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环音与柳聘风面面相觑。
这时候,她才觉得柳聘风与她这副模样,实在有碍观瞻。
她咳了两下掩饰尴尬,耳尖也红了。
替柳聘风拢好衣衫,她把他扶到床边,像是脚下有针在扎,片刻也呆不下去了。
“我去找医师给你看看。”
或许是药效发挥了作用,柳聘风脑袋有点反应不过来,但也不再闹腾了,乖乖点头。
姚环音看着他活像是被自己蹂|躏了一番还任她处置的模样,心头罪恶感更强了。
医师与丁庆重新再进来时,都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医师抹了一把汗。
事到如今,先把脉吧。
他伸手去探柳聘风脉象,又掰开他眼皮看了看。
往下在想捏他双颊,却停了手,道:“舌头伸出来我看看。”
柳聘风照做,只是舌尖上伤口有些骇人。
医师记录了他的情况,又刷刷写了几味药材,字迹龙飞凤舞,姚环音也看不清楚上面写的是什么。
她把药给了医师,医师碾碎一粒,尝了尝粉末,确定柳聘风是在吃下解药后好转的,才分走了大半解药,嘱咐丁庆去找人给其余病人服下。
“你说是楼家人研制的奇毒,那就难怪了。”医师摇摇头,“若是解药再晚送来几日,恐怕柳大人早已药石罔效。”
他又单独给柳聘风开了药房,说是有利于发挥解药药效,清理余毒的。
“只是……”
姚环音支起耳朵,以为他还有什么要嘱咐的。
“只是也要小心,夫人与柳大人的夫妻感情虽好,但余毒排清前,也要忍一忍啊。”
医师叹了口气,姚环音脸瞬间红了。
但她百口莫辩:“不是,我们刚刚只是在……吃药,对,就是在吃药!”
明明说的都是事实,但医师和丁庆都不信,丁庆上来打圆场:“好好好,喂药。大夫,还有几个病人没看,我们先走吧。”
说完,拿起医师木箱,不由分说推着医师离去了。
姚环音回头看着懵懂无知的柳聘风,光照在他面上,那颗观音痣衬得他更如落魄仙人。
长叹一口气,姚环音过去扶他躺下。
此后几日,她索性自暴自弃,和柳聘风同吃同住。
柳聘风清醒过来后,第一件事就是说要对她负责。
“若你不嫌弃我无趣,或许可以考虑嫁于我为妻。”
他这么说着,又想起来什么,慌忙补充:“我不是逼你,只是想对你负责。如果你不愿意,可以直说,不必顾及我的感受。”
如果这话由别的人来说,姚环音定然生起警惕,觉得这人定然是另有所图。
但柳聘风这么说出来,她却并不反感。
一字一句的解释,她都相信。
“你可以当我余毒未清,在说胡话……”
柳聘风还在找补,尽可能给姚环音台阶下,也生怕自己的话让她心生厌烦。
尚且未痊愈的柳聘风倚在床边,神色温柔,目光一寸不离。
在他温柔注视下,姚环音觉得,还是顺其自然的好,既然他们互相喜欢,也不是不能结婚。
于是,在他还在小心翼翼换不同说辞的时候,姚环音突然说:“好啊,我们婚期定在什么时候?秋日还是冬日,或者是来年春日怎么样?”
