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棠梨回去之后,很久都没有睡着。
她不明白裴时清最后那一声笑是因为什么?
是笑自己几乎毫不犹豫便选择替他圆谎?
未来的首辅大人……自然是玲珑心思。
棠梨也不知道自己刻意与他交好的几分心思能瞒多久。
但是一切都已偏离前一世的轨迹,她只能循着走下去。
至少上一辈子他愿意于危难之际伸出援手……想必也不会坏到哪里去吧。
她想。
第二天一早,棠梨眼下黑青进了堂屋,却不想裴时清和爹爹已经早早起来了,两人正说着什么。
桌上放着一笼滚圆雪白的小笼包,一碟颜色鲜红的酱肉,一碟撒着细细花生碎的山药枣泥糕,黄瓜腌萝卜丝若干,还有三碗冒着热气的八宝素粥。
见棠梨进来,棠溪白朝她招了招手:“丫头,你来的正是时候,正要用早饭呢。”
棠家不讲究这么多,棠梨朝两人问过好,自个儿拖开凳子坐下了。
裴时清注意到棠梨眼下黑青,开口问:“棠姑娘昨晚可是歇息得不好。”
棠溪白瞬间拧起眉头来:“大夫不是说昨日你只是惊吓过度吗?身体可有哪里不适?”
棠梨摇了摇头:“爹爹别担心,或许是因为昨天晕了一回,睡得不大好,今早起来头疼得很。”
棠溪白:“用过早饭之后,我再叫大夫来给你看一看。”
棠梨摇头道:“爹,我没事的。”
她转向裴时清的方向:“倒是裴先生,您的伤得让大夫再来看一看,现在天气炎热,若生溃烂就不好了。”
棠溪白惭愧道:“裴大人,实在是我们对不住您,为救小女竟害得你受了伤。”
棠梨听爹爹的称呼,便知道裴时清已经跟他介绍过自己。
她看了一眼裴时清。
裴时清受伤的左臂放在腿上,若不是一动不动,看不出来受过伤。
裴时清笑道:“山长这话就客气了,棠姑娘出言提醒在先,若非如此,恐怕裴某这条命都得交代在路上,棠姑娘对我有救命之恩,我不过是顺手一护而已,万莫记挂在心上……”
棠梨低头认真地咀嚼着小笼包,听他滴水不漏地编谎话。
棠溪白感慨道:“裴大人隐瞒身份奔赴滕州,此行可谓是凶险重重,等回朝廷之后,陛下一定会好好嘉奖您,在下提前恭贺裴大人了。”
这都告诉爹爹了?
棠梨忍不住又看了一眼裴时清。
她忽然觉得自己乃至棠家现在都真真正正跟他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了。
若是有一天皇帝知道裴时清在这之前就来过滕州,而她知而不报,岂不是要落得一个欺君之罪?
棠梨用力将小笼包咽下去,心想:不,一定不会出现这种情况的。
毕竟前一世裴时清不就安然无恙地亲手扶持新帝上位了么?
