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二合一)
燕知站了半天没能有反应。
“不是腰酸?”牧长觉稍微扶了一下他的小臂,把他带进了屋里。
“不用。”燕知在门口站住了,“牧老师搬到这儿来住了?”
牧长觉用食指碰了一下嘴唇,声音很轻,“进来说,现在邻居都休息了。”
楼道有些放大声音的效果,夜晚显得静极了。
牧长觉的声音低沉悦耳,几乎像是一种蛊惑。
燕知犹豫了一下,跟着他进去了。
因为是上下层,这套公寓的格局跟燕知家里是完全一样的,一室一厅一厨一卫。
房间里面收拾得很干净,摆设的简单家具大部分都是学校给配置的,多余的东西很少。
只是沙发上堆着一堆柔软的靠枕和毯子,显得有几分温馨。
“你怎么会能搬到教师公寓的?”燕知仍然很意外,“你又不是学校编制内人员。”
“因为工作关系。”牧长觉把厨房的灯打开,洗了洗手,“现在这边公寓的房源不紧张了,学校就愿意临时借一套给我。”
“学校不能给你的一卡通开通食堂消费权限,却能借一套教师公寓给你?”燕知的眼睛微微眯了一下。
牧长觉从厨房里端了两碗粥出来,“燕老师坐下说。”
“这些手续都是小陈替我去办的,具体的规章我也不是很了解。”他说得很自然,“正好我自己有套带厨房的公寓,也不用总去麻烦燕老师。”
他这么一说,燕知就觉得有道理了。
本来食堂就不是牧长觉的刚需。
他是什么身份地位的人,图方便想在学校弄套房子也不用花多大功夫。
而且一句“不麻烦”他,把两个人的距离拉到一个刚好的边界。
燕知反而放松了一点,不由自主地靠进了沙发的一堆小软垫里。
牧长觉没挨着他,在沙发的另一侧坐下,“正好我也才回来不久,熬了一点粥,燕老师赏光吗?”
燕知确实又累又饿,刚刚吃的苹果凉呼呼地坠在胃里,不太舒服。
牧长觉自己喝了一口,皱皱眉,“有点太淡了,味道很一般。燕老师还是别喝了。倒了算了。”
“没事儿。”燕知没让他把碗拿走,“我尝一下。”
牧长觉停下起身的动作,“真挺一般的,应该是我调料没把握好。你不用勉强自己喝。”
“我饿了。”燕知感觉挺怪的。
他本来是要跟牧长觉客气不喝。
结果跟牧长觉说了两句,就变成了客气要喝。
而且他觉得牧长觉总是说要扔东西,挺不好的。
有钱也不是这么糟蹋。
只是他管不着。
燕知低头抿了一口粥。
分明就很清爽,看着像白米粥,却有细腻的纤维口感和肉香。
“燕老师,不喜欢就别勉强。”牧长觉的语气依旧淡淡的,“做这种东西也不花功夫。”
“我喜欢。”燕知只能继续跟他客气,“我觉得好喝。”
他专心地慢慢喝粥,没注意什么时候肚子被毯子护住了,只觉得很暖和。
“燕老师最近这么忙,剧组那边的时间需要做调整吗?”牧长觉斜靠着沙发,看着他小口喝粥。
“不用。”燕知对时间有非常明确的感知和划分,“剧组的时间我完全可以调节。”
“好。”每一次牧长觉都不多劝也不多说,刚好地停在边界之外。
燕知现在吃东西很少说话,和他小时候不一样。
上初中的时候他有段时间眼睛的毛病总犯,早上出门还是好的,上午学校就打电话说燕知摔了。
牧长觉跟学校和剧组都请了假,那段时间在家陪着休学的燕知。
有一次燕知正在摸摸索索地吃西瓜,认真负责地把几片西瓜尖全啃了。
他在自己家不这样,但是当时仗着有牧长觉,肆无忌惮。
牧长觉怕燕知眼睛看不清他自己坐着不安全,把他抱在自己腿上。
燕知一边吃一边叭叭,“我们语文课学了一首词,特尴尬,你肯定听过。”
牧长觉护着他的腰,“什么词?”
“李清照的,‘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燕知从西瓜上掰了一小块,“施舍”给牧长觉。
牧长觉换成单手搂着他,把西瓜接了,“嗯,怎么尴尬了?”
“我班里同学可太无聊了,他们非说是‘燕子回时,月满西楼’。一看见我进教室就喊“燕子回来喽”,”燕知皱皱他秀气的鼻子,评价道:“谐音梗,简直不能更土。幼稚。”
那时候是牧长觉不爱说话,就爱听他说,听完问他:“那你说人家土了?”
“那我倒是没那么没礼貌,我跟牧长觉一样有风度。”燕知端着,作势微鞠一躬,“我说我谢谢大家的喜爱。”
牧长觉的语气稍微严肃了一点,“背后非议别人不太好,尤其是喜欢你的人。如果你不喜欢别人这么喊你,就直接当面告诉他们。”
燕知简直委屈了,“我也没不喜欢,我就是跟你讲学校里的事儿,说着玩儿的。你干嘛说我?你是我妈还是我爸?”
他本来眼睛就不舒服,牧长觉还说他。
虽然有道理,他也不高兴。
西瓜他也不想吃了,蔫嗒嗒地坐着。
燕知平常不是不讲道理的小朋友,但他毕竟年纪小,还病着。
牧长觉也觉得自己说过了,轻轻把他拢进怀里,“我错了,我说重了,天天不难受。”
燕知伸手抱着他的脖子,吸鼻子了。
正好这时候工作室打电话过来,跟牧长觉商量接下来的行程安排。
燕知竖着耳朵听。
就算刚拌了嘴,他也还是生怕牧长觉被叫走。
电话那边说得挺急的,叽里咕噜一长串。
牧长觉一边听一边轻轻拍着燕知的背安抚,等那边说完了,“我这一阵不接新戏了,我孩子不舒服,走不开。”
那边又是一通劝。
“不行,我不能给最后期限。”牧长觉没留商量的余地,“机会以后有的是,我孩子就一个。”
那边的语速越来越快,最后没等牧长觉再说话就把电话摔了。
燕知知道电话那边是牧长觉的经纪人,挺凶的一个漂亮姐姐。
但他一点不担心牧长觉,口是心非地抓着牧长觉的衬衫,“你才十七岁,哪来的孩子?”
牧长觉护着他的后颈安抚,“我不走。天天不担心。”
他没管燕知抓着自己的俩小爪上全是果汁,慢慢地给捋后背,“天天觉得我尊重你吗?”
这个问题的答案燕知都不用想,“嗯。”
他就是太知道牧长觉事事都把自己放第一位。
牧长觉从不让他失望。
牧长觉继续温和地问他:“那如果同学们喜欢你,你要怎么办?”
燕知还有点情绪,但是一直被安抚着,也慢慢缓上来一点。
他小声嘟囔,“尊重。”
“这就够了。”牧长觉结束了这个话题。
后来他们班里的同学来探病,买了鲜花和贺卡。
当时贺卡上就写着“燕子回时——我们等你!”
燕知很开心,放在枕头下面宝贝了很久。
只是燕知从小就非常受朋友和同学的欢迎。
当时的他以为人被喜爱是理所应当的。
尤其是来自任何其他人的友情和亲情,跟牧长觉一比都太平淡。
就像是喝着蜂蜜长大的人,觉不出糖水的甜。
喜欢燕知的人很多,但从来没有人对他可以像牧长觉一样。
所以就像牧长觉教的,对待别人的喜欢,燕知尊重就够了。
此类琐事实在太多,那张贺卡被牧长觉收走之后,早早连带着这件事被燕知遗忘了。
燕知把一碗粥喝完,身上被毯子和软垫护着,感觉再坐下去就快睡着了。
他要把毯子掀开起身,“挺晚了,我先回去。”
“你拿着毯子。”牧长觉扶了他一下,把毯子拉到了他肩头。
牧长觉身上的气息一下就把燕知包住了。
燕知突然明白了为什么自己不能完美地虚构这种气息。
因为那并不单纯是一种味道。
也是一种伴随着恰到好处的温度缓缓浮现的安全感。
温暖随着牧长觉的动作轻微地起伏。
燕知很短暂地闭了一下眼,想把这种感觉记住。
“我送你。”牧长觉也没留他。
“不用送,”燕知推辞,“只是一层楼。”
“只是一层楼。”牧长觉这次的语气稍强了一些。
燕知走在前面,牧长觉在后面给他提着垂落在身后的长毯子,防止拖在地上。
把燕知送到家门口,牧长觉站在他一步外,“那片场见了,燕老师。”
燕知的目光有些躲闪,裹紧了毯子,“好。”——
第二天燕知出门去实验室,路过楼下的时候没忍住停下了。
他静静地站着。
门里面没有一点动静,好像一座空屋子。
要不是早上醒过来的时候怀里还抱着那条毯子,燕知真怀疑昨天晚上的一切都是他幻想出来的。
上午有跟隔壁实验室的联合组会,结束之后燕知回办公室,没想到隔壁的导师田中志跟过来了。
燕知看田中志转身把门关上,有点意外,“田老师,是有什么事儿吗?”
“燕老师,你可做好点儿准备。”田中志面上有愁容,“我上午去院里开免疫组的工作会,听说学院里好像要给你实验室插人。”
“哦?”燕知看着他在沙发上坐下,感觉不会是一次轻松的对话,“我还没听说。”
“嗨,燕老师你回来时间不长,可能不太知道咱们院里神经方向和免疫方向斗得挺厉害。”田中志伸手从饮水机里给自己接了一杯水。
“我稍微知道一点,因为院长换届的事情。”燕知从学生那听过一些八卦。
生科院三年换一次院长,神经免疫轮流出人。
明面上很公平,但实际上每次换院长都免不了争资源的腥风血雨。
院长也是人,肯定希望利好自己所在的方向。
话语权就是资源,这时候君子很难当。
燕知回来这段时间,很不巧正赶上院长要从神经易手到免疫了。
“就是这回事。”田中志的实验室是做神经跨免疫方向的,两边都不得罪,通吃。
只是他这两年成果一般,资金吃紧了。
燕知刚回来的时候,田中志抱着点侥幸心理跟想跟燕知借两百万经费救急。
当初田中志根本没指望这事能成。
因为他想燕知如此年少有为一定心高气傲,而且看上去安静到近乎冷漠,并不是平易近人的性格。
没想到燕知当下就同意了,只提出了一个条件:需要每隔一个月开一次两个实验室一起的联合组会。
他要求紧密掌握课题进度。
工作上的事,他很少给人任何误会的机会,所以这个直白的要求显得有些不客气。
田中志事业瓶颈有五六年,但是科研资历可能都快和燕知年纪一样大了。
他答应燕知的条件,多少是有些勉为其难的憋屈意味。
但是第一次联合组会结束,他就主动去找了燕知:“要是燕老师方便,要不我们这联合组会加到两周一开?”
那时候燕知再当着他的面查日程,田中志就不觉得冒犯了。
因为他知道燕知不是在摆架子,只是真的在认真考虑他的提议。
燕知忙。
田中志也不好说三天两头找他,但今天一听见风吹草动就赶紧过来了。
“这事儿有点麻烦,新上来的邹院长要新官上任三把火,先把科技楼上的几个大实验平台都分给免疫组的实验室管理了,这是钱的事儿,咱们左右不了。”
他看看燕知,“但是他要插到你实验室里的人,实在有点麻烦。”
燕知对此一无所知,“是什么人?”
“是之前自然科学基金委薛副主席的姑娘,做免疫的。”田中志摇摇头,“之前这薛主席在位的时候审基金很苛刻,大部分时候人脉走不通,好多人硬着头皮巴结都没用。去年他下台了,一些人也不知道怎么想的,就开始为难他姑娘在的实验室。”
他挺惋惜的,“原来这个薛主席在的时候,他姑娘做科研做得好像还可以。然后这一年跟她实验室闹得很僵,她老板大概是不想留她,怕一直被连累吧。”
“康大的吗?姓薛?薛什么?”燕知打开谷歌学术。
“薛镜安。”田中志看他搜索,有点慌,“燕老师,这学生可不敢收啊!培训得再好再成熟也不能要。”
燕知滑动鼠标滚轴,看着“薛镜安”名下的一串发表历史,“非常出色的经历。也确实从去年开始停滞了。但这不是她的责任。”
“哎您甭管是谁的责任,我上次开会还听几个老师私底下说她导师正找借口劝她退学呢。之前这姑娘跟她导师发火摔了一屋子烧杯量筒,疯了一样。”田中志怕他只知道爱才,指指脑袋低声说:“这姑娘没少吃苦,可能这儿也没那么稳定。”
燕知定定地看了他几秒,笑了,“田老师还会看病?”
“哎不是不是!燕老师你怎么……这是人就明白是个烫手山芋啊!”田中志叹气,“学校一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现在院长换届了,正好把她从免疫口甩到神经口。”
他又想到一条,“她是免疫背景,你明白吗?跟你甚至不是一个方向。”
“免疫挺好。正好田老师不是做神经免疫?她来我实验室,田老师想做联合导师吗?”燕知认真问道。
田中志一听要吓疯了,“不不不不!燕老师我直跟你说:别淌这浑水!你就说你现在带不了免疫的学生,投票决议的时候让她直接退学就完事儿了!”
燕知还在仔细看薛镜安的文章发表年份,“她博士至少……三年级了吧?”
“对啊!”田中志以为他想通了,松了口气,“她博士第四年了,不延毕明年就该毕业拿学位走人了,不可能给你做多少产出的。”
“一年很长的。如果一年不能有工作开始产出,不是她的问题,”燕知淡声说:“是我的问题。”
田中志看着他,合不上嘴,“那,那之后呢?”
“一年做完神经方向的课题确实紧张,”燕知稍微回忆了一下学校的政策,“她的工作足够她明年拿学位,之后她可以以博后身份完成在这儿的工作,文章发表之后会很利于她找正高教职。”
“不是……人这……”田中志抓了抓自己的地中海,“燕老师,谁都不敢要的学生,你连以后帮她找教职的事儿都想好了?”
燕知清楚地把自己心中所想分析给他听,“你说了,她之前的工作进展一直很好。我亲自看了她的文章,很多工作都是在作者很少的情况下完成了很大量的实验,说明她有足够高的科研热情。没觉得有什么不好。”
田中志简直不知道怎么说服他,“那她成果好可能是沾她爸的光啊!她发脾气也可能是因为她情绪不稳定……”
“万一不是呢?”
田中志忍不住地连连叹息,“燕老师,这不是做菩萨的事儿。”
“我没有要做菩萨。我们是非常直白的供需关系。她是成熟的博士生,我实验室里还没有任何一个有系统研究经历的学生。她的学术背景和个人背景对我来说都不是问题,我有把握。”燕知十指交叉,靠到工学椅上。
“行吧,”田中志没辙了,“从上次我跟你说要管理学生那事儿,就知道您是个不听劝的。”
燕知笑了笑,“那这学生我应该是要了,田老师如果忙,联合组会还开吗?”
言外之意,他还是怕田中志觉得自己连累他。
而且在燕知看来,如果他不愿意,那田中志的参与就是非必要的。
田中志撇撇嘴,讪讪的,“组会都得开了,学生我也不可能不管。我年纪这么一大把,让你这小年轻一比,活得多窝囊似的。”
上午跟田中志耽搁了一会儿,燕知赶下午去剧组的时间,中午就吃了两口面包应付了一下。
但他到剧组还是有点晚,片场已经开拍了。
燕知贴着墙根进去,刚坐下就看见陈杰过来,压着嗓子问他:“燕老师,吃了吗?”
“吃了。”燕知把座位让开一点,方便陈杰坐在自己旁边。
陈杰从包里拿饭的动作一顿,声音还是小小的,“我今天带了广式腊味饭配上海青,可以吃点儿吗?”
“你带来自己吃的吗?”燕知接住他递过来的电热腰带,“这又是什么?”
“都是给你带的,”陈杰一直压着声音,“我听说燕老师你这两天胃口不是很好,怕你没好好吃饭。”
他伸手帮燕知把腰带护在肚子上,轻声问:“可以吗?”
燕知这两天身体也没大问题,只是因为工作比较忙,胃口也一般,对吃不大上心。
他很少跟陌生人靠太近,有点不自在,稍微把陈杰的手让开,“我自己来,谢谢。”
“本来牧老师要等的,但是单导今天有事要早收,刚还闹了点矛盾。”陈杰把饭盒盖揭开,放到燕知腿上。
“闹矛盾了?”燕知偏头问:“因为要等我吗?”
陈杰恨不得抽自己一个嘴巴,赶紧找补,“也不算,稍微讨论了两句。燕老师,你先吃点儿饭,趁热。”
腰带的电源开了之后,燕知的肚子被暖烘烘地护着,很舒服。
他小口嚼着米饭,感觉身上流的血都暖和过来了。
陈杰看他肯吃,殷勤地给他倒了杯糖水,“燕老师,您喝点儿水。”
原来燕知跟着牧长觉跑片场的时候,都是他经纪人跟着,也没觉得牧长觉特别需要人照顾。
燕知没想到他居然会找一个这么会照顾人的秘书,“你心真细,谢谢你,小陈。”
陈杰忍不住感叹,“带了快六年糖水,终于有人来喝了。”
燕知没懂他话里的意思,“之前没人喝吗?那带着干什么?”
“啊,是啊,带着……”陈杰的目光飘忽了片刻,“算是我一项个人爱好吧。”
他没说自己还有带毯子买草莓和每次跟牧长觉出去应酬都要点拔丝苹果的爱好。
“会泡得太甜吗?”陈杰看着燕知捧着水杯慢慢喝,心里发酸,“燕老师,您太瘦了,是不是累得啊?”
燕知冲他友好地笑笑,“还好,没有太甜。也不会很累。我只是吃不胖。”
他饭量小。
虽然腊味饭很好吃,但是他毕竟中午已经垫过东西,吃了一小半就吃不下了。
陈杰一直盯着,看他勺子动得慢了就伸手要接过来,“燕老师,吃不下不吃了,没事儿。”
本来人家给自己带了饭就很客气了,自己剩下不太像话。
燕知有点犹豫,“那这些……要不我带走,等把饭盒刷干净再还给你?”
“没事儿,您不操心,这您不管。”陈杰把饭盒盖好了收起来,絮絮叨叨的,“您该忙什么忙什么。”
吃饱饭,燕知开始处理实验室的事。
陈杰在一边安静地陪着他,也不出声打扰他。
过了一会儿片场那边休息了,牧长觉朝着他们走过来。
他看着心情确实不太好,在燕知身边坐下的时候冷淡开口,“麻烦拿午餐给我。”
燕知看着陈杰把自己刚吃过的饭拿给牧长觉,以为他拿错了,“这个是……”
他说晚了,牧长觉已经把饭盒打开了。
里面是燕知吃了一小半的腊味饭和只剩下两小片的上海青。
牧长觉完全没表现出任何意外,就好像影帝以往在片场都是吃剩饭的。
燕知试图说服自己牧长觉是因为太入戏所以没注意,在他和陈杰之间保持安静。
牧长觉用燕知刚用过的小勺挖了两口饭,目视前方,漫不经心地低声问:“怎么总吃这么少,今天还是不太舒服吗?”
第22章
“怪我怪我。”陈杰挺身而出,“刚我看燕老师吃得差不多,就收起来了。”
他又鼓足勇气小声加上,“牧哥你收收火气,燕老师才吃完饭,你别吓得他消化不好了。”
燕知反思了一下自己怎么会给别人留下这么脆弱的印象,轻声解释:“我没事儿,我来之前吃过一点儿东西了,没有吃得很少。”
牧长觉揉了一下眉心,脸上显现出一点倦意,“燕老师,跟我聊一会儿戏。小陈,你先去别的地方忙。”
“好,我去看看单导那边有没有什么要交代的。”陈杰给燕知留了一条毯子,很快就消失就消失了。
“聊哪一部分?”燕知从包里掏出来剧本。
“还是聊赵楼。”牧长觉往他手里放了一罐精华,“麻烦燕老师。”
燕知不知道这又是哪一出,“麻烦我?”
