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


    微风摇晃着檐下芭蕉,屋子里沉重的呼吸声顺着窗棂飘荡而出。


    半旧的八宝架子床上挂着浅杏色纱幔,层层叠叠,倒叫人看不清榻上人的面容。


    只见她蜷成一团,紧紧挨着墙角,浑身绷直,口中无意识发出细碎的闷哼。


    棠梨梦中薄雾弥漫。


    刚下过一场雨,天气又闷又潮,地上腐叶被发酵出一种潮热难闻的味道。


    这是一行人被流放的第二十日。


    再行十日,便能到达目的地。


    接连多日超过身体负荷行走,棠梨的双脚早已磨烂,伤口.交叠,脓血横流。


    她的手半垂在小腹处借力,细弱手腕上缠绕着生锈的镣铐,原本白皙的皮肤青紫交加。


    棠梨已经快要没有力气了。


    她和陆辰远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落到了队尾。


    衙役一鞭子打在他们脚边,抽起地上的烂泥:“磨蹭什么呢!给老子走!”


    棠梨忽然感觉到自己的身子被人带了带,她轻轻抬眼,看到一张削瘦的侧脸。


    一个月前分明还风姿卓绝的新科探花郎,如今却被折磨得形销骨立,几乎有些脱相。


    陆辰远托着她的胳膊,用气音对她说:“再忍忍,马上就可以休息了。”


    许是多日劳累,本如冷泉泠泠的嗓音如今却如同被沙砾打磨过一般。


    衙役见他们交头接耳,又是一鞭子甩了过来。


    这回鞭子毫不留情抽到了陆辰远的腿上,陆辰远疼得哆嗦了一下。


    “辰远——”


    “不碍事,我们快些走。”


    两人互相依偎着,带着沉重的镣铐,深一脚浅一脚走在烂泥地里。


    雾气朦胧,流放的队伍如同长虫,无声挪动。


    就在这时,一支箭矢破空而来,精准地穿透了一人的脑袋。


    白色的不明物体混杂着鲜血,劈头盖脸溅到棠梨和陆辰远身上。


    陆辰远连忙抓住呆滞的棠梨,将她整个人护住。


    空气似乎安静了一瞬。


    随即队伍中爆发出尖叫!


    浓雾之中,一行黑衣人如同鬼魅交叉穿行,射出手中夺命利箭。


    很快尸横遍野,空气中浮动着浓浓的腥臭。


    衙役大喊:“尔等何人!竟敢妄杀罪民!!”


    棠梨和陆辰远佝偻着身形半蹲在地上。


    一片狼籍中,陆辰远的眼睛忽然盯住西南方向,压低嗓音说:“棠儿,我们待会儿趁乱朝那个方向跑过去!”


    棠梨巡视周围一圈:“那么多人,能行吗?”


    陆辰远脸上还沾染着红白之物,他没时间擦掉,一双眼眸迸发出光亮,“他们在找人……我们有机会!”


    棠梨循声看去,果然发现那些黑衣人似乎在队伍中寻找着什么人。


    她咬牙道:“好!就依你说的做。”


    西南方向生着一片矮林,趁着衙役与黑衣人纠缠之际,陆辰远伸手便拽着棠梨冲了出去!


    喊杀声逐渐后退。


    因为剧烈跑动,空气也流动起来,拂面而来的风吹散了腥臭味。


    两人几乎使出了生平最快的速度,身上镣铐碰撞之间丁零作响,但两人都听到了彼此重重的心跳声。


    还剩十步!


    九步!


    八步!


    ……


    三步!


    然而就在这时,陆辰远余光忽然瞥见一人朝着他们挽起了弓。


    “咻——”


    几乎是在箭矢射来的那一瞬间,陆辰远已经狠狠地推开了棠梨!


    “噗呲。”


    箭矢没入血肉,棠梨瞳孔放大,眼睁睁看着他瘦弱不堪的身子如同一片枯叶滑落在地。


    陆辰远唇边涌出血沫,嘴唇蠕动着,似乎是想冲她一笑,又似乎是想催促她快些走。


    然而棠梨喉中惊呼还未来得及被咽下,又一支箭矢破空而来,掀起腥风阵阵,直直没入了棠梨的胸膛!


