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1 章
林奢译提及了一些事。
还有些事, 说与不说,他对施妤隐瞒了。
施妤的按摩店首次营业,她一心一意地, 捏得起劲儿。
她毫不客气地展现了高超的按摩技巧,摧残着手底下的冷白皮。尤其林顾客的皮肤白,还薄, 稍微搓一搓,一朵一朵的跟花儿似的盛开了一片, 深深浅浅的好看。
施妤边按边想。
想起来了,她和旎旎妈在同一栋楼里办公, 见过面, 她还有旎旎妈的联系方式呢。
林奢译给旎旎妈发了条消息, 询问旎旎的情况。
旎旎妈说:没大碍。
他想建议旎旎在家里多休息几天。
但很快, 旎旎妈又回复说, 明天还得麻烦老师多帮忙照顾一下了。
这是明天还要上学的意思。
林奢译没避着施妤, 手机屏幕上明晃晃的显示着两人的聊天记录。施妤一眼看过,见林奢译有点沉默, 她放缓了按摩的力道, 示意他起身。林奢译会错了意,动了动,没躲,反而乖顺地露出了右侧的干净脖颈,方便她继续下手。@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施妤恋恋不舍地捏了最后一下,说:“我也累了,换你帮我捏捏吧。”
林奢译应了声“好。”
他从地上爬起来, 终于坐在了施妤的旁边。
然而当他想要为施妤服务的时候,一伸手, 却得到了她一个满扑的投怀送抱。他下意识地把怀里的人抱得紧,坐不稳了,两人齐齐歪倒在了沙发上。
施妤恶作剧成功,笑得得意。
林奢译抱她更紧,手脚交缠,也随着她笑。
第二天,旎旎妈照常来送孩子上学。
她的丈夫近期在外出差,工作和照顾孩子的压力一并压在了她的肩头。她实在吃不消,面容都带上了几分憔悴。林奢译想单独和她聊会儿,但她把旎旎交给老师之后,紧接着要赶去上班了。
林奢译想了想,提议说:“如果您同意的话,我可以帮忙送旎旎。”
在傍晚时分,旎旎稍微留了会儿堂,难得和林老师一起,干起了打扫卫生的收尾工作。
小姑娘干不了重活,亦步亦趋,跟在林奢译的身后面转悠。@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林奢译擦一下课桌,她用小抹布也学着擦一下。眼看着林老师干脆利落地将整张桌子擦了个干净,旎旎伸长胳膊,也只能擦一点边角。
她有些气馁。
好像从小因为身子骨弱,她便比别的小朋友差劲了许多。
林奢译半蹲在她身边,安慰似的,把他和旎旎妈的聊天记录,分享给小孩看。
旎旎说:“我还不识字。”
林奢译指着旎旎妈的回复,解释说:“这个字叫‘谢’。”
旎旎问:“那这两个字,就是‘谢谢’吗?”
林奢译说:“是的。妈妈因为工作忙,来不及接旎旎放学,所以拜托老师帮忙送你过去找她。”
旎旎说:“哦。”
林奢译退出了聊天界面,在对话框里重新敲了两个字,问旎旎:“这个是什么意思?”
旎旎看一眼:“还是‘谢谢’呀。”
林奢译认真地夸她:“记得很清楚。那恭喜你,现在已经比别的小朋友多识字了。”
旎旎惊讶地捂住了嘴巴,有点小开心。于是她被林奢译牵着离开幼儿园的时候,走路都成了一蹦一跳的。
林奢译成功地把孩子送到了旎旎妈的身边。
时间晚了点,办公楼里依然的灯火通明。穿过一层的主厅堂,林奢译想象着施妤每天早晚路过此处的场景,他多看了一眼电梯间,因为施妤偶尔会抱怨说,早高峰时电梯里的人太多,她时常要吸着肚子才能挤上去。
施妤说,她要晚回去一会儿。
林奢译便去了街道对面的那家甜品店。
以往常坐的位置上有人了,他选择了更偏僻一点,靠近落地窗的地方。
店里的新年装扮尚未撤去,描绘在透明窗户上的喜庆纹路,间或地遮挡住了往来的对视视线。从外朝内看不真切了;只露出的一双眼睛,从里朝外看,倒是还能清楚地瞧见。他一瞬不瞬地注视着,第一时间发现了那个站在台阶上的等待身影。
施妤下班了。
她站在办公楼的台阶上等了会儿,摆弄手机的功夫,一辆陌生牌照的白车停在了她的身边。车窗缓缓降下,她确认过开车人的身份,将微垂的发丝撩在了耳后,说了句什么,笑了笑。
在说什么?为什么笑?男人是谁?
施妤坐上了副驾驶,扣上了安全带。
要和别人走吗?
要抛下他吗?
只是一瞬间的假想,只在一息之间,浓烈到窒息的怀疑感在林奢译的脑海里爆炸开,无数的窃窃私语攀爬到了他的神经末梢……
在他没见到的地方,还发生了多少他所不知道的事??
汽车驶离后。
不知过了多久,林奢译感觉手机震动了一下。
他陷在紧绷的情绪里,勉强地回过了神,只觉得精神还有些恍惚。点开消息,屏幕上的文字在跳动,施妤说,她很快到家。但他已经理解不了她在说些什么了。
林奢译双手撑在桌面上,试图站起来。
但事实上,他的双手猛然按在了桌子上,发出了狰狞的一声响。
甜品店的四周纷纷投来了探究的目光。
林奢译神经质地抖了一瞬。
他条件反射地想笑,然而施妤刚才的那个笑容在他脑海里一闪而过,他笑不出来了,他轻易地,便觉得嫉妒死了。施妤对其他人笑了。陌生的男人。陌生。男人。
林奢译不敢再去多想。
他强迫自己相信施妤,不停重复施妤跟他说过的话。
怪他,他不应该擅自来施妤的公司找她。
他来之前,应该提前告诉施妤的。
他至少,应该跟施妤报备一下。
都是他的错,是他先做错了,是他看错了,是他认错了人,是他错误地怀疑了施妤。
林奢译乘上了出租车,几乎与那辆车同步到达了小区楼下。
陌生的男人送施妤回家了。
林奢译先一步下车,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他看见男人把车停靠在了路边,他追上施妤,和她多说了些什么。他试图拉住施妤,被施妤推开了一段距离。
施妤发消息说,她到家了。
林奢译捏着手机,不敢回复。
冬日夜晚的阴影里,昏昏暗,偶尔有车辆开过,远光灯的光影时明时灭。亮时,在他的身上一扫而过,消失后,在他身边留下了更深更重的盘桓影子。
他曾经无数次的藏在阴暗处,执拗地追随,偏执地盯着施妤。
而今,他也只敢躲在阴影里。
林奢译上了楼。
他试了两次指纹,门锁总是发出提示错误的嘀嘀声。
施妤听闻动静,打开门,说:“你今天回来有点晚哦。”她毫无芥蒂地走上前抱了抱他,林奢译微偏了头,枕在她的肩头。
他听见自己说:“下班耽误了点时间。”
一切照旧,一切如常。
但凡施妤没有主动提及,他是绝不敢问的。
即使他焦躁难安,急切,如鲠在喉,他也只会自我束缚,忍耐,剥皮剔骨。
林奢译伪装的面色平静,若无其事。
他挽起袖子,在厨房做晚饭,手中的刀将菜切成两半的时候,他脑海里还在源源不断的考虑着那个陌生男人。他会和施妤说些什么?他在征求施妤的什么意见?施妤会拒绝他吗?
施妤说,她有些资料要准备。
林奢译说,好。
他也有许多工作要处理。
视线凝聚在笔记本上,脑中满是凌乱不堪的想法,最后他只划出了几道力透纸背的痕迹。擦不掉,撕掉一页,后面几页也跟着留下了划痕,索性全部都撕掉了。
夜越深。
林奢译不觉得困,他的睡眠质量向来糟糕。
他不愿意回房间,缩在沙发里,汲取着施妤余下的缥缈味道。
客厅里的厚重窗帘被他拉得紧实,透不进来一丝的光,他安心地躲在了深浅层叠的阴影里,睁着眼。良久,他的视野里依旧的一片漆黑。
但他对房间的布置是如此的熟悉。他迫于对施妤的渴望,想念着她,想见她,承担不了丝毫的分离。他旁若无物地,如受到了牵引般,轻易而举地来到了施妤的卧室门前。
没关系。
即使是在骗他也没关系。
只要施妤没有亲口说离开她,只要她还愿意待在他的身边,他什么都可以不在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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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奢译握住了卧室的门把手。
极轻微的扭动声音,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犹如爬行的曲蛇诡计。吱……吱……吱……门的锁扣打开了。然而在静谧到似乎时间都停滞了的几个呼吸后,门没动,锁扣重新回到了原位。
他没有进来。
施妤按亮了枕边的手机。
凌晨四点三十五分,她也一直都没有睡着。
手机里是来自施爸的信息。
在施爸得知她获得了公司出国进修的机会后,他特意委托了他在国内的学弟,帮自家女儿处理前往A国的具体事宜。出入境审查,签证……原本定于新年的旅行因事耽搁了,这一次,学弟的办事效率极高,短短几天,便把所有事情都安排妥当了,不容她再有拖延的机会和借口。
她是要离开的。
即便她是如此的舍不得。
第 62 章
一夜似睡非睡。
施妤的起床更是艰难。
定了时的闹铃五分钟响一次, 她反复被吵醒,还能坚持反复地陷入昏迷,两眼一闭, 相当于双耳一聋,什么都看不见,也什么都听不到了。
林奢译做好了早饭, 摆上桌。
等不来施妤,他抽空帮她准备了份午餐便当, 免去了她每天惯例、绞尽脑汁思索要吃什么的灵魂拷问。注意到时间已经过半,他才犹豫地去敲了敲施妤的房门。
没动静。
再敲, 从极细微处, 勉强分辨出来了一声“进”。
于是待林奢译进门后, 他先去洗漱间打湿了块温水毛巾。
施妤醒了, 没完全醒。
正坐在床上, 脑袋上不知道为什么缠着好几圈被子, 缠出了一个巨大脑袋。
林奢译觉得可爱,此时的施妤像是被他私心养在了房间里, 生长发芽了的女朋友。他是如此用心呵护, 放轻了动作,小心地解开了缠绕的床被。他从里面拯救出了满头乱毛的施妤,帮她理顺发丝,然后动作熟练地一点点帮她擦起了脸。
突如其来的触感,令施妤猛然一惊,睁开了眼。
待看清楚了面前的人后,她不止清醒了, 脑中还开始拉响警报。林奢译这种一点也不见外,什么事都把她当幼儿园小朋友照顾的习性, 简直太没有底线了。
施妤慌里慌张地从床上滚了下去。
偏生林奢译若无所觉,还在问:“需要帮忙吗?”@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施妤一边洗脸,一边刷牙,一边摇头,牙沫乱飞。
林奢译说:“那我出去了。”
施妤猛点头。
林奢译顺手叠起来了床上的被子,拉开窗帘,开窗透风。他朝外走了两步,停下来,说:“我等你洗漱完,打扫下卫生吧。”
施妤一个激灵,迅速把溅到牙沫的洗手台擦干净了。
施妤坐在餐桌上,捧着碗,吃蒸蛋的时候在想:好险,差点又生活不能自理了。从林奢译手中接过午饭盒时,她还想,希望今天中午能吃到有芝麻眼的章鱼香肠。
林奢译煎的香肠,比外卖好吃一百倍。
临出门时,她狠狠抱了下林奢译。
而林奢译安静地由她抱着,他没有回抱,空出的双手在半空中停顿了片刻,有一个执拗到不甘心、不情愿的微颤。
*
在林奢译独自一人代班,熬过了最初几天的手忙脚乱后,院长参加完市里的会议,赶了回来,开始协助向日葵班的日常管理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因着魏佳的缺席,林奢译不得已调整了班里的课程安排。他作为一名生活老师,没有教课的资格,大部分的时间都在带领小朋友们做手工,玩游戏。
院长翻看了课程表,说:“小林老师,这样不行呀。”
林奢译站在院长身边。
他明明没有错,却像是犯了错学生似的。
“向日葵班的学习进度已经落后其他班了,”这也是林奢译一直担忧的事儿,他忧心忡忡地记挂着,焦急着,然后被院长一锤定音,决定了,“之后的课,由你来上吧。”
林奢译忙摇头。
他的唯一一次代课,被其他老师戏称为开天辟地的头一遭。从没听说从幼儿园就开始内卷,拖堂加课时的。
显然院长也听说了,她忍着笑,有心安慰道:“不用担心,有我在呢。”
院长是何许人也?
拥有几十年教学经验,门下学徒无数,获奖无数,被教育局领导亲自登门返聘回来的国家级优秀老教师,由她坐镇,手把手地亲自指导,就算是块石头也能被雕琢成人。不过短短几天,小林老师的教课能力就得到了质的飞跃。
施妤偶尔吃多了,围着林奢译转圈般的消食。
她思考着要怎么跟他提起要出国进修的事儿,也看着林奢译的笔记内容,从各种花样手工,升阶到了深奥难懂的教学层面。
施妤问:“你要开始讲课了?”
