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月后。
“公子,今日天冷得很,还要去城墙那吗?”外边的天阴沉沉的,自早上起来就没透出一丝日光。
自谈锦走后,齐元清几乎日日都会去城墙处,一待就是大半日,这样的做法自然没什么意义……但与日俱增的惦念让他没法不这样做。站在城墙处,似乎便能离那远行的人更近些,也能在书信抵城的第一时间收到消息。
安市拿了件兔毛大氅替青年披上,口中还是劝:“大少爷说时疫已经传到阳织城了,要我说,还是少去城门那儿,免得一时倒霉撞了灾。”阳织城距京城不过两百里,这来势汹汹的时疫确实是越来越近了。有时齐元清会想,若是时疫果真传进京城,谈锦不在,也是好事。
“我还是想去看看。”齐元清拢紧了大氅,推开门,寒风便灌进来,似要将他身上仅存的微末热度也一并裹挟而去,“免得潘南醉了要拉着守城的士兵发酒疯。”他唇边含了点笑意,罕见地开了个玩笑,实则是为了让安市宽心。
这些日子,常常往城墙处去的人不只青年一个,还有潘南。每日下午,两人一同出现在城墙处,互相之间也不打招呼,他饮茶,潘南便饮酒。待酒过三巡,男人的话便多了。
因着品幽楼中发生的事,齐元清对潘南本有些怨气,但到了如今这境地,不知是同病相怜还是怎得,两人的关系竟还缓和了些,偶尔也能说上两句。
今日齐元清走到城墙边的茶馆前时,天还阴着,压得人喘不过气,眼看着是要落雨。
潘南早已在茶馆中坐着了,面前两个红泥小火炉,煮了一壶茶,温了一盏酒。青年在他对面坐下,两人谁也没说话,各自望着城楼出神。
半晌,潘南开口道:“算算日子,应当早就返程了。”
“若是快些,此时应当走到黄崖关,那处山势险峻,不知近日是否落雨。”青年接过话,连日来他心中想的也是这事,“若是落了雨,路不好走……那一带发生过许多失足摔下悬崖的惨案。”
“那我便赶紧收拾收拾找个下家吧。”潘南将杯中酒饮尽,“满京城的青年才俊。”他似有下文,却又卡住没说下去。酒气上头,脸已经红了,他将手中纸扇展开,慢悠悠地扇。
齐元清垂下眼没说话,他不爱掺和旁人的事,只想守着自己爱的人。更何况眼前的人只是嘴硬……不,从前是嘴硬,如今连嘴也硬不起来了。
他拿手指蘸了点茶水在桌上画线路图,哪条线路最近,哪条线路最安全,他早已烂熟于心。一条条画下来,不论走哪条路,也该返程寄来书信了。
可如今为何迟迟没有书信……青年抬眼望向窗外阴沉的天色,苍白的唇不自觉地抿起。
天色越来越暗,整个天空都暗沉沉地压下来,到了未时,竟然飘起了雪,絮状的雪花转眼便变得鹅毛般大,眼见着路面便积了一层寡淡的白色。天地之间的距离变得愈短,齐元清没来由地觉得有些不安。
“雪下得大了,路不好走,先回去吧。”潘南站起身,他的酒醒了些,拿过外袍披上,抬眼却忽然瞧见城墙外有一个黑点在逐渐靠近,系扣子的手指一顿。
青年自然也注意到他的异常,跟着站起身,便看见城墙外一人单骑,迎着风雪,愈来愈近。
“或许是旁人。”青年这么说着,却不自觉往前走了一步,又顿住脚,眼睛仍盯在那骑马的人身上。
“也或许是他们的消息。”潘南脸上绽出一个笑,不同于连日来的总是蒙了层薄纱似的笑,这次的笑容当真算得上明媚。他一把抓住青年的衣袖,拽着他往城门处跑去,“城门封锁,他不一定能进来,我们过去看看。”
近日以来,京城人心惶惶,城门处也是严进严出。若是寻常百姓,出了城门便别想进来了,若是达官贵人,便还能再通融通融。送信之人极有可能被拦在外边。
“等等……”青年一张嘴,冰凉的风雪便灌进来。他被拽着向城门处跑去,浑身的血液都渐趋滚烫。
两人赶到时,正赶上守城的士兵拦住了那骑马的人,“你的通行令呢?”
