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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11  ? 第 111 章


    ◎“我想嫁给你。”◎


    裴邵的语气很平静, 没有怨怼,也没有缠绵的情欲,好像只是在陈述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程慕宁心口酸胀胀的, 忽然好想看看他的表情, 但她什么也看不到, 只能凭借声音的方向, 伸手去触摸他的脸。


    却没有摸到。


    她的手停在半空中,正缓缓放下时,被人准确无误地捉住了。裴邵俯身下来,声音就悬在程慕宁头顶, “没关系,我会变得更强大,强到你必须需要我,没我不行。”


    程慕宁唇瓣微动, 嗓音干涩道:“那你已经赢了, 我𝒸𝓎 没你不行,现在是我要求着殿帅, 别离开我。”


    裴邵笑了一下,抬手擦去程慕宁鬓角的汗水, “所以除了我, 你可以舍弃任何人。”


    “当个坏人,也没关系吗?”


    “没关系。”裴邵说。


    程慕宁忽然一笑,两手环住裴邵的脖颈,“裴邵, 你怎么这么好啊。”


    裴邵挑眼看她, “你才知道。”


    程慕宁在黑暗中摸到他的脸, 喃喃自语道:“我早就知道了。”


    他们挨得很近, 裴邵从程慕宁的呼吸中分辨出她情绪的变化,留给她时间静了片刻,才说:“要点灯吗?”


    程慕宁摇头,指腹描摹他的下颔。


    裴邵放低身体由着她摸,用气音问:“那要做吗?”


    他问得很正经,问得不带色欲。程慕宁知道他今夜来干什么了,她笑道:“裴邵,你把自己当什么了?”


    裴邵含住她的唇,“你想让我当什么。”


    “我想啊。”程慕宁蹭着他的唇,同样用气音回他,“我想嫁给你。”


    裴邵亲吻的动作渐渐停了,他在昏暗中看着程慕宁,良久才重新吻上去。


    力道之大,吻得程慕宁眼尾都红了,“裴邵……”


    她总是能把痛呼化作湿乎乎的呢喃,把裴邵这两个字吞云吐雾般含进嘴里,然后用这世上最哀求的语调表达最隐秘的欢愉。裴邵已经学会读懂程慕宁的情绪,力道不仅没有慢下来,反而加重了几分。


    他俯身舔掉了程慕宁的眼泪。


    外面忽然下起了一阵小雨,杂糅着所有的声音,淅淅沥沥地落在了窗下,伴随着一道惊天响雷,天边骤然闪过一道光亮,雨势渐大。


    郑昌指使宫人轻手轻脚关上了门窗,嘈杂的雷雨声退去,程峥睡得不安稳,他做了一个梦。


    梦里的自己不过十三岁,父皇在世,他尚未登基。


    夜已经深了,长案上摆满了储君应该学习的书文。程峥打了个呵欠,少年的声音正是转变的尴尬时期,撒起娇来却不显得违和,“阿姐,能不能不写了……手疼呢。”


    “不能。”同样的年岁,少女的声线却还稚嫩,但她语气却端得板正,“必须写,太傅明天要查呢,你不写,他又要罚你了,还有,那篇《圣人训》背下来了吗?”


    “阿姐……”程峥小脸崩溃,撂下笔说:“为什么父皇回京后,太傅就对我这般严苛,你也是,你都快和太傅一个样了。”


    程慕宁默了须臾,才说:“如今父皇病了,身体逐渐不好,阿峥,你是太子,往后你得帮着父皇了。”


    程峥道:“父皇不过是着了风寒,很快就好了。阿姐,你是不是在瀛州两年,吓得杯弓蛇影了。瀛州的确危险,明日我让嬿儿进宫陪阿姐说说话吧,你离京许久,定是都忘了京城是什么样的了。”


    “程峥——”程慕宁板起脸。


    程峥立马讨饶,“好好好,我写,马上就写。”


    然而他刚拿起笔,就听窗外传来一阵打斗声。


    姐弟二人寻声望去,却见窗影闪过刀光,再下一刻,一把长刀捅破了窗纱。


    程峥还没有反应过来,就已经被程慕宁拽起来了。


    他怔怔道:“阿姐,外面——”


    “嘘。”程慕宁吹灭了烛火,打开柜门把程峥推了进去,紧接着自己也挤进去。两人一起蹲下,程峥从门缝里看到了贴身宫人的头颅,他瞳孔霎时瞪大,浑身都颤抖起来,不待他惊呼出声,就被程慕宁一把捂住了嘴。


    但捂住他嘴的这只手也在发抖。


    “阿姐……”程峥无声喊她。


    程慕宁没有说话,只是紧紧抱着他。她的呼吸克制又紊乱,一动不动地盯着门缝,刺客的刀尖还滴着血,每走近一步,那血滴落在地的声音便越大,程慕宁抱着程峥的力道也越重。


    就在那刺客将要打开柜门时,一支箭矢射穿了他的心脏,同时程慕宁迅速捂住了程峥的眼睛。


    程峥听到了岑瑞的声音,是岑瑞带着禁军来了!


    但他什么都看不见,只能感受到旁边人在粗重地喘气,程峥迟疑道:“阿姐?”


    “没、没事了。”少女的声音因为紧张而拐了好几个音调,“没事了。”


    但她仍紧紧捂着程峥的眼睛,程峥至今都没有看清那刺客的死状,只是在那之后才反应过来,父皇病了,整个皇宫,包括他这个太子,都不再安全。


    他需要时时警惕,时时保持警觉。


    程峥睁开眼,挑帘坐了起来。


    郑昌闻声而来,说:“圣上怎么醒了,是不是雷雨声太大,睡不着?”


    程峥摇头,抵唇咳嗽了几声,说:“郑昌,朕记得扶鸾宫每月蜡烛的用度都会超出很多,是吗?”


    郑昌没料到他深更半夜问这么个问题,顿了顿答,“是,每个宫里的烛火都是有定量的,不过扶鸾宫,是先帝在世时就特许的。”


    程峥问:“为什么?”


    郑昌说:“公主怕黑,夜里总要很亮堂才睡得着。”


    “对啊。”程峥的思绪逐渐飘忽,“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怕黑的,朕怎么记不清了……”


    郑昌没有回答。


    几日后宫里拟定了小皇子与小公主的名字,呈给程峥过目后便添入了皇家玉牒。按理说这两个孩子的名字也应由程峥来拟,奈何程峥一病数日,每日昏昏沉沉的,清醒的时候越来越少。


    程慕宁在他昏睡时来看过他,程峥听到她与郑昌说话的声音,却迟迟睁不开眼,每次醒过来,程慕宁都已经离开了。


    这日,程峥睡醒时却难得见程慕宁就等在案边。


    她手边摆着一座小山,都是他这阵子堆积下来的奏折,程慕宁看得认真,却没有执笔批复。


    太像父皇了,单是这么坐着翻看折子的样子,程峥就能看到延景帝的影子。所以从前太傅才会看着她失神,看着她叹气,所有人都在惋惜,惋惜她只是个公主。


    “你醒了?”程慕宁察觉到他的目光,搁下折子,起身说:“郑昌说你午膳也没多用,我估量你这个时候该醒了,备了几道清粥小菜。”


    程峥推开田福要搀扶的手,缓慢地走上前,低头瞥了眼已经摆好的菜肴,虚弱地笑了一下,“阿姐时辰掐得真准。”


    他坐下拿起象牙银箸,说:“那怎么这几日都见不到人,阿姐是故意躲着朕吗?”


    程慕宁给他添了碗汤,说:“圣上一病数日,朝中堆积了太多政务,大臣们找不到圣上,每日都堵在扶鸾宫外,我也是分身乏术。”


    “这不是正合阿姐的心意吗。”程峥说。


    程慕宁面不改色地说:“我只是在替圣上分忧。”


    程峥懒得在此事上再分辨,他现在连生气的力气都没有,只恹恹地问:“阿姐今日来,是有什么要紧事吧?”