林奢译为难地点点头。
“那你在本子上画什么呢?”
林奢译诡异地沉默了一会儿,还是说:“……PPT。”
他平日里的手工笔记本,是没办法拿到课堂上,投影展示给小朋友们看的。讲课要做PPT课件,而如何把PPT做得生动,有趣,排版要突出重点,展现优势……这却是院长她老人家没办法教他的了。
“……”
林奢译不懂,也不会。
施妤昂头叉腰,大笑出声:“终于轮到我有用武之地了!”她飞快地搬来了她的工作笔电,鼠标点开了桌面上最常用的软件,轻描淡写地问:“要做多少页?50页,还是80页?”
林奢译含蓄地说:“4页,不,3页就够了。”
施妤说:“我不同意!”
林奢译有内容和思路,施妤提供靠谱的技术支持。
两个人组成临时小分队,一起研究,很快就大功告成了。施妤还翻出来了她的投影仪,试看幻灯片放映的效果,林奢译很满意了,但施妤秉持着被领导反复折磨出来,吹毛求疵的打工人精神,又添加上了许多动画效果。
施妤的指尖在键盘上灵活的纷飞。
林奢译就望着近在咫尺的侧脸,屏住呼吸,微红着脸。
施妤有心教他如何自己做,提醒他看屏幕。
林奢译说:“哦。”
然后问:“我能抱着你听吗?”
他仔细地把施妤整个圈紧怀里,严丝合缝地抱住她,喟叹:“施妤,你真好。”在心里默默地补充:喜欢你,喜欢你,喜欢你。
施妤也舍不得这个拥抱。
她私心里找借口,公司目前没有给定具体的出国安排,而她所在的部门正进行项目的完善和迭代更新,一时半会儿不能缺人……再等等吧,再给她些时间。【看小说公众号:玖橘推文】
施爸几次打来询问的电话。
他甚至自作主张,帮自家女儿敲定了一套房产,只等施妤去了签字。
施妤为难地说:“爸,我只是去进修,最多也就两年。”她下意识地避开了林奢译,躲在阳台上悄声打电话。寒冬已经过去了,天气回暖,目之所及处,是曈曈黎明前最深最暗的夜晚,是在最黑暗处执着亮起的灯火。
灯火万家,有一盏是属于她的。
屋内,有人正一地期待着,与她一起迎接晴天好明。
*
有了优质幻灯片技术的加持,院长在试听完小林老师的讲课后,稍作沉思,问起了那天他带领小朋友们进行的集体游戏。
这可是原本幼儿园规范课程里没有的内容。
林奢译解释说:“有的。”
《多元游戏课程》系列的第12册,第十八章2小节。
为了验证真伪,院长从她书柜里抽出来了这本书,戴上了老花镜,细看。越看,她脸上的笑意越是止不住,心里也更充满了遗憾。幼儿园作为孩子们人生中接触社会生活的第一阶段,需要这样乐于钻研,有责任心,能正确引导孩子们融入集体,结交朋友的好老师。
小林老师做到了。
然而他原生家庭的悲剧,却没办法让他获得与付出相匹配的认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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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长笑说:“看来我这把老骨头,记忆力也不行了啊。”
她顺水推舟,又说:“林老师,看来得麻烦你准备下了。”
幼儿园马上要举办一年一度的公开课,不止学生们的家长会来旁听,其他幼儿园的老师也多会前来观摩和学习。名额原本暂定了魏佳和宗姝。可因着魏佳突发请假,她还在犹豫换班,还是换老师的事儿……经过这些天的观察和考评,林奢译无论是讲课的能力,教案,还是课程内容的创新,都表现出色——她决定给林奢译一个表现机会。
林奢译不明所以,问:“准备什么?”
院长说:“公开课。”
林奢译愣了瞬,轻声说:“好的,我会把资料准备好。”
他以为他需要为别的老师准备课件和教案,即使是借用了他的劳动成果也没关系。
“哎呀,”院长清楚他的性格,立刻明白他是想岔了,习惯性地觉得好事不会轮到他。她有点恨其不争地试图点醒林奢译:“多好的机会,难道你不想做主讲?”
林奢译没说话。
他分辨不出来现在是什么感受,他麻木地,温和地笑了笑。注意到院长还在等他的回答,他摸了摸自个的嗓子,想说什么,又没说出话来。
他或许在乎,或许不舍,但在有关施妤以外的事情上,他从没想过“争取”。从他有自我意识起,他最认清地就是“现实”了。
“真不想?那就——”
算了。
将他一年多总结出来的经验资料,把他和施妤共同完成的课件交予他人,甚至要把向日葵班的孩子们让给陌生的老师来带……
林奢译的嗓音颤了颤,他艰难地说:“我想讲。”
*
“公开课!”施妤实在太好奇小林老师一本正经地站在讲台上,给小朋友们讲课时的模样了,她积极地举手,“我要报名!”
林奢译小声说:“只有校外老师和学生家长能报名。”
他不敢让施妤去参加。
施妤理直气壮地反问:“我申请员工家属的参观福利,也不行吗?”
“没、没有这种福利。”
“好吧。”施妤暗戳戳地,在林奢译以为她放弃了,想要松口气的时候,她立刻摸出了手机,给阳霁打电话。叽里咕噜,呜里吧啦。“知遥姨姨”的身份再度登场,她要代替阳霁去参加幼儿园的公开观摩课了!
林奢译犹豫,又犹豫,只好跟施妤坦白说:“我紧张。”他患得患失,承担不了哪怕一丁点的差池,他害怕施妤会因此对他失望了,要离开他。
施妤偏生火上浇油:“紧张吧,保持住紧张。”
顶着林奢译的委屈目光,她笑说:“加油。”
第 63 章
公开课的当天。
幼儿园里更新了公告栏, 刊载了此次宣讲的相关信息。
施妤驻足。
属于林奢译的介绍上,印着一张她没见过的证件照。白衬衫,黑西装, 刘海上撩,露出了清晰的眉眼。严谨正式的扮相,不同于以往或温柔、或微笑的笑容, 照片里的林奢译目光平和,注视着镜头, 只在瞳仁里有凝聚的高光。
不过到了个人简介的部分,就有差异了。比起隔壁老师荣获“市级优秀教师”“省级模范代表”的称号, 林奢译的评优记录上写着“幼儿园月度新人老师”“幼儿园季度评优”“幼儿园年度最受欢迎奖”……虽然质量上欠缺点, 胜在数量多, 洋洋洒洒足足罗列满了三行。
施妤一字一句地抚摸过。
她积极地, 把有些许蒙尘的玻璃板擦得光洁如新。
耽搁了点时间, 等施妤赶到向日葵班时, 原本规划好的观摩场地被占了个满当,挤不进去了。
教室被围得里三层外三层, 只听得见讲课声。
林奢译话中含笑, 正讲解着本堂课的知识点。
他耐心地与小朋友们沟通和交流,回答了各种天马行空的古怪问题,时而有趣的发言,也引得在场的老师和家长们一阵笑声。
施妤站在外层,听完了一整堂课。
在林奢译获得的热烈掌声中,她是鼓掌最真挚、最用力的那个。她想和林奢译见个面再走,但显然教室里的其他人比她距离更近, 提问也更专业。关于“如何激发学生听讲的兴趣”“如何提升学生学习积极性”……施妤只听了一耳朵,她一边默念“打扰了”, 再默念“告辞”,果断地选择了离开。
微信里继续开始了跳动消息。
林奢译:来了吗?
林奢译:我给你留了位置。
林奢译:人有点多,我还没看到你。
林奢译:要上课了,我拜托了冯老师,她可以领你进教室。
……
林奢译:施妤,你在哪儿?
林奢译:你走了吗?
一个毫不掩饰的哭泣表情。
明明在课堂上是十分靠谱,深受大家喜欢的老师,明明每天都在见面,朝夕相处,但还是黏人。是一眼看不着就要惶然难受的程度。
不等林奢译应付完络绎不绝的老师,院长乐呵呵也凑了上来。她笑说:“林老师,干得不错,这次的反响很好。”她计划着把公开课的录播放进招生宣传里。比起过分的强调“领先的院校排名”“强大的师资力量”,都不如家长们点开视频,亲自感受一下老师和孩子们融洽的日常相处。
“这位是陈记者,稍后你再配合做个采访吧。”
林奢译心有寄挂,想要回绝。
一旁的两人迫不及待地凑了上来,抢先介绍说:“林老师,您好!久仰大名,幸会幸会!”他们一左一右握着林奢译的手,不容他有挣脱的机会,“不用紧张,我们是好人。”
“……”
其中一人改口道:“不对,不用紧张,我们是陈宇宙的家长。”
陈家近亲十几口人,远亲数不枚举,俨然是个十分庞大的家族。他们隔三差五的来接送陈宇宙,如雨后春笋般,不停往外冒,林奢译到现在都还没有认清所有人,但这并不影响他在陈家人心目中的崇高地位。
陈小叔架起了机器。
陈二叔一抖手里的采访稿,面对着镜头:“在孩子的成长过程中,相信每一位家长都曾有过困惑:到底该如何与孩子相处,倾听孩子们的心声?所谓‘懂事’‘听话’真的是一句夸赞的话,是优点吗?今天,我感到非常荣幸,能够采访到这位对陈家来说意义非凡的人!”@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长达十几页的稿件由真实内容改编,素材取自陈家相亲相爱一家人群里发生过的,每一次饱受陈宇宙迫害的惨痛回忆。陈二叔目有悲痛:“故事要从陈家小恶霸——陈宇宙说起……”
林奢译分了神,视线在教室里转了一圈。
他念及上课时观察到的情况,从教室角落里找到了旎旎。今天小姑娘的爸妈都没有来,此时独自一人抱着玩偶娃娃,缩在椅子上,似乎睡着了。
陈二叔走欲扬先抑的路子,一顿开场白,控诉了陈宇宙半个多小时。
等到他手中的采访稿翻了三页,终于要隆重介绍采访的主角——“不畏艰难困苦,坚持用爱感化恶霸”的林老师时,不知什么时候,林奢译已经悄无声的离开了。
林奢译蹲在了旎旎身边,瞧着小姑娘有些精神不济。
他伸手摸了下她的额头,又用手背贴了下脸颊,微微烫手的温度。
旎旎睁开眼,哑声喊了句“老师。”
她说:“我只是有点不舒服,睡一觉就好。”
她不过是个孩子,意识不到问题的严重性。
也正因为她是小孩,所以她更能敏感地感知到大人们的情绪,爸爸妈妈工作很忙很辛苦,她要乖,不能再添麻烦了。
“没事的,”林奢译安慰小姑娘,“有老师在。”
旎旎最近一直持续反复的发低烧,他反映过几次,也找旎旎妈当面谈过这件事,但得到了“这孩子从小体弱多病,没什么大碍”的回复。家长不重视,他却没办法置之不理。
林奢译抱起了旎旎,坚持说:“老师带你去医院。”
幼儿园的公开课+参观日,异于往常的热闹。
不仅充斥着孩子们的欢笑声,还有家长们难得放下工作,专心陪同玩耍的身影。滑滑梯,跷跷板同样是家长儿时的美好回忆。除了上午的公开课,当天没再安排别的活动,只等大家玩疯了,玩累了,一起心满意足地回家。
月季班里很快空无一人了。
宗姝提前开始收拾教室的卫生。偶尔间的抬头,她瞧见了路过的林奢译。他一边走,一边帮怀里的小姑娘裹紧了围巾,遮住了她有些泛潮红的脸颊。
林奢译走得十分匆忙。
出于习惯性的信任,宗姝甚至于没来得叫住他,多问上几句。眨眼间,她便目送林奢译离开了。
一出门,迎面吹来了阵阵的凛冽寒风。
林奢译加快步伐,与校园里闲逛的家长们擦肩而过。出租车被沿途停放的私家车堵在了半道,司机打来电话,商量着能不能把上车地点改在远一点的空闲路口。
林奢译问:“在哪儿?”
司机说:“您先往东走,大概走到十字路口的时候……”
在这短暂的通话中,另有一通电话拨了进来,林奢译来不及接,手机提示了两次震动,自动拒绝挂断了,紧接着依然是备注“宗姝老师”的来电。
*
旎旎爸赶到幼儿园时,公开课早已结束了。
他有些烦躁地挠了挠头,在空荡荡的教室里转上一圈,找不见自家孩子,他也不知道属于旎旎的储物柜是哪一个。他勉为其难地去到了隔壁班,找老师问。
宗姝说:“林老师带她出去了。”她想了想,补充道:“可能是去送旎旎找妈妈了吧。”之前也有过几次他帮忙送孩子的事儿。
旎旎爸有些惊讶:“怎么可能!”
