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屋外, 心急如焚的沈向晚与脸如黑铁的殷蒋神色相差无二。
“已经一个时辰,他到底行不行,我这里有许多药,我——”
却在此时, 紧闭的房门被打开, 兰淆没有情绪地扫过他们, 声音冷漠:“做什么?”
沈向晚作势就想冲到屋内。
可惜还未碰到大门,一道灵波便将他远远的隔绝, 房门又被关上,将屋内榻上之人的背影全然遮挡。
沈向晚额上青筋直跳:“你!”
殷蒋也在此时阴恻恻道:“兰公子, 你此番做的, 是不是太过分了。”
兰淆从沈向晚身边擦身而过,到茶几畔取了盏茶杯, 花慕生就立即上前,替他将茶倒满。“过分?我不知晓殷蒋大师何意。”
殷蒋道:“你招惹了夫人,却来我这里。”
“我与你们合作, 是为了避祸,不是让你们给我惹麻烦的!”
兰淆尝了一口茶, 却声音平静, “左右已经至此,又何必如此激动。”
殷蒋胸口起伏, 被他这一副理直气壮的模样气到胸口发震,连连笑道:“行, 你有骨气!”
“你大爷我不陪你们玩儿了!”
说罢,他便甩袖大步离开, ‘哐’得一声将门关紧,震起了尘土万千。
看着他如此模样, 花慕生有些担忧:“他会不会去找‘夫人’将我们……”
兰淆却面色静然。
“不会。”
“那位夫人,现在还顾不上这里。”
……
花家谷外,一道又一道阵响出现。有人脚步匆匆,疾步来到府邸,跪声急道:“回禀夫人,山上的石剑有异,圣尊似乎察觉了此处的异常。让九凌宗以石剑为阵眼,开了传送阶!”
僻静的屋内,檀香沉浮。
笃笃的木鱼声停,树木簌簌的声音响而又落,‘夫人’立于佛像之前,俯瞰而来。
“传送阶?”她慢声开口。
“是。而且除此之外,花先祖和花家主行踪不知、在院里的诸仁也不见了。属下搜遍临海道还是没有寻到——夫人,如今可如何是好?”
‘夫人’垂首看来。分明是极为慈悲的面容,此刻那一双眼眸却冷如渊谷,森然无声。
短暂的昏迷之后,莫清岚便清醒过来。
肩膀的痛意隐约作祟,四周空无一人,他起身,喉咙发干。
轻咳后,一直在门外守着的人便发觉,立即抬臂推门进来,像是迫不及待,开门便往里面看来。“师兄,你还好吗?”
沈向晚的眼神关切又期艾。
目光落在沈向晚的身上,莫清岚视线微顿。
许久,他才开口,缓声道:“方才还有谁来过?”
沈向晚愣了愣,敏锐地察觉到莫清岚以为的门外之人似乎并不是自己,心中一瞬失落,却脸上丝毫不显,带着满满的笑容道:“方才一直是兰淆在里面,除了他没有别人,师兄指的是谁?我吗?”
只是错觉?
莫清岚神色莫名,收回视线,“随口一问,多谢。”
“师兄不必与我如此客气。”沈向晚舔了舔嘴唇,去一旁接了温热的水给莫清岚递过来,“怪我没有发现师兄不舒服,让师兄难受。现在才过半刻钟而已,师兄要不要再多休息一会儿?”
眼前人满口师兄,不论姿态还是语气,都透露着一种古怪的亲近。
莫清岚有所发觉,并不答话,只皱了皱眉,转而问道:“外面如何?”
沈向晚如实道:“‘夫人’大概是发现师兄不见了,不断将人派到外面排查。谷中守卫森严了些,但时间还短,没人查到这里。”说完又想起什么,他脸带笑意,“还有就是我听说山上以圣尊的石剑为阵眼开了传送阶,只待后天中午九凌宗的弟子就能赶来,师兄真是料事如神,我最为敬佩的就是……”
石剑?
本就初醒,莫清岚体内毒素尚未完全褪去,听到沈向晚接连不断的夸赞,他的脑中更是发胀,连反应都有几分缓慢。
石剑,是师尊要来?
