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后殿比起前殿更为僻静清幽, 却设有诸多结界。
有尧许在,这些结界自然不在话下,一人一叶很快就到了后殿深处。
莫清岚目光看向殿中的装饰,视线微顿, 眉宇凝起。
偌大空幽的后院之中, 竟有一尊一人之高的佛神像。
尧许发觉, 亦奇声道:“命氏在任何神裔之首,为什么这里会有佛神像?难道那位夫人虽然是命氏之人, 但是信佛?”
莫清岚目光一眨不眨地盯着佛神像。
尧许发觉他没有回应,又唤了一声, 莫清岚才回过神来, 开口道,“见过人才知晓。”
也就在他话落, 奉茶的侍女从长廊的一侧出现,端着糕点推门进了屋内,莫清岚身影悄无声息接近窗沿。方才接近, 蓝色的蝶羽煽动,他便看到了在窗边种植的琉璃苍兰。
冰魄色的灵蝶停在花瓣上, 侍女将糕点放在桌上, 靠近床榻,倾身询问, “夫人,可舒服一些了?”
榻上的床纱被一只素白削瘦的手指拂开, 侍女立刻上前搀扶,榻中人的样貌随着人影错落, 出现在他们眼前。
那是一个年岁四十,但依旧风韵犹存、极美的女人。
命氏的前任族长命兰风, 一双碧眸深如瀚海无波,而嘴唇却苍白无比,显出几分药石无医的孱弱。
侍女扶着她坐到茶几旁边,正欲替她将糕点取来,女人便低哑地开口,“你先出去。”
侍女并未多言,收手垂眸,很快顺从退下了。
莫清岚抬脚准备离开,尧许一愣,却在转身之际,女人却开了口,声音低沉,“小公子既然来了,何必着急离开。”
莫清岚的脚步一顿。
在兰花上的灵蝶飞舞,慢慢落在了莫清岚的肩畔。
她这句话出,莫清岚将蝶灵握入手中,已有预料,没有多做躲避,从屋门走进。
他的身影错落留影的门窗,最终出现在命兰风的面前。
命兰风从他的面容划过,露出几分异样,许久,才开口,慢声道:“不属于这片时空的后世之人,来此何故。”
莫清岚道:“夫人知晓我的来处?”
命兰风咳嗽了几声,惨白的面容露出几分笑色,“我知道你、也知道你衣物中藏身的那片叶子,亦知道有其他客人来访。”
她一双眼眸青碧近妖,带着可以看破一切的空灵,神色全然是无悲无喜地空寂之色。“可你们来了又如何,在过去发生的任何事情都无法改变,你们……”
而说着,女人咳意愈发汹涌涌来,莫清岚目光划过那张与命长苏极为肖像的脸,皱了皱眉,上前替她倒了一杯热水。
命兰风看着他的举动,一怔,而后伸手慢慢接过,低哑道:“好孩子。”
她的手指碰上莫清岚的指尖,而就在此时,‘系相思’的影子感应到什么若有若无出现,很是亲昵的靠近。命兰风垂首看去,察觉上面的气息,再次怔住,碧眸划过一丝愕然,倏然抬首,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莫清岚。
莫清岚立即收手,皱眉将系相思隐去,后退一步,“冒犯夫人。”
“……”命兰风哑声道,“未来我命氏……如何?”
莫清岚沉默了片刻,道:“在后世中,日月山神陨,人间已无神裔,但有泠光圣尊命长苏为人间百姓镇压祟鬼,举世无双,为天下楷模。”
命兰风:“那你是他的何人?”
莫清岚回道:“我是他的弟子,莫清岚。”
听到这个回复,出乎了她的预料,命兰风看着莫清岚,片刻后,眼眸阖起,作诀掐算。
不久,她睁开眼睛。
瞳孔深处碧色深邃,命兰风久久凝望着眼前人,眸中难言划过怜爱与哀色,叹息道:“竟如此造化弄人。”
莫清岚并未听明,一时未曾回复。
得知了他的身份,命兰风卸下警惕,苍白的嘴唇露出笑色,连带眉宇的肃穆之色亦消去了不少,“你们过来是为了做什么,告诉阿婆可好?”
尧许一直默不作声听着,听到此处从莫清岚领口探出头来,“命夫人,我们来到这里冒犯并非本意,便也简明与您说清——未来已经没有神与神裔,那些炼狱的祟鬼逃离日月山到了人间,命长苏与旁人合谋打造了祟世囚困祟物,但现在总有多事之人几次对祟世不轨,又催动溯回之术来到这片逆旅之地,我们来这一趟,实则为了查清他们的目的。”
命兰风目光从莫清岚身上移开,落在他领口出现的叶子上。片刻,她伸手,将叶子择下,在尧许怔愣间将他随意搁在了桌上。
尧许:“……”这是为何?可有深意?
而不等他想明白,命兰风便缓声开口,“过去的东西,未来的人带不走,所以他们前来,目的非物,不是物,便是所见、所思、所知。那些进来的人中,可有神志缺失,或者是失去记忆的存在?”
尧许道: “有。”
“何人?”
尧许声音一顿,看了看莫清岚,跳过命长苏,只说姜行渊,“他在现世生活了七十余年,但我们方才知晓,他是过去之人。此人乃是冥君的神裔,夫人对他可有了解?”
“冥君。”命兰风目光抬起,落在了莫清岚的脸上。良久,她笑了笑,“渊首此人孤僻,即便有些目的,也只是为了那个人。与你们担心的不轨之事应当无甚干系,可还有旁人?”
尧许这下有些一头雾水。
那个人?那个人是谁?
“还有一人,名叫令儒风,他与我二人一样都是以本体到了这里,应该和过去没有关系。”
没有关系的人,他们何谈知晓目的?
命兰风皱了皱眉,淡声道:“过去的一切都会随着这片逆旅而重现,待逆旅结束,他想要的,就会浮现在你们眼前。”
她说落,尧许似懂非懂,莫清岚也沉默下来。
气氛沉寂间,命兰风又看向莫清岚。
她目光垂怜,语气温柔道,“清岚,你师父待你可好?”
莫清岚顿了顿,“我四岁拜入师尊门下,师尊教养我近百年,待我如父至亲。”
“……如父?”命兰风一怔,神色莫名,语气仿佛幽怨,“真是像他父亲一样笨。”
莫清岚并未听明,“您说什么?”
命兰风不再多说,只伸手,将莫清岚的手慈爱怜惜地握进手心。她的手掌温暖又柔和,莫清岚怔然,最终没有挣扎。
命兰风轻声道:“可惜我不久于世,没办法教回长苏如何珍爱身边人。他若是做了让清岚难过的事情,我替长苏向你道歉。”
莫清岚摇首道:“师尊未曾。”
命兰风看着他,越看越觉得喜爱,想起什么,不知从何处取出一颗碧色的圆珠。圆珠周身很快出现屡屡金线,将之穿透,化为颈链。
命兰风将东西挂到莫清岚的脖子上,看了许久那枚珠子,语气平和道,“天道有恩,这是命氏的‘如梦珠’,只有命氏宗族才有,它可以满足人心之愿,我既是你师父的母亲,也算是你的长辈,我的这颗珠子就送给你,当做见面礼。”
如梦珠触上肌肤,带来几些微凉的触感。
莫清岚伸手碰到,眉宇轻动。“此物珍贵,我……”
“长苏的小徒儿,要听话。”命兰风道。
莫清岚轻轻抿唇,没有再拒绝。
命兰风怜爱地抚过他垂顺的长发,“时间不早,请神宴将开,你们也该离开了。”她又取出一物放入莫清岚的掌心,声音微哑道:“这是昨日尉迟给我的,对你们来此处的目的或许有些帮助,不过这个东西,待你们离开我这里再看。”
莫清岚原本要张开的手掌又合拢。
命兰风笑了笑。
将药瓶收好,莫清岚定神,与命兰风行礼。命兰风只道:“去吧。”
莫清岚便不再逗留,转身离开。
他们越走越远,命兰风一直在屋中坐着,直到彻底消失在视线之中。
等他们从后殿离开,尧许才叹道:“命氏受天道恩典,本该与天同寿,但后世没有任何命氏和命兰风的信息,命氏和她应当都陨了。”
莫清岚没有说话,张开的手指,低头看去。
看到他掌心的东西,尧许眉头紧皱,“三佛像?”
命兰风递来的东西是一个药瓶。
那药瓶中已经空无一物,外貌通体如肌肤细腻的柔橘色,其上勾勒着复杂的佛纹梵语,共有三面,莫清岚曾在书上看过,也知晓,这瓶身上雕刻的模样为‘三佛’。三佛在古籍中有记载,乃是佛神的三世相,乃是祂永恒的过去、当世、未来三相,不死不灭,贯今通古。
三佛的出现意味长生,只有佛道极为珍贵的东西才能够用之储存。
毋庸置疑,此物来自于佛裔之手。
“这里发生的事情,和佛神有关系?”尧许道。
气氛沉默许久,莫清岚开口道,“繁鸢是佛圣的姊妹,她极为擅长禅术,至今不知为何人所授。”
“你怀疑现世的一切,与禅宗有些关系?”
随着他提及,尧许也久违地想起了记忆中一道赢弱无言、渡人间苦海,最终陨灭于祟世的人。眼中微怔,而后划过几分悲色,他轻声道,“狄画或许也未曾想过,自己的妹妹会变成那般模样。”
“看来离开这里以后,我们得去一趟佛鸣寺。”
第62章
举行请神宴的地方, 在此前他们去过的宫楼之前。
时间已经临近宴席,莫清岚过来的时候,宾客已然近满,他们都穿着族中正统的祈祷真服, 每个裔族的面前都摆放着供神喜好的吃食, 或是牛羊, 或是满溢的五谷。
莫清岚取了一张面具带在自己脸上,随意坐在了裔族子弟较为稀少的角落。
端坐在最前方的人发觉, 回首看了他一眼。
这是一个族群很少的裔族,族长看起来年岁极为年轻, 似乎十分紧张, 无暇顾及莫名出现的莫清岚,很快又移开了视线, 双手紧握放在双腿之上,膝盖处的衣物已经被攥出深深的褶皱。
莫清岚轻轻挑眉,视线从他身上移开, 落在不远处的渊首身上。
比起昨天,他的神色变得沉然又凝肃, 四周空无一人, 驻守着三个鬼使,无人敢轻易靠近。
思绪间尉迟辛穿着沉沉地礼神服、手握松木枝上台。
书中记载, 请神宴需以牛羊畜类作祭,每十年一次轮换一个裔族主持。
在请神日当天, 裔族之首将以祭祀之舞献礼,在正午时分开始, 不可停歇,神族会在请神舞的过程中降临, 长达半日,直到暗夜既生,阳气彻底于世间消弭,日月山门关,请神宴才会走向末尾。而在这个时候,命氏将代表天道为监领,手中握‘通天鉴’,监视神族与神裔子弟,以免神族与凡人的交流过深,擅自逗留,造成人间动乱。
莫清岚目光寸寸移动,很快就看到了在首位手中握着一枚通体玄白玉鉴的命长苏。
身后有裔族子弟小声议论:“传说长苏殿下手中的‘通天鉴’上刻着凡人通往日月山的路,命氏宗族就是依靠通天鉴,才可以在日月山和人间来往自由,我也好想到日月山去看看,那神仙生活的地方究竟是什么样的。”
另一人不由嗤笑,不客气道:“你以为你是命氏宗族?日月山是神地,我们就算能用的神力再多,也只是个凡人,去不了。况且我听族中长辈说,日月山中最近多生是非,你就算去了,也是给祟鬼当盘中餐的。”
“日月山有那么多神族,难道还镇压不了祟鬼?而且渊首大人也是凡人,他得冥君首肯,亦能自由来往于日月山和人间之中……”
“冥君大人也并非寻常神者啊!”
“哪有那么多不同……”
他们的声音纷扰。而也就在此时,忽然一道铃响,一切杂乱的声音如同按了暂止的按钮般立刻消弭不见,众目聚集看去,便看到台上人舞动手中折枝。
请神舞开始了。
空气中安静到针落可闻。
请神舞在现世已经失传,可以上达天意,舞步玄妙,即便是尧许,看着也越发专注,神思浩渺。而随着时间过去,半刻时辰……一个时辰。
尉迟辛握着折枝的手渗出汗意,却没有任何动静产生,一片安宁。
几些议论的声音开始响起:“这次的请神宴,诸神为何这么迟还没有降临?”
“我记得十年前,还有二十年前,佛神在一刻后便携领麾下金神罗降世了。”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
议论的声音不断蔓延。
莫清岚视线移动,发觉什么,立即起身。
尧许沉浸在请神舞的盛宴之中,口中喃喃道:“此舞若是加以改制,可以变成祈灵舞,用于现世灵力贫瘠的地方,以滋万物……”
莫清岚一步一步离开此处,走到水神裔族之畔,看着一身蓝衣将头面遮盖,低头奋笔疾书的令儒风。
他在记请神舞的舞步。
莫清岚垂首看了一会儿,看着人完整地将一套舞法记录完全,淡淡开口:“令公子,来这片时空的目的,就是为了这支请神舞?”
莫清岚的声音乍在耳畔响起,令儒风的面色立即变化,将手中的东西收好,头都不抬欲逃离此处。却可惜莫清岚守株待兔已久,他修为在莫清岚之下,又惊慌失措,一时间不知该择哪个方向逃走,毫无反抗之力,就被莫清岚摁在了掌下。
怀中的画卷被抽出,令儒风唇角抽搐,笑容僵硬道:“圣君大人,您这样掳夺旁人的劳动成果,不太好吧?”
