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他的动静很大, 引来了不少人的注意。感觉到身旁传来那视线带来的一股凉风,尧许咳完慢笑,“呛到了,呛到了, 诸位失礼。”
宗主回来, 本该设宴。但如今情况特殊, 那些繁琐的杂礼自是能省则省,九凌宗内部各峰主带着得力弟子前来觐见后, 凌葛九就派人关门谢客。
而正欲开口,扫看全场, 他发觉什么, 皱眉问道:“行渊那小子是下山了?为何没有来。”
他这句话出,空气中安静了片刻。
尧许尝了口茶, 语气平静道,“听宗主这话,看来并不清楚姜行渊究竟是何许人等。”
凌葛九一怔, 哑然失笑,“那小子小时候就被我收养, 落魄的神裔子弟罢了, 能是什么人等?”
命长苏没有情绪开口:“日月山炼狱冥君唯一的神裔,渊首。”
这句话落, 凌葛九顿时愣在了原处。他皱皱眉,狐疑看着命长苏, 又看向尧许他们,发觉他们并非玩笑, 神色的轻慢渐渐消退。
“此事当真?”
“你觉得我会在这种时候与你开玩笑吗?”命长苏道。
“他是渊首……渊首,为什么会拜我为师?!”凌葛九有些迷茫。
思来想去, 忽然想到什么,他看向莫清岚。“是为了清岚?他竟伪装的这样好!”
尧许道:“也不算伪装,为了留存实力他将自己的记忆也一并封了,宗主那时候遇上他,估计也确实是白纸一张,的确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儿。”
凌葛九:“……”
刚回来没多久,凌葛九就开始觉得头疼异常。他自然万万没有想到,他就收了这么一个徒弟,这徒弟背后还藏着这么惊天的身份。
“所以,他和现在人间沸沸扬扬传的祸事有没有关系?”凌葛九问。
莫清岚道:“如今还不知晓。师叔在外界听闻了什么?”
凌葛九道:“我在外云游多年,前几年找到了一块风水宝地,就造了一洞邸闭关,也是不久前才出的关,一出关就收到了行伶给我的传信。人间的事情我了解不多,半知半解,但大抵听明,是与祟世有关?”
莫清岚颔首。他略加思索,与凌葛九讲明道:“前不久在人间有祟鬼之乱,如今我们查清,那些祸乱背后,有幕后者操控。”
“幕后者?”凌葛九不解道:“人间才安稳了多久,你说的这个‘幕后之人’,是想做什么?”
“这说起来,就比较复杂。”尧许插话。
他和妖圣与长苏细谈了几日,自然得知了所有的讯息。
浮世海溯回之术中发生的一切,看起来和现世的祟鬼祸事没什么干系,而细究却千丝万缕,最终都将根本的矛头指向了长苏。
幕后之人是恨极了命长苏。
想要毁掉祟世、想要操控清岚得到阴火体,为佛入莲铺路,不死不休,是曾经那楼兰古国中几乎让神裔灭绝的一场屠戮,留下的无穷后患之一。
林晟下亦步亦趋地跟着莫清岚,有些话他们不便细说,莫清岚察觉后便先行带着他离开了主殿。等人走后,尧许才徐徐道之,凌葛九听得面色越发沉然。
直到最后一句话落,凌葛九的胸口起伏,“可恨长苏恨便是了,这些事情与清岚有什么关系,从诸家开始,究竟是为何要一而再再而三为难一个涉事不深的孩子?!”
他此话落,满堂寂然。
任何人无法否认。
那弥十六恨的是命长苏,却从始至终,被利用、被伤的都是清岚。
凌葛九连带看着命长苏也不顺眼起来,语气毫不客气道:“当年我就说不如我收清岚为徒,你倒好,不让碰不让教,你如果能将他护好就算了,偏偏还就是因为你,生出这么多祸端让他承受。”
他的话中颇有迁怒之意,命长苏并未与他争论,凌葛九便越说越有几些火气。尧许听着直摸鼻子,却也着实不好插话。
当年最先知晓清岚在诸家受搓磨的事,实则不是长苏,而是凌葛九,只是因为诸家龙潭虎穴,他才叫上了命长苏一起。却不想,叫命长苏到了诸家这一遭,小清岚眼里就只装了这一人,那么乖的孩子糯米糕一样亲近着人,这叫凌葛九羡慕得够呛,即使他在尧家也有所听闻。
在清岚年幼的时候,凌葛九是想方设法哄着往自己的门下拐,却可惜到最后也没得逞。
如今自己那般疼爱的后辈就因为‘命长苏’这一个人,而受了那么多波折,可想而知,他心里的火气有多么大。
“都说师父如父,你这个父亲,也不知道是怎么当的!”凌葛九的声音如雷。
此话出,命长苏终于舍得看过来,扫了他一眼,开口道:“师父是师父,父是父。”
没料到他在意的竟是这个,凌葛九懵了一下,咬牙切齿:“你说什么?你——”
“哎哎!好了好了,正事要紧,正事要紧。”尧许终于逮到空隙出来圆场,“现在最要紧的,是尽早将弥十六找出来,不然他对阴火体有想法,清岚不还是会处于危险中吗?”
凌葛九自然知晓。他瞪了命长苏一眼,压下心中的火气,“可说得轻巧,天下之大,从何找起。”
尧许道:“如今我们面临两个法子。”
凌葛九道:“讲来听听。”
摸了把浮尘,尧许沉吟道:“一个是用‘鉴心锥’,将令儒风他们的神识敲开,找到他口中主人的蛛丝马迹,顺藤摸瓜。”
凌葛九皱眉道:“鉴心锥在九凌宗已经有四十余年未曾启用,此前用过一次,那还是用在罪大恶极之徒的身上。用了之后,那人神魂剧裂,神智癫狂,这种手段过于残忍,以前就遭人非议。”
而且令儒风身为令氏家主,虽然令氏图谋不轨,但在外界看来,他们只是谋划未成,还没有酿成大祸,此法虽然便利,却不通礼法。
凌葛九问:“第二个方法呢?”
说至此,尧许面露犹豫之色,但最终还是开了口,提及了繁荻画。
凌葛九愕然,听明所有,许久,沉声道:“怎么可能?”
“现眼下,也由不得我们判断可能与否了。”
尧许苦笑。
对于昔日葬生的好友怀疑,他也心怀愧意,“想要找到一个人的转世,唯有驱动鬼界的‘生死薄’,可妄图使用生死薄,”说到这里,尧许声音稍顿,眉宇划过几些不忍,看向命长苏。
生死薄,顾名思义,记载了世间万千人的生生死死,它是轮回盘的器灵,属于神族麾下的神器之一,以前掌管生死薄的人,便是冥君。
想要驱使生死薄,那只有清岚接受他手中冥君的传承,继承冥君之位。
这些话说来轻巧,但一旦继任,他便属于神族,此后不会再着仙路,孤寂一人,更妄谈背后还有多少东西在盯着他。
凌葛九顷刻就想明了所有,立刻否决道:“这条也不行。”
“他小时候就受了那么多苦,好不容易安生几年,又被连累成那般模样,不足百岁的小辈承担这么大的责任,何其忍心?!”
是,他们自然是不忍。
可不论哪一条路都行不通,难道只能坐以待毙,等着那佛入莲临世,把人间搅得天翻地覆吗?
气氛陷入长久的沉默。
凌葛九看向命长苏,“长苏,清岚是你的弟子,遭受的一切也都应你而起,你没有什么要说的?”
命长苏眼眸抬起。
他看着人,语气平静道:“如果他想,就算天下人阻止,我也会助他即位。如果他不愿,佛入莲要来也无妨。”
凌葛九道:“可如果像你们所言,佛入莲本就承堕佛相之罪,他要是来到此世,对人间造成的伤害,也许不亚于曾经祟鬼从日月山倾泻之祸。”
命长苏淡淡道:“世有浮游朝暮死,人有天灾人祸,这是天命。”
碧眸之中没有任何情绪,尧许听言,察觉异样,倏然抬首。
一直沉默的钟岱安在此刻出声。
看着命长苏,他声音沉道:“倒不愧是天道监司。可命长苏,你也别忘了,如今的人间祸乱,本就是因为你过去绞杀神裔导致的后患。”
命长苏不可置否,“所以我自会处置。”
钟岱安脸色沉下。“你的处置就是静观其变?”
眼看他们气氛有些不妙,尧许道:“好了,虽说长苏站的立场与我们不一样,但他以前为人间平定尽心尽力,楼兰古国那一遭,你们不知道,但我亲眼目睹,如果不是长苏,现在的人间早已受佛入莲驱使,何谈有道法出头之日,留下后患也并非他的本意。”
“今天商议的时间够久,一时讨论不出什么,不如先散了,让葛九好好歇歇,此后之事,先放一放。”
“……”
他的话落,钟岱安率先起身,举止带着几分愠色,离开了殿中。尧许看了看命长苏,又看了看凌葛九,轻叹了口气,摸了把浮尘,也走了。
等他们都走后,凌葛九这才开口:“刚才你说的那些话,可不是我初在人间结识时,一心为人间的圣尊会说出来的。”
“人总会变。”命长苏起身离去。
看着他慢慢远去,凌葛九的眉心凝起。
临道峰,静心堂。
莫清岚在堂中处理累积于案首的杂事。
朱笔披红间余光看到一道人影,握笔的手轻顿,他开口道:“师尊与各位师叔可有商议出什么?”
“商倒没商出什么,”命长苏走到他身边,低头看着他的字迹,“倒被一顿臭骂,若非凌葛九真心疼你,我早将他丢到了山下。”
莫清岚抬头看去,“师叔才是九凌宗的宗主。”
命长苏却道:“一个甩手掌柜,何曾担过宗主的职责。”
看了人几秒,莫清岚淡淡道,“你心情不好。”
第92章
这句话落, 气氛有些安静,后厅中林晟下不耐翻书的声音明显,命长苏的目光落在莫清岚的脸上,“没有心情不好, 只是忽然觉得, 你师叔说的话, 也许有些道理。”
“他说了什么?”
“如果当年你没有拜入我门下,就不会遭遇这么多事情。”命长苏话落, 移开视线,神色在明光下并不清晰。
莫清岚指下朱笔落下一抹红迹。
清冷无言的面容不露情绪, 他视线扫去, 取出白布将那抹红墨汲走,看着那抹红将那一小块白布晕染, 情绪不明道,“是。”
“如果我当年拜的是师叔门下,师尊常年在殉祟峰镇压裂缝, 我们二人或许空有师叔侄的名义,实际的关系, 也许还不如行渊与师尊。再任何事情, 我自不会……”
而最后的话未落下,白布从指尖滑落, 命长苏便倾身靠来,揉着莫清岚的指骨, 将他所有的话都吞进了腹中。
“胡说。”命长苏哑声道。
莫清岚后背抵上窗棂,那支被握着的朱笔终于被松开, 滚落于宣纸,留下凌乱的墨痕。
命长苏的唇落在莫清岚的喉结, 摩挲着掌下不知何时开始发热的肌肤,低声问道:“后悔吗?”
“可曾后悔,当我的弟子?”
莫清岚的眼睫湿冷。
“悔过。”
这两个字落下,命长苏的喉咙倏然干哑。
许久,他碧眸暗淡,嘶哑道:“那现在,可还后悔?”
周遭的一切却陷入安静。
后厅林晟下似乎察觉异样,收拾东西推桌起身的声音响起,脚步越发变近,而莫清岚却并不回答,一双眼眸情绪不明的看着人。直到推门声响起,命长苏好似焦急,却又无可奈何,将人松开。
窗外的风忽起。
身后紧闭的门被打开,林晟下从后厅出来,看到在窗边站着的莫清岚,怔了怔,好奇道:“清岚,只有你一人?在吹风?”
莫清岚没有回首,只问道:“你写好了?”
已经外面秋意生冷,那裹着霜刮进来的风让林晟下都觉得有些不适,凝了凝眉,他道:“且早着呢。外面那么冷,虽说修士不容易生病,但毕竟咱们不是神仙,还是少吹冷风吧。”
莫清岚又站了一会儿,目光扫过外界的漆黑,才将窗门关上,走回桌几旁。
林晟下抄书抄到大脑发直,如今正盯着莫清岚丢在桌上的朱笔发呆。他思维慢吞吞转过来,“我从来没见你这般……”
而说着抬头,看到眼前人的样子,他又愣住了。
作为九凌宗的圣君,莫清岚在同龄人之中出类拔萃,比起其他少主、少尊之类,清岚寡言沉稳、一身如月清雅绝伦的气质,广受修真界诸位长辈青睐,极少极少有不妥帖的时候。而如今眼前的人,那向来清冷的眉眼泛几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红,晟下所有想说的话都戛然而止,眼中露出惊异之色。
莫清岚看着他神色变化,开口:“怎么了?”
林晟下心中空念几句非礼勿视非礼勿视,移开视线,将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欢。
估计是被外面的冷风吹红的。
佛子大人心中下了定论。
他写累了,便起了闲心坐到一旁,百般无赖的择了一只笔在纸上涂抹,不觉叹了口气。莫清岚看着人,开口问道:“可是在九凌宗待得不适?”
林晟下道:“不适倒没有,不过还是有些苦恼。”
“苦恼?”
“自然,”林晟下抬头瞧了他一眼,笑道:“你别看我没心没肺,多少生而为人,还是有些心事的。”
“愿闻其详。”
“其实也没什么事,就是此前你与我说过的那些,你说如果我真的……”林晟下话语微顿,“我真的是坏人怎么办?”
莫清岚与他对视,林晟下自知问不出什么回答,自顾自笑了笑,而莫清岚却与他道:“你觉得你是什么样?”
林晟下移开视线,舔唇道:“好人吧……我觉得是。”
气氛安静下来。
前世也在这个时间,原本对于法相生疏的林晟下,会忽然掌握法相的使用,自此修为一跃千里,在重生之初莫清岚只以为是他的机缘,而如今回想,却从时间上就能嗅出几分端倪。
看着林晟下,莫清岚笑道:“你觉得是,那你便是。”
得到他的肯定,林晟下终于展颜。
他将莫清岚的笔放回原处,“我就说嘛,在人间我虽然游手好闲,但从来不做伤天害理之事,在禅宗又日日抄书,哪有机会到处为祸呢。”说完,心里妥帖了一般,他摆了摆手,起身往后厅走,又继续去写那课业了。
人走之后,静心堂又归于平静。莫清岚低首看着桌几上笔迹凌乱的宣纸,听闻什么转首看去。
窗外缝隙,纷雪迭至,素如絮白一片,洋洋洒洒的落下来。
静心堂外,命长苏一身红衣靠在树旁,手中拎着一壶春遇酒,尝了几口,亦发觉什么,伸手去接熙熙攘攘落下的雪,看向那处灯火弥亮的位置。
而也就在此时,一道巨响忽然从不远处响起,命长苏立即看去,便看到从雪地中毫无颜面直起身子的人,对方‘嘶’了一声扶着腰,哭笑不得的嘀咕喝骂:“谁在这儿按了一个墩儿!这是什么时候的墩儿?!”