“我跟你说戏,不方便别人在旁边,麻烦燕老师帮我涂下脸。”牧长觉还解释,“我年纪大了,睡不好总影响皮肤。今天还拍高中,总不能显得状态太差。”
“你年纪怎么大了?你不是刚三十多点儿?”燕知低下头,把面霜拧开了。
他就是不愿意让牧长觉这么说。
“不是你总说我年纪大吗?”牧长觉闭上眼,躺到了燕知腿上。
“……”燕知左手食指上已经挖了一块面霜,跟拿着面霜的右手对称地举着。
“燕老师,虽然没人看着,但也别把我推开。”牧长觉这么说着,也并没有一个真正担心的样子。
燕知低头,把面霜一点一点涂到牧长觉脸上。
虽然牧长觉自己总说自己年纪大了,但他的皮肤实际上很好。
他的肤色比燕知深,看起来很健康。
要非常仔细地看,才能在他的眼角和唇边发现一点细纹。
另外就是可能最近没休息好,他双眼下面各有一层淡淡的青色。
燕知慢慢地把面霜揉开。
很难避免地想到自己小时候,总要缠着牧长觉涂香香。
他洗完澡之后像是只小考拉一样挂在牧长觉身上,等着牧长觉给他涂完润肤就黏糊糊地搂着,“天天是不是最香香的!”
“你最香香。”牧长觉怕他着凉,仔细用浴巾裹住,走到哪抱到哪。
一会儿带着给喂一口热水,一会儿又抱到客厅看动画片去了,不用他长腿似的。
海棠看见都麻木了,只是叮嘱:“牧长觉,你给人天天头发吹干点儿行吗?别又跟上次似的把我们孩子弄感冒了。我买了个新吹风机,说是专门给小朋友设计的,不那么吵。”
“知道了。”牧长觉就抱着他回卧室,重新给他吹头发。
牧长觉的皮肤很温暖,手指滑过的时候有很温柔的阻力。
燕知可以赋予幻象犹如实质的触感,也可以虚构不存在的温暖。
但是真人摸起来还是不一样。
燕知很克制,始终只用一个手指,仔细把面霜涂均匀。
“燕老师,”牧长觉一直闭着眼,神情似乎放松了一些,“我跟编剧聊了聊,对于赵楼的看法产生了一点分歧。”
“嗯?”燕知小心地把面霜涂到牧长觉鼻翼两侧,在那里的小窝上轻轻揉了揉。
“你觉得赵楼在认为江越已经死了之后,会喜欢上别人吗?”牧长觉问道。
燕知记得剧本里面并没有其他人和赵楼的感情戏,有点不理解,“为什么会问这样的问题?我不记得有相关的剧情。”
“你的记忆没错,只是我想帮助理解这个人物。”牧长觉的语气很柔和,“赵楼把江越看成最重要的人,并且从失去他的这件事里承受了重大的打击。那会不会有一种排解悲伤的方法,就是开始另一段感情?”
燕知涂面霜的手指停住了,“开始另一段感情?”
“这应该很容易理解,”牧长觉分析,“我跟编剧有分歧的点就在于,如果赵楼没有像设定里那样,每天能有一个小时认出江越并且和他相处,他会不会跟其他的追求者在一起。”
燕知轻声问:“是谁觉得赵楼可以爱上别人,你还是编剧?”
感觉脸上稍微有点痒,牧长觉睁眼摸了一下,立刻从燕知身边坐了起来,“怎么哭了?”
燕知自己也吃了一惊,匆匆抬手抹了一把眼睛,“没有。”
他不理解自己为什么会掉眼泪。
这个问题只是一个特别常规的、用于理解人物的选择题。
过去牧长觉跟他讲戏,问他的意见,经常会问他类似于“如果你是主角,遇到这种情况,你会怎么做”的问题。
确实不需要真正有相同的剧情出现,只是多一个刻画人物的角度。
燕知对此是熟悉的。
其实和机器学习的模型是相同的。
当时他想要刻画幻想,也回想过牧长觉当初教他的这些立体化人物的技巧。
他没理由哭。
“可能只是视疲劳。”燕知平静地解释,“不好意思,失态了。”
牧长觉看着他的眼睛,“这有什么失态。视疲劳,不是人人都会有吗?我有时候也这样。”
他的态度转换得极快,语气一下就松弛了下来,“说起来,我周末想去做个系统体检,燕老师一起吗?”
“系统体检?你怎么了?”燕知原本还在想那个问题的答案,但他立刻就被牧长觉的话抓走了注意力。
“也没什么特别的,就是可能年纪大了,偶尔觉得累。”牧长觉稍微活动了一下颈椎,“正好我朋友在医院工作,给了我两张全身体检的券,我一个人也不用检查两遍。”
“为什么累?”燕知脑海中开始检索自己的专业知识,“是哪一种?休息不好吗?还是有什么地方感觉不舒服?”
“没事儿,没事儿。”牧长觉的手搭到了他背后轻轻拍,“只是说刚好能做个体检,我就顺便的话一起去查查,燕老师有空吗?”
燕知有点犹豫。
他想确认牧长觉的健康。
但是他又想保持距离。
“没人把体检当约会吧?”牧长觉笑了,“燕老师不用这么谨慎。”——
体检当天,燕知按照约好的,一大早去敲牧长觉的门。
“今天有点降温。燕老师穿这样会冷,你进来。”牧长觉带了一下他的小臂,把他领进屋子。
牧长觉的房间比上次来的时候多了一些东西,看来是真的有人住。
不像第一次那么局促了,燕知安静地在门口站着。
过了一会儿牧长觉从卧室里提出来一件大衣,“你穿这个好吗?”
燕知低头看了一下自己身上,“我穿这个就行的。”
他还穿着之前回国带来的衣服,其实是很合身的。
只是帕市一年四季降水少光照足,很少有气温低的时候。
燕知回国又赶在春天,也没必要专门去买一些保暖的衣服。
“这件衣服是小陈前两天给我买小了,放在家里也没人穿。你试一下。”牧长觉并没有一直看着他,说完就到厨房去了。
燕知一看衣领下的商标,他印象里这个牌子只做定制,“这么贵的衣服,不合适就拿去退或者改吧。”
“小陈送过来的衣服都是拆了牌儿的,退不了,而且小也不能改大。”牧长觉拎着两包早点出来,“现在我另一处房子还放着一打新衬衫和毛衣,比我的号要小两码。”
小两码刚好是燕知的号。
燕知心里面很偏向陈杰,不想归咎于他,“衣服的码数这么不准吗?”
“是有一段时间拍戏要求大幅消肌买的,有一些没穿到就结束了。”牧长觉叹了口气,“要是我知道什么人能送给他就好了,我也觉得很可惜。”
燕知没说话。
牧长觉说的确实有可能。
因为他虽然天生衣服架子,但是燕知也见过他为了戏骨瘦如柴的样子。
只是为了回避心酸,燕知从不主动去想。
“下次小陈再买错东西,我真的要从他工资里出一部分。”牧长觉把早餐放进背包里,“正好那些衣服不贵,他也出得起。”
“要不你转卖给我吧。”燕知抿了抿嘴,“刚好我也没时间去买衣服。”
如果不是很贵的衣服,他节约时间也能帮陈杰抹平错误,勉强算是双赢。
“那燕老师可帮我大忙了。”牧长觉看他,“不用钱,就当是燕老师陪我体检的谢礼吧。”
燕知还想说:“可是,体检的票也是……”
“体检的票我没花钱。我即将耽误燕老师宝贵的一整天,如果燕老师不接受任何感谢,我会觉得过意不去。”牧长觉一两句话,把两个人之间的距离拉开。
燕知再拒绝好像是在否认什么边界。
他把大衣穿上,发现极为合身。
尤其是肩腰,几乎像是为他量身订做的。
这让他想起来他小时候,他的衣服都是牧长觉挑的。
那时候牧长觉对这个事有点莫名的执着。
燕知刚搬到牧家的头几年,支璐和燕北珵还每半年送来一些衣服。
小孩子见风就长,亲爸亲妈按照标准儿童尺码买的衣服不是大了宽了就是有点紧巴,但要说穿也是能穿的。
后来两家人一起出去自驾游。
燕家牧家各开一辆车,牧长觉带着燕知两边倒。
支璐就发现她儿子途中换了好几套小衣服,她一件也没见过,“天天的衣服是又买了新的吗?我们上次送过去的已经不能穿了?”
牧长觉恭恭敬敬地回答:“阿姨,天天长胖了一点,那些衣服穿着小。”
燕知拧着胖嘟嘟的小身子,皱鼻子,“天天不胖,天天苗条。”
他新学了一个词,迫不及待地用。
“苗条苗条。”牧长觉跟他说话的时候声音会特地放温和,“你最苗条。”
支璐毕竟当妈的,从牧长觉的话里听出些滋味,“那长觉你给天天花了多少钱买衣服,你告诉阿姨,阿姨还给你。”
牧长觉还是那个温文尔雅的态度,“不用,我压岁钱正好没地方花,放假的时候我买衣服也顺道带着天天一起。他很开心,衣服大都是他自己挑的。”
燕北珵不知道怎么回事儿,还嫌不够热闹似的裹乱,“我还说这衣服这么好看,看着也软乎乎的。长觉可以,比我俩会挑。但是你是小孩,钱得我们出。”
支璐看了一眼丈夫,“是,怎么能让长觉花钱?”
牧长觉垂下眼睛,“那让天天自己选。”
燕天天小朋友根本不知道在选什么,遵循他唯一的原则,“天天选牧长觉。”
从那往后,燕知的所有衣服,从里到外都是牧长觉买的。
到他走的那一天,身上还是他跟牧长觉一起挑的衬衫、长裤和外套——
燕知一抬头,看见牧长觉穿上了款式和自己身上这件极为类似的大衣,只是领子明缝的款式稍有一些细微的区别。
看见他表情中的困惑,牧长觉解释:“本来就是我选中的衣服,那一件不合身就重新做了一件。”
燕知低声嘀咕:“我又没问你什么。”
他心里不免有点苦涩。
因为他走之前,跟牧长觉是正式在一起过的。
因为他俩是同性,因为牧长觉的身份,燕知不可能跟他穿情侣款。
那时候燕知是理解的,他不需要这种肤浅表面化的领地宣言。
但是他每次跟牧长觉一起挑衣服,总是喜欢挑很像的款式。
连海棠都说:“真的要不是牧长觉身板儿大两圈,我都分不清你们哥儿俩。”
燕知刚去斯大的那几年,一直舍不得扔他从国内带去的唯一一身衣服。
直到几年后,外套穿得袖口都磨破了,肩膀开线了,他才忍不住问:“你什么时候带我买新衣服呢?”
牧长觉把包背上,很轻地替燕知把肩线上的褶皱捋平,“燕老师,这件衣服很适合你。”
第23章 (二合一)
在去医院体检的路上,燕知先开口,“那天你问我的问题,我仔细想过了。”
他是角色指导,上次讨论的问题只说了一半。
他不应该在工作中掺入过多的情感,否则就太过不专业。
牧长觉扶着方向盘,确认了一眼燕知的安全带,“嗯,燕老师请说。”
“赵楼会不会用另一段感情来治疗自己,”燕知平静地目视前方,“我的答案是‘不会’。”
“为什么呢?”牧长觉耐心地问道。
“因为用另一个人的感情来治疗自己的情感矛盾,对所有人都不够尊重。”燕知的目光稍微垂下,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在这个剧本里,赵楼的设定是一个会用过度工作来回避感情的人。在他自己……生病的那个状态下,他不记得江越,甚至会拒绝江越本人的追求,他……”
燕知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说着说着就说不下去了。
他明明想得很清楚,非常客观地基于赵楼的根本人设。
但他说起来心里难受。
“可以了,不说了。我问得有问题,我问错了。”牧长觉轻声说:“我那天脑子有点儿乱,不该问这种问题。”
燕知也不想说了。
他一直望着窗外,到医院的一路上都没跟牧长觉说过什么话。
他俩到了医院要先抽血。
燕知还是害怕针,一直垂着眼睛不去看。
“燕老师,咱们学校的论坛怎么登你知道吗?”牧长觉在他旁边蹲下,捧着手机给他看。
燕知的手被止血带绑着,很紧张,“嗯?”
“我弄了几次密码,总是提醒我验证校内身份。”牧长觉把手搭在他膝盖上,温暖传递了过来。
燕知把他手机页面上的说明读了一下,“就是要往你的校内邮箱发一个验证链接,你注册了校内邮箱吗?”
“学校应该不会给我开邮箱,要不然用燕老师的邮箱帮我验证一下?”牧长觉很客气地征求他的同意,“不方便的话我再想办法。”
“没关系。”燕知低头给他弄邮箱验证,再一抬头血已经抽好了。
他按着出血点往休息区走。
牧长觉很不经意地隔在他和人群之间。
两个人在休息区坐下,牧长觉给燕知递了热包子和甜豆浆。
燕知一个手压着胳膊,另一个手有点不方便,拿着包子就拿不了豆浆。
“没事儿,我给你拿着。”牧长觉在坐下之后仍然用手护在他一侧,“你慢慢吃,不着急。”
燕知靠在休息区的长椅上,拿着一个素包子慢慢吃。
他喝了一口豆浆,舔舔嘴唇,“我陪牧老师来做检查的,怎么弄得我好像很能添麻烦?”
“添什么麻烦?”牧长觉淡淡地问他:“你不吃我就还得背着这些,燕老师吃了是帮我减负啊。”
他说话的时候只是漫不经心地看着燕知,那种近乎于礼貌的玩笑语气几乎让人觉得他俩只是关系不错的朋友。
燕知一开始还担心自己吃东西慢。
牧长觉在一边看手机,偶尔问燕知几个关于论坛的问题。
他那个不紧不慢的样子让燕知也慢慢急不起来了,两个素包子几乎吃了半个小时。
燕知就是知道自己吃不快,平常很少花功夫在这种需要细嚼慢咽的食物上。
等他吃完了,牧长觉还是不着急走,“再坐会儿,刚吃完。”
他不急燕知都要急了,“这些体检项目都得排队吧?我看清单上面又那么多项目,会不会一天做不完?”
“我们是提前预约的,不用排队,到了可以直接检查。”牧长觉跟他商量,“我们就只再坐五分钟,好不好?”
燕知坐在长椅上,也不知道跟他聊点什么,干坐着又有点难受,就把那天田中志跟他说的那个学生的事跟牧长觉简单提了几句。
说完他又有点后悔,“我是不是不该跟你聊这些不相关的?”
牧长觉全程没有打断他,等他问才说话:“不会不相关,燕老师在生活工作上的事儿都跟我相关。”
他又加上,“角色需要,我希望燕老师肯多跟我分享。”
“我感觉我可以处理这件事,但是田老师的态度又很担心。”燕知看牧长觉,“因为我确实对国内的很多规则没有那么熟悉,所以我想问你的看法。”
他低着头,把最后一句话咽下去:除了你我也没什么人可以问了。
牧长觉思考了一会儿,“如果是对于熟悉的人,我会建议他们听从田老师的建议,避嫌。对于不相干的人和燕老师,我会建议听从本心,自己想怎么做就怎么做。”
燕知听见自己被归到和不相干的人一类,几乎是一个本能的防卫动作,两只手都搭在了肚子上。
“对于不相干的人,是因为我不在乎他们的处境,没必要违逆他们已经有偏好的决策。”牧长觉继续说:“对于燕老师,我不需要你对自己的想法有任何顾忌。”
燕知有点听不懂了,“你是说你支持我这么做?”
“我不知道燕老师对自己的认知是怎么样的,至少我无条件地信任你的能力。”牧长觉又给他新倒了一杯豆浆,“别人做不到的事,燕老师总是可以。”
“我希望你,”他稍微停顿了半秒,“不要怀疑你自己。”
燕知难以克制地看着他。
在目光从牧长觉身上挪开的一刻,他立刻掩饰着低头喝豆浆。
皮筋在他头发上绑着,他下意识地摸左手手腕。
他还是跟牧长觉说得太深了。
牧长觉总是这样。
他好像除了跟剧本相关,很少问燕知自己的事。
楠諷
但燕知不知道为什么就好像会情不自禁地跟着他那些无关紧要的话往深里说。
燕知是无从倾诉的。
但如果牧长觉是地球上仅剩的一个人,他也不能告诉他自己的秘密。
就好像燕知小时候看过的一部动画电影,牧长觉担当了里面重要的配音工作。
电影中的主角被荒野女巫布下保守秘密的诅咒,每当她试图吐露真心就会失去声音。
当时燕知蜷在牧长觉怀里,看得无聊极了,“不能用嘴巴说的话,她可以写下来啊。”
后来他看着看着睡着了,再睡醒就在牧长觉床上,被搂得喘不上气来,“牧长觉,好闷……我能不能给你下一个‘松手’咒啊……”
直到他自己的声音也被封印,燕知才明白很多东西不是旁观起来的那么轻易。
牧长觉确实说得没错,他俩几乎没什么项目需要排队。
上午他俩做完一大半检查,中午燕知挑了一家医院附近的汉堡店。
店里只提供冰的苏打水和还原果汁,牧长觉拜托店员给把他带的杯子刷一下,灌点热水。
一开始店员嫌麻烦,加钱都不愿意帮忙,后来牧长觉跟他说了句什么。
店员一下就盯着他的帽子口罩两眼放光,擦擦手给他递了纸笔,不光把杯子洗干净,还给里面倒满了蜂蜜水。
燕知感觉牧长觉是变了挺多。
过去牧长觉特别反感利用自己的公众身份达成任何目的。
到任何公共场合,牧长觉都极其低调,跟在耀武扬威的燕知身边,反而好像只是个跟着明星的保镖。
有时候牧如泓和海棠想让他找人行点方便,牧长觉都只是帮他们联系一下对接,从来不亲自掺合。
更不要说为了一杯热水主动提出来给人签名。
“累了吧?”牧长觉端着水回来了,放在燕知面前。
“还好。”燕知确实还好。
他只是跟着牧长觉。
牧长觉跟他说这个项目是干嘛干嘛的,他就说好。
因为他主要是陪着牧长觉来做检查的,那肯定牧长觉要测什么他就跟着测。
牧长觉检查了一下一部分已经出来的报告单,“嗯,上午的没什么问题,还是有点儿贫血和营养不良。”
“你营养不良?”燕知一看牧长觉这身子板,顶多为了少年期的形象做了点减重,怎么也不能和营养不良扯上关系。
他一想,也确实,可能减重减得太快了?
“嗯,我。”牧长觉笑了一下又抿住,“你把你那汉堡包能吃多少吃多少,剩下的给我补补。”
燕知一看自己手里的鳕鱼堡,有点为难,“要不都给你吃?”
“我开玩笑的,燕老师别什么都当真。”牧长觉把拌好的玉米沙拉推给他,“凑合吃点儿,晚上弄点儿正经的。”
燕知不知道鳕鱼堡怎么不正经了,低着头默默吃。
他没看着牧长觉的时候,牧长觉就看着他。
牧长觉的目光长久地落在燕知的头发上。
柔软的白色,还带着一点小时候的自来卷,在他脑后扎成一个略有些凌乱的揪。
他早上扎得好好的,上午检查要测脑电,头发散开过,重扎的就有点不整齐。
燕知抬头的时候,牧长觉也没把视线挪开。
“你看什么?”燕知用手背蹭了一下自己的头发,“我头上粘东西了?”
