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不知道是因为输液的缘故,还是水喝太多,燕知刚重新睡着不久就又醒了。
他眼睛还没睁开就叫人,“牧长觉?”
“天天。”立刻有回应。
燕知很小声地说:“我有点儿想上厕所。”
“那你叫护士过来,”那个声音教他,“然后你想着我,我陪着你。”
燕知摸索着按了病床边上的呼叫按钮,果然护士很快来了,“您需要什么帮助?”
听声音护士是个小姑娘,燕知不好意思说,只是问了一下时间。
护士小姑娘一开始还有点纳闷儿似的,“晚上七点多了,你家属呢?怎么把你自己留这儿了?”
“我不用人陪床。”燕知摸索着床头上的保温盒和水杯,跟护士解释:“我自己就行。”
“啊……那也行,”小姑娘像是看了看他床头的什么东西,声音温柔了很多,“有什么事儿你就按铃,今晚我值班。”
门关上了。
燕知听见低低的笑声,“你笑什么。”
“我们家天天脸皮儿真薄。”对方毫不吝惜夸奖,“特别可爱的小朋友。”
燕知倒不觉得有什么,语气反倒轻松起来,“我刚才睡糊涂了。我自己在斯大的时候,有段时间我总是看不见。就算骨折了也都是一个人住院和生活,不过是丢人罢了,也没什么,回国一段时间反倒变娇气了。”
说完换成他笑了。
空气安静下来。
燕知有点慌,“牧长觉?”
“在呢,在呢。”他的手立刻在黑暗中被接住,“那我陪着去上厕所,好不好?”
“我记得医院里面会给个……”燕知不好意思说那个词,“容器。”
然后他就窸窸窣窣地往床底下摸,一边摸一边说:“因为我现在不一定能站得起来。”
他上一次这样发病的时候还在斯大,有好几天浑身使不上劲,站都站不起来。
“不找了。”对方把他的手按住,“不用你站起来。”
燕知很茫然,“那不弄床上……?”
他被轻易地抱起来了,“你……”
“多半是护士找护工来了,”对方贴着他的耳朵说悄悄话:“你想她都是护士了,还能不了解患者有什么难言之隐吗?”
“天天不要说话,你就把护工当我就不难受了。”
燕知听他的了,不听也没更好的办法。
他总不能真在床上解决。
被抱着走了一阵,像是贵重瓷器一样,燕知被轻而稳地放下。
牧长觉的声音一直在他身边,“没事儿不紧张,你自己脱裤子,我扶着你坐下。”
燕知腿没力气,几乎要完全靠着身边的人,颤抖着把裤子褪下去,扶着他熟悉的手臂很慢地坐下去。
比起他孤身一人在国外医院那些难以启齿无关尊严的经历,现在实在好太多了。
他回了国,也不能说是完全一无所获。
至少他补充了许多牧长觉的实物素材。
他用完厕所,微微仰着头,努力用有礼貌和客气的口吻说:“不好意思,我好像暂时有点儿站不起来。”
毕竟真实的对方应该是护工。
只是他亲自套了一层幻象,让这个时刻不那么狼狈。
一只手绕住他的腰,“天天不用力,我扶着慢慢起来。”
燕知很配合他,扶着他的肩膀站好,等着他给自己提裤子。
“我们洗洗手。”
燕知被放在了洗手台子上。
他感觉到自己大概是坐着一件什么衣服或者毛巾,所以并没有感觉到大理石洗手台的凉。
水流了一会儿,燕知的手才被牵到水龙头下面。
水是温热的。
刚才是在等水热起来。
燕知的手指被另一双手拢着,仔细地揉出泡沫。
隔着水流声,他似乎听见几声不均匀的呼吸。
像是在忍住情绪的洪流。
燕知下意识地想要关心,但又很快地意识到这里没有人可能会哭。
他换成了一句夸赞,对真实和虚构同时适用,“你好体贴啊,谢谢你。”
他的手□□毛巾包着,温和地轻压着擦干。
等再被抱起来,燕知头都要抬不起来了,只是配合地枕着对方的肩膀。
他多少还是有一点紧张,不停说“谢谢”。
重新躺到病床上,燕知听见病房的门开开又关上,才终于舒了一口气,“牧长觉?”
“天天。”床边微微下沉,让燕知心里踏实。
“是不是累了?”呼吸面罩也被重新罩好,“休息了,不舒服就喊我。”
燕知先摸到牧长觉的手,然后又顺着他的胳膊、肩膀,一点点摸到他的脖子和耳垂。
“人们常说当快乐发生的时候,就像是做梦一样,所以做梦应该是快乐的吧?”
“嗯?”
“而我做梦的时候,感觉就像真的一样。”燕知把对方的耳垂抓在手里,像是小时候睡觉一样蜷进他最喜欢的怀抱里,“早知道是这样快乐,我就不该心存那么多贪念,妄图去拥有全部的你。”
对方没说话,只是抓着他的手指贴到了唇间,很轻地亲了亲。
耳垂捏够了,他翻了个身,弓着背把自己严丝合缝地重新嵌好,又背着手摸到身后的手,拉到自己肚子上,“揉揉,不舒服。”
“宝贝。”吻轻轻落在他的耳边,“我给揉,睡吧,乖。”——
“……我记得,还在应激阶段,别给压力……”
“……是是是不能累,少逗他说话是吧?我知道……”
“……心碎综合征的后遗症……”
“……我知道慢慢来……”
“您别担心,这儿有我跟……”
虽然病房里说话的声音很轻,但燕知还是有点被扰动了。
他能听出来应该是望松涛在给林医生小声打电话。
他刚一动就停住了动作。
明明都应该过了一晚上了,他的上腹依然被人护着,就好像身后的人一晚上没动过地方一样。
他抓了一下肚子上的手,立刻有声音贴着他耳边说:“我在,宝贝没事儿。”
燕知的面罩已经被换成了更舒服的软管。
他放松下来,像小猫一样,绕着那只手蜷成一个更舒服的姿势,朝着望松涛声音的方向抬头:“松涛你来了?”
“燕子醒了?”望松涛谨记林医生的嘱托,“没事儿你别说话,林医生都跟我说了。我带着早点过来了,能吃的话咱们吃点儿行吗?”
“没事儿,你别这么紧张。”燕知撑着床慢慢坐起来,“我也不能老躺着,也不是多大的问题。”
望松涛使劲忍着,声音还是有哭腔,“吓死我了,燕子你吓死我了……在飞机上做除颤还没事儿,你可真有大本事……”
“也不是第一回做除颤,没你想的那么夸张。”燕知想缓和气氛,结果发现就他一个人笑。
“你带什么给我了?别哭了,真没事儿。你也一米八好几呢。”燕知感觉到身后被垫了靠枕,恰到好处地托住他的腰。
“一米八四点五怎么就不能哭了?那我感冒还不行吗?”望松涛嘟囔,把带的早餐打开,“都是你爱吃的,但你别勉强,不能吃就不吃了。”
“你都说我爱吃了。”燕知靠着床头,笑着宽慰望松涛。
他其实没什么食欲,但他不想让望松涛担心。
“要我喂你吗?”望松涛有点扭捏又有点跃跃欲试,“我知道你眼睛不方便。你别不好意思,我姑娘学会用勺之前都是我喂饭,我喂得可好了呢。”
“不用。”燕知果断拒绝了,“我自己就行。”
望松涛把鸡蛋饼卷好了用袋子包着放他手里,“我亲自烙的,这我绝活儿,我姐我媳妇都没我做得好。”
燕知尝了尝,味道确实挺好的。
但他胃口实在差,吃了小半个就有点吃不下了。
望松涛盯着他吃的,看他吃不动就把饼接了,“不吃了不吃了,人医生让少食多餐,咱们得谨遵。”
燕知接了湿巾擦手,等了一会儿,用一种接近若无其事的语气问:“你能帮我去趟康大吗?”
“那有什么不行啊,什么事儿啊?”望松涛很爽快地答应了,“我听林医生说你导师马上过来亲自帮你盯实验室了,这诺奖大佬可真局气!”
“也没什么,”燕知拉上来一截被子,像是掩饰什么,“牧长觉的戏应该还没拍完,他们每周一到周四下午都在校园,我想让你帮我去看看他。”
望松涛半天没吭声。
燕知以为他为难,“没事儿,你不方便就不用去,也不是很必要。”
望松涛再开口的时候又有点鼻音,“那你要我给他带什么话吗?”
“不用,”燕知倒是挺平静的,“你就帮我看看他好不好,拍戏是不是还顺利就行了。”
他想了想又加上,“看一眼就行了,别让他多想。”
“行,”望松涛这感冒好像挺严重的,“我尽快就去给你看一眼,别担心,我不让他发现我。”
“太麻烦你了,”燕知想怎么回报一下人家,“要不……”
“你给我打住啊燕子!”望松涛立刻把他打断了,“你敢给我提一些有的没的,我把我姐喊来你信不信?她能把医院给哭塌了。”
“你别让竹姐担心,你跟她提干什么?”燕知有点皱眉。
“我不说我不说,她什么都不知道。别着急,你千万别动气。”望松涛大气儿都不敢喘,“我意思只是你别跟我客气,我听着心里头发酸。”
“我知道了,我不跟你客气。”燕知低低叹了口气,“你也不用太给我费心,我一个人在这儿挺好的。你该忙什么忙什么,有事儿我可以给你打电话。”
望松涛又安静了一会儿,恍然着答应:“啊……我走,没事儿我知道你想一个人清净。我现在就走,我店里好多事儿。嗐,瞎忙。”
“你怎么突然戏这么多呢?”燕知笑了笑,“快走吧,有事儿我肯定第一个就叫你。”
“进门就这句话我最爱听。”望松涛把他的被子掖了掖,声音放低了,“真别外道,有事儿千万说话。吃的我给你放桌子上,饿了让医生护士给热热,听着了吗?”
燕知点头,“嗯,好。”
听见望松涛出去,燕知稍微松了口气,用手压了压胸口。
身边立刻有人问:“怎么了?不舒服?”
“我有点儿反胃……”燕知刚说完就捂住了嘴。
他胃口太差了,刚才那两口完全是硬吃的。
但他肚子里实际上也只有那两口饼,吐出来就只是干呕,憋得满眼都是泪水。
一直在有人给他拍背。
燕知全吐在手里了,用纸擦了又擦,低声说:“我想洗手。”
洗手回来的路上他搂着抱他的人,“我不想浪费别人的心意,但是我吃不下。”
“我们孩子不舒服,不是浪费别人的心意,天天最好了。”那人抱着他,轻轻亲了一下他的脸蛋,“天天让我试试吗?”
燕知萎靡地靠着他最喜欢的肩窝,“试试什么?”
他听见了翻找的声音,“我们看看望先生给带了什么?”
本来很不舒服,燕知还是被逗笑了,“‘望先生’又是什么……”
“我们看看啊,”对方很快精准地找到了小豆沙包,“豆沙门钉儿吃不吃?”
燕知记得自己小时候非要管小豆沙包叫“门钉儿”。
大人总纠正他门钉只有肉馅的。
只有牧长觉,在他每次说想吃门钉的时候给他买小豆沙包。
燕知又犹豫,“怕肚子疼。”
“肚子不疼,”牧长觉的声音很温柔地哄,“我不让疼。”
一个很小的豆沙包,燕知吃了一身汗,快半个多小时才吃完。
他蜷着腿靠着人,很安静。
“没事儿吧?”对方没有一点大意,护着他的脐周感受。
燕知摇头,“没事儿。”
他又抬头“看”:“那我以后吃饭都这样?”
“怎么会都这样?”安抚的拥抱把他罩住,“我们现在只是在慢慢养,以后好了就看你。你要想这么吃,我就这么陪着,好不好?”
燕知鼻子有点酸,扭身往后抱住,“你别离开我。”
那个声音不厌其烦地反复告诉他:“我一直在。”
燕知这次没有立刻接受。
他有点低落,“之前牧长觉就是这么说的,最后也只给我留下一个你。”
“那你要不要再给牧长觉一个机会?”那个声音又轻又耐心,像是随口一提似地建议。
第42章
“我们之前讨论过了,”燕知摇头,“我不需要牧长觉,我只要你。”
“好,那还是不要他,但是我能不能问天天一个问题?”温暖的掌心握着燕知的手。
他点头,“问什么?”
“天天要我,是不是总发生在想要牧长觉的时候?”对方轻轻揉着他的手指,暖着他发凉的指尖,“是不是因为牧长觉有些地方没能做好,没能照顾到,让天天难受了?”
燕知的第一反应是要否认。
但他只是舔了舔嘴唇,低着头回避,“我渴了。”
“那我们先喝水。”对方说到做到,托着燕知的后颈,很耐心地喂了几口温糖水。
燕知喝了水,又往对方怀里躲,“我要睡觉。”
“宝贝。”牧长觉的声音极温柔,罕见地带着一点坚持,“你想想牧长觉,你稍微想想我。”
对方的呼吸又停了一会儿,莫名地让燕知心软了。
“我总是在需要牧长觉的时候会见到你。”燕知垂着一双看不见的眼睛,“我第一次看见你,其实那个时候我是……有点儿不知道该怎么继续的。”
牧长觉的声音轻轻重复,“不知道怎么继续?”