莫清岚声音冷淡,“若是被你拿去,惹得人间动乱,才算真的不好。”
令儒风苦笑道:“这请神舞已经灭绝,我令氏将他带走,略作改编,就能卖个好价钱,唯利是图而已,这怎么能和人间动乱挂钩呢?”
莫清岚冷道:“巧言令色。”
令儒风脸上的神色有些灰败,却也就在此时,周遭众人的惊呼声响起,莫清岚闻声看去,便看到天际出现一道玄光的裂口,一个庞大的身影在虚空之中慢慢出现。
“神族来了!”
“是神族降临!这次最先降世的神族是哪一位?!”
众声杂乱,气氛热络高涨,令儒风也神色炽热看去。
却随着那道身影完全展现在他们眼前,莫清岚的面容变化,眉宇倏然紧皱。
从虚空之中出现的神者高百丈,六臂、三目,面容艳绝。
“这是,天工之神?!”请神殿堂上顿时哗然一片。
天工之神,乃是众神中诞生最迟的神者,他并不象征某一种天道之下的力量,而是凡人造物、创造工具,法器而产生的神,他过于年轻,神裔也少得可怜,此番最先降世的,怎会是天工之神?!
所有人都惊愕万分。
莫清岚紧紧盯着出现的天工神,心中却想起了那个在残垣之中被重重链锁囚禁、双目空洞的神像。
随着议论的声音愈发变高,天工之神降临在神位之上。
却极为古怪的是,在祂降临的一瞬,那道庞大的身体便摇摇欲坠,最终轰然倒地!
“———这是,怎么了?!”
尉迟辛请神舞的动作骤然一停。
命长苏发觉,沉声呵斥:“继续。”
将手中折枝握紧,尉迟辛舞蹈继续。而天工之神倒在神位之上,极力挣扎,但许久未起。
这个变故所有人都没有想到,气氛陷入一片死寂。
命长苏面色沉然,立刻起身要前去查探,而也就在此时,天工之神降世的那道裂口之中,无数猩红的双目在深处出现,与之相伴诡异的笑声在此处的天地开始回荡,所有人的面色惊愕,没有反应过来般盯着那道缺口。
尧许漂浮到莫清岚的身边,滞声道:“那是、祟鬼?”
就像是回应,在裂缝中的存在骤然冲涌来到人间。
它们已然具有物态,眼中皆为嗜血之意,声音诡谲、悲鸣、畅怀、张狂!
“逃走了!”
“吾等终于逃走了——”
“……那是什么?!”
“祟鬼逃出来了!祟鬼从日月山逃出来了!!”
四周顿时陷入一片混乱!
原本静肃端坐的渊首立刻起身。
命长苏神色震变,手中握剑,提剑斩杀了一片肆无忌惮扑来的恶鬼。
浓郁的黑血就像雨滴落在请神台上,黑雨之中尉迟辛的舞步不停,而所有干净精细的一切却沾上了污秽,舞步从祈神而转为不详,仿佛昭示着厄运的降临。
尧许看着眼前混乱一幕,很久,才震声涩道:“难道这个时间,并非神临…而是,神陨之时。”
神族陨落,数百年前神族的浩劫。
落在地上的黑血渐渐变化,变成新的祟鬼。
祟鬼不灭,斩之不尽,原本就在神力交替的时候,如今的神裔子弟身上仅有的神力所剩无几,佛裔铸成金刚阵,这才挡下了第一时间祟鬼的侵袭。
莫清岚看向命长苏,看到他肩畔崩裂的伤口,眉心皱起,抬手。
却在此时,令儒风的声音在他耳畔响道:“圣君大人,你就算帮他也没什么用,这都是过去发生的事情,早已经注定,不论我们有没有作为,结果都一样。”
莫清岚垂眸看去。
他的神色淡漠,没有情绪,“既然结果都一样,我帮了,也不会造成什么影响。”
他话落的瞬间,眼眸如黛,刹那间无数阴火在此片祟鬼肆虐的天际出现,数不清的祟鬼一头冲进火焰之中,眨眼间被吞噬殆尽,发出凄厉的惨叫。
幽兰的火焰勾连成线,将肆意侵略的恶鬼全部阻挡。
命长苏的压力骤减。
他怔了怔,垂眸看去,便隔着幽火,与站在人群之中极为出挑、一身白衣的人对视。
片刻,莫清岚移开视线。
幽兰的火焰出现之后,原本慌乱无措的裔族群落渐渐镇定下来,看着漫天燃烧的幽火,喃喃道:“竟是冥君帮了我们。”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原本在炼狱之中的祟鬼为什么会又逃到人间?”
众人劫后余生,在最前方的佛入莲面带笑容,看向旁边的渊首,声音轻道:“冥君大人,来得倒是快。”
渊首却没有回复。
他视线不移地看着不远处的一道白影,神色变化,喉结滚动。
第63章
一股气息转瞬逼近, 莫清岚有所察觉,转眸看去,就看到了大步近来的渊首。
身为冥君神裔,他披着藏蓝羽袍, 上面勾勒冰莲阴火, 耳间挂着冷玉耳坠, 面容冰冷,端肃冷寂, 自有冰寒之气。
站定在莫清岚面前,落在他的面具之上, 渊首开口道:“你是何人?”
莫清岚与他对视, 透过他的眼眸看着自己的倒影,许久, 静然道:“渊首大人,希望我是谁?”
他的嗓音清冷。
纵然无限贴合古时语,但依旧让人可以察觉端倪。
渊首的眉心骤然紧皱。
视线冰冷地扫过莫清岚的脸, 他从此人身上感觉到一股极为熟悉的气息,但眼前人却并非心中人, 依旧怀疑, 转首看向天际无情吞噬着祟鬼的幽火。
随着时间过去,逃窜的祟鬼被消杀殆尽。
通往日月山的裂缝关合, 天工之神的身影亦消失不见,只余殿堂一片狼藉。
尉迟辛浑身污秽的停下舞步, 目光看向四处,口中喘息, 眼中划过迷惘之色。
命长苏一半的臂膀已经渗满鲜血,从天边落下, 拂开急忙上前的随从,走到莫清岚面前,低声道:“可有受伤?”
莫清岚的视线落在他滴血的伤口上,微顿,摇首。
命长苏看向被钳制在地上的令儒风,又转而看到在不远处望着此处的渊首,眉头紧紧皱起,正欲开口说什么,而在此时,洪真的身影急忙跑来。
他的面色发白,见到命长苏立刻下跪,声音急促:“殿下,夫人不见了!”
“你说什么?”命长苏当即转首。
洪真道:“婢女说今日午间,夫人起身后便叫她出去,此后一直未曾见过夫人出门,而就在方才动乱时,她前去侍奉,却看到夫人已经不见。”
命长苏脸色变化,莫清岚亦眉首微动,不觉伸手,触上衣物之下颈边的圆珠。
命长苏抬脚欲走,又想起什么,目光看来。
“夫人的安危要紧,”莫清岚道:“此处有我的一位旧友,殿下不必担忧。”
命长苏目光扫过渊首,心中并不放心,却此时他无瑕顾及,便只能指派了几个随从守在莫清岚身边,匆匆离去。
等他走后,莫清岚将令儒风交给随从看压,一直保持着不远不近距离的渊首也在此时走近。
他盯着莫清岚的侧颜,声音莫名:“你与命长苏相识?和他是什么关系?”
莫清岚反应冷淡。
素来脾性沉稳的渊首心中涌起一种不知来由的郁色。
佛入莲安排好一切,顺着渊首的位置走近。而靠近之后,看到莫清岚,他颇为意外地挑了挑眉,“又是你。”
如此面生之人,却与位高权重的这几人都仿佛相识有旧,佛入莲也产生了几分兴趣,开口问道:“不知阁下是哪位神族之裔?”
莫清岚淡泊道:“无名之辈。”
听到他这句答话,佛入莲愣了愣,随后畅怀笑了。“有趣!真是个有趣的小友。”
“所有人都受此虚惊,尉迟大人力竭,长苏殿下看来有要事离席,贫僧暂领事局,不请自来,邀二位同去,前往议事。”
……
佛裔暂领事局,殿堂留下杂役清理污秽,所有的神裔子弟便换了地方,到了皇宫后厅。
佛裔子弟端着一盏又一盏清茶奉上。佛入莲坐在首位,冲着所有人微微笑道:“此乃静心茶,喝了之后可以暂缓心神,如今事端暂时过去,各位大人受惊,不如尝尝茶,静静心,先冷静下来。”
请神失败,祟鬼从裂缝逃离,此等惊骇之事从未出现过,在场之人都心魂不定,确实如佛入莲所言受到了惊吓,闻言也不客气,很快将面前的茶一口饮尽。
饮茶之后,那一张张惨白的面容才泛出些血色。
莫清岚目光垂落,看向那茶。
佛裔处处透着古怪,他给的东西自然也叫人无法放心。
尧许盯着那茶看了一会儿,思索片刻,操控身体飘入茶中。“我来。”
而浸入茶水不过半刻,他就立马从茶水中离开,将茶水抖落,语气沉然,凝声道:“这茶中有蛊虫。”
莫清岚道,“佛道怎会有蛊?”
“正统的佛道没有,但我曾在狄画手中的一本书上看过,有一支佛道存有这种东西。”
佛神与其他神族不一样,并非天生神体,而是凡人教主苦修之后功德圆满飞升而成。祂在人间曾有数位教徒,其中一个是祂的至交好友,与祂修为和能力相当,在佛神飞升之后那位好友自己修行无望,心中生嫉,便开始修炼逆术,建成了邪教。
此人法术、能力、天赋与佛神相差无二,在人间作孽,后来佛神对他无可奈何,便将他收入自己体内,二人共享神位,此之谓佛神千面中的一面‘堕佛相’。
原本尧许并未将所有事情往那玄之又玄过去传说的方向去想,现如今天工之神都见过了,他也像打开了思路,思维越发明晰。
“堕神之躯可以豢养‘入心血虫’,这种蛊虫乃是过去堕神的血液所化,沾染上的人会在冥冥中受血虫的主人因果所累,为他的罪孽赎罪至死。”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旁人的罪孽,却要自己承担。
此术可以逃天罚,极为恶毒。
过去、现世与未来的三佛像、吸纳堕落之魂的佛神千面。
莫清岚眉宇沉凝间察觉一道视线落在自己身上,立刻看去,便看到佛入莲正看向此处。
他的笑容莫名,触及到莫清岚的视线,端起茶盏,向他敬茶后一饮而尽。
尧许声音沉沉道:“他想让所有人替他赎罪,那必然做过罪孽深重之事,众目睽睽之下,总能露出马脚。”
罪孽深重之事。莫清岚想起什么,视线移动间看向一人。
是方才他坐落之处的神裔族首。
他刚才就神思极为紧张,如今面色看起来更加惨白,神思不定,胸口的衣襟也被他揉捏的不成模样。尧许道:“怎么了?”
莫清岚道,“天工之神,最为年轻,族裔也最是稀少。”
这全场,唯有眼前这个族首看起来最小,裔族单薄,数量一只手都可以数得过来。
“叔叔来的时候,可有见到一个神像?”
尧许道:“未曾。”话落,想起什么,他又道:“不过我有看到一片好像不久前才塌陷的石木废墟。”
“——诸位。”在此时,佛入莲也开了口。
他目光扫过在场所有人的,扬首道:“如今祟鬼极为猖獗,神族避不降世,我等在日月山之外,不知供奉之神现今如何,心焦力竭,不知对方才所遇所见之事,诸位有什么见解?”
他话落,在座之人面面相觑。
而在莫清岚的视线之中,天工之神神裔却仿若神经被骤然敲击一般,顿时紧绷。
他浑浑噩噩,目光看向佛入莲,脸色惨白,脚步匆匆地离席而去。
莫清岚发觉,立即跟上。
殿外,年轻的族首已经消失不见。
莫清岚站在城楼高处,看着外面,在走势间依稀判断出与残垣相似的地方,辨出什么,往一个方向走去。
不过多久,一个硕大的馆楼便出现在眼前。
馆楼之外,重重皇宫侍从把守。消失的族首就跪在馆楼外面。
他的面色惨白,浑身颤抖,整个人就如濒死的囚徒。
莫清岚走近,凝望着那馆楼,启唇道:“与佛入莲勾结,背叛自己的神君,将祂囚禁在此,你可曾后悔?”
浑身颤抖的人身体顿时停滞,瞳孔剧缩,目光惶恐看来。
莫清岚看向他。对方就像失魂,话语无措的摇首,“不是的……我没有,我不想……”
尧许后知后觉莫清岚的意思,神色顿变,声音哑道:“清岚……你的意思是?”
莫清岚看着口中不住呢喃、涕泗横流的人,避开那些看守的侍从,到了馆楼高高的窗前。
硕大密封的楼中,曾经出现过的天工之神阖眸沉睡在黑暗中,祂身上带着重重链索,链索上佛道梵文在其间流转,毫无声息。
如此静谧之景象,却让人心生胆寒。
“叔叔看到的那片废墟,原本有天工之神被囚禁的神像,而这里,就是那片废墟的位置所在。”
神之天工,拥有最伶俐的眼眸、最巧妙的造物之手,但在那废墟之中,祂已经眼中空洞,身体被做成了通往海中逆流的躯壳,六臂断裂,生息不存。
罪孽深重的事情。
这个神者与凡人共生的时间,有什么比弑神更为罪恶的事?
