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
大学毕业展。
男人正对墙面上的画，画中一片斑斓柔和的光晕，围绕中间少年奔跑的背影，光源从街的尽头汨汨涌入。
男人突然垂眸，旁边的男孩盯着他的表情咧嘴一笑，问：“画的不好吗？”
“不好。”庄不识蹙眉，见男孩面上显出不好惹的神色，差不多意思：你敢乱讲我保证让你哭笑不得。他暗自苦笑，庄不识不想刚进副本空间就被人死缠烂打，接着道：“它拍出的价格好贵，我眼红。”
男孩半信半疑，终究是个孩子，两句好言好语就当了真：“我哥画的，他已经拿到大公司的offer了。”
“你知道offer是什么奥特曼？”庄不识问。
男孩明显一愣，很快他意识到庄不识在取笑自己。人对不了解的事带着美好的想象，大公司、offer是什么还没搞清楚，从别人的动作言谈已经认定是相当厉害的存在，时间长了，好像认识这种存在的自己也无人能比了，坚信无疑。
“我不是小学生。”男孩加重语气。
“刚毕业的小学生。”庄不识认同。
男孩又是一惊，不等他质问。庄不识被背后的喊声吸引转过身。
“白学长。”女孩喊道，在以静为主的场合，察觉别人有些责备的目光，她慌忙按捺住激动。
女孩快步冲到一男一女面前，定定地瞧着男孩，这时另一方动了，她迟钝地看到男孩手臂上紧紧挽着的胳膊，表情有些失控。
庄不识脑海顿时蹦出系统emno的评判：两情相悦是好，三个人的纠缠就很危险。
嗯？他左右观顾，系统emno不知所踪。
挽着男孩的女孩明亮的让人无法忽视，她不急不徐、不容拒绝地挤压走没有眼力见的试探，像八爪鱼牢牢盘着她的男朋友，男孩介绍：“这是我女朋友，云凌。程英，系里的同学。”
三十年前云凌被护得非常好，喜形于色，满意地捏了捏男孩的手臂问：“你们工科生也爱看艺术展吗？”
程英讪讪：“离毕业还长，有时间闲逛。”
云凌没有表露被嘲讽年龄后的恼怒，暗戳戳地回应：“你们心态真好。我们就不同啦，急着毕业，完成人生大事。”
照片上的“丈夫白萧和”，全程除了一句介绍，安安静静地看云凌大“杀”四方。
远离修罗场的庄不识走到窗边，靠着窗沿两腿交叠，站在亮光里注视着展厅里的人。
云凌牵着白萧和站到方才的那幅画前，手指压着眼镜看了看，道：“幸？取这个名字的人对未来充满期盼吧。你看下面还有字。”
“是作者的名字。”白萧和凑近看清楚，在斑斓的色彩里不注意观察，很难发现印章的浅显痕迹，他回答：“蕴。”
“哪个字？”云凌问。
白萧和在她的手掌心一笔一划地写，恍然大悟的云凌突然提道：“我带你见我爸妈吧。”
霎那间，白萧和的脸色变得晦暗不明。庄不识瞧了眼外面万里无云的天气，又打量展厅的灯光，冷漠地落到白萧和身上。
当事人云凌自然察觉到反常的转变，安抚道：“你别怕啊，丑女婿早晚得见，见得多了就成一条光明大道。”
云凌很是乐观，两人可能因为这件事发生过很多次摩擦，云凌更多的是在缓解白萧和的抵触心理。
“我想……”白萧和缓缓开口。
“我知道，你先立业再找我爸妈。可是你能在立业的这段时间，完全不见家长吗？”
除非他们俩分了，否则就无法避免这个问题，总要面对，不如先一点点瓦解她爸妈这条防线。
白萧和紧绷的肩线猛地出现一层电光，极快地消失了。云凌牵着白萧和的手边哄边保证自己站在他这边，经过庄不识身边时两人对视，狡黠地笑了。
很多人求之不得回到最幸福的时光，因为他们在人生的某阶段坚定地认定那一刻就是最后的结果。重新演绎一遍还是选了错误答案，再选多少次仍然避免不了，这时才会醒悟已经离开的事实。
