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沉睡了很久,他在没有尽头的黑暗中听到了一个小女孩的微弱啜泣。
他虽有修为,但是在坠崖的时候分出大部分灵力保护怀里的人,所以如今看起来皮肉格外凄惨。能看到的地方都是斑斑驳驳的伤口。
骨头断了,是被人为重新接上的。
剧痛像深海里的植物一样爬满了每一处。
噩梦里的声音太嘈杂,七岁那年嬷嬷求他松口的场景还回响在耳畔,他们用石块砸在他身上,遍体鳞伤的孔洞渗出血来,他咬着牙没有哀嚎。
“疯子。”
“怪物!”
“救命啊啊,别过来!”
男人躺在没有声息的屋子中,他的衣领被人解开,胸口处的洞穿伤被粗暴却有效地包扎好。他恍惚间只听见一句小小的痛呼:“狗狗,我害怕。”
他突然用力,剧烈地咳嗽起来。
片刻后,
男人睁开了眼……空空荡荡的房间,简陋的屋檐和房梁,桌上放着一杯冷掉的茶,本就没有人叫他。
顾厌离缓缓地坐起来,强大的血脉之力几乎在半柱香内让那些对于旁人来说早就可以死上千百次的伤口以诡异又快速的方式愈合。
俊美的男人难得显得有些虚弱,他垂眸坐在那里,等待着能够起身的那刻。
突然,“你嫌弃自己好的太快。”
一个苍老又懒散的声音响起,对方察觉了他想要下床寻找的意图,所以慢吞吞地从外面出来。长者须发皆白,穿着一身仙风道骨的白袍子,只是浑身的酒气让人不禁皱眉。
“多谢,只是顾某有一…朋友。”他顿了顿,“不知身在何处。”
老人烦躁地挥挥手:“只捡到你一人,没见什么朋友。”
说罢,他突然瞪大了眼睛很惊奇地凑上来,把顾厌离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遍:“我果然没看错,嗯嗯,确实有天赐的好福气。”
男人神色平静,因为额头的剧痛而神色发白:“我的朋友她尚小……”
他醒来的两句话,每一句都在惦念少女的去向。
老人依旧没有理会他的心思,越看越激动,从身侧抄起自己的酒壶就灌了下去:“哈哈哈!真是好苗子。朱雀的传人,你只不过是还小控制不住你这霸道的血统…”
他说了很多夸赞的话。
如果是一年前的澧朝七皇子,恐怕还会微微动容,困扰他的血脉被旁人换了一种解读。可如今他神色平静,再多溢美的词藻都比不上有人扯着嗓子对他喊的那句:“朱雀没有不喜欢你。”
伤口在发了疯一样的疼,顾厌离的嘴里染上清苦的味道。
他想拜谢后道别。
疯疯癫癫的老头摆出了世外高人的架势,他也不阻拦,被甩在身后丝毫不慌张,张口就将顾厌离的前尘旧事说了个干净。顾厌离停住了。
老头嘿嘿一笑,从兜里拽出一吊铜钱,吐了口吐沫数出来六枚。
“走之前,我得给你算个命。”
老人皱皱巴巴的手往天上一抛,一脚跺在地上,他没有让顾厌离看到铜钱的正反。眉头一皱,嘴里嘟嘟囔囔着什么。
突然,老头一惊一乍地怪叫一声:“呀,你是当皇帝的命!”
他狂奔过去拉起顾厌离上看下看,猥琐地摸了摸他的脸,然后喃喃自语:“又因为贪图美色,纵欲过度,英年早逝。啧啧啧,太惨了。”
顾厌离微微挑眉,还未等他说些什么,老人一挥手又把方才的结论推翻了。
“不对不对。”
“你是个乱臣贼子的命,是为着一个女人。啊!还是女人。你这个大情种……”老头的五官都皱在一起,摸了摸顾厌离的手,“你命里有段姻缘呀,人家年龄比你大。”
男人的神色冷下来了。
老人瞧见了他眼里的不耐,乐呵呵地说:“怎么?喜欢的人比你小。那就有缘无份呗……呵呵呵呵,老夫我也年轻过呀。”
顾厌离没有同恩人再继续纠缠下去,他默默记下了老人喝的酒的种类。准备等回京后差遣人送来一些好酒。但现在,着实没必要再进行这无意义的对话。
见他似乎真的生气了,老头揉了揉醉醺醺的眼睛。
”好吧,我承认刚刚都是我瞎编的。”
“你会当皇帝,但是你真正的人生在你死后开始。这怎么回事,是不是青史留名了呢?”
“我在说什么呀……”
老人似乎醉的太厉害了,他差点吐到顾厌离身上。
男人将他扶到了院子中的摇椅上,然后找到了一床被子。接着,他不顾身上的重伤直接在夜色中走进了没有声响的大山之中。
顾厌离不知道在那个破旧的小别院中,老人在他走后良久终于悠悠转醒。
太乙已经醉了半个月,如果是清醒时一定能认出这个凡人身上的力量源自于谁。
白发老头摸了摸身上的被子:“啧…好像捡了个凡人,怎么不见了?”
