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英尖叫声穿破耳膜,乔时怜久久才得以回过神来。而身处并无疼痛之感,她始才察觉那刺来的飞叶只是从她臂旁掠过,未伤及她分毫。


    饶是如此,乔时怜觉得自己又从生死线上走过一遭。


    回想起方才那杀气凛然的飞叶,她心底一阵后怕。此刻她浑身脱了力,借着秋英搀扶才得以站稳,连着后背早已冷汗涔涔。


    先前对苏涿光怀有的感慨荡然无存,原本烦闷的心绪愈发难解。


    乔时怜暗自恼着,早知就不该来招惹这人了,不分青红皂白出手,险些要了她的命!


    她怒而望去,见一抹黑影踏过落叶,急匆匆挡住了那孤高的白袍身影。


    “主子使不得!这姑娘不是太子殿下送来的侍妾。”


    那声音放大得刻意,只怕是想要把其中原委透露给受害人听。


    乔时怜认得这赶来的人,前世化作魂魄的她见过,他是苏涿光的侍卫,风来。


    “姑娘,姑娘您没事吧?可有伤到哪里?”秋英连忙对着乔时怜左瞧右看,直至未见有伤才松了口气。


    风来眨眼间已至乔时怜跟前,俯首拜道:“不知是哪位贵人千金,在下风来,是将军府的小厮。今夜误会一场,主子非是有意伤害您,在下给您道个歉,改日主子定携礼登门谢罪。”


    风来硬着头皮,把心里捣鼓的措辞一股脑说了出来。因苏涿光极少出面宴会,这官宦千金他也识得不多,但眼前女子扮相华贵,绫罗轻容,缀珠披翠,可见其身份不低。


    他不禁腹诽着,都赖那太子,非得给主子硬塞什么美人侍妾,害得主子被逼得烦了,误把这接近的女子当作了太子派过来的人,出手吓唬了一二。


    方才他在暗处见到这女子似乎被吓得不轻,眼下可闯了祸了。


    “你们主子欺负我家姑娘,差点没了命。事后一声不吭,让你来道歉,根本没把我们姑娘放眼里!”


    秋英向来直率,即便这人自称是将军府的人,那也是他们有错在先。


    她想着素日里哪怕是太子惹恼了姑娘,也是好生哄着惯着,姑娘何曾受过这等委屈?再加上自家姑娘柔善,怕是不会计较,她这当丫鬟的可吞不下这口气。


    “秋英。”乔时怜拦住了还欲言说的丫鬟,她也从风来所言猜了个事情大概。


    苏涿光自边关回京有两年之久,早已及冠,身边无妻妾通房。他本人好不容易参加了这次宴会,太子便想趁此机会送人给他。这其中不乏拉拢结好的用意,又兴许是别的试探。


    而苏涿光并不领情,几番拒绝下,只得从宴会中脱身于庭中散心,错把靠近的她当成了太子送来的侍妾。


    乔时怜深作呼吸,劝着自己莫动怒,就当是自己前世欠他的。


    她端正着身,睨了眼步步走来的苏涿光,看那漠然面孔无几分动容,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乔时怜差点没能忍住憋下去的怒气。


    这人,生的就是惹人恼的模样。


    若换作平时,明知是误会,其手下也来诚心道歉了,乔时怜不会计较过多。但今日桩桩件件之事堵在胸口,压得她烦躁至极,偏偏遇上个苏涿光,她还要顾念着前世欠他的恩情不可宣泄。


    她心里更烦了。


    风来维持着谦恭垂首的姿势,已是暗自祈祷着,主子你快收了你那张臭脸,给人家道个歉。


    虽然这事闹大了也没什么,大不了两家家主相见,苏将军带礼上门从中调解。但事后回了府上,只怕父子二人好不容易有所缓和的关系又要闹僵了。


    想到此处,风来无声叹着气,前途堪忧啊,这少将军的随侍可不好当。


    比起忧心忡忡的风来,乔时怜算得上镇静。


    她与至眼前的苏涿光坦然对视,却不想苏涿光开口唤了声:“乔姑娘,抱歉。”


    那嗓音冷冽,同他本人一般,清冽如环佩相扣,石涧水鸣,让人觉着生寒。


    乔时怜为之顿住,“少将军竟还记得我?”


    随着他的道歉,心中不悦无形间消散了几分。


    她思绪不由飘忽,其实算时间,在这之前她和苏涿光见过一面。


    苏涿光少时便驻于边关抗敌,立下赫赫战功。在他回京那年,圣上授其骠骑将军并特设庆功宴。因其父为大将军,故一众约定俗成,称之少将军。


    她忆及那时宴散,苏涿光特来相问,问她是否为乔相家的二姑娘。那会儿乔时怜随口应了应,并未过多留意,毕竟她也不知这人的性情,以为只是再平常不过的交集。


    但如今看来,苏涿光会主动和一女子搭话,实属奇事。


    年少成名,其纵马破敌的传奇尽为人知,加之他面容生得出挑,世无其二,难有人与之媲美,这等少年英雄人物,令京城无数女子倾倒,坊间至今仍流传着他的话本。


    乔时怜也是了解一二后,才从各家女眷闲聊里得知,这少将军不近女色,近年来所有想接近他的女子,无一例外的失败了。


    她从未细想过初见时,苏涿光相问之举。


    她以前满心满眼都是太子秦朔一人,旁的男子,她从不多看多记。若非这苏少将军名头过于盛了些,恐怕她也不会记住他是什么样的性情,有什么样的事迹。


    出神之际,苏涿光淡然开口,答了她所问。


    “流月玦,相府所得。”