莫清岚轻按眉心,在眼前人喋喋不休的过程中终忍不住,打断问道,“兰淆呢?”
声音戛然而止的沈向晚:“……”
又是那个兰淆。沈向晚心中磨牙,干脆横声道:“他走了。”
却话音刚落,便听到后面传来的开门声,保持着微笑,沈向晚又道:“走到外面转了转,估计很快就回来了。”边说着,边转头,果不其然就看到了兰淆那张如今看起来如此面目可憎的脸。
他臭着脸,抬起手去接药:“我来……”
却进来的人目不斜视,很快从他身边绕了过去。非但如此,还当着他的面,将手放在了他极力卖好都不敢轻易接近之人的额上。
沈向晚唇角抽搐,莫清岚也怔了怔。
少年的动作过于自然,即便是他也反应不及。
正欲开口,兰淆却已将手收了回去,“已经退了烧,再将这药喝了,调息一阵。”
他的话语落下,莫清岚回过神,但人已经收手,若是追究显得有些奇怪,最终阖唇,‘恩’了一声,“多谢。”
沈向晚眼都绿了。
那分明是他煎的药……为何却被那小白脸邀功?!
却就在此时,外面出现一道物体掉落的巨响,随后便是一道极高的呵斥。
莫清岚眉首皱起,从榻上起身,与他们一道走了出去。
在外面,花慕生额上红肿,不知声地盯着花慕晴,双目微红。
在他身边掉了一只破碎的瓷碗,被捆得极紧的花慕晴如今呼吸急剧起伏,“你胡说什么?!”
花慕生丝毫未让,声音发哑道:“我说的没错。”
“修士也是人,凭什么要牺牲自己?而且你不单如此,还与虎为谋,你就是错了!”
花慕生的声音发狠,花慕晴被气得耳畔发震,却因为手脚被捆紧无计可施,怒然骂道:“混账东西,是我常年忙于公务疏于对你的教导,你看看你现在自私自利的样子!”
花慕生却恨道:“我就是如此自私,我做不到将父母的尸体做成别人的口中之物,也从未想过自己的姐姐是一个背叛仙道的祟鬼爪牙!”
这一句话出,花慕晴的身体倏然一震。
她眼眸微红,咬牙道:“……你懂什么。”
花慕晴的声音渐渐消去,却终究未曾反驳。
花慕生眼眶发热,最后一点希冀消失,再忍不住夺门而出。
四周陷入一片沉寂。
沈向晚上前将掉在地上碎裂的碗拾起,看了她一眼,冷哼一声,“让全族的人死了都不得安宁,听命一只非人之物行事,也不知道你图个什么。”
他话中带刺,原本就不喜欢花慕晴的张扬,如今知道了‘无根水’的由来后更是如此。
花慕晴没有说话,疲累地看了他们一眼,默然收回视线。
莫清岚走到她的身前,淡淡道:“何必如此。”
花慕晴:“什么何必如此?”
“慕生年轻不知事,随意寻个理由骗过去就好,难得的亲人,何必如此争执。”
花慕晴眼眸微动,冷淡道:“他现在完全不信我,说什么也没用。我既然已经落在你们手中,便要杀要剐随你们的意,不用再来试探!”
莫清岚喉结有几分痒意,难以忍下便轻咳出声。
兰淆就在他身后,听闻抬脚走来,莫清岚却摆手制止,“无妨。”
话落,他看着花慕晴,继续道:“无根水与凡人体内的东西,是相克的关系?”
花慕晴看向他,看着他泛着青白的脸色,隐约动容。
莫清岚将捆着她身体的绳索解开,眉目清冷,“花家主,你狭义心肠,所作所为都是护着临海道的凡人,并非恶人,我信你。‘夫人’之事如今牵扯甚广,九凌宗很快就会来人处置此事,这已经不是可以凭你一己之力能瞒下的小事。还望家主慎思。”
身体被松开,花慕晴脸上隐约露出错愕。
她握向发酸的手肘,许久,轻轻咬牙。“我可以与你们坦白,但你们要答应我,不论如何,你们都要护好临海道的凡人!”
