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真是儿行百里,素忧千里。”许鹿尔在木泠走后不久,怪腔一叹。
“听多了就烦。”许念一说。
“哎——”鹿尔笑叹,“我连心烦的机会都没有,你还说呢!”
“我们非要谈这个话题吗?”
许鹿尔笑了一声,提着许念一的胳膊把她拉过来,又将她半搂住。她捻起对方的一绺头发,说:“那我们来说点好玩的。念一,你长这样应该有不少人喜欢吧,下次带个过来让我们瞄一眼呀。”
“你想我带哪样的,毓的?衍的?还是半毓半衍的?”
鹿尔却说:“也对,我们念一头发留这么长,应该是有两手准备的。”
“毓性能留短发,衍性就不能留长的?我等会就走,令台不用这么急着下逐客令。”许念一反唇相讥道。
许鹿尔不理睬她的话,继续说:“你模样看起来舒服,又留长发,肯定经常被认作是毓生吧。”
“分什么毓、衍?除了能生和不能生以外,我不知道两性还有什么区别,更别说现在还能做手术。所以,她们怎样认为关我屁事?”
“你这话有点悖论呀,区别还是有的,虽然说有部分存在例外。比如说我们衍性更加修长、挺拔、有力量,大部分人的长相也更英气。这是外在长相,当然还有心性方面的东西。”
“怎么不说胸比毓性的小?”念一反问,“照现在的趋势来看,这些差异在慢慢变小,有些毓性和衍性就是反过来长的,足够让你晕头转向,嗯,我就是活生生的一个例子。
“还有,你晓不晓得在远古时期两性其实没有太大的界限分别,不管是本性还是外性都可以自由交往,有一段时间‘本性风’还颇为盛行,生活分工也没有明确的性别划分,有毓性打猎耕地,也有衍性做家务、照顾小孩。可后来自然环境的恶劣让其繁衍变得十分困难,她们就不得不采取有效手段壮大后代,这就是延续了很长一段时间的一衍多毓制。
“搞笑的是提出这个主意的是一个毓性首领,她以身示范,供出自己的契人,让众多毓性为她的契人而孕,并且还规定以后只允许毓衍交往、结契,不然一律驱逐出其族。她的做法被广泛推崇,自她以后,衍尊毓卑的社会风气就逐渐形成,在三朝五代时定型,然后绵延数个春秋。”
许鹿尔想了想,问:“你很向往远古时期无性别分界的日子?”
“比较赞赏吧,但如果说是向往,就太过理想主义了。”
鹿尔笑笑:“得了吧,你可以对自己诚实些的。”
“我知道现在不存在生存艰难的问题,但习惯已经在整个民族形成了,还被一大堆圣人先贤写入了伦理纲常,然后在不知不觉中理所当然的成了传统,成了规矩。说实话,我不知道这到底是进步还是倒退。”念一说,“我只能肯定,这是根深蒂固在血脉里的东西,恐怕只能淡化,不能磨灭。”
“你应该清楚呀,”鹿尔笑道,“现在‘返璞归真’的有很多。”
许念一明白她的话,但不回应她。她绕到她身后,额头抵到她肩上,道:“说累了,让我靠会。”
许鹿尔默不作声。
过了片刻,许念一将冰冷的手伸进她的衣兜,轻握住她的手。鹿尔笑着浅嗔了声:“要冻死我啊,手像进了冰窖的。”说着便回握住念一的手。
