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云絮行最终还是接下了那枚沉甸甸的红玉令。身旁的弟子发出羡慕惊叹的声音,云絮行极力压制自己的唇角,但也无法掩盖对得此殊荣的少年得意。
他忽然感觉一股视线落在自己身上。愣了愣,云絮行抬头,只看到莫清岚身旁姿容出众的少年目光落在他身上——
不,应该是落在他手中的红玉令上。
云絮行弯了弯唇角,将红玉令系在腰间,收回视线与莫清岚道:“师兄,我还接了许多委任,不再多打扰。”
莫清岚自是点头。
少年风风火火来,结伴嬉笑而去。不过多久,长廊就恢复了方才的安宁。
兰淆道:“仙君惜才。”
莫清岚倒是姿态平淡。“我师尊的剑术已臻极境,絮行年少便心志坚韧,那剑意对他更有妙用。”
兰淆嘴唇轻动,却没有再说什么。
他们又走了一阵,迎面便撞上了赶来的林晟下。林晟下又变回了风度翩翩的禅宗佛子,动则衣袖如白玉叠花,远远地冲莫清岚摆手,高声道:“清岚,师祖想见你!”
莫清岚微怔。
就像林晟下到了九凌宗不会特意去拜访泠光,佛鸣寺听真祖师常年隐世镇守佛鸣寺,素年不问世事,并非是后辈轻易可以见得的存在。
听真所住在佛塔之后一座怪石嶙峋间所建的禅院中。
入院一股浓郁的檀香扑面而来,青石为阶,中为偌大的水潭清澈见底,两侧通道一尘不染,放置了三两蒲苇。林晟下带着他们到了一处屋前,扣了扣门,便推门而入。
与佛鸣寺大门前模样一样的古佛无悲无喜注目来者。
两侧的烛火摇曳,木鱼声笃笃作响,流云般的佛香从佛手垂流,湮灭在地上。
“师祖,我带清岚来了!”林晟下喊道。
他话落,木鱼敲击的声音便停了下来。
莫清岚看到在屋内游鱼山水屏风之后的人影,行礼,声音低道:“见过师祖。”
人影起身,踱步而来,站定到他们面前,声音微沉道:“清岚,许久不见。”
佛鸣寺的听真,与泠光师承一脉,亦是‘四圣’之一佛尊狄繁画的师父,已经修得禅宗究极金身,差最后一步,便可位列罗汉,成为人间活佛。
莫清岚轻轻抬眸,对上听真的视线。
传言中的古僧看起来只是三十岁的青年,一双眼睛带着足以洞察一切的寂灭。
只一眼,听真便道:“灵台有异。”
莫清岚顿了顿,平静道:“只是出了些意外,不碍事,多谢师祖。”
听真目光移动,落在他身边的兰淆身上。而看清之后,他眉头轻皱,许久才收回视线,道:“坐。”
林晟下任劳任怨地搬来三只蒲苇,一人屁股后面放了一个。
三人落座后,他又任劳任怨沏茶。
听真道:“此去诸家,你除去不少祸端。”
莫清岚道:“在我们去之前已经有人注意到了异常,查清是迟早之事。”
听真却道:“注意到,但不一定能做。”
诸家因为莫清岚年少被带离族氏不依不挠而与九凌宗定下约定,多年自诩有恩以要挟,禅宗无法沾手,九凌宗鞭长莫及,若非有人掀开破口,此事被发现或许在数年之后。
如此庞大的祟气群,数年后会如何,无人可知。
听真静静看着莫清岚,莫清岚知晓他的意思,只笑了笑,神色自若。
林晟下在一旁添话:“师祖,昔念花花灵不见了,它会不会在别的地方结出祟鬼来?”
听真扫了他一眼。
看他坐姿毫无风度,他眉心蹙起:“与昔年花结愿的人应当是诸沉峰。就算不是他,那孩子在禅宗无人迫害,无人可摧发祟鬼出世,花灵就算被带走也没什么作用。晟下,坐好。”
林晟下“哦”了一声,从伸出两条腿摊着,变成勉强盘脚。“师祖,那花灵就没有威胁啦?我看诸家在地窖里,有好多的祟气,那些是花灵干的吗?”
听真沉声道:“这也是我叫你们来此的目的。”
莫清岚抬眸。
听真:“祟气,不可能会轻易出现。”
他道:“昔念花既然没有变成祟鬼,祟气该与它没有关系。而诸家当年因噬灵术之事,受九凌宗彻底清查,理应没有祟气残留。”
莫清岚淡然接话:“而天下祟气,尽在殉祟峰。”
空气中顿时寂静。
见他听明,听真不再多说。
林晟下在一旁听着他们的交谈无端紧张,而听到这里他瞳孔微扩,道:“师祖,你的意思是有人偷了殉祟峰的祟气偷偷放在了诸家养着?”