莫清岚面容清淡,笑了笑,掌心向上,以此为誓。
修真者修天道之灵,如有违背诺言,会受天道排斥,掳去加身的灵运,无法大乘飞升。身为九凌宗的圣君,莫清岚自年幼便受宗中先辈预言,最终可以飞升成仙。
此誓,分量极重。
花慕晴未曾想过他愿意起誓,愣了愣,眼中复杂,再无任何顾及,“你猜的没错,疫鬼天性便与我花家修行的花木之精相克,所以只有无根水可以遏下凡人体内的寄生之物。”
传言疫鬼有三个部下。
她也是受到夫人信任后才得知,那传言中寄生鬼并非是鬼,而是与疫鬼同命同体,一直为他汲取生息的工具。
沈向晚在一旁道,“那你们花家的面子也真够大的。疫鬼来自日月山炼狱,你们花家在它出世的时候祖宗连个胚胎都不是,怎会相克,你莫不是被夫人……”
他长言大论,却看到莫清岚扫来的视线,人顿时一个激灵,讷讷闭上了嘴,乖巧如斯。
在前世,沈向晚有如此话多吗?
莫清岚眉首轻动。
兰淆此刻开口,莫名道:“疫鬼受花家所克,许是因为他的诞生。”
莫清岚一顿,看过去。
兰淆走到他身边,声音很轻,“仙君可还记得我与你提过,万物皆有相克之说?”
莫清岚颔首。
兰淆看向花慕晴,“花慕生给我看过花家的族谱,‘夫人’的身份,是你们花家的贵人。”
花慕晴听言便已知晓他们知道了‘夫人’究竟是谁,并未反驳。
“繁鸢孕育疫鬼十年,花家不可能无人察觉异常,这相克之说的究竟,还得请花家主如实相告才能知晓。”
花慕晴道:“当年繁鸢夫人怀孕不产,在族中确实有些记载。”
繁鸢虽然在如今身份特殊,却在三百年前,繁狄画并未成圣时,她没有佛圣之妹的名声,只是一个普通嫁入仙门的‘夫人’。
当年的花家,‘夫人’并非是尊称,而是妾室的称谓。
“但‘夫人’的地位低微,她却有一个对她极为偏爱的夫君。”花慕晴慢慢思索。
三百年前的修真世家,等级森然,一介‘夫人’,只是一个凡人,却让花家的掌权人极为痴迷,甚至为她不曾另娶,这是一件极为稀罕之事,即便在宗录中也多有笔墨记载。
“繁鸢在疫鬼之前,曾有过一个孩子,但因为难产,最终子死腹中。疫鬼,应当是她的第二子。我曾翻过古籍,上面对她第二子的记载少之又少,但却写过,因为难产之故,夫人极为体虚,一直都在避世。当年她的夫君为了让她身体恢复,常年以自己的灵力滋养,甚至……将他自己的‘灵种’取出,用来制药让她康复。”
说到此处,花慕晴的思路渐渐明晰,声音稍顿,看向兰淆。
兰淆道:“时间呢?”
花慕晴道:“夫人病重,是在日月山刚出世时,宗录上写过,当时为了她,花家曾经到处求买过日月参。”
日月参为日月山第一次出世时、同祟鬼一道现世之物,那自然,夫人的病,也生在那个时候。
孕育十年,病重、以‘灵种’医治。
一切皆已清晰明了。
因为当年在胎中遭到遏制的原由,所以疫鬼独受花家之人修炼‘灵种’回化之后,泡出的‘无根水’制约。
沈向晚一直听着,听到这里,忍不住又道:“那既然它受制于无根水,那为什么‘夫人’还要做这些东西呢?如果不做,那凡人体内的无命体不断生长,疫鬼岂不是很快又能诞生?这样大费周章,岂不是自相矛盾?”