    他的目光落在乔时怜的腰间,那处系有一块盈透如月色泠泠的玉。


    乔时怜:“……”


    他的意思是,他认出自己,全凭自己的佩玉吗?这玉玦传自西域,尤为稀罕,曾于京中商会拍卖,是父亲高价拍得送作了她的及笄之礼。


    但如此之言,苏涿光之意显然在于,他不记得二人的初见相识,是乔时怜自作多情,多此一问。


    心头缠绕的乱絮又起,乔时怜难以自持端庄,微嘲道:“少将军真是心细如发啊。”


    苏涿光若有所思地看着她微横的眉梢,“乔姑娘对我似有怨言。”


    乔时怜口是心非:“没有。”


    话是如此,她面上的不满彰显无余。


    苏涿光仿佛看穿她的心思:“我脸盲,向来凭物识人。”


    乔时怜:“?”


    脸盲?他要是真脸盲,能于荒野夜雨里一眼认出她被毁得可怖的尸身?她被抛尸时,身上可没有一样能证明身份的外物,只有一件再简陋不过的布衣,由着狼鸦撕碎。


    “劳烦转告殿下,苏某从不收礼。”


    苏涿光语气里尽是疏离,他说罢,不及乔时怜应答已拂袖而去。


    “你……”


    乔时怜望着眼前空空如也的庭院,眉心蹙起。


    “那送侍妾的主意又不是姑娘给殿下出的,这苏少将军把气撒到姑娘身上,也太过分了。”秋英愤愤瞪了眼此前苏涿光停留之地。


    此间人去风凉,月影成霜,乔时怜没有应秋英的话,敛眉陷入了沉思。


    苏涿光离去时落下的那句话点醒了她。


    他说得对,她作为太子身边亲近之人,所作所行不免会让人多想。秦朔喜招摇,凡事讲求一个排场,这些年秦朔从不遮掩对乔时怜的偏爱,如今京中皆知,她与太子关系不一般。


    所以今日她接近苏涿光,后者理所应当以为她是太子的说客,对她保持着警惕与疏远。


    她想,前世那样错信的结局,也是她在这无限宠溺里变得盲目,丢失了一颗善察人世险恶的心,任由着背叛者践踏。


    随后乔时怜心神不宁地往回走时,听得不远处传来斥责,其间隐有哭啼之声。


    “你怎么笨手笨脚的?马上就要到献舞时辰了,这可如何是好……”


    只见俩丫鬟不知所措地杵在屋前廊下,其身前满地瓷片碎落,香露泼洒,弥漫着浓稠香味。


    “我我…我是不是故意的,是这香露盒子的提把突然断开了……然后就……”那哭声解释的丫鬟望着满地狼藉,泪眼里尽是慌张。


    “这香露,是急用的吗?”乔时怜凑近问道。


    “我家三姑娘今夜将给殿下献舞,这香露是早就备好的,谁知这丫头毛毛躁躁,把香露给打碎了。”另一丫鬟答着,心急火燎地收拾着残片便欲离开。


    “我那正好有一瓶新的香露,秋英,去取来。”


    乔时怜即便不识这丫鬟面孔,单凭献舞一事,便也猜得其主是为周侯爷的嫡女,周姝。


    前世在落霞山别院这场晚宴里,周姝便曾献舞一支。


    “多谢乔姑娘,只是……”周家丫鬟有些迟疑,她记得自己主子和眼前这位相府千金并不相熟,加上这香露盒子的把手本就坏得蹊跷……


    “现再去寻香露,已是来不及。殿下对周姑娘今夜的献舞很是重视,你也不想为了这点香露耽搁了献舞吧?届时众宾客在场,献舞有失,丢的可是殿下的颜面。”


    乔时怜搬出太子的名义,让周家丫鬟猛地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很快打消了疑虑。


    “谢过乔姑娘点醒。”周家丫鬟感激地接过秋英取来的香露,心道自己果真还是狭隘了,像乔时怜这样的,根本不需要用这样下三滥的手段对付她家主子。


    谁人不知,太子对乔时怜的偏爱呢?


    若换作从前,乔时怜是不会相帮的。


    周姝是方杳杳的死对头,前者性情率直,爱憎分明,最见不得方杳杳娇柔作怜的模样。二者同处时,方杳杳少不了被直嘲奚落,此后乔时怜也为了方杳杳,与周姝势同水火。


    如今看来,方杳杳针对周姝,还因周姝也喜欢太子。


    乔时怜记得,前世周姝献舞时出了事故,惹来了太子冷眼,之后便少有机会接近太子。


    她轻嗅着空气中尚未散去的莲香,瞄了眼断裂的香露盒提把,豁然明了。


    她想,既是有幸重活,她要做点不一样的事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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