“是,粘了一片小树叶。”牧长觉伸手,把不存在的小树叶“择”下来,“放”到了纸巾里。
不知不觉燕知就把一整个鳕鱼堡吃完了。
他反思自己在是不是牧长觉身边总是胃口出奇的好,又或者是上午体检确实体力消耗比较大。
“还吃别的吗?”牧长觉好像一直都只是在看着他吃,只随便吃了两口沙拉。
“你不饿吗?”燕知记得他刚说了自己营养不良。
“我刷脂。”牧长觉又吃了点罗马心。
“营养不良还刷脂?”燕知总想结束对话,但是牧长觉的话又总能逗着他往下说。
“燕老师不让刷?那我不刷?”牧长觉笑着问他。
燕知觉得自己果然问得多余了,“我不懂,牧老师按自己工作计划来,不影响体检就行。”
下午的检查要细得多,燕知没想到还要查B超。
他对黏黏凉凉的耦合剂有点抗拒,就跟牧长觉说:“你去查吧,我在外面等着。”
牧长觉考虑了一下,“那我也不查了,咱们直接下一项吧。”
“不行,你怎么不查?”燕知有点急,“本来就是专门来给你做体检的,你不查怎么算全身体检啊?”
“我害怕。”牧长觉说得脸不红心不跳,“我一个人在里面查,好多人看着,往我身上涂一堆膏,我紧张。”
“那不行。”燕知只知道不同意,又没有好的理由说服牧长觉,呼吸就有点急。
“要不燕老师陪着我进去?”牧长觉把他后背护着,轻轻拍,“有人陪着我,我就不害怕了。要是陈杰来,我就让他陪着我,不用麻烦燕老师了。”
燕知犹犹豫豫地走在前面。
牧长觉扶着他的腰,轻轻把他向前送,“燕老师帮我跟医生说。”
“医生你好,我俩都要测B超,能一块儿进来吗?”燕知给牧长觉面子,简要地征求医生意见。
牧长觉补充,“对,我得让他陪着。”
“诶呦这还得陪着。”两个做检查的医生听见牧长觉解释,捂着嘴笑了,“人家查胎儿四维的也不见都陪着。”
燕知不喜欢他们笑话牧长觉,但也只是沉默地在一边坐着。
两个医生看这白发帅哥还挺严肃,不笑了,给牧长觉查完给他查。
燕知被探头压得挺疼的,上腹又被弄得凉飕飕的不太舒服,一直皱着眉抓无纺布垫子。
他听见牧长觉跟医生说了:“麻烦轻点儿,他肠胃不是太好,有点儿敏感。”
“这也不是看肠胃,而且轻了查不清楚。”医生跟牧长觉解释:“别担心,没事儿。”
牧长觉又轻声问:“没什么问题是吧?”
医生抬头看他,“你问他还是问你。”
“问他。”牧长觉这时候一点不犹豫,“我这上面写了‘无异常’。”
“都没大毛病,就是有点太瘦了。”医生关照了一句,又扭头打量他:“不是说肠胃不好吗?营养得跟上啊,怎么回事儿你这?让人陪着你做检查,结果身体比人家强得多。”
牧长觉低着头听。
医生挺爱聊,“我家孩子比他小几岁,也是不爱吃。不是说不爱吃就不管啊,多大人都一样,不光是挑嘴耍赖的事儿,有时候就是身体状态不好才不吃。要是你们是一块儿的,你这得管的。”
“是我的问题。之前忙,疏忽了。往后一定注意。”牧长觉说着,燕知要反驳,被他稍微按了一下。
燕知一想也是,跟人家争这个没什么意思。
要是牧长觉自己都不在意被误会,燕知也无所谓。
燕知查完了坐起来,用床边的抽纸巾擦肚子上的耦合剂。
刚才牧长觉三下两下就擦干净了,他却总感觉越擦越涂开,怎么也弄不干净似的。
牧长觉又给俩医生一人签了一个名,贿赂来一条热毛巾和几句玩笑,“想不到牧老师还有这柔情?”
他应对自如,“自己家孩子怎么能不心疼?”
医生以为他指燕知是亲戚家的小辈,“那肯定,谁家孩子谁知道。”
燕知自己抓着衣服,皱着眉低头看着牧长觉给自己擦肚子。
“凉吗?”牧长觉先把他脐周擦干净,小心用掌心暖着,另一只手一点一点往上擦。
“影帝现在这签名成货币了是吗?”燕知没心情在意牧长觉刚刚的措辞,问得不太客气。
“难得派点什么用场。”牧长觉最后用干燥的纸巾把水份吸走,把他衣服放下来了。
他俩都知道对方在说什么。
原先上学的时候,好多同学问燕知要牧长觉的签名。
燕知很知道牧长觉不喜欢弄这些有的没的,谁要都不给,说破大天也不给。
不能开这个先例。
他学生时代唯一一次跟同学干架就是为了这事。
那个同学越过他去找牧长觉要签名。
牧长觉给了。
燕知不痛快了,牧长觉的签名他自己都舍不得要,轮得到谁去麻烦他。
虽然说牧长觉每天都会替他写点燕知不喜欢的历史课作业,但这一码归一码,签名又不是第二天就得交给老师。
打破规矩的同学是个小胖子,燕知那个小身子板根本不够看。
人家不还手他还不饶人家,最后把对方挠红眼了,搡了燕知一把。
当时燕知额头碰在桌角上了,没多严重,但是头发下面破皮了。
他打架的时候拼命,受了伤之后就怂了。
他不是怕疼,他怕牧长觉发现自己受伤。
当时那个小胖子也吓得够呛,自己被抓了一脸花还送燕知去医务室,还陪着燕知涂了药,小心整理了头发,要帮着他瞒牧长觉。
直到牧长觉来接燕知,俩小孩都觉得天衣无缝,已经哥儿俩好了。
然后牧长觉刚把燕知书包接了,就用一个恰好能让全班同学听见的音量,温和地问他:“赢了?”
燕知心虚地看了一眼小胖子,“赢了。”
“解气了吗?”牧长觉又问。
“嗯……”燕知抓着牧长觉的手,轻轻摇了一下。
那天牧长觉请他们全班喝了奶茶,又送了他们周末的电影票,跟包括小胖子在内的几个同学稍微聊了几句。
聊完几个小孩都很开心,小胖子还专程来找燕知道了歉,请他在《要签名申请书》上签了字。
燕知是个不计前嫌的懂事小朋友,高抬贵手地签了。
小胖子宝贝那张申请书比宝贝牧长觉的签名还宝贝。
因为后来全校都知道了,接触牧长觉一定得通过燕知,大明星的事是他弟弟在做主。
那时候铁石心肠的燕知连同学声泪俱下的遍野哀嚎都不心软,如今却看着牧长觉拿着签名换蜂蜜水和热毛巾。
牧长觉带着燕知出了检查间,轻笑着捋了捋他的背,“不生气,下次谁都不给了。”
第24章
“我没生气。”燕知抓着自己的体检文件袋,稍微一错身从牧长觉手里脱出来,“今天的结果都出来了,你看一下,是哪里不好。”
他今天忙活这一天,又抽血又查肚子,都是为了看牧长觉的体检结果。
“我们坐下,慢慢看。”牧长觉又拉着他要坐。
这下燕知真有点担心了。
怎么牧长觉一会儿就要歇,一会儿就要坐,是不是真的状态不好?
他跟着牧长觉坐下,把牧长觉手里装结果的袋子拿过来,一张一张单子往外拆。
这些多少跟他专业相关,而且大多写着最基本的检查结论。
燕知把每一张都仔仔细细看了,从血压到体脂,从消化到呼吸,没放过一行字。
牧长觉的身体简直就是按照医疗健康标准打造的。
除了体脂偏低之类这些不那么要紧的小参数,其他的全都在允许浮动范围的中值。
燕知也没看到哪说他营养不良了,抬头问他:“你从哪儿看见营养不良了?是不是看到体脂率这里了?”
他腿上堆着牧长觉的各项体检报告单,左手右手里隔握着一张,一脸的认真。
“是啊,我在哪儿看见的?”牧长觉跟着他找,“应该就是体脂这张,你看,这儿不是建议我适度增脂了吗?”
燕知又把那张专门挑出来仔细看了看,“这个不能算营养不良,体脂率百分之九也还好,只是比普通人低一些,不影响健康。”
牧长觉安静地看着他,等着他说完,“那我就放心了,我原来还觉得这挺严重。”
“不严重,没事儿。”燕知宽慰他。
“行。”牧长觉把自己那套检查单大致理了一下,看燕知,“那我的看完了,看看你的吧。”
燕知这才察觉自己刚刚翻牧长觉的隐私翻得多顺手,下意识地把自己的文件夹捂住,“我也没什么问题,不用看了。”
他有什么问题他自己最清楚。
虽然这种常规体检查不到他最大的麻烦。
但不说突发性的短时视障,他的消化系统和呼吸系统也比小时候糟糕了不止一点。
他不想让牧长觉知道。
“没什么问题,之前说查视疲劳呢?”牧长觉挑眉问:“要不我们折中一下,各退一步。你把查眼科的单子给我看看,算是我今天带燕老师来,尽一点责任。”
每次燕知觉得两个人的距离太近了,牧长觉总能一两句话划清界限。
燕知的眼睛不好,状态一差就容易看不清东西。
他小时候没现在严重,却经常拿这个要挟牧长觉,每次闹气都喊眼睛不舒服。
牧长觉抱在腿上哄一会儿,或者护在怀里睡一觉,小朋友就又是一条宽宏大量的天天了。
刚到斯大的时候,燕知的眼睛频繁出问题,有一次直接从楼梯上摔了下去,是班里的几个同学送到医院的。
那段时间燕知总是掉眼泪,因为他眼睛一直疼。
但他后来又学会了忍,因为越哭眼睛越疼。
“眼睛也没什么问题,用眼疲劳轻微结膜炎,开了点左氧,我回去会滴的。”燕知还是没把报告拿出来。
牧长觉并不勉强,“噢,原来真的只是用眼疲劳。燕老师懂得挺多。”
他很轻易就把这个话题放过了。
晚上牧长觉要吃正经的,燕知原本想着不能AA,要把今天白天那两顿饭还回去。
虽然说豆浆素包子和麦当劳都不是多贵的饭,但他还是想等牧长觉选好俩人吃完他在说他请,不然燕知怕牧长觉又觉得没吃合适。
“你有什么想吃的?”燕知问他。
“我得吃点好消化的,清淡的。”牧长觉伸手拿燕知手里的文件袋,看他不松手,“我给你装着,我不看,回去就给你。”
燕知想了想,还是给他了。
反正到回去之前他都跟牧长觉一路,也不至于被看了也不知道。
而且人家可能根本也不在意,客气两句他总不能当真。
出了医院,外面有点起风。
“帽子戴好。”牧长觉非常自然地抬手,把燕知大衣的兜帽拉了起来,把他护到了风小的一侧。
燕知想说“不用”,就听见牧长觉问:“吃西红柿鸡蛋打卤面行吗?”
燕知最喜欢西红柿炒鸡蛋,小时候问一百次也没个不吃。
“晚上弄清淡点,多放西红柿,少放面条,好不好?”牧长觉送他坐进副驾驶,盯着他系好安全带。
他说得太有吸引力了,让燕知把刚刚想的那套“买贵的”全然给忘了,“好。”
他俩回学校的路上又去了趟上次牧长觉那套别墅。
燕知在车上等着,看牧长觉拉了两口最大号的托运箱从电梯出来。
“燕老师,我们换个车,这个车放不下这俩箱子。”牧长觉带着他上了一辆燕知之前没见过的大G。
因为牧长觉也刚搬到学校公寓,有东西要拿挺正常的。
之前燕知去他公寓的时候,里面只有一只随身箱,明显只是带了一些很基础的物品。
到学校之后,牧长觉先带着燕知和一口箱子进了他自己的公寓。
燕知会切西红柿会打鸡蛋,但是牧长觉搬了把椅子到厨房,只是让他休息,“你在这帮我把把关,这一步最关键。”
燕知挺认真地看着他放盐放糖,在他问要不要再多放西红柿的时候犹豫了一下,“感觉还可以多放一个。”
牧长觉就又加了一整个西红柿进去。
他俩吃过饭歇了一会已经快晚上七点了,牧长觉带着燕知下楼拿另一口箱子。
拿完上来牧长觉把俩箱子都弄到燕知公寓里了。
“你地方不够放了吗?”燕知以为是要把东西都暂放在他家,毕竟学校公寓相对牧长觉常住的那种房子肯定是小了。
“都是给你拿的。”牧长觉轻描淡写地说,“我之前记错了,当时买了挺多。”
燕知沉默了几秒,当着他的面把两个箱子都打开了。
里面满满当当地叠着春夏秋冬四季的衣服。
只需要一眼,燕知就知道这些衣服不可能是牧长觉的风格。
这些衣服的质地偏柔软舒适,基本都是休闲款,不是牧长觉平常穿的简约利落款式。
而且这些全是日常的衣服。
牧长觉过去从来不让经纪人或者助理帮自己买私服。
虽然吊牌全拆了,但是那些衣服一看就是全新没穿过的,并且价值不菲。
“牧先生,你这到底是什么意思?”燕知蹲在箱子前面,感觉眼前又是一阵阵模糊。
但是他的语气仍然是镇静的,“为一部戏减重,你明知道不会长时间保持一种体态,还是让小陈把你一年的衣服都买出来吗?”
牧长觉在他一侧的墙上靠着,没有被拆穿的慌张,“我早告诉她瞒不过你的,她不信。”
燕知仰起头,其实并看不清楚,“她?”
“你海棠姨。”牧长觉的目光落在他眼睛上,嘴里说着不相关的事,“你走之后,我妈每年都算着你该长多高了,给你买挺多衣服的。”
牧长觉语气淡淡的,“之前的那些肯定小了,我都没拿来,只拿了今年买的。你要是心里别扭,我就拿走,跟她那边糊弄一下就行了。”
燕知仍然在地上蹲着,不仅看不见,也开不了口。
海棠对他多好,燕知是忘不了的。
小时候他生病,海棠比亲妈支璐要着急多了,而且每次都给牧长觉一顿痛批,嫌他当哥没个哥样儿,没把她家小宝贝照顾好。
“她知道你回来了,也知道咱俩一起工作的事儿。”牧长觉一直看着他没动,“你海棠姨不知道怎么想的,不让我说衣服是她买的,非说是我买的。”
“我跟她说了,燕教授现在是我的角色指导,不好有私底下的往来。她说让我试试,你不肯要,就让我下次减重的时候留着穿。”
燕知听前面听得心里有些自责。
因为他小时候受了牧家那么多照顾,海棠都知道他回来了还是把燕知的感受看得最紧要。
而他从来没想要,要和过去多交集任何一点,哪怕是跟长辈打声招呼。
但是他听到最后又一愣,“你还要减到那么瘦吗?”
牧长觉挽住他的一条胳膊,很小心地把他从地上慢慢带起来,“燕老师说吧。燕老师不让减,就不减。我在燕老师面前没什么发言权,但接戏接什么角色,还是能说了算的。”
燕知的注意力完全被从衣服上分散开了,也没能集中在走路上,差点被脚底下的箱子绊倒。
“地上东西多。你站好,不乱动。”牧长觉皱眉把他扶稳。
燕知还没来得及拒绝,就被牧长觉一把从地上抱了起来,“牧先生你……”
“冒犯燕老师了,我马上把你放下。”牧长觉两步抱到沙发上,低着头问他:“你是不是眼睛又难受了?”
燕知从兜里掏今天新开的眼药水,“没事儿,我点点儿药就好了。”
那只是一瓶普通的消炎液,对他的情绪性的短时视障其实作用不大。
他点药的时候,牧长觉并没有提出帮忙,只是在一边安静地看着。
燕知眼睛看不清,只能凭着感觉来。
但他已经自己上过太多次药,精准地确保每一次都滴进了眼眶里。
而不是像小时候。
极偶尔的有一回,牧长觉没看住,燕知自食其力地把一瓶人工泪液一次性造完,灌了满脖子。
每个眼睛各两滴,透明的液体顺着他微红的眼角滑下来,好像流眼泪一样。
燕知被抱住的一刻是诧异的。
眼药水的刺激让他有一点鼻音,“牧先生,你在干什么?”
一起度过了一整天,牧长觉的声音第一次发生了很明显的变化。
他原本的那些漫不经心和半开玩笑的语气像是潮水一样退去,露出下面礁石一般的冷静和平淡来,“燕老师,明天有场戏,陪我练一下拥抱。”
第25章
小时候燕知总陪着牧长觉练这练那。
还是童星的牧长觉憧憬演警匪片的警,一个掏枪的动作能练个百八十次。
但是燕知也想当警察,牧长觉就自觉改成当“匪”。
他被燕知“啪啪”两枪“击毙”,然后把咯咯直乐的小崽子捞到怀里,“原来我死了,天天这么开心?”
有一回牧长觉逗他,被“打倒”之后没有马上起来。
燕知那时候刚懂人事儿不久,以为牧长觉因为自己受了很重的伤,跪在地上拼命摇他,“牧长觉你起来你起来!”
牧长觉一直装死没动,实际上在眼皮缝里偷偷观察他。
燕知挺冷静地把牧长觉扔在地上,下楼去找海棠。
他昂着头,“姨姨,牧长觉倒在地上不动了。”
海棠正在练歌,听他这么一说也吓一跳,要跟着他上楼看看。
结果走到一半听燕知说是在陪牧长觉练戏,知道她儿子是在逗孩子,又懒得上楼了,“那你让他躺着吧,别理那个混账玩意儿,让他多躺会儿。”
燕知自尊心很强,轻易不会乱阵脚。
但他又年岁太浅,不能听懂海棠话里的深意。
海棠走了之后,他一个人跑上楼,开始打120,开口稚嫩而冷静,“牧长觉好像被我打死了。”
牧长觉一看事情走向不对,立刻从地上一骨碌爬起来,把电话接过来说明了情况连同道歉,“对不起,我跟家里小朋友开玩笑,没掌握好分寸。”
燕知一开始看他起来了还很惊讶,坐在地上半天没动。
然后“哇”地就哭了。
牧长觉那时候也还在上小学,第一次把燕知惹成这个样子,有点手足无措,“对不起,天天不哭了。”
燕知心肺一直不好,一哭就喘不上气来,脸都憋红了,几乎发不出声来。
牧长觉吓坏了,赶紧抱着顺气,“天天,哥错了天天,缓缓,呼吸宝贝。”
燕知抓着他的短袖,说不出话来,只是一个劲儿地抽噎。
“没事儿了没事儿了,宝贝,”牧长觉给他拍着背安抚,“嘘,天天不难受了,我错了,我以后不逗你了。我以为天天不在意我呢,我错了。”
别看燕知那么小一点,气性是不小的。
气顺过来了,反而哭的声音更大,小脸上都是交错的泪痕。
牧长觉抱着他在卧室里来回走,一边走一边拍着哄,“不难受不难受,哥错了。”
“牧长觉你又干嘛了?!”海棠听见动静上来看,低声训斥:“你怎么给我们孩子气成这样啊?!”
燕知哭得不舒服,没什么精神地趴在牧长觉肩头,像是一朵打蔫的小花。
“天天,天天。”牧长觉根本没理他妈,一直在安抚怀里的小朋友,“我错了,给我们吓坏了。”
海棠捣了牧长觉后背一下子,“臭小子!你再惹天天试试!”
这次燕知没劲儿替他说话了,只是把手搭在牧长觉肩膀上,有那么一丁点保护的意思。
“没事儿了。”牧长觉也吓得不轻,胡噜着小朋友出了虚汗的脊背,“下次我肯定不这样了,原谅我这一次好吗?”
燕知把小脸一扭,换个方向枕着。
这么生气,怎么可能原谅他?
那两天燕知就没亲自坐过凳子或者走过一步路,到哪都“驾驶”着牧长觉。
但还是对他爱答不理的,连买新衣服都没能哄好燕知小朋友。
最后牧长觉误打误撞,给冲了一杯糖水。
又赶上小朋友心情终于好转,美滋滋喝上糖水这事儿算翻篇儿。
从那儿往后的十几年,牧长觉跟他互动的都是一些快乐或者温和的戏。
如果是锻炼一些肌肉记忆,牧长觉大部分时候自己练,让燕知在一边看着。
过去燕知很喜欢牧长觉接一些有感情线的戏。
这样他就有机会跟牧长觉“练习抱抱”。
但是牧长觉接戏有明确的个人偏好。
他更倾向接偏剧情型或者单一人物塑造的作品,而非感情戏。
小时候的燕知顶多能跟他“练习抱抱”,一直很遗憾不能“练习亲亲”。
他对此很有意见,心情不好的时候朝牧长觉张手:“练习抱抱。”
那时候牧长觉是怎么说的?