佛裔,企图拉着所有人下无间地狱。
“可是为什么?”尧许难以置信。“他们将神囚禁于此,那谁来给他们神力?那不是加速了神族的灭亡。”
“神族灭亡是既定的结局,不过是自私者图谋不轨,背叛了给他们带来一切的存在而已。”一道声音忽然响起。
尧许一滞,立刻钻回莫清岚的领口。莫清岚抬首看去,便看到在另一扇窗前,渊首居高临下,没有情绪俯瞰着他们。
他的目光扫过沉睡的天工之神,眼中毫无波澜,在深处划过对于背叛者深深的厌恶。
莫清岚道:“看来渊首大人知道什么。”
渊首侧眸,目光落在莫清岚的面具之上,“我可以告诉你。”他的语气平静无波,“但作为交换,你要告诉我你究竟是谁。”
话语落下,他目光扫过莫清岚面具的边缘,一句一顿,沉然冰冷,“让我看清你的模样。”
第64章
莫清岚站在逆光之处, 侧身看来,面具之下的容颜清绝,一双眼眸犹若远山之黛,静似幽谷。
许久, 他面容平静, 转身离去。
就在他抬脚的一瞬, 渊首神色顿变,眉宇沉凝, 附身攻来。
神裔拥有神君赐予浓厚的神力,本就高于现世之人修炼的灵道之力, 莫清岚在他的掌风之下后退半步, 皱了皱眉,声音薄冷, “渊首大人,这是何意?”
渊首道:“你不是我的对手。”
莫清岚无言。
眨眼间他们二人又交手。渊首掌风凌厉,直逼他脸上的面具。莫清岚眉宇皱起, 将欲唤剑,却就在此时驻守在附近的鬼使像是察觉了他的意图, 立即接近, “铮”得一声挡下了渊首的攻势。
目光落在那只鬼使身上,渊首收掌, 声音莫名道:“昨夜果然是你。”
莫清岚转身欲走。渊首上前一步,盯着莫清岚, “你不想知道日月山究竟发生了什么,佛裔又在做什么事情?”
莫清岚道:“想与不想, 只待最后我都能知晓。”
渊首盯着他,胸口起伏, 许久,声音僵冷道:“我告诉你便是。”
莫清岚脚步停下。尧许在他耳边笑了两声,“这股拧巴劲儿,看起来倒是与姜行渊有些相似了。”
“万物皆有寿命终了之时,神族亦然。如今日月山已到神力穷尽的时候,有些神力低微的神族甚至已经陨灭,天工之神在与不在日月山,都没有什么区别。”
随着他话语落下,莫清岚慢慢转身。
“所以你与佛入莲做了怎样的交易,让祂留在了这里?”
渊首冷笑:“祂会留滞在人间,只是因为他的裔族贪婪、懦弱,和我没有任何关系。”
莫清岚注视着他。
渊首在他的目光之下面色变化,眉心皱起,语气莫名道:“你不必对我有这么大的恶意,我素来不参与凡间神裔的争斗,对你没有伤害之心。”
莫清岚道。“为何?”
渊首:“……”
莫清岚看着他笑了笑,“炼狱冥君也是神族之一,你方才所言,难道他也会随着神族灭亡而……”
而不等莫清岚说完,渊首便倏然开口,“他不会!冥君因祟鬼而生,祟鬼不灭,他就不会消失,这你都不知道吗?”
渊首的眼眸微冷。
莫清岚看着他的神色,半晌,弯唇笑了。
看着他脸上的笑容,渊首的神色有几分古怪,偏首,无可遏制的心中忽然涌起一股怅然若失的感觉。这种感觉来得莫名,毫无根据,却让他的情绪几生波折。
“你在想什么?”
莫清岚道:“我只是在想,你与冥君羁绊之深,任何人出现在你们二人之间,你或许都不会允许。”
渊首盯着莫清岚,听着他嗓音轻慢、一字一句,没有过多起伏的情绪,却声声如刀。
“如果真的有这样一个人,你会如何?”
渊首压下心中古怪的感受,眼眸冷厉,毫不犹豫道:“自然是杀了他。”
莫清岚了然,颔首。“多谢大人为我解惑,我们就此别过。”
渊首一愣,道:“你?!”
鬼使阻挡了他的去路。
白影渐渐消失不见,渊首按向自己的心脏,那种难言痛苦的感觉几乎吞噬一切,神色急剧变化,看着莫清岚离去的方向,哑然莫明。
……
莫清岚很快从馆楼附近离开,抬头看向灰蒙蒙的天际。尧许坐到他肩旁,察觉青年情绪并不理想,隐隐约约有些猜测,又不敢确认,思虑片刻,幻化出一只手掌,以长辈的名义抚着他的发丝。“清岚啊……”
“姜行渊执着于进入这片时空逆流的原因我已经知晓,现在只剩下令儒风和佛入莲。”莫清岚语气平静。
尧许愣了愣,还有些没反应过来,皱眉道:“佛入莲现在的行为、举动,给我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天工之神被关在这里,必然有他的手笔。”
“时空逆流的延续还没有结束,说明截止现在发生的事情,都不是令儒风想要的。”
莫清岚神思中忽然划过一人的身影,抬脚,往命氏所在的院阁走去。
院外,命氏族人的神色都极为沉抑。
莫清岚到的时候,侍女已经在屋前跪成一排。他的目光看去,屋中的琉璃苍兰依旧,但已经没有此前女人的身影,只有无声站在屋内的红衣人。
莫清岚神色滚动。
思绪微乱间尉迟辛大步赶来,他的面容苍白,看到命长苏之后立刻下跪,“殿下,夫人她——”
“母亲消失前只见过你,尉迟辛,你做过什么?”命长苏的声音响起。
尉迟辛的唇间微颤,目光看向屋内,看不到命兰风的身影,声音沙哑,“我只给夫人送了药。”
“什么药,从哪里来的药。”
尉迟辛双手握紧,没有隐瞒:“是可以让夫人康复的药,来自……,佛裔。”
最后两字落下,命长苏立刻转身看来。
“命氏之人不论如何不可沾染神裔的因果,否则天道背弃,轻则逐族,重则挫骨扬灰、魂飞魄散,”命长苏盯着他,声音极具阴沉:“你哪儿来的胆子?!”
尉迟辛声音沙哑道:“夫人只是病重,药是我为她求来的,如果有因果加身,也会报应在我身上,怎会与夫人相关?”尉迟辛说着,抬起头。因为请神舞他早已力竭,如今脸上苍白无比,“夫人定是康复之后出门了,请殿下允许,我带人前去找夫人回来,我——”
“尉迟辛!”命长苏抬声呵斥。
尉迟辛挺直的脊背霎时僵住。
命长苏怒极反笑:“不过是生病?那个药是什么东西做成的?那些东西沾染了什么因果,对于命氏之人意味着什么,你切实清楚吗?!”
尉迟辛的声音顿时停滞。
他后知后觉,命兰风并非普通的消失,卸力之后,倏然抬眸,似乎不信,喃喃道:“不会……”
命长苏盯着他,“你为了让佛裔帮你,还答应了他什么?”
尉迟辛面色惨白,“我……”他想要说什么,而喉咙却像被下了禁制,任何言语都无法吐露。
尧许在一旁看着,面色变化,轻叹道:“命夫人这就,在这世间彻底消失了?”
毫无征兆。
他们阴差阳错,却成了最后一面看到她的人。
也在此时,随从匆匆前来,与命长苏禀报道:“殿下,佛裔佛入莲,准备率领众位裔族之首前来,说是经过商议,他们一致认为,如今日月山情况不明,想要请殿下带路,带他们去日月山探看神族。”
此前明艳疏朗的人眉宇间皆是沉沉的霭色,闻言抬首。命兰风消失、尉迟辛隐瞒,他并不知道如今天工之神已被囚禁、佛入莲图谋不轨,只能一步一步走向早已被精心布置的圈套。
这便是过去的一切。
莫清岚看着命长苏,终于明觉:“佛入莲的目的,是为了去日月山。”
亦或者说,他的目的,不只是天工神,而是诸神。
原本生存着万千神明的日月山圣地,在现世成了神明的坟墓,皆为浓郁不化的瘴气,原本囚禁于炼狱的祟鬼也全都逃离,是怎样的过程,才能导致最后那个结果。
尧许心事重重,预想到一些事情,看着如今深陷于过去之事的命长苏也有些可怜。
“没事,长苏最终还是离开了,现在一直好好的,这些都是过程,过程罢了。”
莫清岚没有说话。
……
命长苏没有等佛如莲他们前来,派人将尉迟辛关押,带着随从往皇宫后厅走去。
出门之后,他看到了莫清岚。
在这段时空逆流,莫清岚的存在实则异常,但他并非此世之人,虽然古怪,依旧会被人下意识排斥在发生的一切之外。
命长苏的视线在莫清岚身上逗留之后,喉结滚动,并未停留,继续往后厅走去。
后厅之中,所有族裔的意志已经和佛入莲达成了一致。看到命长苏过来,他们态度极为强烈。
“长苏殿下,现在形势太过于危险,日月山中到底怎么了?为什么会有祟鬼从请神的裂缝中逃逸?”
“殿下,现在神地没有任何回应,我等心中焦急万分!”
“我们必须让族人去一趟日月山看看才行!”
命长苏目光划过那一张又一张急切担忧的脸,最后视线停留在佛入莲身上。
他心中已经察觉异常,却无法切实捕捉古怪之处,神色透出几分不近人情的冷然。
与他对视,佛入莲怔了怔,面带笑色,偏首道:“贫僧也以为是。”
命长苏开口:“日月山并非凡人可以轻易闯入的地方,即便是我也要听召行事,如今神族未曾召唤。”
“——可是命氏并不臣服于神道,就算是神族并未召唤,长苏殿下也应当有进去的法子才是!”
“前不久神族就召请殿下前去协力除祟,殿下回来之后并未多谈,现在这日月山里,究竟怎么了?”有人问道。
命长苏吐言:“我离开的时候,山中无恙,一切安好。”
“……这怎么可能?!”
终于有人再按耐不住。
他的面色铁青,上前一步,高声道:“长苏殿下,我等敬你为监掌天命的司者,可如今明明就是发生了什么事情,你怎可瞒而不报,将我等都瞒在鼓里?!”
所有人议论纷纷,对命长苏频频侧目。
命长苏的脸色越发变得冷然。
“殿下——!”
这句话出,端坐于首位之上的红衣人倏然抬首。
而只一眼,叫嚣喧闹的声音刹时停滞。
高座之上,那一双碧眸沉绝,散着让人心悸的寒光,一句一顿:“此事后议。所有人皆听召行事,从现在开始,没有我的允许,尔等不可私下聚集,不可妄自传播流言蜚语。有违者,杀无赦。”
在场之人都怔住了,后知后觉几分畏惧,全场静谧。
神力超于自然,可以逆天转命,亦可以干涉任何生灵的生死、气运,甚至轮回,天道为了加以约束,便有了命氏的出现。他们的一双碧眸可以通达天意,所掌的‘通天鉴’可以穿梭于神地与人间,亦有一柄诛神之剑,轻而易举就可以夺去神族的生息。
目光扫过他们,命长苏声音冰冷至极:“佛裔违背规定,究极众人,有导惑之嫌,押下去候审。”
随从立即道:“是!”
但在一片死寂之中,稚童的声音忽然响起。“命长苏!”
莫清岚看去,便看到了曾经在佛入莲身边的小童。
小童眼中愤然:“你凭什么惩罚——”
“不可无礼。”佛入莲的声音响起。
小童一顿,看向佛入莲,又看着命长苏,死死咬唇,最终缄口。
命氏随从将佛裔子弟全部带走,带去看押。
其余族裔子弟神态各异,三三两两退下,后厅很快空无一人。
莫清岚看着命长苏微白的神色,伸手将颈上戴着的圆珠取下,递到了他面前。
这个东西并非俗物,若非他前去接触,命兰风原本,该会将它留给自己的儿子。
原本神思游散的人一怔,看到他手中之物后立刻起身,而看清将东西递来的人是谁,命长苏又是一愣。
半晌,他声音沙哑。“这是命氏宗族才有的东西,为何会在你这里?”
命长苏将圆珠接过,莫清岚转身欲走,却他脚步方动,命长苏的声音便在他身后响起:“清岚。”
莫清岚低首,解释道:“此物,我是从命夫人——”
而他话未说完,命长苏便哑声道:“我知道。‘如梦珠’除非命氏宗族自愿赠与,只会随着主人的消失而……”
话至此,他的声音顿止,唇色有些微白。
命长苏笑了笑,将东西戴回莫清岚颈边,“既然母亲将东西给了你,那就收好。命氏一生都为天道行事,身死之后,亦会回到天道意志之中,这个东西算是天道馈赠,可以让人得偿所愿,此后总会有用得到的地方。”
莫清岚道:“夫人她——”
“清岚,”命长苏声音沙哑,与他明道:“你可知命氏每一个宗族,都象征着一道天谕。”
莫清岚看向命长苏,“天谕?”