他们是在秋日相识,春日离开洛阳。
而今盛夏将过,秋日已近,他们终于有能力安定在梁州,在此定情。
柳聘风听她这些话,险些又要激动落泪。
姚环音觉得那本书并不全然正确,柳聘风外表孤傲清高,实则心思敏感。
在她面前的,柳聘风早已不是一个寥寥数笔就能叙述完一生的片面人物。
他有自己的喜怒哀乐、爱恨嗔痴。
虽经历波折无数,仍旧怀有赤子之心。
况且,柳聘风不曾逼她做出选择。
好像无论何时,柳聘风都在等她首肯或摇头。
姚环音心头泛起一阵柔软,她听见柳聘风口误几次,才最终说:“自然是选定良辰吉日,我们的婚事,绝不可马虎。”
其实姚环音想说,只要能在一起,哪一日都是吉日。
但她又看着柳聘风眼里的欢喜和诚挚,只轻轻应了声好。
-
楼沧月所说没错,三日后医师再过来诊脉,柳聘风体内的毒素已经完全消除了。
只是大病初愈,不宜见风,他们一路坐着马车回家。
途中偶遇锦城百姓,有人为柳聘风送来了些吃食补品一类的,感念他功绩。
盛情难却,柳聘风不好推辞。
姚环音打趣他:“柳大人险些丢了半条命,什么夸赞都能承担得起。”
柳聘风笑而不语,两人有一搭没一搭聊着,终于在日落前回了家。
残阳如血,柳聘风先行下了马车,抬手去牵姚环音。
姚环音借力跳了下来,发现柳聘风目光停在远处。
顺着他的目光,姚环音回头,只见东边褪了橘红夕阳的天边,升起大片黑烟。
柳聘风面沉如水:“是水神庙的方向。”
不少人注意到那边的烟雾,纷纷往水神庙方向涌去。
水神庙对当地百姓意义非凡,可以说,锦城是先立起了沨仙人的神像,才渐渐依靠水神庙聚起了这么多户人家。
柳聘风当机立断:“丁庆,去府衙召集人手过去救火。”
这边的建筑多以石材、木材为主。
普通百姓家以石材为主,可防风雨侵蚀。
但人们坚信水木有灵,所以整座水神庙,多以木质结构建造。
若是失火,恐怕难以控制火势。
柳聘风要赶去水神庙,姚环音也要跟着去。
她心中隐隐不安,想起袖中的那对耳坠,让她更生担忧。
柳聘风没有多说,拉她上马,便疾驰奔赴水神庙。
二人抵达水神庙后,正巧看见有人往外逃生。
仓皇逃窜的人群中,有人嘶吼着:“疯子,根本就是疯子!”
柳聘风拽住他:“什么疯子?”
那人撤回衣袖,见到是柳聘风,脚步已经迈出去了,还是回了他一句:“楼家人,都是一群疯子,还说什么沨仙人后代……”
后面的话没听清,他已经不知逃窜到哪里了。
原本赶来救火的信徒,不知为何,进了水神庙后就仓皇逃窜而出。
有一人摔在姚环音脚边,手边的木桶也摔了,水撒了出来。
女人险些被人踩到,姚环音赶忙扶起她:“小心。”
在看到她裙角血渍后,姚环音惊呼:“你受伤了?”
女人听见这话,瞳孔急剧收缩,摆手胡言乱语:“不是我,不是我,不是我杀的。”
姚环音敏锐察觉到她身上带着一股熟悉的檀香味道。
香味里还夹杂着别的什么,难以辨认。
姚环音想起江边祭神仪式上的香,立即抽出两张帕子,浸在木桶剩余的水里。
“水神庙里的香有问题,掩住口鼻。”
姚环音把帕子覆盖在面上,捏着其中两角,在脑后打了个死结。
柳聘风如法炮制,两人还没来得及疏离人群,就看见水神庙前有一人持剑而立。
素纱白衣红袍,银饰泠泠作响。
风撩起他的沾血衣袖和衣摆。
他身后是尸山火海。
血流淌在他脚边,他低下头,看着人群中突兀站定的二人。
“来了?”
像是老友叙旧一般,楼沧月脸上挂起堪称温和的笑意。
如果他脸上没有血迹,剑尖的血也没有在一直往下淌的话,那么这种温和平静,或许就不会那么令人毛骨悚然了。
他身后有人艰难爬起来,想趁机逃出水神庙。
他看见柳聘风和姚环音,立即求救:“救我。”
听到声音,楼沧月头也没回,待他以为有逃生希望,即将跨出水神庙门槛时,握紧手中剑往前刺。
刀剑入血肉的声音与劈里啪啦燃烧木材的声响混为一体。
楼沧月胸前衣襟又添一道红。
姚环音这才看清,他穿的哪是白衣红袍,分明是慧娘为他备下的素色衣衫。
只是杀人太多,外袍尽数染红,所以乍一看,像是红色外袍般绮丽。
姚环音看着死不瞑目的那个男人,发现时楼家一位亲眷。
“你也杀了楼家人?”