他毫无保留地把燕知抱个满怀,“等会儿要不要一起练习吃草莓?”
那时候的燕知真的觉得,就算天立刻在他面前塌下来,他都一点不伤心。
但是现在被牧长觉拥抱着,燕知却忍不住挺直了后背,双手下意识地向后收。
“如果我是江越,你是赵楼。”牧长觉低声在他耳边说:“你把我忘了却以为我死了,一天当中只有一个小时记得我。现在就是那一个小时的‘失而复得’,你会是怎样的反应?”
燕知垂下眼睛。
他太记得这种“失而复得”。
他曾成百上千次地“失而复得”。
第一次在教堂,他狼狈地扑在空无一人的扶手椅上。
跑出教室,他无数次追过拐角之后终于从楼梯上摔落。
他因为在冷饮柜前语无伦次地崩溃失去便利店的兼职。
虽然他眼睛看不见,但是如此亲密的姿势和距离,燕知可以分辨身前的人是谁。
他抬起手,极为拘束地搭在牧长觉的侧腰。
“赵楼,完全不想我吗?”牧长觉问了他一句剧本里没有的台词,“还是说,你经历了什么让你退却的事情?”
燕知很清楚地记得剧本。
哪有什么让他退却的事情呢?
无非是太笃定不可能罢了。
“对不起,我不是赵楼。”燕知把牧长觉推开了,“而且我今天已经累了。”
他没说谎。
他很少视力暂失这么长时间都没恢复好。
牧长觉顺着他的力把他放开了,甚至自觉地站起身,“那我回去了,燕老师早点休息。”
燕知眼睛看不见也不算稀罕事。
他能自己照顾自己。
即使这个房间没有灯,他也可以自如地在黑夜中走动。
只是牧长觉站起来的那一瞬间,他说不上来心里是什么感受。
说是不舍得就太没分寸。
说得客气,他俩是同事加邻居。
说得残酷,牧长觉是他久别重逢却早已无望的旧爱。
都不是什么容许他舍不得的关系。
极可能只是牧长觉体温一瞬间的远离,让他感觉有点冷。
“那牧先生慢走。”燕知没起来送他。
“好。”牧长觉果然走了。
燕知能感觉到他的影子从眼前闪过。
也就十来秒,牧长觉“啧”了一声。
燕知以为怎么了,摸索着要起来。
“不动不动,”牧长觉又回来了,扶着他的手,“你坐好,稍等我一下。”
燕知听到身边有衣料摩梭的声音,问他:“怎么了?”
“我家门钥匙找不着了。”牧长觉翻动着身上的口袋,“我之前的门不是这种锁,没有装钥匙的习惯。”
“你想想,上次锁门的时候放哪了?”燕知帮着他回溯。
“锁门……”牧长觉想起来了,“我刚才回那边房子的时候换了个包,可能落在之前的包里了。”
燕知想了想,“那要不你回去住?这么晚了,开锁公司应该都已经休息了。”
“燕老师,如果是你学生忘带钥匙回不了出租屋怎么办?”牧长觉语气里有些失落和忿忿。
燕知没明白他为什么这么问,“我学生有宿舍啊……”
“假如他们宿舍回不去了,你也不管他们吗?”牧长觉言语间几乎带出点儿酸味来,“燕老师对学生那么好,我忘带了钥匙就得大半夜开车回家吗?”
“不是……七八点也不能算是大半夜吧?”燕知让他说懵了,“而且你是大人,你都……”
“他们不也二十多了,还是孩子吗?”牧长觉的语气越来越冲,眼神里却没有一丝波澜,“我也叫燕老师一声‘老师’,难道连学生的待遇都没有?”
牧长觉很少有这么情绪化的时候。
燕知有点招架不住,但刚刚那种孤独感反而淡了,眼睛也稍微好转了一些。
他想两个人在医院折腾了一整天,确实都挺辛苦。
试探地问:“那你住我这儿?”
他犹豫了两秒,“我去办公室住?那也有沙发。”
眼睛不好的时候耳朵就灵,燕知听见牧长觉的呼吸中断了三秒。
牧长觉像是被他气笑了,“贵沙发借我暂住一晚上,燕老师,行吗?”
燕知听他说得这么磊落,把内心最深处的一点想法压下去,“那有点儿凑合了吧?”
“燕老师能去办公室睡沙发,那这儿怎么算凑合?”牧长觉说话的时候语气随着内容起伏,表情一直微微绷着。
他始终专注地盯着燕知的眼睛。
等燕知松口的时候,牧长觉的目光才稍微柔和了一点。
燕知想起来自己暂时看不清,地上的一堆东西都还没收拾,要走到卧室很麻烦,又提议,“要不然我睡沙……唔?”
“看在我一把年纪的份儿上,燕老师,”牧长觉抱着他往卧室走,声音轻得像叹息,“饶了我吧,好吗?”
燕知确实精力弱,几乎头一碰枕头就睡着了。
他今天有点累着了,呼吸比以往慢且沉。
牧长觉轻手轻脚地在床边的地板上坐下,从包里掏出来家门钥匙放进口袋,又抽出来一个牛皮色的纸袋子。
体检档案袋的姓名栏上“燕知”两个字是他自己手写上去的,疏放从容,像燕知本人一样舒展漂亮。
借着夜灯微弱的光,牧长觉盯着那两个字看了一会儿,把袋口的绕线一圈一圈地解开了。
第26章 (三合一)
牧长觉真就在燕知沙发上睡了一宿。
第二天燕知极为罕见地睡过头了。
一睁眼手机显示六点半,而他都不记得闹钟响过。
他这一觉睡得很舒服,甚至在被子里又磨蹭了两分钟,不想起来。
但是他上午约了跟薛镜安的见面,总还是要去实验室。
燕知穿衣服的时候听到身后有脚步声,动作不由微微一顿。
“醒了?”牧长觉的声音在问他。
燕知快速地反应了一下,想起来昨天晚上牧长觉确实是在他家留宿了。
而且就算牧长觉已经走了,燕知现在也不担心别人看见自己。
“嗯。”燕知没回头,继续给衬衫系扣子。
“这两个坎肩儿,你挑一个喜欢的。”牧长觉两托各着一条羊绒背心,“别的我先给你收一边了,有点挡事儿。”
燕知没好意思仔细打量,随手拿了其中一件千鸟格的,“这个就好。”
“我也喜欢那一个。”牧长觉把另一条收起来,“燕老师,今天上午忙什么?”
“我上午约了个新的学生,”燕知把背心从头上套下来,低着头拽平衣摆,“这次我会把时间控制好,下午不会像上次那样耽误去剧组了。”
“正好我上午没安排,我跟着你去办公室可以吗?”牧长觉靠在卧室光秃秃的门框上,征求他的意见。
燕知感觉这种场面在他拍戏上不一定用得着。
但是牧长觉对背景调研的执拗程度他也了解,所以没像上次那样回绝,“我没问题,但是我要征求一下学生的意见。”
“那当然,非常合理。”牧长觉欣然同意。
燕知从他身边过去的时候看见他眼睛有些浮肿,眼白也泛红了。
他克制着关心,“没休息好?”
“沙发有点软,但还好。”牧长觉无所谓地耸了一下肩,“我也不像小朋友,觉少。起来把衣服收拾了收拾。”
燕知昨天八点多就睡了,早上六点半才起。
他脸有点热,“那沙发是学校配的,可能年头也早了。”
“这没什么,正好今天下午有熬夜戏码,”牧长觉冲他笑笑,“正合适。”——
在燕知询问可不可以带着牧长觉一起谈话的邮件里,薛镜安简单秒回了一个“那太好了”。
在她进来的时候,燕知又跟她说明了一下,“这是我同事牧长觉,因为有一些角色塑造的需要,他想要旁听我们的对话,但对于内容他是绝对保密的。”
“完全没问题,”薛镜安大大方方地回答:“我磕你们的cp很久了。”
一句话里有俩生词。
燕知不知道“磕”和“cp”是什么意思。
他下意识地看了一眼牧长觉。
牧长觉一直保持着倾听的姿态,在女孩说了那句话之后也没有任何神态的变化。
燕知估计那句话没什么特别的意思,只是稍微清了清嗓子,“好,那我们就说正事儿。”
哪怕放在风华正茂的年轻女孩当中,薛镜安也是出类拔萃的漂亮,尤其是目光中有种头脑清晰的敏锐犀利。
燕知一开口,她立刻就捡出来她觉得最重要的事,“如果您对我父亲有任何成见,或者担心受到我父亲的任何影响,都不用勉强收留我。我退学也没关系。不搞科研,我也有的是路走。”
她语气挺强硬的,眼睛却没看着燕知。
“那些事对我不重要。”燕知似乎完全没介意她的态度,“你父亲怎么样,你退不退学,都跟我没关系,不属于正事儿。”
房间里的另外两双眼睛一起望着他。
燕知在工作的时候习惯了完全屏蔽情感,对于他们的注视非常坦然,“我想聊的正事儿,指的是你对从免疫跨到神经的困难接受程度,以及对可能后果的容错率。”
他想了想又纠正,“你接受退学说明你有能力承受消极后果,这很好。”
他几句话把薛镜安的认知刷新了,“燕老师,你知道我爸的情况和我的处境吗?如果我来你实验室,基金委那帮孙子很难说不针对你。”
“这是我要处理的问题,不需要和你沟通。”燕知在这种事上不拐弯抹角,“你看过我发表的文章吗?”
“看过。”薛镜安答得干脆,“从您博士期间发表的七篇一作文章到博士后期间的全部文章,我都通读过了。”
“好。”燕知觉得这样聊天就轻松多了,“那你对哪一部分最感兴趣?”
他现在的工作主体是博士后时期的延续。
薛镜安的兴趣是他对接下来工作安排的重要参考项。
“成瘾。”薛镜安早就准备好了答案,“您在博士期间发表的第一篇文章就是关于解除古典制约的。后续的系列文章,包括非药物性物质的渴求抑制和对精神渴望的主观抑制,都很有意思。”
听到这,燕知就觉得这姑娘做学问确实已经上道了,但还是进一步询问:“你觉得你可以消化百分之多少?”
这次薛镜安思考了一会儿,“神经方向的实验只看文字方法还是有点抽象,这一部分我大概可以看懂百分之七十。但是文章的立意故事性很强,我基本是可以完全看懂的。”
“请说说看,”燕知稍微放松靠在椅子上,“你对立意部分的想法。”
“现在做药物成瘾的人很多了,对我来说有点无聊。您那部分工作最吸引我主要因为它是关于非药物成瘾的。”薛镜安凝聚了一下语言,“就好比爱上一个忘不掉又得不到的人,在我看来比药物戒断疼一百倍。”
“如果能戒掉不应该存在的感情,某种程度上不是be美学吗?”
燕知不太确定什么是“be”,但“美学”应该是好的。
他沉默了一会儿,没有继续这个话题,“另一个问题,关于你接下来的规划。你选的这个方向我还有一些前期未发表的数据。你还有大概两年的时间,我预测实验部分是可以完成的。但是我们这个方向文章的投稿周期大概要将近一年,所以我还需要知道你对延毕的接受度。”
薛镜安笑了笑,“我原来的老板想让我拿着本科毕业证走人呢,我对延毕还有什么接不接受?我现在能拿个博士的证儿都该叩谢学校不杀之恩吧。”
“最后就是关于你毕业后的规划,现在你不用给我答案,”燕知稍微按下她的话,“只是需要你思考这件事,有稳定答案的时候请告知我。”
薛镜安“嗯”了一声,忍不住地打量了一下桌子后面的燕知。
燕知白卷发,透明框眼镜,皮肤薄而苍白。
整个人像是一张安静冷漠的画儿。
但是他今天穿着一件一看就很柔软的千鸟格毛绒背心,让他整个人的气质柔和温暖了不少。
他身上没什么烟火气,却被包裹着一层温柔。
他谈论工作的时候几乎没有一句多余的话,态度也不算亲切,却能让人有种安全感。
仿佛无论遇上什么狂风巨浪,他也知道怎么把船开出这片海。
很矛盾,他一面很强大,一面又让人想保护。
她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没忍住再三提醒他:“燕老师,我跟之前的导师闹得挺僵的,他跟院长关系很好。”
燕知正把整理出来的数据压缩,抬头看她,“你害怕他们找你麻烦?”
“我害怕他们找你麻烦。”薛镜安脸上第一次露出一点犹疑,“这个姓邹的院长上杰青的时候就想找我爸托关系,结果那一年他成果不够被刷下去了。等我爸退休之后,他今年才评上的。”
“我知道了。”燕知开了一个新硬盘拷数据,“但如果你不担心你自己,就不必担心我。”
等了一会儿,他把拷好的数据递给薛镜安,“转过来的第一个月不用做实验,先做背景调研。相关的文献按年份回溯,重点看我的引用。每周来我办公室聊一下。现在还有什么问题吗?”
薛镜安把硬盘双手接过来,比刚来的时候显露出更多的信任和依赖,“如果我每周中遇到额外的问题,可以来找您讨论吗?”
“当然,随时。”说完最重要的,燕知的态度温和了一些。
他甚至有些羞涩,“实验室相关的问题可以直接问晓生,我跟他打过招呼了。实验室的学生人都很好,他们也会非常乐意帮助你适应。”
燕知给实验室打了个电话,把杨晓生喊过来,让他带着薛镜安去安置座位。
办公室的门被带上,房间里只剩下燕知和牧长觉。
刚刚在燕知跟薛镜安谈话的过程中,牧长觉一直安静地看着他,存在感极低。
但是现在事情办完了,燕知莫名觉得房间里有些低气压。
他给自己接了一杯热水,也递给牧长觉一杯,“我的工作,是不是比牧先生想象中要无趣?”
“不会,”牧长觉摇摇头,“非常有趣。燕老师如此舍己为人,三言两语就能施展的人格魅力远远超乎我有限的想象力。”
燕知没能一下子理解他的意思,只是端着热水静听。
“我一直以为燕老师只是意气风发年少有为,”牧长觉依旧保持着温和的微笑,“没想到每一次都能刷新我的认知。”
“你到底想说什么?”燕知的背慢慢绷直了。
虽然不知道是为了什么事,但他很清楚牧长觉在不高兴。
“刚才你们聊的内容,我也非常感兴趣,想向燕老师讨教。”牧长觉很少一口气说这么多“燕老师”。
“哪一部分?”如果是讨论工作,燕知就没那么紧张。
他端着水坐下,刚好和牧长觉形成一个对角。
“燕老师总说科研始于兴趣,那我想问关于燕老师做得最成功的课题……”牧长觉也向后靠在了沙发上,用一种无比轻松地语气询问燕知:“燕老师当年,是要戒掉什么不存在的感情?”
安静。
“那个课题,是我导师交给我的。”燕知手里的纸杯被捏得微微变形,“我当时手上只有一个项目,而且做得很集中,所以出成果更快一些。”
牧长觉若有所思地点头,“我不太懂科研领域的事,但是我大致了解了一下康大这两年的毕业形势,神经方向只要发一篇一区文章就可以保证博士学位。燕老师提前毕业一年,能发七篇代表作,难道只是因为集中?”
燕知回避了他的视线,“我当时也没有别的事情干,总不能一件事也办不好。”
牧长觉脸上的笑容稍微僵了半秒,声音轻而温和,“你怎么会一件事也办不好?你事业和人际都很会处理。除了你自己的身体,你还有哪件事没办好?”
燕知的目光有点茫然。
他感觉牧长觉从今天早上起来就有点说不上来的情绪。
现在他更确定了,牧长觉就是在跟他生气。
“牧先生还有别的事儿吗?”燕知滑动了一下鼠标,盯着空白的桌面,“我要工作了。”
他不想争吵。
因为他没立场跟牧长觉吵。
如果牧长觉觉得自己惹他生气,就不应该留在这里。
他刚刚被牧长觉的话一激,感觉肚子隐隐的有点疼。
燕知又喝了几口温水想压一压,却于事无补。
他想让牧长觉走,然后自己去弄点药吃。
幻象就不会这样。
幻象从来不跟他吵架。
“我等会儿要见别人,牧先生可以先去忙。”他看牧长觉不动,又委婉地提醒。
燕知不知道自己嘴唇已经白了,只觉得后背上慢慢在渗冷汗。
牧长觉看了他一会儿,从沙发上走过来,“怎么了?”
“没事儿,没怎么,”燕知坐在椅子里有点动不了,“就是有工作要做。”
牧长觉在他身前蹲下了,摸了一下他的手,“不着急了,跟我好好说,是怎么不舒服?”
“我没不舒服。我只是想工作。”燕知把手抽出来,“你不是问我怎么能四年发别人七倍的工作吗?这就是我的工作节奏。”
“我问错了,”牧长觉轻轻捋他的小臂,“不动气,我问错了。我刚才听你们说的那些,有点心急。”
“你急什么?”燕知用一种近乎冷漠的语气问他:“关你什么事,牧先生?”
他多希望牧长觉无法察觉他声音里的颤抖。
“好,不关我的事。”牧长觉顿了一会儿才开口,“那我现在就是个普通同事,你不舒服,我也不能干看着,对吗?”
燕知没吭声。
他也实在是疼得有点说不了话。
牧长觉揉揉他的手指,“你告诉同事,同事把你气得怎么不舒服了?”
燕知终于忍不住捂肚子了,“疼。”
他疼得有点迷迷糊糊的,感觉身前的人又温柔起来,符合他的设定了。
牧长觉试探地把他往怀里护,“放松点儿,不动气了,怪我。”
一句多的他也不敢问。
昨晚看的体检报告一字一句地扎在他心上。
燕知的循环消化呼吸,就没有一样是完全没问题的。
牧长觉小心护着燕知死压着的小腹,“中午我让小陈把饭送过来,我们在这儿吃行吗?”
燕知出了一额头汗,全贴在牧长觉侧颈上,“牧长觉,好疼。”
“我知道,我知道。”牧长觉深吸了一口气,极轻极慢地呼出来,“我知道。”
“你知道什么。”燕知眨了一下眼,把牧长觉的衬衫领子弄湿了,“你什么都不知道。”
牧长觉替他压着点肚子,把他没轻重的手挪开,“怪我,我的问题。”
燕知小时候就有过肠道应激。
他第一次要跟牧长觉出国玩的前一天,激动得上吐下泻,结果闹得两个人都没去成。
燕知本来就挑食,肚子一难受更是地狱级别的难喂。
“反正都得吐了,你还逼着我吃。”他委屈地抱怨,“牧长觉,你对我不好。”
“我保证揉揉就不难受了,”牧长觉并不放弃,“这次肯定不会吐。而且出去玩的机会多得是,天天还担心我出去玩不带你吗?”
牧长觉的保证就是有用,那次之后燕知就没吐了。
那几天都是牧长觉一口粥一口菜地哄着吃的,没任由旅行落空又生病的小燕同学因为伤心食不下咽。
“没事儿啊,揉揉不疼了。”牧长觉一手护着燕知,一手跟陈杰发消息。
“吃药吗?”他轻声问肩头的燕知,“我给你拿?”
燕知摇头。
他随身只带一种药。
现在也不想吃。
“到沙发上躺会儿吗?”牧长觉看他实在是虚弱,低声问他。
燕知没回应。
陈杰进来的时候就看见燕知蜷在沙发里,消瘦的身型几乎完全被牧长觉的大衣掩住了。
雪白的卷发被汗沾湿了,散落在深色的沙发上,显得燕知的脸色尤为苍白。
“怎么了?”陈杰声音放得极轻,把几盒不同种类的肠胃药从包里往外掏,“早上不还说让我带他爱吃的,怎么突然不舒服了?”