    程慕宁垂目一笑,从一摞奏折中挑出最上面几本,递过去说:“皇后为圣上诞下皇嗣,如今皇子与公主都安然无恙,诸臣上奏立储之事,不知圣上如何考量?”


    如何考量她不都已经替自己考量好了吗,这个小皇子是程峥唯一的儿子,也是唯一的太子人选,根本容不得程峥选。


    程峥早就看清了眼下的局势,他沉默须臾,语气平静地问:“阿姐想杀了朕吗?”


    程慕宁也静默片刻,“为什么?圣上从前也想过杀了我吗?”


    “我没有!”程峥倏地提高声量,片刻又低下头,喃喃自语说:“朕没有。朕,不想。”


    “我知道。”程慕宁说:“我也不想。”


    程峥眼眶微红,“阿姐也很不甘心吧……”


    程慕宁望着他,“阿峥,我给过你机会。”


    她说:“很多次。”


    是啊,那些比较的声音,惋惜的声音,怎么可能只影响到程峥,所以她陪着程峥读书听学,催促程峥奋发向上,因为只有程峥足够当一个好皇帝的时候,程慕宁才可以按下她心中悖逆而蓬勃的欲望。


    可惜,程峥从未达到她的预期。


    所以她一次又一次往前侵蚀他的地界,她终于要出手,将他拉下那个他从没坐稳过的位置。


    程峥忽然笑起来,他边笑边咳嗽,面目显得有些狰狞:“我常常想,为什么父皇没有第二个儿子,为什么,非要我来当这个皇帝……我本不愿卷入这场争权夺势的是非里,是你们推着我过来的,明明是你们要我坐稳这个位置,可又是你们说我不配这个位置!”


    程峥说到这里,已然耗光了力气。


    听他咳嗽不止,田福正要上前去倒水搀扶,就被远处郑昌的一个眼神制止住了。


    殿内宫人不约而同地都低下头去。


    程峥咳出了眼泪,缓了好一会儿才低弱地说:“可既然有了我这个皇帝,又为什么要有你这个处处都比我强的公主……”


    112  ? 第 112 章


    ◎“雄鹰应该有自己的天空。”◎


    立储的旨意下来了, 礼部紧接着安排册封典礼。皇后产后元气大伤,还要卧床将养,便由程慕宁抱着小太子完成了仪式, 好在太子乖巧, 折腾了半日也没有闹腾, 反倒是留在殿内的小公主嗓音嘹亮, 哭得昏天黑地。


    奶娘无法,又不能劳动皇后,唯恐小公主哭坏了身子,只能央程慕宁想想法子。


    裴邵来的时候, 就见程慕宁抱着小公主哄,平日遇事冷静的人此时一脸焦头烂额。


    裴邵一时新鲜,靠在门边看了片刻。


    程慕宁说:“别看了,你快过来。”


    裴邵眉峰微挑, 上前说:“纪芳人呢?他不是最会——”


    裴邵话未说完, 程慕宁就已经把小公主塞到他手里。


    也是奇了怪,小公主生性倔强, 谁哄都不好使,唯有放在裴邵手里才能安静片刻。果然哭声当即就止住了, 程慕宁长长松了一口气, 说:“纪芳有差事,你帮我抱一会儿,我得先给沈文芥回封信。果然抓了那些老狐狸之后,陇州的清田就快得多, 案子也有进展了, 我整理完让人一并送到殿前司去。”


    显然裴邵不是第一次被使唤做这种事, 他手上动作只僵硬了一瞬, 而后便调整好姿势,斜眼看她,“叫我来就是帮你哄孩子?公主殿下,你知道我在当差吗?”


    “我知道的呀。”程慕宁挽袖洗笔,说:“一会儿留在这儿用午膳吧,天气冷,我让厨房给你准备群鲜羹,嗯……还是你更喜欢黄鱼羹?”


    裴邵很轻地嗤了声,早已深谙程慕宁的手段,“随便吧。”


    他坐在桌角看程慕宁回信。


    小公主精力旺盛,半响也没睡下,只睁着圆溜溜的眼睛盯着裴邵看,见裴邵长时间没回望过去,眼看扯着嗓子又要嚎起来,就被裴邵一声轻“嘘”制止住了。


    程慕宁写信间隙瞟了一眼,见裴邵一根食指攥在小公主手里,他抖腿颠了两下,小公主便张开了小嘴。她还不会笑,但神色显然是愉悦的样子。


    “仁悦好像挺喜欢你的。”


    她的视线缓慢转到裴邵脸上,见他垂着眸子,唇畔亦轻轻勾着,眉眼少了几分冷硬的姿态,难得显得柔和。程慕宁微微一愣,“裴邵,你是不是……”


    “不是。”裴邵敛了神色,“我只是觉得她哭起来太吵。”


    程慕宁拉长语调“哦”了声,不再说什么,扯了两张纸,埋头却顿了笔尖。


    须臾纪芳赶了回来,擦着汗说:“公主,路上马车坏了,奴才回晚了——”


    他绕过屏风,见裴邵在此,神色更为恭敬,行过礼说:“殿帅也在。”


    程慕宁搁下笔,道:“今日还是没见到太傅?”


    自打皇后诞下这对双胞胎后,程慕宁便每日让纪芳给葛太傅府上送药,美其名曰是打着宫里的幌子探视,实则是想邀太傅回朝,但次次碰壁,显然纪芳这回也没见到人。


    他摇头叹气道:“公主,依奴才看,太傅是铁了心辞官,只怕再去多少趟都一样。”


    程慕宁抿了抿唇,“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诶。”纪芳瞥了眼小公主,“那仁悦公主……”


    纪芳这阵子担着照看两位小主子的差事,他心知肚明,如今这两位皇嗣关系着他的前途,是以百般上心不敢懈怠,就连回宫的一路都紧赶慢赶。


    程慕宁一时晃神没应声,纪芳心头一紧,裴邵才说:“抱下去吧。”


    “诶!”纪芳松了口气,小心翼翼接过小公主,边逗着边退下去。


    “你着急立储,不止是想稳定人心。”裴邵站在桌边,边替她洗笔边说:“也是想定太傅的心吧。”


    程慕宁回过神来,说:“储君是天下的希望,也是太傅的希望,他是毋庸置疑的帝师,必定要给两位殿下当老师的。按理说储君已定,他也该……或许,是因为我吧。”


    裴邵看她,“你觉得,他不想让你代天子执政?”


    “太傅崇尚孔孟之道,最是讲究仁义礼法,我如今越俎代庖,于他而言,是大逆不道,若不是对我还有师生情谊在,他恐怕早就联合天下文臣弹劾我了,太傅在朝中声望非凡,那时无论我有什么对策,都无能为力。”程慕宁说罢深吸了口气,“我真该庆幸,他不止是程峥的老师,也是我的老师,眼下他闭门不出,已是对我手下留情了,我却还盼着他能站在我这里,的确是我痴心妄想了。”


    “未必。”裴邵说:“再等等看吧。”


    ……


    程峥因病停朝已有月余,政务堆积,百官汲汲皇皇,偏呈上去的折子又都经殿前司的手,众人知道要越过殿前司这道门槛,首先要公主点头,未免耽搁了要事,只能先在政事堂将诸事与公主议定。


    这样的形式,除了不在太和殿,与早朝也没有什么区别,只是诸臣还谨守着最后那道君臣伦理,不敢坏了规矩。


    与乌蒙的和谈已经商定得八九不离十了,和亲事宜也已经安排妥当,王冕道:“钦天监算定的吉日有两个,一个在三月十八,一个在五月二十,只是三月仓促了些,臣以为五月更为稳妥些,但是岱森似乎不想等太久,不知公主意下如何?”