能对九凌宗摆设指指点点的人,自然是那位甩手掌柜,凌葛九。凌葛九好不容易将自己从墩儿旁边收拾起来,一抬头正看到命长苏好整以暇瞧着他,先是一惊,而后看清是谁脸上又黑又紫,“你大半夜不在殉祟峰待着,跑到这儿做什么?!”
命长苏道:“凌葛九,十几年没见,你连路都不会走了。”
凌葛九顿时不悦,瞪着他道:“别叫我全名!”
“你去哪儿?”
“我要去做什么?”凌葛九冷呵一声,“你这做师尊的不上心,那自然是由我这个当师叔的去安慰安慰小清岚。”说完,他抬脚就往静心楼走。
而刚走几步,命长苏就挡了他的路。
凌葛九道:“你有没有听过一句好狗不挡道?”
命长苏淡淡道:“他在看东西。”
“大晚上能看得东西,那必然是九凌宗公务了,我这么多年也没管过宗里,倒正好,帮帮清岚,交流交流。”
凌葛九企图绕路而行。
命长苏握着酒壶,慢条斯理又挪了一步。
论武力,凌葛九实在不如人,只看着命长苏唇角抽动,恨得咬牙。“你还是和以前一样,小气至极!”
自从将清岚收成弟子之后,就再不让人碰。
小气如斯,狗东西。凌葛九心里大骂几句,但多年以来倒是习惯了,干脆坐到了方才绊了他的那墩儿上,伸手过来,“山下的春遇酒?倒是许久没喝过了,来坛尝尝。”
命长苏新取了一瓶丢进了他手中,旋身倚在树杈上,视线划过静心堂的灯火,神思淡薄。
许久没有回宗,除去质问,凌葛九倒是有不少的事情想问。他坐着石墩,仰头看了看天上落下的雪,以酒热喉,“你体内的瘴毒如何了?”
命长苏道:“老样子。”
凌葛九哼声道:“我劝你爱惜些自己的身子,咱们这些长辈中,属你的年纪最大。不过话又说回来,这都已经快百年了,连钟岱安都娶了两任妻,你这老树为何不开花啊,难道真的准备守着裂缝过日子?”
他的话落,命长苏将春遇酒握在掌心,“你与我有什么不同?”
“胡说八道,我怎会和你一样?我隐姓埋名周游天下,遇到的佳人数不胜数,作陪的人多了去,哪儿像你孤家寡人。”
命长苏无甚情绪地看向他。
看着他不信任的模样,凌葛九道:“我并非玩闹。”
“并非玩闹,那便祝你美梦成真。”命长苏冲他提了下酒。
凌葛九虽然觉得他并不真心,但此情此景,也懒得与他多舌,干脆利落也喝了一口酒,又问起别的。
他们二人相识已久,仅在尧许之后,将九凌宗从无名小派扶持到如今在修真界的庞然大物,自然数不清的话可以说,一句‘想当年’,就能下半壶酒。
时间过去,原本是秋冷雪夜,喝多了酒暖身,倒不觉的冷,凌葛九将落在身上堆积的雪抚走,脑子有些昏沉。他低头看了一眼,没有知觉的时候地上的酒壶已经堆满。许是觉得热,凌葛九干脆解开手上的护腕,开口嚷道:“长苏,再给我来一壶……”
却说着,眼前出现一只素色银勾的靴。
凌葛九护腕解了一半,抬头看去,就看到一身白衣的人执着伞站在他们面前。寒夜下,纷雪作景,更将人衬的清隽如画。
凌葛九愣了愣,颇有些新奇道,“清岚?”
“现在外面天冷,师叔今天才回来,一路舟车劳顿,不若早些去歇息。”
凌葛九后知后觉确实有些累,揉着眉心,笑道:“也好……还是小清岚会关心人。”他的话落,莫清岚抬首,看向他的身后。
风卷披帛,命长苏倚在树上,垂眸看来。
两人的目光相触,莫清岚收回视线,“我送师叔回去。”
凌葛九愣了愣,有心拒绝,却恰此时看到命长苏看来的视线,一种满足之意顿时悠然而生,脸上带笑道:“小清岚,我和你师父之间,你先送师叔?”
莫清岚看着他,语气不清道:“师叔醉了。”
凌葛九倏然大笑,扬眉吐气道:“那倒是沾了多贪了酒的光。师叔确实感觉,这个脑袋有些昏沉,腿脚也有些不利索,便不客气了。”他边说,边往外走,“林晟下呢?”
莫清岚的语气平静:“课业写累,他趴在桌上睡了,我设了一道结界看守。”
凌葛九恍然,脸上笑意怦然,刻意看着命长苏道:“小清岚,师叔走了这么久,你可有想师叔?”
第93章
莫清岚看着他, 许久,倾伞为凌葛九挡去几分风雪,低声道,“自然。”
他话落, 凌葛九如愿以偿看到命长苏晦涩难明的神色, 倏然便笑了, 拍了拍莫清岚的肩膀,高兴道:“好!”
他转身就走, 与莫清岚一道,人影不过多时就消失在命长苏的眼前。
等走了一阵, 凌葛九那些微淡酒意就已退下。侧眸看了看在他身边沉默不言跟着的青年, 仿佛无意,他慢条斯理道:“我来之前, 长苏就在喝酒了,比起我,他可是喝得更多。”
莫清岚却声音清淡, “修士怎会因俗酒自醉。”
凌葛九不觉想笑。修士很少能喝醉,长苏不会, 那他更不会, 没有喝醉的人,怎需要被特意相送?
“这一遭回来, 长苏倒变得不像以前那么冷情。你以前就喜欢黏着他,却异于寻常, 不管他了,将他丢在那儿, ”凌葛九背手而走,忍俊不禁道:“怎么, 你师尊是做了什么事情,惹我们清岚不开心了不成?”
凌葛九停下脚步。
此处已经远离静心楼,命长苏的身影在很久前就消失不见。他回头看了一眼他们的来时路,唇上带着无奈的笑意,“让师叔猜猜。”
“长苏莫不是今日与你说,当年你要是拜在师叔名下,就不会被连累,问你后不后悔……这些话?”
莫清岚的神色轻顿,无声抬眸。
凌葛九一脸‘果不其然’的笑了两声。看着莫清岚,又想起什么,他的笑意敛去,神色变得有几些沉然:“清岚。这些话不大适宜,师叔却非说不可。长苏惹你不开心了,话却没有说错……现如今发生的所有事情似乎本都与你没有关系,你被连累至此,而直到现在那幕后之人还在暗中没有浮现,离开长苏门下,也许真的可以暂避锋芒。”
空气中变得几些沉寂。
许久,莫清岚唇角微动,嗓音清薄,“我未曾后悔,也无惧其他。”
凌葛九怔然。他的眉头轻挑,明白了什么,似是无奈,却又似欣慰,那副沉然之色顿时化去,弯唇道:“好。我们清岚倒不愧是让这天下人信赖的圣君。”
想到他们二人如今的状态,不知怎么忽然想笑,凌葛九劝道,“你师尊对你关心则乱,又生内疚,用那些问题问你,也不为怪。”
他看着莫清岚,而莫清岚只是平淡的笑了笑,没有多言。
凌葛九眉头挑起,又观察了一会儿,有些奇怪,猜测道:“清岚看起来倒是不恼,难不成你特意送师叔,是在故意气长苏?”
这句话落,一切沉寂忽被打破。
莫清岚视线微停,倏然抬眸,声音清冷,“未曾。”
凌葛九看着他,再忍不住倏然生笑。
未曾什么未曾,已经如此明显,什么时候眼前人学的这般口是心非?
“真是小孩子心性,好了,师叔替长苏给你道歉,原谅他吧。恩?”
摸了摸莫清岚的头发,脸上尽是笑意,抬头看了看天色,也不再停留,凌葛九抬脚准备离开。莫清岚欲跟,而走了几步,凌葛九又回头,摆手,语气洒脱道:“好了!一路上都心不在焉的,心都不在师叔这里,送什么?”
“且回去看看你那小心眼的师尊吧!”
莫清岚的脚步一顿,眉心皱起,又解释道“我并未”
而不等他说完,凌葛九大步离开,身影早已在视线中消失不见。
静心楼前。
雪仍然萧冷,树上红衣依旧。
依稀的脚步声响起,察觉异样,命长苏身体倾斜,垂首看去。
树影之下,白衣之人脚步停滞,亦仰首,抬眸看来。
纷雪飘散的天地,四处皑皑,天空中雪飘扬落下,只余下二人。
无声对视,命长苏的嘴唇轻动,低哑道,“我以为你不会回来了。”
莫清岚看着他衣上落雪,却语气平静,“晟下还在静心楼。”
命长苏碧眸轻恍。
许久,从树上翻身落下,看着莫清岚,命长苏声音低道:“回来,只是为了林晟下?”
命长苏凝望着人,许是酒意涌起,他的喉咙干渴至极,一道宣之于口的话想要问出,却在舌齿来回往复,无法坦明。
风雪之下,本就是集天下赞美天道庇护的容貌,未压醉色,比起少年体的瑰丽更加纯熟若蛊,就那般看着人。直到时间过去,莫清岚眉心轻动,移开视线,抬脚欲走。
而就在他将欲离开之时,命长苏倏然上前,轻轻用力,便将人拉进了怀中。
呼吸声在寂静的暗夜极为明显,热意从莫清岚的耳廓掠过,命长苏的眼眸阖起,轻叹般,低哑道:“清岚。”
“理理师尊。”
薄冷的衣服泛着冷意,空气中却依旧缄默。
后颈的滚烫蔓延,命长苏将他的身体带到自己面前,从莫清岚的额首、到脸侧。紧闭的薄唇在雪夜中微冷,在命长苏最终低首的一瞬,莫清岚嗅到那股冷冽又混乱的醉意,耳边莫名响起凌葛九的话。
——你是在故意气你师尊?
天边雪落,从空中簌簌落下,沾染在人颈上的肌肤,化为一抹水色。
无数雪花的记忆从脑海掠过,命长苏的气息越发靠近,莫清岚喉结滚动,将欲后退,偏此刻风起,纸伞从他手中脱落,与此同时,唇齿相触。
滚热的烫意在唇舌蔓延,莫清岚眉心微凝,命长苏适时伸手按在了他的脑后,那些退意被轻而易举化解,雪花垂落,白衣人最终阖了眸。
终是重蹈覆辙的纵容。
绵长的一吻结束,看着眼睫垂合的人,命长苏碧眸中划过异样,松了松齿,再欲垂首,却在动作间忽然察觉一处微硬的滚烫,呼吸刹那轻滞。几息间辨出什么,他的神色倏然变化,垂首看去。“…你?”
莫清岚亦有察觉。
他睁开眼睛,似乎难堪,眉心拧起,声音变得喑哑,“先松开我。”
命长苏握在怀中人的腰侧,想要松手,却半分未动。
……如何松开?
那些残存的酒劲此刻侵袭大脑。命长苏倏然伸手将人抱起,踹向一旁的阁门。沉重的门撞上墙壁,眨眼间温热席卷而来,浓郁的书香充盈鼻间,是藏书阁。
红袍裹着风雪落在地上,莫清岚面露怔然地错愕,在命长苏手臂拥来的一瞬立即按上他的肩膀,声音沉哑,“师尊!”
“…你要做什么?”
一片混沌的大脑骤然清醒。
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命长苏的神色顿时变化。二人对视,气氛更是古怪至极。
在心口挣扎欲出、可怖至极的东西在一刹那消弭,命长苏身体僵硬着,许久才彻底回过神来,找了个借口般,侧首低道:“外面冷。”
“……不做什么。”
时间一点点过去,所有难以言明的一切冷却,命长苏才慢慢松手。
空气中陷入难言的沉寂。
莫清岚呼出的热气在冷色中化为薄雾,神色不清。
混乱的神思收敛,莫清岚抬脚离开,两个人距离很远,很久之后,那股将要失控旖旎的气氛才慢慢散去,一切重归于平静。
莫清岚抬脚欲走,而就在此刻,视线落在藏书阁整齐的书目,忽然想起什么,他抬眸看向一处。
发觉他的视线,命长苏问道:“怎么了?”
莫清岚没有答话,只走上三楼取了一册卷宗。命长苏一顿,跟在他身后低首看去,眉心轻动。“这是今年问道大会的参会弟子名录?”
莫清岚道:“我了解晟下。”
命长苏问道,“他如何?”
夜色渐深,旖旎的气氛消失,莫清岚语气也变得如以往平静,“师尊说过,佛神舍利最终没有被佛入莲利用,反而还帮你找到了佛入莲的藏身之处,我便想到这幕后的势力,也许并非一道。”
命长苏道:“你觉得除了有人在害我们,也有人在帮我们?”
莫清岚目光划过名录上沈向晚的字眼,从那些记载他经历的文字上并未看出当年推举沈向晚进入九凌宗外门的人有什么端倪,将名录合起,他看向命长苏。
而与命长苏视线对上的一瞬,方才的一切似乎又重现眼前,莫清岚的嘴唇抿起,又立即移开视线,问道:“师尊可记得殷蒋?”
命长苏手指碰上至今在他腕上挂着的莲心石,“我记得,”他勾了勾唇,“你找他修好了莲心石。”
“除了莲心石之外,他在花家繁鸢的手下也帮过我们。”莫清岚低道:“我后来才得知,殷蒋是天工之神族首殷逐的后代。”
命长苏一顿,道:“天工之神?”
莫清岚这才想起在溯回之术中棺楼里的一切在命长苏回来前就已经结束,他并不知晓殷逐并未弑神,而是在佛裔的逼迫下撞柱而死。
他将自己在溯回之术中见过的一切与命长苏详细的说清。“先祖之仇,殷蒋从开始就在帮我们,所谓妻子之病,只是借口。”
随着他的话语,命长苏亦想起什么,启唇道,“我母亲的‘如梦珠’”
“不见了。”莫清岚道,“在我离开过去的时候,它就消失了。”
命长苏怔了怔,敛了笑色,淡笑道:“也是,毕竟是过去的东西,自然无法带出来。”
莫清岚眼眸垂落,终于看向他。
当年楼兰古国神裔之乱,楼兰国主尉迟辛虽然是为了命兰风,却反而让她沾染了不该有的因果,提前消失,导致神裔走向末路。那时候的命长苏,性格尚且张扬、年轻意气,诞生不过二十载。
在那祸乱之后,他丧母离族,斩杀神裔无数,背负罪孽,独留于世,才选择将记忆封锁,陷入沉睡。
许久,心中浮动的一切终于冷却,他静然开口:“舍利很可能是有人为了对付佛入莲提前拿走的,在幕后帮着我们的人,不止殷蒋。”
“这样的人。”
与林晟下有联系,也或许就是他本身。
命长苏也渐渐想明,神色变得沉然,眉心皱起道:“幕后之人能拿到你的血,指示沈向晚入九凌宗,又在前世我瘴毒复发时对你下手……他对你我都极其了解。”
繁狄画,亦或是繁狄画伪装的人
他很可能就在他们身边,本是九凌宗的人。
这个结论出现在脑海。
所有的线索犹如乱麻,无法联结在一起,却丝缕缠绕,总有着莫名的勾连。
莫清岚道:“现在我们将对方的所有筹谋打破,令儒风在牢狱,舍利在我手中,沈向晚也已然知晓真相,如果那人还想要帮佛入莲,那这段时间内,定然还会再出手。”
在那个时候,就是他露出马脚之时。
命长苏从鼻息间‘恩’了一声。
说至此,再推论不出什么,只能静观其变。
外面的天色已经漆黑一片,莫清岚视线扫过,收敛神思道:“如今晟下至关重要,我先回静心楼。前世裂缝多生波折,只怕现在那幕后之人走投无路,对祟鬼的力量也可能再次下手,师尊”
命长苏道:“裂缝我一直留了一道分身盯着。”
莫清岚的话语停下,颔首道:“好,我先回去。”
他转身欲走,却刚踏出一步,命长苏就紧随其后,扯了人的衣带,将他半拢入怀。
灼热的气息在莫清岚的颈侧滚过。
“纵然如今时机并不成熟,但你我”话至此,怕怀中人继续逃避和拒绝,命长苏止言,喉结滚动。
半晌,语气低沉,命长苏转而问道:“清岚。明日,你可还愿意来这里见师尊?”