花慕晴却回话道:“是因为泠光圣尊。”
泠光这两个字出,沈向晚顿时安静下来。他悄无声息看了莫清岚一眼。
花慕晴看向莫清岚,声音微哑道:“在谷中的无根水,并非是‘夫人’所制,而是我做的,‘夫人’要求我将无根水带来,灌入谷中的地下。”
如若他们掘地查看,便会发现在谷中地下存在无数的管道,将峡谷——特别是夫人的‘府邸’都牢牢圈禁,形闭合之态包围。
“圣尊的石剑,可以感应到所有曾被他斩消过祟鬼的气息,唯有无根水遏制,石剑不会发觉,‘夫人’才能安稳孕育子嗣。”
说到此处,众人终于明白。
莫清岚眉宇轻动,开口道:“家主明知事理,却为何要听命‘夫人’行事?”
花慕晴声音微哑:“如果我不听命行事,‘夫人’便会将寄生体蔓延到除了临海道的其他地方,族人回化的花木之体有限……我没有别的选择。”
‘无根水’的作用终究只是遏制,并非可以抵消,疫鬼之力过盛,‘无根水’的作用就会被削弱。五百年前,无根水甚至被当做疫鬼扮演医圣、戏弄凡人的筹码,她只能如此。
坦明了所有,仿佛无力,花慕晴纤细的身体佝偻下来,神色苍白。
夫人需要无根水暗自孕育恶胎,便以寄生之物威胁,曾经的先祖为了反抗却被耳目夺舍,悄无声息死去,没有依仗,为了最大限度的保全凡人,她只能一再退步,变成了如今的局面。
终究是以身饲虎,无可辩解。
气氛几息间陷入沉默。
在一片静然中,沈向晚沉吟总结道:“但不论如何,知道无根水对‘夫人’目前有克制作用,便是好事。只要凡人们还坚持喝无根水,短时间就不会出大乱。”
原本避世僻静的峡谷车轮声滚滚,大量的‘无根水’被装载运往府邸,来往之人皆神色匆匆,扣首而行。最近的‘夫人’脾气愈发古怪,谷中未明仆从便起,夜深灯火不息。
“夫人,还是无法寻到‘诸仁’的踪迹。”向‘夫人’回禀的仆从几欲将头低进尘埃之中。
淅淅沥沥的水声响起,妇人足间踏过残损的花枝,身披青袍出浴,没有半分情绪地看来。
在她出浴的一瞬,众多侍女上前,将已经用过的‘花枝木根’取出,而后又换上了新的,如此往复,不断洗去她身上越发浓郁的气息。
“吾儿又饿了。”低柔的声音喃语响起。
仆从身体一缩,瞳孔惊颤,极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却依旧没有避过。
随着一道惨叫,那人的身体便被吸入‘夫人’手中。
素面青衣的女人偏首,那仆从的瞳孔就骤然睁大,仿若被汲取了生命,躯壳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干枯下来。
而随着他的气息愈发微弱,‘夫人’腹中之物的祟气就越来越浓郁。
直到最后,咚的一声,仆从没有生息的躯干倒在地上。
很快便有人前来将仆从的身躯抬走,一女人上前,低声问道:“夫人,谷中停药的外姓之人已经不多,可要从镇中带一些回来?”
因为当年受花家灵种遏制诞生之故,疫鬼无法对花家本族之人寄生,所以只能在过于饥饿时吞噬花家之外停药的凡人。
‘夫人’将手收回,察觉到腹中生命气息的充盈,才神色好了几分,启唇:“花寂行呢?”
“花先祖——他,”女人一愣,声音吞吐。看到‘夫人’极冷的神色,她便立即清醒过来,不再敢拖延,派人将‘花寂行’带了过来。
而与其说是‘花寂行’却不如说是一只面容丑陋、不断蠕动的青虫。
它被人端在木盘之上,隐匿于黑暗里,在见光的刹那瞬间身体耸动,发出尖锐的叫喊:“别碰我!”