“从我诞生的那一刻起,母亲的力量就开始走向衰微,那时候我就知道,迟早会有这么一天。”
“这世间,神族将陨。”
莫清岚眼眸微动。
他神色的变化尽数落在命长苏的眼中。
命长苏笑了一声,好像早有预料,轻声道:“看来你早已知晓。”
“清岚,很奇怪,我总觉得你与我之间亲近又疏离,你知道许多我不曾知道的事情,就好像……”好像你我原本相识,而你并非此世之人。
最后的话,命长苏没有说出。
气息沉寂,他看着莫清岚,指尖落在他的发上,慢慢划落,到他的颈后。
在莫清岚无可窥见的地方,那暗淡无色的请侣印受到召唤忽然亮起,与命长苏的指尖相抵,金纹闪动,湮灭于他的瞳孔。
命长苏的神色变化,终于明觉什么,喉结滚动,垂首看着莫清岚。
面容清冷的人未曾察觉,只有几分躲避,将眉心轻轻皱起。
许久,命长苏忽然笑了一声。
他的笑声莫名,即使莫清岚也无法明白原由。
抚顺眼前人的头发,命长苏压下心中的一切,将手收回,继续道:“神族陨落是早已注定之事,但不至于在现在。”
命兰风身上的天谕,是神族诞生,神裔蓬勃,而命长苏出现,则意味着神族的力量消失,取而代之在这片大陆之上,是另一股力量的延续。
命兰风离开的时间,比他预料之中的要早。
早到横生怪异,似乎并非常态。
——但也可笑。
纵然察觉了异常,却像曾经经历,一切重蹈覆辙,不过徒劳。
第65章
尧许不忍, 轻轻叹息。
莫清岚看着他,许久,问道:“现在神裔们都想前去日月山,神陨之事……涉及诸多利益, 无法公之于众, 此后你准备如何?”
“以凡人之躯前去日月山, 是异想天开。”命长苏道。
莫清岚目光落在命长苏血液渗透臂膀的衣物上,眉宇皱起, 上前替他换药。
命长苏脸色微白,静静地看着莫清岚靠近, 没有吱声。
“你这道伤口, 这般难以愈合吗?”莫清岚道。
命长苏道:“我在遇到你之前,在日月山镇压祟鬼, 这是被祟鬼所伤。不过寻常祟鬼造成的伤口也不会这样,只是那一只,在逃离炼狱的时候, 被冥君的幽火重伤,我不小心沾上了那些火焰, 伤口有祟鬼的毒素、也有残余的幽火之力。”
莫清岚的手指一顿, 灵力在命长苏的手臂上掠过,很快察觉了那些残余的阴火气息, 便将之吞噬带走。
他的语气平静,“你见过冥君的模样?”
命长苏却道:“为了震慑恶鬼, 冥君常年都戴着一张獠牙面具,这天下估计也只有渊首知道他的真容。”
说完, 伤口被包扎好,命长苏垂眸看去, 看到莫清岚将要离开的举动,下意识伸手,触上了他的肩膀。
原本要起身的人一怔:“怎么了?”
命长苏的喉结滚动。
他看着莫清岚,一瞬的冲动涌来,欲想不合时宜地拥他入怀。
感觉到命长苏骨掌传来若有若无的力道,莫清岚的神色微顿,语气不明道。“殿下?”
尧许看着命长苏,此刻也心中发紧,怕他暴露。
清岚性格内敛,对亲近之人多为纵容,在进浮世海那一遭,他便知晓,他已经对命长苏伪装的少年体动了心,而难得动心的人,却实际是将自己自小养大的师尊。
这满是谎言的感情,尧许一时无法想象如果暴露的结局。
两人的气息极近。
几番犹豫,命长苏最终没有逾越,将人松了开。
……
楼兰皇宫在短暂的喧闹之后陷入了沉寂。
莫清岚没有在命长苏身边多留,很快离去,去了关押令儒风的院子。
逃也逃不掉,令儒风已然看开,看到莫清岚找来,洒脱地仰首笑道:“圣君大人,我等你许久。”
莫清岚盯着他,令儒风神色无辜,无奈道:“等这回溯之术结束,不知圣君可否将记录‘请神舞’的东西还给我?这个术法耗费了我令氏大量的财力,若是手中空空离开,我回去之后面对众位令家的长老,属实不好交代。”
莫清岚没有给他多余的眼神。
直到现在,过去发生之事的脉络渐渐明晰。
佛裔的目的在于神族,企图将神族囚禁,达到某种目的,佛入莲也切实做了,不断在策动众族裔弟子向命长苏施压,想要去日月山;尉迟辛为了命夫人,向佛入莲求药,这才有了楼兰皇宫中那座馆楼的出现,但也因此导致命夫人沾染了佛道因果,消失于世;而渊首不顾冥君之意,前来楼兰古国,也别有目的,但他的目的与冥君息息相关,与佛裔所为应当没有关系。
现在回溯之术中故事发展的所有方向,都指向了日月山。
沉默片刻,莫清岚靠在囚牢之侧,淡淡道:“我猜你想知道的不是请神舞,而是去日月山的方法。”
令儒风的神色顿时一滞。
须臾,他微微一笑,看向莫清岚。“圣君大人说笑了,现世的日月山和这里的日月山可不一样。现世的日月山四处都是浓郁不化的瘴气,传言皆为坟墓,凡人进去九死一生,这是要丢命的事情,令某可不会做。”
尧许端看着他的神色,果决道:“他的目的,绝对与日月山有关系。”
莫清岚已经隐约察觉到令儒风的几些目的,但也有诸多未明之事。
正如令儒风所言,现世的日月山中,有什么所求?
他前世被操控、姜行渊对他莫名的厌恶,以及沈向晚与师尊的羁绊,一步又一步顺风顺水直到飞升。
在背后谋划的人,只是令儒风?
莫清岚心中的事物不断拉扯,眼前划过进入这片时空之后遇到的一张又一张人脸,恍过什么,忽然定格。
尧许发觉,很快道:“你有思路了?”
莫清岚看向外面的天色,“明日我们去寻佛裔。”
许是心中藏事,一夜的时间很快过去,翌日莫清岚很早就到了关押佛裔的囚牢之中。
莫清岚的身份在命氏颇为特殊,命氏的随从认识他,知道命长苏在意,便没有阻止他进入牢狱,只派人去通知。
莫清岚一路畅通进了牢房,目光落在佛入莲身上,看到他脸上那雷打不动的笑容,脚步停止。
见到人,佛入莲率先开口,微笑道:“莫公子,我们又见面了。”
莫清岚道:“一日不见,大人可还好?”
佛入莲愣了愣,随后抚了抚衣上的褶皱,轻轻叹息道:“贫僧只是好心劝告,却被长苏殿下误解,全族上下都被关入这暗牢里,公子说好不好?”
莫清岚面色淡漠,视线从他身上移开,落到了更深的牢中。
佛入莲的举止微顿,看着他眉心凝起。
莫清岚并未理会,一部又一步,走到了牢深处,垂首看向埋头抱腿坐在地上的小童。
一道身影挡住了眼前的光亮,小童愣了愣,抬首,看到他之后眉头立刻皱起,不愉道:“命长苏身边的人?看什么!难道你是过来特意羞辱我们佛裔的吗?!”
莫清岚看着他的眉宇,俯首半跪,与他平视,“你叫什么名字?”
小童冷笑:“我叫什么,为什么要告诉你?!”
莫清岚道:“你是佛入莲的弟子?”
佛入莲听言,语气不明道:“莫公子,你有什么问题可以问我,何苦为难一个无知小儿?”
莫清岚看去,“看来大人可以为我解惑。”
佛入莲看着他,语气淡淡道:“他是我两年前收养的流浪子,无名无姓,只待十三岁启慧之后,才能有佛名,如今粗名叫十六。”
佛道讲究启慧,十三岁以下的称之谓天智未开,统称为‘弥子’,以数字称呼,眼前的小童便一般被族中人称为‘弥十六’。
莫清岚目光落回弥十六身上,看到他手腕内侧的一抹胎记,声音不明道。“这么小的孩子,无辜受累,倒是叫人心生不忍。”
佛入莲挑眉,哑然:“莫公子可真是善良。”
莫清岚收回视线。他的目光扫过在牢中的所有佛裔子弟,心中隐约有了答案,转身离开。
尧许看着,颇为稀奇,但并未着急发问。
莫清岚心中有了方向,还没有与他明说,便是在求证。
莫清岚一出牢房大门,便看到在外面等候的命长苏。听到他的脚步,命长苏转身看来,语气清浅道:“可有问到你想知道的东西。”
莫清岚一愣,不知该如何回复,索性沉默。
莫清岚不想多说,命长苏也不强求,只看向牢笼,启唇道:“我要离开这里一阵。”
莫清岚道,“离开?”
“不单我会离开,还有诸位神裔族首,皆需随我一道,去日月山,这是今晨得到的天召。”
莫清岚倏然抬首,皱眉。“凡人可以去日月山中?你之前不是说……”
命长苏声音无波,“确实异想天开,但实际而言,天确实是‘开’了。”
天召来得毫无征兆,命长苏也未曾预料。
莫清岚眉首皱起。
空气中陷入久久的沉寂,许久,命长苏才开口,看着莫清岚,声音微哑道:“你可愿随我一起去?”
莫清岚道:“我无法离开楼兰国。”
碧色的眼眸划过几些难言的情绪,命长苏笑了笑,移开视线,“也好,现在日月山危险,你在这里待着,更安全一些。”思虑片刻,他从袖中取出一个储物袋放在莫清岚的掌心。
莫清岚面露不解。命长苏便解释道:“这里面放了我命氏的族器,还有暂时控制祟鬼的法阵,我不在的时候可以护你无恙。”
他态度强硬。莫清岚推诿无用,最终合掌将东西收好。“……多谢。”
命长苏想了想,又取了一块命氏的令牌系在莫清岚的身上。
做完这些,像是交代完一切,命长苏舒了口气,语气沉然道:“好了,我要带着他们赶在正午前去,你自己随意转转,有什么事尽管吩咐洪真。”
莫清岚道“好”。
命长苏又看了他一会儿,目光从他的眉宇划过,眼中深处难言的是不可道明的不舍,很久才遣人将佛入莲和尉迟辛从牢中带离,红衣如火,慢慢从此处离开。
他一路未曾停留,迈向过去早已注定的一切。
时间不紧不慢的推移。
命长苏要带着神裔族首前去日月山的事情很快在楼兰皇宫中传开。
原本他们气焰嚣张、态度坚硬,而真正到了这个时候,有些人却开始退缩,对日月山产生了几些难以言明的恐惧。
祟鬼既然能从请神的裂缝逃离,那在日月山中岂不是更多?
这种古怪的氛围蔓延,但随着时间过去,终于还是迎来了最后前往日月山的时刻。
正午时分。
命长苏站在众人首位,目光一一划过在场的所有人,红衣如火,轻轻仰首,取出白玉天鉴。
通天鉴如今散发着荧荧的神光,命长苏目光在天鉴上划过,眉宇稍纵,天鉴便在他手中化为一柄浑白的长剑,从下自上于天边一划,天际倏然出现一道极为深邃的裂口。
他站在裂口之前,风声呼啸之中衣物鼓动,目光没有情绪看来:“诸位族首,请吧。”
佛入莲脸上带着不明的笑色,率先踏入。一个又一个,莫清岚就在不远处遥遥看着,直到最后一人进入裂口,命长苏手中剑变回天鉴的模样,抬首看来。
他的墨发在空中飞舞,碧眸凝望着莫清岚,沉然不清。
最终,一袭红衣的人也踏入了裂缝之中。
请神大殿再空无一人。
一切陷入沉寂,莫清岚手中握着命长苏给他的储物囊,倚在大殿的梁柱之畔。
“你居然留了下来。”一道声音在响起。
莫清岚转首看去,便看到渊首站在他身后。
通体漆黑的步辇于空中悬浮,莫清岚视线逗留了一会儿,平静道:“看来阁下欲为之事已经结束。”
渊首看着他,淡淡道:“你可想知道我做了什么?”
莫清岚笑了笑,收回视线,反应平平。“你所做之事,与我没有任何关系。”
渊首看着他,却唇角扬起。他的目光从莫清岚脸色的弧度划过,抬脚登上步辇。
“莫公子。”
“我欲为之事,在你出现在我眼前,便已经有了令我满意的结果。”
雀鸦嘶鸣,黑色的羽毛从空中旋落,渊首的身影遥遥远去,莫清岚才伸手,取下了脸上的面具。
尧许皱眉不解:“清岚,你说的他想做的事情,是什么?”
莫清岚看着手上的面具,语气平静:“他将记忆封存,让此后的自己不论如何都要来到这里,或许有关于记忆、也有关于他在意之人吧。”
“渊首在意的人……那只有冥君?”尧许声音迟缓。
莫清岚笑色平淡,“只要不与令儒风有关便是好事。”
尧许挑挑眉,顺着他的话道:“倒也是。”
看着命长苏给他的储物囊,莫清岚指尖划过,无所事事,便沉入心神探去。
目光触及其中琳琅满目的存在,莫清岚愣了愣,有些无奈。
而就在他神思抽离之际,忽然看到一物,莫清岚的面色一顿。
玄光微闪,一只手链便出现在他的掌心。
尧许看去,看清东西,顿时意外,哂笑:“莲心石?倒是好久没有见过这东西了,莲心石能够静心养性,以前他常用,现在给你,许是怕你受祟气干扰心魂。”
莫清岚沉默许久,哑声道:“……这是,师尊的东西?”
尧许‘恩’了一声,笃定道:“莲心石是传说中圣物莲灯莲心所制,论渡化、静心的作用,比佛鸣寺的静心咒还强,天下只此一件,自然是你师尊的。”
莫清岚的喉咙发紧。
尧许没有察觉,自顾自道:“也不知长苏这次离开,多久后才能回来。如今这里没什么威胁,我去看看天工之神,回来之后便去盯着令儒风。”
话落,没有听到莫清岚的回复,尧许疑惑:“清岚?”
莫清岚低首,许久,才开口,“好。”
第66章
眨眼间十日过去, 楼兰国皇宫内各族信鸽开始穿梭报信,命长苏与诸位神裔族首长久未归,留下的人群龙无首,没有任何讯息, 逐渐开始便得浮躁不安。
尧许匆匆找到莫清岚, 凝声沉然道:“佛裔开始行动了。”
馆楼之内, 原本在囚牢中的佛裔弟子们已然逃离。
他们的目光冷寂,站在天工之神的面前, 于阴暗的光线之下,眼中冷漠, 不见任何佛性。而在他们面前, 天工神的神裔族首跪在天工之神之前,双目发红。
莫清岚道:“他没有去日月山?”