第94章
丝丝缕缕的情谊如今载得又涨又满。
心间的滋味是甜的, 像肆意生长盛开的花、烈火烹油燃烧的火。命长苏知晓了怀中人对他初露端倪的欲色,本该满足,却饮鸩止渴,有了今次, 就想着有下一次, 还有下下次——
而他又了解莫清岚。
他的情依旧薄冷, 早已习惯可以随时抽身离去的冷淡,如今他们二人纠缠的欲或许源自于皮囊, 也或许只是恰到好处的冲动。赤裸裸的想要私会注定得不到回应,便要披上一层冠冕堂皇的外衣。
“除你我之外, 其余人都有嫌疑, 我们在这儿谈事,只交换信息。”
莫清岚沉默了一会儿, 将命长苏的手从自己衣服上拿开,静然道:“尧叔叔从最开始溯回之术就跟着我们,不会是他。”
“可他嘴不把门。”命长苏话中毫不客气, 却语气低柔,“佛入莲要来的具体时间和地点, 幕后之人不会知晓, 只有你我。”
“有些事情,也只有我们二人可以细谈。”
空气中陷入几些沉寂。
许久, 莫清岚低声道:“每日过来太过频繁。”
“如有线索,我再联系师尊。”
“……”
紧闭的门打开又合上。
时间过去, 几日纷雪,延绵肃冷的秋意隐约出现消退之意, 宗中上下都裹了雪衣。
不可见人的都在黑暗中蛰伏,悄无声息窥探着一切, 无从琢磨,而时间却依旧不紧不慢的推移,一日复一日。
一个月。这么短的时间,如何找到那幕后之人?
尧许越发压力重大,走投无路,忽然想起什么,便找洪玄拿来一枚空的龟壳行占卜之法。这是凡人散修的术法,却胜在好用,可以通八卦五行,预言未来之事的吉凶。
他丢了三枚铜钱丢进壳中,口中念着什么,随后将之往地毯上丢去。
而一眼,尧许顿时眼前发黑。
眼前三枚铜钱,直板板躺在地上,皆为反面,昭示为凶。
不止为凶,还是大凶!
命长苏视线看去,“你卜了什么?”
尧许弯腰捡起地上的铜钱,“我卜了佛入莲来到现世你的吉凶。也罢,不算数,我占卜之术学得不精通,不如我师父,这卦……”
奇差无比。
平白无故让人心中不宁,不如不认。
命长苏眉宇抬起,“你还有师父?”
“那是自然,”尧许好笑地看他一眼,“我纵然天纵奇才,能编出‘五行学’和‘归元学’,但也不可能毫无依靠,自然是有一定师承的。”
不过那师父也不算正儿八经的师父,只是早年他年轻游历时候误入一山林,那山叫茅什么山……他也忘了,里面有个凡人隐客。
那是个终其一身都在山间度日、自封道人的隐士。
隐士养得是心,修的是自然之力,对于占卜之术极为精通,大半生都在观摩万物规律,尧许那时候将要突破金丹,体内吸收了无数混杂的灵气,正是走投无路时,那隐士就引他入门,给他看冗长繁杂的万物记载,这才让他有了五行、归元的初始念头,再此后离开那山,回族中闭关,多年后一举突破,同时也带着‘五行学’和‘归元学’问世。
“不过我再回去的时候,那山上迷雾浓重,已经找不到路,我那凡人师父赐我以机缘,但也在后来递信给我,说我们二人师徒情分已尽,只希望我将那两门道学传授于天下,救凡间生灵于水火……现在他估计已经化成枯骨转世投胎了。”尧许的声音也颇有些唏嘘。
神力消失之后,道术就取而代之,如今说起来那隐士在他的人身轨迹之中也像黄粱一梦般,传授了道法的启蒙就继续归隐世间,不愿沾染尘世半分。
他那凡人师父如果真的还在,或许真能将幕后之人给卜出来。
尧许叹了口气,不再多说。而说完,他抬头看向命长苏,却看到此时这位圣尊大人的注意力早不在他身上,而是看着窗外。他随着命长苏的目光瞧过去,正巧也看到莫清岚身披雪白狐裘的披风从不远处走来。
他与林晟下一道。
林晟下衣如叠花,集禅宗上下所养,本就衣物奢华精细,颇为惹眼,而此时的莫清岚却异于寻常披着一道雪白的狐裘。
本就是上乘的容貌,那道身影纤长,那没有任何挂饰的狐裘活生生将人衬出几分难以言明的矜贵,远远看去墨发垂肩,气质萧清,就像个画儿般。尧许眉头轻跳,不疾不徐又往命长苏身上看去,果不其然就看到此前那孤傲锋利的圣尊此时的唇角勾笑,眉目含情,生生犹若绕指柔。
尧许不觉头疼。
真是皇帝不急急死太监。
这种时候,是谈情说爱的时候吗?
这种时候——
确实,没有线索什么都干不了,尧许揉了揉眉心,长吐了口气,干脆随他们去了。
莫清岚不久就走到了他们面前,命长苏看着他将披风解下,出声问道:“可是冷了?”
莫清岚从命长苏脸上划过,并未回答,移开视线,与尧许行礼:“见过师尊,尧叔叔。”
林晟下也在他身后与他们老老实实行礼,“见过圣尊、仙圣前辈。”
尧许笑道:“好了,现在低头不见抬头见,免了这些俗礼。晟下,你师祖现在怎样?”
“多谢前辈关心,师祖大抵……一切都好。”
因为他现在情况特殊,他们并不常见,但也很可能就是因为如此,师祖关心则乱,总想确定他是否安全,于是就布置了大量的课业,通过完成课业来辨别他安好与否,写得林晟下手都快断了,苦哈哈道:“每日都会检查我课业。”
他的神态不像最开始被扣在清岚身边那样的惴惴不安,毕竟是小辈,尧许也有几些怜爱之情,轻轻叹息道:“难为你了。”
林晟下现在倒看开了,笑了一声道:“不难为,毕竟情况特殊。”
“你能这样想就好,”说完,尧许看向莫清岚,“我以为你今天不过来了。”
“有些事,”莫清岚颔首,“我收到许多其他宗门的拜帖。”
尧许一顿,沉吟道:“他们心有探究之欲倒也正常,可是佛入莲之事对外说起来……”
命长苏道:“暂时搁置,先不用管。”
他的意思明晰,莫清岚微微点头,启唇道“好”。
如今的九凌宗四域龙头聚集,令家又处理的不清不楚,自然引起了不少人的注意,想要前来一探究竟。而佛入莲不久后就要前来现世的事情,虽然有极大可能会在人间生祸,但究之根本与现世人都无关,若传出去妄生惶恐就罢了,更怕是人都聚在九凌宗,反而被有心人利用,到时候与佛入莲那一战,他们受之制约,正中其下怀,倒不如暂时瞒着得好。
解决了想要问的问题,莫清岚看向四处,轻轻抬眉,问道:“师叔和妖圣前辈呢?”
“钟岱安那脾气犯了,自从上次与你师尊言语不痛快,就不肯过来,而你师叔……”在莫清岚的注视下,尧许头疼欲裂,总觉得这整个宗里只有他一人全心戒备,无可奈何道:“在到处闲逛。”
“闲逛?”
说闲逛,也不精准。
以凌葛九的话来说,他是在巡视。
从初回宗中的第二日开始,凌葛九每日都会起个大早,遛着弯到处巡视,今日去春医峰,明日上秋剑峰,如今正逛到了问天广场,正看着小弟子们挥剑练功。
那些发觉他的弟子个个变得心不在焉。
好半晌,其中一个终忍不住问道:“那便是宗主?”
在他身旁的另一个较为年长的弟子回话:“是宗主,宗主此前一直都在外界游历,很少才回来,因为近日宗中不宁,才在四处寻看。”
那弟子不由讶然道:“宗主看起来真是年轻,从外貌上看,竟是与云师兄差不多大。”
那年长的弟子不觉好笑:“那是自然。”
“宗主虽然没有圣人之名,但修为天赋也很高,很早就是元婴修士,只是不像圣尊和尧家仙圣那么天赋妖孽早早突破半步飞升罢了,在修真界也是数一数二的修士呢。”
能在九凌宗的凌道峰住着的都是不久前才拜入宗中的内门弟子,多数不足十年。那些颇有修为的弟子早已经被分去了各峰拜了各峰主为师,更有甚一直都在人间历练,所以见过凌葛九、知晓他前尘之的人并不多,听闻此话,顿时目光变得有敬有慕,皆期期艾艾看过去。
“师兄,”一人问道:“圣尊修为分明比宗主要高,声威也更加显赫,可最终为何不是圣尊做了宗主呢?”
“你啊,”年长的弟子顿时叱责,看了他一眼,“连这些东西都不知晓,是怎么来九凌宗的?”
九凌宗宗主凌葛九虽然不及四圣威名,但在此前祟世未成,人间遭受祟鬼祸乱的时候,他就不懈余力的收留天下受伤的修士医治,这些雪中送炭、舍己为人的善举之后,才有了让九凌宗有了最初成型的根基,此后为了协助四圣铸造祟世,他更是散尽了家财,单凭这些所为,天下何人敢说一句他当不得这九凌宗宗主之名?
“只是现在世人皆知四圣,皆知九凌宗的圣尊,宗主的所为才被掩了下去,这些事情旁人可以不知,但你们身为九凌宗的弟子,怎能也不知晓!”
他这话初,顿时在场的弟子都面露惭愧。
有人脸上发红,讷讷道:“是师弟孤陋寡闻。”
“不知宗主性情如何?我等现在前去拜见可会扰了宗主的兴致?”
议论之声纷纷,几个天赋不错的弟子鼓足了勇气,正要上前,却在此时,有一身兽袍的人匆匆前来,走到凌葛九身边与他行礼,“见过宗主,我们尊主有请。”
凌葛九正看着那些犹豫不前的小弟子们兴致勃勃,闻言目光看去,挑眉道:“妖圣?妖圣怎么想着要见我。”
第95章
静心楼, 晴雪煮酒。莫清岚取出一只笔,在桌案上墨色勾勒,写出一行罗列的人名。尧许摸着下巴凑近,不觉好奇, 便开口问道:“清岚, 我看这些是九凌宗的几位峰主、长老, 你把他们的名字写在这里做什么?”
莫清岚将笔收好,望向命长苏。
命长苏道:“这些都是这几天你在藏书阁查出来的东西?”
莫清岚颔首。
尧许看了眼命长苏、又看了眼莫清岚, 脸上面无表情,“我知道你们两个呢, 心有灵犀天造地设, ”他咬牙切齿,“但是也不能光靠眼神交流, 把我和晟下这两个大活人放在这儿不管不顾?”
林晟下没听明白,犹豫道:“仙圣前辈,天造地设, 一般是用来形容夫妻。”
尧许呵笑道:“你看他们两个不像?”
林晟下,“……”
圣尊和清岚是师徒, 怎么可能像?
林晟下震惊、莫名其妙地看着尧许, 几乎怀疑因为最近心事过重,堂堂仙圣大人是哪里出了毛病。
尧许被他那犹如看傻子的视线看着, 更加心堵了。
“这些是幕后之人的嫌疑者。”命长苏道。
嫌疑者?尧许顿时敛了脸上其他情绪。“嫌隙人不是,”他看向林晟下, 林晟下颇为无辜的眨眼回了他个眼神,尧许愣了愣, 凝眉细想无法推出来龙去脉,便干脆问道:“这是从哪里来的推论?”
“就算弥十六对我憎恨非常, 我常年都在殉祟峰,清岚亦在辅峰住着,想要加害也并非易事。”一个圣尊,一个圣君,都位高权重,寻常人等接近不能,唯有类似于姜行渊这等能够在九凌宗中自由来往的人才有可能。
尧许反应几秒,很快明白过来,“所以你们觉得,弥十六一直潜伏在九凌宗中,就在你们身边?”
“能在人间和九凌宗布局,甚至远到临海道接触花家,还和令儒风能有牵扯,唯有会经常下山,在九凌宗与人间来往的人。”莫清岚接话。看向桌几上宣纸的名字,他道:“九凌宗进出皆有记录,这是我从名录中摘除出来,在五十年内,出入较为频繁的人。”
尧许眉宇沉下。终于有了线索,他自然不会放过,立刻上前,一一查看。
看了许久,他凝眉道:“夏灵峰的副峰主,我对他有印象,他原本是令家的旁支,按理来说名威大族的人不会拜入九凌宗,而他当年是受葛九在祟鬼之祸时相救,所以才离开了令家,自愿进入九凌宗,来传授水灵术。”
“还有冬体峰的峰主,这冬体峰峰高路远,他下山的频率竟然是最高的,是去做什么了?”
九凌宗建宗由来百年,因为当年的祟鬼之乱,任何对九凌宗有恩之人都愿意自愿投奔,所以各位峰主、副峰主各有来头,并不纯粹都是没有家族庇护的无名修士。
尧许越说,越觉得蹊跷,看向命长苏。而也就在此时,外面忽然有匆匆的脚步声出现,莫清岚察觉看去,便看到是行伶到了门口,与他们行礼:“见过各位尊圣、师兄、佛子大人。”
莫清岚颔首,“这般匆忙,可是发生了什么?”
行伶道:“回师兄,此前您让我看着宗中可有异样,我方才听知,妖圣大人请宗主前往会面。”
莫清岚一怔,眉心皱起:“妖圣?”
“是。”行伶道:“不过宗主说最近蹊跷之事太多,不便私会,所以婉拒了。”
如今弥十六潜伏于世的事情至关重要。
静心楼已经默认被他们当做议事所在的地方,所以在白日尧许、命长苏,甚至于行伶、洪玄他们,如果有要事禀报,都会默认来这里聚集。为了避嫌,除去静心楼,极少私会。
这个关节眼上,钟岱安怎会私下忽然找刚回宗没多久的凌葛九?