    程慕宁翻看奏本说:“公主和亲是大事,仓促不得,五月吧。”


    “那岱森那里……”


    程慕宁抬目,“是我们嫁公主。”


    “呃。”王冕摸了摸鼻,“是。”


    “冯大人。”程慕宁合上奏本,说:“你呈给圣上的折子里,弹劾了汶州知州潘长鸿?”


    冯誉抬了下眼,“是。”


    程慕宁道:“据我所知,这不是你第一次弹劾潘长鸿了。”


    “的确。”谈及正事,冯誉也不再计较与程慕宁的那点恩恩怨怨,正色道:“此人虽为一州知州,但公务上极为懒怠,汶州又挨着瀛都,是大周与乌蒙的交界,互市也设在此处,就因潘长鸿的不作为,这些年汶州可谓民不聊生。据我所知,潘长鸿此人与乌蒙私底下还有生意往来,有以公谋私之嫌。”


    程慕宁沉吟,“但此前为何没有严查?”


    冯誉道:“潘长鸿担着边防军政与互市,若是要查,只怕查的不是他一人,圣上的意思是,未免汶州乱起来让乌蒙趁虚而入,暂且不动为好,但我看如今乌蒙王庭也是大换血,无瑕顾及其他,这正是我们清查汶州的好时候。”


    此时张吉出言道:“但若要查办就要先择好接手的人选,知州反倒不是关键,关键是那守备军指挥使要不要跟着查办?眼下瀛都六州将要回到大周,边境势必要有一番整顿,一个不慎,只怕麻烦。”


    “回回都怕麻烦,那何时才能查?”冯誉不悦道:“难不成就放任此人在边关之地为非作歹,再养出第二个武德侯不成?”


    “你这个急性子,我又没说不能办。”张吉道:“不过就是问问你守备军指挥的人选,总不能什么都没准备就将人拿了吧?你是兵部的你最清楚,军中乱起来,可是要出大事的。”


    这显然也是冯誉的难处,他拢眉道:“我已拟了几个人选,倘若圣上允准,此事可以再议。”


    程慕宁听他们议论,起身踱至台阶前,思忖道:“我这倒是有一个人选。”


    冯誉一顿,没想程慕宁这么快就同意了,“公主请说。”


    程慕宁道:“裴邵如何?”


    冯誉闻言一惊,诸臣亦是交头接耳。


    裴邵执掌殿前司数万禁军,让他去汶州那鸟不拉屎的地方接管一个烂摊子,他愿意?


    此事只是一提,并未议定,但裴邵很快就得知了消息。当夜下职他没有离宫,而是轻车熟路摸进了扶鸾宫。程慕宁正对镜拆着发髻,从镜中窥见他满脸郁色。


    “你想让我离开京城?”


    程慕宁白日见朝臣精心打扮过,发髻尤为难拆,费了好大劲才拆下一缕,“别看汶州眼下是一滩子事,可地方屯兵数万,是能真刀真枪任你摆布的,虽然短时间看的确不如你在京中声势烜赫,但瀛都将要回归,假以时日汶州必是要塞之地。”


    裴邵声色愈沉:“所以,你想让我离开京城。”


    程慕宁手上动作一顿,在镜中与他对视,“裴邵,乌蒙与大周议和,汶州有兵有互市,我要用人,除了你,我实在想不到别的人选。”


    裴邵脸色并未缓和,走近几步说:“你事先怎么不与我商议?程慕宁,你非要先做决定再通知我?”


    程慕宁怔了怔,仰头笑说:“裴邵,我好像第一次听你喊我名字,我还以为我名字烫嘴呢。”


    裴邵面无表情地俯看她。


    程慕宁唇角微敛,抵唇轻轻咳了声。她搁下珠钗,起身拉住他一只手,说:“冯誉临时上了道折子,话赶话说到那儿了,我实在来不及再与你商议,何况此事尚未议定,你若不想去,我不会强迫你。”


    裴邵眉心有所松动,“我若去了汶州,殿前司怎么办?”


    “不是还有卫嶙吗?”程慕宁道:“他原本就是为接替你的位置而来到京城。”


    裴邵没情绪地笑了一下,单挑起眉梢说:“这你都想好了,你不是临时才想的这事,早在岱森提议将互市交由你接管时,你就已经想好了吧。”


    程慕宁道:“我只是觉得——”


    “你是觉得胜局已定,不需要我了对吧?”裴邵往前将她抵在妆台上,一双深瞳幽幽地盯着程慕宁,像是想在她脸上盯出个窟窿,“你解释,你最好能给我一个汶州非我不可的理由。”


    四目相对,程慕宁沉默了片刻,说:“你离开朔东五年,朔东早已没有你的位置。”


    裴邵微怔,扶在程慕宁腰上的那只手轻轻收拢。


    “京城不适合你,宫里也不适合你。”程慕宁道:“雄鹰应该有自己的天空,一无所有的汶州才能施展你的抱负。我也需要你,为我开疆拓土,这个理由可以吗?”


    裴邵久久不言。


    半响才哑声说:“那么远,怎么见?”


    程慕宁闻言当即笑了,她两手攀上裴邵的脖颈,说:“能见的,我每旬都去看你,就当做巡查关塞了。”


    裴邵斜眼看她,“来回二十日,你的马再走慢点,要一个月。”


    程慕宁说:“那就每三个月。”


    “算了吧,就你这身子,来回一个月你再病上一个月。”这个人哄他都不打腹稿的,裴邵心口堵了半响终是泄气,他冷酷地捏住她的下颔打量,这个眼神让程慕宁觉得危险。


    113  ? 第 113 章


    ◎“我要一道赐婚圣旨。”◎


    “噹——”


    钟鼓楼传来报时的回响, 亥时了。


    各宫灯火接连熄下,扶鸾宫也只剩一片半明半昧的昏黄。银竹捧着刚温好的药往内殿去,红锦替她提着灯笼照路, 说:“近来怎么这么快就熄灯了, 公主不是喜欢亮堂么?”


    银竹道:“公主只是怕黑, 倒也无需阖宫通明。本来国库就紧张, 宫里缩减着用度,公主说了,扶鸾宫蜡烛用量超了定额不好。”


    红锦推开门,嗤声说:“定是有人嚼舌根了, 拿这么点小事做文章,这些人惯会欺负公主。”


    银竹朝她“嘘”了声,将药搁在案几上,隔着屏风说:“公主, 用药了。”


    无人应答。


    屏风那边还透着光, 隐约有缓慢的呼吸声。


    银竹迟疑道:“公主?”


    “公主是不是睡着了?”红锦说罢就要上前,“我去叫——”


    银竹却在这时伸手将她一拽, 在红锦疑惑地看过来时朝她无声摇了下头,匆忙拉着人往外走。


    红锦尤为不解, “你做什么?药还没喝呢, 无人盯着公主她又要忘了。”


    “别说了。”银竹压低了声音,迅速将殿门阖上。


    红锦这才察觉她的不对,提灯靠近她的脸,说:“你脸怎么红了?”


    裴邵坐在椅上, 额角细密的汗从仰起的脖颈滑落, 待那脚步声远去他才克制地粗喘出声, 低头看着程慕宁被自己紧紧摁住的脑袋, 哑声道:“谁又欺负你?”


    趁裴邵松了力道,程慕宁才得以抬头缓口气,她的声音都在打颤,“你。”


    这一个“你”字险些让裴邵缴械投降,男人的喉结下意识地滑动了一下。人前仪态万方高高在上的公主此刻跪在他身下,嘴角都被磨红了,仰首时两眼含着泪,倒映着晃动的烛火,看起来熠熠生辉又我见犹怜。这样极致的反差让裴邵爽到了,他呼吸紊乱,捏着程慕宁的脖颈往下摁,用哄骗的语气说:“给你买蜡烛。”


    程慕宁的声音被堵在了喉咙里,只能用牙轻轻磕了下来表达不满。


    裴邵闷哼出声,笑了。


    ……


    程慕宁跪久了膝盖发软,起身时踉跄了两步,裴邵从后面扶了她一把。他垂目睨着她的嘴角看,带着点玩味的口吻道:“还行吗?”