反正现在房间里也只有燕知自己。
他说出来好过些,幻象也不会泄露他的秘密。
“我当时一整夜一整夜地睡不着。只是在住院的很短一段时间,我的头发就全白了。”燕知低声笑了笑,“因为太快了,我回学校的时候同学都以为我是新染的头发。我白天还能骗他们说我是在哪家理发店漂的颜色,到了晚上我一个人坐在图书馆里,就一直罗列我应该活着的理由。”
“然后我就陷入了一个死循环。”燕知低着头,“我说服我自己应该,或者说是因为,终于有一天,我可能总有机会见到你,真的‘你’。但是……”
他声音更低了,“但是,我从里到外地尝试修补。却总是捂住这里就散开那里,我总是聚不起来。”
“我特别努力了。我去研究怎么控制想你这件事,我试图在见到‘你’和不见到‘你’之间找到平衡。我每天都在下一个关于‘行’和‘不行’的决心。除了见‘你’,我练习每一件让我看起来正常的事。”燕知抬起茫然的眼睛,“但最后我还是不行。”
虽然看不见,但他能感觉到有人在听。
他能听见平稳而缓慢的呼吸。
“所以我想,”燕知眨眨眼,“我需要牧长觉的时候,有了‘你’,然后我不再需要牧长觉。”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绽开一个笑,“这样挺好的。”
很轻的一声叹息。
有手指在轻揉他的眼角,“宝贝不哭了,都是牧长觉的错,让天天一直等。”
吻轻轻落在他的额角,“还是因为牧长觉总是不在,对吗?”
燕知犹豫了一下,没有否认。
“不哭了,”对方抱着他,小心顺他的头发,“我们今天早上才摘的氧气,等会儿医生过来检查看见你着急,又得戴上。”
燕知的注意力被他分散了,把眼睛压在他肩膀上,“我没哭。”
“没哭没哭,不能压眼睛,”那声音里的心疼逐渐不加掩饰,“宝贝抬头,我给擦擦。”
燕知不愿意,“你让我靠会儿,你别老管我,你以前不这样。”
“牧长觉不就是总管你吗?”牧长觉的声音轻柔地问:“你对自己不好,我能不管?”
“你以前不管的。”燕知挺认真地回答:“以前我说不想吃饭,你就不逼着我吃。”
“那天天一直学习一直进步,我也不能一成不变吧。”对方又亲亲他的耳朵,“还是说你心里真的觉得,你饿得肚子难受,牧长觉会不管?”
燕知让他说得皱眉,小声嘟囔:“你怎么不学习一些好的?总学这些。”
“口渴吗?”对方在哄他,“嘴唇又干了。”
燕知想喝,但是又有顾虑,“老喝水就该想上厕所了。”
“那天天以前不方便的时候都怎么办?”那声音问道。
燕知觉得这个答案多么显而易见,“我就不喝水。”
“……”
一安静,燕知就慌。
他向外伸手摸,立刻被接住,“没事儿宝贝,不害怕。”
“你能不能别不说话。”燕知眼圈有点泛红,“我心慌。”
“对不起,对不起,我刚才没反应过来。”对方把他抱到了腿上,慢慢给顺胸口,“不着急,宝贝,我就在这儿呢。”
燕知被喂了水,厕所也顺利地去过了,让身边的人给他讲《卖火柴的小女孩》。
他蜷着腿靠着人,小口吃着草莓,听到一个地方就打断,跟讲故事的人分享想法:“我当时药快吃完了,觉得我和这个小姑娘很像。但是现在我有你,我又觉得不像了。”
身边的人被打断之后,好像忘了自己讲到哪了,半天没能说出话来。
但他还记得轻轻摸燕知的手,让他知道自己在。
燕知昏昏欲睡地提醒他,“讲到火炉了,温暖的火光,木柴燃烧发出清脆的细响……”
“然后小女孩又划着了一根火柴,这一次她看见了美味的甜点和……”那声音越来越轻,“睡吧天天,我在这儿。”
燕知下意识地揪紧手里的衬衫,另一只手向上环。
“在呢,宝贝,我在。”对方护着他的背,顺着他一起躺下,“我不走。”
燕知惺忪间把脸在对方怀里蹭了蹭,“我真的觉得我浪费了很多时间,如果我早知道可以这样轻松,我早就应该放手的。”
“是,说得很好。天天乖,休息一会儿。”对方用被子把他严丝合缝地裹住,一下一下轻拍他的后背,“以后都不会浪费了。”
那两天燕知过得很舒服。
他从来没想到幻象的完成度能够如此之高。
虽然他眼睛看不见,但是稍微有一点不舒服就有人安抚和拥抱,每一顿饭每一口水都是身边的人一小口一小口仔细喂的。
他的任何需求都能立刻得到满足,从来没有过一次落空。
中间惠特曼教授和林医生一起来看过他一次。
老教授问了他几个实验室的问题之后,不慌不忙地说:“你的学生很积极,思维也活跃。我恳请你暂时把实验室交给我来指导。你只要好好养身体,就是对我这个老男人最大的仁慈。”
“放心吧休,我真的没什么问题了。”燕知试图从床上站起来向他展示,“你看,我很快就没事儿了。”
“我相信你,你是最棒的知。”惠特曼教授拍拍他的肩膀,扶着他坐回去,“但你还是躺好,不要乱动。你这边的医生都跟林谈过了,我鼓励你早日恢复工作,但首先你一定要休息好。”
燕知朝他笑笑,学他当年戏谑的语气:“科学从不睡觉。”
“但科学家得睡觉。”惠特曼教授给他想了一个期限,“至少得到你眼睛恢复之前,你同意吗?”
“当然。”燕知应允,“到我眼睛恢复之前,我的实验室就暂时属于你。”
“非常荣幸。”老人握握他的手,“我还以为送走我的最后一个学生之后,我就再没机会亲自带领实验室了呢。”
“行了行了,你不要一直打扰他。”林医生轻声对惠特曼教授说:“我看你俩一聊起来就没完……”
“没关系的。”燕知朝着林医生的方向说:“我很感谢您和休,如果这次不是有你们,我真的不知道要怎么处理这个情况。”
“你有我们,知,你永远有我们。”惠特曼教授想了想又补充,“当然,前提是我还活着,毕竟我已经不算最年轻的那些人了。”
“休!”林医生忍无可忍,“你们两个都不要再说了。知好好休息,这位‘严谨先生’我先带走了。”
她几乎在一分钟之内就把惠特曼教授带出了病房。
燕知轻轻叹了一口气。
“怎么了?”身边的人立刻问:“累了?”
燕知一抬手扒在他肩上,“我觉得对不起休。”
“你的学术做得这么好,怎么会对不起他呢?”对方把手放在燕知背上轻轻往下顺,“他很为你骄傲。”
“但是我之前真的考虑过吃药。”燕知低声说。
“吃药?”对方好像没有立刻领会,“吃药有什么不对吗?”
哪怕只是面对牧长觉的声音,燕知都有一些心虚。
但他同时又叛逆,想把这些终究不能讲给牧长觉的话全说出来:“我之前用来消除幻象的药,如果我一直吃,就可以像一个正常人一样去见牧长觉。只是可能过个一两年,我就会丧失常规的认知。”
他听见了很长很慢的吸气声,努力解释:“但是那样我就可以跟他在一起一两年。就算没有一辈子,有一两年也是好的。”
“丧失认知。”对方很轻地重复这几个字,“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对吗?”
“我知道,”燕知从专业角度解释:“就是会出现谵妄、焦虑和认知不明,可能会像提前获得阿兹海默这类神经退行性疾病。我之前跟别的实验室合作,接触过认知障碍的人类病患。”
对方好像又说不出话来了,但是一直搓着燕知的手指,表示自己在。
最后他问他:“所以你知道如果你一直吃那一种药,最后会变成什么样子,但是你当时还是动了心思要吃?”
燕知抓着他衬衫的手攥紧了,“你又要说我了吗?”
“我……”对方只说出来一个极为沙哑的单音,然后很轻地清了一下嗓子,“我只是可能快被你吓死了,燕天天。”
第43章
燕知刚想说“你怎么可能被吓死”,护士进来了,“今天住院最后一天,换了新药,如果有不良反应立刻告诉我。”
“好。”燕知配合地伸手,等着护士扎针。
他身后一直有手在轻轻揉他的后颈,“没事儿,不疼。”
燕知很怕扎针。
但是有人陪着,他皱皱眉也就忍过去了,末了还跟人家护士说“谢谢”,“请问这个新药主要是做什么的呢?”
林医生告诉过他会跟医院的医生保持沟通,所以这个药应该是林医生也认可的。
对于“安全”这点,燕知倒是不担心。
他主要是怕身边的人突然会消失。
“放心吧,今天的药主要是舒缓呼吸紧张为主的。除了针对你贫血和体重过轻的问题添加的补剂,还有一些镇定成分。”护士说话很温柔。
她跟燕知解释:“只是部分人肠胃敏感,容易对个别镇定剂有反应,所以刚开始难以避免轻微的肠胃不适。但如果疼得厉害,就马上按铃喊我。”
燕知刚开始还没觉得有什么,但是输了几分钟他就忍不住伸手搂身边的人。
“肚子难受?”牧长觉的声音轻轻问。
燕知点头,带着他的手放在自己小腹上,“这儿疼。”
“疼得厉害吗?”那人一边问,一边小心给他揉着,“宝贝不忍着,疼我们就喊护士来。”
“不算很疼,”燕知低声说着,稍微出了些虚汗,“只是有点酸胀。”
“揉揉看看能不能好点儿,我把流速调慢一点儿好不好?”对方的一只手护着他的小腹,一只手绕过他的后背,稍抬起来举了一阵,接着就两手环着他,交叠在他腹部,微微用力压着。
可能是因为一直被安抚着,燕知弓着腿靠了一会儿,感觉好多了,把脸蹭进身边的怀抱,低声说:“你别拿走,这样压着比较舒服。”
“知道了。”对方极尽温存地拢着他的下腹,“我不拿走,陪天天说说话吧。”
“说什么?”燕知一舒服就犯困,在他喜欢的肩膀上枕了几下,找了个最舒服的位置,正好能用眼睛贴着对方侧颈。
“说说天天的愿望,等出了院最想干什么?”对方亲了一下他的额角,问他。
“我想跟牧长觉结婚。”燕知说完自己就笑了,“我逗你的。”
“最想跟牧长觉结婚?”牧长觉的声音重复。
“很久以前了,”燕知闭上眼睛,“我许的生日愿望,是想一辈子跟他在一起。当时确实是最想跟他结婚的,连去哪儿领证都想好了。我在斯大的时候甚至还抱有幻想,经常去教堂。但现在不算数了。”
“为什么不算数了?”对方问得温和而平静。
“因为实现不了。”燕知睁开眼睛又重新闭上,“我没愿望了。”
“那我能跟天天许一个愿望吗?”牧长觉的声音就在他耳边,带着一点难过,让他难以拒绝。
“什么愿望?”燕知又张开眼睛,认真地听。
“天天给我画一个手表好不好?”
“手表?”这个要求让燕知有点意外,“可是我现在看不见,可能画不好。”
“画不好有什么关系呢?”对方捉着他的右手食指,点在自己的手腕上,“别人又看不见,只有我们两个知道。”
燕知指尖的触感温热干燥,能感觉到紧绷有力的腕骨。
他先画了一个大圆套小圆当表盘,又前前后后地画了四根线条当表带。
燕知的头发有点蹭乱了,软软地卷在他额头上。
因为没有聚焦,他向上仰着的眼睛被淡蓝色的眼白衬得极为纯净,“你想画几点?”
“画一个你喜欢的时间吧。”
燕知的手顿了顿,没说什么,沿着对方中指指骨的方向画了一个短横,又垂直向下画了一道长竖。
“让我看看,我们天天画这么好呢?”对方像是在仔细看表,“好,我记住时间了。”
燕知靠着他,“你能看出来是几点?”
“你心里想什么,我会看不见吗?”牧长觉的声音轻轻叹息。
燕知一想,说得也对,又在对方怀里蹭了两下,“那你应该看到我知足了。”
“是,你知足。”对方的语气里有点莫名的酸楚,“天天多懂事。”
燕知有点忍不住笑了,“我怎么感觉你跟骂我似的?”
“我怎么舍得?”对方摸了摸他的肚子,“好点儿了没有,还疼吗?”
要不是他问,燕知都把这事儿忘了,舒服地团了团身子,“反正你先揉揉。”
“困了吗宝贝?”他肚子上的手言听计从地小幅度揉动着,“睡会儿吧,给我们多揉揉。”
燕知揪着手里的衬衫,不出声了。
他确实精神很短,一天里能有一半都在睡,几乎是他平常睡眠时间的两倍。
但现在就是一有人哄他就困,而且一觉睡下去连梦都不做一个。
等他踏踏实实睡醒一觉,跟充好电似的伸了一个懒腰,一摸身边就立刻坐起来了。
空的。
他还没来得及出声喊人,就被扶住了。
但说话的不是他想要的声音,“燕子?怎么了?不急不急,你慢点儿,手上还有针呢。”
望松涛来了。
燕知吞咽了一下,极力维持镇定。
但他心跳得很快,说话的声音也有点发颤,“没事儿。”
“躺好躺好,怎么了,怎么突然出这么多汗?”望松涛有点不知所措,“要不……”
“嘘。”一个简单的音节把他打断了,燕知立刻凝固了。
望松涛被打断了,也就是望松涛也听见了。
所以那个声音不是他幻想出来的。
床边稍微一沉,他被小心地搂住,“放松,燕老师,呼吸。”
燕知强忍着颤抖,手指只敢抓着床单,“你怎么来了。”
他脑海里飞快地闪回。
不可能。
这些天在他身边的不可能是牧长觉。
牧长觉怎么可能知道?
他明明就把所有路都切断了。
如果他没有指名道姓地要过牧长觉,林医生应该只联系过望松涛。
他的确让林医生用自己的手机给牧长觉发过消息。
根据林医生的风格,她不仅不会主动联系和燕知病情不相关的人士,应该还会叮嘱望松涛保护他的隐私。
那牧长觉怎么会在这儿?