    棠梨在一片旋转中重重跌倒。


    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刻,她看到一双绫纹锦靴踏着烂泥匆匆朝她奔来。


    真奇怪。


    这些杀手怎么穿这么好的鞋子?


    她想。


    一只彩尾的鸟儿落到翠绿芭蕉上,忽地被屋内人猛然起身的动作惊到,扑腾着翅膀落荒而逃。


    棠梨倚靠在架子床上,背心发冷,四肢百骸的血液都在逆流。


    箭矢没入心脏的疼痛仍存,她下意识伸手去触碰胸口——


    没有,没有湿黏腥臭的鲜血,反而鼻尖萦绕着一股淡淡的香味。


    棠梨绷直背脊,瞳孔慢慢聚焦。


    入目的是浅杏色的纱幔,帐子角还拴着几只小巧的艾草香包……


    棠梨一把掀开纱幔。


    窗边长几上放着笔墨颜料,半展的宣纸上似乎是一副没画完的锦鲤戏水图。


    天青瓷瓶里插着的栀子花饱满欲滴,香气悠悠……


    半晌之后,她呆呆坐回榻上。


    这是她在扶梨县的家。


    这梦境……也忒真实了些。


    “棠儿,怎的还在睡?”


    一道温柔的声音从跨院传来。


    青骊轻叩房门,又喊了一声:“该用饭了。”


    屋子里一片安静,青骊蹙起眉头。


    晌午的时候棠儿说觉得身子困倦,要回院子里小憩一会儿,这一睡就睡到现在。


    莫不是身体哪里不适?


    青骊忧心忡忡,稍稍拔高声音,“棠……”


    门咯吱一声被人打开。


    夕阳光影斑驳,落了少女满身。


    她生着一双极好看的眼,眼尾微微上挑,瞳孔颜色清浅,透出一种琉璃的质感。


    只是那双眼睛此刻蓄了泪,像是惹了露水的花。


    青骊心里重重一揪,刚要开口询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便被人一把抱住。


    棠梨呜咽出声:“青骊姑姑!!”


    不知怎的,青骊也跟着红了眼眶,她轻轻拍了拍少女纤薄的背脊,温柔问:“棠儿怎么啦?”


    埋在熟悉之人的怀中,棠梨才慢慢有了实感。


    她……回到了十六岁那年。


    桌上的锦鲤戏水图还没有送给陆辰远,太子谋逆案也还没有发生……


    陆家还没因为卷入这起大案而沦落得满门流放。


    爹爹和哥哥没有因为帮陆家四处奔走而被牵连入狱,血溅长街。


    青骊姑姑……也还没有因为流放路上的百般折磨受尽病痛而亡!


    怀中人的温暖让棠梨再次落泪。


    她记得青骊姑姑去的时候,整个人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


    她的娘亲难产而亡,青骊姑姑是娘亲的陪嫁丫鬟,娘亲逝去之后一直没有离开,几乎是手把手把棠梨拉扯大。


    在棠梨心底,青骊就是她的娘亲。


    青骊抚着她的青丝,“好棠棠,是不是想你娘了。”


    棠梨哽咽了一下,“嗯,做了个噩梦。”


    青骊眼里含了笑,“傻丫头,还像小时候一样,做了噩梦就要哭。”


    “梦都是假的,醒了也就散了。”


    棠梨重重闭了下眼。


    是,梦醒了就散了。


    十六岁这年,一切都还来得及。


    这一世,她绝不会允许父兄、姑姑像前一世惨死!