听真颔首,看向莫清岚,“此事,我会与你师尊细说。”
莫清岚点头,道:“不过除此之外,有一事,清岚想求师祖成全。”
听真:“但说无妨。”
莫清岚道:“我身为诸家弟子之事,望师祖首肯,将此事公之于众。”
他话落,在场的人齐齐一愣。林晟下道:“你疯了,清岚。现在的诸家,那可是……”
诸家私养祟气,全族痴欲到病态,谁人听了不退避三舍?
纵然那日在诸家,那诸沉峰嚷嚷几句,但他神态癫狂,说的话没几人能听清,而在场的人多数又都是九凌宗弟子,自不会信他。莫清岚虽然说是诸家的后代,但他的父母已是很早之前的旁支,血缘早已经淡到近乎没有。
三岁时一封‘授徒书’,已经让他和诸家断清了关系,如今公布,又有祟气一事,那不是往自己身上招腥么?
莫清岚却笑了,慢声道:“无妨。天下没有密不透风的墙,迟早而已。”
听真道:“此事,你该与你师尊说。”
莫清岚却道:“此事若公之于众,受到最大影响的是诸氏所在的空洲,是禅宗境内,自然要师祖首肯。”
听真眉头轻皱,视线微动,落在一旁静然无声的少年身上。
“我知道了。”
他道:“你们先出去罢,这位小友,留步。”
莫清岚目光落在兰淆身上,轻轻抬眉。
林晟下心中好奇,“这个小兄弟还真的和师祖关系匪浅?”而后起身,听话地和莫清岚一道退了出去。边走还边揽着莫清岚的肩道:“清岚,天下谁人不说你好,干嘛要上赶着给自己身上揽事儿呢!”
……
屋门关合,檀香燃尽变成青灰折落。
听真看着兰淆,许久,开口道:“在胡闹什么?”
兰淆道:“听真大师谈自己的,何必忽然屏退别人,独留我一个。”
兰淆折眸看他,一双眼眸划过几丝碧色,深无情绪,无端冷峭。
“怎么,大师教导自己的徒孙不够,还想教我行事?”
听真一派威严的脸上露出难言之色,“我自是没有本领教导圣尊。”
他这一话落,四周陷入一片沉寂。
许久,听真问:“你是为了亲自去诸家?”
兰淆道:“不是。”
听真皱眉,“清岚所言公布身世之事,你觉得如何?这世若浊流,凡世人云亦云,外界之后会如何传唱此事,你我皆不得知。”
姿态松散之人眼眸轻动,“依他。”
听真挑眉,“清岚素来外世之名如清风之流,我以为你们会极为在意他的名声……”
“怎么都无妨。”
听真笑道,“你倒是还和以前一样,什么都不放在眼里。不过幸得此事发现的早,”他道:“殉祟峰除了你与清岚无人可以自由出入,他又与诸家关系匪浅,如果之后酿成大祸,这孩子,怕是会百口莫辩。”
话音落下,言语简练的人放在衣物上的指尖莫名一蜷。
听真并未发觉,踱步到一旁,沉声道:“此事实则古怪,殉祟峰无人可去,如此大批量的祟鬼,谁能悄无声息带走?我已派人去查当年给诸家宝图的人究竟是谁,希望可以寻到些端倪……可惜晟下还无建树,便要遇上这些祸端。”
安静了片刻,兰淆漠然道:“你老来得徒孙,是比以前教繁画娇惯一些。”
“什么老来得徒孙,”听真眉心顿时皱起,像是听不得这些话,转身道:“我未曾娇惯他。我……”
兰淆却抬手,无甚兴趣阻了他接下来要说的内容。起身,走到门边,作势要走。
而就在他手指碰上木门的一瞬,听真还是忍不住叫道,“长苏。”
他问声:“你不在裂缝全心镇守,用这具分/身下来,想要做什么?”
“……”却恍若未闻,檀香消散,去者将门大敞,衣袂浮动,身影须臾间便消失在原处。
……
莫清岚回了休憩院中。
洪玄一早便等着,见他进来,捧来一卷文书,“主人,这是你要的东西。”
莫清岚取来,一目十行看去。诸家数十年之前曾经交易过的行脚商,多如雀羽,密密麻麻尽在眼前。
洪玄道:“那掘出昔念花的宝图之事,我在打探中略有耳闻。说是当年正巧空洲年末大集,诸家素来诸仁管家,他带着人买了不少东西,诸沉峰好名画,他有所偏重,就买了不少大家之作,其中就有此宝图。”
莫清岚找到了他说的一页,指尖落在书页上。“大家之作?”