燕知感觉到肾上腺素一瞬间的飙升,让他的呼吸一下子快了起来。
“放松,燕老师,不抓着床单了,抓着我。”牧长觉把他的手放到自己腰上,“慢慢的,跟着我呼吸,不急。”
燕知下意识地跟着他呼吸的节奏,把牧长觉的衬衫牢牢抓着。
但他呼吸的力气太重,一吸气眼泪就往下掉。
“特别好,我们慢慢的,放松一点儿。”牧长觉的声音依旧不紧不慢的,“燕老师最厉害了,马上不难受了。”
“好了好了,没事儿了,”牧长觉顺着他的胸口帮他调整呼吸,“不能急,医生都说了我们今天就准备出院了。”
燕知好不容易能说话了,声音没有一点力气,又问了一遍,“你怎么来了。”
“这我得问燕老师,”牧长觉叹气,“跟我说在斯大,人却在医院躺着。如果不是遇上松涛,我还被蒙在鼓里。”
燕知微微皱着眉,朝着望松涛的方向“看”。
望松涛支支吾吾的,“我当时本来想拍张照片给你,然后我闪光灯忘关了,被剧组抓住了,差点给我送保卫处……”
“你……”燕知一听就有点喘不上气,立刻被扶住了胸口,话也说不出来。
“好了好了没事儿,不着急。”牧长觉一边给他顺气一边说:“我替松涛说,当时正好我找你。然后怎么问他都不说,他可为你坚守秘密了。”
燕知稍微整理了一下,至少现在能确定一件事:牧长觉刚来,没看见他最糟糕的状态。
他支撑出一点坚强,想把牧长觉推开,“我没事儿了,牧老师不用扶着我……”
“嘶……”牧长觉轻轻哆嗦了一下。
燕知立刻就慌了,“你怎么了?你是不是真受伤了?”
那天在微博上看见的消息到底还卡在他心底,只是之前见不了真人他只能往乐观的方向安慰自己。
“就是擦破点皮儿。”牧长觉没让他推开,带着他的手摸自己的胳膊,“这包了一下,但是不影响活动。”
燕知摸了摸,放松下来的同时更确认了。
前几天的牧长觉身上都没这块包扎。
他放心了。
“我眼睛这几天不太好,所以住院观察一下,问题不大。”燕知垂下眼睛,“牧老师收到我消息了吧?”
“嗯,燕老师具体说哪一条?”牧长觉的声音带着点笑,“是‘我准备再在斯大留一段时间’,还是‘我现在挺好的’?还是‘对方开启了朋友验证,您还不是他的朋友’?”
前两句已经被揭穿的谎言让第三句也变得没什么分量。
好像对牧长觉来说,这些话他原本就都没当真。
对于燕知来说的“定局”,突然好像又从灰烬里擦出一两点火星。
“你跟我玩‘真心话大冒险’,里面有一句实话吗?”紧接着牧长觉又仿佛要亲自替他解围,“还是说其实你都选了‘大冒险’?燕老师的确胆子很大。”
燕知随着他的几句话又紧绷起来,“你什么意思。”
“牧老师牧老师,”望松涛站到燕知面前挡着,“我们燕子还病着呢,你别吓唬他行吗?”
“你也一样。”牧长觉的声音慢慢冷下去,“你也胆子很大,明知道他不舒服住院了,还帮着他瞒着我。”
像是一种本能反应,燕知突然就知道怕了。
他这一觉睡下去之前还觉得自己有一个幻象就什么都能扛过去,现在听着牧长觉这么说,又觉得这件事里最严重的事并不是他“不舒服”,而是他不舒服却没有告诉牧长觉。
“我……我……”望松涛抱着头蹲到地上,“我哪个也惹不起!”
“那燕老师之后是怎么计划的呢?”牧长觉放过了他,又转过头问燕知。
燕知根本不知道自己还有什么“以后”,只是微微仰着头,“计划什么?”
“我听松涛说今天接你出院。”牧长觉问他,“你现在眼睛不方便,准备自己回学校公寓吗?”
要是换成幻象,燕知可以坦率地跟他说自己有多丰富的“独立”经历。
但是跟真正的牧长觉,他到底不敢。
“我跟松涛说好了先去他家住一段时间。”燕知只能说出这种走投无路的谎来。
“松涛那么忙,有空管你?”牧长觉是真生气了,甚至当着他向望松涛求证,“他真跟你说好了?”
“嗯……昂!”望松涛结结巴巴的,“对对对!他、他要来我家,我都跟我家里说好了,我姐好多房子都住不过来,他去了就住……”
“那我问问你吧,”牧长觉的语气和缓下来,“他眼睛现在不行,路都走不稳,吃东西肯定也不会老老实实听话,你打算怎么办?”
燕知顾不上自己难受,不想让望松涛被为难。
他皱着眉“看”牧长觉,“你说人家干什么呢?他只是帮我的忙,又没有错。”
“那为什么他能帮你的忙,我不能?”牧长觉的声音里有了淡淡的鼻音,“为什么他能知道你住院,我不能?为什么他能接你出院,我不能?”
燕知第一次听见牧长觉这种语气,有点无措地摸他的脸,“怎么了?你别哭,我没说你不能,我只是……”
“你只是分远近亲疏。他是你的朋友,我还得通过再次验证,是不是?”牧长觉把他的手从自己脸上轻轻拿下去。
燕知的手指尖上有湿润。
他一着急就说不上来是哪有反应。
但燕知把这种五内俱焚的感觉归结于肠胃反应,立刻就捂着肚子动不了了。
好像他这几天条分缕析告诉自己可以靠着幻象过一生的疼一直攒着,集中在这一个时刻尖锐地爆发出来。
“不压,你松手,”牧长觉扶住他,把他压着肚子的手替下来,“你不动了,嘘,放松放松。”
燕知实在是撑不住,伸手搂住牧长觉的脖子,哽咽的声音低不可闻:“不行……牧长觉,太疼了。”
“好了好了,天天。”牧长觉一直护着他安抚,“放松一点,你不用力,没事儿了,我们马上不疼了。”
好像只是被他拍着背,五脏六腑的疼就在慢慢减轻。
燕知死死抓着牧长觉的肩膀。
他从来没觉得自己这么不想松开过。
“你刚才叫我什么?”燕知难以置信的眼睛里蓄满泪水,却不再是因为疼。
“三点半了,不管天天多勇敢,”牧长觉的声音靠着他的耳畔,“我都得来接我的宝贝回家。”
第44章
三点半。
是燕知睡觉之前刚刚帮人实现过的愿望。
他几乎是屏着呼吸,“为什么是三点半?”
牧长觉在轻轻揉他的后背,“你不记得了?天天小时候给我画手表,说最喜欢三点半,因为那时候你幼儿园放学,我去接你。”
燕知怎么可能不记得?
他想深究些什么,但是又贪恋牧长觉口中的“天天”。
至少这一刻,他不想承受任何一点“燕知”或者“燕老师”。
像是走在钢索上的人,哪怕再短暂,他也想记住随时可能结束的最后一次狂欢。
燕知坐在床上,感觉身上披了一件很宽的长大衣,下意识地自己伸手拢住。
“你不动。”牧长觉按了一下他的手臂,“老老实实坐着,好不好?”
牧长觉的声音听着很心疼,仍然稍微有一点生气,但是听不出来太多难过。
燕知安静地推测。
所以牧长觉应该只是在为自己生病了没告诉他,有点情绪。
他并不知道细节。
“他的包和药都在那儿。”燕知听见牧长觉跟望松涛轻声说:“等会儿我抱着他,麻烦你给他拿着东西。”
燕知立刻说:“我不用抱,我现在能自己……”
“外面下雨了,走廊里人也很多,你看不见不方便。”牧长觉把大衣帽子拉起来,严严实实地把燕知裹起来,“我胳膊上还有点儿吃不上力,你配合我一点。”
他的每一个理由都过于充分了。
但是燕知担心他的伤,“你胳膊受伤了别抱我,我自己走真的可以。”
牧长觉没说别的,伸手要把他从床上抄抱起来,“今天就乖这一会儿,回家再折腾,行吗?”
太像了。
但是因为前后间的对比在时间上极为接近,到底又显露出一点细微的差别。
相比于已经知道了他秘密的幻象,燕知能感觉到真正的牧长觉压抑着某种情绪,对他有些不满。
他们说话的语气和节奏都有一些极小的不同,可又都有办法让燕知无法拒绝。
“搂好了。”牧长觉最后护了一下他的眼睛,“不舒服就靠着我。”
燕知确实还是没力气,情绪稍微一起伏,心就发慌。
而且刚刚他还听见牧长觉说外面在下雨。
他环着牧长觉的肩颈,难以支撑地把脸埋了进去。
“我让小陈直接把车开到地下去,”牧长觉扭头在跟望松涛说话,“我们直接下楼就行了,等会儿我们先送你回家。”
“没事儿没事儿,我自己打车走吧。”今天下雨路上堵,望松涛自己懒得开车来,没想到牧长觉还注意到了。
燕知觉得有哪不太对,但是又没精力细想,接着听见牧长觉说:“雨天不好打车,我把你送回去,不然我担心他不放心。”
“送送吧。”燕知抬起头来,“不然我就光添麻烦了。”
“你不说话,你靠好。”牧长觉皱皱眉,轻声跟怀里的人说:“林医生交代我了,一点不能让你受累。”
“林医生交代你?”燕知紧张起来,“你见了林医生?”
“我来接你出院,你的医生我都见过了。”牧长觉轻声跟他解释,“他们告诉我你现在不能着急动气,跟我说了有什么忌口和吃药的注意事项,还有每两周回来复诊一次。”
“他们还跟你说什么了?”燕知下意识地想抓牧长觉的衬衫,但是又克制住,只是抓自己身上的大衣。
“他们就说你现在视力没恢复,消化和呼吸也都得留心。别的事情,”牧长觉的声音里有显而易见的低落,“我不是家属。在没有你要求他们通知我的前提下,你的病情就属于隐私。”
燕知有点愧疚,但终究松了一口气,放松地枕在了牧长觉肩头。
等上车的时候,燕知听见了陈杰说话,“燕老师怎么样?”
他问的声音很轻,“我在后座多放了俩垫子,他躺着可能舒服点儿。”
“嗯,我带着他坐后面。”牧长觉没多说,抱着他上车了,“等会儿先送松涛。”
“行,知道了牧哥。”陈杰给他们拉上车门把望松涛让到副驾驶去了。
明明想好了那么多遍,但是被牧长觉本人抱着,燕知还是挣扎着不愿意松手。
他竭力克制了,把手收回来,声音很低,“你放下我,我自己坐得住。”
“我自己坐不住。”牧长觉紧了紧搂着他的左手,右手探进他披着的大衣里,熨帖地捂着他的腹部,“这样好点儿吗?”
燕知有点说不出话来,只觉得眼眶发烫。
“你是不是上周下雨那天回来的?”牧长觉突然冒出来一个问题。
其实燕知日子都过糊涂了,但是他记得那天至少下过雨,有些含糊地点头,“可能是。”
牧长觉在他肚子上轻轻揉着,“那你那天有没有需要我?”
那天到后来燕知连意识都没有了。
但他肯定是想要的。
刚刚就在牧长觉说来接他的那一个极短的瞬间,燕知没办法不承认。
他无时无刻不想要。
“怎么了?”他轻轻吞咽了一下,躲在牧长觉的颈窝里。
“那天晚上突然乌云密布电闪雷鸣的,把我吓得够呛。我躲在房间里瑟瑟发抖,一直想天天在哪儿。”牧长觉的声音压得很低,像是给他讲故事,“倒不是怕雷打我,我怕你在什么地方需要我,我又不知道。”
一提起那次的拉钩,燕知心里就后怕。
他又摇头否认,“我没需要你。”
“那就行。”牧长觉把他蹭进嘴里的头发小心理出来,在他耳边轻声说,“那就只是我需要你。”
燕知简直不敢抬头。
中间红灯的时候,陈杰扭头问:“燕老师喝点水儿吗?”
“渴吗?”牧长觉轻声问他。
燕知点头,伸出手来准备接杯子,柔软的吻就贴了下来。
他在错愕中张大双眼,又感觉到淡淡的甜味在嘴里漫开。
“车上晃,”牧长觉喂完就把他松开了,“呛到就麻烦了。你小时候不舒服,我不都这么喂你?”
现在又不是病房里只有他自己的时候,燕知的脸都红透了。
他不知道前排的两个人看见没有,忍不住地把脸往牧长觉怀里躲。
“没事儿,没事儿。”牧长觉在他背上轻拍着,“喝个水而已,不用害羞。身体不舒服,被照顾是应该的。”
望松涛附议,“是的,我们什么都没看见。”
燕知:“……”
望松涛下车的时候跟他们打招呼,“那我走了,你们慢点儿。”
夹杂着雨水的潮气漫进来,燕知本能地绷紧身体。
应该已经六月了。
“好好好,”陈杰迅速把车门拉上,留着一个小缝,“涛哥赶紧回去吧,还下着呢。”
望松涛拿手遮在头顶,“就两步路,我走了!”
跟车外挥挥手,陈杰把车里的干燥调大了一些,问牧长觉:“牧哥,现在我们回哪儿?”
“去翡园吧。”牧长觉护着燕知的后背安抚。
那是燕知之前去过的那栋别墅。
“不回学校吗?”燕知没想到真的要去牧长觉家里。
“医生让静养,学校里环境还是不方便。”牧长觉跟他商量:“你先去我那儿待两天,不习惯再把你送回去,行不行?”
眼下燕知也没有特别好的选择。
就算医药费暂时不是最大的问题了。
他也不可能一直住在医院里,吃用都靠别人送。
虽然回学校公寓要方便一点,但他眼睛一直没恢复,上下楼也还是麻烦。
“我胳膊受伤之后,一到晚上就发烧。”牧长觉有点为难似的,“晚上难受得睡不着,连个跟我说话的人都没有。”
燕知立刻摸索着要摸他的额头,“每天都发烧吗?那不是感染了吗?包扎的时候医生怎么说?没给开清热的吗?”
牧长觉低着头给他摸,“现在没事儿,你摸摸是不是不烧?但是晚上不好说啊,医生说这是正常的免疫反应,忍忍就过去了。”
“忍忍?”燕知自己什么都能忍,但是听见牧长觉这么说,眼圈就红了,“每天都难受怎么能忍忍?”