这么一想,棠梨又觉得跟他上了一条船……好像也挺不错。
毕竟这位可是未来首辅。
于是她起头来,冲裴时清微微一笑。
裴时清自然注意到在他们交谈的间隙,棠梨神情变化莫测,像是开了个染坊似的。
最后她忽然冲他一笑,倒是让他愣了一愣。
只是他还没来得及回应,对方已经低下头继续喝起粥来。
精致的白瓷小勺盛着半勺素粥送入口中,将樱唇染上一丝晶亮。
裴时清移开视线,也用了一勺粥。
这素粥熬得香甜软烂,倒是不错。
裴时清乃陛下钦点的三元及第状元郎,其鼎鼎大名棠溪白自然听说过,只是没有机会见到真人罢了。
如今人阴差阳错来了他家中,棠溪白自然起了与对方讨教一番的心思。
于是用过早饭之后,两人便移步书房。
裴时清年纪虽轻,然而无论是圣人之书,抑或治国之道都熟稔于心,棠溪白与他交谈半晌,竟有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
不得不感慨,开朝以来第一位三元及第的状元郎,的确是有大本事在身上的。
他看裴时清的眼神不免带了些恭敬。
两人长谈一番,很快就到了用午膳的时间。
棠溪白还有些意犹未尽,恍然间又想起对方还受着伤。
他一拍脑袋,抱歉道:“是我糊涂了,裴大人还受着伤呢,怎可陪我如此劳累……”
裴时清笑得温和:“我与山长聊得投机,竟不知时间过得那么快。”
棠溪白听他这么说,越发高兴:“话虽如此,但裴大人用过午膳之后,还是回房好好歇息,裴大人还要在此处小留几天,之后再来叨扰裴大人。”
“山长客气了。”
一番相处下来,棠溪白不免感慨难怪旁人称赞这位裴大人如圭如璧,风华绝代。
他忽地想起了陆辰远,眼中露出些笑意:“不瞒裴大人说,我未来那小婿,倒是学得几分大人的风采。”
裴时清正在喝茶,他动作一顿,茶水雾气氤氲了他的眉眼。
只是片刻停顿,他不着痕迹放下茶盏:“原来棠姑娘已经定了亲?不知是哪家公子有此殊荣。”
棠溪白其实心知陆辰远也有状元之才,语气中不免沾染了几分骄傲:“正是御前军器所提点家的公子。”
他一想到两人或许今后还会同朝为官,言辞诚恳道:“若有机会,我必带他来向大人讨教一二。”
裴时清垂眸笑道:“裴某却之不恭。”
傍晚的时候,棠梨领着大夫来给裴时清换药。
裴时清坐在窗边,摆弄着棋局。
棠梨有些惊讶:“裴先生怎么不休息?”
裴时清落下一枚黑子:“午时便歇息过了,见屋子里有棋盘,忽然兴起。”
他抬头看她:“棠姑娘可要对弈一局?”
棠梨瞥了一眼棋盘,发现这棋局竟是自己写的信里问他的。
她轻轻咳了一声,面不改色道:“大夫先为裴先生换药,换完药之后我们再来。”
伤在裴时清左臂靠上的位置,要脱掉上衣。
眼看着大夫摆放好物什,棠梨避了出去。
庭院里栽种的栀子花开了,幽香四溢。
棠梨盯着那几支洁白的栀子花,思绪纷繁。
一会儿想到的是他当时气息奄奄,自己亲手脱下衣衫为他上药;
一会儿想到的又是月色之下,他们坐在荒废的院落中对弈……
半盏茶之后,大夫出了屋,看棠梨还等在外面,苦口婆心劝慰道:“棠小姐,这位公子手臂上的伤有发炎化脓的趋势。”
“天气太热,还是叫他多加歇息,不要过多动作为好。”
棠梨其实也没见着裴时清身上的伤,听他这么说,蹙起眉头问:“伤口深不深?”
大夫叹了口气:“深可见骨,若是再往旁边偏一点,恐怕就伤到筋脉了。”
此前或许是裴时清特意交代过,大夫对他的伤闭口不提。
自己和爹爹都以为只是小伤而已,没想到这伤竟然那么严重!
棠梨向大夫道了谢,脚步匆匆走进了房间里。
裴时清已经穿好了衣裳,表面上不见异样,正坐在棋盘旁边理棋子。
棠梨酝酿了片刻,开口道:“大夫说您的伤口有化脓的趋势,先生还是多加歇息吧。”
手中白子轻入棋篓,发出清脆的声响。
裴时清道:“无碍,棠姑娘,请。”
棠梨无奈地叹了口气:“只下一局,先生便要去歇息。”
立在一旁的息邪心底一惊。
公子最烦人管教,棠姑娘这般……有些逾矩了。
然而息邪万万没想到,裴时清随之开口道:“好,只下这一局。”
他忍不住抬眼看了一眼棠梨。
那姑娘提起裙摆,随意坐在了裴时清对面,捻起一枚白子落在棋盘上:“我棋艺不佳,先生让我先行。”
他看着棋盘上那枚白子,暗自想道:公子最讨厌黑色,下棋向来只执白子。
裴时清却只是用没受伤的右手捻起一枚黑子,轻轻落在棋盘之上:“除了让你先行,还可许你悔两步棋。”
息邪仓促收回视线。
他自小受过训练,面上看不出分毫变化,心里却已经惊涛骇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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