    程慕宁故作镇定,“嗯”了声撇开他的手,径直朝洗漱架走去,净手漱口后,对镜摸了摸破损的嘴角,忍不住回头看了眼始作俑者。


    然而对面却一派坦然,裴邵试了试药的温度,说:“过来喝药。”


    程慕宁走过去,端起来抿了口,却没有喝尽,只是坐下来拆卸自己被裴邵揉得凌乱的发髻。


    裴邵捻起她一缕发,“生气了?”


    “没有啊。”程慕宁扯断了两根打结的发丝。


    裴邵扣住她的手腕,起身替她拆掉那一撮缠绕的发,“也没用手,你手抖什么。”


    程慕宁眼神幽幽斜向他,正好被裴邵逮了个正着,他忍住没有笑,一副余怒未消的模样,扬眉说:“是你自己愿意的。”


    程慕宁抿了下唇,身子微微往后靠向他,“那你是同意了?”


    裴邵明知故问,“同意什么?”


    程慕宁道:“汶州。”


    裴邵不答,又拆下了她半边发髻。


    程慕宁等不到他吭声,半响说:“我说了,我只是提个建议,同不同意由你决定,你若是真不想,我让冯誉另择人选。”


    裴邵把药往她这边挪了挪,“先喝药。”


    程慕宁顿了一下,“一会儿喝。”


    裴邵催她,“快凉了,现在喝。”


    程慕宁深吸一口气,囫囵道:“喝不下。”


    裴邵手上动作一顿,提壶倒了杯水给她,坐下去摸她的胃,“难受吗?刚刚是不是呛着你了?”


    程慕宁摇头,又斜眼看他,低声说:“裴霁山,你是不是想这么做很久了?”


    裴邵勾了下唇,“没有。”


    程慕宁轻轻哼了声,“我以为你是个正经人。”


    说罢她又想到男人衣柜箱笼里压着的那条丝绦,不待他应声,便自说自答道:“假的。”


    “对。”裴邵指腹在她腰间停顿,凝神望她,“假的。”


    程慕宁避开他这个眼神,“不来了,先谈正事,你究竟是怎么想——”


    话未尽,裴邵俯首吻在她侧颈上。


    男人的唇温热,蹭得程慕宁一阵酥麻,她下意识仰起脖颈,还执意把话说完,“你究竟是……怎么想的?”


    裴邵停在她耳边,说:“你知道汶州距离京城有多远吗?”


    程慕宁“嗯”了声,平复着呼吸说:“我知道。”


    裴邵稍稍拉开点距离,但倾过身的姿势仍然极具压迫感,“三个条件。”


    程慕宁一怔,莞尔道:“你说。”


    裴邵坐直了身体,抿了半盏茶才说:“皇后膝下一子一女,姜覃望又是翰林院院正,往后姜家如日中天,用得好的话,势必会成为你的助力,但是,你不准单独见姜澜云。”


    程慕宁愣了愣,笑说:“就这个?”


    裴邵垂眼觑她,程慕宁立即敛了笑,认真点下头,“没问题,而且……”


    提到姜澜云,程慕宁便想起关在大理寺的图雅。


    当日图雅下狱,程慕宁以其人之道对图雅动了酷刑,那或许惊到姜澜云了,从审讯室里出来后姜澜云脸色便不大好。一个执掌刑罚的大理寺少卿,倒不至于因为场面过于血腥而不适,只是在他眼里,公主应该是温柔端庄,皎如明月吧,骤然颠覆了他的认知,姜澜云或许失落,或许恐惧。总之,不是所有人都像裴邵这样,无论她表现出什么模样,都能欣然接受,然后站在她身边。


    见程慕宁走神,裴邵略有不满,“而且什么?”


    程慕宁回过神笑了一下,“而且……”


    她捧着脸叹气道:“唉,我好喜欢你啊,裴霁山。”


    裴邵顿了顿,压下嘴角说:“少来。”


    他起身时把茶饮尽,随手将褪下的外袍搭在架子上。程慕宁回看一眼,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顺手接过他的腰带,说:“第二呢?”


    裴邵朝她勾手,程慕宁迟疑上前。


    “汶州山高水远,短时间内恐难相见。”裴邵低头看她,意有所指地说:“公主准备怎么补偿我?”


    程慕宁怔了怔才反应过来,知道裴邵这个态度已经是答应了,她悄然松了口气,压低的音调天然带着引诱人的口吻:“你想怎么样,随你。”


    “随我?”裴邵挑了下眉。


    程慕宁尚未领会裴邵这个“补偿”的重量,两手环住他的脖颈说:“轻点,我明早——”


    嘶,不待她说完,裴邵咬住了她的下颔。


    程慕宁趁理智尚存,亲吻的间隙问:“还有第三呢?”


    裴邵没有回应。


    他从后面咬住程慕宁的后颈,并扣着她往下坐。


    这是程慕宁不喜欢的姿势,她回头乞求,“裴……”


    裴邵遮住她的眼睛,一把将人摁了下来。突如其来的刺激让两个人都是一颤,裴邵的气息喷洒在耳边,程慕宁猛地咬住了自己的虎口。


    ……


    床帐上挂着的铃铛响了一整宿,程慕宁起初还能抬手够一下,后来却连抬一下指尖的力气都没有。


    往常裴邵顾及着她的身体,力道虽凶却也有所收敛,这个人嘴上不说,但他擅长观察她的一切反应,哪怕是皱一下眉头,他都能从中知悉她细微的需求,他也很乐意让她愉悦,以至于程慕宁以为他们在床笫上是极度的契合,但今夜她才知道原来裴邵从未尽兴过。


    他还藏着千百种没使出的花样,足以折腾得程慕宁含泪求饶。


    天已经微微亮了,那一缕烛火的光影在程慕宁的眼缝里逐渐黯淡,她像一堆破碎的珠玉散在被褥里,露出的背脊红痕青痕遍布,看起来可怜兮兮。裴邵却已经穿戴齐整,他在床边站了片刻,俯身替她拉高了被褥。


    “程慕宁。”


    程慕宁没睁眼,她眉心微蹙,想要应一声,但几乎发不出声音。


    裴邵拨开遮住她脸颊的发,说:“第三,我要一道赐婚圣旨。”


    榻上的人没什么反应,气息绵长似乎已经沉睡过去,半响后那平稳的呼吸声却忽然一顿,她困顿地睁开一条眼缝,眼尾还有残留的泪痕。


    裴邵拇指指腹抚摸过她的眼尾,“拿了圣旨我就走。”


    “你再想想。”他没有立即要她的回答,说罢从架上拿过自己的外袍。


    程慕宁耷着眼皮看他整理着装,须臾对着男人的背影说:“好。”


    裴邵一顿,回头看她,轻声说:“嗯,睡吧。”


    赐婚旨意需得程峥点头,眼下这个情况,只怕他不会轻易答应,该怎么让程峥点头……


    程慕宁闭上眼,强撑着思忖了片刻,但实在扛不住困意,很快就彻底没了意识。


    昨夜下了小雨,地上湿漉漉一片。空气里混着草木的清香,仲春的时节绿柳都冒出了新芽,裴邵扶着刀站在御乾宫门前,低垂的眉眼似乎也沾染了绵绵春意,唇畔流露出一片残存的温和,将夺门而出的程峥吓了一跳。


    程峥顿步,“你——”


    裴邵神色微敛,看向后面两个小太监,“怎么回事?”


    太监忙说:“殿帅,圣上想出去走走,但外头地滑,我们怕……”


    程峥冷嗤,“裴邵,你究竟要把朕软禁到何时去?!”


    “臣不敢。”裴邵说:“圣上病体未愈,臣身为殿前司指挥,护御体安康乃分内之事,并非软禁。”


    程峥懒得与他掰扯,“既然不是软禁,朕难道连去看望一双儿女的自由都没有吗?”