“我说错话了。”牧长觉破天荒地跟陈杰解释了一句。
陈杰看了他一眼,“上次我就感觉出他肠胃不太好了,吃饭好难。所以那时候我说让牧哥你别吓他。我家小猫就这样,吃饭跟闹着玩儿一样,吓唬一下三天都吃不好。”
牧长觉回给他一眼。
陈杰一个激灵,也没住嘴,“燕老师身体不好,你就不能让让他?你千方百计让他跟你一起工作,总不是为了气他?”
牧长觉面无表情地沉默了几秒,淡淡问他:“那你说说,我怎么千方百计的。”
“那谁知道啊?”陈杰低头小声嘟囔,“我也没有这种自己身兼主演制片出品和编……”
“你准备换工作了?”牧长觉从胃药里挑出来一包冲剂,兑好冷热水之后抿了一口试温度。
陈杰话锋一转,“这个冲剂我跑了三家药店才买到含蔗糖的宝宝专用,大人喝的都是苦的。”
“你把热水袋充上电。”牧长觉交代完陈杰,蹲在燕知身边轻轻捋后背,“喝点药再睡。”
燕知没醒,往沙发角落里面蜷,皱眉,“难受。”
“我扶着喝,是甜的。”牧长觉声音极低地劝说:“慢慢的,我们喝一点就休息。”
牧长觉扶着他起来的时候,燕知没反抗。
他喝过太多这样的“药”。
哪怕只是安慰剂,也好像总有些效果。
哪怕口干舌燥地醒来,嘴里也似乎残存着一点甜味。
他枕着牧长觉的肩,小口小口抿了半杯药,又出了一头汗,几乎是累得昏睡过去。
陈杰在旁边看得大气都不敢喘,用气声问:“燕老师的身体怎么会这样啊?这怎么才能养好啊?”
牧长觉担心燕知喝了药躺不下,直接把人抱到了腿上,一手揽着,一手轻轻给他揉着下腹。
燕知呼吸又慢又深,几乎有些吃力。
陈杰一看牧长觉完全不避自己了,胆子重新大起来,但声音还小着,“燕老师这头发,肯定不是无缘无故的。多教人心疼,你别惹他了。”
牧长觉半天没说出话来,吸了口气屏住,“上次我说让你查他和同行人的出入境记录,查到了吗?”
陈杰的姨夫原先是市公安局的小领导,退休之后也还有点人脉,跟刑警大队和出入境管理局都能搭上一点边。
“怎么说呢……燕老师当年以‘燕知’的姓名离境的时候是跟着母亲同行的。直到今年,他才第一次返境,而且并没有同行人。‘支璐’这个名字和之前的医院治疗记录是一致的,没有符合年龄性别的入境记录。”
陈杰挠挠头,“至少从现在看,燕老师的妈妈出国之后就没回来了。”
牧长觉目光凝重地思考了一会儿。
他印象里支璐身体一直不好,没理由孤身一人留在国外。
如果她没跟燕知一起回来,最好的情况也只能是她在国外建立了新的家庭。
“另一件事呢?”牧长觉看了一眼怀里沉睡的燕知,“九年前医院的事。”
陈杰挠挠头,“我让我姨夫帮我找人查了存档,就写得跟当年报道一样的。系医闹引发的高坠事件,受害人当场死亡,嫌疑人逃逸半年后被抓住了,一审死缓二审死刑,六年前就执行了。”
牧长觉想了想,“有写医闹的原因吗?”
“太具体的看不了,只能说打听了打听。大概是嫌疑犯的儿子是燕医生的手术病人,几代单传结果在手术台上没救回来。我姨夫说那一家人绝对在上面有人,不然不会一出事立刻封锁消息,而且一审还只是死缓。”陈杰有点心疼地看着燕知,“燕老师那时候肯定吓坏了。”
牧长觉无从得知燕知当时怎么样,因为燕北珵出事之后,燕知就跟支璐一起人间蒸发了。
而牧如泓面对他一次次的追问,答案都是一样的,“你别想了。你如果真的爱天天,就应该允许他回避不好的回忆。”
无论牧长觉如何尝试说服他,总是被反问得哑口无言。
“你们为什么总认为我知道他们在哪儿?难道天天会跳过你联系我?”
“你总觉得人家需要你,可是人家这么长时间都不联系你,对你来说不能说明问题吗?”
“天天是个孩子,换个环境很快就会适应。你总是想去打扰他,你不自私吗?你们两个男孩子,能怎么样呢?”
海棠也问过牧如泓。
海棠心高气傲一辈子,眼皮子里揉不得一粒沙子,“牧如泓你不要自以为是,人家两个孩子的人生你有什么资格插手?牧长觉要见天天,他俩见面之后怎么处理这些问题,是人家俩孩子自己的事情。”
“牧长觉是我儿子,燕征天是我看着长起来的。我对他一点儿不比对牧长觉差,他要什么我没给?你敢说我对他问心有愧吗?”牧如泓把水杯重重放在桌子上。
“那你如果知道他们在哪儿,为什么不能告诉我们呢?支璐身体不好,天天还那么小,他们娘儿俩在国外无依无靠的,你于心何忍啊?”海棠皱着眉问:“牧如泓,你什么时候变成这种人了?”
“天天不小了,过了十八早就是成年人了。他跟你儿子做了什么你知道吗?”牧如泓和她针锋相对,“而且支璐和天天不是我们家的人,你犯得着为了外人成天跟我吵吵吗?那是你该管的事儿吗?人家用你管?”
“我觉得他俩如果没害人,做什么我都支持。”海棠用力点了点桌子,毫不示弱,“你这种打着‘为你们好’旗号的恶意隐瞒,才是多管闲事。”
这场家庭争端随着牧长觉的一次片场事故画上了句号。
海棠最后一次问牧如泓,“他们在哪儿。”
他一夜之间似乎苍老了许多,但也只是摇头,“我的确不知道。支璐只是让我替她们找人办紧急出境,善后的事情都是他们自己对接的,没经过我。”
海棠把一纸离婚通知书甩在他面前,“天天不是你的家人,那我也不当你的家人了。”
牧长觉早就从牧家搬出来了。
但他每每午夜梦回,也总是想给牧如泓的问题找个答案:那个几天看不见他就闹脾气的燕天天,遇上那么大的事,怎么会离开几年都不找他?
小时候燕天天跟他玩捉迷藏,都会故意躲在只能被他找到的地方。
可他掘地三尺地找,怎么会找不到呢。
牧长觉想不通,燕征天到底去哪儿了。
牧长觉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跟陈杰交代:“我总觉得这个事儿还是有问题,如果有可能,还是想办法查出来出事那天的具体情形。”
燕知靠得有点腰酸,惺忪中转身搂住牧长觉的肩颈,“肚子不舒服。”
牧长觉难得被他主动抱一下,蹭了一下他的额角,“睡吧,没事儿,我给揉揉。”
陈杰感觉自己有点多余,又担心缺个人端茶倒水,“我跟剧组说一声吧,今天下午歇了?”
牧长觉看了一眼表,“嗯,照常计薪。”——
燕知刚恢复意识的一瞬间是舒服的。
他顺应着肌肉的自主行为,把胳膊里面的温暖和安全下意识地搂紧。
但是搂着搂着,他的动作就顿住了,“……”
他正以一种极亲密的姿势靠在牧长觉怀里,而且两只手都没闲着,紧紧抱着人家的脖子。
他睁开眼。
办公室外面的天都黑了。
他又放松下来。
牧长觉肯定早走了。
他下午还有戏,也不至于让整组的人为他耽误。
燕知靠在牧长觉怀里,冷静地组织群发给剧组的道歉短信。
“你怎么不叫我?”
“你睡得这么熟,我能叫得醒吗?”牧长觉慢悠悠地回答他。
燕知知道幻象是不可能突破梦境和现实的,也不跟他追究。
他在牧长觉肩窝里蹭了蹭脸上的碎发,“累。”
“睡一天了还累?”牧长觉笑着叹气,“还累就继续睡。”
燕知按着牧长觉的手,在自己肚子上小幅度地揉动了一下。
“还难受吗?”牧长觉的手顺着他轻轻揉。
“不难受了,”燕知像个刚睡饱的小猫一样,使劲往他怀里钻了钻,“揉揉舒服。”
“饿不饿?晚上想吃什么?”牧长觉低沉的嗓音就在他耳边。
燕知伸了个懒腰,肆无忌惮,“不吃,吃了难受。”
“我陪着吃成吗?”牧长觉问他。
“你陪着我就得吃啊?”燕知笑了,“影帝也有官威吗……嘶。”
“怎么了?又疼了?”牧长觉捂着他的肚子没敢动。
“没事儿,你这么紧张干嘛?”燕知又笑,“一个姿势久了腰有点酸而已。”
“那现在起来,我开灯?”
“不要。”燕知又拒绝,“还想躺会儿。”
哪怕是他独自躺在沙发上的空乏幻象,他也想多赖一秒算一秒。
“那我给揉揉腰?”牧长觉轻声问。
“准了。”燕知睡饱了,精神很好,“小觉子有眼力见儿,加封觉贵宾。”
“小觉子……”牧长觉一点被冒犯的意思都没有,轻笑着,“另外,贵宾是狗。”
“你不喜欢?”燕知沉思片刻,“那褫夺封号,贬为薯片。”
“还没睡醒?”牧长觉给他揉着腰,“什么口味的薯片?”
燕知又在心里仔细权衡了一会儿,“草莓。”
“你又不过敏了?”牧长觉的回答让燕知稍微皱了皱眉。
他隐约觉得有些不对。
但应该不会不对。
他换了一个话题,“我下午把剧组的时间给睡过去了,我得给人说一声道个歉。”
“不用。今天下午剧组没开工。”一种熟悉的轻描淡写让燕知心里凉了一大截。
他问:“你怎么知道的?”
“中午剧组发了通知,临时取消下午的拍摄,你应该也已经收到了。”
燕知没说什么,手脚冰凉地打开手机。
屏幕灯光在黑暗里显得尤为刺眼,通知栏最上方赫然是节目组的临时通知:今日设备故障,停拍一天,照常计薪。
他手里的汗几乎让手机滑得握不住。
不能乱。
燕知简直能感觉到肾上腺素一瞬间的迸发,快速流动的血液仿佛在拉抻他的瞳孔,争先恐后地一涌而上。
他本该条理清晰的大脑被冲得一片空白。
“怎么了?”牧长觉在问他。
燕知沉默着起身打开灯。
突如其来的光亮让两个人都有点睁不开眼。
牧长觉的衬衫已经被他蹂、躏得面目全非了,人却仍然气定神闲地坐在沙发上。
燕知站在沙发一步之外,“不好意思牧先生,我认错人了,刚才冒犯您了。”
牧长觉背光望着他,神情晦暗不明,“认成什么人了?”
燕知眨眨眼,咬住了拇指,声音含混不清,“一位旧人。”
“一位旧人。”牧长觉点点头。
他起身站到光下,稍理了一下衬衫上的褶皱,“燕老师那位旧人……也是影帝,名字里也有‘觉’,是吗?”
第27章
燕知出差了。
他特地挑了一场最长最远的学术交流会,直接坐了将近四个小时的飞机到了千里之外的海岛。
他每次坐长途飞机都依赖助眠药物。
跟空乘定好叫醒服务,燕知本应在落地之前就睡着的。
但是他一闭眼就总想起来在办公室的那一晚。
当时他刚睡醒,对自己的判断缺乏验证,纯想当然地把牧长觉当成幻象,还聊了那么多有的没的。
他不知道牧长觉会怎么想。
因为当他说完“旧人”那一套,牧长觉也只问了后面那一句。
燕知沉默。
他也不追问。
但这不是第一次了。
上次燕知在楼梯上也认错了。
他跟牧长觉走得过近,一定是不安全的。
好在会议日程很紧凑,燕知又是极为出众的年轻学者,参会的过程当中时常有人过来跟他交流。
因为他是临时决定要来的,之前并没有准备报告。
但是主办方听说他来了,特地跟他商量能不能准备一场加时报告。
这种业内的宣传跟网上那种流量不同,对燕知的学术影响力大有裨益。
他本人也对此类机遇来者不拒。
报告之外,他还跟实验室的每个学生都开了视频会议讨论进度。
薛镜安的功课做得很积极,对信息的吸收程度远超于燕知的预期,也让他放心很多。
剩下几个小孩有杨晓生带着,项目推得无功无过。
燕知跟他们视频会议的时候,梅时雨还代表全体实验室成员问他:“燕老师你什么时候回来?”
燕知看了下日历,“下周三。”
“唉——”梅时雨在一堆鬼哭狼嚎中叹息,“感情淡了呗?我们不重要了呗?燕老师在外头有学生了呗?啊师兄别打头啊……我要被你打傻了!”
程芳离着话筒远,声音没梅时雨大,“燕老师在忙,你能不能别废话?下周三就下周三呗,不就还一个礼拜?”
然后他的声音凑近了,“燕老师你哪趟飞机?东西多不多?我们去机场接你吧?”
梅时雨被他挤在一旁翻白眼,“你废话少,到时候去接不就完事儿了?问这么多有的没的……啊程芳!我、操!”
“臭小子做实验怎么不见你这么机灵?!上个礼拜的枪头你插了没有?”
“是谁在日历上一天天打叉等燕老师回来我不说,因为程芳不愿意透露姓名!!”
视频那头“叮铃咣啷”一阵热闹。
燕知在这头叹了口气,“不用接,我自己打车回去。”
根本没人听。
燕知把视频挂断了,最后的画面里有一只运动鞋从空中划过。
他简直头疼,有点想考虑田中志的实验室管理建议。
但一想到那帮小孩进度还凑合,又觉得可以暂时缓缓。
他打开手机看了一眼。
邮箱里躺着剧组给他的准假通知和几封新的学术会议通告。
微信里有条望松涛问他有没有空去他姐家吃饭的消息。
除此之外,就是实验室那帮孙猴子在企鹅群的胡言乱语,打赌燕知是不是四杀连击微博热一。
上一次燕知上的热搜也是实验室嚷嚷他才知道的。
他打开微博发现热一里面确实有自己,但是没有一张正脸,甚至说连头发都没拍着,只是一些戴着兜帽的侧影或者背影。
哪怕是正对着镜头,他也被牧长觉挡住了。
牧长觉高,在人群中显眼,几乎在每一张里都护着他的腰或者背。
评论区已经完全吵翻天了。
【你说这是那个康大老师我是不信的,脸都没一张你测DNA了?】
【那也不至于是女的吧?以牧哥为参照物,这人少说得一米七大几】
【牧哥说了不找对象行吗?你们看不见他个人微博置顶啊?不让涛cp打扰其他人】
【不是cp这是啥?你跟你哥们儿走路都跟护着孕妻一样?】
【而且如果这是男的,牧哥不就出柜了吗?他又要退圈息影了吗?】
【姐,牧哥能跟你那流量哥哥一样吃女友粉吃到馒吗?而且大清亡了这么久,你还坚守钥匙配锁那一套呢?】
【我纠正下楼上,牧哥没息过影哈,就是调整学习了一段时间,造谣超五百转要金桔的】
【别吵了各位!牧哥首页那条禁涛cp置顶没了!!】
燕知只是看了一会儿评论区,就看见转评数目一路狂飙。
并且这条宣布牧长觉置顶消失的评论很快被顶到最热。
燕知犹豫了一会儿,点进了牧长觉的主页。
牧长觉的微博感觉就是个纯工作号,头像是第一次拿影帝时候的颁奖照。
燕知没看过那部获奖的电影。
因为他记得那幅海报里的牧长觉过分瘦削,眼窝和两颊深陷得几乎如同枯骨。
燕知深知他演戏投入,但还是看着难受。
他想让他在自己意识中的构象是健康的、平安的。
牧长觉二十五岁,演一位三十七岁的失独父亲。
这部电影获奖,刚好是燕知走的第三年。
牧长觉的微博全都是和工作宣传相关的,转发过近期上映的电影卡司接龙,点赞过《咫尺》的花絮短片。
燕知向下没滑多久就结束了,因为博主仅开放显示最近半年的动态。
牧长觉的世界看起来很好,没有燕知在也一切如常地转动着。
这样一想,燕知就有些释怀,甚至为牧长觉一直没有联系自己感到一些轻松。
他们两个人分开之后各自有轨迹,燕知觉得自己总是把一些细枝末节放得特别大有些太敏感,不洒脱。
上回办公室那事说不定牧长觉早忘了,就他还在这提心吊胆怕被发现什么。
其实能发现什么呢?
牧长觉永远不会知道他早就疯了。
担心得多余。
燕知心里有点闷,看着时间还早,一边到酒店楼下的酒吧点了一杯单麦,一边给望松涛回了个电话。
提示音刚响一声,望松涛那边就接了,“祖宗,你又干嘛去了,怎么也不回消息啊?”
“我到南边开个会,今天一直有同行聊合作,没顾上看手机。”燕知抿了一口威士忌,温和地解释。
“吓得我,我今天去学校找你了,你学生说你出去了。你实验室小孩儿都挺逗啊,下次给他们带火锅。”望松涛知道他平安,说话就乐呵了。
“嗯我看见你消息了,等回去看看竹姐吧,她有空吗?别耽误她忙。”燕知的拇指轻轻蹭着玻璃杯口。
他好长时间没去过什么人家里,还是有些退缩。
望松涛一肚子苦水,“她忙啥啊她天天闲得难受,人家不婚不育芳龄永继着呢,炒股光赚不赔的懒惰包租婆一个,现在正缺乏人生动力。燕教授快去给她打点鸡血,别让她整天折腾酱菜了,我这店里送都送不过来。”
燕知心里原本那点隐秘的酸楚让他这一叨叨,消散了不少,“竹姐还年轻,你怎么说人家是包租婆。”
“燕子你不在国内,‘包租婆’就是我这种人望尘莫及的绝对褒义词。”望松涛又问他:“上次去你不舒服,后来好利落了吗?”
这些小毛小病的,燕知都不当事,“本来也没什么,早好了。”
“你越这样我越不放心,你去出差有人陪着吗?”望松涛刚放松的声音又紧绷起来,“带着学生呢吗?”
“临时决定过来的,学生没准备。”燕知笑笑,“我独来独往多少年了,您甭操这种闲心了吧。”
“那行,我再八卦最后一个事儿。”望松涛问:“微博上跟牧长觉一起上医院的人,是你吗?”
燕知没吭声。
“诶呦我不是嫌你跟他一块儿,我是说怎么上医院去了呢?我看他一直护着你,是闹病闹得厉害吗?”望松涛语速快了不少,很担心。
“只是普通体检。”燕知回答:“就是查查生理指标。我挺好的,都很健康。”
“你最好是。”望松涛的语气里有警告的意味,“你就算是内什么,也不能内什么,昂。”
燕知没懂,“啊?”
“算了,傻瓜一个。”望松涛叹了口气,“保护好自己,别让别人骗你。”
燕知更不明白了,“谁骗我?”
“没谁。”望松涛直接放弃了,“你回住的地方了吗?那边也该天黑了吧?大晚上别在外面瞎晃。”
“嗯,我在酒店呢。”燕知把剩下的杯底喝了,“我现在回房间,挂了吧。”
路过酒吧的玻璃窗,燕知看到海边的棕榈被吹到了一个很夸张的角度。
一对年轻情侣从他身边路过,“今晚有台风?为什么没出行提醒啊?”