“什么通行令?”那人摸不着头脑,两个月前他们离开时可没有这东西。
潘南眼尖,看见男人衣袖上别着商队统一的袖章,隔着城门便问:“你可是商队的人?”
“正是。”那人见有人认出自己,男人面上神情松懈了一些,转头对守城的士兵道:“烦请通融一下,我有重要的信要送入城。”士兵自然是不肯,两相争执之间,潘南又喊:“你的信要送给谁?”
事关机密,那人原本还不肯说,在发觉实在拗不过守卫后,只得坦白:“这信要送给城中袁氏。”
袁氏是二皇子一派的世家大族,平日里二皇子都是在袁府中与人秘密相见。说是送往袁氏,实则便是送给二皇子的。“只有一封吗?”许久没见,依步元轩的性子不可能不写信,不过是顺便捎来的事。
至于另一位,他扭头望向身边青年,瞧见他面上虽平静,十指却攥紧了衣裳,显然也是期待的。照谈锦的性子,也不可能不写信。
却不料那人摇头,“只有一封。”这话容不得人不多想,潘南脚下一软,险些要摔倒,还是被安市扶住才站稳。
齐元清也后退了一步,心脏乱得像鼓点,满腔热血都凉了下来,喉间一梗,连咳了几声却还是颤着嗓子开口,“先把信给我吧,我们替你送去袁府。”
这信事关紧要,那送信之人有些犹豫,但他无法入城,除此之外别无他法,还是将信交给了他们。
两人乘坐马车去袁府送信。雪下得愈大,车内一片沉默,二人都没有说话,直到看见了袁府的大门,齐元清才道:“或许这信中也顺便交代了他们的近况。”只是这信是送给二皇子的,他们不能拆。
“二皇子或许认得我。”齐元清掀开车帘,“我问问他,看他愿不愿意——”他的话戛然而止,目光直直地投向一处。
而齐方知也恰巧抬头,两人对视,气氛凝滞了一瞬。他谎地整了整被扯乱的领子,装做无事发生的模样,“元清,你怎么在这?”
齐元清看向他身后的人,“送信。”他对殷声道:“送给二皇子的。”
“二哥就在里面。”殷声自齐方知身后走出,干咳了一声,“你随我进来。”
穿过蜿蜒曲折的长廊,殷声怕他误会,领着人一面往宅子深处走一面解释道:“方才不过是我脚滑,险些摔了,你哥过来扶我又被我拽到了领子。”
“我明白。”齐元清捏着信跟在他身后,马车前那一幕只在他心中泛起一道小小的涟漪,他如今整个脑子想的还是手中这封信,他深吸一口气,胸上像是压了巨石,“这信是商队寄回来的。”
“商队?你是说谈锦吗?”殷声心大,并未察觉青年的异常“这都两个月了,终于传回消息了,你肯定很担心吧。”
青年点头,低垂的长睫脆弱地颤抖,似是濒死的蝶,“只寄回来这一封信,是给二皇子的。”他顿了顿,“虽然不太合规矩,我想问问二皇子这信中是否提及谈锦与步元轩的近况。”
“没问题,我同二哥说一声。若是他们在信中捎了话,自然要说与你听。”说话间,两人已到了门前。殷声向门外的侍卫道明了来意,侍卫便领着齐元清进去了。
室内燃了熏香,齐元清坐在黄梨木雕花交椅上,张嘴喘了口气,抬眼便瞧见那位算不上陌生的二皇子走进来。
“久违。”毕竟两人从前几乎算是只差一纸婚约的关系,各类名门望族间的聚会上总还是遥遥见过几面,对方的名字也早已耳熟于心,“信我已经看了。”殷成的脸色算不得轻松,“商队在返程途中被山匪袭击,好在配备的士兵够多,药材都还在。”
“那人呢?”齐元清攥着黄梨木交椅的把手,用力到指节发白。
“步元轩在混乱中被山匪砍了一刀,受了伤,但应该无大碍。至于谈锦……”殷成看了眼青年强撑着冷静的模样,突然有些不忍开口,“早前商队从明君山下,抄近路过岑都时,突然冒出一个乞丐撞在他身上,还咬了他一口。等谈锦将人拉开时才发现那乞丐脸上生了疮,应当是感染了时疫……谈锦便自请待在岑都,免得感染商队其他人。”