    “当然有。”裴邵今日很好说话,“不过,臣有一事相求,可否请圣上里面说话?”


    【📢作者有话说】


    小裴差点求婚pts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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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以及肯定是HE……(愣住[吃瓜]


    114  ? 第 114 章


    ◎“永宁接旨,躬谢天恩。”◎


    裴邵说罢已经将钢刀递给旁边的近侍, 虽是询问的口吻,摆出的却是强硬的姿态。程峥抿了下唇,甩袖入内。


    程峥如今在与程慕宁的争夺中完全落于下风, 什么都没有了, 反倒不似从前拘谨, 对裴邵更是无需小心陪好, 他端坐椅上,捧起喝了一半的红枣粥,恹恹地说:“你们不是事事都有公主做主么,究竟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还需要朕这个傀儡皇帝拿主意。”


    裴邵直言:“臣特来求娶公主,望圣上恩准。”


    程峥一怔,捏着勺子的手顿住。要说裴邵与程慕宁的事也不是一日两日,他想尚公主程峥并不意外, 但他在此时提出, 的确在程峥的意料之外。


    程峥缓慢搁下碗,蹙眉费解地看向裴邵, “以公𝒸𝓎 主今日的地位,她的婚事已不是儿女情长的小事, 你若成为驸马, 那些朝臣不会放过你的,你这个殿前司指挥使做不长久。”


    无论如何,大周都是程家的天下,一个掌兵数万的驸马必会令人不安, 未免山河动荡, 那些朝臣定会盯死裴邵手里的兵权。单这一件事, 就够程慕宁案头的折子堆成山了。她若是扛不住压力, 裴邵这几年的经营都将白费。


    程峥心下狐疑,“即便如此,你也愿意尚公主?”


    裴邵不与他解释,只说:“臣求一旨赐婚圣旨。”


    程峥默了默,心下五味杂陈,说不上是什么感受,“那朕要是不同意呢?”


    裴邵看着他,忽然缓步上前。


    这突如其来的靠近吓了程峥一跳,程峥撑案起身,警惕道:“你、还想逼君不成?”


    周围内侍见状却并未有护驾的举措。


    裴邵面上看不出情绪,只从怀中拿出一本薄册递给他,程峥僵持不接,裴邵也不动怒,转而将册子搁在案上,坐下倒了杯茶一并推给他,“圣上坐。”


    如此行为实乃逾矩,但程峥这会儿也顾不上其他,他谨慎地落座,想了想,才抬手去翻开那本册子,然而只消一眼,程峥瞳孔紧缩,噌地一下又站起身。


    这是武德侯进贡给宫里的账本!


    当初就为了这个账本,闹得不知多少人人心惶惶,后来账本随着许婉的消失一并不见,程峥到现在夜里都还时常惊醒,唯恐账本落到他人之手。


    “果然,”程峥额角渗出汗,“武德侯果然在你手里……”


    武德侯敛财进贡给宫里,一旦此事宣扬出去,势必引得百官唾骂。若是从前没有皇储,那便是朝野动荡,所以即便裴邵再看不上程峥,也只能竭力护他周全,可如今有了太子,程峥这个皇帝便是可有可无的存在。


    他随时都可以成为一枚弃子,毕竟尚在襁褓中的储君要比他更容易控制。


    “你想威胁朕。”程峥抓住扶手的手背青筋暴起,克制着慌乱的呼吸说:“你就不怕皇家颜面尽失,给公主带来麻烦吗?”


    裴邵仍坐着,抬眸看他:“那要看圣上如何看待青史上那一笔了。”


    没有任何一位帝王愿意在青史上遗臭万年,即便是程峥也不例外。他的气息跌宕起伏,手上的账本被捏皱,半响才从嗓子眼里挤出声音,“好……朕答应你,赐婚。”


    裴邵预料之内地点了下头,他起身弹了弹衣襟,吩咐内侍道:“外面地滑,给圣上备辇。”


    内侍躬身应是,上前唤道:“圣上那……”


    程峥闭眼不答,静坐了好一阵。就在内侍讪讪退下时,他方开口说:“摆驾吧。”


    ……


    姜亭瞳倚在榻上,额头戴了条防风头巾,身上裹得严实。她虽捡回了一条命,但也落下了病根,脸上肉眼可见不如从前粉嫩,这会儿正侧倚在榻上,晃着拨浪鼓逗弄着怀里的孩子。


    忽然一片阴影落下,姜亭瞳抬眼一怔。


    孩子已生下月余,程峥从未着人过问,姜亭瞳属实没料到他会亲自来。


    侍女轻声提醒,“娘娘。”


    姜亭瞳回过神,连忙就要掀褥下榻,就被程峥叫住了,“算了吧,就你我两人,何必装客套。”


    姜亭瞳顿了顿,也不勉强,微躬了躬身说:“臣妾失仪了。”


    见程峥看着孩子,姜亭瞳说:“这是仁悦,仁宴叫奶娘抱下去喂奶了。”


    程峥“嗯”了声,忽然朝姜亭瞳摊开手。姜亭瞳抱着孩子的动作下意识往后一缩,那是一种防备的姿态。


    程峥扯了下唇角,“放心吧,朕如今在宫里,什么都做不了。”


    姜亭瞳抿唇,才明白过来他的意思,迟疑地将手里的拨浪鼓递给他。


    程峥接过,便对着小公主摇了两下。


    小小的孩子也懂得回应,竟然朝程峥吐了吐舌头。


    姜亭瞳说:“蔡姑姑前阵子进宫来,说仁悦生得像圣上,眉眼与圣上幼时几乎一模一样。”


    程峥手上动作一顿,不知怎么,心下忽然一阵烦闷。他缓吸一口气,放下了手,片刻道:“皇后好生歇着吧。”


    说罢便转身离开了。


    宫女低声道:“娘娘,不留圣上吗?他好不容易……”


    姜亭瞳垂眸不言。


    那边程峥回到御乾宫,坐在椅上久不动弹。内侍端来药膳也不敢催促,只时不时抬眸觑一眼。


    许久之后,程峥才动了下手指,“去拿朕的玉玺来。”


    ……


    翌日政事堂议事,郑昌捧着谕旨而来。众人互觑一眼,皆是茫然,以程慕宁为首,跪了满地,只闻郑昌朗声说: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兹有裴公次子才貌双全,朕见之甚悦。今永宁公主已二十有一,正适婚娶之时,当择良婿以配,值裴次子尚未婚配,与公主郎才女貌,为成金玉良缘,特赐二人婚配。一切礼仪交由礼部操持,待钦天监择吉日完婚。钦此——”


    话音落地,殿内那些个低下的头颅虽未抬起,却已经传来此起彼伏的唏嘘声。程慕宁也跟着怔了一瞬,但很快便明白过来,定是裴邵的手笔。


    她捧着圣旨匐下身去,“永宁接旨,躬谢天恩。”


    郑昌将人扶起来,面有喜色,“老奴多谢公主了,便提前恭贺公主与殿帅佳偶天成,喜得良缘,老奴也算与先帝有个交代了。”


    程慕宁莞尔道:“多谢公公了。”


    郑昌说:“老奴还要去凤栖宫看望两位小主子,便不叨扰诸位议事”


    然而政事堂诸位哪有心思议事,今日商量新政推行,众人心不在焉,一个早上也没商量出个眉目,散了议会之后,个个反而多谋善断。


    王冕揣摩道:“难不成是圣上咽不下这口气,有意为之?一旦裴邵成了驸马,他这官就难当了哟,如今大局已定,圣上无能为力,也只能这么膈应膈应人了。”


    “啧,也未必。”张吉说:“如今公主势头正盛,一旦与裴家联姻,那更是如虎添翼,对圣上反倒没有益处,他犯不着为了膈应裴邵如此行事。”


    蒋则鸣轻轻哼笑了声,“你们啊,忘了上回公主提议让裴邵去接手汶州的烂摊子吗?诶,冯大人,你可还记得吧?”