他晕晕乎乎地坐起来:“要不是在他身上看到月老那家伙的线…”
太乙星君揉了揉宿醉后有点抽痛的胸口,这个凡人身上有一条很明显的红线,但是却不是系在手上,而是松松地系在脖子上,另一端连着谁倒看不清楚。
老友什么时候这么有童趣?
还打了个蝴蝶结。
嘶……总觉得在谁身上也看过这个系法来着……嗝
*
江乔带着自己“手无缚鸡之力”的弟弟走了好几天。
她中间不断迷路,然后总是回到坐了记号的最开始处。不过后来换了纪枯来走,也许是他运气后,很快就找到一条潺潺的溪流。
终于有了水,少女挽起裙角脱了鞋跳了下去。溪水晕湿了她已经有些碎掉的裙角,变成深色的粉。纪枯莫名下意识别开了双眼,她太白了,晃的他心烦意乱。
“纪枯,你真厉害呀。”神明从来没有吝啬自己的夸奖。
小少年露出一个温驯的笑,露出自己没有任何威胁的虎牙。
他已经摸清楚了江乔的很多事,比如她是澧朝林国公家的三小姐,比如她其实是私生女。她有个脾气不太好,但是对她不错的哥哥。
她没有见过她的姐姐们。
就像曾经无数次得心应手地接近那群愚蠢的贵族一样,他对于装乖套话再熟练不过。
纪枯是一个生活在边境的骗子、窃贼。
他和那家客栈的老板合作,扮成一个可怜的偷吃的孩子。那天晚上是他们惯用的招数,哪怕江乔没有下来,他也会发出动静让她注意到。
客栈的老板会及时出现然后谩骂鞭打他,他只需要露出可怜的样子博取同情。大多数贵人们就会“面露不忍”,随手拿一些银子“打发他”。
纪枯长了一张很好的脸,偶尔会有人想要带走他。他当然知道这些人存了什么心思,喜欢瘦弱的、可怜的小孩,有着龌龊的心思……
弱肉强食?
刚好他也很喜欢呢。
纪枯收回视线,看着高高兴兴玩水的女孩。她灰绿色的眸子在阳光下泛着盈盈的光辉,和河边浅底溪流中鹅卵石一样。
边境的孩子没有上过学,也没见过珍贵的碧玉。
鹅卵石是他能想到的最漂亮的东西。
圆的,晶莹剔透的。
纪枯也脱了鞋靠在河滩上,少年的脚上都是因为奔走而形成的老茧暗疮。
不过他并不在意,垂头哼着歌。他已经知道了所有需要的信息,足够他杀人越货换来一大笔钱。
一个不知道兔崽子是什么意思的贵族千金,而且竟然能说出“不碍事”这几个字。真是天真愚蠢的让人觉得好笑。
这么笨的人是怎么活到现在的?
他看着捧着鱼儿咯咯笑的江乔,神色阴沉。
啊……果然还是很讨厌有钱又无能的人啊。
该死,该死。
少年站起身来,仔仔细细挑选了一块他觉得形状最漂亮的石头,上面的棱角刚好锋利。拿在手里掂掂,感觉重量也很吓人。
他眯起右眼瞄准了一个角度,狠狠砸了过去。
水花飞溅,不是想象中脑浆四溢的场面。少女转过身来,又笑起来:“你都把水弄到我身上了。”
纪枯没说话。
他舔了舔自己的虎牙。
怎么什么时候都这么开心啊。
就在他愣神的功夫,贪玩的神明从水里捧起水就往这边泼,那些清澈冰凉的液体溅了少年一身。他身上那些破烂的脏污和血垢好像也被打湿褪色。
他突然想到,这些他自己都嫌恶心的东西江乔却像没看到,几天都牵着他的手。
纪枯烦躁地站起来,跳进水里。
特别凉。阳光照在背上又觉得有些暖。
少女歪了歪头,以为他加入了这场战争,立刻挽起袖子继续往那边泼水。纪枯也不甘示弱,似乎习惯杀人的本领在玩乐上也是一把好手,他泼的又快又准,少女的长发很快就湿透了。
她突然发现了原因,她在更深的地方——比少年矮。
在纪枯又一次不知道想什么的时候,她突然从水下钻出来,一把扯着他的领子按进了水里。少年的虎牙不露了,他面色一沉,拉着少女也下了狠手。
他抱着她破釜沉舟摔进同一片溪水里。
神明的尖叫和笑声被水淹没,纪枯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也弯了眉眼。
突然,
“你们在干什么!”
纪枯下意识把江乔拉起来,藏在身后,目光危险地看着从远处丛林中快步出现的人。
对方似乎年岁不大,只是因为奔波而显得微微疲惫,俊美的青年目光如炬,死死盯着少年少女紧握的双手。
他身后,高大的男人也缓缓走出,眯起眸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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