“你是说他感染了时疫?”齐元清站起身,心脏痛得发跳,他怔怔地望着殷成,目光中带着他自己都未意识到的请求。
“也不一定,只是有感染的概率。”殷成安慰道:“商队给他留了药材,也有人自愿留下照顾他,即便感染了时疫,也不会有什么大事。黄大夫的方子很有用,绝大多数都能治愈,只是时间问题……”
可谈锦没有来信,一点音讯也无,两人都知道他的宽慰是多么苍白无力。
自袁府出来时,潘南等在外边。他心中也是焦灼,不肯坐在马车中,直接站在外边等,见人出来了,疾走了两步迎上去,却又在瞧清青年脸色时顿住脚,“发生什么了?”他盯着青年的眼睛,嗓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
齐元清张了张嘴,方才在府中强撑着的体面冷静终于崩塌。殷成说过的话犹在他耳边回响,他顿住脚步,几乎站不住。安市见他脸色不好,便要上前扶他。
下一瞬,青年毫无防备地吐出一口血,将地上的积雪染成鲜红。
“公子。”安市惊呼着上前,拿帕子替他擦拭。然而他推开少年,紧接着又呕了一口。
“步元轩没有大事,只是手伤了写不了信。”青年抬起头,唇色被染得血红,两只眼睛也是红的,却没眼泪,“谈锦,谈锦……”他忽然笑了一声,只是任谁听了都知道这绝不是开心的笑。
潘南有些担忧地上前,却听青年低声说了一句“谈锦真是个混蛋。”
他又笑了声,“我要出城去找他。”青年接过安市手中的帕子将唇边血迹一点点擦尽了,唇色苍白,双眼却是血红的,“信中说谈锦似乎感染了时疫,现如今留在岑都。岑都离此处也不远,若是日夜兼程。三日便能到。”谈锦总是将他置于安全之地,却忘了他也不愿所爱之人深陷险境。
一个月前,商队在喀什克特利曼成功收购了大量日拂罗金花,而后便开始返程。只是药材原本便是要送往各个疫区的,说是返程,其实就是深入各个城池,将药和药方送给官府。西北边最先害病沦陷的几个城市在药材抵达后,疫情已经得到了有效的控制。
这个方法是可行的,商队的努力是有用的。这个观点鼓舞着商队的每个人,直到他们遭山匪袭击,步元轩负伤,商队在谈锦的指挥下逃入岑都,而后谈锦又出了意外。
岑都是商队进入的第八座城池,那处距花溪城已经近了,京城也近在眼前。眼看着便能实现诺言,却不料偏偏在那儿,谈锦感染了。
近日朝中也不太平,有心之人将二皇子授意商队私自外贸的事抖出来,皇帝虽欣喜疫情得到控制,但更震怒于区区皇子,竟然不将他这个皇帝放在眼里,在朝上便要禁足二皇子,奈何一群人求情说是如今治疫仍需要二皇子,又说他只是治疫心切,绝无谋逆之心,更有甚者,说二皇子才是真正地视民如伤爱民如子。
皇帝被气得当场退朝,禁足之事虽没再提,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二皇子已经失了圣心。如今风头正盛,皇帝自不动他,只是时疫之后呢,二皇子会如何,商队又会如何?
这一桩桩一件件盘亘在齐元清心中,直搅得他心乱如麻,当夜他便不顾众人的阻拦,坐上马车出了城。安市原本要去,被他拒绝了,最终潘南与他同行,只是两人的目的地不一样。他的终点,更远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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