他最近出长差刚回来,本想在家休息,奈何扛不住孩子妈的夺命连环扣。说什么今个是幼儿园的公开课,家长们都会去;说最近闺女身体不好,要早点接孩子回家……他觉得孩子妈是多操的心,孩子呆在幼儿园里,有老师照顾着,能出什么岔子?
这下听见了宗姝的解释,旎旎爸更是生气。直接一个电话回拨,说话带着股冲劲儿:“老师都找你去送孩子了,你还让我来幼儿园接?”
旎旎妈说:“没有啊。”
“什么没有!”
“我正上班呢,哪能带孩子?孩子送来谁给看?”
“那旎旎呢?”
“旎旎在幼儿园。”
“我现在就在班里,没看见孩子!”
两个人互相推诿,吵吵嚷嚷地,说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儿。
宗姝站在一旁听着,她回想起林奢译带走旎旎时,神色间的凝重,脸色却渐渐白了。她走远了几步,连打了两遍林奢译的手机号,都是正在通话中的忙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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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真出岔子了!
旎旎爸嗓门大,怒气足,站在走廊上冲宗姝吼道:“你们幼儿园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会允许一名男老师,私自带着小孩离开?!”
一个个敏感的字眼,当即吸引了周围人的注意力。
他们三两驻足,纷纷投来了好奇的目光,试图探听些什么蛛丝马迹。
宗姝顾忌着影响,劝着旎旎爸进教室说话,先坐下喝杯水,消消气。她攥紧手里的手机,通话界面还是提示对方正在通话中,说:“这中间一定有什么误会。”
围观的人群中有交头接耳的私语。
“出什么事了儿?”
“大事!有老师擅自带走了个孩子!”@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不可能吧。哪个班的?不会是向日葵班的吧。”
“就是向日葵班的那位。”
“你没见过么,那位林老师还挺受孩子欢迎的。就因为他帮忙带过几次课,现在我家祖宗天天嚷着要转班,烦得不行。”
“林老师,公告栏上那位……?”
“真少见,真是位男性老师啊。”
人群中琐碎的一言一语,愈发刺激着旎旎爸敏感的神经。他身躯一抖,猛地看向说话的人,追问道:“什么男老师?”
一道轰隆的作响,在旎旎爸的神志中炸开:“这幼儿园里还有男老师?!”
十字路口处,红灯结束,绿灯亮。
林奢译扶旎旎坐进出租车里,他也正要上车时,突然被人从后方粗暴地扯住了。为首的一人身强体壮,一下将他扯了个趔趄,随后而来的几名家长迅速抓住了他,令他动弹不得。
旎旎爸从车里抱出了闺女。
他浑身颤抖,激动地难以附加。“你——”他一手指向双臂被反剪,呈押解状的林奢译,目眦欲裂:“王八蛋,你不声不响,要带我家孩子去哪儿?!”
林奢译忙解释说:“旎旎有些发烧,我想送她去医院。”
“你在胡说八道什么?我家孩子的身体状态,我能不知道吗?”旎旎爸迅速打断了他的话,“这里到底是拐卖集团,还是幼儿园?有老师擅自带走小孩,也不通知家长一声的?幼儿园怎么会放任你这种人来当老师!”他嫌恶地将裹孩子的围巾扯了下来,扔在了地上。怀中的旎旎骤然受了冷,不自觉蜷缩得更紧,她难受地皱起眉,却似乎睁不开眼睛。
林奢译有些揪心,挣扎了下:“别再冻到她了……”
但紧接着,他被人施力扣得更紧,旎旎爸怒极了的斥责、谩骂,吸引住了所有人的目光,也轻易地覆盖了他的无力解释。
十字路口被堵得水泄不通,有人似乎要报警,被眼疾手快的宗姝拦了下来。院长她老人家满面焦急,恳请大家相信幼儿园,相信老师不会做出伤害孩子的举动,他们一定会调查清楚这件事的真相。
林奢译还想说:旎旎现在很难受,至少,先把她抱回屋里去。
然而没人在听他说了什么。
旎旎爸只顾得胜利般地抱着孩子。
一层一层的人群如涨潮的江水般,不可控地涌了上来,纷纷议论,揣测,开始四散的流言……他逐渐要被淹没了,直至他彻底被淹没,再也说不出反驳的话。
第 64 章
“喂, 您好。”
施妤移步到了茶水间。
“是我。”她边说,边走到了落地窗前。
此时的夕阳将落不落,半边沉浸在了连绵的火烧云中。似火的颜色, 被灼烧着,直至与天地线上蔓延上来的夜色融化为一体,沦为无尽的沉闷和压抑。
顾及着有其他休息的同事, 施妤不由也压低了声音:“请问您有什么事?”
似乎是有其他人接过了电话。
短暂的停顿过后,响起了一道令施妤完全无法预料的声音。
“爸?”
“您回国了?!”
施妤条件反射地往窗外望。
她自然看不见距离市中心十万八千里的机场, 但她似乎能想象得到,她爸站在机场出口, 打电话时的冷峻眉目。男人高大挺拔的身躯, 一眼扫过来的审视目光, 时隔多年, 依然得会让她心生局促。
手指不自在地戳起面前的玻璃窗, 施妤故作轻松地问:“需要我去接您吗?”施爸出行向来有助手负责打理一切。电话另一端的声音说:“不必。”
施妤暗松一口气。
但紧接着施爸说:“今晚见一面。我有话跟你讲。”
“……”
施妤应该能猜到是什么事。
她不想听, 逃避地找借口:“我得加班。”
“需要我等多久?”施爸听不懂弦外之音,只顾说:“把今天的会议推迟。”这是对他身旁的助手说得, 大有要拉长战线, 不见面不罢休的架势。正说着,夹杂在机场往来人群的嘈杂声中,施妤又辨认出了另一道男声:“师兄,好久不见!”
声音听着有点耳熟,施妤想了想,应该是简温文。
是了,他是施爸在国内的学弟, 之前还受施爸所托帮她准备过签证资料的事。两人见过几次面,也仅此而已。
挂断电话后, 施妤身心俱疲。
她给自己冲了杯咖啡,瘫倒在了茶水间的懒人沙发上。好累,和施爸不过交流一会儿,比上一天的班还累。她没心情工作了,只能被迫带薪摸鱼。
*
林奢译在路上走。
他没走大道,选择转进了几条崎岖狭窄的巷子。这里的行路人很少,间或有些胡乱堆放的杂物,更遮挡着视线。虽然他的衣服上已经滚了几层的脏,不过林奢译还是走得很仔细,他避开歪倒了的单车,未消融的雪,只一心一意地在走。
也不知走了多久。
肯定是比平时花费了更多的时间。
林奢译来到施妤的公司楼下时,天色已经泛黑了。手机被持续不断的电话占据着,响铃到没电,早已自动关机。他不知道现在几点,但此时高楼每一个格子间的灯光都在亮,他推测应该还没到下班点,来得及。
林奢译没办法通知施妤,只能等。
找一个不引人瞩目,不被人发现的角落,天色越是黑透了,反而有利于他的隐藏。他是擅长找地方藏身的,从很久以前开始,他吃尽了苦头,学会做个让人看不见的角色了。
林奢译藏在寒冬夜的楼栋阴影中,等待着,他也稍稍安心,有机会检查一下自个了。他间或拍了几下衣服。当时被旎旎爸一把从背后揪住,拉扯中,背包被扯坏,里面的东西洒了一地。事后他想捡来着,但东西被人群踩得不成样子,都用不了了。
没有湿纸巾,没有水。
被推到在地上时蹭到的大片污渍,怎么也拍不掉。
林奢译掐住衣角,用力搓着,始终没有变化。不过他再仔细看了看,后知后觉地发现这原来是从杂缝里落在身上的阴影。虚惊一场,他就感觉安心多了。继续清理身上的其他地方,多拍掉一点灰尘,能显得更干净一些。总也要干干净净地见施妤才好。@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不过有过一次没有提前报备,擅自来这里,结果看见施妤和其他男人在一起的经历,林奢译其实是很忐忑的。万一再看见了怎么办?还是只能当做看不见,不存在。
他的脑回路九转十八弯。
一瞬间构想了许多隐忍的情节。
眼眶微得发热,他差点是要哭了。明明被当众非议、被冤枉、被谩骂的时候,他都能撑住,此时却像是被剥了壳的虾,弯起腰,难捱地用衣袖擦眼睛。
如果让施妤做对比,林奢译简直比幼儿园的小朋友们还会哭。
他平时喝水那么少,眼睛里怎么还会储存了那么多的水要流呢。一眨眼,两颗眼泪,两道清晰明了的泪痕,毫无保留地展现在她的面前,脆弱又可怜。
施爸的车停在公司门口。
后座的车窗降下来,是一张多年如一日的冷硬面容。两人不过说了几句话的功夫,施妤的视线随意一扫,正瞧见了不远处哭啼啼的林奢译。
他哭得眼红,鼻子红,脸颊红。
偶尔路过的车灯一晃而过,照得他整个皮肤都白兮兮的泛着光,更显得哭红得可欺。
施妤:……?
施爸说了什么,施妤没听清。
施爸递给施妤一叠资料。
施妤眼尖,又瞧见了林奢译紧绷身体的一个颤抖,她甚至于帮他幻听了一声漫长的抽泣。
施妤:……
幸而施妤和施爸没有更多的话题可聊。两人见面,直切主题,在说完的瞬间就陷入了沉默。施妤一边引颈受戮般,静候着施爸下一步的安排,一边偷眼继续瞧林奢译。
半晌,施爸许是酝酿够了时间,终于多寒暄了一句:“最近怎么样?”
施妤说:“挺好的。”
施爸说:“那就好。”
施妤说:“是挺好。”
施爸说:“好。”
施妤也问:“你最近怎么样?”
施爸说:“挺好。”
施妤说:“那好。”
施爸说:“我等你消息。”
这个话,施妤一时半会儿却是回答不上来了。支支吾吾地“嗯”一声,她挥手跟施爸告别,恭敬地目送施爸的车离开,消失在道路的转角处——然后她冲林奢译招了招手,跟招魂儿似的,林奢译得令,身体和眼泪一起,瞬间就往她的方向开始飘了。
不用施妤开口。
林奢译上前的第一句先问:“施妤,我衣服有点脏,我能抱抱你吗?”
施妤主动搂了搂他:“怎么弄的?”
林奢译枕在施妤的肩头,泪流得更肆意了,哽咽地撒谎说:“摔倒了。”他不觉得被误会,被当众审责是难堪和磨难的事儿,然而施妤特意给他买的昂贵羽绒服,手肘的地方被磨破了,一拍就往外掉毛。情侣围巾在混乱中找不到了。整理的食谱笔记本丢了。背包里的饼干零食也被踩得稀碎……
施妤紧张地问:“你受伤了吗?”
林奢译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说:“我难受。”
他一时分不清楚,到底是因为担心旎旎的状况难受,还是害怕施妤突然离开他难受。他只知道,在施妤面前哭能得到关心和安慰。这就够了,他理所应当地哭得更可怜了,只等着施妤手忙脚乱地找到纸巾,帮他擦泪。
施妤把纸巾展开,覆盖在林奢译的眼睛上。
他眼睫上挂着的湿漉漉的泪,瞬间便在纸巾上晕染开了一层层的水痕。
林奢译一边哭,一边偷眼看施妤的反应。
他也是识趣的,惦念和揣摩着施妤的底线,不敢多哭,也绝舍不得少哭。施妤忧心地望着他,真好,施妤安慰地抱住了他,真好,施妤如果能亲他一口就更好了。林奢译缓缓闭上了眼睛,果真等来了唇瓣上的一个轻微触碰。
他睁开眼,追着要继续亲。
施妤任由他胡闹。
实际上,林奢译只敢回亲一下她的脸颊。亲完,他小心地帮施妤擦脸。这么漂亮的施妤,怎么能沾染上他身上的脏东西呢?想到这儿,林奢译心中又是一痛。他充满忧虑地低喃道:“求你,别离开我。”
虽然只有短短一瞬间,但林奢译看见施爸了。
施爸是要来带施妤走的。果断地、毫不留情地带施妤离开。
林奢译打了个冷颤。
因着发生了旎旎爸的闹剧,在事情调查清楚,能证明他的清白之前,他被院长勒令停课回家,不能再去幼儿园上班了。
他已经失去了幼儿园,他绝不能再失去施妤。
林奢译的眼泪似乎要流干了。
他睁大了眼睛,一瞬不瞬地低头看怀中的施妤。只是抱着还不行,要抓着她。于是林奢译扣住了施妤的手腕,用力收紧,一手揽着她的腰,更压进怀里,要在血肉骨头上烙印出她的形状。
林奢译实在太瘦了。
过分用力的拥抱,让施妤感觉到了他的嶙峋削骨。
施妤挣了下,挣不脱他的束缚,便问:“要接吻吗?”
