便是你,也还是无法找到我忘记的那个人吗?”
玄微真君低声道:“世上何来乌有之人?”
“但我还记得……”江辞月平静的眉目望向远山日落,仿佛穿透重云浓雾,望向山与海的尽头,“我不记得他的名字,亦不记得他的相貌,可我始终记得他在等我……我记得那种,竭尽全力想要记起他的感觉。”
当他再回过头时,玄微真君面带遗憾,垂头而坐,已经仙逝而去。
江辞月心中一痛,合上苍茫双目。再睁开时,已经如古井无波。
他不该这样,他不该让恩重如山的师尊在最后一刻都这么难过。
太错了。
他错得太深。
他早该放下情劫,专心于灵犀宗,致志于漫漫仙路……
他应该忘记的。
数千年后。
江辞月已是渡劫后期强者,修成通天彻地之能,即将面临无量天劫。
而灵犀宗门徒三千、盛极一时,其中却早已没有故人的身影。
玉阙宫、藏经阁都已成为了久远的回忆,哪怕一砖一瓦都难以回想起来了。
世人尊称江辞月为帝君,正如当年对玄微真君的敬仰那般,但他也早已超越师尊良多。
江辞月如今御临灵州,但依旧孑然一身,唯有带着他的本命神剑,面对苍穹之上的无尽劫雷——
这就是修行中人的终极梦想,逆天修行、战之、胜之,从此长生不老、永享仙福。
如今天道在前,江辞月知道自己必须迎战。
自他眉心之中,已经跳出了一道剑影。
剑长三尺六寸,名曰“无欺”。
无欺剑自鸣而起,在剑鞘中散发无尽华光,等待着自己的主人拔剑而起,斩断天雷,战天而胜之。
江辞月的手已经握上了自己的本命神器,但那一刻,突如其来地,他心生无边的失落感。
——为什么?我的心还在留恋这世间的什么?
天地间风起云涌,无上劫雷犹如狰狞黑龙,将江辞月渺小的身影衬托如蝼蚁。
可他渊渟岳峙,任由长发起舞、袍袖猎猎,他夷然沉静。
琨玉秋霜,心无外物。
“是谁……在等我。”
他放下了手中神剑,喃喃看向这浑浊难辨的天空。
黑龙咆哮,几欲将他单薄的身影吞噬殆尽。
神陆一十四州,有数万万的凡人、数万万的生灵,都在仰望着渡劫期的半步仙人,可他偏偏就在那里停住了。
——修真之人毕生的梦想,难道要在这最后一刻轻言放弃?
——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情劫,难道要放弃自己千年之久的生命与记忆,辜负所有人的期待么?
神剑无欺还在静静地等待着他的主人。
拔出剑,他举世无敌。
可是他不拔剑。
他不愿飞升。
死亡的不祥之气在心头笼罩,那股焚心之痛令他从没有这样清醒过、痛快过。
“我不负他。他在等我。”江辞月一字一句,说得异常清晰——就在这柄神剑面前,“就算获天之罪……我也不愿负他。”
说罢,天地间亮起了那道无比清晰的光芒,似要将他单薄的身影深深凿刻在无边黑云之中,从此化为古老的传说。
下一刻,才是无量雷劫那响彻天地的轰鸣声。
神剑无欺的光芒,在黑暗中隐没。
大雨倾盆而下,淹没了江辞月的世界。
……
他应该是死了的。
死在天劫之下,就只有魂飞魄散的结局,就连奈何桥都去不到。
可是,江辞月惊愕地发现自己还有意识,甚至还能看、能听,只是失去了可供使用的肉身。
他现在像一个孤魂野鬼,跟在一个少年的身后。
那少年眼蒙黑纱,从一张锦榻上醒来,露出面容的一刹那间,就让江辞月如遭雷击——他想起了他的名字!
段折锋!段折锋!……他怎么能忘记这个名字!
江辞月冲向段折锋,他有太多的话想说,太多的事想做。
可是,段折锋的头顶和肩上有三盏火,这火焰阻止了江辞月的靠近。
无论江辞月说什么、做什么,都没有人看见、听见,就像他并不存在于这个世上一样。
江辞月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段折锋下了榻,然后微笑着问身边的丫鬟:“我好像忘记了什么。绿箩,你说,我昨天是不是遇见了一个重要的人?”
丫鬟笑道:“少爷,你昨天都没有出门呢,家中也没有客人到访,哪里能遇见陌生人?倒是今日,你还要出门祭拜老爷和夫人吗?”
“嗯。”段折锋淡淡答道。
——不要去!那是妖怪要害你性命!这个丫鬟也是狐妖!
江辞月的声音没有人听见。
他急切地围绕着段折锋,却无论如何都靠近不了生灵,只恨自己无能为力,竟然亲眼看着段折锋上了轿子。
然后,门帘放下,江辞月又看到,单独一人的段折锋从坐垫下取出了一把染血的利刃。
“……”段折锋将刀刃慢条斯理地擦拭干净,听着外面那只狐妖的声音。
他露出了一个优雅的笑容。
第30章 逆生死(3)
幻境之中,阴阳倒错。
段折锋死,江辞月乃生。
江辞月死后,段折锋才生存于他的幻境中。
只是,段折锋忘记了江辞月。
他杀了狐妖,然后披上它的皮,又偷袭抓住了小鸤鸠。
他用小鸤鸠逼供蔡氏,他问:“我记得一个人,不过却见不到他——你们把人藏在哪儿呢?”
