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布摊时,萧蕙娘拢着袖袋里沉甸甸的铜板,还是觉着跟做梦一样。
她们不仅以高价将那一篮子的绣帕都卖完了,布摊的老板还主动提出往后若有了帕子,可以拿与他卖,价钱自是比不上她们自己卖的,但也比货郎们收的价高出一截,并且放话有多少他收多少。
唯一的要求便是样式不能比她们今天卖出去的那些差。
市集上依旧嘈杂,太阳照化了雪,天气愈发干冷得厉害。
萧蕙娘看向同自己并肩走着,却神态自若的温瑜,不知是不是叫绢纱遮住了面上大部分红疹的缘故,柔和的曦光落在了她眉眼间,淡化了那些细小的疹印,萧蕙娘只觉她整个人似笼着一层华光,连身上穿的那件打了补丁的旧袄,都不显寒酸了。
她也是在此刻方觉着,自己好像今日才认识眼前这姑娘似的。
在家中时,她乖顺懂事得叫人心疼,可在这瓦子里,她从容不迫卖帕子和不卑不亢同布商贩子谈生意的样子,突然就让萧蕙娘想到了贵气二字。
大抵也正是因为她身上那层言语无法形容的气度,才让布摊那边找她买帕子的妇人或小娘子都客客气气的,全然没有在绣摊前买东西挑三拣四、讨价还价的模样。
萧蕙娘盯温瑜盯得出了神,迎面驶来一辆牛车她都没注意到,还是温瑜拽了她一把说:“大娘当心。”
萧蕙娘说:“这钱就这么进了兜里,我总觉着跟做梦似的,脚上也飘乎得很,仿佛踩着了棉花似的。”
温瑜不由浅笑:“下回瓦子开市,您多拿些帕子过来,能卖更多呢。”
说到银钱的问题上,萧蕙娘摸着袖袋里的那些铜板,忽地叫住温瑜:“阿鱼,若不是你,这些帕子我也卖不出去,这些钱,你且收着。”
温瑜手中骤然被塞了一大串铜板,沉甸甸的重量让她眼底露出几分讶然,萧蕙娘这给的,怕是今日赚到的一半了。
她连忙推拒:“这怎使得,那些绢帕,大半都是您绣的,我只绣了七八张,何况还有针线、布匹的本钱在里边,我吃住也是在您家,这钱,我是万万不能要的!”
萧蕙娘还是执意要给,说:“一码归一码,今日全靠你想的法子才卖完了那些绢帕,还打通了布商那边的路子,我留一半,也比从前把帕子卖与那陈家二郎赚得多了,你往后不是还要去寻你家人么,收着吧……”
她摁着温瑜那只手,不让她把钱还给自己。
她掌心热烘烘的,被她按着温瑜的手握在掌心的那串铜钱也热乎乎的,是她衣袋里的温度,却叫温瑜心口也慢慢变热了。
她放缓了语气:“那大娘你先帮我存着,我还欠二爷三十两呢。”
萧蕙娘闻得她后半句话,颇有些欲言又止,最终叹了口气,重新数出一百铜板给她,说:“那你拿着这一百钱,在集市上瞧见什么也好买。”
这次温瑜没再推拒。
二人继续往前走时,身后忽地传来一道呼声:“前边那位带面纱的姑娘请留步!”
温瑜和萧蕙娘齐齐顿住了脚步,回头瞧去。
便见一梳着双垂髻的年轻姑娘一路小跑着追了上来,衣着颇为体面,瞧着似大户人家家中的丫鬟。
待到二人跟前了,对方才道:“方才在布商那边卖苏绣绢帕的可是二位?”
她说着展出手中一方苏绣绢帕,绢帕下角绣着一剪红梅,落了个不知是什么印记的徽印,瞧着倒是相映成彰。
温瑜认出她手上的帕子是自己卖给了一位妇人的,此刻被这丫鬟模样的人带着找上来,也不知是出了何事。
萧蕙娘也很是奇怪,她代温瑜道:“是我们,怎了?”
小丫鬟面上似一喜,忙又问:“这上边的刺绣,也是你们绣的么?”
温瑜点了头:“是我绣的。”
小丫鬟道:“那便劳这位姑娘同我走一趟,我们夫人想见见你。”
温瑜问:“你家夫人是谁?为何要见我?”
小丫鬟只觉这女子衣着虽寒酸,可被她一双黑凉的眸子盯上,竟莫名地有些透不过气,她忙解释说:“我家夫人姓徐,方才去布坊挑料子,瞧见一妇人手上的帕子竟是罕见的苏绣,打听之下才知是姑娘卖出去的。我家夫人此番寻姑娘,只会是好事,姑娘且放心跟我去吧。”
她说着往不远处一指,说:“我家夫人的马车就停在那边呢!”
温瑜便看向萧蕙娘:“大娘,那我去一趟?”
萧蕙娘已快被今日这接二连三的喜事砸晕了,深知那贵人若瞧上温瑜的刺绣,温瑜便又多了条赚钱的路子,只替温瑜高兴,说:“贵人既等着,你去就是。”
温瑜由丫鬟引着去了马车那边,丫鬟上前去禀说时,温瑜便站在五步开外候着。
这感觉对她来说还颇有些新奇,过去十几载,她都是置身车中的人,而今忽地成了车外候见的人。
她目光掠过那辆在瓦市里已算得上十足气派的马车,没在车身和马臀上瞧见什么徽印,便猜测这车主人家中应是行商的。
不多时,丫鬟招手示意温瑜上前。
马车里的贵妇人穿着兔毛滚边的织金描红袄子,手上捧着个汤婆子,富态非常,她拿一双细眼上下打量温瑜一番后,才慢条斯理问:“怎地还遮面示人?”