林奢译条件反射地凑上来。
唇齿相依,交缠,触及灵魂的战栗和自由,也不过如此了。林奢译不自觉放松了力气,施妤得了空,踮起脚,反而进一步加深了这个亲吻。她勾着林奢译的脖颈,习惯性地在他后颈软肉上摩挲,“施、施妤……”林奢译敏感地打颤,无从抗拒,瞳仁几近都要涣散。@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施妤含糊地哄他:“别难过了。”
这话透过他的身体,温暖妥帖地裹住着他的心。
于是想要更多的关心,更多的安慰……来自施妤,足以抵御人情冷漠和寒冬的爱意,让林奢译遵循着饥寒交迫的本能,无度地,永远地,无法知足。
林奢译让施妤牵着手,领着走路。
施妤猜测他反常的原因,问:“你刚刚看见我爸了?”
林奢译沉默了一会儿,闷不吭地点了下头。
好吧。
或许现在并不是一个好时机,不过施妤在这些天的犹豫中,也没找到更好的时机。她决定告诉林奢译了:“他这次来,是和我商量出国的事。”
这下换成林奢译在挣扎。
施妤早有所料,紧紧地与他十指相扣,坚持把话说完:“公司项目奖励的名单下来了,其中有我。我决定去A国进修了,暂定下个月初出发。”@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林奢译想大声地反驳,他不答应,他不接受,他的喉咙却像突然被水泥封死了,拼了命也说不出话来,他只能用行动表达拒绝,抗拒地摇头。
“最多两年。”
不行。
“我会回来的。”
不行!!!
“其实我最近一直在纠结,到底要不要去。”
施妤很想把握住这次难逢的机会,又放心不下林奢译:他是如此全身心的在依赖她,他迫切地需要着她。“直到今天去看了你的公开课,让我坚定了想法。”
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你真的很厉害。”她的目光温柔闪动,“在不知不觉中,原来你已经成为一名合格、甚至于非常优秀的老师了。”
没有了……
或许有一部分她的原因,但更多的是因为林奢译自身的认真、刻苦、和不懈努力,让他收获了丰饶富足的回馈。现在的他拥有了热爱的事业,也有一大群天真活泼的孩子们作伴。即便她无法陪在他的身边,施妤相信他也不会再沦为孤独一人,重蹈悲伤的覆辙。
“我相信你,一定能坚持到我回来。”
施妤由衷地为林奢译感到高兴,也因此安心。
没有了……
第 65 章
林奢译的脑子无法思考了。
他掰着手指头算, 一遍一遍地确认,现在距离下个月7号,还剩多少天。
林奢译算了一晚上, 算不明白。
天色亮了,他浑浑噩噩地起床,帮施妤做早餐, 做午餐便当,若无其事地和她一起出门, 告别。然后无处可去,折转回家。除了进门, 他不敢擅动家里的任何东西, 怕施妤瞧出异常来, 发现了他被幼儿园勒令停课的事。
林奢译去地毯上坐, 把脑袋抵在沙发上发呆。这是施妤在时, 他惯常贴近她腿边的坏习惯。施妤不在时, 他执拗地也不愿意改。
指针的转动时快,时慢, 时间变得虚无和缥缈。直到临下班的点, 他如同被好心捡回的破败玩具,被上紧了发条,他站起身,假装下班刚到家,这才有了做事的理由。
待施妤回家后。
她站在玄关就开始喊:“林奢译!”
林奢译慌忙忙地跑出来,手里还举着淋汁的菜刀:“我在。”他怕汁水滴在地上,用手在锋利的刀尖下面捧着接。@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施妤抽了几张纸, 垫在他的掌心,问:“你手机是不是没电了?”足足有一整天的发消息不回, 打电话不接,她差点以为人口失踪了。
林奢译装出恍然的模样,说:“我没注意。”
他有一些刻意被忽略了的事。
施妤提醒他说:“旎旎妈有事找你,都找到我这里来了。”
林奢译停顿了一瞬,轻声问:“她有说什么事吗?”不过他的声音太小了,含糊在唇齿间,反而像怕施妤听见似的。
施妤提着蔬菜袋子,往厨房走。
林奢译忙快步跟了上去,接过了她手里的东西。
他已经做好了晚饭,趁着施妤帮忙把饭端去餐桌的功夫,他殷勤地把清洁工作做了收尾。各种厨具分门别类,放回了原来的位置,连带着灶台都擦拭得一干二净。他本想把新买的蔬菜一起收拾出来,但耐不住施妤又清楚地喊了一声,唤他出来。
林奢译摘下围裙,要去接过施妤盛汤的勺。
施妤避了一下,说:“先去给手机充电。”
林奢译慢吞吞地,想起来了手里被遗落在了玄关的柜子里。屏幕的一角被磕碎了,在连接上充电线之后,黑屏一闪,倒是显示出了充电中的动画,应该还可以使用。
他犹豫地要不要开机,也想要把由他引起的含混现实告诉施妤。
但他开不了口,在拿刀切菜的时候,他甚至试想过能不能从喉咙哪里割一下,彻底杜绝他以后说话的机会。
或许,旎旎妈已经跟施妤说过了。
林奢译的麻木神经,有时又敏锐地,能拉扯出密密麻麻的纤细分叉,施妤稍有些不同以往的情绪反应,他缠绕般地立刻感知得到。至少,她从没有过一连两遍地喊他的名字。
餐桌上。
施妤饿坏了,一连往嘴里塞了好几口饭。林奢译难得地沉默,反复只吃面前的一道小青菜。施妤故意把水煮肉盖在青菜上时,他也没发现颜色不对劲,夹起了就往嘴里放。于是他顺理成章地被辣味呛到了,连咳了好几声。
林奢译的眼尾发红,委屈地看向施妤。
施妤关切地说:“喝点汤吧。”
于是林奢译就把她恶作剧的事情忘掉了,听话地端起了滚烫的汤碗。这次他倒是知道先吹吹凉,再喝了。只是喝一口,他欲言又止地念道:“施妤……”
“怎么了?”
“没什么。”
林奢译把脸躲在碗后面,手指被碗边烫得发红,眼眶被热气熏得发涩,他终于忍不住说:“我……我可能要被幼儿园开除了。”
施妤的动作一顿。
一瞬间,林奢译的思维骤然被收束,绷紧了,几近绷断了。
不过施妤并没有什么异常的反应。
她只是靠近了他,握住他被烫得麻木的指尖,帮他分摊了过载的温度,说:“我知道。”
*
中午时,旎旎妈给施妤发了条消息,约她见面。
她邀请施妤在公司附近最贵的一家餐厅用餐,还提前结了账。
旎旎妈说,今天旎旎在幼儿园晕倒了。
多亏了陈宇宙及时发现,大声喊来了老师。救护车把小姑娘送进医院。主治医生说若是再晚来些时候,后果不堪设想。做家长的怎么能粗心大意到这种程度,不管不顾的,放任孩子一连月余的反复低烧!
在一片沉默压抑的病房里,医生揉了把陈宇宙的脑瓜,夸他做得好。
随同而来的陈爸听到了耳朵里,哈哈直笑:“我家儿子就是这么有责任心!他身为班长,关心同学,责无旁贷啊!”
却没想到,陈宇宙突然反驳道:“才不是!”
病床上躺着挂水的小姑娘,他左瞧右看,索性爬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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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椅子上,站在能和一群大人平视的高度,吼着说:“是因为林老师离开的那天,特意叮嘱过我,要寸步不离的守着旎旎!”
旎旎妈苦笑地解释,关于旎旎时不时会发低烧的事儿,林老师确实反复地提醒过她很多次,便连隔壁班的宗老师也关心过孩子的身体健康。但当时逢着旎旎爸出长差,她一个人又要忙工作,又要照顾孩子,实在分身乏术,累极了,就没往心里去。
说到这儿,旎旎妈有些羞愧。
当父母的对孩子疏于关心,老师出于负责任的态度,要送孩子去医院做检查,反被他们荒谬地误会成了拐骗孩子的犯人。当她知道这事的时候,已经痛骂过旎旎爸了。他没关心过孩子在幼儿园里的情况,难得参加一次活动,迟到,认不清孩子班里的老师也就罢了,竟然还能闹出这种匪夷所思的笑话,害得林老师被停课调查!
旎旎妈打不通林老师的电话,只能找林老师的女朋友,拜托施妤向他道声歉了。
面对着铺满桌的菜肴,和旎旎妈主动倒的茶,施妤连杯子都没碰。事实上,当话听到一半的时候,她就在拼命克制着不要对面前的人恶语相向。
原来如此。
怪不得昨天晚上林奢译哭得那样伤心。
林奢译对于人情世故的迟钝,和无从辩解,不代表她也不懂。
施妤生硬地说:“你不必跟我说这个了。”她看透了旎旎一家的卑劣心思,拆穿道:“我也不会代替他原谅你们。”回想起林奢译安静地擦干净外套上的脏污,他盯着手肘被磨破的地方,却不知道该如何处理的呆愣模样,她只觉得煎熬。
她扶着椅背,勉强站起了身。在艰难地说完了话后,她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要道歉,你们亲自对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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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指责,只会沉默。
被冤枉,只会接受。
他也曾辩解过,反抗过,换来的却是更恶意和揣度的污蔑。于是只能自我安慰,都是他的错,都是因为他做错了,所以才会受到惩罚。于是只能更抓紧她,小心翼翼地讨好,害怕她也会因此离开。
林奢译按下了开机键。
施妤和他一起,注视着不停闪烁变化的屏幕。
但林奢译不再关心手机里的消息了,自从如蒙大赦,发现施妤并不会因此而嫌弃他之后,他更开始细细窥探着她的反应,一丝一毫,微蹙的眉心,和她毫不掩饰的担忧神色。
她在关心他。她在心疼他。
每一次的笃定,都会让林奢译产生诡异的满足感。如同自虐般的疼,抽在他身上,被打得皮开肉绽也没关系了,还有什么比确定施妤在爱着他,更重要的事呢?
与此同时,林奢译感觉自己也变得岌岌可危了。
在他内心深处,有更贪婪卑劣的想法,在试图蛊惑着他说话。这是个很好的理由,继续再博取施妤的同情和怜悯吧,哀求她不要走,千万不要丢下他去出国进修,毕竟现在的他是如此的无依无靠,迫切地需要着她啊。
林奢译突然伸手遮住了施妤的眼睛。
手机里果然收到了许许多多的谩骂和指责,明明是能让施妤更心疼他的信息,但他说:“还是不要看了。”
施妤也看不见他的表情了。
林奢译无意义地笑了笑,他果然还是舍不得让施妤难过。他隐藏了他那矛盾扭曲、被反复划破至血淋淋的一颗心。即便是因为他也不行。@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施妤尤不觉,提议说:“还是你不要看了,我帮你删掉吧。”
林奢译说:“没关系。”
早从很久很久以前,他便已经习惯了这种事。
“可我不想让你再习惯。”
林奢译感觉到了指缝里的微微潮意,施妤还在努力地不要哭出来,“你没有做过,就不要承认啊。”被污蔑作弊,被造谣逃学,单方面的挨揍,被大家说得头头是道,如亲眼所见般,是他恶意地打了人,“没做过的事,就是没做过!”
“你……能不能对自己好一点?”
但凡拿出对待她的心思,千分之一也好。
手机响了。
是一个陌生的电话号码。
林奢译不能装作手机在关机,无法接通电话了。他去到了阳台上,贴心地把门也带上了,确保施妤不会听见任何的说话声音。
施妤默然注视着他的身影。
在夜幕四合的漆黑笼罩中,他像是随时会被吞尽一般,但他偏生还在坚持。凌冽的寒风不停卷动着他的衣摆,露出的一小片皮肤,是夜色里唯一的白。
挂断电话后,林奢译没有立刻回来,而是多站了一会儿。
施妤记挂着他,追到了阳台上,却被他猛然抓住了手腕。林奢译用得力气很大,说话的声音却有些游移不定,他说:“施妤,刚是旎旎爸打来的电话。”
施妤无声吃痛,忍耐着问:“然后呢?”