疫鬼麾下的三只祟鬼之一,虽称为‘耳目’,夺舍花家先祖的躯体之后以树木形态存活于世,无处不在,究起根本,却只是一个天生擅长以树体而生面目可憎的虫子。
因为莫清岚,花寂行的那副躯干被叛主的祟气几息肢解,它自然也只能以原型现世,被找到的时候犹在躲藏。
看着他姿态犹如蝼蚁的模样,那张与佛圣肖像慈悲的面容本能性露出几分厌恶。
“花寂行,告诉吾,你经历了什么?”
花寂行身躯颤抖,瞳孔微震地看向夫人。
他口中蠕动,将有关于莫清岚的一切告知。
夫人握着佛珠的手一顿。
她眸中的颜色极深,神色几息变化,“操控祟气?”
繁鸢踱步四走,面露沉郁的青白。
这个消息让她惊骇,却对此时的情况并无益处。
几息之后,繁鸢看去。
纵然丑陋,但身为世间仅存的一只祟鬼,耳目体内含有的满是纯粹的祟气。
伸手,繁鸢启唇:“你累了。此后便当吾儿的养料,陪它降世,好好歇着吧。”
察觉到她的意图,耳目鬼面上顿时露出惧色。
它的身躯缩动,骇然恐惧道:“不要杀我——不要杀我!我还有用!”
繁鸢垂下眼眸,偏首,“哦?”
“纵然莫清岚可以操控祟气,但我知道……我知道该如何对付他!”
……
九凌宗的传送阶在山上渐渐成形,与谷中入口遥遥相望,其中散发的气息叫人极为心悸,也让谷中之人都神思不定。
一切风雨欲来,只欠东风。
如兰淆所言,‘诸仁’是假的,夫人被蒙骗震怒,猜测到他所带来的妖丹和摄魂铃都是假物,便也不对殷蒋所做之物期待,即便是他求见也无暇顾及,府邸上下密不透风,与谷中的一切隔绝,没有半分讯息传出。
时间慢慢过去,直到第二日。
清晨,洪玄便面色匆匆,神态严肃地赶了回来。
见到莫清岚,他立即行礼,声音沉道:“主人。”
莫清岚看来,“怎么?”
洪玄眉宇沉沉道:“临海道乱了。”
他此话出,花慕晴立即上前,“发生了什么事?”
洪玄看向她,“昨天夜里,临海道凡人各家的祖辈牌位不知被何人遣送至各家门口。”
莫清岚眉首立即皱起,“什么?”
“而且不单如此,一夜的时间过去,凡人们醒来便说昨日他们的先祖托梦,说——”洪玄声音停顿,“说佛圣像是圣尊降下分身所破,意欲惩戒花家与临海道对圣人不恭,在梦中他们都遭遇酷刑,如今醒来愤恨不过,纠集成群,准备上山,将石剑撬碎。”
这句话落,顿时所有人都面色大变。
花慕晴更是神色急剧变化:“胡闹!圣尊的石剑分神蕴含无数灵力,凡人之躯怎么可能能撬碎!”
沈向晚也道:“九凌宗现在正在以石剑为阵眼做传送阶,去撬石剑,干这种事的人,怕不是为了毁掉阵眼?”
兰淆在莫清岚身后道:“看来是此前我们见过的,花寂行树体身后的那些怨气。”
莫清岚眉心沉沉,几息间下了决定。“先去看看。”
佛圣像的山上,此前佛像被毁之后花家便陷入了混乱,故一直无人修缮,看起来尤为破败。莫清岚他们赶过去的时候,佛圣殿门口已经聚集了不少凡人。
他们神色各异,无不怒火滔天,有几个甚至已经上前,挥动锹具,准备动手。
花慕晴胸口急剧起伏,再忍不住,立即上前:“你们做什么?!”
却尚未站定,一只圆壶便忽然砸了过来,从她的额间擦首而过,碎在地上。
圆壶其中皆是透明的水,还存有残损的花枝枯木,亲手制成,无数次纷发,花慕晴自然能认出来。
——那是无根水。
额头上的血顺着脸颊流下,花慕晴怔了怔,旋即难以置信抬头。
砸她的人是一介小儿。前几日夜深领取无根水的时候,他还尤为欢喜,亲昵地称呼她为‘仙女姐姐’,现在却脸上满是恨意。“你这个杀人凶手,真的敢来!”