温瑜知道那些权贵们的那一套,垂下眼并未看对方,只答话道:“民女面貌丑陋,怕污了夫人的眼。”
贵妇人对她容貌本也无甚兴趣,转而问:“你会苏绣?”
温瑜答:“是。”
贵妇人又问:“绣了多久?”
温瑜道:“从幼时便跟着母亲学的。”
贵妇人这才抬了抬眼皮:“可会双面绣?”
温瑜眉微不可见地一蹙,回话说:“会,但不精。”
贵妇人保养得宜的手指轻敲着置于膝上的汤婆子,似考虑了一番后才道:“我观你那绢帕上的刺绣针脚细腻,铺陈得宜,倒是比起那些成名颇久的绣娘也不差,你替我绣个扇面,一月时间可绣得出?”
温瑜眼下正缺银子,断不会拒绝,沉思片刻便说:“可以。”
贵妇人脸上见了笑意,她抱着汤婆子换了个更舒服些的姿势,说:“东西我是要拿去送人的,你需得打起十二分的精神给我绣,绣成了,自是少不了你的好处。单面的扇面,绣成之后我许你五千钱,不过你若是能绣成那双面绣……”
贵妇人睨温瑜一眼:“价钱我再给你翻个十倍都成。”
温瑜长睫忽地微抬。
十倍?
那便是五万钱,换成白银足足五十两!
莫说是让自己恢复自由身,便是再雇人保护自己去寻亲信的银子也有了。
只是绣这双面绣的确是费时费神。
苏杭一带不知多少绣娘为绣双面绣熬坏了眼睛。
那贵妇人见温瑜不说话,以为她是被这酬金给惊到了,不以为意唤了下方婢子的名字。
小丫鬟心领神会,取出一枚银锞子递给温瑜,说:“这是定金,这一月里,你便莫要再接旁的生意了,专心绣我家夫人要的东西。你家住何处,晚些时候,夫人会派人将缎料、绸线还有绣样一并送到你家中去。”
温瑜心中已有了成算,接过银锞子后,报了萧家所在的街巷。
待那贵妇人挥手示意她可以离去时,温瑜欠身告退,她全程都未抬过眼,但即便半垂了螓首,还是叫人觉着她清绝不卑。
贵妇人瞧着她离去的背影,纳罕道:“这通身的气度,倒不像个靠做绣活讨饭吃的。”
小丫鬟跟着瞧了一眼温瑜的背影,说:“许是从前家境也还尚可,战乱后逃难来这里的?”
贵妇人收回视线,耷下眼皮道:“罢了,管她从前如何,只要她精心绣出我要的东西就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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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瑜回去后,同萧蕙娘说了那贵妇人让她绣扇面的事。
萧蕙娘自然不会觉得温瑜能绣出双面绣,且不说那极考验功底,单是一个月的时间也根本来不及。
虽说只绣单面给五千钱也已足够阔绰,但萧蕙娘并未因那酬金就展颜,而是拢着眉心道:“我怕对方给的绣样繁杂,这东西要精细着绣,一月时间还是太赶了些……”
温瑜只说:“大娘无需替我担心,我心中有数的。”
萧蕙娘便叹了口气道:“你别把那三十两当座大山压身上,这事归根结底,怨陈癞子,等獾儿那边等找到陈癞子,也是由他还钱的,哪能真要你这孩子还陈癞子的赌债?”
但问题是陈癞子一日寻不到,这笔债就一日无主,温瑜又是陈赖子抵给儿子的,萧蕙娘终也没法做主让儿子放温瑜离开,只能尽量善待她。
想起这些,萧蕙娘心口也发沉,又说回了刺绣的事上去:“接下来这一月,你便专心绣那扇面,绢帕我来绣,你回头准备几个绣样就行,只要样式新颖,那布摊掌柜的一样收的。”
温瑜谢过了萧蕙娘,又将那枚银锞子交与她,萧蕙娘自是不肯收,但温瑜强塞到了她手中:“您收着吧,家中柴米油盐都要花钱呢,就当是我已还上了一两。”
萧蕙娘握着银锞子,心中百味杂陈,看温瑜的目光里心疼又带着些歉疚:“你这孩子……”
温瑜为了不让萧蕙娘再说银钱的事,又提了一嘴可以雇绣娘一起绣绢帕的事,毕竟她抽不出时间绣苏绣的绢帕了,那拿出去卖的帕子,便全是靠绣样□□。每拿给那布商一批帕子,便少一批新颖的绣样,唯有每一批拿出去的绣帕足够多,才能用同一个绣样赚更多银钱。
怎料萧蕙娘当真被说动,两人都快走到瓦市出口了,她折身就要往回走:“不成,既要雇人绣帕子了,那这绢布我得再多买些!”
二人这一路走来已买了不少年货,温瑜拿着已觉颇为沉手,怕再买便带不走了,劝说道:“大娘,要不下回再来买吧,咱们今日已买了这么多东西了。”
萧蕙娘算了算赶集的日子,摇头说:“赶下回的集,得到年后了,我还是折回去再买一匹绢布,前边有个茶水摊子,阿鱼你带着东西去那边坐着等,我一会儿就回来。”
温瑜还想再叫萧蕙娘,但萧蕙娘已转身挤进熙攘人群里去了,温瑜抱着大包小包的东西,只能先去茶水摊等着。
她冲小二要了壶热茶,放完东西坐下。
怎料小二茶水还没端上来,几个流里流气的混混就一路吐着瓜子壳,嬉皮笑脸走进茶摊,脚下都不带转弯地朝着温瑜这桌走了过来。
“小娘子今日在这瓦子里做了大买卖啊!买了这般多的东西,怎也不孝敬孝敬咱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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