“他跟我道歉了,还说正在配合幼儿园的调查,”林奢译顿了顿,像是不能理解般的困惑说,“会还我一个清白。”
第 66 章
十点零一分, 林奢译的手机又震动了下。
但他暂时顾不及了,一心捧着干发巾和吹风机,他守在浴室门前, 要恭迎施妤洗完澡后的大驾。裹头发,牵去沙发,护着怀里的人在身前坐, 整个流程一气呵成,容不得她有一丁点儿受凉的机会。
吹风机徐徐的送暖风, 吹得施妤有些昏昏欲睡。
施妤打个哈欠。
林奢译便耐心地劝:“发尾还有些潮。”
他不觉得施妤叨念着明早一定起不来,非要临睡前洗头发是件任性的事儿, 他觉得理所应当, 还会添油加醋地再配合一些, 给自己创造更多一点发光发热的机会。
吹几下, 梳几下发。
左梳梳, 卷个自然卷。
是去到理发店打工, 铁定会被投诉“过于热情”的服务。
不过施妤惯好的习以为常,任由林奢译的心思绕着她, 缠得严丝合缝, 九转十八弯地挤出汁儿来,她也能做到不太多理会。
但今晚不同,施妤在临睡前还有个重要任务要做,她不能放任林奢译这么无忧无虑地骚扰她。于是她稍想了想,夸了林奢译一句:“你真好。”
林奢译跟受惊了的食草动物似的,睁大了黑眼珠。
施妤强调说:“有你在身边,真是太好了。”
闻言, 林奢译简直受宠若惊了。
他手里帮施妤吹发丝的动作不停,簌簌地, 像兔子在嚼草。
这绝对是近两天以来,林奢译难得的开心了。
尤其待收拾完毕了,施妤还奖励般地,暧昧地凑近了他,是要亲他的意思。林奢译紧张地屏住呼吸,结果施妤只是“叭叭”左右各亲了他的脸一下。他会错了意,微张的嘴唇没来得及合上,被施妤看见了个正着。@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林奢译涨红了脸,嗫嚅地说不出话来。
眼看施妤走远了几步,他的视线执拗地追着她跑。
施妤走进了卧室里,对他笑说:“好了,来亲吧。”
林奢译如脖颈上拴了绳,立刻跟着迈进了卧室,他贴施妤极近,心满意足地啄了两下嘴。
然而当他后退想离开的时候,完蛋了,施妤守株待兔般,一把抓紧了他的手腕。卧室门一关,今晚林奢译想睡也得睡,不想睡也得睡,施妤绝不会再放任他一整夜地不阖眼了。
林奢译说:“我不困。”
施妤问:“需要我给你讲童话故事吗?”
林奢译抿了抿唇,坚持说:“我不困。”
施妤问:“需要我给你唱摇篮曲吗?”
林奢译就小声地委屈:“施妤,你不能这样。”
施妤给他留了一盏床头小灯,帮他拉被子盖到了胸口,还问:“这样可以吗?”赶在林奢译说话前,她伸手抚摸到了他脖颈处的皮肤,从瘦削的锁骨,到喉结,直至指尖下的微颤震动消停下来了,仅剩下意义不明地几声轻哼。
林奢译哼哼唧唧地。
施妤听不懂,不过不耽误她附和地点头:“对对,你说得都对,我坏。”
林奢译在床上扭了扭,忙说:“不坏!”
施妤肩头微颤,无声地笑他。
林奢译安静了片刻,惦记起明早要给施妤准备早饭的事儿,又挣扎地说:“我得定个闹钟。”施妤不许他再动,他只能长胳膊长腿儿的保持着躺平,在心里面计时,锱铢必较地计算施妤离开他,去拿手机耗费了多长的时间。
30秒,60秒……足足过了有一分钟。
林奢译不安定地唤:“施妤?”
施妤扬高了点声音:“在。”
属于林奢译的手机,身残志坚,即便屏幕裂纹了,依然能反复亮屏提醒着他有许多新增的未读消息。林奢译没有设置密码,但施妤也没有点开,只是提醒他说:“向日葵班的家长群里好像一直在@你,要看吗?”
被窝里是如此的干燥温暖,关键还有施妤陪在他身边,令他无比的安心。林奢译沉默了一会儿,低声说:“要。”
施妤故意哄道:“那你躺好,我给你念。”
这下,施妤做得委实有些过分了。
林奢译从没有这么想过,他被迫跟着施妤的思路,稍微联想了一番,堪称羞愤难当。他可以事无巨细地照顾施妤,再多也愿意,但施妤怎么能照顾他呢?他根本不配,他不值得,但他突然发现,在他的内心深处,真有那么一瞬间,被蛊惑了般,他也想要被施妤全心全意地呵护对待。
太不堪了!
妄想要被施妤照顾的自己,简直、简直太不堪了!
林奢译这次非要从床上爬起来了。
施妤忙劝:“好了好了,我不逗你了嘛。”林奢译不听。两人拉扯间,林奢译一时支撑不住,要歪倒,却还能瞄准似的,直朝施妤的身上摔。
施妤把他抱个满怀,笑得更厉害了。
两人一起看消息。
在晚上十点零一分的时候,有人往向日葵班的家长群里发了一张照片。照片拍下了一封手写的道歉信,落款是旎旎妈和旎旎爸的名字。而在照片的下方,旎旎妈又将道歉信的内容重新编辑了一遍,发成文字版@林奢译,郑重地道了歉。
几乎在消息发出的同一时间,原本沉寂的家长群炸开了锅。
先是家长们一长串的疑问和回复,乱码的标点符号和火星文紧随而上,施妤看不出个所以然,猜测应该是哪位小朋友不小心地乱按,果然紧接着十几秒、几十秒的大段语音就出现了,随便点开一个,都是撕心裂肺的“林老师我想你!”呐喊。@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群内的消息刷得飞快,两段道歉的内容很快一闪而过,不见了踪迹。
施妤尝试着向上滑了几次,都没找到。
而林奢译小心翼翼地绕过看手机的施妤,悄么声地爬下了床,无声息地走,走没几步,他听见施妤问:“你去干什么?”
林奢译有了正当的理由,说:“施妤,旎旎家道歉了,我明天能去上课了。”这是个顺理成章的因果关系,他说得难得有几分底气:“所以,我得去备课。”
施妤:……?
施妤重复道:“你说你去工作?”
林奢译无辜地纠正她:“我去备课。”
施妤问:“现在已经很晚了,你备什么课?”
林奢译说:“因为我明天要去上课。”
在群管理员出现后,他找到了那两段道歉的内容,设置成了群公告。
不过施妤已经没有细看的心思了。她呈大字瘫在床上,拉长语调:“你去你去你尽管去,顺便帮我把灯关上,我好困,我要睡了。”
林奢译说:“好。”
关了灯,临关门前,他煎熬地踌躇了一小会儿,说:“施妤,晚安。”@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施妤翻个身,不搭理他。
于是林奢译当即退了回来,倏地躺回了施妤的身边。顿了顿,他还在昏暗中准确地摸索到了施妤的手,帮她把手揽在了自个的腰上,虚虚一搭。他知道的,施妤有时候睡不安稳,总要上下其手地摸两把才行。
施妤有点睡意了,含糊地问:“不去备课了?”
林奢译精神十足,小声说:“我等你睡着了再去。”
施妤一脚把林奢译踹下了床,鼓励他:“你现在就去吧。”
施妤一觉睡得安稳,再睁眼时,亏大了,整整早醒了十分钟。她赶紧闭上眼,自我催眠地继续睡,一直睡到闹铃准时响起了,她勉强回复了点神智,脑袋和腿还粘在床上,慢吞吞地先翘起了个悬空屁股。
林奢译自知昨晚惹施妤生气了,尤其施妤清早时还有很严重的起床气。
他昨晚在沙发上缩了一夜,此时也瑟缩地不敢进卧室,徘徊地问一句:“我熬了粥,要喝吗?”米粥在小灶上炖满了两个小时,熬得喷香软糯,再配上崔奶奶秘制的小咸菜,新腌的茶叶蛋,一定会得施妤的喜欢。
施妤说:“……吃。”
林奢译欢喜地说:“我现在就去给你盛。”
施妤补充说:“……不吃。”
于是那一整个早上,林奢译偷瞥施妤的眼光,都是水汪汪的。施妤洗漱时,他蜷缩在餐桌前,轮番地搅拌两个碗里的热粥,末了,只能都喝干净了。施妤换衣服时,他把剥好的两个花纹茶叶蛋,几口塞进嘴里,被噎得够呛。施妤临出门时,他赶忙跟上,殷勤地说:“我给你打包好了。”
施妤接过早餐盒,再接过午餐盒。
林奢译问:“晚上想吃什么?”
施妤认真地想了想,提议说:“冰箱里好像没什么东西了,晚上一起去超市逛逛?”
林奢译说:“好。”
他美飘飘地强调说:“施妤,你真好。”
施妤不怎么好。
她实在不明白,林奢译为什么睡那么少,精力还那么旺盛。她昨晚不过晚睡了些,现在就犯困了,超级困,连打了几个哈欠,必须要多灌一杯咖啡的困。
尤其当她应付完工作上的难题,又收到了她爸的消息,问她资料填得怎么样了。
施妤反应了一会儿,是什么资料,苦思冥想了一会儿,她把资料放哪里了。哦,她不止没填,没来得及看,还把资料落在家里的某个地方,怕不会找不见了吧。
施妤越想越惊,又听施爸说:“晚些时候,一起吃个饭吧。”这下简直如雷贯耳了。她猛然坐直了身体,传染般,又吓得旁边的陶妍妍一哆嗦。
施妤勉强地笑:“行啊,您什么时候有空?”
施爸说:“今晚。”
不及施妤再多说什么,他挂断了电话。餐厅的位置是用简温文的手机号发过来的,施妤回复说“谢谢。”秒收到了一句“小妤,不客气。”
简温文趁机还想和施妤多聊两句,但施爸叫住了他,安排他要去处理其他的事。简温文有些不甘心,半调侃半暗示地说:“师兄,你当真不打算在小妤面前,替我多美言几句吗?”
施爸平静地说:“不会。”
简温文有意地问:“那如果我追她,你会阻止吗?”
施爸说:“不会。”
一前一后的问答,他的表情始终没有丝毫的变化。
简温文失笑,道:“真不知你是关心她,还是不关心她。”
施爸将桌面上文件夹重新打开,慎重地重读了一遍,上面是两份病检报告。若是他关心施妤,这么多年来怎么会任由她独自一人生活,因此和林家产生了不清不楚的牵扯。如果他不关心施妤,又怎么会专门为了她回国,只为把当年的事,当面与她讲清楚。
第 67 章
“林老师?”
“是林老师回来了!”
“哇, 哇——”
林奢译习惯性地弯腰,伸手,接住了一枚精准锁定, 飞快朝他发射而来的“炮弹”。只是他没曾料想,几日没见,陈宇宙又吃胖了些, 骤然撞进他怀中后,“陈氏炮弹”的冲击余波依然威力巨大, 令他差点狼狈地跌坐在地……幸好堪堪稳住了。
林奢译颠了颠,抱起了陈宇宙。
换言之, 也是陈宇宙紧紧扒住了他不放。
两条短胳膊如弯钩, 一左一右勾紧了林奢译的后颈, 抢占着有力的先机。果然随着林奢译朝幼儿园里走, 越来越多的小朋友欢快地凑上来, 撒娇地伸手也要抱, 但陈宇宙坚决地不放手,他们就只能委屈地排队等待。
林老师复工的第一天, 满怀歉意地向小朋友们道了歉。
一来是因为他这些天的不在, 二来,实在是因着小朋友们升入了大班以后,年龄见长,身高体重也在急速攀升,他已经没办法一次性抱起两个孩子了。尤其现在怀里的陈宇宙,还是向日葵班,乃至整个幼儿园里最高最壮实的崽儿。
陈宇宙不舍地揽着林奢译, 积攒了一肚子的话要说。
首要一件,就是他出色地完成了林老师交办的任务, 帮助了旎旎。虽然现在旎旎还在住院,但她身体恢复的很好,基本没有大碍了。而他也会继续跟进任务目标,每天都去看望旎旎,直到旎旎顺利地回归幼儿园。
林奢译赞同地点头,夸陈宇宙做得好。
陈宇宙骄傲地“哼”一声:“谁让你是我最喜欢的老师呢。”他突然用脸蛋贴住了林奢译的脸颊,用力挤挤蹭了扁,嘟着嘴巴要求道:“我才不稀罕他们发给我的奖励,我只想要林老师颁发的饼干奖牌。”
林奢译笑着说:“好。”
他就这般一路抱着小胖墩,从幼儿园的大门口,走到了教学楼前。手臂支撑得有些酸麻,他悄悄地左右手换了些力气,又往上托了托陈宇宙下滑的软屁股。@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林奢译在心里默默地估算,陈宇宙至少长胖了几斤。
陈宇宙一路喋喋不休地,果然也提起了他因着见不到林老师,伤心过度,每晚都要多吃半碗干饭的事儿。
待两人来到了向日葵班前,一早收到了消息的宗姝迎了上来。她的神色有些许复杂,主动要接过林奢译怀里的陈宇宙。
陈宇宙倏地扭头:“不行不行。”
宗姝耐着性子劝:“林老师现在有事要忙,老师先抱你回教室。”
陈宇宙更是拒绝:“不行!”他这次打定主意,绝对要寸步不离地守在林老师的身边,绝不会允许有人再欺负他!
宗姝一连劝了几句,劝不住。
林奢译便尝试着转移陈宇宙的注意力,问:“宇宙,你有没有闻见什么味道?”
什么味道?
陈宇宙小狗似的,抽了下鼻头。他方才尤不觉,此时配合地一嗅,若有似无地闻到了一股从教室里飘出来的早饭味道。好像是小笼包……不确定,再闻闻……真香……
林奢译提醒他说:“马上要吃早饭了。”
“啊……”
“今天不止有肉包,还有你爱吃的太空玉米。”
闻言,宗姝反倒是诧异地看了林奢译一眼。
陈宇宙也问:“真的吗?”