异样横生,尧许摸着浮尘不解道:“不该啊,钟岱安那人脾气是不好,可我与他共事这么多年,他一直都在闭关修复妖体,应当和幕后者没有牵连才是。”
“他没有,接触他的人不一定。”命长苏看向行伶:“最近有谁拜访过妖圣。”
行伶沉吟,“有夏灵峰副峰主郑鹿言,还有执事堂的秦月。”
他的话落,尧许发觉异常立刻看去,只见在宣纸上,赫然在首,就是那个他们方才议论过的令家旁系之人,此人便叫郑鹿言。
那些暗藏的东西终于露出马脚。莫清岚与命长苏对视一眼,声音沉凝,“传我令,将他们都带过来。”
行伶立即应“是”。
气氛变得莫名沉重,他们每个人的表情都颇为严肃,林晟下暗自吞了口口水,看着眼前情况不是他能插手的,就扯了扯莫清岚的衣服,“我去后面写课业。”
莫清岚颔首道:“好。”
郑鹿言和秦月很快被带了过来。夏灵峰主修灵术,令家又多为水灵根,性格宽柔居多,那郑鹿言个头并不高挑,甚在白皙,比起寻常男子看起来阴柔几些,而秦月虽然是女子,却个头极高,且肤色较深,两个人一前一后被带入静心楼的议事堂,恍惚给人一种他们二人生错性别的错觉。
看到人,二人行礼道:“见过二位尊圣、见过圣君。”
莫清岚如今依旧执掌职之位,坐在主位。
看着他们二人他脸上并未出现任何异样,语气平静、也不遮掩,“前几日你们拜会了妖圣前辈,目的为何?”
他话至此,秦月怔然,很快反应过来,上前行礼道:“回圣君,弟子出生于妖族,当年弟子出生时母亲难产,是妖圣大人出手相助,听闻妖圣大人素来闭关,此次他来九凌宗机会难得,弟子便……斗胆前去拜访,只为面谢大人救命之恩。”
莫清岚侧首看去。行伶应道:“每个进入执事堂的弟子都有过往之事的记录,她是人妖混血,说的没错。”
莫清岚颔首,秦月轻舒了口气,低头后退。众目睽睽下,就只剩下郑鹿言。
郑鹿言面带笑容,“回圣君,我前去面见妖圣,只是因为听闻妖圣大人住在临道峰的盘龙院。盘龙院与夏灵峰修炼广场接近,我峰中弟子日日隔着悬崖修炼灵术,恐扰了妖圣清净,所以峰主特意吩咐,让我备厚礼前来向妖圣致歉。”
“致歉?”莫清岚道,“临道峰具有隔音结界,郑峰主认为,那些仅是摆设吗?”
听他说言,郑鹿言的脸上顿时变化,仿佛后知后觉。好半会儿,才低头道:“是,是夏灵峰关心则乱,请圣尊、圣君责罚。”
“你们夏灵峰峰主极其擅长灵术,但极为不擅长交际之事,对于此等对外事宜,更像草包一个。”
这天下之大,能这样直白、赤裸裸的称呼一峰之主位草包还让人不敢生出任何反抗之心,只有一人。命长苏看着他,“能让他做出这种决断,少不了你刻意引导。”
这句话落,郑鹿言的神色倏然变化,下跪道,“请圣尊责罚,我真的是无心之举!”
“无心之举要是放在寻常,倒真是无心,可要放在现在,那意味就不同了。”尧许冷哼一声,“你到底找妖圣是为了什么?”
郑鹿言面色煞白,却不知该如何再辨,只一口咬定目的只为致歉。
他们僵持不下,气氛无端紧峭,而也就在此时,命长苏的神色忽变,立即起身。尧许发觉看来:“怎么了?”
“裂缝有异。”命长苏只留下这四字,身影就在原处消失不见。事发突然,所有人都措手不及,莫清岚的神色变化,与行伶吩咐:“将郑峰主压下去,等之后提审。秦月也暂留临道峰,方才在议事堂发生的所有事情,任何人不得传到外界。”
行伶立马应“是”。
郑鹿言就被压了下去,莫清岚看向尧许,尧许自知孰重孰轻,与他道:“你先去你师尊那边,这里一切都交给我,之后给你回应,不用担心他们。”
莫清岚颔首,便不再逗留,解开与林晟下的禁制立即往殉祟峰赶去。
裂缝的紫电峥嵘,殉祟峰的一切遮天蔽日,林间雾起,近生毒瘴,靠近司银河祟气开始变得异于寻常浓郁。阴火从莫清岚的耳畔出现,眨眼间化为流光如网消杀着四处流窜的祟气,莫清岚一路直达裂缝的入口,看到从裂缝中挣扎出现的东西,神色立变。
而就在他将要出手之际,冰剑骤地从他眼前划过,直直扎入在裂缝中可怖之物的体内。尖锐的嘶叫声忽然响起,冲击耳膜,在痛苦的尖叫中那团黑影散出大量祟气,极为不甘的往白冰剑上缠去,却在触碰白冰剑的瞬间,凝冰从接触之地开始出现,眨眼间将之冻结。黑影又一阵尖啸,倏然收手,逃回祟世消失不见。
残余的祟气到处游散被阴火吞噬。秋风簌簌,随着黑影消失不见,空气中安静下来。
莫清岚眉心紧皱。
命长苏发觉他的到来,抬脚走近,莫清岚看去,声音沉道:“是祟鬼逃逸?”
“是祟鬼,但不仅是普通祟鬼。”
命长苏的神色亦有几分沉然,“能将裂缝的结界撕出破口,这只祟鬼的力量只在祟王之下。”
莫清岚道:“祟世已经很久都没有过祟鬼逃逸。怎会忽然如此?”
白冰剑发出一声清脆的鸣响,冰痕划过,回到命长苏手中。命长苏看着裂缝,伸手覆以灵力修复结界,“这里面祟鬼的力量忽然激涨,如今还不知晓原因。”
“还在涨?”
“刚刚开始。”
说完,命长苏转首看来,看到莫清岚神色沉凝,声音放低,“无妨,尚在可控范围之内。刚才我离开匆忙,那郑鹿言怎么处置?”
莫清岚神色暂缓,与他道:“我让行伶把他关进了牢中,尧叔叔在帮忙暂看。”
“这种时候祟世与嫌疑之人都齐齐露面,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命长苏皱了皱眉,语气莫名道,“方才他说的话看似为自己开脱,但字里行间倒不像遮掩,反而更像故意为之。”
莫清岚一顿,眼眸抬起,“他本就想让我把他扣押起来?”
现在九凌宗的大牢里,关着的有价值之人,只有令儒风一行。如有异心,是企图接近?
见他听明,命长苏若有所思,低道:“这里有师尊守着,你可以先去查看其他事情。”
而话说完,莫清岚却没有动作,只是眉宇皱起看来。
他们二人对视,渐渐从那双没有过多波澜的眼中窥出什么,命长苏一怔,再欲开口,莫清岚就先移开视线,语气冷静道:“郑鹿言那边我会吩咐洪玄,祟世更为重要,只怕还有其他变故,我先与师尊一起。”
第96章
莫清岚最终并未离开。时间过去, 一日既过,天边大明,命长苏才撤去灵力,转身看去, 他在一处干净之地打坐, 双眸紧闭。
抬脚走近, 而在将要靠近时,一直打坐之人有所察觉, 眼睛睁开。
正是初晨时,秋晨本就冷清, 又有霜雾, 清明单薄的阳光下,将加人衬得如月般泛着清冷之色, 长发垂肩,睫浓似羽。两人对视几秒,命长苏先开口道:“已经好了。”
莫清岚视线移动, 落在那裂缝的结界上。原本破损的结界已经完好无损,其中不断激增的祟气也不再增长, 变回以往的平静。
“是我多虑。”莫清岚开口。
命长苏道:“怎会多虑, 许是那幕后之人看你在,才不敢再多造次, 师尊才能将结界这样快修复。”
莫清岚神色莫名地看着他,皱眉道:“师尊, 我并非孩童。”
后知后觉他话语中存有哄意,命长苏轻轻挑眉, 想起什么,声音不清地低笑了一声。
笑之后, 他神色收敛,也不再玩闹,与莫清岚,“我在祟世中找到一些东西。”
莫清岚道:“在祟世之中?”
命长苏伸手,便有一股细微的怨气自他掌心出现。莫清岚抬脚走近,辨清他手中的东西,眉心立即皱起,“祟世中,怎么会有怨气?”
世间所有的负面情绪,都是祟鬼可以吞噬的养分。其中怨气的能量最强,故而这也是祟鬼最贪吞的一种。祟世已经建成近百年,如果存有几些怨气,那在这百年之中,那怨气也早该被其中的祟鬼吞噬殆尽。这股怨气,并非是原本就存在于祟世之物,而是被有意之人故意投之。
“这就是在祟世中那些祟鬼能力激增的原因?”
命长苏颔首。“可奇怪的是我一直将剑身放在这里看守,未曾见过有人靠近。”
没有靠近祟世,却能将怨气投入其中,难道裂缝还有其他出口?莫清岚神色怔然一瞬。
命长苏看出了他心中所想,摇了摇首,与他道:“当年建造祟世时,我们只设了这一道入口,没有其他。”
“他用了障眼法?”
“我在这里的剑体分身中存续了许多灵力,就算是障眼法也能看破。”
莫清岚的神色莫名。
如此以来,就陷入了僵局。
既然无人靠近,也没有其他入口,那这些怨气是从何而来?
“定有我们不知晓的办法,”命长苏指尖一拢,那股怨气很快在他手间消散,“我更好奇这些怨气的来源。”
“这样强大的怨气,数量之多,能够让祟世中的祟鬼力量激增,产生他的东西,并非寻常之人。”
他的话落,莫清岚很快想到什么,开口道:“是神裔?”
在此前的溯回之术中,冥君曾与他说过,凡人之欲,为小欲,虽然无穷,但容易镇压,也更弱小。而神裔子弟在千年以来的供奉中集结了一部分信念,承受着他人的因果,所以他们产生的怨气比起凡人更为强大,祟鬼也更加喜食。这样浓烈的怨念,悄无声息出现,不难窥探,绝非寻常之物,很大可能是产自于神裔体内——或者更明确的说,它们很可能产自于弥十六,产自于暗中操控一切的那个幕后黑手。
“这里怨气能被我察觉,投入量不小,却不足为祸。现在离佛入莲来还有段时间,这么早暴露,”命长苏眼尾抬起,“倒不像是为了投喂这些祟鬼,更像是……仓促之为。”
如果这些怨气产自于弥十六,从神族灭亡一直延续至今的怨念,多年沉积,他们都未曾发觉,那他必然有解决之法。可偏偏就在他们这般戒备的情况下,此人过早暴露,出现在他们面前留下痕迹,那倒不像刻意投喂祟世。反而像……无法压制。
不压制,便可能暴露,所以铤而走险,干脆投入祟世。
脑海中混杂的线索忽然清明一瞬,莫清岚眼中凝然,“我去找听真大师,请他在九凌宗设坛,找在宗中怨气浓郁之人。”
“这是其一,务必暗行。”
“压制怨气的方法数不胜数,你可记得此前你灵台上的那股心怨?”
莫清岚的神色一顿。
命长苏走近,将莫清岚的手握入掌心,“那时候繁鸢可是设下一道滋养怨气的囚阵?”
温热的鼻息扑面而来,莫清岚轻轻偏首,“是。”
“不但有囚阵,她在其中还设了逆静心咒。”
命长苏神色变化,眉心皱起,将莫清岚拥进怀中,声音沉道:“祟世异常,师尊要留在这里镇压,不能与你一起。那幕后者不论是谁,能教会繁鸢这样操纵怨气,一定也善于利用怨气行事,听真虽然从年岁上推论,不可能是弥十六,但也不能尽信。清岚,万事小心。”
气氛陷入几些沉默。片刻后,莫清岚道:“好。”
命长苏的呼吸起伏。
碧眸暗沉,而许久,那双握着莫清岚肩膀的手都没有松开。沉甸甸的情绪浓稠,与他对视,命长苏的喉咙滚动,莫名启唇道,“清岚……可愿与师尊结道侣印?”
莫清岚一顿。
他倏然抬眸,眉心将凝,命长苏又继续道:“道侣印能让道侣仅仅通过媒介就能借用另一方的灵力和真元,你婴丹有损,需要这些。而且不日佛入莲将来……清岚,师尊虽无意,可阴差阳错之事太多,防不胜防,我唯恐护不到你,也恐再伤你一次。”
莫清岚道:“我并非手无缚鸡之力之人。”
“可师尊恐惧。”命长苏的声音变得喑哑无比。
“如果你不喜欢,等事情结束,我们就解开。”
莫清岚看着他,没有答话。
命长苏手碰上莫清岚的指尖,俯身靠来。
细密地吻自脸颊落下,唇齿的温软感在脖颈蔓延,绵长的一吻结束,莫清岚视线垂落,看着命长苏。
命长苏也看着怀中之人。
他依旧沉默。命长苏眉首轻动,又欲垂首,莫清岚这次却侧首避开,半晌,才开口,声音似冷似哑,“我知道了。道侣印,怎样结?”
命长苏一顿。唇角倏然弯起,声音温然一片:“晚些时候,你来琉璃宫。”
莫清岚情绪莫名,从命长苏怀中抽离,转身看去,忽然道,“此后不必…用这种方式。”
命长苏顿了顿,并未听明,“恩?”
仿佛不认识命长苏般盯着他看了许久,莫清岚没有细说,只再凝眉,逗留片刻,转身往山下走去。
白影萧清,很快人就消失在视线之中。
静心楼。
清晨,尧许起了个大早,往钟岱安那处探了一遭,很早就到了议事堂等着。没坐多久,凌葛九也‘巡视’回来,二人碰面,有钟岱安相邀一事,很快就起了话头,尧许长叹了口气,哭笑不得便与凌葛九道:“你可知钟岱安想请你做什么?”
凌葛九没有去,但也颇为好奇,挑眉道:“钟兄是为何?可是受人利用?”
尧许摇首:“他连郑鹿言是谁都不记得,何谈什么利用。他与我说,是觉得长苏现在行事过于自我,想让你和他谈谈,”说至此,尧许简直一言难尽,“从以前我就发现他小肚鸡肠,是个死心眼,如今更是。”
凌葛九不觉愣道,“行事自我?”
尧许道:“就是之前咱们一同议论佛入莲将来之事,岱安颇有微词,可长苏说得冷血,但也不全无道理。那幕后之人直到如今藏得比谁都深,就算我们有心处置,找不到人也乏力。”
凌葛九闻言反应过来,不觉好笑:“原来是因为此前那件事,也怪我当时一味斥责,估计是让钟兄误会了长苏。”
尧许苦笑,“我这几人中,长苏性傲独绝、岱安我行我素,没有一个脾气好的,他们两个在过百年相安无事,已经算不错了。钟岱安那狗脾气,我与他都多生嫌隙。这三言两语,他就对长苏有了意见,不知为何,我却感觉,也不是很意外。”
凌葛九道:“听闻钟兄的妖兽本体,存有神兽獬豸血脉,可以嗅出人之善恶,受这些影响,钟兄性格直率,直言直语,倒也不为怪。”
“獬豸血脉,”尧许呵笑,“我认识他这么久,我也没见他那獬豸血脉显过灵,我看八成是温家子弟为了粉饰他臭脾气杜撰出来的,”将浮尘甩到一旁,他无趣摇首,“不可尽信……”
而就在他说至此,议事堂的大门被推开,莫清岚踏入其中。尧许看到他,当即住言,立即起身,走上前道:“清岚,祟世可还好?”