声音落下,无数的人看了过来。
他们的脸上神色各异,脸上却都是和小儿一样的厌恨,咬牙切齿道:“花家主,我们凡人素来信任你,在花家只对你唯命是从,到底是哪里让你不满,让你在赐予我们的水中下毒?!”
他们的斥责犹如当头一棒,花慕晴脸上青白,眼中顿时陷入了迷茫,“你们说……什么?”
“别装了!祖辈不会骗我们,而且小帆的父亲就是喝了昨天你给的无根水,今天早上就没了命。”
“祖辈说你给的无根水里下了药。”
“你根本不是效忠于花家、效忠于佛圣!”
凡人的呵斥声越发激烈。有几人面露犹豫,却因为昨夜的噩梦饱受折磨而心悸,不敢为她出声。
花慕晴直愣愣地看着这些曾经对她满怀笑意的脸,一瞬间感觉如此陌生。
“狼心狗肺的东西,你们胡说什么?!”花慕生走到花慕晴前面,满眼怒火。
他将欲斥骂,花慕晴却脸色发白,低道,“没事,现在最关键的是让他们先喝下无根水。”
花慕生看着她,气急败坏,满眼皆是恨铁不成钢。“他们爱喝不喝,是生是死和我们有什么关系?!”
他这话出,原本就对花慕晴不太信任的人脸上变得更加抵触,“果然如此!”
“他们姐弟二人,估计早已经与花家离心。”
临海道的凡人拒绝喝无根水,那‘夫人’就会变得更加肆无忌惮,花慕晴喉咙滚动,别无他法,只能看向在她身后的莫清岚。
却也就在此刻,一股浓郁不详的气息忽在不远处出现,莫清岚有所发觉,转首看去,便看到了从地面蔓延钻出的树木躯干。
树干枝桠茂盛,浓密的枝桠之后,挂着无数迎风摇晃的牌位。
沈向晚面上露出警惕,握剑道:“花寂行?”
花寂行的身体早已经被肢解,如今在眼前的,该不是他,而是耳目寻找到的新的躯体。
这么快便恢复过来,是夫人所为?
莫清岚遥遥看着,神色不明道:“看来耳目大人,还没有吃够教训。”
躯干之上很快出现一双赤红的眼眸。
他与莫清岚对视,眼中深处满是忌惮与畏惧。
在此处的凡人看到他的模样却不为怪,他们此前见过花寂行,自然将他认成了花家的先祖,不但不害怕,还像看到主心骨一样往他身后缩去,“先祖,我们为您找到花慕晴这个叛徒了。”
他们特意设局,是为了引蛇出洞!
花慕晴闻言神色变得更是苍白,素来坚强的眉宇沉下,眼中满含受到背叛的失望。
视线看向他们,耳目苍然的声音道:“做的好。”
“先祖,那接下来该怎么办?”
他们纷纷道:“先祖明示,否则祖辈的怨念不消,我等也无法安心。”
耳目闻言却冷笑了一声,神色透出几分冰冷,“——接下来,当然是让你们,去地下陪你们的祖宗。”
那些凡人本就站在离他极近的位置,听到此言后反应不及,面上的错愕未出,便被忽然从地上卷起的藤木翻身卷到了身后的山下。
随着几道惶恐的叫喊,花慕晴面色震变,再顾不得什么,立刻旋身追去。
花慕生也急道:“姐!”
看着他们的身影消失在眼前,耳目嘲冷地笑了。“迂腐的蠢东西。”
藤木的声音在耳畔咯吱咯吱作响,耳目的视线又回到莫清岚身上,声音不清道:“圣君大人,你的所作所为,也不想让你的伙伴们知晓吧?”
“夫人特意让老夫前来邀圣君做客,不知大人,可愿意给个面子?”
沈向晚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顿时笑道:“你们的面子值几两钱?这一副鸿门宴的样子,师兄怎么可能会去!”
所有人都是这么想的,而耳目却目光一眨不眨,死死盯着莫清岚,似乎笃定一般,等着他的回应。
时间几息过去,莫清岚抬起眼睑,笑了笑,却道:“好。”
沈向晚一愣,“师兄?”