洪玄道:“市集人多眼杂,真假难辨,诸仁高价买了不少赝品,其中这几个图,”洪玄上前替他指出,“这几个是假的,还有这一副,是真迹,却有残损,按照主人的猜测,最后只剩下这一个……”
莫清岚看着上面的字眼,慢慢念道:“临海道,卖花郎。”
临海道,是别洲一处近海的边塞之路。卖花郎,则是画图人的雅称。
洪玄点头。
莫清岚面色依旧沉寂。
身掌要职却监守自盗,与诸家同流合污,饲养祟鬼。
前世他确实罪无可恕。
而诸家之行,却切实并非他之所为。
脑海中划过诸仁极为平庸无奇的脸,莫清岚眉间微敛,合上文书。
而在此时,一阵嗡动声从洪玄身上响起。
莫清岚看去,洪玄想起什么,从袖中将不断震动的玉碟取了出来。
“主人,是姜堂主。”洪玄道:“他说联系不上您,近几日都在给我发消息,或是有什么要急的事情。要看看吗?”
*
九凌宗。
静心楼,议事堂。
众峰长老汇聚堂中,彼此互看冷哼一声,几息之后,不约而同将目光投在坐于主位之人的身上。
“姜堂主,历来九凌宗分配资源,都是择优而给。我夏灵峰弟子多年在宗门比试中都稳揽前三甲,多些划拨,我认为没有什么不妥。”一人开口道。
他话落,便有另一个人冷笑:“那依照邢长老的意思,夏灵峰的弟子得天独厚,独占资源,我旁的几峰就自认倒霉?”
“春医峰的弟子向来都受人保护,不需要多高的修为,李长老何必非与我夏灵峰争个高下?”
“你们夏灵峰狮子大开口,还不准许人出声?”
几言来回,场面很快又陷入了不久前的僵持。
九凌宗六峰三阁一执事,除去宗主所辖的临道峰和殉祟峰,其余四峰以春夏秋冬结合峰中特色命名,分春医峰、夏灵峰、秋剑峰、冬体峰。这四峰各有所长,弟子也较为旺盛,每年都需要庞大的资源供给弟子们修行。每十年一到这个时候,各峰大小矛盾不断,总要比平时头疼一些。
坐在主位上的姜行渊默不作声听他们吵了一会儿,揉了揉眉心,摆手:“好了。我再考虑一下,各位长老先回去吧。”
他话落,向来不爱说话的秋剑峰长老先一步起身,其他长老陆续跟着他离开,唯有夏灵峰的邢长老还想留下再多说什么,却被春医峰的长老盯着,不好赖着不走,脸色不怎么高兴的离开了。
他们离开,行伶带着小弟子进来,与姜行渊道:“堂主不如早点回去休息,下决定也不急在这一时,迟早能解决的。”
姜行渊却道:“哪儿有那么容易。”
他轻轻哼笑,姿态松散靠在椅子后,“是个人就想多要点资源,你别看那秋剑峰的人一句不吭,但凡我少给了东西,他第一个拿剑按在我脖子上。”
秋剑峰的习性向来暴力干脆,这个情况不无可能。行伶干笑了两声。
姜行渊摸索着手中文书,心中思索。
却在这时,有弟子在旁插话道:“堂主不如看看之前大师兄的做法?大师兄分配的结果,没有一位长老不从。我听言十年前……”
行伶立马将说话的小弟子拉了一把,心中狂跳,赶忙道:“这是新来的小孩儿,不懂分寸,堂主勿怪。”
姜行渊抬眼看去。
行伶微汗。他跟在姜行渊身边久了,自然比别人更了解这位宗主之徒的性格。他实则要强,虽然和大师兄关系很近,但也多年暗中和师兄较量,气性比旁人要大一些。
姜行渊意味不明笑了一声,神色叫人看不透,淡淡道:“他说的没什么问题。师兄,总是无错的。”
行伶不敢再说什么。
不过多久,他就拉着那小弟子匆匆离开了。
空气中一片寂静,好半会儿,姜行渊将手中的文书弃置一旁,百般无赖地摸出玉碟摩挲。他本不抱着任何希望,却在联系洪玄之后须臾半刻,玉碟微震,眼前便倏地出现一道水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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