庄不识目光迎着叫程英的女孩，程英心虚地跑到画前。
*
看到那束电光，眉间紧蹙的庄不识眸光一动，他走出展厅。
若在盛夏，找隐蔽的灌木不是大事，可大学校园虽然面积大，哪里都可能有学生出没，冷不防地冒出来，不好解释。
转悠半天，庄不识手指摩挲通行卡上的金色数字，钻入枝叶将将能庇人的狭窄空间，远处的教学楼群吵吵嚷嚷，尽数拦在孤僻之外，他弯腰，上方盛开的颜色覆到男人面上多了些秾丽，立时弹出一个密码框，庄不识不自觉地挑了下眉端，本能地输入一串毫无特点的密码。
通行卡界面开启蓝牙空间通道，庄不识精神紧绷，打打闹闹地追逐声渐近，近在咫尺。庄不识眼看小情侣就要如何，默默地转了方向。
庄不识心道：你不找热闹，热闹找你。
系统emno适时从蓝牙空间通道尖声跌到庄不识怀里，庄不识扔也不是，不扔折磨的是自己神经，撕裂空间的尖叫在四周碰撞。
校园的黄昏失常地沉寂。
庄不识见他们迟迟不动，掐着系统emno的音量静音，语气平和地提醒道：“耳机掉了，恐怖片开了扩音，打扰了啊。我们要见见面吗？”
表示他什么也没看见，更没听见。
他的声音有些喑哑，不怎么温和。
两方对峙，突兀的鸦声显得很惊悚。
“不用不用，你接着看。”小情侣被这突如其来的鬼叫吓得心脏骤停，缓了半天，脸上藏不住地无地自容。
庄不识看他们慌慌张张见鬼般逃跑，系统emno如同捂着眼睛的聋子上窜下跳，他拉高音量键。
系统emno此刻对山石下一只翻白眼的兔子呼喊：庄店长，我这边有【水鬼】。
卡片敲打着皮肤，一下，一下，又一下，干脆，落声像极了指尖弹刀刃，系统emno探测到声源来自背后，迅速冲上前。
声音戛然而止，紧接着天亮了。
系统emno眯了眯眼，看清庄不识掌心的伤痕悄然结痂。
“去哪玩了。”
若有所思的庄不识低低沉沉的音线让系统emno泪崩。
系统emno：她公报私仇，我被她的玫瑰藤撇到了特别可怕的空间。
当时藤蔓窸窸窣窣地聚拢成墙，庄不识看见了，副本空间的角色主动指引闯入者了解过往，相当于自救。云凌是副本空间的重要角色，种种迹象表明她不是主角，整个副本空间的剧情线全在主角的掌控，任何行动都可能代表不可明言的提示。
庄不识问：“有多可怕。”
系统emno很不想提，紧靠庄不识胆子大了不少：好多人，悬浮在海里，全睁着灯泡大的眼睛，和游轮画廊里的那人状态相同。
激活不久的系统没有经历过生死离别，本着美丑产生好恶，他怕死了，急中生智，打开之前庄不识让他扫描的照片。进入副本空间后只有一张线索，系统emno觉得回到游轮更安全，根据之间的关联念念有名：庄不识，叉烧包，红玫瑰……
先是“云凌”的名字从照片底端探出丝丝漫漫的光线，系统emno眼前一亮，转瞬散成了灰烟；“白萧和”的名字没有丝线蔓延，一团柔和的晕笼着名字，向旁边晦暗的名字靠拢，两个名字并排，中间偏生出了一道无法逾越的裂缝。
系统emno不再浪费感情，继续试游轮上见过的人：由蕴。
海水变得漆黑，亮起星星点点的水光，系统emno抬眼看，芯片差点被送走，女人张着嘴怒目圆瞠的面容直直地盯着他，海水里密密麻麻夹杂着模糊不清地呼救，痛苦，愤怒，就像是打开了一个缺口，声音叠加成浪，漂浮在海里的人影全部冲向系统emno，张开的手臂伸到他面前，银钩般疯长的指甲锈气浓重。
系统emno凝息，猛地看清楚女人的脸，像极了玻璃缸里的鱼，一张一合，不是对闯入者的威胁，像是求救。
系统emno：我见过她。