“我也觉得啊,每天都难受怎么能忍呢?”牧长觉把他搂得更紧了一些,“所以你别不管我吧,到我家陪陪我,行吗?”
牧长觉的家里温暖且干燥,空气里都有牧长觉身上那种清爽温和的气息。
燕知听见陈杰跟在他们后面把他们的东西送进来,还压着声音:“还用我去买点儿什么吗?燕老师用的东西?”
“不用,他的东西家里都有。”牧长觉让燕知靠着自己,跟陈杰说话的声音很轻,“你也很辛苦,这几天先休息吧。”
等陈杰出去,房间里面安静下来。
给他换好拖鞋,牧长觉征求燕知的意见,“我去给你拧一条热毛巾敷眼睛,自己在这儿等我一下可以吗?”
燕知应该立刻说“可以”的。
因为拧一条毛巾都用不了两分钟。
只是燕知不知道等牧长觉离开再回来,自己还能不能区分出他到底是谁。
但他只是犹豫了两秒,还是点点头。
“啧,”牧长觉像是想到了一个问题,“我带着你去吧,正好熟悉一下家里。现在累吗?能走得动吗?”
燕知立刻点头了,“我能。”
牧长觉揽着他的腰,小心把他从沙发上扶起来,“等会儿敷完眼睛带着你去换一件睡衣,穿这个热不热?”
“不热。”燕知被他领着慢慢走。
终归是陌生环境,他一手抓着牧长觉的胳膊,一手小心地向四面探着摸索。
这个别墅他来过一次,但那次的停留很短暂,用眼睛看和用手一点一点去建立的概念不同。
走到洗手间的路上,燕知隐约感觉到了一种熟悉。
只是他有些不相信。
另外在他的记忆里,这座房子是有门的。
他立刻问:“你家的门怎么都没有了?”
“第一次去你公寓的时候发现你不喜欢门,”牧长觉回答得很大方,“我就找人把我家的门全拆了。”
牧长觉总是有这种本事,让燕知挑不出任何不对。
发现牧长觉让自己背朝着洗手池站好的时候,燕知还不太明白是要干什么。
直到牧长觉环抱着他在他身后打开水龙头,抓着他的两只手放到自己腰上,“没手扶着你了,自己抓好。”
就着那个拥抱的姿势,牧长觉不紧不慢地开始把毛巾用热水浸饱。
“让你抓好,”他的声音轻轻的,带着笑,“刚才在医院当着那么多人都没不好意思呢,现在就剩咱俩,天天不好意思了?”
燕知自己站着也确实费劲,不由自主地慢慢环紧牧长觉的腰。
他能感受到牧长觉胸腔微微的起伏,温暖可靠得近乎不真实。
“特别好,”牧长觉拧干毛巾,护住他的后背,很自然地低头靠近燕知,“现在气氛这么好,方不方便亲我一下?”
燕知红着脸躲开他,“现在有点儿热了。”
第45章
“烫吗?”牧长觉在给他放毛巾的时候轻声问,一只手一直在燕知背后扶着。
“刚好,不烫。”燕知自己用手压住毛巾。
“行,自己扶着。”牧长觉带着他往外走,“现在我们去餐厅看看。”
腰被牧长觉完全地环护着,燕知松开了抓着他的手,一只手扶着毛巾,一只手试探着向外摸。
牧长觉的每一步都走得很慢,每个地方都让燕知充分触摸和感受到。
到了餐厅里,燕知闻见饭菜的香气,很轻地抽了一下鼻子。
“这两天医生不让走动太多,我就让你海棠姨家里的阿姨过来帮忙做的饭。”牧长觉一直托着他的腰,“等你再好一点儿,还是我给你打下手。咱们俩自己做,好不好?”
燕知不置可否,“我不怎么会做饭,阿姨做饭很好吃。”
但他其实还是更喜欢牧长觉做的饭。
“那我做,你陪着我,可以吗?”牧长觉又提了新的建议。
燕知没直接拒绝,跟着牧长觉的手慢慢在餐桌旁边坐下,“你跟我说一下盘子在哪儿,我可以自己吃。”
安静。
燕知下意识地向后摸,立刻抓住了牧长觉扶在他后腰上的手指。
“天天,”牧长觉放下筷子的声音很轻,“有些话或许我不该在吃饭的时候说,就跟专门在饭桌子上训孩子的家长似的。但我又特别难受。”
燕知又朝着他额头摸,“怎么了?又发烧了吗?”
牧长觉把他全是冷汗的手指抓住,“我想让你稍微依赖我一点。你现在身体这样,出院还想自己回公寓,吃饭也要自己吃。你什么都要自己,是觉得我会嫌你麻烦……”
他的声音很轻,“还是讨厌我了呢?”
燕知想不到牧长觉是怎么把自己和“讨厌”联想在一起的。
他想解释,但是又找不到特别合理的借口,一着急就一层层地往外冒冷汗。
他立刻被合身抱住。
“小时候天天一不舒服就知道要找我,”牧长觉护着他的后颈,很轻地捋,“现在难受成这样也不吭声,是觉得我不心疼吗?”
现在燕知的心跳就像是执意要上升的氢气球,有拥抱的时候才能被压住。
等能说出话来的时候,他低声妥协,“我肚子饿了。”
牧长觉立刻就不接着说了,单手拢着他,“那我们尝尝这个菠菜虾仁吗?”
他在勺子里团了一小团菠菜,顶上放了一小块虾仁,送到燕知嘴边。
燕知慢慢张嘴接了。
“特别好,吃慢一点儿。”牧长觉放下手里的勺子,轻轻给他顺胃,“不着急,等下我们吃一小口米饭,我给拌了西红柿汁儿。”
可能因为又是房间里只有他们两个人,也可能是因为此时的牧长觉几乎能和前两天的幻象完全重叠上,让燕知的边界产生了一点模糊。
也让他觉得自己之前的想法更荒唐:他怎么能觉得幻象能比牧长觉本人对他更好?
幻象本来就只是从牧长觉身上拓下来的一个剪影。
只是前几天的幻象对他尤其的好罢了。
燕知想着想着就习惯性地枕到了牧长觉肩膀上。
眼睛上的毛巾有点碍事,被他推到了一边。
牧长觉用手指小心碰了碰他的眼周,“眼睛还难受吗?”
燕知摇摇头,把嘴里的菠菜咽了,“想吃西红柿米饭。”
“行,我们慢慢吃。”牧长觉边慢慢喂他边陪着他聊天,“你还记得你小时候吃饭多难吗?消化不了还非要吃红烧肉,没有红烧肉就不吃饭。”
燕知脸红红的,想起来就记仇,“……然后你就拿红烧豆腐糊弄我。”
“红烧豆腐不好吃吗?”牧长觉等着他咽完嘴里那一口饭,喂给他一小块鸡汁豆腐,“我们尝尝这个,跟小时候比有没有好吃一点?”
本来燕知只是想吃两口饭糊弄过去,结果最后反倒是牧长觉先叫停,“医生让少食多餐,等会儿我们把药吃了,起来消消食。要是晚上又饿了,我们就再吃一点。”
燕知有点不好意思说自己没吃饱,只是低着头“嗯”了一声。
“怎么了?”牧长觉托着他的后腰轻拍着安抚,“还想吃点什么?”
然后燕知又吃了两口豆腐、一勺米饭,安静地靠在牧长觉身边。
温暖的掌心绕着他的脐周慢慢打圈。
“没难受吧?”牧长觉低声问他,护着他的肚子仔细感受。
“没事儿。”燕知的肌肉记忆深刻,本能地回身索取拥抱。
手臂刚伸出去,燕知就被小心翼翼地包住。
燕知被抱得脸红。
他安静了一会儿,小声说:“我想起来走走。”
牧长觉松开他,“那在家里走走吧,上次你来这儿走得也很匆忙。”
燕知的腰被环着,从餐厅走到客厅,又听见牧长觉跟他说:“慢点儿,我们到儿童房了。”
燕知很清楚牧长觉没孩子。
但是他记得海棠原来是给自己准备了儿童房的。
当时她被惊喜的小朋友紧紧抱住,满脸欣慰,“这才有当妈的成就感嘛……不像那位牧长觉,什么都不喜欢。”
当时燕知的那个儿童房,就是沿着餐厅和客厅的连线,在延长出去的走廊尽头。
洗手间的位置也很相似。
像是一种验证,燕知仰着头问牧长觉:“今天晚上我睡哪个房间?”
“我们睡二楼,我抱你上去。”牧长觉轻描淡写地回答。
燕知的问题就在嘴边上,但他没有继续问。
“累了吗?”牧长觉给他擦了擦额头上的虚汗。
燕知点点头。
他靠在床头上,等着牧长觉给他做完雾化,轻声问:“你难受吗?”
“我难受吗?”牧长觉扶着他揉后背,“你指什么?”
“今天回来的路上,你不是说,”燕知眨眨眼睛,朝着他的方向“看”,“因为胳膊上有伤,到了晚上容易发烧。”
他能感觉到牧长觉就在自己身边,然后他听见了一点细微的拉扯的声音,“你在干嘛?”
然后他的手指被牵着,落在一点粗糙的凸起上。
燕知心里猛地一紧,“缝针了?”
然后他就急了,“好好的你拆开它干嘛?你有毛病吗牧长觉?”
他一下就深刻地认识到了牧长觉和幻象的不一样。
幻象总是温柔的、顺从的,即使可能因为自己之前生病,前两天“他”的话额外多。
燕知总能心平气和地跟幻象沟通。
而不是像眼前这位,轻而易举就带起他的焦灼和愤怒,让燕知有种从梦里惊醒的真实感。
“不着急,本来就是要换药了。”牧长觉不紧不慢地说:“你帮我拿一下这个药,我自己不方便。”
“在哪儿呢?”燕知自己都看不见,还是配合地接住牧长觉递过来的棉签。
“这个药好疼,你帮我涂。”牧长觉握着他的手,一边涂药一边嘶嘶地倒吸气。
燕知看不见,一点不敢乱动,“你别让我涂,我都不知道你伤口在哪儿呢!”
“你不动就行,我动。”牧长觉号称“不方便”,闲着的那只手还有空给燕知揉腰,“保持住啊……我们天天涂得真好。”
燕知受到一点鼓励,又皱着眉关照,“是不是还得重新贴上?不然晚上睡觉不都蹭床上了。”
“还是天天想得周到。”牧长觉把叠好的纱布放到他手里,“你拿稳。”
燕知托着那片纱布,等牧长觉凑上来的时候稍微用力压住,小声问:“不疼吗?”
“我自己处理肯定疼,天天帮我就一点儿不疼。”牧长觉扶着他躺好,“我自己真的不行,你得照顾我。”
“你怎么好意思说的呢。”燕知说的声音很小,但还是被听见了。
牧长觉笑着凑上来,“我有什么不好意思呢?我必须得发烧才能让你照顾,那我也试试。”
燕知半天没说话。
牧长觉伸手一摸,立刻翻身坐起来,“怎么又哭了?”
“没事儿。”燕知摇摇头,“没哭,睡觉吧。”
“错了错了,我不该逗天天。”牧长觉把他扶起来,“我不发烧,不哭了,嗯?让林医生知道了,还不得狠狠批评我?”
燕知在他肩上趴了一会儿,到底还是没忍住,“现在这栋房子,是不是跟你家以前的房子一个构造。”
“是啊,”牧长觉说得理所应当,“我担心我孩子回家认环境,闹觉。”
他抬手揉了揉燕知的头发,“我还以为你发现不了呢,低估我们天天了。”
“你能有句正经话吗?”燕知简直都伤感不起来,眼泪也止住了。
“有啊,”牧长觉的语气里有难得的认真,“我想要一栋天天住过的房子,只属于我们俩。可惜之前那一栋,已经被别人住过了。只能重新买。”
他的呼吸慢了一些,“我不让别人住燕天天跟我的房子。”
燕知突然就想起来当年海棠说完那句“牧长觉什么都不喜欢”的时候,自己是怎么回答的。
他那时候学会说话时间还不长,语句的逻辑都还是零碎的。
想了半天,他才整理出两个成分简单的短句。
“牧长觉就不喜欢。”
“牧长觉只喜欢燕天天。”
第46章
燕知晚上睡得有点不踏实,半夜稍微一动就听见身边问:“怎么了?”
“胸闷。”他低声回答:“没事儿,不严重。”
燕知心肺还没完全恢复,今天出院可能稍微有点累着了。
牧长觉半撑起来,扶着他侧躺,轻轻给燕知捋着胸口顺气,“好点儿吗?”
燕知没睡醒,本能地把脸往他怀里埋,“难受。”
“不捂着宝贝。”牧长觉把他扶抱到自己怀里,“我们吸会儿氧气试试?”
“别折腾了,你不也有伤。”燕知惺忪间也惦记着,“我躺一会儿就好了。”
“不行。”牧长觉把他连着被子抱起来。
燕知迷迷瞪瞪的,“干嘛呀?去哪儿啊?”
“拿氧气。”牧长觉抱着他下楼,“怪我,睡觉之前应该拿上来的。”
“拿氧气你抱着我干嘛啊?你自己下去拿不就行了?”燕知这么说着,却还是忍不住伸手把牧长觉搂紧了。
“大晚上的,我一个人害怕,必须得你陪着。”牧长觉说得像模像样,抱着他翻白天带回来的几个包。
“你胳膊上还缝着针呢,别老抱着我。我下来自己走。”燕知有点清醒了,摸索着去捂牧长觉的伤口。
“天天不动,”牧长觉抱着他拍了拍,“你一动我更不好找了,你搂好我,听话。”
燕知挺困的。
尤其他靠着牧长觉,上身高一点还稍微舒服一点,安静了一会儿就又要睡着了。
“能睡了?”牧长觉把氧气放他怀里,抱着他站起来。
燕知半睡半醒的,有点闹脾气,“别吵。”
牧长觉带着他回了卧室,把面罩给他戴上吸了一会儿氧。
燕知又稍微醒过来一点,但没太多意识。
他的眼睛张开一条缝,声音有点哑,“我什么时候能看见你啊。”
“快了,我们好好养着,很快眼睛就好了。”牧长觉轻声答应他,安抚着揉了揉他的眼周。
再睡着,燕知就睡踏实了。
本来他自己都不记得自己问过牧长觉眼睛的问题,只是配合着牧长觉每天热敷点药。
但没过两天,他早上睡醒睁开眼,就已经是亮的了。
只是太模糊,什么都只有一个影子。
但燕知挺知足。
他能被牧长觉扶着上下楼了。
再过两天他就能自己回学校公寓了。
然后他意外地发现牧长觉能遇上各种各样的麻烦。
比如牧长觉说不让阿姨来做饭就真不让来,非要他俩一起弄饭吃。
燕知印象里,牧长觉做饭已经几乎可以算是家常菜系里的顶尖水平了。
他怎么也想不到牧长觉会如此高频率地遇到各种小问题。
只是做一顿午饭的功夫。
“天天,米饭放这么多水少不少?”