“嗯,”林奢译回答得认真,“今早老师路过公告栏时,确认过今天的菜单。”这是他一直以来的习惯,根据当天的菜色安排,他通常可以判断吃饭的时候,需要额外注意哪些挑食的小朋友。
奈何这次,陈宇宙真得异常坚决。
伴随着他小肚子里响起的清脆“咕噜”声,他咬紧牙关,自欺欺人地大声宣布:“有玉米又怎么样,我不饿!”
宗姝忍不住笑起来。@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但林奢译神色如常,微顿了顿,柔和地说:“不饿也要——”
陈宇宙条件反射地接话道:“不饿也要吃饭。”哪怕只吃一点点。林老师教过他的每句话,他都记得很清楚,也有在认真执行。
林奢译夸他:“对的。”
陈宇宙纠结地皱起了眉。
林奢译耐心地等他想清楚。
末了,陈宇宙只好从林奢译的怀里滑落了下来。两脚沾地,他恋恋不舍地又抱住了林奢译的大腿,昂着脑瓜说:“老师,那我先去吃饭,你也要快点回教室哦。”
他把话说得眷恋,林奢译也有些动容地不舍。分别的几日里,他同样一直在思念着小朋友们,他不由应道:“好,老师答应你。”
陈宇宙抖了抖耳朵,安心了,这才肯挪动着小碎步离开。
当陈宇宙小步快跑回到了向日葵班时,一群趴在窗台上紧密关注走廊动态的孩子们,呼啦啦全围了上来,七嘴八舌地质问:“陈宇宙,你怎么自己回来了?”
“林老师呢?”
“你不是说要守在林老师身边吗?!”
陈宇宙闷声说:“因为到饭点了嘛,林老师托我来提醒大家,要赶快吃饭!”
这倒是实话,几个小朋友说:“但我们都吃过啦!”一个菜包掰成两半,他一半,她一半,吃得虽然少,不过一丁点也没有浪费,把掉在手指头上的菜叶,也都吃干净了。
陈宇宙有些涨红了脸,便充分地发挥了他班长的特权,指挥起来:“我还没吃,快,把我的太空玉米端上来!”他有特殊的吃玉米技巧,上下门牙卡在玉米粒上,直接一排排的啃。
浩浩尖叫说:“宇宙,当心你的牙呀!”
陈宇宙嘴里含糊地压不下去,发音也黏糊:“我马上就能吃完!”他如同班级里人心所向的勇者,边吃,还不忘安慰大家:“大家别担心,林老师答应过我,他不会再走了!等我吃完,就再去找他!”
耳畔没了磨人的小魔王,宗姝终于有机会和林奢译说上几句话了。
她像是知道林奢译想问什么,主动道:“魏老师过几天会回来上班。”向日葵班一时没有了班主任,也没有了生活老师,暂时由院长和从别院抽调的两名实习生代班,她从旁协助。
林奢译微垂了下眼,说:“你们辛苦了。”
是辛苦,不过照顾孩子们并不是最累的,为难得是每天都要无数遍地回答他们的问题:林老师去哪儿了?我们好想林老师,他也想我们吗?
林奢译问:“魏老师的腿伤好些了吗?”
宗姝摇头:“还不能长时间的走路。”
但赶在这种紧要的关头,似乎除了魏佳,再没人能安抚得了一群望眼欲穿的小可怜们了。偏生他们还很懂事和乖巧,不吵不闹,只是每每揉红了眼睛,哭腔地小声问:“如果我们听话,林老师就会回来吗?”
会吗?
宗姝也说不准。
离开教室,林奢译绕过了院里的小操场,去到了坐落后排的办公楼。他难得有些紧张,走进了那件挂牌“调查组”的房间,里面的人会还给他一个清白。
等待的间隙,宗姝有些莫名的焦躁。
她原地转了几圈,多走了几步路,也朝着空无一人的办公楼望去。她给魏佳打了个电话,魏佳问她调查的结果怎么样了,宗姝叹气说:“我还没看见院长和他出来。”
她已经从魏佳那里得知了她受伤请假的真相:寒冬刮风的夜晚,魏佳走路时不留神踩住了结冰的水滩,摔倒在了路边。当时整条街上空荡荡的,再没第二个人影,更枉说和林奢译故意陷害她有关了……是她有先入为主的恶意,无端进行了揣测。宗姝不由道:“真希望两人都没事。”
魏佳附和:“是啊。”
在得知了林家的事后,她特意去搜索过当年有关的事件报告,网络上找不见,还托人去报刊室调取到了那份年代久远的报纸影印。寥寥简短的报道,只在像素模糊的照片上,依稀能看到角落里有两名牵着手的小孩。不需要过多的分辨,她就能断定,其中那名瘦到皮骨的孩子是林奢译。
于是,一切在他身上反馈出的古怪行径,也都有了解释。
他对于“善意”所做出的迟钝、慢半拍的反应,他对于“恶意”的麻木和无视,他某些时候像是会“卡壳”般,执拗地重复着相同的话,以及那种无时无刻的微笑表情,更趋向于一种无声、卑劣到试图获取认同的伪装。
宗姝说:“他今天看起来挺平静的。”
“和平时没什么区别。”
魏佳叹了口气:“如果真得要离职的话,对他来说,会是很大的打击吧。”
林奢译从调查室里出来时,道了声谢,随手带上了门。
调查室的斜对面,是院长的办公室。此时院长拎着她惯常的包,也刚锁了门,要往外走。她正巧和林奢译碰到了一处,笑眯了眼,拉长了欢快地语调:“哎呀,小林!”
在一瞬间,林奢译想把手里的文件往身后藏。
院长跟没看见似的,只热络地说:“走吧,咱俩一起走。”
这条从办公楼通往教学楼的小路,林奢译走过了无数次,不过单独和院长一起,倒还是头一遭。
院长乐呵呵地说:“小林,你知道吗?当年我刚毕业的时候,就是来的这家幼儿园实习。那时候院里还只有两个班,向日葵班和玫瑰班,你猜我被分配到了哪个班?”
林奢译有些无措,说不上话来。
院长说:“就是向日葵班。”
她眼中有和蔼的温柔闪动:“虽然只有短暂的半年时间,但你已经成为一名合格的老师了。”她重复说,“你是名好老师。”
两人停在了幼儿园的铁门口处,要道别。
林奢译哑声喊了声:“院长……”@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秦淑如往常般拍了拍他的手臂,鼓励道:“没关系,走吧。”
经过调查组的查证,他们澄清了此次不过是个误会。但在调取林奢译的资料时,他们也发现了他当初政审不合格,却还继续留在幼儿园担任老师的问题,“被辞退”似乎成了理所当然的一件事。
秦淑笑着说:“我也早该到了退休的年纪。”
背上一道惩处,横竖不过又“退休”了一次罢了。
她并不后悔留林奢译任职,唯一有点遗憾的,大概是她回家的方向和林奢译正相反,不然最后还能多聊上几句。
和秦淑告别的手,挥了挥,最后落在了他自己的喉咙上。林奢译有些按不住的发抖,从唇齿间,他想说话,说不出来,猛然在颈侧抓出来几道泛血的痕迹。
施妤说过:他“喜欢”这份工作。
林奢译想不明白,不理解。
这是种完全不同于“喜欢施妤”的感情。
但在此时,当他被迫面对了“分别”,他意识到自己总也放心不下孩子们,舍不得大家之后,他被迫承认自己“喜欢”这份工作了,也终于真切地感受到了“分别”带来的痛苦。
这是种温和、缓慢、凝沉,又不容拒绝的抽离。
某些东西从他身边消失、消散了,无声无形的离开,却给他留下了愈发连绵不断的苦痛。他被笼罩其中,挣扎不能,逃脱不能,直到他把喉咙抠破,把身体和心脏剥开,在贯穿了身体的料峭寒风里,他好像才能发出声音。
第 68 章
林奢译想把指缝里的血渣洗掉。
拧开了水龙头的最大水流, 他在冰冷的水里搓洗着手指。一直搓到指腹发红,膨胀地,像绷不住会突然炸开的气球。病态苍白的皮肤下, 血管如同一条条殷红的栓绳,被尽数笼络到了手腕处,在腕间打上了死结。
冷水四溅, 水越凉,那绳结仿若愈发收得紧, 直到血色蜿蜒而上,攀上手臂, 开始寸寸吞噬起青色的筋络……目之所及处, 直到林奢译的视野里也被覆盖上了一层血红色。
鲜艳的红, 晃动错位的重影。
抽离, 无法自控的失重感。
一呼一吸间, 周遭的空气似乎也被挤占了。
林奢译感觉呼吸渐渐困难起来, 间或的缺氧,又像是大脑同样被吞噬殆尽, 神经断绝了的停滞。他的思维在水中飘散, 会沦为溺水的窒息……
林奢译猛然从水盆中抬起了头。
他站不稳,踉跄地扣紧了洗手台的边缘。从水龙头里持续涌出的冷水,把他从头到尾淋了个湿透。他的身体冻僵麻木了,感知不到温度,于是在他急促的大口呼吸中,更多冰冷的水渍侵入到了他的肺腑,继续灼烧着他的心。
林奢译分辨不出来, 他现在是什么状态。
他甚至于不知道是他把自个埋进了水里,还是他爸嫌恶地将他拖进浴室, 把他的头按进了水里。是他爸吧,因为林奢译在镜子里窥见了他醉醺醺的爸爸,那一对因常年酗酒而浑浊的眼珠,饱含恶意地落在他的身上。
他爸嘲笑地说:儿子,你是哪里来的儿子?
不过是诞生于祝沁澜荒诞的幻想里,生来不受期待的诅咒。
不该存在的儿子,不配存在于世。
他爸的身形魁梧,单手就能掐紧他的脖子,按进冷水里浸透一遍,在热气氤氲,缭绕,隔绝现实的浴室里,他还能被滚烫的热水卷起一层皮。待被扔在地上时,单薄的身体不自觉地蜷缩着,只剩下了神经质的抽动。
五感麻木,唯有嘴巴机械地一张一合。
隔着一面浑浊的镜子,林奢译听见了自己气若游丝的声音,问:“为什么、不淹死我?”
他爸冷漠地说:“你也不配得到解脱。”
视线一晃,镜子里映出了一片落日后的黄昏。
晦暗冗长的光影中,有个披散长发,被血濡湿衣服的女人,她的脚边是刚倒下,被扎得烂碎的尸体,她的手里还攥着滴血的刀,摇晃着,她叽里咕噜地笑,嘴里念念有词。
她低着头在寻找什么。
发现了。
她从餐桌底下找到了目睹了一切的儿子。
女人弯下腰,想要哄骗孩子出来。
但在某一瞬间,她警惕地若有所觉,迅速站直了身体。
她的视线一凝。
转动。
那双漆黑的眼珠,直接和镜子外的林奢译对视了。
一面镜子的内外,两张模样相仿的面容。
女人看清楚了林奢译,笑起来,一如她每每看他狼狈地受了虐待,了无生气的时候,看他混沌地徘徊在生死之间,一呼一吸中,本能无望的沦落。看他希冀的目光,追逐的神色,那一双不断向女生伸出的手,辗转不安地、讨好地,如亡溺般,自我抽筋剔骨的渴求……
得不到的,带来了苦痛与折磨。
得到的,又能有多长久?
女人忍不住地发笑。
林奢译惯常会模仿他人的表情,于是他也笑,讥嘲地,狞恶地,笑意不达眼底。当他把这几种笑容都学会了之后,他与男人和女人都别无二致了,他用力砸在了镜子上。
镜子里的场景四分五裂了。
“林奢译?”
有人在喊他。
“你在家吗?屋里好黑。”@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原来……是施妤回来了啊。
林奢译的视线重新聚起了焦。
他缓慢地扫视过淹了水的地面,捡起了其中最锋利的一块碎片。他把碎片攥在手里,“滴答”“滴答”的水声再次响起了,沿着林奢译一步步朝外走的步伐,从他指缝里被割裂出来的新血,一路上都在滴。
他人浸透了水,血也腥潮。
林奢译走出了昏沉不辩的浴室,他习惯了黑,能在施妤毫无防备,正摸索着开灯的时候,早已精准地锁定了她。
当灯亮时,他从施妤的眼睛里窥见了惊恐的神色。@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别怕。”林奢译出声安慰施妤。
他应该对她笑,于是他熟练地展露出了新学会的笑容,恶意地,残忍地。他应该和她打个招呼,于是他扬高了手中血淋淋的镜子碎片。
*
在赶回家前,施妤抽空去和施爸见了一面。
有些事总也要面对面的聊,一字一句地说。
作为久别重逢的礼物,施爸给施妤准备了一把房钥匙,免去了她在外国进修时的居无定所。
这些年里,他对自家女儿并不吝啬在经济方面的援助,不过他确实是名不称职的父亲,所能给予的也仅此而已了。
施妤道了声谢,恭敬地也递上回礼。
然后引颈就戮般,等待着施爸接下来的话。
果然施爸停顿了一会儿后,突然说道:“进修期满,你可以和我一起留国外定居。”他其实不止一次提过这事了。
施妤委婉地说:“公司给的期限是两年。”
施爸问:“那你的打算呢?”