空山煎诡风，男人坐在草地上，手指尖同步缠绕着系统emno亲眼看到的场景，一张张面孔快速跟游轮内出现的人影重叠。
系统emno铮地一声震麻了自己的芯片，庄不识指腹多了条伤口，生出恶心和胆寒，胸口无端空了什么，他沾的是谁的血？
意识到游轮上没几个活人，系统emno快要哭了，他想到了叉烧包，庄不识让他希望破灭：“不是顾舟。”
系统emno定了定：您这么相信他。
庄不识盘腿坐在草坪上，右手指拨弄草尖，左手撑腮，不厌其烦地重复道：“他像我前男友呀。”
一遍遍被强调的解释，像专门在提醒某人。
系统emno莫名紧张地咽了几口流量。
假的说多了，就让人半真半假，庄不识想到他初到副本超市总部面试的情形。
*
面试官一组十二人，分散在圆形会议室的各个方向，居高临下地观察坐在最底端中心位置的人。
应该是十一个面试官，有一个背对着他们面向窗外，对会议室内发生什么无动于衷，其他面试官暗中眼神示意。
波浪卷发的男面试官大概想抽烟，无奈只能捏着一支钢笔，轻佻地眯着狐狸眼问：“你的比试和实战成绩非常出色。”
庄不识：“谢谢。我想有一家店。”
反客为主。面试官一愣，冷声问：“原因。”
“我能说了算。”
会议室骚动，尽管面试官动作极其微小，表情大相径庭，不快、无所谓、欣赏，全落在被面试人的眼中。
系统副本超市要的人选第一条必须要服从总部的安排，庄不识的回答几乎全在摆明：他不会。
“算什么？”
声音来自窗边的男人，面试官止了争执，目光在会议室最高最低的两个极端转寰，明亮与阴暗以面试官为分界线，完全笼在黑暗中的庄不识只能看到阴暗的那面，光明过于刺眼。
庄不识：“走向我要的结局。”
众人心里有了判断，他不是来应聘店长，他在挑战权力。
男人站了起来，庄不识看不清他的脸，在暗室待久了看光落下来也全是阴影，他面对男人的轮廓，恍惚看到一个蔑笑，等待他想要的结局。
“我给你的第一个结局是c，叫认命。”
c代表面试刚刚及格，按照排名高优先录取的考试，相当于淘汰的分数。
庄不识盯着男人走到门口的身影，“第一个结局”在他唇齿无声嗫嚅。
“恭喜你，面试通过。”男人开门时，外面的风暴躁地闯入，庄不识垂首捂住冷地一下泛红流泪的眼睛。
卷发面试官用钢笔敲着桌面，看热闹不嫌事大地提醒：“快跟上，他就是你的带教官。”
庄不识跟在男人五步距离远，玻璃窗内是其他面试者，清楚地听到他们对同一个问题的不同答案。
“挣钱，多接几个a级副本，提成就够我买齐豪车别墅。混吃等死的日子混够了，风险越大，回报越高。”男人翘着腿，纹满刺青的手臂搭着椅背，声音大的人头疼。
另一个房间的人有条有理：“身临其境才能产生刺激的灵魂，我想体验生活，运用到我的创作中。”
面试官饶有兴趣：“你是兼职？”
女人坦率至诚：“人活着本身就是一种兼职。”
这时面试官想找一个合适的落脚点，抬眸看向玻璃窗，对庄不识有空看热闹的态度皱眉表示不满，发现前面还站了一尊等人看完热闹，他不慌不忙地起身颔首回应。
庄不识顺着面试官的视线看清了男人的五官，男人抬腿就走，庄不识跟上去，问：“您是我的带教官。”
男人不置可否。
庄不识：“我怎么称呼您？”
男人惜字如金地开了口：“孤。”
他怎么不叫“朕”？庄不识努力咽下去对自恋到无可救药的男人的评价。
“孤”教他进入副本空间的第一件事是，袖手旁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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