“估计是没名没姓的小台风吧,撑死下场大雷暴。都这个季节了,这种小台风不值一提。”
只是很短的一瞬间,燕知感觉余光里闪过了一个非常熟悉的身形。
穿着牧长觉偏爱的黑衬衫,消失在反光的玻璃门后。
燕知皱了一下眉,有些僵硬地直接坐电梯回了十一楼。
他的房间面朝海,透过半透明的窗帘能看见远处的海面上隐约闪烁的银紫色电光。
燕知用掌根压了压眼眶,严严实实地把内层的遮光窗帘也拉了起来。
房间的密封性很好,相对于当地的空气湿度甚至可以算是干燥。
燕知把旅行箱拉到正对门的位置,坐在上面做今天的交流提要。
这样他就可以清楚地看见门下面的地毯。
“多通道场记录适用于深层脑区的活动记录,温大可以实现最高一百二十八通道……”燕知记了一行,就忍不住抬头看门。
背后的雨声极小。
但是燕知偏偏能听到。
其实雨落在窗户上的声音和鞋子踩进雨里的声音并不一样。
但是燕知就是忍不住地想起自己在雨里奔跑。
他想自己要是没为了那点小事跟牧长觉闹别扭就好了。
他想只要自己跑到家,牧长觉就会立刻回来找他。
裤子被雨水贴在小腿上,又湿又凉。
警察姐姐帮他擦过裤子上的血了,还安慰他别怕。
燕知不是怕,他只是不信。
他要立刻跑到家里,等牧长觉来告诉自己这只是一场噩梦。
牧长觉总是在他做噩梦的时候把他叫醒。
所以过去燕知是不怕下雨的。
他甚至喜欢在电闪雷鸣的夜晚蜷缩在牧长觉的身边,让他陪着自己挑一只最新款的玩具小熊。
燕北珵总说玩具小熊是女孩子才玩的。
牧长觉就从来不这么说。
想到燕北珵,燕知在雨里一边跑一边大哭,回到家里的时候几乎站不稳。
其他三个大人都在。
支璐正伏在海棠肩头:“……我什么人都没有了,我该怎么办?”
“怎么会呢?你还有天天,还有我们。”海棠正宽慰她,看见燕知自己回来了。
她连忙把六神无主的支璐挡在后面,推着燕知上楼,“你怎么淋着雨回来的?为什么没等我们过去接你?”
“牧长觉什么时候回来?”燕知只问了一个问题。
海棠有点为难,“他那边电话不通,如果一直联系不上,我等会儿直接买机票过去找他。”
燕知信了。
他浑身抖着冲了一个热水澡。
他下楼的时候只剩下支璐和牧如泓在。
牧如泓在给律师打电话,跟支璐做了一个“可以”的手势。
燕知跑过去问支璐,“海棠姨去接牧长觉了吗?”
支璐看着他的表情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燕征天,你爸死了,到现在你还在找长觉?”
彼时从来没有直面过死亡的燕知对“死”这个概念的理解尚不真切。
他的恐惧远远多过悲伤。
他没有撕心裂肺的苦痛,也认识不到他已经彻底失去了他那位严厉而忙碌的父亲。
燕知只是非常需要牧长觉像是每一次把他从噩梦中唤醒一样,告诉他这一切并不是真的。
支璐愣怔地看了他一会儿,拉着燕知的手,“找牧长觉是吗?那我现在带你去找他。”
因为牧如泓也在场。
因为牧如泓是牧长觉的父亲,是一向呵护爱重燕知的长辈。
所以他又信了。
他不知道那就是他作为“燕征天”的最后一个夜晚。
老天并不容他有这样不知天高地厚的名字。
电闪雷鸣,大雨如注。
燕知枯坐在行李箱上。
笔记本就张在他膝头上,只要他抬起手,就可以回到这个专注的、有支撑的世界上。
他是万众瞩目的学术新秀,是有朋友和学生关心爱护的正常社会人,是理应早已重获新生的燕知。
但他想不明白,为什么在每一个雨夜。
他就好像被冲散所有他用以遮挡绝望和愧疚的伞,变回了那个无论如何挣扎也跑不出噩梦的燕征天。
血还是从门下面漫了出来。
边缘已经开始凝固了,黯淡地在殷红四周干瘪起皱。
道歉的话就在嘴边。
哪怕燕知知道自己再说多少遍也于事无补。
但他还在室内。
至少他在室内。
雨在外面,他就是安全的。
燕知从薄荷糖罐里倒了一片药,皱着眉嚼碎了。
敲门声响起来的时候,燕知机械地站起来去开。
看见来人的时候,他惊讶了半秒。
他明明已经吃了药。
燕知微微抬着一点头,眼睛里几乎没有聚焦,“你怎么会在这儿?你不应该……?”
还没等他说完,牧长觉就伸手把他搂进怀里,“我刚好路过。燕老师,外面打雷了。好怕。”
他的声音柔和低沉,把“好怕”说得像是“不怕”。
或许是他身上还带着些水汽的温暖,或许是他那声毫无敬意的“燕老师”,让燕知突然明白了这个牧长觉是真的。
和他一样,牧长觉也是从雨里来的。
或许是酒精和药物不应当的互作,燕知有一刹那的恍惚。
他想,是不是终于有人来接他了。
第28章 (二合一)
燕知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极力清醒过来,想从牧长觉怀里挣脱,“先进来。”
牧长觉没松手,保持着一只手护着他手背的姿势跟着他走进来,“我太害怕了,燕老师。”
“你怕什么?”
蒙蔽着世界的气泡因为牧长觉的出现溃破了,燕知的思绪越发清晰。
但他的呼吸还没跟上,像是长跑之后的不均匀。
“可能怕下雨吧,心跳特快,我就到处找你。”牧长觉嘴上没有一点不好意思,“上次下雨我就觉出来了,下雨的时候我非常需要你陪着。”
他一边轻声说,一边从上而下地顺着燕知的后背。
他的声音温柔,眉头却是紧皱着。
刚才燕知一开门,他就觉得不对劲。
比办公室那天晚上更奇怪。
他从来没见过燕知那种空荡荡的表情。
哪怕是在燕知很难受的时候。
牧长觉说怕的时候,并不是完全在骗燕知。
“我能陪着你干什么。”燕知的声音还是低落。
“你抱我一下。”牧长觉抓着他的一只手放在自己腰上,又抓着他的另一只手放在自己胸口上,“你摸摸,跳得快不快?”
燕知的手搭在牧长觉身上,慢慢就蜷起来了。
随着他手指的抓紧,他的呼吸也急促起来。
“没事儿,没事儿,”牧长觉揉着他的后颈,“好了好了,没事儿。”
燕知知道没事儿。
他就是猛地一下被牧长觉的出现撞懵了,有点收不住。
“燕老师,你看这样行不行?”牧长觉把他整个人包着,低头问他:“我知道你现在对我没兴趣了,你有很多更好的朋友。我对自己的定位很清晰,不是要唐突你。”
燕知一直低着头调整呼吸。
他还是喘不上气。
牧长觉给他顺着气,声音很温柔,“但是我不如你,我没朋友,跟牧如泓不联系。你海棠姨也不太看得上我。”
燕知原本的悲伤被他这一句打断了,变成了愤怒,“海棠姨哪儿对你不好了,你怎么说话越来越离谱?”
“让你吓得。”牧长觉长叹了一口气,“我怕如果我不一直说话,你又要找个理由赶我走。”
他又加上,“外面还下大雨呢,酒店房间都订满了。你让我走,我就没地方去了。”
“燕老师能不能给我几分钟,听我说两句?”牧长觉问他的语气几乎是带着些恳求的。
燕知觉得可能真是因为下雨,他总感觉今晚的牧长觉和平日不太一样。
而且既然牧长觉说要说什么,燕知知道那一定是什么自己预期之外的话。
“牧先生,”燕知强调了一下称谓,“你进门之后,说得少了?”
牧长觉还是搂着他没松手,“我能不能比别人,跟你的关系好一点?”
燕知忍不住吞咽了一下,“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别的我不奢求。既然你回来了,我总想要见你。”牧长觉的声音温柔里带着点委屈,隐在燕知发梢后的目光却是深深的。
“行吗?”他问:“我想找人说话的时候,能不能找你?光聊戏我受不了。”
燕知有顾忌,立刻要拒绝,“牧先生,我们……”
“你不愿意就算了。”牧长觉马上心领神会,稍微拉开距离,“但至少今天晚上收留我好吗?酒店真没房间了。”
一再地拒绝已经让燕知有点于心不忍了。
而且跟其他要求相比之下,只是挤一个房间也没那么出格。
而且酒店的房间,总是有门。
燕知考虑完了,发现自己还在牧长觉怀里,有点僵硬,“牧老师,要不你先松开我?”
“你先答应。”牧长觉一边说一边把手护在他后颈上,声音轻轻的。
牧长觉的拥抱实在是太温暖了。
他心脏的搏动轻轻敲在燕知的胸腔上,带来的那种安全感几乎是绝对的。
燕知不想承认,但他的心跳确实跟着牧长觉的慢了下来。
他的手指也随着身体的放松自然地搭在牧长觉的肩上和腰间。
“房间就一个床,我先把地上铺一下。”燕知努力保持平静,又推了一下。
根本推不开。
“燕老师为什么现在这么疏远我?上次我们同样在酒店里,你可不是这样的。”
燕知万万没想到,这个事过去这么长时间了,牧长觉还能提。
“你当时想让我抱着,一边走一边弄。一会儿让我走慢点儿,一会儿让我走快点儿……”牧长觉的声音一句比一句平静,“难道当时那个不是你吗?”
燕知听得两个耳朵发烫心里发凉,“你别说了。”
他不让说,牧长觉就不说了。
但是燕知掀开一侧被子上床,他很快就从另一侧上来。
燕知背对着另一侧床,想着熬一晚上就过去了。
牧长觉就在他身后。
他不敢睡。
他甚至不敢翻身。
安静地躺了半分钟,燕知反而躺出一层微汗,手脚发凉。
两只手从他腰上和颈下缠过来,微微把他向后一拉,拖进了宽厚的温暖之中。
“燕老师你听,”牧长觉没等他反对就先开口,“外面是不是打雷呢?”
燕知听了,“没有。我觉得雨可能已经停了。”
至少他已经听不见雨水的沙沙声了。
“不可能,我刚才都听见打雷了。”牧长觉把他又搂紧了一些,“年纪大了,神经衰弱。”
燕知想起来上次他体检就是因为说休息不好,有点绷起来,“上次怎么没查出来?严重吗?”
牧长觉护着他的胸口轻轻拍,“检查的时候没打雷啊,打雷的时候有点儿,不严重。”
他越说不严重,燕知越担心,“神经衰弱要吃药的,不然拖着……”
“我吃药了,吃过药了,没事儿。”牧长觉捂着燕知快起来的心跳,有点后悔,“我抱着点儿什么就踏实了。”
燕知没动了,仍然用后背对着他。
牧长觉也没动,一直保持着双手搂着他的姿势,好像真的只是抱着点什么,不比对一个枕头多任何感情和动作。
但是燕知放松不下来。
他想等着牧长觉睡着,就把他捂在自己胸口上的手推下去,不然越捂越快,跳得他快受不了了。
他的身体一直都在和幻象相处。
幻象再真实,也是他虚构的。
就好像糖水稀释了无数倍,竭力地尝出一点甜。
现在真人就在他身后。
燕知的心跳几乎在叫嚣。
对“他是真的”这一点的认知似乎变成了某种催化剂,让他浑身烫了起来。
燕知忍不住弓了一下腰。
好在牧长觉没察觉,依然安静地躺着。
酒店就像是一种场景重现,让燕知想起来他们重逢的那个夜晚。
牧长觉刚才也提到了。
透明的热带鱼缸,手腕上摩擦的领结。
燕知抓着汗津津的背,生怕自己从悬空中掉下去。
他在对方的走动中难以抑制地呜咽。
可他又十分相信,对方绝对不会摔了自己。
燕知想到一半,突然感觉被人一把包住了,忍不住地低低“啊”了一声。
“燕老师半夜三更不睡觉,想什么呢?”这次牧长觉一点面子都没给他留。
“你干什么。”燕知把他的手用力推开。
“慢点儿,”牧长觉半支起上身,皱着眉,“弄疼你怎么办。”
“我起来,你……”燕知没能把话说完,又被拿住了。
他咬着下嘴唇,弓着腰往后躲。
“上次那样,我们都能‘不计前嫌’,”牧长觉慢条斯理地向他解释,手上也不闲着,“我想燕老师和我都是成年人,应该可以把很多事情分开看。”
燕知不知道事情是怎么急转直下到这个地步的。
但是他被牧长觉揉在手里,丧失了很大一部分思考的能力。
“你不是……你不是,精神衰弱吗?”燕知皱着眉,用残存的理智问。
牧长觉埋下头,最后笑了笑,“不把燕老师哄睡了,我哪睡得着。”
后面燕知大脑几乎是空白的,人躲着躲着就忍不住向前挺。
最后他看到牧长觉用拇指蹭嘴角的时候,才缓慢地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在短短的一个晚上,燕知的恐惧和妄想交织在一起,让他有些抗拒相信。
他像是在竭力验证一个期望为阴性的命题,“你到底为什么会在这儿?”
“我有个朋友在附近,我过来看看他。”牧长觉从床头抽了张纸巾,轻轻擦他额头的虚汗。
“朋友?你刚刚还说你没朋友。”燕知在试图通过逻辑冲突证伪,哪怕他的话已经因为精力的急速丧失而含混不清。
“新交的。”牧长觉的声音越来越轻,手心贴着燕知的胸口,感受着他的心跳慢下来。
“你朋友好吗。”燕知半睡半醒的,声音有点哽咽,“……比我好吗。”
他也想翻身抱住什么,但是已经没力气了。
牧长觉抄着他的背,帮燕知趴进自己臂弯里,小心掖好被子,“没你好,什么人都不会比你好。”
燕知的声音喃喃的,轻得几乎听不见,“牧长觉,我讨厌门。”
牧长觉理了理他汗湿的头发,用纸巾一点一点仔细擦着,目光凝重但声音轻柔,“为什么讨厌门?”
他至今对燕知公寓里的门全拆了心存顾虑。
但燕知已经睡熟了——
燕知醒过来的时候看到手机上的时间,还以为是凌晨。
他再揉眼睛一看,已经是下午了。
他重新闭上眼睛,忍不住地回想起昨晚那场梦。
就如同他经年的妄念终于得以回报,现实与幻想几乎像是入海口处分水线的两侧,看上去泾渭分明,实际上已经波动着交织在一起。
燕知轻轻抓了一下床单,把脸埋进枕头里深深吸了一口,半撑身体把灯拧亮。
房间里只有他自己。
大概是他睡觉的时候不老实,两侧的枕头都有些凹陷的痕迹。
燕知回忆着梦里牧长觉趟过的位置,把手伸过去,好像还能感受到一些余温。
梦好像比幻象还要好,只可惜不是想做就做。
淋浴间的门打开的时候,燕知吓得整个人往被子里一缩。
牧长觉披着浴袍出来,快步走到床边,“怎么了?”
燕知的心脏一直突突,但他的理智还在。
他开始快速回溯昨晚的事,以免眼前这个人是真的存在。
“燕老师做噩梦了?”牧长觉抚摸着他的背,“我开门吓着你了?”
燕知捕捉到了那一声“燕老师”,想起来昨天临睡前牧长觉也一直叫他“燕老师”的。
他擅自定下一条分水线。
“没什么,睡得有点糊涂而已。”燕知掩饰着,抬手把自己的头发随意扎了起来,“牧先生,昨晚休息得还好吗?”
牧长觉用毛巾揉着还滴水的头发,“挺好的,燕老师睡相很好。”
他没提燕知一整晚都像锁喉一样箍着他的事。
牧长觉走到书桌前坐下,“燕老师要想醒醒神,有空帮我吹一下头发吗?”
“我也冲个澡,你自己吹吧。”燕知背过身穿拖鞋,不想看牧长觉。
“我不大会用吹风机,上次把脖子上吹出一个水泡,到现在还能看见疤。”牧长觉稍微扒开耳后的头发,露出后脑上一处狰狞的短疤。
只是平常有头发挡着,也不大,不特地去看去摸很难发现。
但那伤疤的位置一看就极为凶险,但凡要在一个寸劲上,说要人命就要人命。
燕知立刻凑近了看,“这怎么弄的?这不是烫的。”
他皱着眉,“你碰到哪儿了?”
“怎么不是烫的?这就是我没拿好吹风机,被出风口烫的。”牧长觉仰着头看他,“当时可疼了,燕老师给吹吹。”
燕知还在仔细看那处疤,想着得是什么东西才能伤成这样,心不在焉地用嘴吹了两下。
牧长觉笑着清了清嗓子,“我是说,燕老师帮我用吹风机吹一下头发。”
燕知反应了一下,红着脸要往后退,“你用毛巾擦干净。”
“燕老师,”牧长觉头都没回就把他的手抓住了,“昨天才下了雨,外面好凉。头发不干透我就要生病了,剧组又得停工好几天。”
燕知被他抓得心慌意乱,最后把吹风机接过来了。
他用手背试了一下温度,从前往后地给牧长觉吹头发。
小时候都是牧长觉给他吹头发,燕知有时候喜欢把手指往他刚吹干的头发里插,却并不知道他头发潮湿时的触感。
燕知认认真真地吹着,在牧长觉的鬓角发现了一根白发。
他看着那根白头发,就像是看着点牧长觉的细纹一样,心里有点难受。
“你这儿有根白头发,要不要我给你拔了?”燕知问他。
牧长觉从书桌上方的半身镜里望着他,“什么样的白头发?”
“一整根都白了。”燕知把那根头发挑起来,向他确认。
“白到发根了?”牧长觉的视线向上,并没有看燕知特地给他展示的白发。
“嗯。”燕知已经用两根手指把它捏住了,等着牧长觉让他拔掉。
“留着吧。”牧长觉的目光撤回来,“听说拔掉了会长更多。”
燕知很介意这件事,“你最近很辛苦吗?怎么会长白头发?”
“白头发是因为辛苦吗?”牧长觉笑了笑,“我只是长一根,燕老师这得比我辛苦多少倍?”
燕知稍微犹疑了一下,也笑,“我这种怎么能算?”
牧长觉顺着他说:“那我这种也不算,可能只是洗发液没有冲干净,绝不是因为我老了。”
“吹好了。”燕知回避他的视线,最后拨了一下牧长觉的头发,把那一根白的盖住了。
当时燕知没觉得自己吹得有什么问题,因为牧长觉也说挺好的。
牧长觉出门的时候甚至没戴帽子,只带了墨镜和口罩。
后面燕知继续参加交流报告会,牧长觉一直跟着。
燕知一开始还奇怪,“你不忙吗?不用回剧组拍戏?”
“我跟着你吸收一些人物气质,”牧长觉说得理所当然,“而且你不回去,我也拍不了戏。”
“但是你跟着我,可能会影响我。”工作上的事,燕知不习惯含糊。
尤其牧长觉的身份实在是太招摇了。
他趿拉着沙滩拖跟着燕知在沙滩会场上一晃,男女老少都看他俩。
燕知看学术海报。
牧长觉就在一边问:“这好漂亮的是什么?”
燕知不反感任何人跟自己探讨关于学术的问题,也包括牧长觉。
“Brainbow,”他看了一眼牧长觉指着的图片,用尽可能通俗的语言跟他的解释:“大脑彩虹,用不同颜色的荧光蛋白标记不同基因型的神经元,放在一起就会像彩虹一样。”
牧长觉点点头,“那它们之中是不是存在一群神经元负责喜欢某种事物,每次得到的时候就会亮起来?”
“多巴胺能的神经元会在得到奖赏的时候发放,就像你说的那样。”燕知指着图例给牧长觉看,“这簇红色的神经元就接收上游的多巴胺信号,在多巴胺缺失时沉默。”
“那也就是不再喜欢原本喜爱的事物,彩虹里的红色就没有了?”牧长觉看着他问道。
“不是十分确切,但你可以那样理解。”燕知甚至保持着交流中称赞别人的习惯,“并且你的描述是非常形象的。”
牧长觉的目光回到海报上,似乎只是无意中联想到了什么:“我不知道是不是可以把成瘾理解成一种极度的喜欢。如果像你感兴趣的研究,哪怕只是想要戒掉一种非物质的东西,比如感情,是不是就像把彩虹里的红色去掉了?”
“这里涉及的东西很多,比如古典制约的解除,”燕知下意识地摸了一下空无一物的手腕,“没有那么简单。”
牧长觉扭头看着不远处呼吸般起伏的海,“燕老师,这样的解除,不会带来痛苦吗?”