“天天,我打不开这个红豆盒子。”
“天天,这个虾仁袋子怎么撕不开呢?”
“天天,那个鱼要跑了,你帮我看它一会儿。”
燕知被他弄得很忙。
因为牧长觉自己打不开包装,还不让他用任何带刃带尖的工具。
每隔两三分钟,牧长觉就要让他帮一些五花八门的小忙。
能坐下吃饭的时候,燕知真的感觉格外地饿。
他记不得自己有多少年没有这种大口吃饭的欲望了。
但是牧长觉还是没让他自己吃。
燕知不想总这么依赖他,“我现在能看见了,我能自己吃。”
“我没觉得你不能自己吃,”牧长觉给他留了面子,“但我可能比你多一点喂孩子的经验,你还是让我来。”
燕知饿了,吃得有点急。
全靠牧长觉把持着节奏,“你多嚼两下,别糊弄糊弄我就咽了。”
牧长觉不光管着他嘴上,还得关照他的肠胃,一边揉一边安抚,“你慢点儿吃,我不跟你抢。”
胃口恢复一些之后,燕知的精神头也就长了一些。
但是牧长觉跟他提下午要带着他去剧组的时候,燕知还是退缩,“我在家等着行吗?”
他现在在吃林医生和医院合开的新药,回家这几天也没出现过幻觉。
而且他好像摸索到一个规律,幻象并不会在他确认牧长觉在身边的时候出现。
但毕竟还是不保险。
“不行。”牧长觉拒绝了他的提议,“我现在受伤了,身体没有平常好。万一在片场昏倒了,不能没人管我。”
“你每天抱着我走来走去,哪里身体不好了?”燕知听得头都大了,“而且你在片场昏倒了,我能管什么用?”
“行,那你在家休息吧。”牧长觉显而易见地低落,“我每天辛辛苦苦地给你喂饭哄睡觉,等我被救护车拉走的时候身边连一个……”
“我去行了吗?”燕知受不了了,“但是我可能什么忙都帮不上。”
“你去了就是帮我最大的忙。”牧长觉把一瓶水递到他手里,“帮我拧开。”
燕知摸到水瓶的盖子,几乎完全没用力就转开了,“你真拧不开?”
“我自己拧开的不解渴。”牧长觉喝了一口水,又摸摸燕知的肚子,“没闹你吧?”
燕知不好意思了,把牧长觉的手推下去,小声说:“你别闹了,没事儿,没难受。”
他没说过牧长觉,下午只能跟着他去了片场。
单一更远远看见他俩,上来给了牧长觉两句,“他身体还没好,你非带过来干什么?让人提心吊胆的。又不是没别的片子能拍,你多在家歇两天陪着他不就行了。”
燕知知道单一更脾气不怎么好,但他从来没听过他用长辈的语气训牧长觉。
“得出来透透气,单导自己不也带过孩子吗?总不能一直圈家里闷着。”牧长觉说得风轻云淡,“他在家待得没意思。”
单一更又埋怨了他一句,“你可真行,带着人家孩子来片场散心。”
然后他转向燕知,语气柔和了很多,“等会儿你坐我那个靠椅,舒服一点儿。”
燕知知道单一更著名的“王位”,除了单导本人,谁都不敢坐一屁股。
“没事没事,单导,我跟大家坐场边就行。”现场有那么多机位,燕知不敢太僭越。
“牧长觉你跟他说,现在这孩子一点儿不听我的了。”单一更挺伤心的,“还叫我‘单导’呢。”
“他喜欢坐哪儿就坐哪儿吧,我也给他带了靠腰,没事儿您不用管他了。”牧长觉先安抚了单一更,又扭头跟燕知说:“小陈过来了,你先跟他坐下歇会儿,有什么事儿直接让他喊我,不管在不在拍。”
“牧长觉你小子……”单一更喊完一嗓子,又叹口气,“对,不用管在不在拍,有事儿就叫人。”
陈杰把燕知从牧长觉手上接过去,扶着他往场边走,“燕老师,脸色看着好多了。”
“嗯,回去之后休息得比较好。”燕知关心剧组的进度,“现在他们拍到哪儿了?”
“嗯……快拍到赵楼发现开始怀疑自己,觉得江越说的才是真的的时候了。”陈杰“哗啦哗啦”地翻剧本,“他很自责,害怕对江越造成二次伤害,所以躲起来了。”
如果不是燕知早就看过这个剧本,他几乎要觉得这个内容在暗示什么。
他出声打断陈杰,“这个剧本的编剧是谁?”
“我找找啊……”陈杰的声音有些不确定,边找边说:“好像都是跟单导直接沟通的,可能没来过片场?叫……叫……啊找到了,叫‘满西’。”
“‘满西’?”这一听就是个笔名,燕知没再继续问。
他学着牧长觉那种漫不经心,“那天他受伤,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嗐,其实我现在跟您说应该也没事儿了吧,”陈杰像是憋坏了,“真就是从道具车上剐了一下,然后爆了一个血袋。那天在路上拍,被路人看见了,就越传越离谱。真只是破了点皮,我害怕您人在国外容易多想,就想先不说。”
“道具车剐的?那怎么会缝针呢?”燕知在自己身上比划了一下,“那么长。”
“缝……?”还没等陈杰说完,一个燕知不太熟悉的声音靠近了,“您好,是燕老师吗?”
他有点印象。
这好像是江越的扮演者,叫杭如许。
燕知以前没跟他直接对过话,有点拘束地答应,“你好,杭老师。”
“不好意思,我是不是打断你们的对话了?”杭如许跟燕知说话的时候也轻轻的。
陈杰跟燕知都跟他说“没事儿”,一起给他让出来一块地方。
“正好现在觉哥跟亚卓对戏呢,我过来请教一下燕老师。”杭如许很有分寸地跟燕知保持着一点距离,“因为虽然我对我自己这个人物的理解还算深入,但是对‘赵楼’这位对手其实还是有点困惑。您是觉哥的指导,所以我想您指教几个问题。”
燕知很认真地听完,“算不上指教,你说。”
“赵楼每天只有一个小时记得江越,现在他慢慢认识到可能是自己的问题,为什么没有立刻跟江越沟通呢?”杭如许问他:“如果两个人一起解决问题,不是可以减轻很多痛苦吗?”
燕知稍微想了想,努力跳出主观角度去解释:“因为他无法预知后果。赵楼知道江越爱自己,但是哪怕他知道问题就出在自己身上,他也不能拿着江越去冒险,让他去承受每天自己都用看陌生人的目光去看他,需要他一遍一遍地解释两个人真正的关系。”
他稍微皱了皱眉,最后一句话的声音很低,“对两个人来说,都是消耗吧。”
“可能因为我的角色是‘江越’,”杭如许轻轻笑了,“我觉得比起江越,赵楼更像是被需要的一方。虽然表面上是江越一直主动一直争取,但站在我的角度上就会觉得这恰恰是因为……他更依赖更孤掷一注。只要赵楼在,不管多难,他都可以表现得很坚持很稳定,但是如果赵楼没有了,那他也就……没有了。”
燕知安静地听着。
“我刚接这个剧本的时候,本来更想要‘赵楼’的角色,因为他的人物特点更明确。但是现在真正演起来,感觉他的层次太多了,而且比‘江越’的人物性格更有韧性。可能还是需要牧老师这种更能深入角色的人来诠释。”杭如许的语气里多了很多敬佩,“尤其有些感情戏我们提到车祸那场戏之前几天拍的,他居然能短短几天瘦……”
陈杰突然歇斯底里地咳嗽起来,把燕知吓了一跳,“你没事儿吧?”
杭如许也赶紧给陈杰端水,“喝点水,快喝点水。”
“没事儿咳咳,呛着一下。”陈杰喝了口水好多了,不好意思地捂着嘴。
“你们说什么呢?”牧长觉不知道什么时候过来了,“这么热闹。”
燕知有点犹豫自己要不要回答,听见陈杰先开口,“杭老师过来聊人物,咳咳觉哥你上一条过了?”
是真的。
燕知想。
“嗯。”牧长觉低着头看了看燕知脸色,轻轻揉了两下他的头发,“怎么样,还行吗?”
燕知仰起的眼睛很干净,像是水,“挺好啊,杭老师刚刚说到你。”
“说我什么了?”牧长觉躬下腰,侧耳靠近他,“我听听。”
当着这么多人,燕知脸有点红,“说你演戏投入,对角色诠释得好。”
“我哪有你们说的这么好?”牧长觉笑了,“等会儿有场戏,我就有点找不着感觉。”
牧长觉的手仍然扶在他脑后,极为爱惜地摩挲。
“什么戏?”燕知刚跟杭如许聊了一会儿,他已经进入了角色指导的状态,等着要帮牧长觉做人物分析。
他以为牧长觉会向以前那样问他一些关于赵楼的问题,一直仰着头等着。
嘴唇上很轻很克制的一暖。
“亲热戏。”
第47章
燕知一愣,把牧长觉的伤和杭如许说到一半的话暂时忘了,讶异地仰着头,“你干嘛了?”
“找感觉。”牧长觉轻轻摸了摸他的脸颊,“你总在这儿跟别人聊天,分我心。”
杭如许立刻从燕知身边站起来了,“对不起打扰了,燕老师。”
“没事儿,不是,”燕知对杭如许挺不好意思,“这本来就是我的工作。”
“他怎么是你的工作了?”牧长觉语气里的带着淡淡的不满,“你的合同里写了主要指导我。”
“跟别人聊一下相关角色,不是也对你的工作有帮助吗?”燕知对工作上的事情不含糊,并不让步。
“诶你们那边儿!”单一更喊了一声,“今天还拍吗?还是咱们今天攒一伙人就拍两条?”
陈杰立刻对杭如许说:“杭老师,您和牧老师的戏。”
杭如许心领神会,“牧老师,要不咱们先继续?”
他看了看牧长觉,手心开始出汗。
“嗯。”牧长觉最后揉了揉燕知的手,“我们晚点儿说,你先休息一会儿。”
燕知轻轻把手抽走了,没说话。
牧长觉直起身跟杭如许一起往布景走。
杭如许秉着呼吸,看到牧长觉的神色从紧绷到平和,也不过两三步路。
牧长觉开口说话时又温和又得体,“杭老师,我方不方便问问,刚才您跟燕老师都讨论什么了?”
“我问了些他对江越这个人物的见解。”杭如许如实回答。
“能具体说说吗?我也好奇。”牧长觉仍然是那种不疾不徐的语速,却让杭如许忍不住绷紧了后背。
他把刚才跟燕知的对话大致重复了一下。
牧长觉沉默了一会儿,点点头,“杭老师这不是……理解得挺好挺贴切吗,怎么还特地去问他?”
杭如许被牧长觉前后叫了两声“杭老师”,出了一头汗,“我只是觉得燕老师是您的指导,肯定对‘江越’这个人物也有独到的见解。”
“啊……你提醒我了,”牧长觉很轻地努了一下嘴,语气几不可察地冷淡了一点,“他确实是我的个人指导。”
他冲杭如许很谦逊笑了一下,“往后你想讨论角色,可以直接找我。虽然我远不如燕老师,但是应该也凑合够用。”
杭如许后颈上的寒毛全竖起来了,“我知道了,牧老师。”
牧长觉下戏差不多是下午五点了。
他走到燕知身边,把他从椅子上小心扶起来,“等这么长时间,累了吧?我们回家了。”
燕知扶着他的手,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决定直说:“既然都来学校了,要不然我直接回公寓好了,这样也方便点。”
“回你自己公寓吗?”牧长觉的声音挺平和的,“你现在眼睛还没好利落,你打算回去之后怎么办呢?”
“我也不是完全看不见,而且感觉应该很快就能好……”燕知发现牧长觉没跟着他走,在原地站住了,“怎么了?”
牧长觉站了两秒又往前走,扶着他的手,“没事儿,你接着说。”
燕知摸了摸牧长觉的手,“你手怎么突然这么凉,你不舒服?”
“你别管我,你接着说你的计划,你说你眼睛很快就能好,然后呢?”牧长觉低声问他,声音没什么力气。
“不是,你怎么了?你好好说话。”燕知着急了,呼吸立刻快起来,摸索着抓牧长觉的小臂。
“不急,没事儿,你着什么急?”牧长觉托着他的背,把他往怀里拢,“我就是刚刚被你气得有点发懵。”
燕知气刚喘匀一点,头抵着他的肩膀缓解头晕,声音里全是不明白,“你被我气得发懵?”
“你眼睛快好了,我胳膊还没好呢呀。”牧长觉贴着他的耳朵,“我刚才在戏里跟人肢体冲突,感觉伤口有点抻着了。本来想忍到回家让你给我看看,结果我这一下戏,就听你在这儿说你好了能自理能回自己家了。”
燕知顾不上还当着好多人,小心地在他胳膊上摸,“怎么抻着了?抻着哪儿了?”