施妤只好说:“我会选择回来。”
她没想向施爸隐瞒原因,但施爸比她更要直白,径自问道:“是因为林奢译?”
施爸知道两人间的恩怨过往。
当年施妤被逼得百般无奈,差点也要跟着林奢译一起疯掉时,她人生第一次哭着跟爸爸打电话求助。是施爸带她离开了H市,帮她摆脱过往,重新安排开始新的生活。
“我不想你重蹈覆辙。”
“如果你坚持要和林奢译在一起,有件事,我觉得你应该知道。”
林奢译攥紧了手中的碎片。
他的瞳仁黑漆,透不出光来,唯有一道凝沉如实质的视线,先是聚焦在了施妤的脸上,寸寸地窥探,猜疑着她的想法。然后缓慢地下移,落在了她刚摘下围巾的脖颈处。
施妤还在问:“发生什么事了?”
她问得无知,无辜。一种因真切的担忧而产生的,纯粹的信任感,勾得林奢译的心脏无规律的跳动,牵引出连贯的细小震颤。
施妤放轻了声音,道:“告诉我好吗?”
林奢译抿紧了唇。
他在抗拒,却又想要眷恋地妥协了。
他不想回答,但在他的内心深处,违背他意志的生出了一条木偶的提线,控制着他,命令他发出声音。于是林奢译动了动唇,两相挣扎,是沦落的博弈。林奢译咬着牙,用举高了的镜子碎片当刀,一刀割破了自己的手臂,切皮见骨,试图割断这条无望的提线。
施爸说:“在你割腕住院的那天夜里,林奢译偷溜进了你的病房……如果不是值班的护士发现,及时喝止了他,你现在怕是没命坐在这里了。”
“他是真想过要杀了你。”
“对不起。”林奢译说,“我被幼儿园辞退了。”
他一边说,在手臂上又割出了漫长温吞的一刀,碎片的残渣遗留在了血肉里。满怀的希望,欢喜,一眼似乎能望得见的未来,“一切都被我搞砸了……又搞砸了……”出生于林家,背负了林家惨剧的惩戒,就是他的原罪,都是他的错。
“我真得有在听你的话……我有在改……我不是故意的。”林奢译痛得发颤:“什么都没有了……我……”他的眼珠极限地翻了一下,古怪地笑起来,“我好像……又只有你了啊。”
一如曾经那般,只有他们两个,在一起。
紧密交缠,密不可分。
容不得任何人、任何事。
怀揣着浓烈地,病态地,被扭曲了的爱,然后在无数次拼命证明“彼此唯一”的过程中,彼此消磨,落得一个悲惨收场的眼泪结局。
但这一次,施妤决定给出不同的回答。
或许早在她答应林奢译,重新在一起时,她已经设想过了这种时刻的来临。
施妤果断地说:“我不会是你的全部。你的人生里也不应该只有我。”
林奢译倏地睁大了眼。
他的眼珠红透了,先是惊恐,转而切换成了惶然地无措:“那我什么都没有了……”他又伤心,伤心到了极点,又疼得哀怒。他脸上溅到的血干涸了,在本就苍白的肤色上凝固成了暗红色的诡图,显得愈发狰狞可怖,偏生他不自知,还在用一种惊疑不定的天真语气,追问:“为什么?”
“你说你爱我的!”
林奢译疯了般,吼道:“你说过!!”
他会伤害她吗?
相较于林奢译的情绪崩溃,施妤反而显得异常冷静。在她不知情的时候,她相信林奢译曾追去过医院,徘徊,在她病床前长久的停留……她也相信施爸说得是真的,护士小姐看到了那晚的真相,救了她一命……
林奢译有想过要杀了她吗?
施妤紧盯着林奢译,然后直接朝他走近了一步。
几乎就在同一瞬间。
一刹那,林奢译猛然噤了声,如被扯住了提线般,后退了好几步。
施妤又朝他走近了一步。
这下林奢译有点慌不择路,狼狈地开始步步后退。他甚至于滑到了,毫不留情地摔在了地上,吃了疼,从喉咙里发出了无意义的呜咽。
施妤走近了,居高临下地,俯看着林奢译。
林奢译简直要缩到墙角,退无可退了,也无遮无掩地。他抽噎了一声,只能强忍着颤抖,将自个彻底暴露在施妤的面前,任由她打量和评判。
施妤问:“不哭吗?”
林奢译缓慢地闭了下眼,很快又睁开了。他的眼眶红得厉害,眼珠里也布满了红血丝,眼尾有一抹残留的红。他赌气地说:“别管我了!”说完,一双泪眼赶忙锁定了施妤,无声地哀求她,生怕她当即就会离开。
施妤转身去拿药箱。
林奢译就从地上爬起来,执拗地跟着,他顾不得浑身的血,把家里到处都弄得一团糟。眼看施妤走进了房间,他习惯性地堵住了唯一的出入口,如果能把门关上就更好了。但他已经没有了多余的力气,只能顺着门沿,脱力地一点点往下滑。@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施妤取来了药箱。
念及着林奢译的精神状况,她也没再从房间里走出来,半蹲在他的面前,简略地帮他清理手臂上的伤口,当镊子夹住血肉里的玻璃碎渣时,林奢译哆嗦地抖了一下,褪去发癫发疯的外伤,那股无家可归的可怜劲儿又散发出来了。
施妤没好气地问:“现在知道疼了?”
林奢译觑了她一眼,嚅嗫地小声叮嘱说:“你小心点,别扎到手。”
施妤简直是要被他气笑了。
囫囵地用纱布裹住伤口,她想把林奢译的脑袋也裹个十层八层,统统都一起打包送去见医生。她站起身,轻轻踢了林奢译一脚:“起来,去医院!”
林奢译失血过多,没力没气,彻底站不起来了,但他还能拼命地昂着头,偏执地追问求证:“你说过你爱我。”
第 69 章
施妤送林奢译去医院。
一路上, 林奢译都两眼含泪,泪汪汪地瞅着她。他如同一个突然生活不能自理的病患,施妤帮他抽了面纸, 递到他面前,他也不接,只顾得清楚地发出两声抽噎。
他等了又等, 终于等到了路口的红灯。
感觉到车速停下来了,他赶忙示弱, 哀求道:“帮我擦下脸吧。”一边说,一眨眼, 这才适时地落下了两行清泪。憋得久, 那泪珠十分饱满, 唰得一下滑过脸颊, 晶莹剔透的挂在了他的下巴尖上。见施妤不搭理, 他委屈地喊:“施妤!”
施妤敷衍地把纸巾按在他脸上。
林奢译也不恼, 嘟起嘴,小鸡啄米般, 讨好地偷亲她的手。
很快绿灯亮了起来, 林奢译不敢继续造次了,也想起来该怎么照顾自个了,于是自觉地用衣袖口擦干净了余下的泪花。
施妤挂了个急诊。
她步伐走得急,几乎是半拖着林奢译往急诊室走。
林奢译被扯得柔弱起来,安慰地话说到一半,然后就被整个地推进了急诊室里,一个萝卜一个坑, 直接坐稳在了值班医生的面前。
午夜时分,白炽灯下的明亮光芒, 照得两人身上凌乱挂着的残血,愈发狰狞可怖。
值班医生皱起眉,问一句:“这是怎么弄得?”
林奢译微笑了笑,充当一个听不懂人话的傻瓜。
施妤怀抱着手臂,没了方才的紧张,她稍显冷淡地站在了一旁,说:“摔倒了。”医生剪开粗略包扎的绷带,显然那血淋淋的外翻伤口不像是简单的划伤。施妤补充说:“也不知道怎么摔的,一会儿再去带他去拍个脑CT。”
林奢译毫无异议,配合地点头。
值班医生看出他逃避似的装傻,配合地也说:“可以。”
林奢译的神色就垮塌了,不安了,他扭过头,急切地要捕捉施妤的身影,哀求她改变想法。但医生处理伤口的手法又快又狠,让他疼得嘶嘶抽气,根本没了开口说人话的机会。
林奢译的背脊原本还挺得直,肉眼可见地,就蜷缩起来了。
施妤到底于心不忍,回到了他的身边。
眼看林奢译疼得动也动不了,间或,身体抖出一个无法自控地瘾颤,施妤把他圈在了怀里,哄了一句:“再忍一忍。”林奢译的额头出了一层薄汗,摸起来却是冰凉的。施妤耐心地帮他理顺了濡湿的额发,露出了他迷蒙失焦的眼睛。
林奢译哑声说:“好疼啊。”
施妤便抱他更紧。
林奢译落在了值班医生的手里,这次终于是疼狠了,连趁机卖惨的心思都没有了。他整个人跟溺过水,刚被打捞上岸似的,狼狈不堪地,腥潮地,微弱的胸口起伏中,进气少出气多。但唯有施妤还愿意救他,信他能坚持地活过来。
折腾了半宿,施妤实在有些精疲力尽。
她把经过了妥帖包扎,即将能重新做人的林奢译拎回家后,鉴于他受着伤,多有不便,她还是决定先要把林奢译洗干净。尽管林奢译捂紧衣服,扭腰,半残疾地挣扎,却均被施妤绝对地镇压。@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施妤是懂得如何清洗林奢译的。
她从污渍脏乱的血迹中,帮他洗回来了白脸蛋,避开手臂上的绷带,用温水冲洗被无辜溅到的细碎伤口,洗出瘦削锁骨,一截泛水光的冷白皮,顺便摸了一把林奢译腰身的窄薄轮廓,检查他最近努力吃饭的成果。
……然后施妤嗤了一声。
林奢译更是受了刺激,用尚完好的那只手,面红耳赤地拉她摸自己的腰腹,为自己正名。
两人在浴室里闹了一阵,末了,施妤把林奢译擦干净了,给他套上睡衣。帮他盖被子时,距离极近了,褪去血腥味,她满意地闻见了一股清幽的沐浴露的香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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床头处,惯例点亮了一盏柔光的小灯。
在温馨的暖光色光晕中,施妤困倦地说:“睡吧。”
林奢译阖上了眼。
间隔了漫长的一会儿,他安静地,听不见任何声响了之后,又睁开了眼,却和施妤一直沉默观察着他的视线撞了个正着。
两人都没有主动说话。
随着时间一分一秒的流逝,施妤主动朝林奢译靠了靠,语调含糊地说:“你的人生里不应该只有我。”她不等林奢译的回复,接着说,更像是一种轻飘的叹息,“但你也不会失去所有,你还有我。”
然后她感受到了林奢译的拥抱,他的滚烫体温,和心跳。
她说,“睡吧。”
*
施妤从阳霁那里了解到了事情的后续。
在得知林老师再也不会回来了之后,不止向日葵班,幼儿园里都陷入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悲伤之中。一些家长感慨过后,把这件事当做了茶余饭后的谈资,反倒衬得老师和孩子们对于“离别”的挽留和长情。
阳霁试探地问:“知遥也很想念他,能去看望下林老师吗?”
施妤说:“他的状态不太好。”
“……”
“我实在放心不下他。”
阳霁听出了施妤的弦外之音:“你要做什么?”
施妤轻声说:“那我该怎么办?”
跟随地图导航的指引,车窗外的人烟越来越稀少,直至广袤、荒凉。
施妤把车停靠在了耸立的灰色高墙之下。这墙远比寻常的墙面要高,要宽,墙顶洒满了戒备的碎玻璃渣,外侧围挡着一层层卷状的高压电网。她路过了悬挂危险的警示牌,朝入口的警卫室走去。
在林阿姨刚入狱的时候,施妤曾经来过一次。
对比从前,这里如同时间静止了般,不曾发生丝毫的改变。
负责接待施妤的,也依然是当年的女警官。见面后,她对施妤简单地点了点头,惯例的自我介绍说,她叫阎燕。
在施妤的印象里,祝沁澜是什么样的?
虽然林阿姨出门在外时,总有些瑟缩和唯诺。她半低着头,多般遮掩着脸上青紫的淤伤,仿佛自个见不得人似的,从不与人多说话,也没有眼神交流。但她私下里,其实是个十分温柔、和蔼可亲的人。她心疼隔壁家无人看顾的小姑娘,会柔声喊她“小妤”,对她多有照顾。平日里,下雨天,降温后……她对施妤所做的,达到了施妤对于“母亲”固有印象的标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施妤对林阿姨因反抗家暴,失手杀人入狱的事,感到无奈的遗憾。
尚不谙世事小姑娘,曾透过铁窗,喊一句:“林阿姨。”
祝沁澜拜托她照顾林奢译,于是她答应了,从此以后,更紧密地与林奢译绑定在了一起。
施妤问:“方便我见一面吗?”