    冯誉背手点头,他不仅记得,夜里回去还琢磨过这事,但这样的烫手山芋,想硬塞到裴邵手里,难。


    蒋则鸣笑说:“这不就是了么。”


    王冕反应过来,“你的意思是,殿帅自己求的?但也不对啊,驸马不掌兵这是朝廷的惯例,圣上这旨意一下,朝中那么多双眼睛盯着,无论是殿前司还是汶州,恐怕都没那么容易,这不是给自己添堵么。”


    这时,身后的人说:“朝廷能拿驸马说事,但不能拿准驸马说事。赐婚归赐婚,只要他二人一日不成亲,即便是御史台也说不了什么。”


    几人纷纷转过头去,王冕闻言想了想,“还真是,瞧我,还是小姜大人脑子转得快。诶,听说小姜大人家中正在相看姑娘,还是御史台林大人家的姑娘,如何,可有眉目?”


    “当真?”张吉闻言探出头,又说:“那林姑娘我见过,温和恭顺,是个好姑娘,要我说容时年纪也不小了,早该寻个好女子成家。”


    姜澜云抿唇道:“诸位大人慎言,没有的事,可莫要听信谣言,若是败坏了人家姑娘的名声,那容时可真是罪过了。”


    几人一笑,只当他年轻人脸皮薄,调侃几句后又扯回了公主这桩婚事上。


    王冕抱怨道:“永昭公主的婚事还在筹办,这下又来了个永宁公主,但愿咱这准驸马爷能按得住心,牲口也得喘口气吧……”


    见姜澜云止步不前,有同僚道:“容时,不走?”


    姜澜云勉强扬了下唇角,摸了下自己的衣袖说:“丢了枚玉佩,我找找。你们先行,不必等我。”


    那人点下头,摆手说:“行,快点啊,今日那乌蒙可汗要提人,等你签字呢。”


    姜澜云颔首,目视众人远去。


    他逐渐失神,在拐角的树下站了许久。


    “小姜大人?”程慕宁脚步一顿,望了眼四周,“怎么还没走?”


    姜澜云动了动唇。


    程慕宁扬了下眉:“小姜大人有什么话,可以直说。”


    她的神情总是很坦然,坦然到她都不必开口,姜澜云就知道自己在她心里没有任何分量。他深吸一口气,说:“上回在大理寺,我见图雅伤势的确是一时惊讶,但并非对公主有任何异议,还请公主……不要误会。”


    程慕宁一笑,“就这个事?我对小姜大人并无误会,是小姜大人多虑了。”


    姜澜云喉间干涩,程慕宁并不会因为他的畏惧和疏远感到难过,所以误会与否本就不重要。


    “臣还没有恭贺公主,今得天子赐婚,也算是——”


    姜澜云说罢一顿,看向对面。


    程慕宁顺着他的视线回头一看,就见裴邵领着一列巡防禁军远远路过。


    两人对上眼神,裴邵眯了下眼。


    姜澜云转回视线时,见程慕宁正扬着唇角。


    他道:“也算是,得偿所愿了。”


    115  ? 第 115 章


    ◎“裴霁山,你太过分了。”◎


    姜澜云赶回大理寺, 乌蒙的队伍已经等在长街上了。旁边停放着一辆宫里的马车,永昭挑开帘子,远远与姜澜云颔首打了个招呼。


    今日是岱森离京的日子, 到底是新王上任, 他不宜离开太久。走之前他要带走乌蒙的囚犯, 这是早就经圣上同意的, 至于这些人他带走做什么,永昭大抵明白。


    所谓杀鸡儆猴,这些人都是前可汗的心腹,没有什么比当众割下他们的头颅更有效地震慑人心。


    想到那个场面, 永昭不由咬了下唇。少顷,她从马车上钻出来,走到前面那匹黝黑骏马旁,压低声音说:“岱森, 你吃糖糕吗?”


    她手里捧着个纸团, 抬手时袖口落了一截。


    手腕白得惊人。


    “不吃。”岱森移开视线,他骑在马背上, 看她的眼神自带审视,“说了不必送我, 一会儿要下雨, 我让人送你回宫。”


    永昭捏着糖糕放下手,低头犹豫了一阵,说:“岱森,你会杀了他们吗?”


    “会。”岱森斩钉截铁, 冷漠地说:“今日手戴镣铐的如果是我, 他们一样会杀了我。”


    “可是阿日善在乌蒙备受崇敬, 与其杀了他, 不如让他活下来,为你所用,岂不是更好?”永昭认真提议。


    岱森笑了一下,他从马背上翻下来,瞬间的威压让永昭下意识想要往后退,但是她发觉每每她往后退,岱森就会暗暗生气,因此强忍着站定了。


    “你是不是还想说,那日苏作为前可汗的儿子,留下他能替我平衡新旧势力。”


    永昭张了下口,还没来得及回答,岱森便说:“不可能,公主,你会替你的杀父仇人卖命吗?”


    永昭默住了。


    不会。


    岱森盯着她脸上的表情,继续道:“那日苏此人太过聪明,留下他来日必成祸患。我会杀掉他,在王庭众人面前,亲自砍下他的头颅,吊在庭帐外,让每一个过路人都看清楚,与我岱森作对是什么下场。”


    永昭脸色逐渐不好,手里的糖糕掉落在地。


    这时,姜澜云把人都带了出来。经过这几个月的牢狱之灾,阿日善等人早已狼狈不堪,满脸都是胡茬。那日苏走在最后,下台阶时他看到了永昭,脚下一顿,又被推到了囚车上。


    永昭难过地低下头。


    岱森语气森寒,“不知道还以为你老情人死了。”


    永昭蹙眉,“你胡说什么。”


    岱森轻嗤:“我都看到了。”


    “看到什么?”


    “香囊”岱森冷冷盯着她,说:“你亲自给他绣的。”


    永昭语塞,似乎是愣了半响才想起这桩事,“不是的,才不是你想得那样,我只是……”


    她停了停,看了眼囚车上的那日苏,声音也跟着低下去,“所有人都不喜欢我,他是王庭对我最好的人……他帮了我很多,我感激他。”


    说罢,永昭抬头,“岱森,你能不能……不要让他死得太难堪。”


    岱森面无表情,“不能。”


    永昭失落地抿了下唇,就听岱森嘲讽地说:“整个王庭对你最好的人,你确定是他?”


    永昭一怔,还没反应过来,岱森就已经转身走了。但没两步他又停下,走回来阴森森地说:“你最好给我绣一个香囊,成亲那天我要是看不见,公主——”


    岱森威胁地笑了一下。


    永昭愣愣站在原地,直到岱森骑马离去,扬起一阵尘土。


    ……


    礼部送来嫁衣样式,虽然从前已经选过一次,但时下流行的花样大为不同。永昭拿不准主意,抱着图册往扶鸾宫跑了几趟,一连几日都跑了个空。


    “阿姐如今这样操劳么,白日要到政事堂议事,怎么连夜里都不得空?”


    银竹勉强一笑,“要不,公主把册子留下,待公主忙完,挑好了再给您送过去。”


    “好吧,只能如此。”永昭将图册交于银竹,又嘱咐道:“长此以往会熬坏身子的,你们伺候阿姐要多上点心。”


    银竹应下,心道也没多少日子了。


    殿帅去汶州的旨意昨日已经下来了,最迟下月就要走,那时大概……


    公主就能歇了吧。


    “诶。”红锦从宫殿的方向走来,低头示意了下手里的托盘,“这药,还要不要端进去?”


    银竹想了想,说:“温着吧,晚些再送。”


    红锦还要问:“你说——”


    “嘘。”银竹清了清嗓音,“不许胡乱谈论主子的事。”


    话音落地,寝殿那边就传来些许动静。两个侍女对视一眼,轰然撇开头去。


    这时御乾宫的田福来了,银竹迎上前去,“田公公怎么这个时候来了?”