莫清岚脚步顿止,与他二人行礼。“有祟鬼逃逸,师尊已经加固结界,现在在裂缝镇压。”
尧许顿时凝眉,“这好端端的,怎么会有祟鬼逃逸?我上一次听闻祟鬼逃逸,都是在几十年前了。”
“师尊说是祟世中祟气不知为何激增,还没有查清原因。”莫清岚道。
尧许道:“这个时候祟世出问题……怕是和我们想找的幕后之人脱不开关系。”
莫清岚颔首,并未反驳。说起此事,他问起郑鹿言,尧许便脸上满是菜色道:“收到你的消息我便去盯着了,昨天晚上我特意让洪玄把他和令儒风安排放在了比较近的牢中,却一夜全无动静,反而很是一副老实忏悔的样子。不过……”
他将钟岱安的事与莫清岚说了一通。
莫清岚的反应与凌葛九相差无几,怔然之后无奈一笑。
既然郑鹿言并未对钟岱安产生任何引导,那他的嫌疑就大幅降低,分开暂押即可,自不值得过多分神。看着尧许与凌葛九,莫清岚道:“师尊这几日都会在殉祟峰上,不会下山。”
尧许了然:“祟世要紧。”话落,他摸了把浮尘,总觉得奇怪,还是奇怪在那郑鹿言身上。见莫清岚没有其他消息再带回来,又待了一会儿,便想着再去牢里看看,没过多久便离开了。
凌葛九则靠在椅子上由着莫清岚给他沏茶休息,气氛安静下来,便也有了闲心,语气叹然与莫清岚聊道:“这几十年没有回宗,宗中是大变样了,我不认得那些小弟子,那些小弟子也不认得我。”
莫清岚道,“师叔在外游历太久,错过了多次问道大会,新入门的弟子自然不认识师叔。”
凌葛九拿起他沏的茶连连点头,“看来是师叔的问题。话说我听他们议论中,有一个叫做沈向晚的小弟子,同你一样也是阴火体。我前几日听你们议论时说他体质有异,如今他也在九凌宗?”
莫清岚道:“他情况特殊,现在在辅峰与我同住,很少下山。”
凌葛九一愣,思之沉吟道:“能如此安分,看来是有思过之心了。”
莫清岚只道:“他本性不坏。”
凌葛九听言挑眉,不由看来。
看着莫清岚,他摇了摇首,轻叹一声:“清岚。师叔从小看你长大,了解你虽然看起来很难接近,而实际上却心软非常,那沈向晚我从尧许嘴里听着,都知道他的出现给你造成了不少麻烦,你还觉得他本性不坏,可见你啊,长这么大了,不管吃多少亏,还不知道长心眼。”
莫清岚平静一笑,并未回话。
看着人,凌葛九是又爱怜,又叹气,“你这孩子。这人生在世,并不是对方是个好人,没有坏心,你就要无条件的包容他,有时候也要学会避而远之。那些给你带来麻烦的人,让你难受的人,当断则断,世间哪有那么多回头路可以走、回头草能吃?”
这句话落,莫清岚的神色轻动,抬眸看去。
凌葛九话落轻轻一笑,想通什么般,又自顾自言道:“不过也罢,你师尊人虽然自傲独断了些,对你却是爱惜非常,有他护着你,不论再有多少人图谋不轨,也不怕。”
凌葛九的声音带着些许笑意,话落之后,将莫清岚沏的茶一口饮尽,亦不再逗留,往外走去,看起来像是准备继续去“巡视”。
莫清岚看着他慢慢离开,直到身影消失不见,才收回视线,看向后厅。
一下午,尧许去牢中看着郑鹿言并未传回音信,天边渐暗,莫清岚也从静心楼离开,回到知晴院。
月明星稀,直到深夜万籁寂静,林晟下沉沉入眠,原本躺在榻上的人才睁开眼眸。
‘吱呀’一声大门开启的声音在空气中响起,白裘擦过门槛,素色银勾的靴落在门外的瞬间,一只手腕忽然伸来,莫清岚后背便抵上了坚硬的胸膛。微热的气息在耳畔蔓延,莫清岚稳住身体,抿唇道:“不是让我去琉璃宫吗?”
命长苏搂着怀中人的腰,伸手将房门关上,指尖一点结界便出现将知晴院的卧殿全然笼罩,低声道:“禁制解了吗?”
莫清岚颔首。
命长苏唇角出现几分笑意,忽然弯腰,将莫清岚拦腰抱起,离开知晴院往外走去。
在风雪中两人的发丝交缠,看着命长苏在月色下朦胧不清的侧颜,莫清岚的眉宇微动,“为何如此?我可以自己去。”
这句话落,命长苏的脚步停下。他垂首看来,碧眸微暗,手臂抬起,将莫清岚的额首与他相触。肌肤的温热感从额间擦过,狐裘繁乱遮住了莫清岚小片的下颚,他们额首相抵,就像动物之间的安慰与亲昵,命长苏蹭了蹭他的额,低声道:“只一段路。”
“……”掩在狐裘下的喉结上下滚动,莫清岚怔了怔,移开视线,不再多言。
分明可以使用灵力,偏要步行。莫清岚的目光划过殉祟峰峥嵘林立的树,一路从辅峰离开,抵达主峰山脚,穿过祟林,走过司银河,直到依稀的光亮忽然从眼前出现,莫清岚察觉异样,转首看去。
幽兰的花在眼前大片的盛开。
瞳孔中出现依稀的光,那琉璃苍兰被特意排布,形成一条蜿蜒的长路,轻轻煽动蝶翼的幽蝶在苍兰附近起伏飞舞,散出流光,整条路似乎看不到尽头,犹如仙境。
他脸侧映出光亮。
许久,莫清岚足踏于地面,转眸看去,便触上命长苏一双不可窥出深处犹如碧石的双眸。
两个人对视,命长苏的眼睫垂落,“好看吗?”
莫清岚安静许久,“只是暂时结成道侣印,何必如此。”
命长苏只笑,“不喜欢?”
莫清岚并未答话。
他们一路往琉璃宫走去,几乎透明的花瓣在衣摆的波动下轻轻晃动,灵蝶飞舞,停在命长苏的肩,又慢慢靠近,落在莫清岚的发间。
‘咯’一声,不知从何处的声音响起。
不远处的群山忽然亮起,依稀点亮的萤火明珠,犹如星河,即使白日才恢复平静紫电峥嵘的裂缝四处也被缠绕着,亮起了若隐若现星星点点的灵光。灵蝶忽然从远处衔着大片浮纱飞来。莫清岚怔然看去,只见灵蝶蝶翼煽动,起起伏伏,那白纱就犹如舞姬曼舞不断辗转,在月光的倾斜下,仿佛散着光。
清脆的铃声隐约响起,白纱时起时落,向上接连着月,向下勾连着人。又是一眨眼,一片红纱漂浮,从天际洋洋洒洒落下,自莫清岚的唇边擦过,与白纱交舞,此起彼伏。
灵蝶聚集化成光点向他们飞来,在逼近时又倏然松散,莫清岚顺着灵蝶消失的地方看去,却又有无数的灵蝶变成各种模样从四面八方来,忽聚忽消,在他的身边消失,又在暗夜的空中出现。
嘴唇轻动,莫清岚看向命长苏。
胸膛之下极为明显的心跳越发清晰,命长苏从未移开视线,看着莫清岚的目光看来,眼中盛满流光,唇角几些弧度,无声弯唇。
第97章
殉祟峰彻夜亮着莹光。
天边的晨雾渐起, 暗夜淡去,又一日新晨。
屋门‘吱呀’一声响起,光亮投入卧殿,林晟下眼睛惺忪地眯了眯, 看到进门的人, 声音含混:“清岚, 你回来了?”
空气中出现几分沉寂,莫清岚转眸看去, 手中的红影摩挲,眨眼间消失不见, 开口道:“何时醒的?”
林晟下打了个哈欠, “很早就醒了,还做了一个不太好的梦, 哎……”他说完起身,揉了把脸,从榻上坐了起来, 走到莫清岚面前。阳光稀薄,但依旧能映出他脸上依稀难言的神色。像累, 又不是, 总归一言难尽。
从他眼下的青黛掠过,莫清岚道:“怎样的梦?”
“我记不清了。”林晟下摇首。他低头, 看向自己的手臂,伸手触碰, 感觉到衣物之下血肉之躯传来的温度,捏了捏, 还有些不真切的感觉,“好像在梦里, 我变成了骷髅。胳膊上的骨头只有这么窄。”用手比了一下,林晟下自己先觉得恐怖如斯,立即像拨浪鼓一样摇头。“算了,不想了,这种梦我可不想再做第二次。”
心中浮想联翩,林晟下的视线越过他看向外面,看到天边肚明,也不再左言其他,长吐了口气,“也到时间了。”
昨日从殉祟峰离开,莫清岚最开始去的地方,并非静心楼,而是找了听真。
天下之大,术业专攻,论处置怨气,不论如何,都绕不过禅宗。自从林晟下被带来九凌宗后,听真大师就一道与他前来做客,住在人迹稀少的竹院,同他一起的,还有就是佛鸣寺五位方丈之一的白木。
晨光渐起,听竹院很早就已经敞开大门,白木一身袈裟披肩,靠坐在竹院外面的石桌前,冷哼一声:“我们禅宗不论怎么说,都是修真界排名第二的势力,这九凌宗如此专横独断,要挟佛子,还有脸让我们帮忙。这到底是哪儿的道理?!”
他的声音犹如洪钟,三言两语,便叫竹鸟惊飞,枯竹萧然。
在屋中笃笃的木鱼声停止。白木发觉,目光看过去,房门便被推开,听真从中踏出。
“白木。隔墙有耳,慎言。”听真的声音沉然。
白木纵然满心窝火,可在这种时候,也只能将所有的不满都暂先压下去,霍然起身,到听真面前行礼,“祖师,他们九凌宗现如今暗中调查之事,瞒着天下人不说,还将想登门拜访的各位宗门仙族拒之门外,他们究竟想做什么?晟下虽然有法相护体,可他修为太低,卷入这些事端,恐有危险啊。”
“不只有九凌宗,”听真道:“仙圣和妖圣如今都在这里,现在一切看似风平浪静,而实则修真界大头已经聚集。这四圣中,只有荻画早年身陨,所以我们禅宗才被排斥在外。”
白木眉心紧皱:“是这样吗?难道不是他们对我们禅宗抱有怀疑,就像对令家那样?”
空气中一瞬陷入沉寂。许久,听真的视线平静地挪移过来。只那一眼,白木忽觉心间骤冷。
“这世间任何人都有嫌疑,”听真语气沉冷:“唯独晟下不会有,禅宗亦无可能。”
白木一愣。他皱皱眉,还想再说些什么,门间风铃忽然响动,是有人到访。
他们二人的话语停顿,转首看去。
两道人影在晨雾中接近竹院,停在门口。
其中一个探头探脑往里面看来,待看清院中的情景,脸上顿时扬起明媚的笑容,抬脚便跑了进来,对着白木一个冲拥:“方丈!你竟然也在九凌宗!”
白木一个趔趄,低头看了眼扑到他胸前的人,也极为欣喜道:“……佛子殿下?!”
来的人是林晟下与莫清岚。
在之前莫清岚找听真便说过来意,所以他们才会早起就在门口等着。
莫清岚随着林晟下踏入竹院,与听真对视,抬手行礼:“见过师祖。”
听真与他对视,眉头皱起:“你师父呢?”
莫清岚道:“裂缝有异,师尊在祟世镇压。”
听真道:“不论多大的异常,他放心让你一个人过来?”
莫清岚并未答话,只笑了笑。却无人注意的是,听真的话落,他胸口的衣襟忽然出现一小块鼓包,转眼又变得平坦无比,似乎有什么东西在下方游动。莫清岚发觉异样,伸手按去,那底下的东西便有所察觉,隔着他的衣服绕着那指尖缠了缠,随后恢复如常,不再有任何反应。
听真眉心微皱,视线移开,看向林晟下。林晟下窝在白木方丈宽厚的胸前十分具有安全感。直到发觉一股从不远处飘来的视线,才依依不舍从白木方丈身前离开,磨磨蹭蹭到听真跟前,小声道:“师祖。”
“这般怕我,是课业没有写好?”
这话出,林晟下顿时像被踩到痛处的猫瞪大了眼睛。他腼着脸,讪讪解释道,“师祖,昨天我身体不太舒服,很早就睡了,还做了噩梦,醒来之后脑袋又昏又沉,更不舒服,就没有写……”
随着他的话,听真脸色变化,“噩梦?什么噩梦?”白木也紧张兮兮看来。
林晟下一愣。不知怎么地,他莫名觉得所有人似乎对他的梦都有些关注,十分好奇,也没隐瞒,将那些在记忆里残损的东西简单讲了一下。听真的眉宇沉凝,神色变得更加严肃。林晟下不安道:“师祖,我这个梦,怎么了吗?”
听真这才回神,道:“没事,一场寻常的噩梦而已,许是近日师祖给你布置的课业太多,让你有压力而生。落下的功课不急,等事情结束再补吧。”
林晟下眼睛顿时亮起,连忙点头。
他们闲谈话落,听真看向莫清岚,“九凌宗有诸多道峰,你们正在用的有其中六个,除了这六峰之外,还有众多辅峰、不曾使用的后峰,想在这里找到怨气较重的人或地方,并非易事,我要设下一道可以将此处全部包围的‘现形阵’,九凌宗太过宽广,要驱动这道‘现形阵’,只凭我的灵力,远远不够,要泠光、或者仙圣前来助力才行。”
莫清岚只道:“灵力足够,师祖尽管设阵。”
听真有意再提点一句,可莫清岚看起来自有把握,便也不再多说。四人一行,特意易容之后,便开始在九凌宗八个方位设下阵眼。一切快要结束,听真问道:“何时开始?”
莫清岚道:“立即。”
听真眉首微动,莫名启唇:“你想要找到的,或许是你意想不到的人。”
莫清岚道,“我从未说过是人,看来师祖知晓什么。”
他的眉目清冷,语气带着早有预料的平静。
听真脸色倏变。
半晌,他转首看来,语气沉道:“你在之前便已经察觉异样?”
莫清岚只淡淡一笑。
视线落在他们身后,与白木方丈在一起安置阵眼的林晟下身上,莫清岚开口,“师祖护犊之情深切,禅宗亦并非无名之宗,若非对着幕后之事知晓几分,师祖怎么会放心将晟下放在我身边。有些事情,在很早便有端倪。”
听真道:“既然察觉,那你为何还放任不管,你信我等?”