阎燕指尖敲着登记簿,问:“带相关证明了吗?”她缓和了神色,笑说:“不会还是只带了户口簿吧?”原来她还记得施妤,那位独自乘坐了几小时的城际公车,颠簸而来的小姑娘,趴在警卫室询问“林阿姨”在哪里时,她甚至不及窗沿高。
施妤喏喏地说:“带了。”
她提前做了准备,还有满当的心理准备。
然而她万万想不到,时隔多年,“林阿姨”对她说的第一句话,竟然是一句失望至极地:“你还活着啊。”
施妤勉强把这当成是一句问好。
她小心翼翼地打量着祝沁澜的神色,发现“林阿姨”一如记忆里般温和,会柔声地关切她:“最近过得怎么样?”她这才放下一点心来,回答说:“挺好的。”
不过很快,施妤就没办法说服自己了。
祝沁澜的面色不变,字里行间却充满了不再掩饰的恶意:“那可真是太遗憾了。他实在是怯弱、愚蠢,”绞紧了眉心,“让人厌烦和失望。”
阎燕的话犹言在耳。
犯人心性狡诈,擅长伪装,具有恶意的攻击性。
一切似乎早已是有迹可循了。
林阿姨嘱咐她照顾林奢译,并非希望她能从名为林家的深渊中拯救他,而是想借由林奢译,把她也拉入污秽的泥潭,不断的崩溃折磨中轮回,直至消磨与死亡。
施妤轻声说:“他和你不一样。”
在祝沁澜的手腕上,坦露着道道割过腕的痕迹。
施妤下意识地拉了拉衣袖,确保遮住了她手腕上同样愈合了的疮疤。在祝沁澜的嘲弄、咒怨中,她步步紧逼,施妤反而坚定了自己的想法,重复道:“不一样。”她曾经怀疑过林奢译,现在,她选择再相信他一次。
但她也恪守着界限。
只此一次的机会,给林奢译,也给她自己。
*
近来,施妤对林奢译实在是太好了。
她耐心地陪着他,安慰他,帮他换药。
于是当施妤不在家的时候,林奢译盘缩在沙发前的地毯上,他面无表情地,也会一遍遍地尝试控制手指做几个动作,牵动起伤口,连带出密麻的疼。
这伤什么时候会好?
林奢译摸索地,按在了包扎的绷带上。
随着他用力地掐紧,白色绷带上晕染出了斑斑点点的猩红血迹。他更疼了,疼得打颤,身体蜷缩地紧,试图再从哪里多汲取一点独属于施妤的温度。
施妤去哪里了?
为什么还不回来?
她……还会回来吗?
一道道声音盘桓在他的耳畔,执拗地发出疑问。好吵,聒噪的摆脱不掉。林奢译捂住耳朵,那声音便如吸虫,寸寸钻进他的脑海里。如果他的思维能被搅断就好了,只在他向这声音屈服的瞬间,他就能摆脱掉这跗骨的痛感。
第 70 章
吃午饭的时候, 浩浩发现陈宇宙要偷藏一截玉米。
小胖墩形迹可疑地从口袋里扯出了一条塑料袋,抖开来。在偷瞥了眼老师,确定老师没有过多的关注他之后, 他迅速地抓起了餐盘上的玉米,打包起来,塞进了书包里。
这实在是件令人惊讶的事儿。
以陈宇宙痴迷玉米的程度, 若是放在之前,这截玉米甚至不会有机会出现在餐盘上, 他会要求老师直接把玉米塞进他张大的嘴巴里。
浩浩不明所以,观察了一会儿, 他又发现了一件不同寻常的事儿。
陈宇宙今天没有背他喜欢的太空遨游书包, 而是背了一个朴素的黑布书包来上学。不仅是玉米, 他装模作样地扒了两口饭后, 一把抓住还没剥皮的鸡蛋, 也果断地塞进了书包。
浩浩提醒他:“宇宙, 不能浪费粮食呀!”
陈宇宙一个激灵。
被抓了个正着后,他赶忙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要求浩浩小声说话。
浩浩配合地压低声音, 还是说:“如果你吃不完,可以给我,我帮你吃。”毕竟他们俩可是最要好的哥们。@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我当然吃得完,我都没吃饱!”陈宇宙反驳说。
但他不能再吃了,他要节省口粮,省吃俭用地去进行伟大的流浪。
浩浩无奈地摇头。
陈宇宙一直都神叨叨地,经常说些旁人听不懂的话。不过这并不妨碍他听见了陈宇宙“咕噜噜”的饿肚子声音。浩浩体贴地问:“好吧, 那你要吃我的玉米吗?”
陈宇宙一点也没犹豫:“吃!”
嗷呜一张嘴,他就着浩浩的手, 瞬间在玉米上啃出了一排牙印。
陈宇宙边啃边说:“浩浩,感谢你为‘寻找林老师’之旅做出的贡献!等我找到了林老师,我会向他如实汇报的!”
“啊?”
浩浩激动地问:“你知道林老师现在哪里?!”
陈宇宙光速啃完了半截玉米,一抹嘴,把脸颊边上残留的玉米粒也卷进嘴巴,说:“不知道啊。”他理直气壮地,“但我会找到他的!”他拍了拍自个的黑书包,“看到没,口粮都准备好了。一天不找不到,就两天,两天找不到,就三天,只要我省着点吃,最后一定能找到他。”
作为陈宇宙同桌——知遥把陈宇宙和浩浩的对话,从头到尾听了个遍。她在心里评价道:“吃多吃少”和“找到林老师”之间并没有必然的关系吧。陈宇宙个傻蛋!
傻蛋的朋友,保不齐也会是个傻蛋。
果然浩浩毫无意外地就上当了,受骗了,被陈宇宙的烂计划蒙蔽双眼了。不止玉米,他当即还要把他的鸡蛋也支援给陈宇宙,充当路资,用实际行动表示他同样迫切地希望林老师能够回来,继续做他们的老师。
陈宇宙推辞说:“不行不行,都给我,万一下午你肚子饿了怎么办?”@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浩浩说:“我能忍。”
陈宇宙略一思索:“那好。”
于是他把浩浩的鸡蛋也装进了书包,谨慎地拉上了书包的拉链。
“啪。”
知遥在饭桌上磕开了她的鸡蛋,默默地,开始剥鸡蛋皮。
除了陈宇宙这个最要好的哥们,浩浩还有个最最最要好的朋友,叫旎旎。
本着有福同享的原则,浩浩抵住餐桌的边缘,一个胳膊肘的滑翔,麻溜地凑到了旎旎的面前。他神秘兮兮地说:“我现在有一个秘密了。”
旎旎刚咬了口蛋黄,吃来吃去,正黏糊地张不开嘴。
浩浩等了一会儿,没等到旎旎开口,只得主动问:“你想听吗?”
旎旎艰难地点点头。
浩浩就一脸向往地说:“我的兄弟宇宙,决定要把林老师找回来了。”
闻言,旎旎立刻睁大了眼。
浩浩很满意她的反应,得意地问:“你要不要也参与进来?我们现在帮助了宇宙,等他找到了林老师,不相当于我们一起找到了林老师了吗!”
有道理,旎旎猛点头。
浩浩开始积极地给她支招:“你也把你的午餐贡献出来吧!”
旎旎捧起了她的紫菜汤碗。
“这个不行。”浩浩拦住她想喝汤的动作,问:“你的玉米呢?”
旎旎指了指肚子,是吃完了的意思。
“鸡蛋呢?”
旎旎指了指自个的嘴巴,也无奈地摇了摇头。两人正一问一答,突然从旁边伸出来一只白净的手,手心里躺着一截有些发凉的玉米。知遥说:“拿去吧。”
浩浩连忙收下了贡品,马不停蹄地去找陈宇宙了。
知遥帮旎旎端着碗,半喂了她几口汤。
旎旎把嘴里的蛋黄咽下去了,终于长出了一口气。她问知遥:“怎么回事?陈宇宙真的能把林老师找回来吗?”
经过了浩浩和旎旎的倾情赞助,此次行动的口粮,已经升级到两截玉米、两颗鸡蛋了,足以支撑起更长远的搜寻计划。
陈宇宙欣慰地拍打着浩浩的肩膀,说:“你真不愧是我的好兄弟啊!”
浩浩动情地也拍打着陈宇宙的肩膀,说:“宇宙,我的好哥们,我相信你一定能说到做到,把林老师找回来!”
两人一把猛烈地拥抱起来:“今天我这一走,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啊!”“我会很想念你的!”“我也想你!”“我现在就开始想你了!”“我从昨天就开始想你了!”……叭啦叭啦省略几百字的攀比废话后,赢得了胜利的浩浩问:“你打算从哪里开始找林老师?”“等出了幼儿园的大门,我往左转,先过一个红绿灯!”
错了。
知遥耐着性子,一直听,总算让她听到了句重点。
她慢吞吞地腹诽:林老师现在住施妤姨姨家,出了门应该朝右走。
“你打算什么时候出发?”
“等十二点,大家都去睡午觉,老师也休息的时候,我偷偷溜出休息室,沿着墙边,学战地里的那种匍匐前进法,直接朝大门进发!”
不行。
知遥思索着:临睡前,老师会挨个点名,确认每个小朋友都躺在床上。幼儿园里也会有保安巡逻,确保没有外人偷溜进来,更不会有小孩能偷溜出去!
她一边探听,一边连串地点评:陈宇宙的出逃计划简直这也不行,那也不行。
还是得——还得是她出手协助!
四个小朋友叽里咕噜地凑在一起。
经过知遥缜密的计算,一一进行了明确分工:旎旎负责假装生病——她话没说完,陈宇宙出声打断道:“旎旎身体不好,大家都很关心她,不能拿这种重要的事情开玩笑!”
旎旎自告奋勇地说:“我只假装疼一点点,我有经验!”
而浩浩负责传话和望风,他先大喊大叫,把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吸引到旎旎这边来。然后趁乱溜出休息室,找到巡逻的保安,再找借口分散保安的注意力。
等室内室外的警戒都松懈了,陈宇宙就一鼓作气,立刻朝大门冲刺,走侧边的小铁门离开。
四个人合计了一番。@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他们的年龄累加起来,差不多也二十多岁,算是个成年人了,要为自个的行动负起责任。
于是在逃跑计划真正的开始之前,他们头抵着头,凑成一个圈儿,手背叠着手心,给彼此加油打气:“好孩子不能说谎话,好孩子不能说谎话,好孩子不能说谎话。”重要的事情说三遍,颇有种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悲壮感。尤其陈宇宙还立了个flag,“等我把林老师找回来后,我会主动跟大家道歉的!”
一声令下,行动开始。
第一步,旎旎因着太过于紧张,没站稳摔倒了,扭到了脚,姑且算是吸引了老师的注意力吧。
第二步,浩浩在教室里大喊:“救命啊,旎旎出事了!”跑到走廊里大喊:“救命啊,有人摔倒了!”跑到校园里大喊:“救——咳咳咳——”他骤然吸入了室外的凉风,嗓子哑火,喊不出来了。
虽然第二步失败了,但陈宇宙也不会止步于此。
他背上他的黑书包,弯起腰,顺起墙沿溜着走。为了给他保驾护航,知遥不得已也加入了进来。她假装若无其事地,走在陈宇宙的身边,遮挡着他弯腰前进的身影。
走没一会儿,陈宇宙感觉他妈妈说过的那句“小孩子没有腰”的话不对,他因着弯腰走路的姿势太过于扭曲,“腰”就“出现”了,疼得受不了。他直起身来,想缓一缓,缓着缓着,他很快忘记要一直弯腰躲藏这件事了,干脆和知遥一起,肩并肩地走起路来。
很好,校园里正巧没人。
很好,保安室的大爷正沉迷听戏,没有注意到他们。
“吱呀——”
不好,在侧铁门被推开的一瞬间,发出了一声摩擦的旧响。
保安室里的戏曲声戛然停了。
赶在保安大爷反应过来,出门巡视之前,知遥迅速地推了陈宇宙一把,提醒道:“快跑!”
陈宇宙慌乱地说:“好、好!”
他撒开小粗腿,麻利地迈开了步伐。在保安大爷的连声喝止中,他跑远了几步,停下来,回头看了眼正呆站在大铁门后面,尤像是被关在里面,逃脱不得的小姑娘。
“知遥,”陈宇宙突然喊道,“和我一起走吧!”
知遥摇头。
她才不会做那个逃学的傻瓜蛋。
陈宇宙执着地喊:“我们一起去找林老师啊!”
不要。
“快点,保安爷爷要追上来了!”
知遥短促地尖叫了一声,条件反射地朝着陈宇宙跑去。她抓住了陈宇宙伸出的手,两只小手紧扣在一起,在不定地摇摆中,朝未知的前方猛冲而行,也距离身后铁笼般的幼儿园,越来越远。
“右边,走右边!”
知遥边跑,尽职尽责地,指挥着前进的方向。
陈宇宙边跑,边大笑,紧紧抓着知遥的手,快乐地听她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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