这么站了五分钟,公交车就来了。鹿尔拍拍许念一,提醒她上车。两人最后没说什么。
车缓缓启动,许鹿尔目送她离去。
许念一透过车窗向外看,过了好一会,堂姐依旧站在原地,浅棕色眸子中讳莫如深的意味似乎被明净的光泽翼蔽。暖光斜洒其身,那略带卷翘的短发、洁质的脸颊以及好看的双手便悉数浸渍在其中,整个人显得清莹而焕然。
她半举着右手,做出告别的姿态,接着露出了煦风一般的笑容。
许念一的心微触动着,她忽然有种时空错乱的感觉,眼前的一幕似乎和记忆深处的一幕叠合。唯一的区别在成熟与稚嫩之间。
许念一忽然想起她们初次见面时的情景:在白茫茫覆盖着冰雪的早晨,自己正在雪地里堆雪人玩,一只步调敏捷欢悦的鹿就那么出现在眼前,并与自己对视。
她忘了是谁开始问对方名字的,不过她们很快就认识了彼此,而且相处的一直很愉快。许鹿尔比她大四岁,很贪玩,经常带着念一到处跑——抓池塘边石穴里的鳝鱼,逗山坡上的骡子,偷果园里的枇杷,最过瘾的是对一群年龄相仿的小孩呼风唤雨。心血来潮时,许鹿尔还会教许念一刚学的诗词。
大概都是些平常的、在乡村里几乎每家每户的小孩都会经历的无忧童年,因为过分的简单快乐,大部分相关的记忆早已淡去。而中学所经历的混沌日子与其一样,只有部分能让许念一记忆犹新。
充斥着浑噩气息的日子不亚于翻教课书,虽然厌烦,但仍得硬着头皮过下去。再令人乏味的书也有它的亮点,实在找不出亮点来,那么“乏味”就是它的独特之处了。
仔细想来,唯独几个被浓墨重彩地圈涂了一番的快乐日子就是因为有许鹿尔的参与。或许只是谈了几次话,短途旅游了几次,吵了几次架,可这些对许于念一而言都是非同小可的。
而其中令许念一最难以释怀的是许鹿尔结契的事。
许念一刚上高中那会儿,许鹿尔的厂子才刚建起来。涅元节长假期间,许念一想同往年一样花大部分时间和堂姐一起交流谈心、吃喝玩乐。木泠却劝阻她节日期间不要总去找她,还含糊其辞地解释道,鹿尔的一个高中同学跟她发生了一些纠葛,事情要好一些天才能平息,叫许念一简单的问个好、祝福一声就行。
于是许念一就怀着糟糕的预感去了鹿尔家。
她一进门就看到正厅有个年轻的毓子半卧在沙发上,盖着蚕丝被,正怀抱着一个熟睡的孩子。这个毓子念一见过几次面,也算认识,让念一真正感到奇怪而不安的是她怀中的小孩。许念一下意识地寻找她和鹿尔相像的特征。
孩子很可爱,头发黑茂,脸蛋粉嫩。
许念一看了一阵,但没看出个什么来。于是微笑着跟那个毓子打了声招呼,然后坐在了旁边的沙发上。
许鹿尔来到正厅时,她俩都很沉默,也不聊几句,气氛略显诡异。她把许念一拉到一旁,问:“干坐在那不嫌尴尬?”
“打了招呼的,”许念一问,“晨姐怎么会有小孩?”
“和她前衍友生的,现在暂时住我这。”许鹿尔答。
“她家里人不找?”
“来过几次,一开始她们以为这事是我干的,证实了好久才相信我。”许鹿尔说。
“你打算怎么办呢?”许念一又问。
许鹿尔说:“跟她结契。”
许念一叹了一声道:“你不考虑一下其他的事吗?”