他的话落,莫清岚眉宇清疏看来。
那一瞬间听真视线一顿,只看着莫清岚没有多余情绪的眼眸。他从日月山现世之前便已入佛道,当年佛裔还在时,他就是人间佛修,长年静修,自有沉淀,可这数百年的修行,听真却从未见过这样一双瞳孔。
对一切不甚在意,看空所有,却偏偏犹存几分对世间无生期待、无生憎恶的平柔。
这样一双眼,不该出现在一个未及百岁、从未经过生死之人的身上。
为何?
“听真大师在佛裔消失之前就已入佛道,可曾听闻,佛入莲。”
佛入莲。
三字落下,听真的神色微动,收回视线。
莫清岚道:“人生于世,总有各种图谋,师祖既然提及,清岚便想问一句。”他的声音清浅,“不论什么,师祖之前在暗中背着世人所为,可会扰乱人间万物?”
听真陷入沉默。许久,他眼眸阖起,轻叹道:“不会。我所为一切,只求一人安宁。”
也在此时,在他们身后的林晟下小步跑来,繁衣犹如叠花散开,到了他们面前才停下,声音紧张:“师祖,清岚。最后一个阵眼也设好了,我们什么时候开始?”
莫清岚随着他的声音看去,林晟下看到莫清岚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愣了愣,在他的注视下不觉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小声道:“清岚,我脸上有什么吗?”
莫清岚看着人,唇角弯曲,微微摇首,“没有。”
“既然好了,”听真道:“那就开始吧。”
庞大的‘现形阵’驱动,佛铃在八处阵眼在灵力涌入后开始急剧响起,由点到面,地面很快被梵文一点一点铺满。
在九凌宗残存四溢的怨气被悄无声息吞噬,随着时间过去,听真灵力不支,莫清岚便伸手,正欲输入灵力,而在此时衣物之下的东西忽然窜动,眨眼间从袖口探出。是一截红纱。红纱缠着莫清岚的手腕,卷向他的指尖,极为浓郁的灵力就先一步从中出现,涌入阵眼。
莫清岚一顿,终未阻止。
一阵又一阵的铃响,金纹将九凌宗最终包围。在‘现形阵’生效的半刻后,那密闭的阵中在一处忽然出现一道破口,听真的眼睑倏动,眼睛睁开。
“找到了。”
…
声势浩大的‘现形阵’突然出现在地面,自然引起了不少弟子注意。静心楼也在不久后由行伶传来讯息,尧许愣了愣,很快反应过来什么,面容出现几些肃冷,目光看向外界,抬脚往外走去。
风雨欲来。
在九凌宗除去殉祟峰之外,切实存在一处怨气极为浓郁的地方。其处于临道峰的后崖,崎岖无比的山侧,乃是人为所造,将后崖飞鸟横绝的地方掏出了一块空洞。
莫清岚旋身落在洞口,指落于门口的石门右三寸,倏然用力,尘埃顿起,石门大开,洞中的一切便尽显于眼前。
在石门打开的一瞬间,外界堆积的尘土飞扬。尘埃尚未散去,其中浓郁的怨气仿佛找到宣泄的出口般,立即从洞中争先恐后扑涌,白木反应极快,袈裟一摆,厉目怒喝,一道音波便从他口中呼了出去,那些怨气就被阻挡弹回洞穴。
被又困于这一处天地的怨气没有神智的到处乱闯,浓郁之处甚至凝为肉眼可见的黑灰,依附于石壁,一阵又一怔刺耳的声音也随之从洞中响起,
“我恨!我恨!——凭什么,凭什么?!”
“我要杀了他!我要杀了他——”
听真在洞口设下一道金刚结界,凝眉看来,林晟下脸上露出惊异,在混乱中一时喃喃道:“…我从来没见过,这么浓郁的怨气。”
怨气,乃是人心所化,本为无形之物。
浓郁的怨气足以改变人的行为举止,常年不化的怨气甚至会滋生心魔,逐渐将凡人本体的灵魂取而代之。可如今天下太平,苦难不多,凡人心中的怨气并不浓郁,略加镇压即可散去,不光是莫清岚,即使是禅宗素来受人间皇家敬仰,为天下拔除怨气、超度怨鬼,也没有见过这种浓郁到已然化为实质的怨念。
听真的脸上变得沉肃无比,曲指从袖中取出静心咒卷宗打开,静心咒靡靡之音从耳畔响起,那些怨气带来的怨念才被镇压消去,只余有洞中阴恻恻、冷风四溢的黑灰。
林晟下不觉摸了摸胳膊上起得鸡皮疙瘩,“这只是在门口,这些怨气就这么浓了!”
听真道:“这样浓郁的怨气,留着只会酿出更大的祸端。”他看向莫清岚,莫清岚目光落在洞内,并未犹豫,抬脚走进。
他已入洞,禅宗本就以天下怨气为己任,自然也不会退缩。四人一行,林晟下修为最低,缩在第三位,前后分别是听真和白木,才稍微放下心来,吊着心走进去了。
怨气浓郁的洞邸,其中十分具有人息,有榻有椅,虽然是崖边向里凿开的穴,却有无数可以打入光线的天洞。
洞穴之内的占地面积并不大,一人之用,他们很快便巡游一圈,等到再次站回洞口,听真启唇:“产生这些怨气的东西不在这里,只是残余。”
林晟下不由松了口气。他目光扫看四处,声音干道:“师祖,什么东西,能够产出这么多怨气?我看这些怨气,倒不像是寻常所见那些凡人极具有攻击性的东西。它们数量虽然多,但戾气不重,就像……”屋中沾尘、猫兽落毛。
这些怨气不是身在困顿险境中人族由恨念而生,也不像过去莫清岚灵台上的那股对己之怨,反而像是天生之物。
难道是有东西天生就会产出怨气?
听真的声音微顿,看着林晟下,喉间轻叹。
而在此时,‘咔’一声清脆的声音忽然在空气中响起,三人的注意力立即被吸引过去,便见是莫清岚伸手握在石桌中央透明的琉璃蛊上。随着他手上的动作,那琉璃蛊微微转动,也与此同时,照射在洞穴中的光影倏然变化,折射于洞壁,出现一道人影。
尧许。
他的面色如今微急,四处扫看。从他身旁经过的九凌宗弟子也个个神色莫名,脚步繁杂。
林晟下看得眼睛都瞪大了,愕然道:“难道仙圣前辈,就是清岚你们说的那个幕后黑手?!”
莫清岚并未答话,手上继续转动。
尧许的身影消失,随后变成了玄武大堂。每次莫清岚转动一次,那在洞中折射的画面就会变幻一次,在九凌宗各处,边边角角、无处不及。
听真道:“不是以前的景象,是根据如今地面折射过来的现实映像。”
莫清岚将琉璃蛊转回尽头,琉璃蛊又响动一声,随后反射的东西都消失不见,又变回了那些打入光线的天洞。他抬眸看去,在那些天洞的位置上停留,许久,启唇道:“是井。”
“井?”
“临道峰是整个九凌宗的主峰,在临道峰下连绵的山脉无穷,这些天洞的位置,与整个九凌宗各峰安置的水井都可以一一对应。”
通过光影折射,这个洞穴,在临道峰的地下,同时也在各峰中最为低洼之地。以水井为引,得窥宗中上下的全貌。
“你的意思是,是有人通过这个东西、这个地方,一直监视着你们九凌宗?”白木总算是听明白了。他汗毛乍起,瞪大了眼珠子,声音宏厚,面露愕然:“谁会做这种事情?谁又有能耐……你们九凌宗究竟在搞什么?!”
莫清岚将琉璃蛊松开,目光挪移,视线落在洞中石壁上那些悬挂的护腕玄弓,唇色微白,眉宇紧皱。
听真道:“看来你已经有了眉目。”
莫清岚看去,那双波澜不经的双眸依旧,只平静道:“多谢师祖一路提点。这幕后之人的身份极为特殊,也无怪师祖难以告知。”
听真道:“你借我之力在宗中大肆使用‘现形术’已经打草惊蛇。此后准备如何?”
莫清岚一顿,看向林晟下,听真眉首抬起,视线扫过白木。白木接收到他的意思,很快便拽着林晟下暂先离开了。等人走后,莫清岚设下一道隔音结界,才开口道:“师祖对这幕后之事本就了解一二,又愿意对我伸以援手,真相大明是迟早之事。不知师祖可愿告知清岚,晟下的身份究竟是什么,他为何会出现在日月山佛神冢中,师祖……又为何要帮我们?”
听真看着他,踱步走到一旁,沉默之后终于开口:“你是小辈,这些事情我本该与你师父说,但你师父行事向来我行我素,我只怕说了,反而不利禅宗行事。”
“师祖但说无妨。”
听真笑了,“原本这些也不该与你坦明,可不知为何,我一直在想你不久前说过的一句话,人生于世,总有各种图谋,若不加害于天地,又何妨。”
他的目光看来。莫清岚眉宇清疏,偏首恭听。
听真道:“那佛神舍利,是我让晟下去拿的。”
“我的确知晓佛入莲,也知道那位佛首不久之后就要利用佛术来到现世,但幕后之人并不知道我清楚这些。禅宗与佛裔本就同源,若非利用禅宗神器,无法打开佛神冢,他只能找我,便以佛裔真传为引,我发觉了他的意图,于是将计就计。”
莫清岚明白什么,抬眸看去。
当时在日月山,他们赶到佛神冢的时候,佛神冢门已开,所以并未发觉佛神神器被用过的痕迹。
令儒风一行人目的为了舍利,与林晟下并不冲突,他们本该是一方势力,而师尊却告知他那舍利并未用于帮助佛入莲,反而是帮他将佛入莲剿灭,其中自有矛盾之处,如此说来,便可明晰。
莫清岚道:“可晟下修为浅薄,虽然修习佛术……”
“依旧很差劲,是吗?”听真声音仿佛无奈。
莫清岚不可置否。并非他有意贬低,晟下被接回禅宗时已经在人间成年,早已错过了最佳的修行时间,这十七年来,禅宗夜以继日的为他提供灵丹妙药用以突破,可效果甚微。至于佛术,佛术本就深奥,十七年的时间,可以让晟下熟练掌握静心咒这等基础术法的用法,却还不足以能让他可以使用在佛神冢中出现的‘断鸿蒙’此等禅宗奥义。
听真笑意清苦,声音低道:“他体内的法相,并非单纯一股力量,其中还沉睡着一道意识。”
莫清岚眼眸一动,“意识?”
听真凝看着莫清岚,“你还小,想来不懂,看着自己从小养大的孩子,一步一步走向他既定命运的感觉。那道意识你师父认得,你该不知,他……”
“是佛圣?”
莫清岚话落,听真的视线凝滞。他看着莫清岚,并未说是,也并未说不是,停顿片刻,便继续开口,只是声音微哑道,“清岚,你年纪尚轻。师祖与你说这些,实则无用,你师父他也没有经历丧徒之痛,也无法体会。可是这天下纷纷,除你之外,我竟无人可说……勿怪多舌。”
莫清岚的指尖蜷起,擦过衣物之下温软的红绸,那红纱亦察觉,蜷了蜷,不明源起,而意欲安抚。
林晟下,是繁狄画。
更明确的说,他是繁狄画的转世。
听真所言的意思在莫清岚脑海中百转千回,他将如今发生的所有事情与繁狄画勾连,却终像哪一片空缺般,无法推出全貌。
话止于此,听真也不再多言其他,最终坦明:“人间传言无错,佛神法相本就是佛神转世的象征。晟下还有他的前世,都是佛神转世后的一道人身。”
他的最后一句话落,脑海中混乱的一切忽然出现一个敞口,莫清岚面色变化,倏然抬眸。
“这也是,为什么我会帮你的原因。”
佛神早陨于佛入莲反叛之时,又重新诞生于日月山出世的第二年,为禅宗听真之徒,繁狄画。繁狄画为塑造祟世身陨,转而轮回,又为人间殷实之子,林家晟下,时二十五岁,再入禅宗。
听真压下心口翻涌欲出的情绪:“为师者,不得不为徒谋。因自己的族裔之祸,他本就是负罪而生,前世他剔肉失明,最后力竭而亡,而转世的现在……”
懵懂至此,虽不知何往。可佛教轮回,本就受制因果无情,迟早有一天,他也会像上一世那般觉醒过去的记忆。
“清岚。”听真看来,声音很低,“师祖所为一切,无关苍生,只想,改了他的命。”
……
第98章
记忆中超脱于世俗的古僧脸上出现难以言明的悲怜, 高大的身躯竟一瞬显得佝偻无比。莫清岚看去,将欲开口,却也就在此时,外界忽然铃响, 异象突生!
听真察觉异常, 立刻往外走去。在外面的林晟下二人也匆忙躲避, 一瞬间飞沙走石,天边阴沉不见光日, 在‘现形阵’八处设下的铃铛也在同时期倏然崩裂。
靡靡响着的静心咒开始忽停忽起,最终几息之间骤然变化, 转而变成了极为古怪的腔调。
随着声音变化, 原本平静下来的怨气又开始聚集,怨毒诅咒的声音响起, 竟是比此前还要强烈。
听真眉宇沉冷:“这是什么声音?”
白木回头看到那些怨气,极为惊愕道:“怎会如此?”
莫清岚在静心咒响起的一瞬就察觉异样,立即伸手将卷宗关合。却已迟, 怨气被惊醒一般越发浓郁与狂躁,倏然开始攻击听真设下的屏障。
轰隆!
一次攻击, 便山石坠落。
莫清岚道:“是逆静心咒, 能够滋养怨气,反渡化而行。”
轰隆轰隆!
又是几次撞击, 这次是地动山摇,山崖崩裂。
不及他再细说, 石璧崩解的声音在耳畔嗡鸣响起,莫清岚将身旁的林晟下拉起, 握藤提气离开原地。林晟下紧紧拽着莫清岚的衣口,下意识闭上眼睛。
莫清岚将林晟下带上悬崖, 听真与白木亦从碎石中逃离。‘咔嚓’一声地面迸裂,悬崖从尖处断裂,连同那暗藏崖间的洞穴一齐坠落,在崖下林间刹时四分五裂!
这一切事情发生的极为迅速,根本不及反应。
莫清岚眉心皱起,林晟下慌慌张张睁开眼睛,看到听真和白木没事,才长松了口气,却不等那一口气完全松下,余光忽然看到什么,他立即的瞳孔倏然睁大,浑身立即紧绷。
“有人!”
他的话语落下,三人立刻随声看去。
在他们身后,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一身道袍的高挑男子。
他站在不远处的阁楼之顶,脸上带着银勾面具,唇畔带着平淡的笑弧,无声地看着这里。
林晟下声音抖着道:“他是谁?”
能在此时出现,毁去此处的洞穴,唯有一人。
听真目光落在对方身上,声音冷然,“你这么快就回来了。”
道袍男子微微笑道:“我当为何你今日忽然约我,原来是调虎离山,另投明主。听真,我知道你所求之事,也可以满足你,你与我一道不好吗?”