    田福喘着气说:“公主可在,圣上有话要传。”


    如今郑昌要退下来了,田福近来操持御前的大事小事,眼看有要顶上的意思。虽说当下御前的差事不吃香,但该给的面子还是要给足,银竹看了眼寝殿那边,犹豫了下说:“公主刚歇下,田公公稍等会儿。”


    田福“诶”了声,揣着袖口等在偏殿。


    银竹前往寝殿,她小心翼翼地叩了叩门,“公主,御前的田福来了。”


    然而里面却没有动静。


    缠绵急促的呼吸声被隔绝在幔帐里,裴邵整个人伏在程慕宁肩头,裸.露的肩胛骨起伏不定,灼热的气息都喷洒在程慕宁颈间。程慕宁被压得喘不上气,想要抬手推他却没有力气,那几下跟挠痒痒似的,反倒让裴邵又热起来。


    “别闹了。”程慕宁胳膊横在身前,哭得嗓子都哑了,“田福这个时辰来,想来是有要事。”


    裴邵不尽兴地“嗯”了声,坐起身时顺带手将她也拉了起来。


    那一下让程慕宁齿间露出颤音,裴邵刚要低头看,就被程慕宁一把捂住了眼睛。


    趁他不防,程慕宁忍痛爬下床,捡起衣裳走的那两步险些跌下去,穿衣的指尖都在颤抖。


    裴邵从后头绕过来,刚伸手,程慕宁就侧身避开,里衣都往怀里藏了藏。


    见她这副防备的模样,裴邵忍不住一笑,“你要让田福等多久?还是我让银竹进来,你确定吗?”


    他视线往下打量,程慕宁身上一片狼藉,只怕要吓着银竹。她松了手,语气里是鲜少露出的抱怨,“裴霁山,你太过分了。”


    裴邵替她穿上衣裳,系着腰带说:“冯誉这阵子一直在商量汶州的军政,我呆不了几日就要走了。”


    程慕宁抿了下唇,偏头不言。


    田福等了一盏茶的功夫,程慕宁才姗姗来迟。


    田福忙躬身说:“奴才给公主请安,深夜叨扰,实在罪过。”


    他半抬眼悄悄打量程慕宁,见她穿戴素净,浑身懒散,的确是刚从榻上起来的样子,只是眼尾泛红,像是哭过了。田福一顿,不由揣测起来。


    程慕宁已经坐下了,抿了口茶润润嗓子,才说:“御乾宫可是有什么要紧事?”


    田福立马回过神,“回公主,奴才奉圣上口谕,明日早朝,还请公主到太和殿来一趟。”


    程慕宁迟疑片刻,“圣上要早朝?”


    田福道:“是。”


    程峥已经闭门多日,说是卧床养病,实则是御乾宫如今内外皆有禁军把守,旁人进不来,他也很难出去。他要上早朝,这个消息只有郑昌能越过禁军替他递出去。


    郑昌是个有分寸的人,他既然这样做,想来应该不是什么麻烦事……


    程慕宁心里隐隐有了猜测,“圣上可说是什么事?”


    田福摇头,“圣上只说,请公主莫要耽误了时辰。”


    “本宫知道了,有劳跑一趟。”程慕宁刮着碗里的茶沫说:“银竹,送田公公出去。”


    田福离开后,程慕宁回到寝殿,不见裴邵人影。这时红锦端来药盏,“公主,殿帅刚走,让您睡前把药喝了,还有这个药……这是外用的药,公主哪里伤着了吗?”


    程慕宁面不改色地接过,搁在桌上说:“没有,你下去吧。”


    “可——”


    “药太苦了。”程慕宁说:“备点蜜饯吧。”


    ……


    裴邵深夜回到府里,将刘翁吓了一跳,“今夜怎么回来了?可是公主出了什么事?”


    自打程慕宁回宫住后,裴邵就久不回府,也难怪刘翁惊诧,连虎三都跟着叫唤起来。


    裴邵顺手摸了把虎三的脑袋,跨入院中说:“出宫办点事,刘翁不必惊慌。”


    刘翁长吁着“哦”了一声,“是去太傅府上了吧?”


    裴邵笑了一下,搁下刀揶揄道:“刘翁,你这打听消息的本事在府里当管事屈才了,若不是汶州穷山恶水,就让你给我当副将了。”


    刘翁一哼,见他要擦刀,递上帕子说:“我一把年纪还瘸了腿,若是能当副将,还轮得到当你的副将?话说回来,汶州的事是定下了?”


    裴邵坐在椅上,说:“定下了,我考虑过,待我离京后,刘翁回朔东吧,我让周泯送您。这些年跟着我也是担惊受怕,也该回去安度晚年了。”


    刘翁叹气,“我这把老骨头还折腾得动,但我知道,你啊,大了,不愿意叫人照顾。”


    裴邵擦着刀,弯着唇角没有说话。


    刘翁看他的神情,也跟着笑,“此次去汶州,明面上看你放下了禁军的半壁江山,是亏大了,但你心里也是愿意的吧。”


    不等裴邵嘴硬反驳,刘翁又说:“说来公主也是个贴心人,以她的立场,把你留在京城才好,你这把好刀,她在京中找不到第二个,可她将你放到汶州,显然是知你心中抱负,不忍将你拘在此地。你可不要犯浑,再生出什么误会。”


    裴邵手上动作渐停,片刻说:“我知道。”


    裴邵说:“我都知道。”


    116  ? 第 116 章


    ◎“太傅,太傅回朝了!”◎


    翌日早朝, 程慕宁早早等在太和殿。


    朝堂里没有她的位置,她着一身华裙立在大殿中央,甚是打眼。各个朝臣进殿时都愣了一下, 张吉等人深谙如今局势, 交换了个眼神之后, 瞬间便有了猜测。


    殿内窸窸窣窣, 交头接耳。


    裴邵来得晚,跨入大殿时只闻议论不绝,这还是赐婚旨意下达后,见他二人同时出现, 众人难免多看几眼。裴邵脸上气定神闲,稳步入列后视线落在程慕宁身上。


    不好当着准驸马的面议论公主,四周逐渐安静。


    张吉轻轻咳了声,说:“圣上怎么忽然上朝了, 裴大人, 可是圣上身子大好了?”


    知道张吉在有意缓解气氛,裴邵侧过头说:“据太医说还不大好。”


    他说话时余光瞥过程慕宁。


    程慕宁双目微垂, 有一搭没一搭地抚平衣袖上的褶皱,看起来漫不经心, 却时刻关注着周遭的动静。


    张吉长长“哦”了声, “拖着病体上朝,想必是有大事要宣布。”


    “还能是什么事。”当中有个白胡子老臣甩袖说:“自然是为了晋国公的事,殿前司把人扣了这么久也没个说法,真是没了王法, 几十年老臣, 竟说拿就拿!”


    又来了又来了, 但逢朝议必会争议此事。


    张吉道:“唉呀, 钟老啊,殿前司前头扣押只是问询,但后来不是陇州递来了消息,李家田地查出了问题,强征百姓田地不说,还谎报农税,殿前司眼下在审这个案子,并无不妥。”


    “哦,那这是换了个由头扣人了?”那人哼声道:“由头说换就换,可有圣上的旨意?朝中掌管刑罚的有刑部和大理寺,何时轮到禁军办案了?简直乱套!”


    “有本宫懿旨,钟大人还觉得不妥吗?”程慕宁没有看任何人,只目视前方,温声说:“清田一案,本宫奉圣旨办案,可要将天子私印给钟大人辨辨真假?”