“他供奉的神君都在这里了, 自然没有去。”
“殷逐,诸神将陨,唯一一个让神君长存的办法, 如今就在你面前。”
殷逐,便是天工神神裔的族首。他是人间最心灵手巧的工匠, 创造了世间第一个法器, 故而被新生的天工之神点化,从而成为神裔。
他的唇瓣颤抖, 一双眼睛死死盯着天工之神,面露祈求, “我不能对祂下手,我求你们……”
听到他的声音, 原本陷入沉睡的神明慢慢睁开眼眸,看到他亲选的裔首, 唇角露出一个笑容。
但很快,发觉祂身处的地方,祂眼中划过迷惘,那明澈的眼眸看着殷逐,好奇又疑惑。
祂是最年轻的神明,对于人间尚且陌生,无法分辨善恶是非。
殷逐的声音泣不成声。
“殷逐。”站在他身旁的佛裔开口,笑容冷淡:“我们未曾预料,降临的神族是天工之神。但事到如今……”
可事到如今——人族想要永远获得神力,神裔妄图永垂不朽,就只能如此。
佛裔的脸上露出几分笑容。
他双手合十,依稀折射的光芒之下,额间开始出现梵文神印,而比起其他神裔额间神印充满神性,佛裔的神印,犹如蒙上了一层烟沙,灰蒙蒙一片,透露着几分不详。
“我们会为你护法,将天工之神改造,变成永存的、为我等所用的神族。”
殷逐的浑身颤抖,但眼中却逐渐变化,失去了眸光。
“邪术?”尧许眉宇沉下。
莫清岚眼眸沉然,双手握紧。
这世间最为精巧的设计者,触上了他的神明。
一道无声的结界出现在馆楼之中。在此时发生的任何事情涉及到此后的一切,已经不再容许外界的干涉。
好像意识到什么,一滴血泪从天工之神的脸侧滑落,落在尘埃之中。
这便是所有的真相。
为了获得永远的力量,在得知神陨之事后,佛裔就已经向堕神臣服,开始使用堕神佛神的力量。
他们企图将神族的躯壳做成一个庞大无比的转换器,让祂们获得永生,也让祂们失去意识,使得祂们的一切都为神裔所用。
为了达到目的,佛裔瞒天过海,直到今日,终于露出端倪。
尧许终于明白所有,眼睛阖起,不忍道:“清岚,别看了。事已成定局,我们……”
而就在此时,外界忽响起一道剧烈的响声。
原本被操控意识的人手霎时停滞,清醒过来。
他的瞳孔扩大,颤然地看着自己手上沾染的鲜血,无法忍受,发出一道痛苦的悲泣,一头撞在馆楼的侧柱之上,再无生息。
莫清岚转身离开,便在请神殿之中,看到了两道人影。
命长苏与佛入莲。
毫不知情的其他神裔子弟听闻响动聚集于此,看着他们二人的模样,神色惊然,就要上前。
却在此时,佛入莲握着折损的手臂,盯着命长苏,嘶声高呵道:“别过来,命长苏已经背叛我们,屠戮了日月山!”
这句话落,周遭的一切瞬间陷入死寂,包括前来的莫清岚与尧许。
走来的神裔子弟脚步停滞,许久,才有声音响道:“什么?”
有人声音沙哑,“长苏殿下怎会做这种事情?”
佛入莲看向来者,“能诸神、能诸杀神裔族首的,只有命氏。我亲眼所见,日月山的神早已经都陨了!他隐瞒了一切,他的诞生就是要剥夺我们的神力——如今诸位族首皆神死,只余下我一人!”
他浑身皆是血迹,声音凄厉颤抖,满声斥责与畏惧。
直到如今,所有铺垫的一切终于清明。
这就是他们早已设计好的一切。
在神力消弭的关键之时,将命氏推向众神裔的对立之位,让所有的迹象都指明命长苏的罪恶,让他有口难辩,再加上入心血虫潜移默化的影响,那些吞噬过血虫的存在,都受血虫之主的罪孽所累,会渐渐与他统一战线。
莫清岚的喉咙微哑,目光触到那一道削冷的身影。
慢慢地,戒备的、冷厉的目光一道又一道落在红衣人的身上。
看着眼前的景象,终于明觉,命长苏笑了笑,低声道:“原来这便是母亲提前消失的原因。”
“只能杀了命长苏。”一道声音响起。
很快,又有另一道声音附和:“……他竟然想要我们死。”
“……”无数的声音接连响起。
佛入莲面上露出叫人难以窥探的微笑,转首看向自己的族裔弟子——却下一秒,冰剑降临,便从他们的喉间穿过。
他脸上的笑容一瞬僵滞。
佛入莲立刻看去,就看到命长苏手中已然出现了一柄透着森森寒气的冰剑。
命长苏抬首,在视野之中看到一道朦胧不清的白衣人影,视线停留。
两人遥遥相望,天际雷鸣轰然,开始落雨,像一道隔膜,将他们二人的世界分割。
命长苏喉咙轻滚,最终无声低喃地笑了,声音不清,湮灭在雨中,收回视线。
莫清岚在雨中看着这一切,声音微哑道:“帮我盯着令儒风。”
尧许一怔,压下心中的不忍,逃避一般很快离去。
命长苏已然与佛入莲交手。
佛神多年降世的馈赠,让佛入莲的修为已然登峰造极,并非寻常的神裔。
在他们交手的过程之中,一道裂缝从天边出现,其中万千祟鬼猩红的眼眸亮起。兴奋地、俯瞰着这片世界。
它们嗅到了无数的贪欲、滋长的欲望,以及那源源不断增长的恐惧之心。
莫清岚眉宇微沉,抬手,却在此时,铃响忽然于耳畔出现,无数更为凶悍幽兰的火焰眨眼间熊熊燃起,将裂缝中的一切吞噬。
他一怔,随声看去。
黑色的步辇在他身后徐徐落下,渊首执伞,倾身去扶,将一人从步辇上扶了出来。
耳畔的石坠摇曳,来者身着重叠之袍,身影纤长,唇色苍白,慢慢抬首。
莫清岚眉心皱起,“冥君?”
来者偏首,无声笑了。
等他站稳之后,渊首亦抬眸看来。
触及到莫清岚的容颜,他的视线倏然一顿。
冥君降世,目光扫过如今混乱的一切,看向一处。
原本不见天日的馆楼在他的目光下几息之间瓦解,露出奄奄一息的天工。
“原本神族的气运还有百年之久。”他道:“可惜终是人心不足,蛇吞象。”
莫清岚收回视线,转身便要离开,而足步刚动,身边所有的一切就被黑暗取代。
渊首的身影消失不见,眼前只留下了那苍白又虚弱的人。
莫清岚道:“看来冥君大人。有话对我说。”
“佛入莲早在上一次佛神降世时就吞噬了祂的大部分力量,如今的实力堪比一尊神君,他们这次交手,许久后才会有分晓,你就算看着,也帮不到什么。”
冥君语气轻浅,“我身将陨,也只有这一个机会,可以见到下一代幽火之主,自然有话。”
莫清岚看向他,眉心皱起。
冥君看着莫清岚的神色,轻笑道:“我以为你多少会有些惊讶,看来是早已察觉。”
莫清岚声音冷淡:“大人有任何事情,直说无妨。”
气氛几息陷入沉默。
许久,冥君笑了,踱步离开,“你与我,还真是截然不同,终究是独立的个体。”
“这些话,”莫清岚声音莫名,“冥君该与在意你之人讲清。”
冥君叹道。“怪我,不过事已成定局,小事暂且不论。我此番前来,没有旁地目的,只是想告知你一些东西。”
“……在日月山,命长苏曾寻过我。”
莫清岚立即看去。
“现如今的祟鬼,比起此前要强大和猖獗,远远超出了我的神力,你可知为何?”
莫清岚安静片刻,开口道:“因为神裔?”
冥君看来,笑了笑道,“聪明。”
“人之欲,为小欲,虽然无穷,但轻易便可以镇压。而神裔子弟,在人间受多数人族追随,集结了一部分信念,本该寡欲无为,纯粹作为神地与人间维系的纽带,却随着时间过去,变成了现在的模样……他们的欲望与怨气比凡人更强大,供给祟鬼的力量也愈发充足,平衡被打破,这才是神族惹得天道摒弃,最终走向灭亡的原因。”
说着,冥君的身影显出几些仿佛透明的单薄。
在他身后,一部分黑暗开始消失,露出了空无一人的馆楼。
余留的神裔子弟不知何时已经聚集于此,在佛裔几番言语之后,他们面容可怖,割开天工之神的皮肉,饮之血液,啖之肉骨,为谋神力。
莫清岚目光触及,神色倏然变化。
冥君道:“‘入心血虫’是佛神堕神一面所造的邪物,足以在几日之间转变人的心智,放大他们的贪欲,剥夺理智。”
“……我告诉命长苏,想让他们解脱,唯有一死。”
最后四个字湮灭在外界瓢泼的雨势之中。
莫清岚骇然转首。“什么?”
冥君轻咳,并不在意,平淡笑道:“我将陨落,时间不够了,只有豢养那些祟鬼的根源消失,炼狱中的恶鬼力量才会削弱,这是最快的办法。”
意料到什么,莫清岚的眼眸倏然划过几些红意,阴火刹那在他手中凝聚成剑,眨眼将周遭的结界攻破。
黑暗消去,混杂的雨声猛地涌入耳膜,却冰剑已至,已经夺去了无数人的生息。
雨影错落之间,莫清岚看清外界,便看到了满地的血液,曾经于他面前鲜活之人早已经化为没有声息的尸体,染红了整个楼兰皇宫。
这便是命长苏的过去。
冥君道:“我的力量不够,诸神陨落,这些无辜之人死后,魂魄或许会长久的囚困在这里,更或许会与命长苏永远为敌,此为后患,我只能托付于你解决。”
最后一个字落下,像是濒临极限,他猛地咳嗽起来,神色苍白落血。
渊首立刻上前,双眸通红:“……大人。”
冥君伸手阻了他要过来的动作,抬首,只看着莫清岚,声音哑道:“楼兰皇宫之中,有我为你留下的一切。”
莫清岚大步离去,混入雨色。
看着他离开的背影,冥君的脸上露出几些疲惫之色,靠在步辇之侧,身影变得虚幻,为神陨之兆。
渊首的指尖颤抖,眼中全然是不甘的执拗。
看着眼前人,冥君叹息,声音缓道:“阿渊啊,炼狱之神……”
诞于镇压祟鬼的祈念之中,亦正亦邪,为善为恶,只要祟鬼不灭,一代陨落,而一代又生。
“此后的我…”非我。
不可执着。
不可强求。
雨声越来越大,隐约化成江河之态。
时空中尘封的逆流终于开始流转,四处的空间崩塌,一切的颜色褪去。
这片时空的逆旅将要结束。
尧许慌忙的声音在远处响起,“清岚,令儒风消失了!”
莫清岚立刻抬首,看向空中命长苏的身影。
如今的佛入莲模样眼若白芒,身后是蒙尘的闭眸堕神之像。
在冰剑之下,他的唇畔流下血迹,胸口被冰剑穿透,涌出大片的血液。
“不愧是,天道选中的监司。”佛入莲道。
命长苏红衣残破。
佛入莲目光看向四处,“只可惜,我本已经找到让神裔永存的办法,一举两得,不但可以永生,还能让我们凌驾神族之上,却无人可以助我完成夙愿,枉费我数年筹谋,一群废物。”
命长苏冰冷。“神族将陨之事,你如何得知?”
佛入莲一双眼中空寂,怜悯道:“佛神纵掌三世,区区神陨预言,我为何不会得知?”
“命长苏,我从你诞生之日就已知晓,”佛入莲彻底撕下了伪装,“只可恨,可恨我侍奉神族千年,凭什么要听天道之命,天道要我死,我便必须去死?!”
随着他不甘的声音,一道硕大的漩涡忽然从他身后出现。
大片的白莲于他身后绽开,铺成通往漩涡的入口。
尧许怔怔看着,喉咙滚动,意识到什么:“这是弥勒佛路?!”
弥勒佛路,乃是传说中佛神修为圆满后所创造的,通往未来世的通道。
佛入莲要逃到未来?!
而就像回应他心中所想,佛入莲脸上露出嘲讽的笑容,“命长苏,佛之三相,我已经修炼大成。你以为手握诸神剑,就可以杀了我?”
命长苏声音冰冷无比,“你擅自诱诸族入局,导致神族提前陨落,还要执迷不悟?!”
“可谓执迷不悟!”佛入莲却呵斥开口。
他的一双眼眸渐染几乎妖异的白色,“我佛道,只为求生而已!”
……
佛入莲将去未来之世。
在故往的书中从未有过记载,那说明他将降临的地方,便是在他们所在的现世更远的时间。
现在的佛入莲若去了未来,他身负逆天的诸多邪术,未来的世间只有低于神力的灵道修士,根本无人可以抵御,这将会引起多大的祸乱,无可想象!
尧许未曾预料会得知这种事情,面色苍白,瞳孔倏然扩大,“……不能让他去。长苏!”
也就在此时,命长苏的面容划过一丝决然,通天鉴自他的掌心幻出,发出极盛的光芒,引天道之力,铸为玉阶。
佛入莲察觉异常立刻回首,眼眸眯起,“你想跟着我离开?”