那道声音雌雄莫辨,根本无法辨清究竟。
听真的神色冰冷,“与虎同谋,终会沦为食物。何况我等本就与你并非一路之人。”
男子眼中似有讥讽,不在意的笑了笑,视线移动,又落在莫清岚的身上。
目光在莫清岚身上停留许久,神色划过几些无奈与怜惜,“何必如此,我对你并无加害之心。”
莫清岚道:“并无加害知晓,还是没有可趁之机,阁下心知肚明。”
他话落,空气中陷入短暂的沉寂。
半晌,男子移开视线,“我很好奇。”
“以前你很少离开九凌宗,此前发现那股祟王的祟气算作偶然,而从诸家开始,你忽然下山,极为针对诸沉峰,轻而易举就打乱了我的布局。”
诸家远在空洲,距离九凌宗的位置很远,又因为存在特殊,不会有人发觉异样。饲祟之事开始,到临海道花家事发,眼前人似乎在不断远离他精心被布置的一切,仿佛早有预料。
男子偏了偏首,微微转动手上黄玉的扳指,声音很低,“你怎会知晓我想做什么?”
他话落之后,尧许听闻动静也姗姗来迟赶到,看到眼前的一幕,他的瞳孔扩大,立马走到莫清岚身边,“我已经将宗里的弟子全都拦在了下面,以免误伤,”说完尧许看着道袍男人,眉心紧皱:“……这就是,那个幕后的卑鄙小人?”
没有回应。却一切已然清晰明了。
男人的目光从莫清岚身上移开,从尧许身上划过,最终停在林晟下的脸上。
林晟下顿时觉得毛骨悚然,不由往后缩了缩。
男人平淡地弯了弯唇,目光落回莫清岚的身上,“我的问题,你并未回答。”
莫清岚不再试探,只开口道:“你将我师叔带到了哪里?”
尧许原本极为戒备盯着男人,听言一怔,皱眉道:“师叔?”
普天之下,能算作莫清岚师叔的没有几个。尧许脑海中飞速转动,一一排除,看着男人的身型特征,面色严肃至极。
而空气中却响起一声很淡的笑声。
伸手碰在面具的边缘,男人叹了口气,仿佛无奈,轻声道:“看来还是迟了一步,让你发觉了。”
随着他的声音落下,覆盖于面的面具被慢慢摘下。
在面具之后,随着光线挪移,露出一张俊朗如斯仙尊的面庞。
除听真之外,所有人的神色震惊,其中尧许最为愕然,难以置信,极不真切道:“葛九?!”
纵然心中已经有了答案,但真切看到时,难以控制地还是心间一震,莫清岚眉宇面色萧冷。
面具之下,露出来的,赫然是凌葛九那一张脸。
他神色依旧平静,唇角含笑,貌比潘安,仿佛站在众人面前,并非对峙,而是闲庭漫步,恰巧相遇打了个招呼。
对莫清岚从小疼爱的人是最终加害他的幕后之人?
和命长苏几乎结拜之谊,共建殉祟峰的人,反而是最恨他的那个罪魁祸首?!
尧许只感觉眉尖倏跳,面色极沉地看着凌葛九道:“葛九兄,你可是被幕后的那混人欺骗?受他利用?”
凌葛九神色平淡。
“你难道要告诉我,一直是你在谋划一切,你恨长苏?!”
尧许盯着凌葛九,想要从他脸上看出什么。
而凌葛九依旧在笑,那股笑容好像焊在了他的脸上,一如曾经如沐春风,云淡风轻。
“你和长苏不是好友吗?我记得你们当时组建九凌宗,他承诺镇守祟世,你管辖九凌宗,你们极少有分歧,明明……”尧许再无法说下去,脸上急剧变化,找不到合适的表情,大脑混沌一片。
在不久前他还在与凌葛九在静心楼尝茶议事。
……怎么可能?!
听真走到莫清岚身边,“如果我直接与你们揭发,以他的身份,没有人会信我。”
阴火在莫清岚的掌心出现,凝聚成剑。凌葛九发觉看来,开口道,“清岚,你要对我动手吗?”
而回应他的是话音未落时,白衣人面目冷肃攻来的剑势。崖上残留的落雪在剑气下荡起,须臾之间几次交手,凌葛九手中的剑倏然被挑飞,‘铮’一声插入石壁。阴火剑自他眉首擦过,凌葛九立即后退,旋身落在不远处,神色不清抬首看来。
莫清岚语气没有任何情绪:“我再重复一次,我师叔呢?”
“师叔?”凌葛九握向被震麻的手腕,眉睫稍稍抬起。他看着莫清岚,声音不轻笑了笑,“你这孩子,我的确很喜爱。只可惜……”
说着,凌葛九拆下了手上的护腕。
随着护腕从凌葛九的手臂落下,腥红的灵力刹时从他腕间涌现,与此同时还有浓郁几乎为实质的怨气,那些灵力与怨气不断聚集,化成了一尊庞大的血佛像。
血佛的眼睛将睁未睁,犹如地狱堕落的神鬼,眨眼间令人心悸头皮发麻的掌风倏然攻来,尧许发觉大呵,“清岚,让开!”
莫清岚眉宇凝起,提剑离开,而那掌风却如影追击,尧许再顾不得其他,浮尘挽袖,迎面相击。
‘轰’一声剧响,尧许额上青筋绷起,足部后退,低呵一声,五行化力,将那一记掌击化解。半步飞升者强大的灵力在空气中焦灼抵抗,最终相消,变成了让人耳鸣的音颤!
“原来你已经突破。”尧许语气森沉:“凌葛九,我不管你如今这张皮下究竟是人是鬼。前尘的恩怨,你何必对小辈们动手?!”
凌葛九的目光垂落,放在尧许的身上。
“当年你铸造祟世,元神大伤,即使是半步飞升的修为,也依旧不是我的对手。”
尧许却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
他的身体变化,逐渐变回了孩童的模样,收起素来散漫的神态,迎头又与凌葛九交手。
半步飞升者的交战让四周的灵力都被得极为焦躁。
尧许的气势逼人,却也不会托大。凌葛九已经突破半步飞升,而除此之外,他身上怨气又怪异至极,几次交手后便察觉自己并非他的对手,他立刻转首,果断与莫清岚他们道:“你们先离开这里!”
他的话落,又一阵重击,尧许被击退几步,脸上顿白,紫府的元神刺痛非常。凌葛九侧眸偏首,“离开?”
血佛半敛的眼眸似乎睁开几分,那双没有聚焦空洞的眼睛看向莫清岚,随后寸寸移动,最终停在林晟下的身上。
贪婪的神色从那张空洞的面容出现,血佛像嘴唇怪异弯曲。
被非人之物盯上的感觉骤地从后背窜起,一瞬间畏惧的、退缩的欲望从林晟下心间涌起,他面露呆滞,浑身像失去了动作的本能,直愣愣看着那血佛伸掌冲他面门指来!
而也就在此时,阴火刹那在林晟下身边出现,将他卷起带离。莫清岚执剑踏来,手中印起,黑炎消杀的气息立即将那血佛的手掌包拢。
凌葛九语气静然,“清岚。即使是阴火体,你也只是一介元婴,未成气候。”
血佛手在阴火之中挣扎张开。那一双猩红可怖的半合眸看来,看着莫清岚犹如一个蝼蚁,恼火又愤怒,愈来愈用力。
它即欲挣脱阴火所铸的牢笼,挂着森然的笑转身。
一步又一步,愈发靠近。
尧许勉力压下元神传过来那股汹涌的痛意,睁开眼睛,看到如今的局面脸上瞬息变化,立刻要上前,但在此刻那血佛的举动却像卡了壳般。莫名停止。
尧许怔然,不及反应,便听凌葛九意味不明又笑了一声。
在凌葛九的身后,不知何时出现了一只黑袍红眸的祟鬼。源源不断的怨气从凌葛九的体内剥离,又充盈了那只祟鬼的身躯,它遏在凌葛九的喉结,没有任何气息,红眸转动,看向莫清岚,低首臣服。
“那是什么?”白木眉心皱起。
他们未曾见过,而尧许却顷刻就认了出来,“……鬼使?!”
当年在溯回之术中出现过,隶属于冥君,暂时被渊首操纵过的祟鬼使者。
凌葛九转头看来,鬼使锋利的爪牙插入他的脖颈,流下蜿蜒的血液。他的笑色越来越大,那股笑春风之意不见,转而化成了叫人毛骨悚然的警觉。
所有人都盯着他,而他却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莫清岚。
“只凭一点怨气就能塑造一只鬼使。清岚啊,”他又笑又悲,无奈怅然。“当年,你若拜我为师……”
血佛化成了一片血雾消散。
莫清岚情绪不明抬首,眼尾微红。
“也罢,时间还早。”凌葛九转身。
他将欲离开,而转身看到莫清岚,眉宇又微微抬起。
片刻,凌葛九偏首,脸上出现笑弧,身体逐渐变成虚无,最终消失不见。
他身影不在,鬼使握空。它一双猩红的瞳孔划过不解,随后化为一团黑火,飘浮到莫清岚面前,跪礼臣服。
气氛几息沉寂。
片刻,尧许猛然回神,立刻看向四处,“不能让他离开!他在——”
而话未说完,视线中看到什么,他的声音停下。在不远处的辅峰,迷雾渐起,上面隐隐约约出现极为奥义的佛道禁术,仿佛有什么盘踞于其中,气息不详。
莫清岚收剑,声音哑道:“佛入莲降世的地方就在这里,他不会走。”
第99章
宗门内的平静被骤然打破, 逗留在宗中的弟子很快被召集聚集于秋剑峰避祸。
临道峰的副峰,原本被用来接纳到访的宾客,以极佳的视野与山水特色出名,又别称为‘雅光峰’, 远眺看去本如画卷优美, 而如今却是迷雾叠嶂, 让人不安又心悸的气息于其中蛰伏,美景不再, 转而化之的是森森的冰寒。
行伶匆匆带着卷宗走进议事堂,将手中的东西呈给莫清岚, “师兄, 这是目前在秋剑峰上弟子的名录。”
议事堂折页的声音响起。手上一轻,卷宗被拿走, 行伶没有忍住抬头看了一眼,而触及眼前几人的冷肃,他不觉打了个寒战, 最终收回视线,老老实实站在一旁。
气氛安静许久, 倏然将手中的东西放在桌上, 尧许声音沉压压开口,“不能就这么放任, 不论他设在峰下的结界有多厉害,我们也要进去一探究竟。”
“他既然筹备了近百年, 老巢又怎会让你轻易闯进去。”一道沉厚的声音响起。
尧许面色极差:“难道我们就要这么等着?”
“仙圣稍安勿躁,此事需要从长计议。”听真开口, “凌葛九可以动用的底牌,远比你们想象的要多。既然清岚说他留在这里是因为佛入莲, 不妨等等长苏回应。”
凌葛九。
……凌葛九。
这三个字出现,尧许眉头突突跳起,看向空荡的一个座位。
即便过去一个时辰,他也依旧难以相信,此前共谋的好友,竟然就是当年的佛裔残存的幼童。
不过多久,莫清岚腰间的玉碟闪烁,他低首察觉,指尖划去,面前空地便出现一道朦胧的水镜虚影,其中人影逐渐清晰,是命长苏。
似乎不久前经历过一场镇压,红衣之人身后狼藉一片,在玉碟接通的刹那,他一身肃冷,收剑看来,视线落在莫清岚身上,逗留片刻,才转而看向尧许。
尧许道:“长苏,方才我们……”
“我已经知晓。”沉润的声音透过水镜传来。“雅光峰的结界我方才探过,极为强横,以灵力无法破界进去,殉祟峰结界又出了问题,再等一会儿,我降分身前去与你们共议。”
尧许微微一愣。以灵力无法破界,难道只能用神力吗?
他眉头皱起,心事重重,最终也只能暂压心绪,道:“好。”
命长苏颔首,正欲截断通讯。莫清岚此时开口,“师尊。”
命长苏很快看来,声音低沉,“怎么?”
“沈向晚在副峰结界中,他与弥十六关系不同寻常,将他一并带来。”
眉稍微微抬起,命长苏点了点头,画面就消失不见。
水镜消弭,莫清岚伸手将玉碟接回,气氛又重归沉寂。
这股沉静着实让人心绪不宁。尧许压下心神之痛,低声道:“也有可能葛九是受人操控,或者是弥十六将他取而代之,若是……”
“异想天开。”沉厚低冷的声音再次响起。
尧许的声音一停。
终于忍无可忍,他抬头看向一处,“前几日你面都不露,这时候出来一再反驳,你到底是想做什么?!”
那道沉厚的声音自然不是旁人,而是此前一直于盘龙殿中待着的钟岱安。
尧许脸上隐约出现薄怒,钟岱安却依旧平静,一双妖兽黄褐的眼眸盯着尧许,冷淡道:“纵然并未露面,我也提示过你们。”
“何时提示?!”
“我原本要叫他去我那里细问。”
尧许愣了愣,很快想到了不久前那一场他自以为的乌龙。“可我问的时候你给我的回答句句是针对长苏?”
钟岱安道,“如果他为恶,本就会针对命长苏,我示好意,他自会寻我结盟。”
尧许脸上顿时出现难以言明的表情。看着那双黄澄澄充满妖兽睿智的眼睛,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他心里苦中作骂:还真是……站在钟岱安的立场上真就合情合理……可是有个屁用?
“你怎么会知道他有问题?”
“直觉。”
獬豸分辨好坏的本能天赋?
心里立即打起了几分精神,尧许连忙问道:“你这血脉天赋,很灵?”
而在他的目光下,钟岱安却面无表情地摇头。
獬豸乃是上古生灵,可以分辨善恶,而他拥有的血脉却不纯粹,所以对于善恶分辨也时灵时不灵,故而发现凌葛九有异常,才并未着急挑明。
“如果凌葛九从开始就图谋不轨,这么长的时间,也许还有爪牙。”尧许问道,“除了他之外,你有没有发现其他人也有恶念?”
钟岱安默了默,抬起眼睑看着他,“有。”
“谁?”
“命长苏。”
此句话落,尧许满脸希冀的神色落空,顿时唇角抽搐。
……这不是胡扯吗?!
听真他们的注意力原本也在这里,闻言眉首皱了皱,收回视线,不再理会。
在座之人不信之意明显,钟岱安却是神色平静,对于旁人的不信仿佛早已习惯。
不过多久,洪玄忽然匆匆而来。
看到三人,他下跪行礼,与莫清岚沉然道:“请主人责罚,昨日凌宗主带着一个冬体峰的弟子来找郑鹿言禀报公事,当时我并未察觉异样,而直到今日事发,我再去探查,却发现那郑鹿言不知何时自尽而亡,而在牢中扣押的一人已被暗中更替。”
眼眸倏然抬起,莫清岚声音沉道:“是令儒风?”
而出乎意料的洪玄却摇首,“并非令儒风,而是他身边李姓之人。”
李姓之人。
尧许愣了愣,眉心皱起,“那李姓之人是哪一个?”
莫清岚他们从日月山带回来的人之中,令儒风在人间声名极高、权势不容忽视,所以他们所有的注意也都在他身上,对其他那两个令家之人并不在意,只是一并扣押。
这李姓之人就像是忽然冒出来一般。有这样偷梁换柱的机会,凌葛九不换走令儒风,反而换走了一个其貌不扬的令家修士?