“如果比不解除带来的伤害小,”燕知的目光落在海报的一角,“就可以算是治疗。”
牧长觉说了一句他没能立刻懂的话,“原来现在这样还是治疗过的。”
燕知还没来得及深想,几个年轻人兴冲冲地跑过来。
这种情况一般就是找牧长觉合影的。
他自觉地向后退。
“燕老师,能跟我们合张影吗?”走在前面的男孩子端着一台拍立得,“您是我偶像,等我毕业要报您的研究生!”
虽然在康大偶尔也被人要联系方式和合影,燕知还是不大习惯被如此直白地表白,有点拘束地点头,“好,谢谢,欢迎你。”
“我给你们拍。”牧长觉把男孩的相机接过来。
拿着相机的人是牧长觉,燕知就放松一点,被几个学生簇拥在中间。
其中一个姑娘突然捂着嘴短促地尖叫了一声,“啊牧……”
旁边的长发女孩赶紧抓住她,小声提醒她:“别喊别喊,认出来也别喊!你忘了群里说的了?”
“那牧……”小姑娘激动地问:“拍照的老师能不能也一起合影啊?”
牧长觉站得并不远,姿势很放松,“燕老师不喜欢我跟人合影,我给你们拍就行了。”
“那是什么意思?”小姑娘有点懵。
燕知皱皱眉,看着牧长觉,“你别乱说,我没有不让你跟人合影。”
“我先给你们拍。”牧长觉等着他们站好,按下快门。
带头的长发女孩子挺会读空气,照完相就赶紧道谢拽着一群人走了。
燕知脸色一直不太好,牧长觉站在他面前把阳光遮住,“想什么呢?”
“我觉得这样不对。”燕知直说了,“你昨天说想跟我的关系比别人好一点,我不同意,就是因为我觉得这样不对。”
他说着,强迫自己抬眼看牧长觉。
“燕老师讲讲,哪里不对?”牧长觉依旧是很松弛的语气。
燕知明知道自己早晚有一天得说这些,真正说出来的时候却没有预想中的轻易,“你是公众人物,应该怎么做你比我知道。我是什么人,对你会有什么影响,你应该也知道。”
当年那些燕知拼了命都不肯听从的劝诫,言犹在耳。
“牧老师,我们分开好多年了。”燕知强迫自己看着他,“我现在有非常独立的生活,相应的,我希望你不要因为任何不存在的东西影响你自己的事业。”
“说了半天,”牧长觉不留情面地提取了他话中的要素,“是怕影响我。”
燕知要辩驳,“我不是……”
“一个东西存不存在,是由谁来定义的?”牧长觉用燕知自己的话打断他,垂眼看着他。
燕知实在撑不住,先把目光转开了。
但是当牧长觉低头靠近的时候,他没有让步后退。
这么多人,他赌牧长觉不敢。
牧长觉的气息越来越近,轻轻扫过燕知的耳后,引起一阵微弱的颤栗。
“那我问你,”他的嘴唇就停在燕知侧颈,只要再低一点就能触碰到他颤抖的脉搏,“燕老师那些红色的神经元,现在亮了吗?”
第29章 (二合一)
“在训练过程中,我们教会动物‘按杆就能接触异性进行交/配’的逻辑。”燕知站在屏幕前,指着幕布上的模型示意图,“而在测试当天,我们会打破这个美好的承诺。”
台下的观众友善地哄笑。
会场在海报展区不远处,用洁白的布质顶棚兜住习习的海风。
这场报告是燕知回康大之前的最后一场,仍然是交流性质的。
燕知作为本次会议最受欢迎的年轻研究者,前面几场报告已经把自己其他的工作讲得比较清楚了。
这项非物质成瘾的工作因为他已经发表了很成体系的文章,燕知本来觉得不太值得专门讲。
但是因为这项工作故事性强,感兴趣的人多,让他聊聊的呼声很高。
燕知就只好答应简单讲讲。
但那时候他还并不知道牧长觉会来听。
“测试日动物仍然会进入可以自由按杆的训练室,但与训练时不同,”燕知稍微停顿,“此时他们接触异性所需要的按杆成本是递增的,比如测试第一天要按五次,第二天要按二十次,而第三天,它不仅要按够三十次,并且要承受伴随按杆出现的电击惩罚。”
他问台下的同行,“如果换成你们,大家会为了奖励付出到哪一步?”
第一排的听众中有人回答:“那要看奖励有多吸引我,十块钱和十个亿,那我肯定两模两样了啊!”
“非常好的答案。”燕知在笑声中继续,“正是如此,异□□配对不同动物的吸引力不同,导致每只动物的放弃节点不同。”
“有的动物在按杆次数增加到五的时候就放弃了,但是有的却能在按杆要求为一百次的时候承受不致损伤的最高电击。”燕知展示了差异极为显著的统计图,“正是后者,帮助我们找到了这些和非物质奖励或者说是情绪奖励相关的神经元。”
翻开下一张演示文稿,燕知突然卡壳了。
明明这些都是他烂熟于心的内容。
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前几天在海报展区,牧长觉问了他那个问题,燕知居然对自己几年前亲手做出来的数据感到心虚。
“讲到精彩处了,燕老师别卖关子!”台下有他认识的学者带头起哄,其他人礼貌地笑着鼓掌。
燕知把注意力重新集中到演示中,“当我首先用病毒特异性地杀死了这些多巴胺能神经元,原本最‘执着’的动物也放弃了按杆。”
“杀死?”
燕知无论如何也没想到牧长觉会插话。
“我是一个外行,可能问的问题不专业。但我以为大脑是人类最重要的器官。难道不是每一个神经元都是非常重要的吗?”
燕知又有几秒钟的犹疑。
不是因为他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而是因为他不确定到底有没有人问这个问题。
他选择了一个模棱两可的处理。
燕知望着牧长觉的方向,没有像是平常那样和提问者发生专门的对话,“当然,杀死神经元只能作为一个极端的初级验证手段。在之后的研究中,我们只是抑制这些神经元,这是可逆的。”
然后他说出了这项工作中最重要最核心的结论,“即使在每次测试中都抑制这簇集中于前脑的多巴胺能神经元,也只有和社交这项单一行为发生了改变。”
“实验组动物的运动、情绪和记忆都和对照组持平,不受到神经元抑制的影响。”
“另外在这项工作后期,我和我的导师惠特曼教授共同合成了一款可以在空间和基因双维度靶向抑制这簇神经元的化合物,忧立安。”燕知进入报告的收尾阶段,“市场中主流的相关药物造价极为高昂,而忧立安如果可以转化到临床,很有希望成为更为高效的平价选择。”
燕知笑了笑,为报告收尾,“到那时候,解除古典制约或许就不再是一件奢侈的事。”
因为这场报告也是为了燕知专门临时组织的,没有设定结束时限。
参会者的问题一个接一个,直到有人问:“燕老师,如果忧立安主要是抑制情感需求,会不会导致性/功能障碍?”
“很犀利的问题,恰巧当时我们也想到了。”燕知又带起一阵笑声。
“如同我多次提到的,这项工作的核心是古典制约的解除。”他把演示文稿翻到最前面的背景介绍,“用于实验动物任务训练的异性对象一直是固定的,所以它也只是对这位‘旧相识’不再关心,仍然会很乐意和其他异□□配。”
他补充说明道:“而且不仅是□□奖赏,我们在后续的系列研究中发现,抑制这些神经元只对原本成瘾的对象丧失兴趣。”
“哇!燕老师这新药可以说是‘负心汉’必备了。”听众们笑着打趣。
燕知笑着垂下眼睛,“这个化合物第一次被认证在动物实验中有效的时候,正好赶上我离开斯大,惠特曼教授还特地为我学了一句唐诗来作纪念。”
那天白发苍苍的老教授站着他身边,有些紧张地搓着手,“林刚教给我的,你听听看,是不是这样念?”
燕知很努力地恭听着。
“金想小巷我想秦。”
燕知笑了,就像他当年笑着纠正惠特曼教授,“君向潇湘我向秦。”
会场刚刚的气氛原本还很热络,在他说完这一句之后,慢慢就安静下来。
同行们走之前一个个跟他合影留念,又少不了和他说几句想加深下给他的印象,一拖二拖的天色都暗了。
燕知是当晚回去的飞机,再耽搁下去就得误机了,没任由大家一送再送。
离开会场前他回头确认了一下。
牧长觉的座位是空的。
燕知庆幸了一秒自己当时没有跟他互动,回酒店拿了行李就直接打车去机场了。
等办值机的时候,燕知突然发现自己的经济舱变成商务舱了。
虽然他的差旅都是经费报销,但燕知省惯了,并且对高级舱位并不感冒。
这点距离不值得,还不如给学生发劳务。
他估计是航空公司搞错了,把机票拿给值机人员看,“你好,我没有办升舱。”
柜员看了一下记录,“哦您这个升舱是十几分钟前办理的,费用已经补缴过了,您可以直接去贵宾休息室休息。”
“可是我确实没办过升舱。”燕知有些困惑,“能不能麻烦你帮我查看一下缴费来源。”
“这个没办法帮您看的,先生。”柜员有些为难,“如果您没有其他问题,可以去候机了。”
燕知回头看了一下。
他后面等着值机的队伍挺长的,也没好意思再耽搁。
刚进休息室,他就看见牧长觉了。
现在牧长觉包得挺严实了,帽子口罩都很齐全。
如果是幻象,也不用包成这样。
他正低着头在手机上打字,只在燕知推门进来的时候看了一眼他,很快又继续发消息。
燕知心里想着升舱的事儿,忍了一会儿还是去问了:“是不是你给我办的升舱?”
“什么升舱?”牧长觉好像很忙,只是抬头扫了他一眼。
帽檐和口罩之间的眼神太冷淡也太漠然,就像只是看一个不太熟的同事,让燕知没敢继续问。
这才是牧长觉该有的态度。
燕知想。
或许是他那天对牧长觉的提醒终于生效了。
他自己求仁得仁。
燕知用一次性纸杯接了热水,找了个离着牧长觉最远的单人沙发坐下。
他这几天工作强度挺大的,这种特邀的报告专场远要比跟其他学者一起讲要辛苦。
赶飞机的时候还好,现在一坐下来就浑身酸疼。
但是飞机上能睡五个多小时,燕知还是坚持着快速浏览了一下这两天的新上线文章。
因为薛镜安的加入,他现在对和免疫交叉的方向也额外关注了一些。
燕知翻着期刊网页,觉得一个新发表的工作简介有些熟悉。
他把薛镜安的简历翻出来,那项工作确实就是之前她做的,而且通讯作者也确实是她前导师。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这篇文章的作者列表里面却没有薛镜安。
燕知刚准备仔细看一下这篇文章的主体结果,就听见广播通知商务舱要提前登机了。
他余光看见牧长觉没动,就自己背上包先走了。
燕知很久没坐过商务舱了,看到两两一排的宽大座位还有些不习惯。
尤其这种两个同排座位紧挨着、控制台在外侧的座位格局,更让他不舒服。
跟陌生人太近了。
他核对着座位号坐下,想等起飞后到经济舱看看有没有空座位。
不过商务舱的座位确实宽大舒服多了。
在会场站了一下午,燕知腰累,一往后靠住放松下来,又有点不想动。
他刚有点纠结一会儿到底坐哪,旁边的人就来了。
燕知仰着头看牧长觉放行李,“……”
“好巧。”牧长觉只跟他说了俩字,又接着到手机上忙去了。
行,至少是认识的人。
燕知累得要睁不开眼了。
飞机一平飞他就从包里掏了药出来。
牧长觉大概买了飞机上的流量,一直没关过手机。
等燕知喝药的时候,他才出声问了一句,“燕老师吃的什么药?”
他依旧漫不经心的,甚至没转头看他。
“助眠的,”燕知说了一半实话,“防止晕机。”
牧长觉没接着问。
燕知也没力气多说,咽了药不到十分钟就靠在椅子里睡着了。
牧长觉的手机放下了,叫了空乘过来,“麻烦给我拿两条毯子,谢谢。”
接了毯子,牧长觉先展开一条,给燕知盖的时候碰了一下他的手。
冰凉冰凉的,一碰到热源就本能地抓住。
牧长觉皱着眉,没把手抽走,动作极轻地摸了摸燕知的额头。
好在没发烧,只是出了许多虚汗,又湿又凉。
燕知睡得并不安稳。
他总是能在飞机上梦见自己不停地说“求求你让我回去”“别带我走”。
他哭了很多次,也吐了很多次。
当时在万米高空,他甚至想过去拉开机舱的门。
他违反了公共秩序,剩下的航程都是被“陪伴”的。
温柔的空乘坐在他旁边,试图安抚他,“同学你别害怕,你妈妈就在前面的座位上。如果你感觉好一些,我就送你过去。”
“让我回去吧,让飞机回去,”燕知哀求她,“我必须回去。”
空乘是很漂亮的年轻女孩,反复耐心地告诉他:“我们已经回不去了。”
冷汗渗出来,把燕知的额发也沾湿了。
他只觉得手里摸到一团温暖,就下意识地握住。
有一只手覆在他的额头上,那种感觉并不让他反感。
燕知浑浑噩噩地睡着。
飞机中途遇到气流颠簸,他几乎没有意识地抬了抬眼皮,看着眼前的人影,声音很轻地抱怨,“不舒服。”
他很久没坐飞机这么难受过了。
但是很快有一只熟悉的手给他顺背,“天天没事儿了,我在。”
那只手搭在他背上,燕知的肚子也有热源护着。
他终于真正睡沉了。
燕知睡得太沉,以至于醒过来的时候飞机上只剩下他和空乘了。
空乘温柔地拍他的肩,“先生,先生,我们降落了,您要下飞机了。”
燕知努力清醒了下头脑,感觉比刚登机的时候缓过来一些。
他看了一眼旁边,空的。
燕知下飞机从转盘拿完行李,一过出口就看见了探头探脑的陈杰。
碰见认识的人,他总要打声招呼,“诶,小陈,你来接牧……?”
“啊燕老师!我来接你!”陈杰立刻把他的东西全接在手里,又费劲吧啦得腾手给他倒热水,“累坏了吧?你怎么坐这么晚的航班啊?这都凌晨了。”
燕知接了糖水,“谢谢,但是你不是来接……别人的吗?”
他觉得可能是牧长觉身份敏感,在机场这种地方容易引起混乱,照顾着陈杰换了个说法。
“本来是,结果他又说不用了。”陈杰努了一下嘴,“我说我都过来了,他就说那就让我带你回去。”
“没事儿,我自己打车。”燕知把杯子还给他,重新拿好自己的行李。
“诶诶那是干嘛呢?我人都在这儿了,带着你回去不刚好吗?”陈杰把手上搭着的外套给燕知,“您自己披上,咱这外头可比南边冷。”
燕知看了一眼那件外套。
那个款式和质地,一看就不是陈杰的。
“没事儿我自己有。”燕知蹲下从包里翻了一条厚外套出来。
陈杰看着他把拉链拉好,“那行,咱们回去吧。”
“顺路吗?”燕知感觉实在太晚了,不想麻烦人家。
毕竟又不是他给陈杰发工资。
“那怎么不顺路?都是一个市里的。”陈杰又悄悄要把他的包接到自己手里,“我拎着吧,燕老师这都奔波一路了,喘口气。”
“我自己拿。”燕知没松手,冲他笑笑,“谢谢你,我自己拿得了。”
陈杰觉出来燕知今天不太对了。
脸色看着也不好,头发略显凌乱地揉起来了,有点呲毛。
他没跟燕知继续争,“真是,我们燕老师太客气了。”
陈杰开车,燕知坐副驾。
看着燕知系好安全带,陈杰把毯子给他,“您盖上点儿。”
因为每一次陈杰都对他特别照顾,燕知对自己刚才的态度有点愧疚。
他知道开夜车累,闲聊能帮着提神,就跟陈杰没话找话,“你一直做助理吗?”
“是,”陈杰点头,“我跟着牧哥快六年了吧。当时公司通知我跟着他的时候我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后来我离开公司了也一直跟着牧哥。”
“为什么以为听错了?”燕知忍不住笑了笑,“是因为他太有名气?”
“一方面吧,我虽然干助理也不少年了,但是他这个分量的腕儿,顶多是有合作的时候远观瞻仰。”陈杰稍微停顿了几秒,“不过最主要还是他之前有两年没接戏,甚至有人直接传他息影退圈了。我猛一听是给他当助理,有种目睹影帝归位的感觉,那肯定与有荣焉啊!”
“两年没接戏?”燕知不记得牧长觉的电影有很长的空档。
“嗐人们就那么一传,但牧老师拍戏本来不就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他拍戏爱请假的名声在外,找不着人也正常。拍好的戏只要档期均匀,连业内都不一定能看出来他到底歇没歇。”
陈杰看了看燕知的表情,“燕老师冷不冷,要开暖气吗?”
“好的麻烦你,谢谢。”燕知短暂沉默了一会儿,“当时你遇到他,他看起来还好吗?”
陈杰头皮一麻,感到这个问题极为棘手。
但他不敢敷衍燕知,整理了一下语言,“好不好的,牧哥不可能让别人看出来。我认识他这些年了,以前从来没见过任何一次他在戏外有明显的情绪波动。也就是到了今年四五月份……”
陈杰声音小了点,“……感觉他开始像个活人了。”
燕知没接他的话。
因为四五月份这个时间点太具体了。
他俩就是那时候又碰见的。
而且他不想总说牧长觉,显得他过度关心。
他不问,陈杰也不死乞白赖说,问他这次去南边吃了什么玩了什么。
“没时间玩,还是以工作为主。”燕知蜷在毯子里,有点困了。
“说起来您的工作,我虽然不懂专业知识,但也在网上找到了您的报告录播。”陈杰赞叹,“讲得真好,我这么笨的,都能听懂一小半。”
“那还是不够好,好的报告应该是更通俗的。”燕知微微笑了笑,“不是你的问题,你只是没接触过,你不笨。”
陈杰听得心都软了,但嘴上还是得问:“您说您在做一种药,听着跟忘情水儿似的。”
燕知本来都快睡着了,又被逗笑了,“只是减轻情绪负担的药物,没有那么神奇。”
“那原来喜欢的小对象儿一下就不喜欢了,那还不是忘情水啊?”陈杰拉着长声,“多残忍啊!”
“动物的行为范式比人类要简单得多,不能直接同比例类比。”燕知很耐心地解释,“所以它只是一种潜在的治疗策略。而不是说你喝了这个药,立刻就断情绝爱了。”
哪怕是让他亲自来研究,也做不到。
陈杰问得心虚,“那这个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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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老师你们在人身上试过吗?”
燕知摇头,“一个人工合成的化合物变成药物,要经历非常复杂的实验测试和伦理审查,不是一时半刻就能实现的。”
陈杰忍不住松了一口气,“我也是说,这么邪门儿的药,可不敢随便吃。”
燕知枕着车窗的边框,语气仍然温和,“小陈,如果让你在得不到和忘掉之间选择,你怎么选?”
从反光镜里看着燕知清澈的目光,陈杰的心更虚了。
“我不知道。”
燕知的口吻里没有一点谴责的意思,“这个问题最好的答案就是‘不知道’,因为这说明你没有面临过这个问题,所有不得不做选择的人都会羡慕你。”
陈杰想道歉,但是又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车里一安静,燕知就有点撑不住,两个眼皮直打架。
等牧长觉拉开车门,就看见燕知皱着眉,在睡。
陈杰想从内侧给燕知解安全带,牧长觉没让,轻声说:“我来。”
结果他刚把带扣松开,燕知就惺忪地睁开了眼睛,撑着座位要自己起来。
但是他太累,刚睡醒的那阵头晕一下缓不上来,就跟陈杰说:“不好意思,稍微等我一下,就一分钟。”
陈杰赶紧把他的毯子给掩严实,“不着急不着急,等会儿我跟牧哥送您上去。”
他这么说,燕知就能确定牧长觉真的在。
他有话要说。
“牧老师,”燕知哪怕头晕也很坚持,“你有问题可以直接来问我,不用为难小陈。”
“我为难他什么了?”牧长觉拄着膝盖跟他视线平齐,没让他费劲仰着头。
“我只是潜在药物的研发人员之一,而且它真正通过临床检测之前是不可能给任何人类服用的。”燕知一字一句说得很清楚。
“如果这件事情真的困扰你,那我可以非常明确地告诉你。”
“那个药,我没吃过。”燕知的眼睛没有眨,却在路灯光下一闪一闪的,像是含着水,“我不需要。”
牧长觉看了他一会儿,伸手抹他的眼尾,“是我懂得太少想得太多,不该试探燕老师。我今天晚上态度不好,惹你难受了?”