他忽然大笑,“你可要想好了,命长苏。”
“过去无法改变,未世的因果却会被轻易搅乱。你与我在未来世纠缠,你若不死,未来的你会被你现在的神识占据,你如今没有在意的东西,以后可不一定。”
命长苏却冷淡地笑了。他的双手已经布满鲜血,没有机质的双眸抬起,“事到如今,你觉得,我会在意?”
佛入莲盯着他,脸上露出诡谲的笑色:“命长苏,你好好想一想,真的没有吗?”
“若是你错过了那个东西。”
若是你亲手毁了他。
天际的颜色褪去。
碧眸森冷,命长苏踏上天阶。
而在这最后一刻,不知名的海水声忽然出现,将此处的空间冲塌,打破了这里与外界的隔膜。在这一片混乱之中,过去的记忆与未来交融,命长苏脸色倏地变化,立即转身看去。
阴雨之中,白衣犹如仙灵之人眉首皱起,隔着重重雾霭,与他对视。
——你未来会在意之人。
而所有的事情早已注定。
时空逆流走向尾声,
在风雨浪潮中的身影消失不见,被冰冷与黑暗吞噬了一切。
第67章
浮世海的浪潮极为汹涌, 浮世海之外,九凌宗与温家弟子察觉异样,再按耐不住,准备入海。
深如冥渊的海中深处, 逆流之河急剧翻涌, 几道人影隐隐约约出现。尧许最先睁开双眸, 解除禁制变回人身,看向逆流的方向, 瞳孔剧缩,高呵道:“清岚, 快醒过来!”
莫清岚刹那清醒, 睁开眼眸。
原本的楼兰古国已经被残垣断壁所取代,海水刹那涌向耳膜, 他抬首看去。
不远处的海中逆流,白玉天阶似隐似现,通天鉴并未随着回溯之术的结束而消失, 而是迸发出浓烈的色彩,从逆流的水中深处浮现出本体。
在莫清岚身旁的令儒风顷刻清醒过来, 视线触及天鉴, 眼中顿时一片火热。
尧许立即道:“他的目的是通天鉴!”
令儒风在他话落的瞬间便向通天鉴游去,莫清岚阻断他的去路, 二人交手,令儒风此前的温儒之气已然消失不见, 冷冷看来,尽是势在必得的冷厉之色。
也就在此时, 水中箭破水的声音忽然响起,莫清岚当即侧首, 水中箭便从他脸畔擦过。
尧许看去,骇然发觉,令氏族人早已潜藏于这片森森的海域中行水箭之术,脸上顿时沉然。
莫清岚眼中划过几分冷色。
令儒风没有情绪道:“圣君大人,君子不夺人所好,水箭无眼,你一再阻碍,令某便不客气了。”
他话落的瞬间,无数的瞬间纷至。莫清岚指尖诀术眨眼即成,阻去了大部分攻击,但被分去心神,仍旧影响了他前去通天鉴的速度。
令儒风脸上露出一切尽在掌控的笑色。
通天鉴近在眼前,他目光落在白色的玉令之上,眼中划过几分异色,伸手,而于此同时,另一只有力粗糙的双手却也落在了通天鉴上,与他对视。
令儒风的脸色变化:“温城蘖?”
来者自然是温城蘖,他并未进入那片时空逆流,在逆流结束的一瞬就察觉异样,守株待兔。
落在通天鉴上的另一股力量力大无穷,令儒风的脸刹那铁青。
温家人皆为凶悍无比的妖兽所化,区区凡人之体自然无法与之相抗。
几息之间莫清岚已经摆脱了水箭的纠缠,飞速逼近。
令儒风眼中狠戾,牙关紧咬,指落玉鉴之上。
伴随‘咔嚓’一声,原本完好的通天鉴便从温城蘖手握之处断裂,一分为二。
将大半的通天鉴收好,令儒风看着温城蘖手中的那部分,对此变数又恨又气,但无可奈何,他绝无可能空手而归,便只能出此下策,余光看到莫清岚影子,毫不恋战离去。
令氏之人早已等候多时,一道飞绳落下,便将他拽出了水面,唤出传送阵。
隔着海水,海面之上传送阵的光芒一闪即逝,显然早有谋划。
莫清岚赶来之后,温城蘖将自己手中余下那部分通天鉴交付,皱眉道:“请圣君责罚,我并非防备他不惜毁物也要将东西带走。”
莫清岚摇了摇首,将余下的通天鉴收入手中,示意他一起回避水结界。
‘哗啦’一声二人破水回来,尧许立刻上前,“如何?”
莫清岚道:“令儒风带走了一部分。”
尧许皱了皱眉,但又很快松开,“没有全带走便是好事,这令儒风早有布局,这一次是我们着了他的道。”
莫清岚声音沉道,“令氏拿走通天鉴,是为了去日月山。”
“在这之后藏了太多东西,不急于一时,等之后再作商议。”尧许话落,目光看向身旁。
姜行渊与兰淆仍旧处于昏迷之中。
他目光划过命长苏的脸,一时不知该如何反应,心里有些复杂。这姜行渊可以说是附身于以前的躯体中没能清醒,但长苏…无法解释,且在溯洄之术中那部分记忆,即使他们只是旁观者,也能感觉到那混乱又血淋淋的一片,过于残忍,他已经可以理解长苏为何选择封存。
这一遭,原本封存的记忆会恢复,长苏的神识必然会受到刺激短暂陷入混乱中,一时无法清醒。
此后该如何,清岚总不会一点都没有察觉异常。
舔了舔唇,他有些不忍,犹豫不决,“他们……”
“先离开这里。”莫清岚道。
尧许一愣,见他不欲多问,松了口气,并不多言,上去就抄起了姜行渊。
温城蘖看向昏迷的兰淆,正要靠近,莫清岚便开口:“我来。”
他一顿,很快收手。
莫清岚垂眸看向神识昏沉之人,喉结轻滚,将他扶起。
将离之际,他回首看去。
楼兰国的残垣之中,一道幽兰的明光在天工之神躯壳的废墟中微闪,随着莫清岚的身影追随过来,融入了他的骨掌。
冥君留下的东西。
莫清岚手掌合起,收回视线,很快离去。
带着人在海中漫无目的寻找的行伶发觉他们的身影,立马靠近,脸上露出欣喜,急切又担忧,引着他们往岸上去。
莫清岚将命长苏带回岸上,在他体内打入一道净身术,确定他呼吸平稳,体内并无异常,才抬首问道:“我们离开了多久?”
行伶忙道:“五日。”
“除了我们之外,还有没有发现其他人?”
行伶一怔,而后摇首。
尧许在一旁道:“令家善于操控水术,懂得在海中藏匿并不为怪,我方才已经通知尧家弟子前往北部的令氏都城查探,只希望一切还来得及。”
“他既然早有防备,不会如此轻易就让我们找到。”
尧许当然明白这个道理。声名赫赫的仙族、为人间最受信奉的佛道,竟然会出现这种变故。他不觉头疼,长叹了口气。“先走一步看一步。”
“……”行伶在一旁听得云里雾里。
他没有经历过那回溯之术中的一切,如今脑海中的问题是一个接一个。
堂主失踪,与令家有关系吗?
他看着尧许,看着他短胳膊短腿的小孩儿模样,更为奇怪。这又是谁,是什么时候与师兄一道的?
他的目光频频落在尧许身上,尧许发觉,眉头皱起看去,“你口口声声要找你们堂主,人找回来了,你倒是接过去。”
行伶赶忙上前,将姜行渊接到他的手中。“多谢这位小侠士。”
莫清岚道:“这是仙圣前辈。”
“见过仙——”行伶话至半路,骇然抬首:“仙圣?!”
仙圣尧许,人间的四圣之一,在人间的威望仅在他们圣尊之下,行伶这句话出,九凌宗、温家之人都看了过来,神色错愕,对着尧许‘孩童’的模样又惊又敬,气氛好一阵古怪。
“……这怎么可能?”有人难以置信道。
尧许的唇角抽搐,感觉自己这次离开尧家,先是被命长苏为老不尊惊到,又是以一叶之身到时空逆流中走了一遭,再到如今被一群后辈看猴一般看着。
短短不到一月的时间,隐世多年的形象七零八落,连他自己都有些无奈。
温城蘖一直在一旁听着,看他们不再谈论其他事情,便出声相邀,“前辈、圣君,这里离温家不远,你们二位神思疲倦,不如先去温家休息一番,再做打算。”
尧许一顿,看向莫清岚。
莫清岚并未拒绝,颔首道,“那便多谢温大人。”
留了几人继续在此处看守浮世海的动静,莫清岚他们便随着温城蘖往温家去。
温家以山为基,建成的是山堡,通体玄色,四处皆为肃穆的萧杀之气,名为‘千兽关’。
抵达千兽关后,温城蘖并未安排温家其他席的弟子前来拜礼,而是派人准备了清淡的吃食和疗养药浴,供他们解乏以缓心力之损。
这一遭时空逆旅,体内虽然没有多大的伤损,但接连几日都在逆世之中,莫清岚与尧许的心力确实有了几分损耗,也没有客气,在人走之后便开始打坐。
随着时间过去,天边渐渐暗淡。
在他打坐之际,里屋传来几些响动,莫清岚察觉声音,眼眸睁开,立刻起身走近,其中一道身影便晃动着从中踏出。
出现之人借木挡才能站稳。
他骨节分明的手青白毫无血色,神色亦及其苍白,一双眼眸发红,与莫清岚对视的瞬间,就携着微冷的气息接近,将人拥进了怀中。
难言断续的喘息声响起,抱着他的人身体竟在颤抖。
莫清岚回过神来,握向他的肩膀:“你……”
而触及到他衣物的一瞬,极为炽热的温度自掌心传递,莫清岚的面色变化,声音沉然,“你发热了?”
下一秒,拥着他的人浑身的力气便倏然消失,沉甸甸地压了下来。
旁边的干花被扫落,莫清岚的身体被抵在了木柜之前。
命长苏胸口急剧起伏,眼中没有聚焦,额上青筋绷起。
被封印的记忆不断在攻击心魂,屠戮的血雨在耳畔、鼻息、股掌间翻来覆去刺激着神识,他无法彻底醒来,而又畏惧什么,不肯就此陷入沉眠。
莫清岚的白衣被他紧紧握着,出现褶痕。
气氛一片寂静,只留极为明显的呼吸声。
莫清岚的喉结滚动,眉心皱起:“你先松开,我帮你找人。”
而这句话,像是触及什么,命长苏抱着莫清岚的双手倏然用力,嘶哑道:“……不!”
他的声音在莫清岚耳畔响起。喑哑地,一次又一次重复,“……你别离开,清岚。”
第68章
最后的两个字落下, 命长苏滚烫断续的气息颤然,从莫清岚的颈边划过。
命长苏的清醒,只是畏惧之下的本能。
重归于体的记忆让他急剧恐惧,长久的逗留在莫清岚的身影消失的那个瞬间。
他压在莫清岚的身体之上, 感觉到怀中薄冷的气息, 嗅着他的气味, 识海中面对着无法被旁人窥探、那此后的记忆,
那自大狂悖、咎由自取。
懦弱逃避, 失去所有,孤身一人的记忆。
不清汗液还是泪水从脸侧划落, 命长苏的唇瓣颤抖。
紧闭尘封的屋内, 白衣重叠,大片散落。
犹若莽撞的凶兽。
时间过去, 直到青年冷薄又难明的闷哼声响起,瓷玉坠落在地,滚烫的嘴唇触上莫清岚颈边的皮肉。
而在他触碰的一瞬, 被尘封的记忆刹那涌现,心脏之中难以言喻的痛觉忽然出现, 莫清岚眼中剧缩, 立刻伸手,指尖碰上命长苏的颈后。
原本俯在他肩上之人便失去意识, 毫无气力倒到了一旁。
空气中陷入一片沉寂。
莫清岚按向自己的心脏,胸口起伏, 许久,才垂眸看去。
他的喉咙滚动, 似乎想要触上命长苏的眉眼,而下一秒, 指尖又一瞬停滞。
最终移开视线,眼尾微红,将手抽回。
紧闭的房屋大门敞开,在外面摸着拂尘的尧许一动,立即看来。
与莫清岚对视的一瞬,他顿了顿,而后并不在意地笑道:“清岚啊,我一早就打坐完了,闲来无事便到处逛逛……你恢复的如何?”
莫清岚目光落在他的身上,片刻,道:“已无大碍。”
尧许轻咳一声,笑道:“那就好。”
“我方才路过你们宗中那个行伶那边,姜行渊还在沉睡,我估计与他记忆有关,兰淆他……”
“此事我正要去找叔叔。”莫清岚道。
尧许话停。
“他一直昏迷不醒,我束手无策,不知叔叔能否看出他身体哪里有什么不适?”
尧许本就为此而来,却苦于不知从何而口,听闻他的话,自然应道:“我略通岐黄之术,可以替他看看。”
“那便劳烦叔叔。”
“……”尧许看着莫清岚,轻舒了一口气,目的达到,也不再多言,抬脚踏入屋中。
莫清岚并未跟来,尧许看着他坐在院中石桌前,眉头轻皱,目光扫过屋内整洁的一切,抬脚走到命长苏面前。
看着他容颜苍白的模样,想到那过去张扬轻狂的青年人,尧许情绪有些复杂。
空气中寂静。
尧许看了他半晌,取出一枚小巧的朱果,思虑道:“听说‘静思果’可以暂压神识之疾,为期三日,也不知对你这种情况有没有用。”
思虑片刻,尧许皱眉,索性死马当活马医,塞进了命长苏的口中。
静思果触及命长苏的唇畔,很快化为一抹天灵精元钻入他的口中。尧许屏息以待,在半刻之后看到命长苏的眼眸微动,低唤道:“……长苏?”
