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中商的牌楼往西走,最尽头有条青石板铺就的街,叫伏通路。街两边种有梧桐,每走几米便能看到一些像是狻猊、狴犴、獍等神虚古兽的石像,都有底座供着。
来的人比较多,什么样的都有。不过大多数人的嘴是不易合拢的,她们与亲朋好友说着笑着,慢悠悠地走,改变了街道原本肃静而缄默的氛围。
有些自认为十分狂霸酷炫拽的小年轻,双手插着口袋,走三步颠两步,还左顾右盼地招摇卖弄。都是些当地的中学生,不会有所顾虑,她们放浪地笑,用方言聊讲诮骂,我行我素。
许念一向来不喜欢这样的人,她见到身边有几个,就立即停了下来。
“等牛娃们走过去再说。”许念一对鹿尔如此解释道。
伏通路有两百多米长,路的尽头是一段台阶,以她们现在的角度来看,能刚好看到那半拱的祭门。那里头就是祭场了。
祭场是五年前动工修建的,原先那里是座上了年纪的宗神庙宇,因为鲜少有人祭拜,又缺乏人力打理而显得残破老旧,自然而然成了野猫野狗安营扎寨的地方。
这几年政府拨了款给重新翻修,经过商讨修建了祭场。
祭场由两个部分组成:祭台和壁墙。
祭台规模不算小,四米高的祭台的面积约等于两个大型菜圃。其后方围置一圈坚实牢固的弧形壁,上面设有九处龛阁。里面陈放象征九族的珍物。
中央的一尊雕像约六尺高,是尊上了彩漆的灵犬,做工格外逼真传神。
在柔和的灯光下,灵犬菁苍那雪白的身躯镀了层柔和的金边,摸上去后似乎能感受到蓬软柔顺的毛。
它肃穆地蹲坐在坛位上,睥睨着下方,傲然凛冽的月白色眼瞳被雕琢绘制得分外细致传神,锐利桀骜、目空一切的神色自然流露。
紧依着菁苍的是位身着绮衣华服、雍容尊贵的神仙。她的身躯婀娜纤长,衣袂翩然若舞,眉眼间风韵流转,玓烁生辉。这位便是九族上主——涅尹。
涅尹左侧有一体态修匀的青年人。她手持兰章观念,檀口微张,淡然而诵。着青衣,腰玉带,一位丰神俊逸的神人形象呼之欲出。此神人就是启端。
据古老而流传甚广的传说——涅尹上祖在东列洲的中部开辟了一块瀚土,并创造出了九族,九族各有不同,而同为白与光的具象,皆为洁净无垢所在。此时期则被后人称为“纯古”时期。
往后发展,在封建时代,肃族的启氏世族出了一个叫启端的少年,她天资聪颖,慧敏通彻,年十有五,广寻真知,经纶满腹,志于绥福黎民以臧善之籍。她创立启教,教人以“坚、和”之道,门人徒子三千不尽。十年后,启端在肃族的浮海山得道化神。
启教影响非常广,教徒们遍布各族,北方尤其多。随着它的发展完善,后来成为了地位与涅教相当的一大教派。启教教人顽强、勇毅、和乐,这些教义核心也逐渐成为北方各族人民共有的品性。
至于白灵会,它是涅教这一大宗教在皓族的派系,而灵犬是这个民族独有的“灵物”。
在皓族,每家每户豢养灵犬的传统从古至今从未断绝过。其实,各族都有各自独特的灵物标志,而只有灵犬是作为“永生的灵物”存续到了今天。因此皓族被视为“离神灵最亲近的民族”。
度玉节的由来就与灵犬之祖菁苍有关。有史籍记载,皓族南北两地曾发生过严重的部落冲突,菁苍为阻止内战的发生,便带领动物们用身躯挡在两方相接的山谷间。结果菁苍被误伤而死。
两地首领追悔莫及,一齐央求涅尹上祖令其起死回生,并发誓再不发起内战。涅尹被她们的诚心所感动,于是就延长了菁苍的的寿命。为纪念此事,人们便把菁苍复生的当日命为“度玉节”。
当然,神话只是神话,谬赞也只能是谬赞,是神是人还是神人创造的这片土地,以及——是不是真的有一条狗阻止了一场大规模内战的爆发,现在的人们才不怎么关心。知道是这么个东西,有这么个说法就成,最主要的是放假休息,是娱乐快活。
列萱很早就来到了祭场,她在台上穿巡,眼神游移在忙碌者的脸上,不一会,她看到一个身着白色罩袍的人,拿着一个袖珍册子,嘴里正在念叨上面的内容。
“冷那是祭司?”萱姨走到她跟前,笑吟吟地问。
祭司抬眼看她一眼:“惠人,有什么事吗?”