“事情都好解决”,鹿尔说,“最重要的是,我很喜欢她。”
“你可以喜欢任何人。”许念一不服道。
“我的意思是我爱她。”许鹿尔语气很坚定,但却有意地挪开了视线,不去看堂妹。
许念一点点头:“那就比较可惜了,我还想像以往那样待在这里,聊聊天什么的,就我们两个。”
“谁也没有说不准你……”
许念一打断她:“算了吧。你刚才说对了,我蛮嫌尴尬的。”
许鹿尔深知堂妹的秉性,就没再多说挽留的话。她只是上前去,轻抱了许念一一会。
许鹿尔的结契仪式是按照惯常的乡俗规矩来的,跟木泠侄毓结契的模式相同。但她的人缘广,来的宾客更多,场地更大,布局的也更精美。
按照许家组的规矩,正式婚礼之前是要“请新毓”的。毓方要呆在酒店里,亲朋好友会守在门外把关,对衍方进行各种折腾,拖延她进正门的时间。通常的把戏是:把杂七杂八的酒、调味用的盐醋和饮料兑在一起,让衍方一口气喝完。过了正门,还有“闺房”这关要过,毓方的密友们把戏更多,花招不断,耗时也更长。
许念一对这种起哄助兴的活动一点兴趣都没有,于是无聊的在酒店大厅沙发上睡了过去。
许鹿尔三邀四请地带着陆晨雪走出房间后,一大波人就转移阵地,动身前往结婚场地。许念一被许鹿尔的一个朋友好心叫醒,她迷糊地坐起身,只见外面正号鼓齐奏,热闹非常。
北村对烟花爆竹燃放有严格的规定和管理,每户人家结契时只能燃放一组红鞭和烟花。所以这一堆迎亲队伍中还有几个穿深蓝制服的警卫跟在后头监视。而许念一走在比那些警卫还靠后的地方。
许鹿尔和陆晨雪牵着手在前面走着,身旁跟了一群亲友。许念一看不见堂姐的表情,不过知道那一定是快乐而满足的。
走了约莫一百米多,婚契专车就将新人们接走了。许念一不知乘的谁的车,就跟着去了。
正式婚礼的时候,许念一实在受不了司仪的那几句鬼话,就独自一人悄悄离开了。
她来到南边的长堤上坐下,揪了根枯草在指上绕。她的心里空落落的,脑子里像什么事都在想,又像是什么事也没想。
几乎到了下午,许鹿尔才发许现念一缺席。打电她却不接。许鹿尔只好抛开手头的事,四处寻她的人。最后是在一棵歪脖树上发现了堂妹。
她抱着一只不是从哪逮来的野猫,闭眼靠在树干上假寐。
许鹿尔问:“宴席都散了,你没吃吧?饿不?她举起一块包好的糕饼,吃点?”
许念一瞥了她一眼,不回话。
许鹿尔向上一拋,糕饼被立即接住。
她掰下一点喂给猫吃。猫嗅了嗅,然后扭过头去。于是她把食物扔了回去。
许鹿尔有点生气:“我还以为一大堆事忙,没有空闲猜你心思!自己想通了就下来,回家去。”
许念一冷笑了一声,祝福道:“新契快乐!好了,你忙你的去!”
她不回复她的话,果断地离开了。
许念一无奈地笑,在心里给自己冠了个“偏执别扭怪”的名号。
这件事就这么以不欢而散告终。不过没过多久俩人又重归于好,似乎谁也不记得有过不愉快。
接触了一阵后,许念一觉得陆晨雪人还不错,性子温和善良,而且和她也有共同之处。陆晨雪的孩子小瓀也特别可爱。久而久之,就真心接纳了她。
但她明白自己仍存在着某种痼疾。扎根到深处的情结会积少成多,并会在某一时刻迸发出来。而现在,偏偏在公交车上,这种凝结沉郁的冗乱情绪就要不可遏制地倾泻。
许念一感到胸腔一阵酸闷。那酸闷感一路蔓延、升腾到喉管,紧接着就要化作泪水滴落。而她表面上仍然面无表情,只是眼圈稍红。
忽的,一滴眼泪滑过了她的脸。她紧张地望望周围,然后又释然般的呼出了口气——乘客要么低头掐手机,要么在小憩。幸好,没人注意到她。
当第二滴泪水即将掉落的时候,她便飞快地用手背抹去。许念一深吸一口气,又重重地呼出。她看着车窗玻璃上的那张脸,摇摇头,然后嘲讽地提了提嘴角。
她当然知道,有些东西无论如何扼杀,都无法连根斩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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