随着时间过去,命长苏慢慢睁开眼眸。毫无聚焦的眼中划过碧青之色,他的嘴唇依旧苍白,但显然已经清醒,尧许顿时松了口气。
他有满心的问题要问,有关于佛入莲最终有没有踏进弥勒佛路,还有在日月山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但看着命长苏如今神思不定的模样,想了想,还是将满腹疑惑暂且压下,轻咳了一声,“你昏迷的蹊跷,自己想办法与清岚解释。”
“我给你服用了‘静思果’,可以暂缓记忆恢复对你神识的刺激,但只有三天有效。”
“我大抵知晓了你为何将记忆封禁,但以前的事情已经发生,不要刻意去回想,顺其自然吧。”
尧许的话语落下,空气中陷入无声的沉寂。
命长苏喉咙干哑,看向自己的掌心,记忆中沾染血迹的景象几息晃动,神识又传来浓烈的刺痛,牙关紧咬。
尧许轻叹了口气,提醒道:“你再不清醒,不怕清岚离你而去吗?”
命长苏的浑身霎时僵滞。
屠戮的记忆与最后与莫清岚分离的景象来回拉扯,许久,命长苏终于强行压下一切,目光赤红看来。
尧许松了口气。
“……他在哪儿?”他的声音沙哑。
“就在外面。”尧许道。
看着他这般模样,终是心中不忍,他又多言一句,“好了,过去的事情,已经过去了,你……”
命长苏从榻上起身,声音哑道:“此事没有结束,你亲自去佛鸣寺盯着。”
他话落,尧许一愣,皱眉道:“虽然诸神陨落的事情与佛裔相关,但如今禅宗与以前的佛裔终究不同,他们在人间的香火极重,听真大师德高望重,若是我贸然前去……”
命长苏道:“禅宗佛子,身具佛神法相,可以使用禅宗神器。”
尧许一愣,面色倏然变化。
当年祟世的铸造,仿照了日月山炼狱,但祟世不像炼狱有冥君镇守,有七层结界扣押祟鬼,他们只能尽力效仿,取其三,设下了三层结界,来阻止囚禁在里面的祟鬼逃逸。
最外层的结界,是众所周知的,妖圣本体的躯壳所化,畏惧弱水。
而中层,是他以元神之力构建数千日,极为精巧、机关重重的‘绝祟阵’。
而在最内层,当年是由佛圣繁狄画倾力铸造,用了禅宗神器‘极乐彼生’,创造了祟鬼会沉浸于其中的一方世界,又加以幻术,让它们在里面相互吞噬,此消彼长,以求平衡。
这三道结界缺一不可,但前两道,一个是弱水,原本受尧家看押,现在虽然被带走,但上面有长苏设下的禁制,防范不难;另一个需要雄厚的灵力,九凌宗积蓄丰厚、尧家虽避世,但也坐拥数条灵脉,即便令氏有异,不再供给灵石,也不足惧。
只有最后那一道,‘极乐彼生’在禅宗手中,又只有佛子林晟下可以驱使。
若是禅宗被佛入莲引诱,心中生异,那一方世界消失……后果不堪设想。
尧许思量之后,眉心皱起,“好。我去盯着他们。”
说完,他看向命长苏,“可这终究不是长久之计,在过去之时我见过冥君,诸多迹象表明,清岚与他定有关系。如果我们能重启日月山炼狱,便不用……”
“盯着日月山的人,不只你我。清岚与冥君之事,也绝对不能公之于众。”
尧许一愣,皱眉道。“为何?”
命长苏的嘴唇苍白,“幽火之体袭代而生,祟鬼不死便不灭,是现在世间唯一拥有神格的存在。”
这与他的预言可以对应,尧许虽然惊愕,但很快就接受想明。但思虑片刻,他又皱眉,“你觉得佛入莲会对清岚不轨?可清岚是阴火体之事众人尽知,我们就算掩盖也没有用啊。”
命长苏哑声道:“只要阴火体不执掌炼狱,就不会成神。”
这便是日月山不能打开的原因。
“而且除此之外,日月山里,还有万千神族的尸骸。”
单单天工之神的尸骸,就能育养海中逆流,成“时流回溯”此等逆天之术,其他神族的尸骸落在图谋不轨之人的手中,那后果可想而知。
尧许声音涩道:“可令儒风已经拿走了通天鉴的一部分。”
他的话落,命长苏神色变化,抬首看去,“通天鉴?”
“在溯洄之术结束的时候它便出现了。我也好奇,通天鉴当年为何没有随你离开,而是落在了楼兰国?”
命长苏道:“日月山诸神死,通天鉴就变成了无主之物,当年我用它去……用过它之后,它就不见踪迹,未曾想过,一直在楼兰国。”
尧许一愣:“可没有通天鉴,你是如何去日月山镇压瘴毒的?”
命长苏的喉结滚动,眼眸微红,并未答话。
他不想说,尧许纵然心中好奇,但也没有逼问,“他只拿走了一部分,想必还不成气候,”声音停顿,尧许问道:“你和佛入莲去过未来之世,可知他如今藏身在哪里?如果能提前将他解决,所有事情不就迎刃而解?”
命长苏摇首,“他现在还没有来。”
“如今发生的所有事情,虽然与佛入莲行为趋同,但实际并非他所为。”
不是佛入莲,那意思是另有其人。
尧许的眉心刹时紧皱。
在人间饲祟,欲抢走通天鉴,不是佛入莲,还能是谁?难道有人早早料到佛入莲会未来之世,一直在帮他做事?
也在此时,外面忽然响起温城蘖的声音,尧许想到清岚还在外面,回过神,暂先压下心中繁杂的一切,与命长苏道:“也罢,走一步算一步。这次回溯之术想必不好隐瞒,你好好和清岚解释,他对你向来敬爱,要是一时生气也正常,他年纪小,又被你骗,你就哄着、待他原谅……”
命长苏却哑声道,“那般伤他,何谈原谅。”
尧许一愣:“虽然你确实过分,但只是为老不尊,对自己的弟子动了心,也不至于?”
命长苏看向自己的双手,唇色发白,将眼眸阖起。
……
屋外,温城蘖抱着大量灵果前来,一张肃穆的脸看着莫清岚,好半晌,才声音沉厚道:“圣君大人,可好一些了?”
发觉他的到来,莫清岚一顿,转身看来,与他道:“多谢温大人款待,已无大碍。”
温城蘖点了点头。“仙圣与大人前来之事,我已禀报尊主,但尊主常年沉睡,不知可否醒来,还请圣君见谅。”
温城蘖口中的尊主,便是妖圣钟岱安。他将本体的躯壳用以铸造祟世,肉身虚弱,故而常年沉睡,一直在续存力量用以重塑躯壳。
莫清岚摇首,只道:“不请自来,本就唠扰,不必惊动妖圣尊主。”
“……”温城蘖一时沉默,推来一篮灵果。“大人尝尝,这是只有千兽关才有的灵果,味道很好。”
莫清岚垂眸看去。
前世他在浮世海隐居,有一雀鸟相伴,那雀鸟不惧海水,有时候便会离开海底,前去附近的林中,为他摘来这种灵果。
而此前在天工之神躯体的通道中,莫清岚曾见过温城蘖的本体,与当年那只雀鸟如出一撤。
他取了一枚灵果,语气清浅:“我总觉温大人给我的感觉似曾相识,不知我们此前可有见过?”
温城蘖似乎没有想到他还记得,顿时一怔,抬头看来。
许久,他才开口,道:“很久之前,温某在兽潮中重伤,幸得圣君游历,曾救过我一命。”
莫清岚一怔,抬眉,轻声道:“……原是如此。”
看着他,素来僵硬肃杀的面容也露出难得的温和,温城蘖道:“那个时候圣君大人还年轻,时常在人间游历。”
莫清岚终于明觉,看着温城蘖也笑了。
前世他意志消沉,有雀鸟为伴,余生轻松,自是感激。
“此后如果再有游历的机会,我便邀温大人,我们二人同行。”
这句话落,到莫清岚身后的人脚步倏然顿止。
第69章
温城蘖先一步看到命长苏他们的身影, 眼中怔然,而后立即起身,向他与尧许行礼。
莫清岚随着他的举动转身看来。
尧许咳嗽一声,与温城蘖道:“小温啊, 我以前来倒是来过, 可从来没有在你们千兽关好好逛逛, 如今有些兴致,不知道你现在有没有空, 陪我出去走一遭。”
仙圣相邀,温城蘖自然无法拒绝。他看向莫清岚, 与他行礼, 便与尧许离开了此处。
院中只留下二人。
此时秋意已深,黄花散落庭院, 有风自来,带着微薄的冷意。
命长苏看着莫清岚,看到什么, 视线一顿。
“……是令儒风所伤?”他的声音沙哑。
莫清岚很快意识到他说的是什么。
令儒风于海中埋伏,水箭密集, 防不胜防, 他一时疏忽在脸上受了擦伤,但位置并不起眼, 疼意近乎于无,便也不曾注意。
眼眸轻动, 莫清岚语气静然,“小伤而已。”
“小伤也是伤, ”命长苏哑声道,“怎能说无妨?”
莫清岚看着命长苏, 与他对视,许久,只开口道:“佛入莲最终还是踏进了弥勒佛路?”
命长苏的喉结滚动。
空气中沉寂许久,莫清岚笑了笑,从储物囊中取出了两个酒坛。
看着那俩坛酒,莫清岚道,“在浮世海溯洄的时候,为了查清行渊的目的,我追踪渊首,到了他在楼兰皇宫住的地方。那时候恰好接风宴结束,我看到有两个宫人偷偷在一颗梅树下藏了两壶酒……这逆世一遭浮生若梦,最后所有都消失不见,倒只剩下了这两坛酒,无人问津。”
“这两壶酒,一壶叫欲仙,另一壶,叫真言。”
他话落,视线移动,看向命长苏。
命长苏的脸色已然苍白如纸。
“这世间诸事身不由己,阴差阳错。”莫清岚的声音低哑,“我此前便发现,你心烦的时候,总喜欢喝酒,如今只有你我二人,眼前这两壶酒,一人一壶,就当作解烦和指路可好?”
一壶欲仙,此后不问身前事。
一壶真言,便将前尘道尽,只留是非。
命长苏明白了莫清岚的话中意。
莫清岚将酒倒满,自顾自先饮了一杯。
他素来沉稳,此时却将酒一口饮尽,神色不清。
命长苏的指骨发白,碰上酒杯。
时间过去,直到酒壶已空,瓷坛落在地上乍破的声音倏然响起。
命长苏终难冷静,俯首将他拥入怀中,声音沙哑无比,“……清岚。”
莫清岚似乎想笑,却到最后笑色涩然,只能缓道:“为何如此?”
师尊。
所有冠冕堂皇的话在这一瞬都消失不见,命长苏抱着莫清岚的手青筋迸起,双目通红。
刻意伪装接近,是因为怕他厌恶,他畏惧看到一双对他惧恨又后悔的双眸,就一步又一步,欺瞒至此,懦弱至极,如何坦明?
紧紧拥着莫清岚,命长苏解开身体的伪装。
宽厚的身体将少年的纤细转眼取代,莫清岚被完全拢入怀中,红衣如火,墨发交织。
所有的伪装在此刻被全然揭开。
纵然早有预料,可这一刻,莫清岚的双手依旧冰冷,唇齿张开,最终阖眸。
犹如濒临审判的囚徒,命长苏声音哑道:“师尊爱慕你,所以…出此下策。”
好像怀中人下一秒就会消失不见,他的声音凝涩,自欺欺人地恳求道:“师尊不该骗你,但无法控制。你若无法接受,那此后世间再没有命长苏,只留下兰淆陪你,好不好?”
空气中仅余沉重的呼吸。
残叶在地上簌簌翻滚,莫清岚的身体单薄,长久的沉默。
命长苏等不到回应,喉咙滚动,将怀中人松开。却在他松手的一瞬,微冷滑腻的触感便落在手背。
瞳孔剧缩,命长苏伸手,却被人偏首避开。
莫清岚的手放在他的肩上用力,再看来,眉眼清冷,已然没有任何异样。
他后退一步,跪在了命长苏的身前。
命长苏的身体一滞。
红线自两人的指尖出现。
仿佛预料到什么,命长苏声音沙哑:“清岚!”
而在眨眼之间,那红线便在他眼中被斩断,几番沉浮,彻底消弭于天地。
白衣沾染泥泞,身姿挺拔。
“此前荒唐,”莫清岚眼中一片寂然,抬首,“是弟子冒犯师尊。”
命长苏犹如失魂,看着莫清岚没有情绪的双眸。
没有多余起伏的情绪,莫清岚的眼中是一切归于原点的沉寂。
曾经对他的纵容、温和,湮灭于谎言。
前世对他的爱慕、孺慕,不见踪迹。
喉间涌起一股浓烈的腥色,命长苏死死压下,唇畔颤抖,哑声道:“清岚。”
他的眼中通红。
“你叫师尊,如今该如何。”
……
离开院子的尧许没有让温城蘖带他转多久,便心不在焉的将人支开,又回了院子。他虽然知道此举有窥探旁人之嫌,但命长苏此刻情况特殊,他与清岚会如何也着实让人担忧,所以心中挣扎了一会儿,还是没有忍住,去了房顶。
他只看着,不多听,若是没有异样便走。
而到了房顶,院中却空无一人,只留下酒坛碎瓷,尧许上前查探,嗅出只是寻常的粮酒,皱了皱眉,有些奇怪,转而离开,去了屋内。
屋中冷寂,没有声响,尧许走近,就看到了在榻上盘坐的红衣之人。
清岚不在此处。
视线从命长苏本体的模样划过,他思虑片刻,出声道:“你与清岚坦白了?”