    那人拢了拢袖子,扯了下嘴角说:“这案子不过刑部与大理寺,便是公主一个人说了算,那自然是公主想如何就如何了,旁人怎敢置喙?倘若公主哪日看我们这些老头子不顺眼,自然也可以以清田为由头,将我等逮捕。”


    裴邵没情绪地说:“钟老不必着急,下一个就要查到钟家了,殿前司依法办案,若是钟家清清白白,自能安然无恙。”


    “我钟某一生都在为朝廷效力!我之清白,苍天可鉴!想当年我入朝时,你这个毛头小子还没出生呢!”


    见他一时激愤要撅过去,张吉忙将人扶住,打圆场道:“唉呀莫着急莫着急,也不是那个意思——”


    “钟老是清白的,族中小辈也清白?”裴邵不顾张吉使眼色,移开视线说:“两日前贵府小孙在花楼闹事,街道衙门不敢处置,移交了大理寺,这案子是在小姜大人手里吧?”


    众人唏嘘,皆看向姜澜云。


    那姓钟的老臣一口气没上来,“可、可是真的?”


    姜澜云亦是一顿,“是,不过案子已结,人已经放——”


    “诶,钟老!钟老!”


    那老臣晕过去,几人着急忙慌将他架住。


    殿内顿时乱做一团,程慕宁侧目与裴邵对上一眼,低头缓缓勾起唇角。


    这时,一道尖锐的嗓音打破了殿内的喧嚣:


    “圣上有旨——”


    几人一顿,抬首望去,只见郑昌衣冠整齐地站在上首的台阶上,他旁边站着田福,田福手里捧着一卷圣旨,方才朗声高喊的人便是他。


    但原本该上朝的程峥却不见踪影。


    也不知是懵怔过头还是田福说话不够分量,无一人跪下接旨。


    田福不免尴尬,郑昌这才开口:“圣上龙体欠安,另有谕旨,诸位接旨吧。”


    众人这才反应过来,纷纷跪下去。


    田福清了清嗓音,高声说:“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在位五载,深感政事繁重,民生多艰,因此忧思过甚,病体衰弱,只得终日缠绵病榻,恐疏忽政事,误国误民,幸得祖宗之灵,今得太子,聪慧过人,朕今传位于其,望其为勤政爱民之明君——”


    说到这里,大殿一阵骚动。


    有人颤声道:“圣上、圣上这是要退位啊!”


    “国不可一日无君,太子还小,怎堪大任?我大周这是要亡啊!”


    “都说圣上病重,究竟是什么病,御医瞧了这么长时日,还不见好?”


    “我们不是不能等,不就个把月不上朝,小事各司自己办了,要事上个折子等批复,圣上何至退位?这里头不会有猫腻吧?”


    程慕宁跪姿标准,额头轻轻放在手背上,眼睛都没抬,就察觉到众多目光落在她后背。


    田福在议论声中咳嗽示意,提高音量说:“然新帝年幼,尚不知事,未免耽误国情,特予永宁长公主监国摄政之权,至新帝长成之前,代为理政,并封张吉、冯誉、姜澜云三位爱卿为太子讲师,教授新帝仁义治国之道,以辅新帝治理天下。朕至今日起退居长寿宫修养身心,无事不出,一切登基事宜交由永宁公主操办,各司共同协理,钦此——”


    “这怎么能行啊,这……”


    “即便太子登基,朝中也不乏能臣能代为理政,姜家一门乃太子外戚,姜掌院更是德高望重,哪怕是他也好啊,公主摄政,闻所未闻呐。”


    “但这是圣旨,皇命不可违,还能抗旨不成?”


    大殿之上虽未有一人抬头,但议论之声却愈发响亮。


    郑昌道:“诸位接旨吧。”


    众人低着头你看我我看你,接旨的声音参次不齐,“臣等谨遵——”


    “慢!”这时,方才那姓钟的老臣颤巍巍跪直身躯,抬首说:“此等大事,圣上为何不亲自宣布?敢问郑公公,圣上是不想来,还是不能来?”


    此话一出,立即有人附和:


    “未见天颜,我等实在难以信服,还请郑公公通禀一声,容我等面圣再议。”


    “是啊,圣上自病后再未上朝,禁军将御乾宫围了个水泄不通,诸臣呈上去请求面圣的折子也石沉大海,我等实在忧心圣上安危……”


    “大周自开国以来,就从未有公主摄政的先例,要我等文武百官听个女子差遣,荒唐,简直是荒唐!”


    “但……圣上当初即位之时便是公主辅政,如今新政亦是由公主推行,何况公主自幼由太傅教导,其治国之才诸位也看得分明,想来辅佐新帝,也不成问题。”


    “是啊,这阵子公主理政,朝中也并无大乱,何况圣旨已下,如此大事,圣上定是深思熟虑,既如此,我等应该谨遵圣命。”


    “虽未有先例,但皇命高于律例,诸位难道要抗旨不成?”


    一时间,太和殿上七嘴八舌地吵起来。田福捧着圣旨被晾在那儿,正要出声喝止,就被郑昌一个眼神阻止了。


    田福低声说:“干爹,这可怎么是好?这圣旨,还接不接啊?要不,请圣上出面亲自宣读?”


    郑昌看着台阶下一声不吭的公主,缓声说:“圣上不来,就是有意放任事态发展,这也是公主必须要经历的。这一局她若不能胜出一头,再想摄政就难了。”


    “那公主是能还是不能呢?”田福忽然看起热闹,“怎么殿帅也不出声为公主争两句?”


    郑昌说:“他与公主如今有着婚约,夫妻一体,此时出声反而遭人揣测,再累及朔东,得不偿失。且看公主这一年所得的人心,能不能替她压过这些争议了。”


    “是啊。”田福叹气,“当年公主就败在这些争议下,才令,令许相有机可乘……”


    田福刚说罢,那边太和殿大门忽然被推开。


    外面日头正盛,门外站着个人,众人眯眼看过去,然而强光之下看不分明。直到他缓步走近了,那满头白发显露,殿上才有人陆续看清来人,“是,是葛太傅!”


    “太傅,太傅回朝了!”


    “太好了,有太傅在,我等也能安心许多。”


    郑昌也疾步迎上去,“太傅出府,可是病愈了?”


    来人摇了摇头,侧目望着程慕宁一眼。


    程慕宁面露惊色,失神低语,“老师……”


    葛孟宜道:“我刚从御乾宫来,圣上命我将此物托付公主。”


    众人探头来看,只见葛孟宜手里捧着个匣子,郑昌一看便知是何物,小心将其接过。


    这是,玉玺。


    葛孟宜交托玉玺之后,面向百官,道:“本朝未有公主摄政之先例,但如今圣上病重,太子年幼,虽朝中不乏能臣,但这天下姓程,有谁,敢担这摄政大任?”


    众人闻言不语,互相观望。


    葛孟宜年迈,沧桑的嗓音中自带令人信服的德望,“公主与圣上一母同胞,自幼皆由我教导,老夫虽不敢自诩良师,但公主的秉性才学,我自认可堪监国摄政之重任。这么说并非徇私,我既然做了公主一日的老师,将来公主若有任何行差踏错,自然也都是我的过错,文死谏武死战,我便是死在这太和殿上,也绝不纵其妄为!”


    程慕宁唤道:“老师——”


    张吉也说:“太傅这话说得严重了,为上进谏是百官之责,诸臣皆在,不至于此。何况圣旨已下,没有不尊的道理。”


    葛孟宜不再多说什么,只缓慢转身,跪下接旨。


    他的意思众人看得分明,殿上又是一阵低语。


    葛孟宜是两朝元老,深受先帝敬重,这朝中一半人都是他的学生,若说德高望重,放眼大殿,他称第二,绝无人敢称第一,见他如此,无人再敢高声争执。


    王冕偷偷觑了四周一眼,明显察觉风向有变,他试探地喊出声,“臣等谨遵圣命,必不负圣上所托。”


    殿上众人一顿,跟着跪下去,齐声道:“臣等谨遵圣命,必不负圣上所托——”


    【📢作者有话说】


    久等久等


    应该还剩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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