莫清岚的情绪不清,抬脚往耳目的身边走去。而在他踏出一步之后,身边的少年却忽然抬手,将他的手腕牢牢握紧。
莫清岚一顿,兰淆便在他耳边轻叹。“仙君。”
少年的声音低哑:“你第一次离开我,便灵台的怨气不宁,第二次离开,便受伤中了毒。这一次,不走了,好不好?”
莫清岚顿了顿,抬起眼眉看来,嘴唇轻动。
兰淆凝望着他,好像束手无策,无奈地笑了笑,垂然低首。
而也就在此刻,原本静然无声的石剑倏地发出一道嗡鸣的剑啸。
莫清岚神色莫变,立即转身看去,兰淆却似无意,偏首,挡住了他的视线。
剑啸声越发尖锐,天地随之变动。
耳目发觉什么,显然未曾预料,眼眸骇然睁大,立即抽回身体的躯干逃离。却一道剑光追去,冰魄的寒意从剑身蔓延,几息之间,便将此处寸土与硕大的树藤全然冰封。
尘埃散去,红衣之影出现在石剑消散的原处。
沈向晚心脏鼓动,抬首看去,瞳孔剧缩。
空气中陷入一片沉寂。
半晌,洪玄上前,毕恭毕敬地垂首半跪:“圣尊。”
圣尊。
莫清岚的视线错过兰淆的身影看到一片熟悉的衣袂,指尖陷入毫无知觉的冰冷。
兰淆察觉他的异常,喉结滚动,“只是一道没有灵识的剑影。”
像是在回应他的话,红衣冰剑的人影并未停留,出现几息之后便身影化为一道流光,从此处离开,往‘府邸’飞去。
泠光的出现让所有人都措手不及。
按照常理,石剑在感应到斩消过的疫鬼祟气才会有反应,方才什么都没有发生,圣尊却忽然降世。
是因为耳目吗?
待他走后,气氛极为沉默,沈向晚看向变成冰雕的耳目鬼,又看向府邸的方向,不知为何松了口气。
圣尊来了,那一切问题便可以迎刃而解,甚至连九凌宗弟子都不必来了!
就这么想着,他转首看向莫清岚,而触及到人比起毒发更为恍惚苍白的神色之后,忽然想起什么,他的面色微怔。
前世师兄于浮世海受九凌宗率众门围堵而被捕,在被九凌宗牢狱囚禁之时,唯有一念便是见到圣尊。
但最终相见之后,却冰剑穿心,至死方恨。
于他而言,师兄或许是躲避、厌恶。
……那对圣尊呢?
指尖的冷意渐渐消退,莫清岚神色复回,看向眼前之人。“方才,我有些不适,抱歉。”
兰淆一直看着他,直到莫清岚神色如常,才‘恩’了一声,“鞭毒虽然已解,但仙君之后还是要好好调息才是。”
莫清岚移开视线。
“谷中恐有动乱,我们也回去。”
却在人影渐去之后,无人察觉,冰封中的祟鬼瞳孔缩动,随后游荡的怨气聚集,转瞬消弭不见。
谷中府邸,佛神像无悲无喜的注目着眼前的一切。
凶悍的灵压转瞬将至,周遭的草木树藤眨眼间被摧枯拉朽之势翻起,巨石崩裂之声巨响。
飞沙走石之中,一道红影出现,天地因之变色。
四圣之首的圣尊,天下唯一一个半步飞升圆满至臻的修士,即便是一道剑体分身,也有着常人无可抵御的威压。在此处驻守的花家弟子甚至未曾提剑,便已经匍匐在地,脸色惨白,毫无反抗之力。
花家的图腾旗帜在风中鼓动,破风声震破耳膜。
笃笃的木鱼声不断响起,越发急促,非但没有静心之用,反而让人愈发焦急。
便在这一片急促的木鱼声里,红影终于停下脚步。
木鱼声戛然停滞,青衣妇人垂首看来,冰冷开口:“是你。”
殿下红衣,冰剑留痕。
碧青的眼眸微微抬起,错过重叠的屏风看去。
繁鸢将手放在腹间,磨齿恨道:“圣尊大人何必非要赶尽杀绝。”
“三百年。”低沉的声音在此处空间乍响。