“没事儿,不严重。”牧长觉带着他摸,把燕知的手放在伤口附近,“稍微流了一点血,回去换个药就没事儿了。你千万别着急。”
燕知摸着他衬衫袖子上的确是有一片温热的濡湿,立刻皱眉,“都流血了,怎么没事儿?”
“我一个人换药费点劲,但也不是换不了。”牧长觉叹了口气,“没事儿你回你公寓吧,我让小陈帮我个忙,晚上万一发烧了我能自己开车去医院,挺近的。”
“你别说了,”燕知用手心捂着牧长觉胳膊上那一块湿,“我去你家给你看看。”
“你真这么好?”牧长觉用那条好手绕住他的腰,“那我得报答天天吧?以身相许你估计现在不要,晚上我们吃小火锅好不好?”
燕知哪有心情管吃的,刚进家就要给牧长觉看胳膊。
“现在不怎么流了。”牧长觉扒着自己胳膊看了看,“应该没事儿。”
“刚才血都渗出来了,怎么可能没事?”燕知皱着眉,把眼睛凑到伤口附近努力看。
淡淡的铁锈味从牧长觉身上漫开,让燕知的神经稍有点紧绷。
“你怎么抻的?怎么好好的就崩开了呢?”燕知把他的衬衫往下扒,“你把这个脱了。”
“你不着急好不好?”牧长觉配合着他把袖子往下拽,说话慢悠悠的,“我想想我当时在干嘛来着……我可能就是场间休息跟人对戏的时候有两下推搡的动作,分心想着晚上天天吃点什么能有胃口,在片场等我这么辛苦。”
燕知不接他的话,鼻子尖快贴到他耳边上了,还是看不太清楚。
牧长觉把他拉开了,“我自己把旧的纱布解开,你帮我涂药,就跟上次一样,行吗?”
燕知配合他,把药尽可能轻地点在伤口附近。
他看不清,弄得挺费劲的。
但是牧长觉并不帮忙,就任由他把药涂得到处都是。
“今天杭如许跟你讨论完剧情,又跟我说了说,”牧长觉稍微换了个角度,方便燕知点药,“我觉得你们俩说得挺有意思,我每个人都同意一部分。”
其实今天跟杭如许讨论的那几句,让燕知心里头有点发酸。
《徘徊》里迟迟不肯开口的赵楼,做了和他自己很像的选择。
但是说到工作上的事情,燕知就尽量屏蔽主观的情感,“你同意哪一部分?”
“杭如许演‘江越’,所以他看问题的角度就会很…‘江越’。”牧长觉不紧不慢地分析,“我刚接这个剧本,也只能从表面看问题,就想这个‘赵楼’啊,到后面都知道他俩矛盾在哪儿了,怎么就不肯跟江越商量,老想着躲呢?”
“然后我刚开始演的时候,就总有这个坎儿过不去,因为我也有杭如许问的那个问题,觉得我无法完全地站在这个人物的角度上思考问题,入戏也有点儿难。”牧长觉坐着坐着就挤到燕知身边去了,“然后我一边演一边体会,就从一开始觉得江越是承受者,逐渐感受到了赵楼内在的挣扎,也就能理解他的选择。”
“你别动了,药蹭掉了。”燕知低着头,好像注意力还在他的伤口上。
“所以今天我听见杭如许问这个问题,我站在‘赵楼’的角度上就有点不舒服。你是我的指导,你能理解我,对吗?”牧长觉偏着头,面对燕知,“我不觉得赵楼有任何错,所以我听不得别人评判他,哪怕是从专业上讨论也不行。所以今天在片场我态度有点儿不好,惹你不高兴了。你是因为这个想回自己公寓吗?”
燕知仍然低着头,轻轻吸了一下鼻子,“我不是,我真的只是因为觉得我身体好多了,不能老住在你这儿。”
“那你不住在这儿,我怎么办呢?”牧长觉用拇指在他眼角很轻地揩了一下,“你病好了,你就不管我了。天天的心,怎么这么狠呢?”
“也不是,”他看看自己的拇指尖,自我否定,“天天还是稍微有点儿心疼我的,掉金豆豆了都。”
燕知顺着他说的,掩饰着避开关于剧情的问题,“流这么多血,你不知道疼吗?”
“诶呀,刚抻那一下可疼了,疼得我咬住了我的下嘴唇。但是我转念一想,回家给天天看看,他得多心疼我,好像又能忍得住了。”牧长觉用两条腿把他盘在中间,“结果我带伤拍完,强忍着剧痛来找天天寻求安慰。”
“当时天天说,”牧长觉学着燕知的语气,“‘牧长觉,我要回公寓’。我感觉那一下子,我的血都‘哗啦哗啦’地流。但是我当时就想,干脆流死我算了,反正也没人心疼。”
“你别说那个字。”燕知皱着眉抬起头,眼角都还没干。
“那你说你心疼没有,”牧长觉弓着腰,从下面往上看他,“我得听见你亲口说。”
燕知躲开他,“你别挨这么近,我给你包上。”
他只能看见最大概的轮廓,一只手小心扶着纱布,一只手缠医用胶带。
“诶呦,嘶……”牧长觉浑身颤抖着,“突然好疼啊,特别疼,天天你快心疼我一下,我坚持不住了。”
燕知抿了抿嘴,“我看你挺有精神的。”
“我有精神吧?”牧长觉笑着,又往他跟前凑了凑,“那不担心了,我们吃饭好吗?我饿死……扁了。”
燕知没想到牧长觉真在家里准备了火锅。
他小时候特别喜欢吃火锅。
一方面是火锅好吃。他不能吃辣,尤其喜欢清汤。
另一方面是牧长觉有一项绝技。他能把肉卷涮到一个绝佳的状态,然后蘸好麻酱放他碗里时,肉片就已经是刚好的温度了。
牧长觉涮,燕知吃,配合得极好。
燕知眼睛没完全好,又想着牧长觉胳膊不方便,“你吃你的,我还不太饿。”
“不饿吗?”牧长觉扶着他坐好,轻轻摸了摸他肚子,“下次去医院复查要称体重,你知道你再瘦了医生得怎么说我吗?”
他轻轻叹了口气,“医生对我都可凶了。之前你发烧,两回都碰上同一个医生。他觉得我根本没好好照顾你,你说我冤不冤?”
“他说你了?”燕知有点惊讶地问他。
“何止说了,狠狠批评我了。”牧长觉把一片涮好的肉蘸上麻酱,用一只手接着送到燕知嘴边,“你尝尝火候。”
燕知犹豫着要自己用筷子接。
牧长觉把肉片放到他筷子上,“行了,放上了,吃吧。”
燕知吃一片,牧长觉在他筷子上放一片。
他吃饭还是很难,很小一片肉也半天才咽得下去。
牧长觉就一直等着。
“你自己怎么不吃呢?”燕知有点不好意思。
“本来我喂你一口,等着你吃的功夫能自己吃一点,”牧长觉声音里有淡淡的笑意,“但是你要多一步接力,我不得看着吗?”
“你今天为什么话这么多?”燕知脸有点红了。
“吓得。”牧长觉顺手往他嘴里送了一口青菜,“怕你不管我,极力挽留你。”
这次燕知犹豫了一下,张嘴接了,没坚持自己吃。
腾出来一只手,牧长觉也没自己吃,小心护着燕知的肚子,又喂了一小口米饭,“我不是觉得你自己吃不了饭,其实是我有需求。”
燕知吃不了几口,很快就累了。
他肚子被护着,一踏实下来意识就有点松散。
今天在片场坐了挺长时间,他腰上没什么力气,慢慢就靠到了牧长觉肩膀上,“喂饭算什么需求?”
“你身体刚好一点就想搬走,”牧长觉放下筷子,两只手环着燕知薄而窄的腰,“让我觉得我好不重要。”
他抬手捂着燕知的后背,埋在他颈间慢慢吸了一口,“天天能不能给我一点安全感,说你不走了?”
第48章
燕知有一片刻的恍惚,几乎就要答应了。
但是那些做过隐私/处理的药就放在二楼卧室的床头上,每天被牧长觉当成营养补剂,一样一样地数出来,放在他的手心里。
燕知多希望那真的都是维生素。
“我现在很多事情还没想清楚,”燕知低着头回避,“你别说这种话了。”
牧长觉揉揉他的手,“那我们各退一步,你在我伤好之前别走,行吗?”
燕知想了想,还是犹豫。
“天天。”牧长觉又稍稍靠近了他一些,“伤口疼。”
燕知有点担心地摸了摸他额头,“没发烧,有什么别的感觉吗?”
“没发烧但是我头晕,”牧长觉把他搂紧了,“可能是因为我心里没底。”
“……那我这两天先留在这儿。”燕知沉默了一会儿,松口了。
六月雨多,燕知除了跟着牧长觉去过几次片场,几乎没怎么出过门。
等他能借助眼镜看见东西的时候,燕知就想去一趟实验室。
毕竟总是让惠特曼教授帮他推动实验室也不现实。
牧长觉开车把他送到生科院楼下,想跟着他一起上楼到实验室。
“我估计要挺久的,”燕知还惦记着他的胳膊,“你该去趟医院检查一下了吧?”
“去医院也是重新包一遍纱布罢了,”牧长觉摇摇头,“我还是想让你给我包。不方便我上去的话,我就在大厅等你。”
他总是在做一些恰到好处的让步,让燕知很难一直坚持拒绝。
燕知一个人上了楼。
他刚一出现,实验室就七嘴八舌地炸锅了。
“燕老师呜呜呜我还以为你不要我们了!”
“梅时雨你别扒老师身上行吗?你不沉吗?滚下来!”
“燕老师我好想你燕老师……”
“梅时雨你快起开吧你!燕老师你身体好点了吗?”
……
燕知跟他们打过招呼,“好多了,你们的工作汇报我都看了,这周末之前会给所有人答复。”
“好冷酷的回答啊,知,”惠特曼教授从学生后面走出来,“但你的实验室真的很棒,我们一起工作得非常愉快。”
“谢谢,休。”燕知由衷地说:“多亏了你和林,如果不是你们在,我完全不知道应该怎么办。”
“这就是家人的意义对吗?”老人耸耸肩,“当然,家人中有一位太努力的同事……还是一件非常有压力的事。”
“我已经荒废了一段时间了,”燕知跟他一起往办公室走,“现在有精力了,还是应该赶紧把进度拉回来,不然只会越拖越迟钝。”
“我支持。”惠特曼教授点头,“毕竟我不能完全替代你的工作。我整理了实验室现有的课题中不够稳定的点,它们到了后期有概率会影响你的工作推动。你可以提前准备一些解决方案,一旦你推进到相关环节,最好能尽快地跟我详细跟进。”
现在的休·惠特曼表面看上去松弛友好,但他年轻的时候也是以拼命著称的。
他看着燕知笑笑,“我特别希望你一切都好,知,所以我珍惜你每一秒的才华。在一些事情上,我的态度和林不一样,但我希望你不要觉得我在给你压力。”
“当然,休,别担心。”燕知摇摇头,“你们两个都是对我最好的人,我自己也知道怎样处理问题。”
“不不不,知,”惠特曼教授稍微偏了一下头,“即使到了我这个岁数,也还是很多时候不知道怎么处理事情。而你,请原谅我,在我心里永远是一个小男孩。所以你不需要知道所有问题的处理方法。如果你遇到任何困难……”
惠特曼教授像过去那样,从镜片上方看着他,“亲爱的知,我最担心的就是你不知道如何求助。”
燕知笑着垂下目光,“不会的。”
“那就是最好的。”老人拍拍他的肩,“我永远相信你。”
燕知关心惠特曼教授在斯大的工作,“你什么时候回去?”
“这周吧,实验室对接对你来说应该很简单,”惠特曼教授打开手机翻看日历,“或者你有其他需要帮忙的,我还可以在这里多留一周。”
“这周我应该就可以正式恢复工作了,”燕知想到林医生,“林跟你一起回去吗?”
“她不太放心你,想在这边多留几天。”惠特曼教授耸耸肩,“不过我很怀疑她是想多吃一段时间的中餐。”
他举起一只手,“哦,有件重要的事,林让我今天带句话给你,她担心提前跟你说了会让你有压力。”
燕知稍微有点紧张,“什么事?”
“她跟这边的医院给你做了新的联合治疗方案,想问问你的意见。”惠特曼教授说:“所以等你今天完成了实验室的工作,给她打个电话,好吗?”
燕知稍微定了一下神,“好。”
因为他有一阵子没来,光看工作汇报终究是太片面的。
燕知把实验室的每一个学生都喊进来,单独进行了当面讨论。
薛镜安是最后一个来的。
她讲完课题却没有立刻离开,有点犹豫又有点激动地站在门口。
“怎么了?”燕知把刚才讨论的内容纪要存档,抬头看她,“还有事儿吗?”
“之前王征那篇文章被撤稿了,而且期刊上还做了相关利益冲突的警示通报,很多公众号都转发了。”薛镜安的兴奋压不住了,“说实话这种冒名发文章的情况我之前听说过可多了,但几乎全部不了了之。燕老师你太厉害了,我从来没想过这一城还真的能扳回来。”
燕知把眼镜摘了,稍微有点疲惫地揉了揉眼睛,“不是说事情一直错,就能变成对的。王征用你的工作,安着别人的名字发表,就是违背了学术道德的。我们能在冲突取胜不是因为我厉害,是因为工作的确是你做的并且保留了足够多实质性的证据。”
薛镜安被他带着冷静下来,又有一点担忧,“不过燕老师,王征在免疫口其实挺有话语权,尤其他跟现在的生科院现在的院长走得很近,我怕他们为难你。”
燕知摇头,“他们不足以为难我,你不用担心。”
“不是学术上的,燕老师您今年才回来,现在学术界很多官/僚主义不是纯讨论科研能力的。”薛镜安抿了抿嘴,“其实王征的文章刚撤的时候,田老师就来提醒过我,要不然就把这项工作揭过去,他们不发我们也不发了。”
“这个看你自己。”燕知十指交叉搭在小腹上,“这是你的工作,发不发表是你的自由。如果你想要发表,我会帮助你起稿。如果你想好不发,那我们就把重心放在你现在的工作上。”
薛镜安的手指攥紧又松开,“这个工作我独立做了三年,有时候三天都睡不了五个小时。我要是发不了……会很不甘心。”
“这样直接说出来非常好。”燕知又抬手揉了揉眼角,“你需要什么就向我表达什么,不用因为外在因素纠结。我是你的导师,就像我的导师时常提醒我的,‘我比你想的要稍微强大一点,所以你可以尽可能地集中在学术工作上’,好吗?”