列萱见她不是本地人,就换了腔调:“没特别的事,跟人约好来看祭演,来早了没事做,想找人聊聊天呢。”
祭司说:“既然有心来参加祭神仪式,就需诚心去感德宗神。我还要温习祭词,不能跟你聊。惠人找其他人去吧!”
列萱暗想:这人真是一股子迂味!但面上仍笑着:
“宗神都拜过了,诚意应该已经传达到了。您一看就是很有经验的祭司,词应该熟念于心了。跟我聊聊吧,不会耽误你什么。”
祭司眼神奇怪地瞥了她一眼,说:“那…也行吧。”
列萱见她小心翼翼地将小册子揣入怀中,就说:“您还真是一丝不苟,像你这样的白灵会成员有许多吗?”
“我不怎么明白你的意思,惠人指的是哪方面的?”
“就是——你看上去好像做什么事都很严谨。”列萱说。
“必需的事,这是教会成员做事的基本准则。”
“那您认为我成为白灵会的一员够格吗?”
“只要怀有赤诚本心,没有人不可以。”祭司一本正经地说道。
列萱似乎十分认可地点点头。她说:“前几天我跟一熟人提起过这事,她建议不要加入白灵会,说青鹓教在许家组发展势头正好,有可能会颠覆白灵会的位置,叫我想好再做决定。”
“那只是道听途说,没有野教会替代正教地位的。”祭司平和地回应。
“不过这个野教的人手仿佛蛮多,倒也能构成威胁。萱姨这么说着的时候,有两个杂工搬抬着一张新制的黑松桌来到祭台上,祭台发出了几声沉闷的“吱呀”声。
列萱看向她们——杂工们身材高大强健,深色的衣袖被卷至手臂上端,颜色偏棕、刀斧劈削般的结实而修长的臂膀被显露。
“那两个搬桌的,像是肃族或殷族人。她们是你们暂时雇佣的吗?”
“她们是白灵教区内部的职工。”
“是青鹓教的眼线也说不定。”
祭司有些生气:“您可别血污自口。依我对她们的了解,完全能确认她们是忠实的人。”
列萱笑了笑:“开玩笑的,别介意啊。行了,谢谢您陪我聊,我就不惹您厌了。”
她明白再跟祭司耗下去也无意义了,于是就来到观众席,找了个正对着祭台的好位置坐下,等许念一她们来。
里边的人慢慢多了起来。人们凑集在一起,变得沸腾吵闹,在宏穆的祭台前,她们仍能聒噪地聊着,寻着自己的一方席位。
她们三五成群、眉开眼笑地盘坐在位置上,有的甚至把一整套梳妆打扮的东西全带来了。她们中有人将一面镜子立在膝盖上,补妆美颜,不知道的还以为过一会儿她要登场亮相。
在靠前排的位置中,许氏姐妹很快找到了列萱。萱姨的手肘支在屈起着的大腿的膝盖上,撑着下巴,眼神有些飘忽。
“萱姨。”许念一喊了一声。
她这才回过神,恢复了平日的笑颜,她拿回放在邻座座位上的丝巾和水瓶,又招呼她们坐下。
“之前破庙拆了,建了半露天的祭场呀。以前打死也不愿意来的地方,现在却座无虚席了。”
列萱笑叹了声,自说自话:“果然,人都喜新厌旧。”
太阳敛了它的威风,满身暗红地歪颓在拱形祭台体侧的树桠后,像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最后一丝光亮从树的枝叶间透过,然后就彻底没了生机,红轮渐渐于天际消隐,原本绕在它身侧的紫红色的云霞也光彩顿失。
当一切整顿妥当,祭司便来到祭场中央。她对着立地扩音器说道:“诸位来宾,微司宣布,庚子瑞年宗神祭展演即将开始。”
人们闻言安静了些,但仍有不少杂音传出。祭司又把话说了一遍,杂音这才消停。