事情无端古怪,莫清岚思索无果,“令儒风现在在哪里?”
洪玄回复:“我将他带来了,就在门外。”
莫清岚道:“压他进来。”
洪玄很快就叫人压着令儒风进了议事堂。
此前衣冠楚楚的令家家主如今可谓狼狈非常。
他浑身的灵力被封锁殆尽,自杀不能、不见光日,衣物皆是灰尘与不明的血迹。而就是这种状态,被押送到他们面前,令儒风的脸上竟还是露出了一抹笑容,声音嘶哑,“许久不见啊,诸位。”
尧许凝了凝眉,走上前,站在他面前端详,“令儒风,事到如今,凌葛九已经一切暴露,你还准备替他隐瞒下去?”
令儒风看着尧许,“我说了,诸位大人难道可以放过我?”
“坦白自然会从宽。”
这句话落,令儒风却是大笑。
似乎认命,他语气云淡风轻,“如今我已是弃子,他既把我留在这里,就不怕我会说出什么。你们想问的,他有意隐瞒,我皆不知晓,令某无用之躯,倒不如早些被送上黄泉路。鬼界那地方,我去过,知晓怎么走。”
尧许皱了皱眉,已然无策,看向莫清岚。
莫清岚开口道:“不需要其他,我只问你是如何与他结识?又在什么时候开始为他做事?”
令儒风的动作一顿。他抬眸看来,语气不明,“圣君大人不关心怎么破界,倒是问我这些微末的小事。左右已经这般,你知道又有什么意义?”
莫清岚道,“一个如此精于伪装之人,从什么时候开始唱这一场戏,在下确实好奇。”
令儒风盯着莫清岚。半晌,忽然笑了,意味不明道,“也罢,左右万事已定,告知你们这些也无妨。”
“圣君大人自出生便集宗门上下厚爱,想必未曾经历过全家死于非命,又被人背叛、与恶狗争食的童年。”
令儒风很久之前就与凌葛九相识,早在百余年前。
那个时候人间大乱,万物为刍狗,祟物横行于世,令家还不是此前声名赫赫的世家大族,只是一个微末初有灵根觉醒的族氏,为了庇护那些手无寸铁的凡人,一朝之间家门横死,只留下一个不足七岁的少年。
全门惨死,少无所依,少年不得已依附在凡人的看照之下,可未曾想当时祟鬼喜食有灵根的修士,尚且年幼,凡人手无寸铁,为了一时安危,少年就被推到了祟鬼的口下。
此人,便是年少的令儒风。
“在将死之际,”令儒风语气平静,“我被主人所救。这是圣君的第一个问题。”
“因为救命之恩,我自然为主人所用。至于为他做过什么——不过是集财、寻找楼兰国遗迹的下落,为主人栽培副手而已。说来巧合,圣君大人当年在诸家受搓磨时,便是我先发现,禀给主人的。”
令儒风话语停下,眼眸抬起,“圣君勿怪我多言冒犯,主人算是你的救命恩人。他如何青睐圣君,圣君不会没有察觉。当年主人有意利用阴火体,终究不忍,只选择以傀儡替你。如今事情真相未明,谁对谁错还不知晓,圣君,真的要因此就与主人反目成仇吗?”
话语至此,在场的人都面色变化。
凌葛九在九凌宗数年伪装极好,他对清岚如何有目共睹。若是在此时清岚心里动摇……
尧许面露沉然,此刻也顾不得曾经的旧友之情,再无犹豫,立刻上前挡在莫清岚面前,冷然道,“你说的傀儡就是沈向晚?”
看到他的举动,令儒风挑了挑眉,不甚在意,“看来你们已经察觉。沈向晚确实是傀儡,主人不想让圣君沾染不好的东西,便准备用他——”
却他的话未说完,房门忽然被打开。
一道白影从外面走近,大步踏来,不过几步就走到了令儒风的眼前,一脚将他踩在了地上。
屋外风雪席卷。来者气势汹汹,胸口急剧起伏,恨声破骂:“放你娘的狗屁!”
令儒风在长久搓磨下早已虚弱至极,如今被人猛地一踹胸口,立刻吐出一滩腥血。
忽然闯进来的不是别人,正是他口中的‘傀儡’沈向晚。
将令儒风一脚踹到一旁,气火仍旧未消,沈向晚冷笑,“他对师兄好?”
“他对师兄好就是特意将我放在九凌宗,暗中引导,让师兄对我和泠光之间的关系生出误解?就是让师兄受他摆布和操控,折磨他心魂致死?!”
令儒风将那口污血吐尽。
唇角掀起,极为不屑的扫过沈向晚,他声音嘶哑,“圣君大人好端端站在这里,何谈被折磨心魂致死?你与圣尊的关系,连师徒都不是,又有什么会被误解的?区区一个傀儡还想揣测主人的想法……咳。”
沈向晚一股火气顿时直冲颅顶,目眦尽裂。
还要狡辩?!
前世切切实实发生的事情怎会作假?
凌葛九在前世时就极少露面,如今暴露身份回想,处处都是端倪。
身为宗主,他可以随意出入九凌宗。什么怜爱天下,救天下修士,从开始他就以此来接近泠光。想要收师兄为徒是因为他是阴火体,要将师兄驱逐离宗是因为他要操控师兄,凌葛九其心可诛,心狠至极,有什么资格还在这里装模作样?!
令儒风盯向莫清岚,“圣君,主人确实未曾想要害你,他对圣君之心护如舐犊,圣君……”
“闭嘴!”沈向晚脚上的力道更大,令儒风的脸上风度不再,隐约露出狰狞,最终双眼翻白,彻底晕了过去。
洪玄立即上前查探。沈向晚脸上一变,顿时发愣。
没料到令儒风如今变得这么脆弱,他抿唇收脚让洪玄查探,压下翻涌的情绪,走到莫清岚面前下跪。
“师兄……我冲动了。”
莫清岚顿了顿,轻轻拧了下眉心。
就在此时,另一道脚步声响起,红衣人出现在众人视线中,站定在门口,侧首看来。
第100章
命长苏到了。在场之人看到他来, 不约而同松了口气。
尧许走上前,视线从命长苏身上离开,落向已经昏迷不醒的令儒风,声音沉沉道:“清岚, 这个令儒风恐怕是凌葛九特意留下来当说客的棋子, 不能被他蛊惑。”
莫清岚静然道:“不会。”
说完, 他抬眸与命长苏对视,而一眼看去, 察觉什么,莫清岚眉首轻皱, 在命长苏靠近时忽然抬手。
阴火从他的掌心乍现, 转眼渡向命长苏的身体。
丝缕的祟气从红衣人的体内被抽离,命长苏怔然, 莫清岚将那股祟气握入掌心,捻动吞噬,才抬眸看去。
命长苏也看向他的掌心, 顿了顿,低道:“许是来得太急, 没有发觉。”
莫清岚微微皱眉, 并未多说。
尧许很快回神道:“长苏,我们当务之急要进山里一探究竟, 清岚说佛入莲降世的地方就在这里,具体你可知晓究竟是哪个方位?”
命长苏并不托大, “我后一步随他来到此间,跟着他的气息从外界赶回临道峰耗费了些时日, 没有亲眼看见。”
“不是临道峰。”沈向晚却在一旁忽地添话道。
而他这话一出,尧许脸上顿时露出疑惑之色。命长苏知晓, 是因为他以前的意识随着弥勒佛路一起来了,沈向晚一个后辈又怎会知道?
而面对他们的怀疑,沈向晚都视若无睹,只看着莫清岚,暗中传音道:“师兄,前世雅光峰有段时间因为姜行渊之令,确实闭山休整过,时间也差不多是这个时候,其他各峰一直都没有任何异样出现。”
前一世命长苏察觉的气息方位不会有错,那佛入莲降世的地方,必然是九凌宗。在九凌宗诸峰中又只有雅光峰曾经闭门谢客,凌葛九以此为据点,在其内设下了遮天迷障,不论怎么想,都该是佛入莲的落脚之地。
“雅光峰的可能的确最大。”莫清岚道。
有他肯定,尧许自然不再犹豫,凝眉沉思道,“那这雅光峰我们是必上不可了。想要上去,得要破界,那结界……”
“结界我查探过,它隶属于佛道结界的一种,”命长苏站定,抬起眼眸看向听真,“要破解佛道结界,最无伤的方式是由比设下结界之人掌握更深佛学的人开解。凌葛九的身份与佛神息息相关,祖师苦心经营教养佛子,在这种时候,不知意下如何?”
听真一顿,抬首看来。
林晟下本就在极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听闻顿时如坐针毡,隐约有些不妙的预感,脸上露出一个无助的笑容。
“我……”
而话未说完,听真便先开了口,“自然。佛道的结界,理应由佛道之人来解。破解之术贫僧略知一二,届时会随着几位尊者前往。”
林晟下一愣,懵懵懂懂看向听真。
眉稍微微抬起,命长苏目光扫过林晟下,沉默片刻,也未多说,点头道,“好。”
现在天色已沉,黑夜入山自是不利。三言两语,他们便敲定了在明日天亮时在静心楼集合,准备破界上山。
听真听言双手合十行礼,起身,带着林晟下先行离开了。
他走之后,尧许还有疑惑,便问道:“长苏,你刚才说凌葛九的身份与佛神息息相关,这是什么意思?”
命长苏看去,平静回道:“佛入莲不会无端带着一个幼童在他身边。”
“你是觉得,他的身份本就有特殊之处?”
话至此,尧许忽然想到不久前他们交手,凌葛九身上那冲天的怨气还有那尊血佛。
能被佛入莲留在身边的,那自然是极为重要的东西。一个为了一己之私蛊惑全族,残杀神明,机关算尽、犹如恶鬼的男人,会在意的——
脑海中一瞬清明,尧许抬眸看着命长苏:“佛入莲皈依堕佛之门,佛神堕佛一面是他所有的力量源泉,弥十六……也就是凌葛九,难道是与堕佛像有关系?”
命长苏道,“八九不离十。不过只是猜测。具体情况,要等见面交手再论。”
尧许面容沉然点头。“好。左右逃不了,这一趟上山,少不了会有一场恶战,我元神刚才与他交手受损,趁这段时间去调息片刻。”
命长苏颔首。尧许说完便抬脚离开,钟岱安看了命长苏一眼,也很快离去,未置一词。
时间渐渐过去,转眼间就到了深夜。
洪玄将令儒风带下去继续看押,行伶也很快退下,屋中不过多久就只剩下了莫清岚、命长苏、沈向晚三人。
沈向晚本欲在这里凑合一夜,却没坐稳,便忽察觉一股视线落在了自己身上。
顿了顿,他抬头,一眼,就对上了命长苏不经意看来,眼中极沉、仿佛威胁的眼神。
“……”
咽了口口水,沈向晚心里暗骂几句,但终究抵不过命长苏明晃晃赶人的意思,忍辱负重,最终还是道:“师兄,我练的药对元神恢复有些效果,我去给仙圣送些过去。”
莫清岚原本在打坐,闻言看来,颔首,“好。”
‘吱呀’一声门被关上,四周就彻底陷入了安静之中。
命长苏在莫清岚身边,正欲靠近,莫清岚便察觉看来,“师尊,可是有话要说?”
命长苏默了默,不觉想笑。“你觉得师尊有什么话不能在人前与你说,必须等到只有你我二人?”
莫清岚抿了抿唇,收回视线,“这是分身?”
“最近祟世不平,本体需要在裂缝镇压,只是分身。”
“如今依旧有怨气在祟世中出现?”
命长苏颔首。“许是在祟世建成的时候他就在里面下了手脚,在他离宗游历之前,裂缝就时常会出现问题。走之后反而祟世安稳,我本以为是结界终于铸牢,如今细想,许是怨气滋养的原因。”
“在前世也是这般?”
命长苏:“前世她回宗的时间更迟,那时候我的本体已经在与佛入莲交战,回来之后,是其他峰主告知,那段时间裂缝由沈向晚镇守。”
莫清岚一顿,语气平淡,“原来如此。”
前世命长苏与佛入莲交战的时间长达一年,他的主意识被过去意识占据的时间自然也有一年之久。那个时候莫清岚早已经离开九凌宗,自然不知道九凌宗发生的任何事情。
思至此,忽然想到什么,他抬眸问道:“前世的秘境正在这个时候开启,为何没有出现?”
命长苏道:“通天鉴被毁,日月山和人间的联系已经断开,秘境没有依托,自然不会再现世。”
直到现在,现世发生的一切轨迹,已经与前世截然不同。
气氛又归于沉寂。
命长苏安静了一会儿,开口道:“清岚,前世……”
莫清岚道:“过去之事,不必过多在意。”
命长苏看着莫清岚,轻舒了口气,最终还是道:“此事事关此后,并非辩解。前世纵然师尊没有记忆,但也不曾想要伤你,之所以用剑,是因察觉到你体内有残存入心血虫的气息,想要以剑化之。”
而未料莫清岚体内除了血虫,还被人种下了过去神裔与白冰剑相克的怨气,终成悲剧。
莫清岚听言却神色变化,转眸看来,重复道:“入心血虫?”
命长苏问道,“你知晓?”
“我知道。当年楼兰古国,你离开之后,佛入莲以茶侍人,给在场所有神裔下在体内的,就是入心血虫。”莫清岚皱眉,“此物是堕佛像血液所化如今诸神已死,怎么还会有?”
命长苏道,“那楼兰国最后一战,佛入莲看似走投无路,而实则皆有后手。他掌握的诡术无数,会留下一二血虫也不为怪。只是前世他将血虫用在了你的身上,这一次,”命长苏的话未说尽。
他与莫清岚在那一夜已结道侣印,道侣印可以以媒介之物共享双方的灵力,命长苏以红纱与白纱为媒介。莫清岚有他的红纱保护,这一世自然不会被种下血虫,但如此利器,除了清岚,又会被用在哪里,便不得而知。
莫清岚问,“阴火可对血虫有用?”
命长苏摇首。入心血虫逆天改运,能够潜移默化改变一人的心向,为血虫之主平摊因果,好人也变成坏人,极为恶毒,但这样恶毒之物,却偏偏是神血。这世间一切沾神的东西都凌驾万物,除去天道之力,不可消除。
“压制呢?”
命长苏声音沉道,“想压制,需要和佛血相当的神力。”
莫清岚眉心皱起,“那只有……”
命长苏却在此刻忽道:“清岚。”
“冥君是幽冥之神,只要人间祟气不消,就不会消失于世。冗长的岁月有人相伴固不可怕,可这世间诸神早殒,如果继位,那天下神尊,就只有你一人。”
纵然天道监司亦寿命无尽,可佛入莲未死,一切尚未定局。倘若……此后无人相伴,岁月悠长,又何以度过。
命长苏喉结滚动,欲将莫清岚如此前一般拥进怀中,却忽然想到什么,一瞬却步。
最终没有过分的举动,命长苏笑了笑,语气轻缓,“还没有到那般急迫的境地,我们再等等。”
屋中一片安宁。
看向命长苏,在他脸上逗留片刻,莫清岚偏首,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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