楼沧月听完,无奈一笑:“错了,我只杀楼家人。”
姚环音知道他恨楼家,但没没想到他这么恨。
至死也要拖上他们一起死。
柳聘风从来到现在,眉头就没舒展,他眼神严厉:“你是如何逃出来的?”
楼沧月扯过一角还算干净的衣服,擦了擦手中剑。
剑上虽没了血液,但映着火光和满地鲜血,仍旧带着凶煞之气。
“自然是,他们抵不过群情激愤,要把我投江献给沣仙人。”
楼沧月以剑上反光照到自己面容,发觉面上血迹可怖,抬手去擦血渍。
但越抹越多,他索性啧了一声,看了眼自己的手,才发现手上沾的血更多。
怪不得擦不干净,楼沧月想。
他俯瞰众生,看着阶下与她遥遥相望的姚环音,突然笑不出来了。
“今日是什么日子,姐姐还记得吗?”
姚环音一怔,想起今日,好像是八月初五。
“生辰快乐。”姚环音道,“和我回府衙吧。”
她终于肯正视这个少年了,只是在对上他毫无波澜的一双眼时,莫名从中品出一丝哀伤。
“姐姐竟然还记得。”楼沧月道。
他这会儿杀人杀的太累了,其实原本不用他动手的,只需等他调制的香再浓郁些,水神庙里的人便会自相残杀。
但他想起今天是他生辰,又想起姐姐不喜欢这种血腥场面。
那就只杀仇人吧。
所以他才拿起剑,一个个捅穿了楼家人的胸膛。
“楼沧月,你一再执迷不悟,可曾为无辜之人考虑过?”姚环音有些悲凉。
楼沧月想说,为何没人替他考虑一下。
但姚环音是这世界上唯一还会为他着想,也是唯一把楼沧月只当成楼沧月的人了。
于是话到嘴边,他改成了:“恶人作恶,会考虑无辜之人的感受吗?”
火势越烧越大,他也吸入不少迷香,虽然自小就泡在各种毒里,但这会儿大剂量吸入,还是收到了些影响。
深深地,楼沧月最后深深地看了姚环音一眼。
或许这个答案,他不需要任何人回答。
他不会放过楼家人,就像楼家人不曾怜悯过幼小无辜的他一样。
火焰擦过过他身后长长的拖尾,烧出一片焦黑。他已然察觉,却并不惊慌。
“就让我,死前做这辈子唯一一件好事吧。”
房梁倒塌下来,盖住了他的所有声音。
“就让我,把沨仙人从梁州抹除。”
只要神子未曾成为祭品,只要传承沨仙人凡世血脉的楼家消失,只要耸立在沣江之畔的神像倒塌……
人们迟早会发现,沣江水并不会因此停止奔流,农田也不会因此枯萎。
到了某些特殊年份的雨季,河道江水依旧会泛滥。但没有祭品,沣江水也不一定会淹没锦城。
没有神罚,沣江水只是沣江水。
但神子不会再是沨仙人之子了,他与楼家和神明毫不相干。
楼沧月第一次没有跳着祭神舞蹈踩过一地燃烧着的荆棘,他脚下的火焰舔舐着血肉,然而对他来说,此刻的快意远胜痛意。
他用尽此生最后的力气,把剑插在神像上。
而他握着剑,至死都是站立姿态。
他不要跪拜仙人。
他在这一刻完全抛却了神子的身份。他想让别人记住,他叫沧月,生于八月初五的夜里,那夜无风无雨,有皎洁月光。
【旧笔记小说网】JIUBIJI.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