他的话落,命长苏睁开眼眸,抬首看来。
触及那双没有机质、空落落一片的碧眸,尧许一顿,意料到什么,好半晌才道:“清岚生气了?”
命长苏如今的情况一眼看去,并不理想。
红衣在光亮稀薄的地方掩了色彩,唇上没有分毫血色,就如濒临界点,一被触碰就会倏然崩塌的高楼。
尧许有所预料,眉心皱起,劝道:“他生气也正常,等之后……”
“……没有之后。”
犹如沙漠中干涸枯石嘶哑的声音在空气中响起。
尧许一愣,还欲再劝,却看到近乎黑色的血液从命长苏唇畔溢出。
他面色大变,立刻靠近。
而靠近之后,那股混乱的、濒临崩塌的感觉铺面而来,浓郁到竟然可以干扰旁人,尧许脸色急剧变化,惊骇道:“命长苏,你体内是怎么回事?”
意识到什么,尧许垂首,将命长苏的衣袖撩起,看到他手臂上攀附、在暗中不断侵蚀着完好肌肤的黑癍,他神色变得更为骇然,瞳孔剧缩,“瘴气?”
“怎么会有如此浓郁的瘴气,你不是不久前才去过日月山吗,短短几日,为什么体内的瘴气又变得如此浓厚?!”
随着他的话语,命长苏垂眸看去。他的眼中没有分毫情绪,将衣袖抽回,笑了笑,哑声道:“随它去吧。”
黑血落在衣物之上,命长苏毫不在意,只是移开视线,“你怎么还没有出发?”
“你现在这个模样,我怎么能放心前去?”尧许声音沉郁。
命长苏自嘲自讽:“我有什么模样?这不过是咎由自取,自作孽,迟早而已,我……”
“长苏!”尧许抬声呵斥。
他终于察觉异样,盯着命长苏,“如果你只是因为爱慕骗了清岚,不至于此,你还做过什么?竟然让自己这样的失态。”
命长苏的声音一瞬停滞。
空气中陷入死寂。
许久,命长苏脸上露出了尧许从未见过的神色。
向来不可一世又张扬的人,脸上竟然露出这般惶恐与脆弱的表情。唇畔的血液愈发浓稠,命长苏的双眸空洞,声音嘶哑:“他恨我。”
“恨你?清岚从小就喜欢你,对你依赖至极,你是他这世上至爱之人,就算是天大的事情,怎会恨……”
而说着,忽然想起那难以预料的弥勒佛路,尧许意识到什么,喉咙一滚。
“我伤了他。”
命长苏的声音嘶哑,“…我怎么能伤他。”“他满心向我走来…我用剑、亲手……”
命长苏的眼中无神干枯,神志显然又陷入了混杂的记忆之中。从他的只言片语中隐隐约约判断出什么,尧许眉头紧皱,又取出几枚静思果给他服用,却毫无作用。
命长苏从唇齿溢出的血迹越浓,没有任何清醒的迹象。看着他愈发失控,尧许沉声呵道:“命长苏,以清岚在你心中的位置,就算你踏入弥勒佛路,也不可能伤他!”
命长苏颤抖的身体倏然一滞。
“在溯回的那段时空,你怎样待他的,你心中有数。”尧许盯着命长苏,“我不知道此后究竟会发生什么,但有佛入莲从中作梗,你记忆中所有的东西,也许另有蹊跷。”
这句话落,命长苏终于有了反应,怔然抬眸。
看他愈发好转,尧许吐了口气,皱眉道:“泥人尚有几分火性,不论方才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清岚都正在气头上,不能算数。当务之急是将所有事情查清,你等以后,等此后……”
而在此时,温城蘖的声音忽在门外响起,“两位前辈,尊主已醒,让我来请前辈们过去。”
尧许的声音一停。
察觉异样,他眉头动了动,前去开门。“两位前辈?你如何得知……”
却说着,看向他手中的东西,尧许的神色变化。
温城蘖发觉他的视线,开口解释道:“这是圣君托付我交给圣尊大人的。”
“圣君说,佛裔之事牵扯颇多,有些蹊跷他需要独自去探,将东西交给我后,便离开了。”
尧许喉咙发紧,愕然道:“……离开了?”
在温城蘖的掌心,那半只通天鉴的光芒微淡。
身后传来有人走出的响动,尧许脸上的神色难言,转首看去。
温城蘖手中的东西便落入了一双碧色无光、几欲吞噬一切的眼眸。
第70章
莫清岚离开了。
只留下半枚通天鉴, 除去一道口信,再没有其他讯息。
九凌宗没有他的消息,洪玄不知,他的踪迹好似被刻意掩去, 没有任何人知晓。
尧许坐在千兽关的长狮殿中, 余光看向身畔, 无声轻叹。
茶盏触碰的声音响起。
长狮殿主位,一身玄袍、极为削瘦的人将茶端起。他的面容刚毅, 双目是妖兽的赤色,并非俊朗一类, 却极为沉肃, 气势逼人。妖圣钟岱安,人间仅存的、具有上古妖兽血脉的妖王, 即使失去躯壳,依旧无人敢轻视。
钟岱安的眉心皱起,目光看来。“那意思是, 人间现在作乱的东西,是来自于数百年前的佛裔之首, 佛入莲?”
震耳的声音落下, 尧许就在他身旁,无声息抖了抖眉, 掏耳道:“钟兄,我们就在这屋内, 你与我们说话呢,不需要这般大声。”
“……”钟岱安看了他一眼。
尧许在他的视线下将掏耳朵的手收回, 摆手,脸上的笑容颇为疲累, “不是佛入莲,但有可能是佛裔残留的势力,具体我们也不知道……你继续说,别看我。我现在可没心思和你打架,算我多言。”
钟岱安面色稍缓,这才收回视线。
年轻的时候,尧许与钟岱安就颇不对付。他们二人一个追求仙风道骨,一个习惯野兽摧花,随着接触,就慢慢变成了这等,尧许很是嫌弃,钟岱安事事计较的相处模式,年纪大了依旧如此。
不过现在因为佛裔的蹊跷和命长苏的事情尧许心力交瘁,自然是没有精力和钟岱安争那没有意义的高下。
气氛一时陷入安静,钟岱安目光看向一直无言的红衣人,“他一直心不在焉,是怎么了?”
尧许看钟岱安,吐了口气,“为情所困。”
“情?”钟岱安凝眉,“和谁的情?”
尧许不知道该怎么说。
他捏了捏眉心,没有清岚的消息,他也跟着如坐针毡。
视线看向命长苏,他试探开口:“已经很久,你该歇一会儿了。”
而话落,命长苏却充耳不闻。
尧许看着他,心中极其复杂。
从清岚离开之后,命长苏就开始不要命地用精神力大海捞针满大陆找人,如果清岚去了像之前浮世海海下的残垣那种地方,怎么能找到?
而不论他怎么劝,他都像一座没有温度的雕像,没有半点反应。
看着他这幅模样,尧许现在彻底没有任何办法,偶然与他对视,触及那双尽是沉浓不化阴癍的眼睛,心中也有些难以言明的发怵。
“我不能在此处多留。”尧许收回视线,取出一个储物囊,与钟岱安道。“长苏体内的瘴气不知为何变得极为浓郁,但情况如此,他怕是一时不愿意回日月山,这里面有静思果,还有助精神力恢复的药,如果情况紧急,就先给他服用,我已经告知九凌宗把清岚的弟子令送来,用里面的精血找人更有效,人总不会丢。”
“和清岚有关?”钟岱安将东西接过,欲问清。而他一开口,尧许就立刻抬手制止,头疼道。“钟兄,以你的脑子,感情之事呢,向来会弄巧成拙。别问我,也别刺激长苏,你就静观其变,关键时候帮个小忙。”
钟岱安:“……”
他抬首,眼中隐约露出凉色。
尧许‘呵呵’笑了两声,摸了一把自己的拂尘起身,看看命长苏,又看看钟岱安,长叹道:“人生不易啊。”
“都隐居的一把年纪了,三个老弱病残,还得为这人间再出一把力。”
说着,摇了摇首,他拂袍离去。
等人走后,钟岱安收回视线,凝神看向命长苏,“你的情,是困在了自己的徒弟身上?”
无人回复。
好半会儿,一句“荒谬”就要从钟岱安嘴里吐出,而就在此时外面温城蘖请见,他的话音停滞,便让人进来。
温城蘖很快入殿。
看向钟岱安与命长苏,他垂首道:“见过尊主、圣尊。九凌宗堂主姜行渊方才醒了。”
钟岱安来了几些兴趣,挑眉道:“哦?那请他过来。”
温城蘖却犹豫,抿唇道:“他清醒后并未多留,很快就离开,似乎是去找圣君了。”
钟岱安一顿,一瞬眉头皱得近乎可以夹死苍蝇,“……他也走了?”
……
仙陆不琼,人间有十三州,修真界有四域,除了这些之外,还有数不胜数少有人烟的密林、大海,亦或沙漠,占地极为浩渺,没有任何凭借想要找到一人,是谓大海捞针。
转眼间秋意渐去,泠冽的寒风将至,人间四处都裹上了素色的冬衣。
在人烟稀少的走街上,有几人衣物单薄,背着包袱赶路。
他们行色匆匆,但步伐矫健,丝毫未受风雪的影响,路过一个房门残破的人家,便停下脚步,一阵敲打将房门修好,取出一份小包裹放在门口,才离去。
“尧家人。”酒楼的老板看到,一愣,而后欣喜道,“尧家人来咱们镇上了。”
他这句话落,不少食客也都停下吃饭的举动,目光纷纷看去,看到了雪中那几道人影。
“真是尧家人。”
有人道:“能遇上尧家人,沾上仙气,这可是莫大的好事!”
能在这个时候遇到在风雪中赶路的尧家人并不为怪。
每年年末冬来之时,尧家都会派子弟离开蓬莱到人间,带着大量的干柴与粮食,四处游历,遇到贫苦之人便拆薪送粮,助他们度过冬年,此谓‘授仙恩’,乃是尧家旧例。
那几个赶路的尧家弟子已经接连走了数日,身上所带的柴薪越来越少,估摸数量,再有几日就能送完。
一夜奔波,为首的人抬头看了看,终于停下脚步,开口道:“今天时候不早,就到这里,我们先去找个客栈休息。”
此时已经卯时,天边渐亮,对于穷苦之人来说,最难熬的寒夜已经过去,他们在日出时,自然就要去休息。他这句话出,后面跟着的年轻弟子顿时松了口气,也很是期盼这个时候,立刻就去打听附近的客栈,三三两两,松懈下来。
但却有一人,并未挪动脚步,跟在为首之人的身后,很是沉默,老实本分。
尧家师兄看过去,笑了笑道:“沈师弟确实说到做到,这一路勤恳,恪尽职守,倒不枉我用了大力气,保你出来。”
跟在他身后的,自然是此前被尧许带到尧家的沈向晚。
披风之下露出一张人畜无害带笑的脸,沈向晚感激地看着尧仪,“得师哥信任,向晚自然不能让师哥失望。”
尧仪倒没再说什么,只点头,脸上露出善意的笑容。
看着他的笑,沈向晚舔了舔唇,移开视线,看向别处。
他的体内被尧许设了东西,又被他交代,在尧家被严格看管,若非眼前这个年轻的尧家嫡系子弟,根本没有机会逃出来。可惜枉费了他的信任,沈向晚当然要走,虽然不是现在。
收回视线,他又变成了那个人畜无害的小弟子,亦步亦趋跟在尧仪身后。
离去的其他尧家弟子很快就找到了客栈。他们抖落了身上的风雪,进了客栈,让老板做了几碗暖身的胡辣汤,一饮而尽,才泛过劲儿,脸上被客栈的热气腾地发红。
吃完,便要休息。而到订房的时候,如何分配,他们有些犹豫,看向尧仪。尧仪笑了笑,只道:“无妨,将我和沈师弟安排在一个屋中就行。”
沈向晚全程任人安排,没有半点脾气。
等他拿了钥匙离开,尧家其他弟子才凑到尧仪面前,不解道:“师哥,仙主说这个沈向晚身上的气运有异,怕是强加了旁人的因果在他自己身上,本就古怪,你何必自找麻烦,非要将他带下山,惹得诸位族老不高兴。”
尧仪一顿,无奈道:“我看他心地不坏,气运之事或许并非他的本意,况且没有下山的时候,他日日都被拽去照‘明光镜’,就算气运被改,如今也拨正回来了,我们修行之人,绝不能以偏见之心来判断别人。”
他话落,凑上前来的小弟子顿时面露惭愧,立马点头,“师哥说的是,师弟受教。”
尧仪一笑,也没有斥责,只吩咐他们尽早去休息。
晨时万籁初醒,客栈中来往的人也愈发变多,等所有的弟子都回屋休息,尧仪也准备上楼。
而就在此时,客栈大门忽然敞开,风铃被卷进来的寒风吹地铃铛乱响,尧仪下意识看去,便看到一身白衣、身影修长的人头戴帷帽走进。
寒风席卷,将帷帽吹起,露出一双黛色的眼眸。
他的衣物亦单薄,步履平稳,周遭灵气充盈,显然也是修士。
客栈小二很快迎了上来,满脸笑意道:“客官打尖儿还是住店?”
清冷的声音在空气中很低响起。“住店。”
“好嘞!客官您这边来。”小二很快引着人往里面走。
尧仪一直没有离开,对方便有所发觉,转眸看来。
二人对视,尧仪一愣,而后微微一笑,远远与他行礼,而后往楼上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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