忽地,几声幽远的筹箫吹奏的清曲传响。祭台两侧秋风猎猎,一时间龙旂阳阳,和铃央央。紧接着,沉闷的鼓声如天雷入地般滚滚而来,盛大而澎湃。
北侧专用入场口鱼贯出三十来个身着浅黄色对襟衣衫、束冠带的人。几匹身披鸧[cāng]纹鞗[tiáo]革的纯白色灵犬也依随而来。
悠浩超迈的歌曲在此刻唱起。
她们中有一半人捧着黍稷,另一半端着半熟、切置精巧的牲畜内脏与香草酒,跄然而不失严整地走上两侧的台阶,来到祭台上,在盈尺白雾里,她们三步一低首,躬身直至那方长桌前立定。接着便将贡品谨慎缓慢地放好,揖身下拜,她们身旁的灵犬也有序地趴下。最后便依照与之前一般从容严谨的作风退至祭台两侧,分两股站立。
“这些人中白灵会内职人员占多数吧。”许念一猜测道。
列萱接过话茬:“这些礼数麻烦得很,还要做到跪拜的程度,如果不是真心景仰,看起来会很假,信教的当然会做得更好了。”
“二端即立,初礼已成。愿涅尹、菁苍、端启三主宗神照恤下土,佑民福乐安寿,教民相亲。”祭司说完,来到黑松桌前,作揖三下,然后高扬声音:
“已献大武之心肺,腯肥之膏脂,柔毛之脏腑,太宰俱备[1]。余代白灵全会,以教法之名复献清酌、嘉玉,而请‘清欲’。”
一旁的副手端来一壶酒。祭司将酒倒入觥杯中,再放入玉块。
“今年还有些创举。”许念一禁不住评价。
许鹿尔说:“别说了,看吧。”
许念一不听。她环顾四周,见人们又开始躁动,便和萱姨聊天去了。而祭台上,祭司来到离扩音器二尺远的地方,高唱起祭词来——
天命尹苍,降而生皓[2]邦畿万里,维民所止;既载清酤,赉[lài]我思成,亦有和羹,既戎既平;
我有嘉宾,亦不夷怿,以假以享,我受命溥将;自天降康,降福无疆,俾缉熙于纯嘏[gu]。
祭司唱词时,那些带孩子来的人再也管不住她们的小孩。那诘屈聱牙的讲话让小孩们倍感约束,有的大哭大叫,有的则四处窜走。大人们只得采取一些强硬性措施来制止她们的行为。
然而,越强硬孩子们就会越反抗,这就意味着会弄出更大的动静。于是宾座台上渐渐喧哗起来。
祭司觉得场面难以控制了,就赶忙掐断结尾的几句话,说:“请诸位安静!接下来将以禋舞祭宗神。”
话音刚落,祭场的乐曲就变了——多种管弦乐器交织成的清妙舞曲轻缦薄纱似的在众人耳畔萦绕,让人心都飘飘然了。
就在这时,八名身穿章纹袖领白裙衫的舞者簇拥着一名着袗衣锦袍的毓子从正阶走上了祭台。
那位毓子双手轻搭于腹,步履款款而轻盈地拾级而上——朱质黻黼[fufu]、襟裾上有刺鸾的锦袍微微坠于棕红的台面,随着婷婷袅袅的身子微波似的曳动,像一尾宽硕的凤羽。
列萱忽然想起卜仙荒谬的预言——“有灵犬会化人”。见到这名舞者,她有点当真了,因为光看那瑰姿艳逸的背影,就知道那一定是个绝美的人。
众人彻底沉静。甚至孩子们也不哭了,只是直直地看着那些神仙样的人,然后轻微地啜泣,任由鼻涕眼泪挂在脸上,摇摇欲坠。
许念一对这样的气氛很无奈,只能叹气。
她这么想着,忽地有什么东西落在了肩上,侧脸看了半天才意识到那是鼻涕。
许念一往后一看,不知是哪家的小孩站在了她背后,正好奇地注视着祭台。
【旧笔记小说网】JIUBIJI.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