蔡氏的双眼中充满了恐惧与绝望,她摇着头:“我不知道你在说谁,段府里根本没有新的客人,我不知道……”
“如果那个人没有出现,我本可以忍受这样的世界。”段折锋说,“但我现在找不到他,也想不起来他的名字,所以我就不准备继续这样活下去了。当然,临走之前,还需要你们帮我一点小忙。”
他亲自帮蔡氏下了油锅。
但直到生命的最后关头,蔡氏也不知道他在说谁。
段折锋以一把火,烧光了段府内的一切。
他做这些事时,脸上的神色既没有愤怒,也没有狠厉。或者说,他更多地感到了无聊和厌烦。
再后来,他孤身一人,漫无目的地北行,只是因为听说鸤鸠是被北方的一位魔君派来镇压段府气运的。
那么魔君应该会知道吧,他究竟忘记了谁呢?
数百年后。
段折锋又将北域魔君罗刹隐揍了一顿——嗯?他为什么会觉得是“又”呢?
按照战前的赌约,罗刹隐必须要为段折锋效力十年。
段折锋问他的第一个问题就是:“你知道那个人是谁吗?”
可惜,罗刹隐也不知道。不过,作为魔君,他知道一些别的法子:“狐妖一族擅长蛊惑人心、制造环境,而食梦貘一族则善于操控梦境、追溯回忆。如果你有意,就让他们合作为你制作一个梦境,在梦境的深层寻找自己丢失的记忆。”
段折锋于是做了这样的一个梦,出来时若有所思。
罗刹隐问他:“感觉如何?”
“很糟糕。”段折锋说,“我忽然觉得自己失去了更多东西。”
罗刹隐讶然:“何以这么说?”
段折锋沉思片刻:“只是一种感觉,就好像……我曾经经历过三千多年的漫长岁月,只是在最后被迫忘记了一个人,忘记了关于那个人的所有时光,然后我就失去了三千年。罗刹,你猜,是什么样的人会挥之不去地存在于我全部的岁月中?”
罗刹隐说:“属下不知。”
段折锋笑了笑,然后说:“至少我在梦中回忆起了一件事——我知道那个人已经死了,死在天劫之下。”
罗刹隐便劝道:“既然已经是个死人,就不必为他多费心了。”
段折锋却说:“既然有生死,那就在生死簿上。迟早有一天,我会打下冥界,找到那本记载了他名字的生死簿。”
没有人知道,江辞月的意识就在段折锋的身后。
无论发生什么,都没有人能看见、听见他。
这是在幻境当中,江辞月已经经历过了漫长的一生,却奇妙地在死后见证段折锋的幻境。
在各自的幻境当中,他们会将彼此遗忘。
也许这就是生离死别的意义。
此时此刻,江辞月看着段折锋的背影,看着这个本应是天道宠儿的“小师弟”与魔君为伍,甚至与狐妖、食梦貘等妖魔合作,只为了找到虚无缥缈的自己……
“不要再找了,师弟。”江辞月以悲伤的眼神看着他,“就当我死在天劫之下,你不该找我——这幻境里永远要有一个人死,另一个人才能活着。你应该在这阴阳倒错的幻境当中找到那件神器,然后破除这些幻象,从而离开禁地,回到灵犀宗,将这一切拨乱反正……”
可是,段折锋听不见。
江辞月眼睁睁地看着,幻境之中,段折锋以杀道入魔。
妖魔的修炼没有道门那么多规矩,他只管在极致的杀戮找到极致的力量,纵横于魔域冀、幽二州中,又向邻近的青州、徐州、梁州、兖州等地不断侵略。
以他的资质,只用了八百余年,便迈入了天魔之境,也早已将罗刹隐真正纳入麾下。
江辞月从没有见过这样的段折锋,他心如刀绞:“如果不是因为我,他本该拜入灵犀门,他不会行差踏错,进入魔道……”
修道中人每跨越一个大境界,就有一次天劫历练。
然而魔道之人、罪孽深重之人则触犯天怒,无论在什么境界,几乎每一个百年都要经历一次天雷,称为“罚雷”——无数妖魔就是在这样的罚雷之下殒命。
段折锋已经历过十数次罚雷,每一次都是孤身度过。
唯有这一次天魔罚雷之中,他九死一生。
没有人知道,万千劫雷之下,无尽天威之前——
江辞月有多想张开双臂,将小师弟藏在身后。他恨不能拔剑斩断天雷,对着那冥冥天空之上的天道法则呐喊:“一切都是因我而起!如果你要处罚,为什么不先让我魂飞魄散?段折锋生于妖鬼觊觎之下,长于魔道环伺之中,难道这也是他的错吗?他如果有错,难道不是命运错得更多吗?”