    她再睁开眼,整个人的气质徒然一变。


    ***


    庆隆二十六年夏,在人们记忆中是个难熬的酷暑。


    烈日灼烧,空气中热浪滚滚。


    接连多日不下雨,路边的树都蜷起了叶子,像个垂暮的老人。


    入夜之后,暑气未消,棠梨躺在榻上,静静思索着前世发生的事。


    前一世这个时候的自己,还是个一心憧憬嫁人的怀春少女。


    棠父早年乡试乃是解元,但时运不济,会试吃坏肚子没有发挥好,殿试又因为水土不服高烧不止,最后得了个同进士出身。


    棠溪白做了几年县丞之后,回乡办了个书院,也就是见青书院。


    棠梨的婚事便是棠溪白做县丞的时候定下的。


    那时还是知县的陆稼携家中老母路过同章县,遇见贼人,两人被棠溪白舍命救下之后,便与棠父约定结下儿女亲家。


    陆稼的妻子蒋蓉出身于世家,虽然这些年蒋家已经没落,但到底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有了蒋家的相助,待棠梨嫁入陆家的时候,陆稼已经是御前军器所的提点了,而且还有往上升迁的趋势。


    蒋蓉其实一直看不上棠梨的出身,但陆稼为人重诺,到了孩子们该成亲的年纪,也依然风风光光将棠梨抬到了陆家。


    只可惜,这门亲事到底是不祥的。


    棠梨刚拜过天地,连嫁衣都还没来得及脱下,陆家便因卷入太子谋逆案被满门抄斩。


    回忆起人生短短十六载光阴,棠梨不由扼腕叹息。


    但上天垂怜,竟叫她重生回了庆隆二十六年。


    这一年,可谓是一个无比微妙的节点。


    庆隆二十六年,陆家回乡修建祖坟,顺路来扶梨县探望棠家人。


    棠梨与陆辰远从识得笔墨,便一直有书信往来,但此次拜访却是两人第一次见面。


    敲定两人的婚事后,陆家人匆忙离开。


    棠梨则沉浸在即将成亲的欣喜中。


    酷暑难捱,先是死了不少百姓和牲畜,没想到更大的灾难在后面。


    庆隆二十六年冬,发生了一场罕见的雪灾。


    大雪断断续续下了一月不止,冻死黎民无数,又因为衡州处理尸体不利,才开春,一场浩浩荡荡的时疫便席卷而来。


    大庆建国二十余载,第一次遇见这么大的灾祸,


    整个国家蒙受重创,一时间撅撅不振。


    周边小国逢此良机,屡屡骚扰边境,大庆内忧外患,皇帝每日都急得焦头烂额。


    直到一人横空而出,以雷霆手腕惩治办事不利的官僚,又历尽艰辛请出归隐山林的医圣柏章老先生。


    随后作为军师陪同镇远大将军横扫夷狄,挽大庆于水深火热之中。


    这个人……就是后来的太子太师裴时清。


    再度念出他的名字,棠梨竟有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她于裴时清也算有恩。


    当年他流落扶梨,气息奄奄,是棠梨阴差阳错救了他。


    而裴时清也的的确确不负世人所赞的君子之风,对她涌泉相报。


    甚至在陆家被定罪,棠梨锒铛入狱,所有人避之不及的时刻,他还亲自来了一趟,问她愿不愿意换个身份活下去。


    只可惜她拒绝了。


    说句大言不惭的话,当时的自己……其实隐隐担心此事会牵连到他。


    毕竟他是太子之师,陛下虽然对他表现出无比的信任,但太子到底是谋逆了……


    裴时清的身份实在是敏感。


    直到她流放途中听闻,太子谋逆案之后,太子与周氏一党被彻底清算,四皇子继任大统。


    而这位昔日的太子太师竟是摇身一变,成了新朝首辅,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棠梨轻轻叹了一口气,旋即又笑起来。


    不过是当年因缘际会有所交集,仗着几日相处,竟也操起了这位的心。


    大庆三元及第第一人,惊才绝艳的裴大人,又怎么会需要自己来操心?


    与其操心他,还不如好好操心下这一世的陆家吧。


    思绪万千,棠梨迷迷糊糊快要睡着之际,忽然一个激灵醒过来。


    等等,庆隆二十六年。


    这不是……她和裴时清初遇的时候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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