薛镜安踏实了,轻轻叹了一口气,“我有时候真的觉得我在王征那歇斯底里走的那些背字儿,都是为了遇见燕老师攒的人品。”
燕知不太知道什么叫“攒人品”,但听起来好像是在夸他,有点脸热,“没别的事儿,我们今天就到这儿吧。”
等薛镜安出去,燕知点了一点人工泪液,闭着眼睛休息了一会儿,给林医生拨了视频电话。
“嗨,知。”林医生接的很快,“工作交接还顺利吗?”
“休太好了,实验室的工作推进得很好。”燕知笑了笑,“林医生,太辛苦你们了。”
“这没什么,”林医生温和地回答:“这几天我一直在和你在这边的主治沟通,根据你的用药史和主要症状制定了新的治疗方案。”
“我知道,休跟我提了一下。”燕知点头。
他的手心出了一些汗,眼前也一阵阵模糊。
但他只是安静地等待着。
“因为你之前的用药问题,我不再建议你过多地使用镇定性药物。你可以继续结合橡皮筋疗法,但我现在很担心你停掉之前的药,达不到理想的治疗效果。”林医生稍微停顿了一下,“所以我们商议的结果是药物辅助深颅多位点磁刺激,是现在比较前沿的一个治疗方法。”
燕知自己是神经方向的研究者,对经颅刺激有一定认知,但并没有尝试过治疗,“深颅磁刺激?”
“对,它是非侵入式的,不像是药物会带来长久的副作用,但还是会有眩晕和阶段性听力下降等潜在风险。这些都因人而异的,所以我一定要提前告知你风险。”林医生从屏幕里望着他,“有一定的概率,会带来很不好的治疗体验。”
“那效果呢?”燕知最关心这个,“大概治疗周期是多久呢?”
“治疗周期是配合你的具体情况来调整的,”林医生说:“比如你现在,比较理想的治疗频率是一周一次。后期如果你好转了,就可以调整成两周一次。如果长时间地无症状发生,就可以考虑进入保守维持阶段,三个月到一年进行一次。”
“也就是说,这项治疗可能可以让我不再产生幻觉?”燕知盯着屏幕,有几秒眼睛很酸,但他没有眨眼。
“现有的相似案例还比较有限,治愈率大概有百分之四十。”林医生再次提醒他,“并且有概率会引起严重的副作用,尤其是在治疗前期,甚至有可能会导致典型症状的阶段性缓解前加重。”
“好。”燕知冲着屏幕笑了,“太好了,林,谢谢你。”
他的手心里全是冷汗,但他想到牧长觉前几天说的“能不能不走了”。
不是百分之百,但他终于有机会可以去极力争取一个答案。
挂断电话,燕知坐在办公室里平复了一会儿,心脏还是跳得有点不舒服,眼前也时不时发暗。
推开办公室门的时候,他看见牧长觉有点意外,“你怎么上来了?”
但其实他看见他,还是忍不住放松了一些。
牧长觉冲他笑笑,“等得着急,想早点见你。”
燕知跟他并肩走到电梯,听见他问:“努力整整一下午了,天天累不累?”
电梯门开了。
正是下班时间,里面已经有了几个人。
“有点儿,但是解决了很多问题,心里面轻松一点。”燕知想着林医生的话,忍不住长长舒了一口气,“很多事情都算有了转机。”
电梯里有人回头看他。
燕知不觉得意外。
他自己就时常被人盯着看,更何况牧长觉再怎么遮也过于惹眼。
“是什么事,能给我讲讲吗?”牧长觉靠着电梯的一侧,偏着头看他。
燕知避重就轻,“实验室里一个学生跟之前的实验室有冲突,今天算是解决了一大半,后面也知道该怎么做了。”
“嗯,天天总是很有办法。”牧长觉低头亲了他一下。
燕知不好意思地脸红了,“你别这样。”
靠近按钮的男生一直看着燕知,电梯刚下到五楼,他就按了“3”,门一开就立刻下去了。
燕知心里装着新的治疗方案,并没太注意。
他看着电梯一层一层下到一楼,想从靠着的扶手上撑起来。
电梯门“叮”的开了。
他太累了,下意识地仰起头看身侧:“牧长觉,你……”
身边的一个女孩子按住开门键,有点紧张地问燕知,“燕老师,您是不是不太舒服,需要我帮您叫人吗?”
一开始燕知还没明白她在说什么,直到看见大步从电梯外走来的人,一瞬间像是被一桶冰水从头浇下来。
牧长觉根本没上楼。
燕知保持着看向女孩的姿势,半天没能说话。
“怎么了?”牧长觉走到电梯门口,友好而得体,“我打扰了你们的对话吗?”
女孩犹犹豫豫的,也没敢看牧长觉,“燕老师好像有点不舒服。”
牧长觉直接走进电梯,把燕知从厢壁上扶起来,单手撑在他腰间,跟女孩说:“他是不太舒服,刚打电话让我来接他,可能电梯信号不太好听不清楚。”
燕知不扶着他几乎站不住,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牧长觉还是那种近乎温和的语气,用其他人刚好能听见的音量说:“早跟你说不要用这种隐藏式耳机,时髦是时髦,但是音质太差,在电梯里更听不清了是不是?”
他捋了一下燕知的头发,轻轻一握收起手指,“我先给你收着,下次不要戴了好不好?伤耳朵。”
女孩原本在电梯边犹豫着,终于松了口气似的,“没事儿就好,没事儿就好,那我先走了。”
牧长觉极温和地朝她笑笑,“太谢谢你了,同学。”
看着电梯里的几个人都走了,牧长觉扶着燕知低声问:“感觉怎么样,还能走吗?”
燕知的虚汗在额角聚了一层。
他的目光沉得抬不起来,“你知道了。”
第49章
“我们找个地方坐下来慢慢说,”牧长觉很轻地揉着他的后背,托着他的手小心往前带,“电梯里人来人往的,不方便。”
从生科院出来去停车场的一路,燕知一直在试图去分析牧长觉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知道的,或者说牧长觉知道的有多具体,以及往后他自己到底要怎么办。
但是无论他如何努力,都好像抓不住任何想法,只是机械地跟着牧长觉往前走。
他的呼吸一下比一下沉,只是很慢地走,也几乎上气不接下气。
牧长觉站住了,“缓一下,不着急,缓一下。”
燕知还要往前走,被牧长觉拉住,“你站住,别走了。”
“那我们说清楚,现在就说。”燕知试着把手从牧长觉手里抽出来。
牧长觉松手了,一只手在他身后虚护着,“你说。”
他让燕知先说,燕知又几乎完全没有头绪。
他口干舌燥地站了一会儿,仰着头看牧长觉,“你早就知道我疯了,对吗。”
牧长觉看着他,眉心很轻地皱了一下。
那只是一个很微小的表情,却莫名让燕知感觉到一种不忍心。
好像他刚刚说了一句特别残忍的话。
但是牧长觉仍然在等。
燕知眨了一下眼,“当时在医院,约好了望松涛来接我,但却是你开车来。护士跟我说着说着话,语气会突然变化……还有你跟小陈说,他那两天辛苦了。是因为在医院的,其实一直是你,对吗?”
那么多的细枝末节,燕知曾经都不愿意去细想。
但现在,它们像是证据一样列成一排,证明他心存侥幸的可笑。
牧长觉安静地承认,“是我。”
“所以你……”燕知强迫自己整理思路,“所以当时你们都知道,林医生、休、望松涛和医院里的医生护士,都陪着你演戏。”
“是。”牧长觉只是承认,没有解释。
“是因为我……”燕知低下头,“是因为怕刺激我,所以你们都是好意。”
他像是在替牧长觉解释,“因为我当时状态太差了,所以你们没有别的办法。”
牧长觉想握他的手。
“但是我现在真的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我自己,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你。”燕知又轻轻把手抽开了。
“说完了吗?”牧长觉等了他一会儿,“能不能轮到我问一个问题?”
燕知沉默。
“我想问问你,”天色暗了,牧长觉的表情看不分明,“如果是换成我……”
他的声音里出现了细微的颤抖又很快平复,“如果是换成我,戴着氧气罩躺在医院里站都站不起来,眼睛看不见,吃什么吐什么。然后我什么都不肯告诉你,只是因为我昏迷的时候喊了你的名字,你被医院通知了。然后你过来看了一眼,转头就可以走了,是吗?”
燕知别开脸,“我不需要你同情我。”
“所以你觉得是因为同情。”牧长觉了然地吸了一口气,“如果哪怕我死了,你站在我的墓碑前,心里想的也只是,‘牧长觉可真可怜,年纪轻轻就死了’,对吗?”
听见牧长觉这一句,燕知眼前一下就模糊了。
他并不真的觉得是同情,但他更害怕是别的,口不择言。
牧长觉看着他,像是读出他的想法:“你很清楚我是不是同情你。”
“当初你突然消失了。我就想,天天怎么一声不吭就不要我了呢,我做错了什么呢。”牧长觉说话的声音一直很轻,几乎算得上温柔,“我怪你,九年,三千多天,我没有一天不怪你。但是等我再看到你的那一刻,我真的感觉是一种垂怜。垂怜我九年所有心急如焚却永远遍寻不获的白天和在自问你有没有在等我中辗转反侧的夜晚。”
燕知心里酸得受不了,下意识地想逃避,“我累了,我想回公寓。”
牧长觉并不伸手拉他,只是轻声说:“燕征天,如果你心里对我哪怕还有一点在乎,我请你听我说完,可以吗?”
燕知没再动,但也没转回身看他。
“我听见你说你把所有错揽在自己身上结果头发全白了,摔坏了要一个人住院,说你自己像是划火柴见我一面少一面,宁可吃药把自己吃坏了也要跟我多待几年的时候,你知道我是什么感受吗?”
“我当时真的很认真地考虑过,要不然就都听你的吧。”牧长觉很轻地叹了一口气,“天天总是很有主意,那就照他想要的方式办,我就陪着他演。如果他真的吃药吃坏了连我也不认识了,那我养着他。如果他死了,那我就陪着他。”
别的燕知都能听,但是说到这儿他就支撑不住地打断,“你能不能别说你死?”
哪怕是这时候,他仍怕牧长觉犯太多口业。
“我觉得这整件事情责任都在我。”牧长觉慢慢地说:“首先我没能做到让你生病的时候主动找我,也始终没能传达清楚‘不舒服不是错’和‘不舒服不用躲’这两件事。其次就是我让你误会了我本身很坚强。但其实只要你不要我,我就会变得很脆弱。”
“你别再说是你的错了。”燕知摇头,“这件事里很多人有错,包括我。但不是你的错。”
“不是我的错,那你为什么惩罚我?”牧长觉稍躬着一点腰,平视他的目光,“如果你不觉得是我的错,又为什么担心我会自责?还是说你觉得你身体不好再藏起来,能算是对我自由的成全……”
“因为我就是真的疯了呀,牧长觉。”燕知打断他,声音逐渐控制不住了,“是因为我每时每刻都在担心,陪在我身边的人到底是不是真正的你,你看到我对着空气说话对着空气笑你会是什么样的感受。刚才下电梯你看见四周的人怎么看我了,我不在意他们但我不能不在意你,以后我们就这样了吗?以后你要永远小心翼翼地陪着一个疯子演戏吗?你不累吗牧长觉!”
所有的委屈和担忧一瞬间爆发出来,让他短促的呼吸把每一句话都切得四分五裂。
“我觉得我对不起你。我每一天每一分每一秒都觉得我对不起你。我总是在犹豫,我永远想要你。我前一秒在想我吃药就能快活几年,哪怕几个月也值,后一秒就在想要不然我和幻象过一辈子不就能更久地记得你?”燕知不停地深深吸气,“我把跟你在一起的每一秒都当成最后一秒,每一次独处我都提醒我要和你保持距离。但一听见你说话,一摸到你的手我就全忘了,我根本控制不了。燕征天十九就死了你明白吗?最近每一次跟你在一起,我都努力想假装成那个十九岁的自己。他没受过伤他被你教得很好有尊严有勇气无所畏惧……可我呢?”
他缓了一下,声音仍然很沙哑,“今天林医生跟我说了一个方案,你应该也知道了。我原本想,等我治好了,我就……”
“我更好奇的是,你原本的假设里,如果治不好,你准备怎么办?”牧长觉轻声问道:“你治不好,就还能看见幻象。你有人陪了,就打算不管我了,是吗?”
燕知让他彻底问哑了。
“我能感觉到,幻象比我好。”牧长觉垂下眼睛,“你说了,跟我一起得假装成燕征天。跟幻象在一起,你可以当燕知了,又轻松又快乐。我斗胆猜测一下,‘他’比我善解人意吧?‘他’应该是集合了我身上你最喜欢的特点吧?”
他短促地笑了一下,“那我明白了,换成我是你,我也选‘他’。”
“你怎么能这么想?”燕知的眼睛是干燥的,语气也缺乏起伏,“你怎么能这么说。”
“那我应该怎么想呢,天天?”牧长觉平静地问完,看了看他,“我能理解你所有的想法,除了离开我。”
他低下头,“你明明说了,你永远想要我。”
燕知深深吸了一口气,声音极低,“你给我一点时间吧。我现在太乱了,什么都想不清楚。”
“好,你想。”牧长觉尊重他的决定,点点头,“今天我先送你回公寓,燕老师想好了通知我一声。”
他转身朝车走的时候,带伤的一侧被路灯照出来一片深色。
燕知跟了他一步,手一摸就全红了,“牧长觉……”
“嗯,你想好了?”牧长觉平静地转头看他。
燕知的手指都在抖,“你流这么多血,没感觉吗?”