繁鸢放在腹部的手刹那收紧。
她体内的东西仿佛感应到什么,忽然开始极为不安地挣扎开来。
繁鸢面上素白,低声哄道:“乖。别怕,没事。母亲会护着你,母亲不会再让别人伤害你!别怕……”她的脸上满是柔色,像极了一位慈母。
腹中的东西在她的温言轻哄中被安抚,繁鸢慢慢抬首,看向红衣之人。
“吾实在是不明白,吾与吾儿在临海道与世无争,与凡人、修道之人,都可以和睦相处,为何你偏要赶上来破坏吾的一切。”她的声音极为阴沉。
红衣人逐渐逼近,繁鸢呼吸起伏,语气急促,“吾儿并非寻常的祟鬼,他知错就改,本性纯善,圣尊也该知晓!当年它不该伤害凡人,它知错了,所以它才化为圣医,想要弥补一切——”
而她话音未落,空气中一道沉哑的声音响起:“八头鲲的妖丹,你意何用。”
繁鸢的身体霎时紧绷。
她脸上的神色变幻莫测,许久,抚摸着小腹,喉咙滚动:“不过是用于修炼罢了!能做什么?圣尊,事到如今,吾认命。但在这三百年吾空守在这府邸之中半步不曾踏出,并未招惹任何麻烦,你可以将吾关押,可以将吾封印,只要不伤害吾儿,吾可以配合你!”
“我找到过他。”
繁鸢愣了愣,她听不懂眼前给她带来无可挣脱威压之人在说什么,沉浸于自我的世界,近乎执拗地解释,“吾儿是个好孩子。若非三百年前你对吾儿赶尽杀绝,临海道的一切都会安好无恙。吾——”
红衣之人手中之剑终于抬起,浓烈的杀意扑面而来,繁鸢的声音戛然而止,疾步后退。
冰魄的寒气不住蔓延,腹中的存在终于明确感应到什么,一阵惧怕的翻涌。
繁鸢脸上惨白,但依旧死死护着它,高呵:“命长苏!我是你至交之妹,你怎可对我动手?”她脸色露出笑色,自负拥有把握,“你若敢动我……”
却话未落,下一秒。
白冰剑带着萧杀之意贯腹而过。
繁鸢怔住了。
空中寂静。
她垂头看去,好像没有反应过来。
许久,直到血流满地,瞳孔忽然泛起难言的惊恐,繁鸢拼死捂住肚子上涌出血液的血口,嘴唇颤抖,却无法发出任何声音。
命长苏垂眸,一双犹如深渊的眼没有情绪看着她,似哀似笑,轻轻道:“我找到他的时候,他不识我。”
玄武大堂、幽冥鬼域,失去心神的人违背一切消杀生息。
浴在一片血海,目光空洞看来。
不认识任何人。
无法分辨一切是非。
“你、怎敢?”
话音落下,白冰剑迸出更浓烈的气息,将那股不该存在于世的东西彻底绞杀。
准备好的一切都徒劳无功。
甚至未及反应,腹中所有的生息就眨眼间消弭。
玉碎之声乍响。
繁鸢大脑陷进了一片空白。
“不该这样的……不该这样,”她声音喃喃,双目赤红,忽然抬首,凄然厉喊:“你又杀了吾儿,你又杀了吾儿!”
命长苏没有任何情绪。
此刻一道不知从而处而来的钟声倏地响起,仿佛昭示着什么,回音动颤。
“好……好。”繁鸢的声音犹如含血,腐朽的、偏执的恨念集结成浓郁的怨气忽然在她身后出现。
她松开双手,莫名仰首大笑。
“你不给吾儿活命的机会,”
繁鸢阴郁至极,满是恨念看来,道,“——那吾也要让你与吾一样,尝尝至亲之人消失的痛苦,命长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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