要是他否认,燕知可能可以保持强硬。
但是他认错。
燕知咬了一下牙,硬把眼泪含着。
牧长觉站起身跟陈杰说话,“小陈麻烦你,帮我拎一下他的东西。”
燕知趁这个时候牧长觉没看自己,把眼睛擦干了。
陈杰没被追究办砸差事就已经谢天谢地了,赶紧去拿燕知的行李。
虽然没被看见眼泪,但感觉牧长觉要把他从车里抱出来,燕知有点不知所措,“我能自己走,我缓一下就好。”
“我没说你不能自己走,只是顺路送送燕老师。”牧长觉没松手,甚至把他搂得更紧了,“反正就是上下楼,等会儿我把燕老师送到‘秦’门口,再回‘潇湘’也很方便。”
第30章 (二合一)
牧长觉说到做到,只是帮燕知把人和行李送进门,然后立刻就下楼了。
燕知回家休息了一会儿,稍微攒了点力气就先洗了一个热水澡。
这次出门带的东西不太多,他就想明天起来再收拾。
等把头发吹得差不多,燕知开始仔细看在上飞机之前注意到的那篇新文章。
就跟他想得差不多,这项工作完全是薛镜安之前研究的分支拓展,并且里面的大部分实验都出现在了她的个人简历当中。
换言之,这篇工作极有可能是被冒名发表的。
燕知在群里圈了一下薛镜安:“明天可以给我一个半小时左右的时间吗?在我办公室。”
已经快凌晨一点了,薛镜安却回得很快,“可以。”
他俩刚说完,群里的怨念就雨后春笋一般地冒出来。
“燕老师,你干嘛不告诉我们航班号啊……”
“就是啊,现在才到家吗?”
“只跟师姐谈不跟我谈吗?我也需要指导!”
“燕老师你讲报告也不给我们线上链接,都是别的实验室的人发给我们的…错过了直播…”
“燕老师你在热搜盖房了你知道吗?呜呜呜老师最爱的不是我们吗?”
“闭嘴吧梅时雨你个死出!”
燕知看了一眼消息,捡着他觉得重要的回:“已经到家了。我讲的内容都是你们知道的,不用浪费时间听,实验有空隙可以出去放松。@唐玉你想谈什么可以先把问题邮件给我,我准备一下。”
其实他有点好奇微博里面说什么了,但是又困得睁不开眼。
又跟学生聊了一会儿,他手里还握着手机就靠在沙发上睡着了。
燕知被疼醒的时候还以为是该起床了,一看手机才两点半。
他努力撑着沙发坐起来,身上一点力气都没有,浑身的肌肉就像着了火一样又疼又烫。
应该是因为他头发没干,又只穿着睡衣,有点着凉了。
这点小病小疼的,对他来说不算什么。
他印象中抽屉里是有退烧药的。
但燕知摸着黑蹲在柜子边翻了一会儿,只找到一盒过期的感冒药。
他起身准备开灯去找水,结果刚一站起来眼前突然全黑了。
他没站稳,一下子直接坐地上了。
这一下摔得不轻,燕知有点发懵,半天没能从地上起来。
他心跳得厉害,像是要从嗓子里突突出来。
在地上缓了一会儿,他心跳恢复了,眼睛却没跟上。
燕知感觉可能有点麻烦了,摸索着找望松涛的电话。
但一想这半夜两点多,把谁叫过来都不合适。
人家家里有老有小的,又不像他。
燕知又犹豫要不直接叫120,但是他不知道国内的120是不是跟斯大那边一样,动辄就叫人倾家荡产。
算了。
燕知摸到冰箱,又从里面摸之前牧长觉冻在这儿的分装鸡汤。
他刚把鸡汤贴在额头上,门就响了。
那个动静不大,一开始他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然后他就听见牧长觉的声音在外面,“燕老师,给我开下门。”
燕知站着没动。
外面又说:“我东西落在你那儿了。”
燕知不想让他看见自己这样。
这该不是幻象的。
幻象不跟他玩这些敲门的把戏。
“什么东西?”燕知问他:“可以明天拿吗?”
“不行,我现在就得拿,等不了了。”牧长觉没走。
“那你等一下。”
燕知开门的时候,手里拿着一兜有点化了的鸡汤,两颊泛着异常的红,嘴唇却没有血色。
他却在假装刚睡醒,“那你进去拿,我在这儿等你。”
他想的是牧长觉进去拿完就走,自己直接在这等着他,不用来回走应该也不会被发现。
他自以为挺熟练了。
过去燕知在斯大时租了一个转不开身的合租卧室,每次瞎起来也是照样可以烧开水泡面条。
要不是他肠胃不好怕添医药费,烧开水本来也可以省了的。
虽然现在学校的公寓大一些,他暂时还没有那么熟悉。但终归住了一段时间,结合着瞎久了的心得,装一会儿应该也问题不大。
燕知扭头指着房间里,“牧老师忘了什么东西?你自己找找在哪儿。”
他能感觉到牧长觉一直在他面前站着,但是看不到牧长觉在干什么。
燕知对任何事物都不如对牧长觉熟悉。
他按照默认角度仰起头,应该看到的就是牧长觉的眼睛,“你不是着急找东西?两点多了,找到了赶紧休息。”
夜已经太深了,他说话的声音很轻。
有一件很重要的事,他忘了。
所以燕知并不知道房间的灯全都没有开。
楼道里的声控灯从侧面照着他那双明亮而没有焦点的眼睛,让牧长觉从里面看见自己。
牧长觉没有回答他的任何一句话,只是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
燕知被摸哑巴了。
他不确定牧长觉是不是叹气了,然后听见他走到房间里拿了什么东西,“你找到了,那……”
牧长觉拿大衣把他和他的台词一起裹住,弯腰把他从地上抱了起来,把门带上就一路往楼下跑。
等燕知反应过来已经被抱进了车里。
他看不见,下意识地抓着牧长觉的衬衫,“怎么了?现在是去哪儿?”
“你靠着休息,我开车,带你去医院。”牧长觉把自己的衣服也给他盖上,“我马上上车,就在你旁边。”
“我不用去医院,”燕知皱眉,“这大晚上的去医院干什么?”
他要下车,但是车门从里面打不开。
是上了儿童锁。
“牧老师,别麻烦了真的。”燕知对自己的身体有数,他过去也不是没发过烧,“我明天上午跟学生有讨论,你早点回去休……”
牧长觉的一只手压在他额头上,声音还是温和的,“你听话,靠好休息,到了我喊你。”
本来燕知觉得什么事儿都没有,只是个头疼脑热的,多喝点热水捂着睡一觉就熬过去了。
在斯大的时候,他同学感冒发烧去诊所,医生都不会给开抗生素,发两粒泰诺就让回去休息。
燕知听人家讲了几回,亲自去诊所的钱都省了。
在国外那几年过下来,他也只有两次急救是因为发烧,是小概率事件。
幻象也从来不劝他去医院。
燕知说难受不想动,幻象就会哄他好好睡。
因为燕知用来刻画幻象的素材就是这样的:他要什么牧长觉都会给,他做什么牧长觉都纵容。
而不是像现在正在开车的那一位,让他觉得身上尖锐地疼了起来。
原本燕知觉得可以忍一忍的疼从骨头缝里钻出来,酸液一样地腐蚀着他的肌肉。
他的眼睛看不见,两侧的太阳穴像是各插了一根针,断断续续地通过跳跃的电流。
眼泪从眼角滑出来的时候,燕知觉得太夸张了。
他被撞裂肋骨的时候没哭,胃疼得站不起来的时候没哭,现在只是有点着凉居然值得他掉眼泪。
燕知在高烧中思考着过去为什么没有这么难受。
有一次赶上大流感,燕知打了疫苗也没能躲过去。
从学校坐车回出租屋的路上,他难受得站不住。
赶上夜间高峰,公交车上没座位,燕知只能坐在车厢的台阶上。
他旁边坐着一位年轻的母亲,在给一个小朋友讲童话故事。
燕知听了两句,发现是《卖火柴的小女孩》。
这个故事在他很小的时候,牧长觉也给他讲过。
“小女孩划亮火柴,她看见了温暖的火炉和香喷喷的烤鸡……”
“……太冷了,她又划亮第三支火柴。‘外婆!’她惊喜地叫了出来……”
“为了不让这一切消失,她点燃了手中所有的火柴……”
燕知知道这个故事的结局是什么。
当时他是为自己庆幸的。
因为他不需要火柴。
他只要闭上眼,就可以把身边冰冷的扶杆想象成温柔的肩膀。
那个时候燕知也没哭。
他甚至是幸福的。
牧长觉的车暖气开得足,远比充斥着流浪汉气味的拥挤车厢要温暖多了。
但是燕知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一直流眼泪。
好在流眼泪没声音,他可以一直闭着眼睛假寐。
“到了,醒醒了。”牧长觉似乎相信了燕知在睡,轻轻揉了一下他的手,就从驾驶座下去了。
“嗯。”燕知假装鼻音是因为刚睡醒的惺忪,趁着牧长觉下车把脸擦干了。
“我抱着过去,你别动。”牧长觉的声音稍微严肃了一点,“我们快点看完医生,就可以早点回去休息。”
燕知不知道自己的眼睑和耳朵全哭粉了。
他说话的时候除了有点鼻音之外,很冷静,“我自己进去就行了,牧老师先回去吧。”
他的眼睛已经能看见一些了。
牧长觉出来得这么急,未必戴着帽子口罩,到时候又被网上的人议论。
燕知不喜欢。
“我也戴帽子口罩,不会被认出来,好不好?”牧长觉一边说,一边仔仔细细把他从头到尾地包严了,连头发丝儿都仔细理进帽子里,只露了他的鼻子和眼睛在外面。
燕知没吭声了。
“燕老师搂着我一点儿,不然不好抱。”牧长觉抱着他,背身把车门关上。
燕知犹豫。
“好了好了。”牧长觉轻声催他,“生病了不舒服,还不可以靠着我?”
一句话说得燕知又难受。
他分不清是身体难受还是心里难受,枕着自己搂住牧长觉的手臂,把眼泪都洇了进去。
到夜间门诊的时候,燕知的眼睛恢复了一大半,至少模模糊糊地能看个轮廓。
值班医生恰好是上次给燕知做B超的其中一位,看见牧长觉进来,很诧异,“诶?这不是牧老师?”
“他发烧了,麻烦您给看一下,他在这儿有体检存档。”牧长觉把燕知放下,扶着他坐好,“没力气就靠着我,看一下我们就休息。”
医生给燕知量了□□温,听了听他的心音,“什么时候开始烧的?”
牧长觉轻轻捋燕知的后背,“知道吗?”
燕知摇摇头,把眼睛压在牧长觉的衬衫上。
他太难受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牧长觉的声音放轻了一些,“应该是刚烧起来时间不长,凌晨一点的时候还没烧。”
“那也有一会儿了。”医生有点责备牧长觉,“大人烧这么高挺危险的,弄个心肌炎什么的不容易好。上次体检不就说他身体要养吗?怎么烧成这样没人看着啊?”
燕知伸手把牧长觉的衬衫抓住了。
“难受?马上了,等一下。”牧长觉先揉着他的后颈安抚好燕知,才抬头回答医生,“我疏忽了,没照顾好。他难受得太厉害,怎么能缓解一下?”
“先退烧输液,今明两天在医院观察一下。”医生翻着燕知上次体检的电子档案,“他循环和呼吸都不好,发展成严重的炎症就麻烦了。”
“你在这儿等我一会儿,我去开下药。”牧长觉跟燕知商量,“马上就回来,行吗?”
燕知没觉得有什么不行,但是点头的时候不小心把眼泪掉出去了。
他想他可能是头疼疼得。
他抿了一下有点起皮的苍白嘴唇,“我没事儿,麻烦你。”
“算了,我不知道在哪拿药。”牧长觉又弯腰问他:“有力气给我带路吗?”
他的耳朵贴在燕知嘴边,等他回答。
“嗯。”燕知又点头,撑着桌子站起来。
“慢点儿。”牧长觉扶着他的腰,慢慢把他往外带。
大概也就几步路,燕知给他指取药窗口的位置,“那儿。”
“好,我们一起过去拿。”牧长觉一边带着他走一边给他揉腰,“等会儿输上液马上就不难受了。”
燕知声音很小地答应,“嗯。”
护士拿着配好的药来给燕知输液。
输液针刚从燕知的皮肤上没下去,他抬头看牧长觉:“你先回去吧,我输完液自己回学校就行了。”
他眼泪掉得已经遮不住了,只好道歉:“对不起,我眼睛稍微有点不舒服。”
“我在旁边看一会儿,等这瓶输完换了药。”牧长觉在他床边坐下了,一只手在他后背搭着。
大概是被烧精神了,燕知现在一点儿也不困。
他盯着滴壶里一滴一滴往下落的药水,莫名其妙地又想起来小女孩的火柴。
他忍不住地多看牧长觉。
看他被自己抓皱的衬衫,看他有点凌乱的头发。
燕知很懊恼自己现在眼睛的状态不好,又没有带着眼镜,不能把真正的牧长觉看得一清二楚。
他看得越努力,眼前就越模糊。
燕知忍不住非常遗憾地想,等一会儿牧长觉走了,他甚至无法在剥除害怕和不舍之后,延长这一刻的心安。
“怎么发烧了?”牧长觉轻轻拨了一下他的碎发,“洗澡着凉了?今天学校的热水好像不太好。”
燕知嗓子哑得说不清楚话,“嗯,可能有点儿着凉。”
牧长觉把他身上的被子仔细掖好,又摸了摸他的额头,“没刚才热了,马上不难受了。”
燕知没说话。
他感觉自己内心的想法荒唐至极。
明明难受得他几乎无法呼吸,他却希望自己的烧退得慢一点。
让他这一刻片刻的软弱和依赖理所应当一点。
这样等他好了,他就可以轻描淡写地跟牧长觉解释:“感冒的时候鼻腔被压迫,流眼泪是很正常的。感谢牧老师照顾我。”
“我手好冷,”牧长觉的手心一直贴在他额头上,“燕老师给我暖暖。”
他的手确实凉,让燕知沸腾似的大脑冷却了一些。
疲惫伴随着让人放松的凉意慢慢追上燕知。
他的意识淡了,但他的眼睛还在固执地看着药瓶里的余量。
“我不走。”牧长觉把手放进他手里,“我手太冷,出去也得跟你一样着凉。我哪儿也不去。”
这个理由对半睡半醒的燕知来说太合理了。
他说不出来话来告诉牧长觉不要着凉作为挽留,只是下意识地收紧了手指。
牧长觉一直在他床边坐着,手留在他手里。
等燕知慢慢睡熟了放松下来,他起身去找了一趟医生。
“我有问题想跟您请教一下。”牧长觉看医生没在忙,直接进了诊室。
“哦,牧老师不用这么客气,请说。”医生把椅子推给他。
牧长觉没坐下,直接说:“您记得上次我们俩体检是一起的吗?我想问问您关于他身体的问题。”
“报告是病人隐私,你是他亲属?”医生问他。
“我是……”牧长觉想了想,“他的体检报告我看过,但是只能看出来哪不好,看不出来具体怎么不好。”
怕医生不信,他主动提了一项:“我记得报告里说他心肺功能差。他小时候就有点这方面问题,稍微一着急就喘不上气。但当时医生跟我说是小孩子体质不够好,长大了就能慢慢好转。”
“一般来说是。”医生看他问得认真,也逐渐愿意回答他,“但也看具体情况啊,要是物质条件不够好,或者一直精神压力很大,那怎么好转?不恶化都算造化。”
牧长觉沉默了一会儿,斟酌着一个问题:“有时候我觉得他似乎记忆力不太好,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就好像他弄混了什么事情,尤其是在刚睡醒之后。这个能从报告里面找到原因吗?”
“这个可能的原因太多了,精神压力大,或者身体状况不够好,都会导致记忆力下降和思维上的迟钝。”医生看了看他,“关于你刚才说的那个问题,结合他这个体检报告,我个人倾向于从心理和情绪方面找原因。”
医生声音放轻了一点,“一般说人到了十八岁生理就成熟了,但是我们看年轻人,或许是年纪差得多,就总觉得还是孩子。我不知道他当着别人什么样,但当着你那样,应该是信任你的。”
牧长觉稍微压了一下眼角,难得露出一丝忧虑,“但愿。”
今天晚上要不是他听见楼上那点动静,后果他都不敢想。
“你俩进来的时候我对你有点意见,是因为觉得才提醒过你像他这种身体需要人照顾,就碰上你俩半夜来急诊。”医生宽慰他:“但你真想帮他把身体养好,无非就是仔细衣食住行。”
“好,我知道了。”牧长觉脸上的情绪已经收敛起来,只剩下柔和的平静。
他又问了医生几个关于燕知肠胃的问题,道过谢就回病房。
刚一看见病床上的燕知,牧长觉感觉不太对劲。
他立刻跑到床边,轻轻抚摸燕知急剧起伏的胸口,“天天?”
燕知没有醒,眼泪把一侧的枕巾全浸湿了。
他颤抖的手指凭空握住又松开,像是在试图抓住什么快速流失的东西。
牧长觉把他的手指握住,“怎么了?哪儿不舒服?”
燕知的手指里面全是冷汗,被牧长觉握住的时候仍然在抖,只是不再徒劳地抓握。
“你去哪儿了?”燕知的眼睛紧闭着,眼泪不断从眼角滑出来,“……你去哪儿了?”
他的呼吸几乎没有任何规律,完全是错乱的。
牧长觉看他缓不上来,小心把他从床上抄起来,让他伏在自己肩头。
“我去找医生问了问,”牧长觉帮他顺着呼吸,“就在旁边,我没走。我说了我不走。”
“……骗、我。”半昏半醒间的燕知几乎是愤怒的。
“对不起,我不该出去。”牧长觉没有继续解释,“不着急,不着急。”
他把燕知连着被子抱到腿上,“这下行了吗?我走你肯定能发现。”
燕知没有像在车上那样犹豫,立刻伸手抱住了他的肩膀,“不许走。”
牧长觉护着他还在输液的手,“不走,睡吧。”
哪怕重新睡熟了,燕知的呼吸还是不太均匀。
牧长觉让他枕着自己的肩膀,一下一下地给他拍背。
等到四点半,燕知的手机响了。
虽然牧长觉关得很快,但肩头上的人还是有点被惊动了,很小声地说了点什么。
牧长觉仔细听了听也没听清,好像是一串数字。
他保持着这一整晚的姿势,轻轻护着燕知的后脑安抚,“睡吧,还早。”
燕知的手指蜷在他胸口上,无意识地抓住他的衬衫。
燕知在病床上醒了之后,除了昨晚出的虚汗有点黏和全身酸痛乏力之外,几乎已经没什么特别不舒服的感觉。
他看了一眼四周,想不通自己怎么会住这种很没必要的单人病房。
他又看着床边的人,心里忍不住遗憾。
果然自己已经记不清楚牧长觉昨晚穿的亚麻衬衫具体是什么颜色了,只能用一些差不多的旧素材来凑数。
反正是单人病房,不会有人看见。
“牧长觉。”燕知蜷在被子里没起来,做了一个划火柴的动作,“你真的一晚上都在吗?”
他眨眨眼,眼角的温热很快冷却,“我昨天晚上可疼了,幸好我有用不完的火柴。”
“如果我总是生病,是不是你就可以一直陪着我?”燕知知道自己在病中总说傻话,立刻又加上:“我开玩笑的,别当真。”
“什么玩笑?我也听听。”门被推开了。
牧长觉走进来。
这次燕知看清楚了。
他身上皱得不能看的亚麻衬衫,是银灰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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