只是,他的声音无法传达给任何人。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天魔罚雷之下,段折锋满头黑发皆化为银白,直到十几年之后才将伤势养好。
他说自己在天雷中听到了某个声音。
所有人都劝他放弃,因为即便如此,段折锋依然不能想起自己忘记了谁、那个人叫什么名字。
段折锋于是拔出他的剑——那是一柄与他共同经历过十数次雷劫的魔剑。
剑长三尺七寸,名曰“无赦”。
段折锋以无赦剑,在自己手臂上划下一道无法痊愈的伤痕。
“若我知道那个人的名字,那我早该将他刻在我身体之上。他就是我的一道伤痕,只要我还活着,就要一直感到痛苦。”段折锋轻松地说,“可惜,我现在忘记了他的名字,只记得这种痛苦了。”
从此之后,每隔十年,他都要刻下一道新的伤痕,成为经年累月、越来越深重的痛苦,令他终身难忘。
带着这些鲜血淋漓的伤疤,段折锋在数千年间辗转征战、纵横捭阖,带领魔道追随者开疆辟土,成为一代令人闻风丧胆的魔君。
后来,他甚至攻占下了灵州灵犀山,一脚将大衍天数金轮踹翻之后,踩在那金轮天鬼的身上,问他:“你号称穷究天理、无所不知,那你知道本座在找谁吗?”
金轮天鬼瑟瑟发抖,说不知道。
“真没用。”段折锋面上带着散漫无聊的神色,拔出无赦剑刺穿了金轮天鬼的天灵盖,然后将失去了器灵的金轮一脚踹开,“无趣的灵犀山。无趣的人世间。”
灵犀山上喊杀声震天,魔道之人没有留下一个活口。
段折锋站在灵犀山巅时,向下俯瞰着一片仙山景象,忽然抬起了手臂,看向那密密麻麻的伤疤,笑道:“这里景色不错,难怪仙道之人喜欢立于云端,你觉得呢?”
——就好像“那个人”真的在他身边一样。
而他身旁,江辞月怔然俯瞰,喃喃道:“不该再错下去了,师弟,不能再错下去了……”
他伸出手想要触碰近在咫尺的段折锋,可是,后者肩头的一盏魂火又将他灼伤。
幻境将他们彻底分隔了。
生死两端,如隔山海。
相思相忆,不能相知。
又数百年后,段折锋终于能率领数万万妖魔为军,冲破生死阻隔,杀进了冥府之中。
无赦剑斩杀所有拦路之人,无论是妖、是鬼、是仙、是魔,最终都要折戟于段折锋的剑下,化为他张狂魔气的一部分。
磨牙吮血,杀人如麻。
生灵死者皆杀成一片,而段折锋衣裳染血,从血与火之中闲庭信步而过,踏上了那座奈何桥。
他看到,忘川河沿岸是鲜红的彼岸花海,朝开暮落,凄美如血。
“花叶永不相见么?”段折锋若有所思,低头取下一朵彼岸花,捻动片刻后,忽而不屑地嗤笑一声,“我偏要见他一面。”
彼岸花跌落入忘川河中,载浮载沉,隐没在三千弱水里。
段折锋取来了生死簿,将上面记载的亿万姓名遍查一遍。
而江辞月低头看去,找到自己的生辰八字,却找不到自己的名字——他的母亲根本没有生下双胞胎,而“江辞月”确实是个不存在的人。
找不到,看不见,听不见。
——为什么还要坚持他的存在?
江辞月眼中含泪,低头贴近段折锋的手臂,仿佛要给他一个并不存在的拥抱。
突然,段折锋指尖一动,抬手轻轻触碰自己手臂上那道道触目惊心的伤痕。蓦地,他低低笑道:“好疼啊……是你在这里吗?”
忘川河沉默地流淌,彼岸花海凄美地盛放。
十万阴兵已将奈何桥包围,看向那名桀骜不驯的魔君。
段折锋笑了笑,并不后退:“这里有一个我要找的人,我就在这里等他。三天等不到,就等三年;三年等不到,就等三十年……”
阴兵已近,旌旗蔽日。尺竹伍符,鼓角齐鸣。
数万万枪戟枪械都指向他的身形,杀气冲天而起,日月顿失其光,血色如雾雨笼罩了整个阴曹地府。
无赦剑自鸣而起,落入段折锋的掌心。
……
当段折锋的世界陷入黑夜时,江辞月的世界堪堪天明。
灵犀山上,玉阙宫中,九重鲛纱深重里。
江辞月忽而惊醒,挥袖驱散了满殿灵虚香气。
仙山苦寒,唯有明月苍柏相伴。
“掌门真人,发生了什么事?”仙鹤童子问。
“……无事发生。”江辞月未戴金冠,披散满头白发,漫步走向空茫大殿,衣袖迤逦,流风回雪,“我做了一个很长的梦,可惜俱已遗忘。我错过了一个很重要的人,而且……”
一百八十盏长明灯次第而亮,没有任何一盏能找到他遗忘的人。
江辞月伸手轻触手臂,那里没有任何伤口,可是……
“……好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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