牧长觉拨着自己的衬衫袖子看了一眼,只有瞬间的诧异,“没关系,可能刚才不小心用力崩开了,我自己去门诊处理一下就行了。”
“这怎么可能没关系?”燕知用力把眼泪擦干净,挽他的袖子,“我看看。”
“你别看了。”牧长觉很温柔地把他的手按住,“我除了心会疼,别的地方都不知道疼。”
燕知很茫然地抬头看他,“你什么意思?”
“局部神经性痛感缺失,燕教授应该听过。”牧长觉笑着回答他,“我不会疼,你不用心疼我。”
他说着话,血就沿着他的手肘往下滴。
燕知当然听过。
神经系统损伤导致的后天性局部痛感缺失,不可逆。
燕知没说话,跟着他上车了。
牧长觉上车之后披上了一件外套,把湿漉漉的衬衫掩住了。
引擎启动的声音很轻,燕知的呼吸稍沉就盖过去了。
很突然。
他咳嗽了一声,捂着嘴躬下腰,极力地呼吸。
他的眼睛大张着,抓着安全带的指关节全泛白了。
他捂住嘴的手指抖得合不拢。
混合了铁锈腥甜的空气急速通过他的气管,带起成片的灼烧感,让他想要干呕,却只感到一阵阵窒息。
“天天。”牧长觉迅速扶着他直起身,把他满是血的手替下来,“天天,天天,看着我。”
燕知朝着他眨眨眼,瞳孔近乎失焦。
他几乎是在抽搐中呼吸,浑身颤抖得难以自已。
他用残存地意识抓着牧长觉捂在他脸上的手,像是即将淹死的人在抓够浮木。
“你听我数到‘5’再呼气。”牧长觉按住他的胸口,声音过分的平稳,“1,2,3……”
“呼气。”牧长觉的手指稍微松开,另一只手在他胸口轻拍,“宝贝呼气。”
燕知后知后觉地把胸口里堵着的气呼出来,立刻要吸气的时候又被牧长觉捂住了。
“再来五秒。”牧长觉数完,“吸气,慢慢的。”
燕知跟着他,差不多过了十分钟才慢慢有了自己呼吸的节奏。
他的脸上已经满是泪痕,还留着牧长觉帮他呼吸时压出来的苍白指痕。
燕知的白发被汗浸透了,湿漉漉地贴在他的额头上。
牧长觉轻轻帮他理开刘海,“怎么样了?稍微舒服一点儿了吗?”
燕知眨一下眼,眼泪就往下掉一颗。
他的声音虚弱又委屈,“为什么会痛感缺失?你受过伤吗?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呢?”
“没有受伤,我怕你心疼才那么说的。”牧长觉小心地给他揉胸口,“其实我可疼了,疼得快受不了了。”
“那流那么多血你为什么不说啊!”燕知绷了一整晚的情绪终于溃堤了。
他忍不住地痛哭,“你疼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啊?牧长觉你是要用这种方式报复我吗?”
“不是,不是,”牧长觉伸手把他拥进怀里,一下一下地轻拍,“我知道天天在意我,我怎么舍得呢?”
“你不就是这个意思吗?”燕知哽咽着反问,“你觉得我不告诉你是折磨你,所以让我体验一下。我知道你心思多我一直都知道,我不用牧如泓或者我妈妈或者任何人告诉我。你要是敢,牧长觉你要是敢伤害你自己……”
“我不敢,我怎么敢。”牧长觉护着他的胸口,“不着急,我们不说了,缓一下宝贝。”
燕知忍了一晚上,一哭就停不住。
之前他说他想要一点时间,但其实他根本不知道他要多少时间才能想出一个结果。
没有牧长觉的每一条路,好像都是死胡同。
“我真的不知道怎么办牧长觉。”他内心最深的恐惧终于兜不住了,“我要是治不好了该怎么办?我想不出来我以后要怎么办。”
“你有我。”牧长觉很轻地贴他的脸颊,“要是天天更喜欢‘他’,那我就可以扮成‘他’,我之前不是演得很好吗?演一辈子我也愿意。但是如果天天更喜欢我,我心思这么多,总有办法不给‘他’机会。”
他十分恳切地求证,“天天选牧长觉,是不是?”
第50章
“天天选牧长觉”是燕知小时候当成口头禅似的一句话,经常在他嘴边挂着。
现在牧长觉这么问,问得他心里全是后悔和委屈。
沉默了片刻,燕知看着牧长觉,很轻地点了一下头,“嗯。”
“那不哭了好不好?”牧长觉用纸巾极小心地轻压他的眼睛,单手扶着他的胸口,“呼吸慢一点儿,你跟着我的手。”
燕知的胸腔贴着他的手心起伏。
呼吸刚恢复一些节奏,燕知带着浓重的鼻音说:“赶紧去医院包伤口,我们别开车了,出去打车吧。”
“你再说一遍。”牧长觉愣了一下转过头,用目光含着他。
“说一遍什么?”燕知又有点着急,“包伤口,还流血呢。”
牧长觉揉了一下他的手,低低地笑了一声,“你知道吗?过了这么久,你第一次说‘我们’,让我想起来你小时候第一次叫我‘哥哥’。”
燕知情绪波动太大,靠在座椅上几乎有点动不了。
听见牧长觉这么说,明知道是在安抚自己,燕知还是不由自主地放松了许多。
他看见牧长觉把车倒出车位,又确认了一遍,“刚才说的痛感缺失,真的不是真的,对吗?”
牧长觉单手扶着方向盘,另一只手握他的手指,“我都不知道痛感缺失是什么样的,只是刚刚在你们学院一楼的学术海报上看见了这么一个词,现学现卖罢了。”
学院一楼也大多是神经方向的实验室,谈及感知觉障碍也很常规。
但燕知还是认真看着他,“真的吗?”
牧长觉坦荡地回视他,“我怎么舍得骗你?”
燕知稍微松了口气,“那就好。”
“不担心,没事儿。”牧长觉揉揉他的手指,“你休息一会儿,到了我叫你。”
燕知累得睁不开眼。
手被牧长觉握着,他心里踏实,很快就睡着了。
等他再睁开眼,已经是在熟悉的卧室了。
房间里亮着一盏小夜灯,窗外有淅沥的雨声。
燕知撑着床坐起来,在四下摸了摸。
都是空的。
“牧长觉?”燕知低声喊了一句。
没有回应。
燕知揉了揉眼睛,踩进拖鞋,刚站起来就顿住了。
卧室不知道什么时候重新装了门。
“天天。”牧长觉的声音就在门后面,很温柔。
燕知稍微定了一下神,走过去握住金属门把手,缓缓拧开。
门的后面还是门。
同样的材质和款式,紧闭着。
燕知的手心不停冒冷汗,贴着浑圆冰凉的铜球,几乎用不上什么力气。
牧长觉又在门外喊他,“天天?”
燕知坚持着推开五六扇门,眼前的场景仍然没有变化。
他走不动了。
像是一只察觉危险的鹿,他盯着门的下缘。
看到血从门下漫出来的时候,燕知本能地后退。
却退到了另外一扇门上。
卧室也消失了。
这是一个梦。
燕知冷静地分析。
但心跳却随着时间一分一秒地变快,让他感觉到了空气的稀薄。
“牧长觉……”燕知踩着血走向那扇他打不开的门,用力地敲,“牧长觉!”
“天天,天天。”牧长觉一直在轻轻揉他的手,“醒醒,天天。”
燕知睁开眼的一瞬间就起身把牧长觉搂住了,“牧长觉你是真的吗?”
“我是,宝贝,我是。做噩梦了是不是?”牧长觉护着他的后脑,不停地捋他的头发,“我是真的,噩梦不是真的。没事儿,我在这儿。”
“这一切都是梦对吗?”燕知的声音忍不住地颤抖,“这些年都是梦对吗?不然你为什么一直不来。”
他起身太快,眼前又黑了一片。
“我的错,宝贝。现在我来了,不害怕了天天。”牧长觉握着他冰凉的手,放在自己胸口上,“摸摸,我在这儿,是不是?”
燕知立刻抓紧了他的衣服,用力地深深呼吸。
“没事儿了,没事儿了。”牧长觉轻轻抵着他的额角,“天天看看我,放松一点儿。”
燕知不想抬头,往他的怀里躲得更深了。
“好了,宝贝放松。”牧长觉牢牢地托着他的背,声音极温柔,“这些年不是梦,是我没做好,让天天过得不好。但是天天一直特别坚强,做得特别好。现在我们已经开始解决问题了,对吗?”
燕知没回答,抓着他的指节已经泛白了。
“我不是没有找天天,也不是不要天天。是我太笨了,一直没找到。”牧长觉安抚着他颤抖的后背,“现在我好不容易找到了,我觉得我特别幸福。我也一点都不担心未来,因为只要天天在我身边,我觉得我是什么都解决得了的。”
燕知的呼吸逐渐均匀了,声音也平静下来,“牧长觉,我总是很害怕。”
“害怕是很正常的。我家孩子一个人支撑了那么久。”牧长觉爱惜地在他头顶蹭了蹭,“现在你不是跟我在一起吗?慢慢就不害怕了。”
“我担心你是假的,担心又是一场梦醒过来,”燕知的声音低了很多,“你又不见了。”
“那怎么会呢?”牧长觉单手护着他的肚子,很轻地揉了揉,“牧长觉这么不负责任吗,嗯?”
燕知小幅度地摇了摇头。
“那天天担心点别的吧。”牧长觉的声音里带着些失落。
燕知清醒了一些,有点不好意思,“担心什么?”
“天天现在就已经很厉害了,一提起你,稍微懂一点学术的人都听说过。啊,师承诺奖,大学是世界顶尖,年纪轻轻就是国内顶级学府的正高。”牧长觉一直轻轻拍着他的后背,“你再看看我,年纪一大把了,除了带孩子和演戏什么都不会。以后被天天带出去见世面,别人第一眼看见天天这么漂亮就得说我‘这男的怎么会运气这么好’,第二眼把你认出来又要说你‘燕教授这么聪明还做慈善扶贫凡人’。”
“你怎么就年纪一大把了……带孩子又是什么?”燕知躲在他怀里,嘴角弯了弯,“你还什么都不会,你还想会什么?”
“我只要会哄孩子就行了,别的不用会。我孩子又聪明又漂亮还乖,只要他开心,我什么追求都没有了。”然后他故意用很紧张的语气问燕知,“我把天天哄好了吗?这可是我为数不多的长处了,你别打击我啊。”
燕知放松多了,直起腰,小心扒拉了一下他胳膊,“怎么就到家里了?你伤口处理好了吗?”
“给天天看看。”牧长觉把袖子卷起来,露出来整整齐齐包着敷料的上臂,“是不是没事儿?”
燕知想起来那天陈杰在片场说的话,“当时不是被道具车剐了一下吗?怎么会划成这种锐器开放伤呢?”
牧长觉撇了撇嘴,“车身主要撞在我肋骨上了所以没什么事,但是我当时被带倒了,车身一侧的铁皮划在我胳膊和血袋上了,弄得很热闹,才被路人拍下来了。”
这前后就能都说通了,燕知刚松了一口气又皱眉,“那你当时怎么没跟我说划得这么深?不是说没事儿?”
“怎么没事儿?”牧长觉亲亲他的耳廓,顺便就在他耳边说了,“哇我都要疼疯了,但是我怕我天天担心。而且我多有职业素养,肯定咬牙带伤坚持拍摄,对吗?”
燕知想了想牧长觉三天两头说歇就歇,没有任何制片和导演能按着他拍。
如果他还能坚持拍,那当时应该也确实不会太严重。
只是不严重也不代表他不担心。
燕知用手指碰碰伤口附近,“可是这都好久了,怎么还流血?总是愈合不了肯定也不对,我们还是应该去医院看看。”
“医生说没事儿。再等两天好不好?要是还不好我就听天天的再去医院看看。”牧长觉揉着他的后背哄他,“昨晚太辛苦了,再休息会儿吧。”
燕知在他肩膀上靠了一会儿,等眼睛缓得差不多,摸索着看手机上的时间,“天都快亮了,我起来看文献。”
“不着急,”牧长觉又想会读心似的把他的想法读出来,“天天怕做噩梦是不是?”
外面确实在下雨。
燕知垂下眼睛,“我正常的工作时间差不多是从四点开始的,现在已经晚了。”
“我们最近不舒服,在养身体,怎么能睡这么少?”牧长觉扶着他慢慢躺好,“是因为我刚刚没在旁边陪着吗?”
燕知躺着床上看着他。
最近燕知的头发又长长了,在枕头上自然散开,像是一层柔软的雪。
“那你呢?你凌晨不睡在忙什么?”
牧长觉贴着他躺下,伸手把他抄到怀里,“我哪儿不睡?没想到起来出去喝口水我天天就吓醒了。”
燕知一只手攥着他胸前的衣服,意识逐渐散开,又抓着他的手放到自己肚子上,声音很低,“你揉揉,有点儿不舒服。”
“我揉我揉,天天放松,没事儿宝贝。”牧长觉哄着他,仔仔细细地把被子盖好,“我在呢,保证不会做噩梦了。”
被他安抚着,燕知的呼吸重新变得缓慢绵长,终于睡熟了。
牧长觉保持着单手搂着他的姿势,一边轻轻拍抚着,一边打开了手机消息。
最上面是陈杰刚发过来的两条新消息:“微博清理好了,论坛还需要时间。”
“应该不只是昨天目击的学生发的,可能也是王征他们找了人刻意刷热度,跳得很厉害。”
牧长觉目光淡漠地看着那两条消息,从容地用拇指按下回复:“没关系,先从王征开始吧,一个一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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